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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过身,从热闹的人群之中穿过,见愁不想再多看一眼。

    背后的扶道山人整个人都有点懵了:“见愁,见愁丫头!”

    哎,这丫头,跑什么跑?

    还想让她去看看自己的名字呢!

    真是,他这个当师父的可少有这么光鲜的时候,不少天碑上都有他的名字呢!

    这徒弟,半点也不配合!

    扶道山人气呼呼地,三两步就抱着生无可恋的大白鹅撵了上来:“你说,你到底是有多不喜欢师父?走这么快,招你惹你了?”

    朝着外面走的时候,见愁一眼过去,就能看见开阔的广场,茫茫无际的大海,甚至海面上还有几只造型奇特的帆船在行驶,她顿时觉得胸怀为之一阔。

    停下脚步,见愁转过脸来就对上了扶道山人愤愤不平的目光。

    她微笑道:“师父误会了,师父这般惊才绝艳的大人物,徒儿早仰威名已久,哪里需要再从这区区九重天碑上得知?所以,徒儿不看。”

    头一次听见拍马屁拍得这么冠冕堂皇的。

    扶道山人看着见愁,一副明白见愁已经堕落的样子,忍不住挪出一只抱鹅的手,沉重地拍了拍她肩膀,语重心长道:“徒儿啊,为师就喜欢你这样专门说大实话的人!”

    “……”

    扶道山人脸皮的厚度,比她想象之中的,可能还要高那么一点。

    见愁乖觉地点了点头,一副受教模样:“那我们可以走了?”

    “走吧!”

    这一回,扶道山人开心了,脚步迈出去的时候那叫一个轻快。

    大白鹅在他怀里把鹅颈朝天伸了伸,后仰过去。

    见愁瞧着,竟觉得这大白鹅竟然像是在翻白眼。

    她没忍住问道:“师父,先前在青峰庵你回来的时候也没瞧见这鹅,你把它藏哪儿了?”

    “青峰庵隐界那么危险,就连山人我都是匆匆逃命,当然把它拴在了外面啊,万一伤了磕了碰了怎么办?”说着,他用手指抠抠大白鹅额头光滑的羽毛,讨好一笑,“你说是吧,好鹅。”

    “……”

    那个疑问又冒上来了:到底谁才是你亲徒弟?

    见愁想,反正不是她自己。

    海岸边的广场很大,见愁与扶道山人走了一会儿才走到广场边缘,抬眼一望,对面是茫茫大海,背后则是一片广阔的平原,沿着海岸一条低矮的山脉,修筑了不少的房屋楼台,似乎是个海边的城镇。

    这里,就是十九洲了。

    走来走去的人们,身上服制都有些不同的地方,颜色更加多样,材质也稀奇古怪。

    见愁一面走,一面看,只觉眼界渐渐开阔。

    扶道山人从广场旁边的台阶上走下来,笑着道:“这里算是十九洲的西南海岸,仙路十三岛的尽头就在这里,所以十分热闹。不过这地方可不平静,走在路上可要担心自己小命的。”

    “有吗?”

    怎么看,也像是比较普通的地方啊。

    见愁没明白,危险从何而来。

    扶道山人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左边,那是北。

    “北面朝前面继续走,是斜穿十九洲的九头江,江边有一高楼,名望江楼,盘踞着我十九洲中域最独特的宗门,叫望江楼。”

    他又一指他们右边,那是南。

    “南边继续往南,临海有一片高楼,向海而建,这里也有一股势力,与望江楼实力相近,名望海楼。”

    望江楼,望海楼。

    见愁下意识地觉得有哪里不对:“这两个宗门的名字,未免太相近了吧?”

    “是啊,所以山人就说了……”

    扶道山人掐着自己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目光深沉,仿若一个智障……不,智者。

    “这两家经常打架。原本十九洲只有一个望江楼,早从中域剥离出去,不算在左三千之内,大得吓人,谁知后来内乱,自己人打自己人,一家分了两家,所以又多了一个望海楼。”

    明白了。

    见愁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所踩的这一片地面。

    他们眼下所处的地方,正在望江楼与望海楼的交界处,可不正是最容易滋生事端的地方吗?

    她想了想,道:“那我们要怎么去崖山?”

    从见愁身旁经过的一个路人,忽然侧头多看了她一眼。

    后头走着的是他同伴:“怎么了?”

    那人耸耸肩,连忙与同伴一起继续往前走了,道:“唉,咱们十九洲的乡巴佬真是越来越多了,刚才那人竟然问怎么去崖山,崖山诶!”

    “哈哈哈,是吗?做梦的人总是很多啊……”

    “哎。”

    ……

    见愁听见了,不由有些无语。

    她侧头看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得意地一扬眉毛,看见见愁那表情,忍不住哼声:“这时候你难道不觉得有一种暗爽的感觉吗?你看看你这是什么表情?”

    见愁有些不解:“崖山……徒儿总觉得有些奇怪,他们对崖山……”

    “心向往之,触不可及。可不都这样吗?”

    扶道山人这时候倒不嘲讽了,摸了只鸡腿出来,悠悠然地看着前面的道路。

    崖山……

    三百年不见了。

    “至于为什么,等你看到了就会知道。”

    就会知道,为什么所有人提起崖山,都会是这样的口吻,都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自修行之日起,扶道山人便以崖山为荣。

    同样,自踏入这一片十九洲大地开始,见愁亦会以崖山为荣。

    崖山门下。

    四个字,凝结着多少东西?

    扶道山人想着,忽然豪气上来,鸡骨头一扔,袖子一甩,抬手一指!

    “剑来!”

    呼啦啦,狂风骤起,脏兮兮破烂烂的袍子随风摆动!

    伴随着一声清晰悠长的剑吟,无剑——

    凭空出现。

    一道深蓝色的光圈弹射而出!

    这一刻,整个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然而,扶道山人视若无物。

    “走,徒儿,师父带你看看这十九洲大地!上剑!”

    站在剑尖的位置上,扶道山人抬首望着远方,仿佛感觉不到任何人或是震惊或是诧异的注视,他的目光之中,只有飘飘渺渺的云气,只有广阔无边的十九洲大地,只有那——

    遥远的崖山!

    枯瘦的身体里,蕴蓄着惊人的力量。

    那姿态,犹如老树一样遒劲又峥嵘。

    见愁望着这一幕,心驰神往之情顿起,然而更多的,是胸中一股顿生的浩荡之气!

    她一笑:“徒儿遵命!”

    上剑的动作已异常熟练,人刚站稳,扶道山人就长声一笑,直接手诀一起!

    无剑,飞驰!

    一道深蓝毫光冲天而起,呼啸而去!

    地面上,不少修士都惊异地抬起目光来。

    路边高楼。

    一名正在下棋的垂垂老者正与身旁的青年说话,手上一枚棋子正要落下,他却忽然一下抬起头来,望向天际。

    那一道深蓝毫光乍然而起!

    这是……

    那一瞬间,老者睁大了眼睛,豁然起身:“这……”

    “师尊,怎么了?”

    青年怔了一下,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问道。

    那老者脸上的目光,凝在那一道渐渐远去的毫光上,久久难以收回,声音里,是震撼与艰涩。

    “是中域执法长老,崖山!崖山修士回来了……”

    执法长老?!

    玩忽职守了三百年的那位崖山的?!

    青年惊愕不已,顺着师尊的目光望去。

    那一道蓝光,却已经穿入浩淼的云气之中,与湛蓝的天空融为一体,踪迹难寻。

    人在剑上,随着剑渐高,一路向东北方飞去,见愁的视野也开阔起来。

    她能看见大海与陆地分明的界线;能看见一条大江自东北而西南,奔流入海;江边有高楼一座,直入霄汉。

    莽莽平原,一片碧色,参天古树如一层层绿云覆盖在十九洲大地之上。

    半空之中,则云气缥缈,位置越高,越是稀薄。

    见愁抬首一望,炽烈的旭日便在头顶上,仿佛触手可及。

    她低头一看,则不时有法宝的毫光从低处掠过,应当是十九洲别的修士在云间穿行。

    “师父,崖山还在东北吗?”

    见愁一面看着,一面发问。

    “还在前方,过了这一片望江楼的范围,便是中域左三千所在,过不远便是崖山山门。”扶道山人的声音在风里,依旧显得清晰有力。

    见愁想了一下,却咋舌不已:“我们来时是望江楼地界,飞了这许久,还没过望江楼?”

    “早着呢。”

    扶道山人笑了一声,颇为洒然。

    “望江楼原在江海交界处,连通海陆,海上陆上的灵宝仙药器用都在此处汇集,所以望江楼算是我十九洲的土老财,由此也扩充出了极大的势力范围。光是望江楼所辖的区域,便与整个中域左三千等大。”

    “……那么大……”

    见愁有些无法想象。

    扶道山人摇头叹气:“只可惜,也没有什么用,修界从不以势力范围论英雄。”

    这倒是。

    依着自己一路之间来的见闻,所有人都对崖山敬重有加,或是忌惮,或是嫉妒,却还从未听人提起过什么望江楼,想来不是一路。

    见愁对望江楼也不感兴趣,她转问道:“那剪烛派与无妄斋呢?”

    “你是想起聂小晚那丫头了吧?”扶道山人倒也明白她心思,“我崖山与中域左三千各大门派都有联络,出了这样大的事,想必张遂处理好之后会托师门长辈送消息到崖山来,无妄斋只怕也是一样,届时你便会知道,不必很担心。”

    见愁听了,慢慢点头。

    自登天岛一别后,她最担心的也就是聂小晚了。

    也不知,他们如今怎样。

    扶道山人倒是看得很开:“修行岁月漫长,千百载都是弹指一挥,相聚有时,迟早还会遇到的。若你认真修行,三年后便是左三千小会,必定能碰上。若遇到什么旁的事情,指不定还不要那么久。再说了,无妄斋距离崖山也不算很远……”

    “不算很远是多远?”

    见愁忍不住问。

    扶道山人慢慢掐了掐手指,轻飘飘道:“唔,以筑基期修士的修为来看,也就飞个七八天吧。”

    “……”

    见愁无话可说。

    她如今不过是个堪堪炼气修为的入门者罢了。

    “对了,那师父到底是什么修为?徒儿听他们说,师父很厉害。”

    “我么?”

    扶道山人眉毛一扬,一副谦虚的口吻。

    “你师父我不很厉害,三百年前已经是入世修为了。”

    见愁立刻掰着手指数起来。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入世!

    第六重!

    见愁如今大约也知道修道这每一重境界的提升有多困难,忍不住惊叹:“三百年前便已经是入世修为了,那师父如今肯定有第七重返虚或者第八重有界了吧?”

    “……”

    这一瞬间,扶道山人真的好想直接停下来,把无剑一抽,直接砍翻背后这个瓜娃子!

    吸气,呼气。

    吸气,呼气。

    扶道山人终于还是……

    冷静不下来!

    他站在剑尖张牙舞爪地喊:“你以为修炼是什么?吃饭喝水就能长个子吗?都说了修为一旦过了出窍就都是修心了,三千年也未必能修得大圆满!你还问师父是不是返虚或者有界了!你说,你到底对山人我有什么不满!你说!”

    “我……”

    我说不出来!

    见愁哪里知道那么多?再说了,他什么时候说过过了出窍就是修心了?!

    只是瞧扶道山人这恼怒的模样,见愁实在不敢顶嘴半句,非常识时务地道歉:“是徒儿见识浅薄了,师父勿怪,勿怪。”

    “哼!”

    扶道山人这才觉得舒坦了一点。

    “山人大人有大量,懒得跟你计较。”

    “多谢师父。”见愁乖乖缩在后面,“那师父如今的修为是?”

    “……哦,修为么?”扶道山人摸了摸怀里大白鹅的羽毛,云淡风轻道,“出窍啊。”

    “那也很厉……”

    厉害……

    个头!

    见愁舌头都险些打结,反应都慢了半拍:“出窍?!”

    不对啊,三百年前是第六重入世,怎么三百年后反而到了第五重出窍了?

    见愁想不通,修炼回去了,扶道山人到底怎么做到的?!

    扶道山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咕哝道:“山人都说了,过了出窍就是修心,修心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出窍期还是入世期有那么重要吗?哼,你给山人一打入世期修士,山人一样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好了,山人修为多少干你个小毛孩屁事,不许再多嘴!”

    见愁终于知道自己这师父有多不靠谱了。

    她幽幽在扶道山人背后道:“徒儿好像知道为什么你救了那么多人,他们都忘恩负义了……”

    这都是被逼的啊!

    扶道山人懒得搭理,假装没听到:“风好大,风景真好,看我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今天吃饱了,明天吃什么……”

    说着,竟然还哼了起来。

    见愁心里默默道:你不还抱着一只鹅么?

    前头扶道山人怀里的大白鹅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危险,扑腾了两下翅膀。

    扶道山人只以为它也是兴奋了,哈哈一笑:“好鹅好鹅真聪明,下面就是崖山了!”

    见愁一怔。

    扶道山人朝着下面一个方向一点,便道:“徒儿站稳,我们下去了!”

    啊?

    见愁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感觉到整个无剑立刻朝下沉了一下,接着竟然以一个俯冲的姿态,朝着下面落去!

    那一刻,见愁觉得自己仿若一颗坠地的流星!

    深蓝色的毫光,在莽莽原野上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坠落在了苍苍群山之前!

    见愁落在了一座河边的高台上,乃是用一整块的石头雕刻而成。

    过了河边的浅滩,便是一条奔流的长河,高悬于河上的乃是一条长长的索道,铺着颜色沉黯的木板,像是风吹日晒,有些年头了。

    河对岸,则有一座苍翠高山。

    见愁极目朝上远眺,却看不见山巅到底在何处,白云漂浮在山腰上,阻隔了旁人的视线。

    扶道山人站在见愁身边,看了许久,许久。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他慢慢地朝前面走去,伸出皱纹满布的手掌,搭在索道旁长了青苔的木桩上,一声长叹:“从索道过去,便是崖山了,这一条道,叫崖山道。”

    崖山道。

    见愁顺着索道望去,对岸,便是崖山。

    这一座山,太高,太陡峭,面对着河岸的部分,像是一道绝壁,上面似乎隐隐有些建筑,不过隔得太远,见愁看不分明。

    扶道山人没有解释更多,他只是当先抬步朝前走去。

    索道很长,从河对岸的低矮山丘上延伸出去,并非过河便停止。

    见愁发现,这一条索道,竟然是朝上的。

    一路走过去,脚下大河奔流,浪涛咆哮,有濛濛水雾弥漫起来,扑到见愁的脸上,润湿一片。

    人在索道上走动,难免有些晃动。

    见愁险些怀疑自己就要从这桥上摔下去。

    好险。

    她抬首前望,索道斜斜向上,竟然连接到了对岸那一座山的山腰位置,尽头都在云里,让人以为这一条索道乃是天梯,直入九天一般。

    崖山道,还有很长。

    整个这一路上,扶道山人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直到,他们走到了对岸河滩位置的时候。

    见愁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她怔怔地望向了河滩:“师父,这……”

    这是什么?

    巨大的河流依旧奔流而去,东岸的河滩上,荒草丛生,一片青绿。

    然而,这荒草之中,还有一座又一座的坟堆,或大或小,将见愁的整个视野都排满!

    成百上千座坟!

    成百上千座碑!

    它们都在这一条索道的下方,所有经过索道的人,都相当于踩在这上千座坟的头顶上。

    那一瞬间,见愁只觉得天好像也不那么亮堂了,眼前陡然有无尽的幻象展开。

    孤冢千家,孤坟千里。

    阴风怒号,从这千座坟间奔过,只带得荒草摇动,沙沙一片响。

    “这群坟,号曰崖山千修冢,冢内所躺,皆十甲子前极域一战中殒身的崖山门下骸骨。”

    扶道山人的声音,从见愁的前方响起。

    眼前的种种幻象都消散干净,见愁眼前,一片清明。

    脚下,坟冢依旧,青草依依。

    扶道山人脚步不停,负手而行。

    “这一条大河,则是九头江的支流。传闻上古有鸟,身圆如箕,十脰(音豆,颈、脖子)环簇,其九有头,其一独缺,居于江尾,每逢子夜,朔江而上,载鬼而归……”

    “他们都葬在九头江边,兴许世上真有九头鸟,能载着他们的魂魄,入极域轮回。”

    声音沧桑而沉缓,像是压着一块巨石。

    此前见愁还在奇怪,为什么那一条大江,会有那么奇怪的名字,原来有这样的出处。

    只是……

    低头一望脚下无数的坟冢,见愁有一种莫名的怅惘。

    听说,修士一旦身亡,便是神魂俱灭,哪里还有什么魂魄?

    葬之于九头江的支流,约莫只是崖山一个美好的幻想吧?

    索道很快朝着更高处延伸,师徒二人慢慢已经离开了这一片坟冢所在的河滩区域。

    一步一步,像是要登天一样。

    扶道山人仰头向着索道尽头望去,伸手一指,让见愁看去。

    崖山万仞绝壁上,在索道穷尽的山腰之处,竟然横向朝绝壁内,凿开了一条狭窄的道路,像是一条带子,勒在山腰上。

    鸟道横绝,有如天梯石栈勾连,高标如六龙回日,奇险无比!

    而在这山腰的一条道上方,隐约能看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的影子。

    一道嘹亮的鸣叫声,响彻群山万壑。

    见愁循声望去,便见更高的绝崖边缘,一只老鹰展翅从尖锐的山石尽头翱翔而去,原本巨大的影子霎时化作一枚小小的黑影。

    她一时觉得踩在索道上,像是踩在浮云上一样,有些头晕目眩。

    扶道山人手指着那一条横着的绝壁之道,胸中有千万的豪气。

    “那也是崖山道!”

    “你脚下这一条索道,乃是无数崖山先辈用骸骨撑起来的,可让崖山门下弟子畅行无阻;可修炼之事,却艰苦卓绝,险峻异常,如前面这一条崖山绝道,一不留神就要摔下万丈悬崖。”

    “崖山是这十九洲修士最大最光辉的一条坦途,亦是最险最难熬的一条绝道!”

    “你想好了吗?”

    是坦途,也是绝道。

    见愁心神已为这一条长长的崖山道所慑,听了扶道山人的话,她遥遥望着整座崖山,仿佛只去天三百的崖山!

    慢慢朝前面走了三步,然后停住,见愁目光渺渺。

    坦途?

    绝道?

    不,都不是。

    “想好了。”

    这只是——

    她的路!( )

    “好,有气魄。”

    扶道山人目露赞赏,心里想,这不愧是只有我才能培养出来的徒弟!

    想想崖山之中那一群不中用的,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安慰,遂微笑道:“既然你意已决,便去吧,此乃崖山弟子必经之道。”

    见愁点了点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向着云深处走去。

    此时,山腰绝道之上约三十丈处。

    一座大殿。

    雕梁画栋自不必说,殿中燃着八个雕刻着古拙花纹的大铜炉,里面火光熊熊,仿佛自荒古燃烧至今。

    殿中,一名体型微胖的男子,身穿织金长袍,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下方的云气。

    一条长长的索道,从河对岸延伸而来。

    他瞧着那两道越来越近的身影,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的姥姥,扶道师伯总算是回来了,这烂摊子本座真是管不了了!”

    站在他身后的四个白发长老,听见这悲切的一声,齐齐对望一眼,同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眼前这白白净净的胖子,不是旁人,正是外面人人称颂的崖山掌门——

    郑邀!

    唉,人人都说崖山好,他们却知道……

    崖山的掌门压根儿不靠谱!

    一个不靠谱的掌门,指望着一个不靠谱的扶道山人,咱崖山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担忧地看了看外面晴好的天空,四位长老一声长叹。

    这天,怕是要塌。

    “对了,那个师伯新收的弟子,是什么来头啊?”崖山掌门心里欢呼了半天,终于是想起正事来了,于是回头一问。

    一名长老出列道:“听说乃是人间孤岛的一名凡人女子,曾为人妇,扶道师伯说与她有缘,如今收为弟子,乃是崖山大师姐。”

    “哦……”

    崖山掌门郑邀点了点头,没话了。

    长老一愣,还以为掌门要问什么,没想到就这样完了。

    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掌门,这样是否有不妥?”

    “哪里不妥?”

    “刚收一个徒弟,听说如今才堪堪炼气,竟然离谱地排到大师姐的位置上,就连掌门您,往后见了她都要叫一声大师姐,这……这……”

    其实几位长老当初在听见这消息的时候,就一个头两个大了。

    崖山什么都好,就扶道山人不好。

    偏偏扶道山人还是眼下崖山辈分最高的一个老不死,收了好几个徒弟,掰着手指头算算辈分,都跟现在的掌门长老等人相同!

    如今来了一个大师姐,他们不都得跟着一起叫“大师姐”吗?

    原本几位长老心里无奈,想要找掌门讨个说法,总不能叫个炼气期的小家伙为“大师姐”吧?

    这样的话,他们几个老家伙也委实太过丢脸。

    没想到,掌门竟然无动于衷!

    外人眼中高高在上神神秘秘的崖山掌门,只轻飘飘地朝着他们一摆手,半点不在意。

    “我说你们呀,在意这许多虚名干什么?本座还巴不得整个崖山都是辈分比我高的人呢。唉,千万不要得罪扶道师伯,不然回头我这掌门之位的烂摊子甩给谁去?你们都通通给我闭嘴!谁要敢坏了我的‘禅位’大事,我……”

    掌门似乎思索了好久,最后眼前一亮,有了个好主意!

    “谁坏我大事,我就把掌门之位传给他!”

    四位长老一听,顿时冷汗直冒,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掌门之位?

    呸!

    累死累活的命!谁要谁倒霉!

    眼瞧着掌门望着下面索道两眼发光,四位长老心有余悸地再次对望一眼:可怜的扶道师伯啊!

    “阿嚏!”

    崖山绝道。

    扶道山人一个喷嚏打了出来,惊得石道旁边浮动的云气都搅动起来。

    正踩着一块石头的见愁被身后猛然出现的声音一吓,脚下一滑!

    “哗!”

    踩着的石块猛然被她这一滑脚踩松,竟然一下垮了下去,直直滚落!

    见愁险些惊叫出声,心都要跳出喉咙口了。

    关键时刻,她脚下一错,借了一把力,才连忙扶住山壁上突出的石块,站稳了脚跟。

    这开凿在山壁里面的石道极为狭窄,宽阔时如一条畅通无阻的栈道,狭窄时只如一根羊肠,连踩过去一只脚都困难。

    阳光只能照到石道外部的边缘,里面则全是崖山祖师、历代掌门长老和出色弟子的浮雕,一张一张全在石道内侧,一眼望去,极为恢宏。

    见愁剧烈地**着,僵直的脊背紧紧贴在身后不知哪位祖师爷的浮雕画像前,小心翼翼稍稍探出头去,朝下面一看。

    深深的绝崖下,只一片一片浮动的白云,方才落下去的那几块石头,在云层里打出了一个小洞。风吹来,云渐渐流动,又将稀薄的小洞给填补上了。

    只有见愁脚边的那一块陷下去的缺口,昭示着方才的惊险。

    “真是,一个喷嚏就把你吓成这样,至于吗?”

    风凉话,从旁边响起。

    扶道山人**着自己红红的鼻头,其实心里也奇怪,到底是谁在背后说自己坏话,竟然让自己打了个喷嚏?

    见愁一听,简直有种一盆狗血给他淋下去的冲动。

    “还不都怪你!”

    她咬紧牙关,手指紧紧抓住石壁上突出的石块,磨牙道:“师父,现在我后悔了。”

    “后悔?”

    扶道山人瞪眼,愤愤。

    “喂喂!你也太没毅力了吧?师父一路上这么多话,还不是为了锻炼你?爬山是一件需要心性的事情,更何况还是这样的悬崖峭壁?我分散你注意力,是为了让你以后跟人打架的时候不受到干扰,这都是为了你好!”

    “我都要没命了!”

    见愁还从没见过这么坑的“好”呢!

    这一路登上石道,见愁就不断地遭受着扶道山人噪音的干扰,能保住小命爬到这里,简直已算是奇迹。

    “求师父你离我远点。”

    “你这徒弟,真是一点也不好。”

    扶道山人又开始了。

    “刚才你还跟我说什么这是你的路,自己选了自己就要走到底嘛?居然还说什么后悔?你以为现在还能后悔?我看你这丫头啊,退一步就要掉下这万丈悬崖去!”

    “我后悔的是没把师父你嘴巴封上!”

    见愁内心已在崩溃边缘。

    还有,她就应该做那第三百六十八个忘恩负义之人!

    “总之,请师父你安静一会儿。”

    账,等她过了崖山道,再跟他好好算。

    “我不,我不,我就不!”

    扶道山人脚步轻松,如履平地,仔细看的话,便能发现他两只草鞋根本没落到地面上。

    他不紧不慢跟在见愁身后,欣赏着她艰难的姿态。

    “想当年山人我走这条道时候,可比你惨多了,外头都是鹅毛大雪,就你脚下这些石头,全都被雪给盖着,时间长了,就压成了坚冰,那叫一个坑人!你现在这太阳晒着,走起来可轻松,知足吧!”

    见愁闭了闭眼,细密的汗珠从她额头落下去,点在干燥的石头上,一下就看不见半点湿润的影子,被蒸干了。

    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平复着心情。

    重新睁开眼,面前是她走过的整条崖山道上最狭窄的地方,边缘似乎有垮塌的痕迹,石块之间也有裂缝,若是这时候下脚,只怕逃不脱垮下去的命。

    而在这一处极窄极险处五尺外,便是坚硬又厚实的石质地面。

    只要能过这里,前面的路就好走了。

    见愁没有说话,思索了起来。

    扶道山人见她半天没动,有些奇怪:“不会真的不敢走了吧?爬山,尤其是爬悬崖,最怕的就是后退,该冒险的就冒险。你再犹豫下去,我真怕你成为一个被摔死在崖山道上的弟子啊!”

    这么一想,扶道山人简直幸灾乐祸到了极点,想要大笑起来,

    “那什么,哈哈哈,要不你告诉师父,你喜欢什么样的墓碑,师父给你——”

    扶道山人还在大笑着,然而下一刻就瞪大了眼睛!

    面前原本静止不动的见愁,竟然直接松开双手,猛然朝前面一跳!

    千丈绝崖!

    纵身一跃!

    那一刹那,见愁头上如瀑的青丝都被凛冽的山风吹起,一片狂舞!

    无尽的层云,一下彻底进入了她视野。

    堪称疯狂的举动。

    然而,见愁心底是冷静的一片。

    身体开始下坠,下面的层云仿佛都有了生命,想要涌上来将她吞没!

    就是这一瞬间!

    雪光乍起!

    一座一丈方圆的万象斗盘骤然绽放,见愁一脚踩在绝壁上一块凸起的地方,轻轻借力,她纤细的身体立刻腾起,竟然像是一片羽毛一样一下飘起。

    下一刻,她已经一个翻身,直接落地!

    手轻轻一撑地面,将沛然的冲力缓解掉,见愁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来,回头一看。

    隔着中间的五尺断裂处,扶道山人站在那边,张大了嘴巴,露出一副见鬼的表情。

    方才那一幕,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扶道山人根本还来不及反应!

    一直到此刻,他才讷讷道:“你,你,你……”

    “师父,墓碑的话,您就不必给我准备了。

    见愁抬起袖子,擦一把头上那不知是冷是热的汗珠,声音清脆。

    “倒是如果师父您想,徒儿会先给您备上一口棺材。”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意真诚无比。

    “你!”

    扶道山人刹时大怒,直接一步跨出,便身形一隐,竟然直接到了见愁的身边。

    “你你你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快告诉我,刚才你怎么弄的?”

    “师父您给我的小册子上有个借灵气轻身的小术法,徒儿刚才想起来,就随便试了试,没想到成功了。”

    见愁想想,也是心有余悸。

    不过她对这一次实验还算满意。

    扶道山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随便试了试……你才炼气啊……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要善待老人家?!”

    “啊?”

    见愁不明白。

    这又跟老人家扯上什么关系了?

    扶道山人痛斥:“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一幕有多危险,会吓到老人家的!山人我心不好,受不了啊!”

    “……是么?”

    见愁幽幽的目光,从扶道山人那一张气愤的脸上划过,原本是想随口开个玩笑的,可话出口,不知怎地就变了。

    “徒儿这不还是仗着有师父在身边,所以随便试试吗?反正徒儿掉下去,师父肯定救我。”

    “……”

    扶道山人一愣,一看见愁,只瞧见这丫头脸上浅浅的笑意。

    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老脸一红。

    “咳,那是当然。”

    对,我就是这么负责尽职的师父!

    他暗暗给自己打气。

    旁边的见愁,此刻已经彻底放松下来。

    崖山道乃是环山腰而修,他们从索道上来的时候,便直接选了右边的路走,此刻越朝前面走,见愁便越能感觉到索道在朝左边弯。

    扶道山人道:“崖山前山仅有崖山道和最上头的揽月殿,只算个门面。后山才是真正的崖山,转过前面摘星台就是了。”

    那里,就是见愁的目的地。

    见愁点了点头,朝前面走去。

    很快,她眼前的道路转角处,就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平台,从石道上延伸出去,像是一条栈道,尽头处是无尽云海。

    摘星台。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见愁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心里想的却是夜晚若在此处,约莫是能瞧见满天星斗的。

    不然,也不会叫这名字了。

    一名沉稳青年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袍子,就站在摘星台旁,一直不断地朝着崖山道上望去。

    “嗒嗒……”

    是见愁轻微的脚步声。

    那人一听,立刻抬起头来,在看见见愁与扶道山人的刹那,眼底掠过一道惊喜:“师父,你真回来了!”

    走在见愁身边的扶道山人,那脸上云淡风轻的高人表情,一下就凝固了。

    见愁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僵硬了下来。

    那一名青年快步走上前来,直接袍子一掀,就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磕了个结实的响头:“弟子曲正风拜见师尊!”

    扶道山人抱着大白鹅,咳嗽了一声:“哎呀,不就三百年没见吗?瞧你这样儿!赶紧起来吧,别在你大师姐面前丢脸了。”

    “是。”

    曲正风连忙起身来,眼底仿佛有几分奇怪的热泪。

    见愁见了,不由悄悄咋舌。

    她偷偷瞅了扶道山人一眼,若论当师父,这位可真不够负责,三百年不在崖山,看看这徒弟都激动成什么样了?

    分明是这三百年根本就没跟扶道山人说过话,见过面啊!

    才起身的曲正风,听见扶道山人提到“大师姐”,于是朝见愁看去,仿佛这才有时间打量。

    “这位便是大师姐吧?”

    他只看了一眼,便立刻规规矩矩、长身一揖到底。

    “正风拜见大师姐!”

    “……”

    大、大师姐!

    明明你看上去比我大啊!

    当初在青峰庵隐界外,扶道山人说过的那一句话,又回荡在耳边。

    “你二十来岁,还嫁过了人,那些三十六代的二傻子入门的时候可都比你小,你当然是大师姐!”

    看来,眼前这一位“师弟”入门的年纪比自己小。

    只是……

    三百年没见师父一面,眼前这一位“青年”的真实年纪……

    见愁一想,只觉得头皮一炸,若遇到像扶道山人这样懒得驻颜的,只怕会有一群老头子跑出来叫自己“大师姐”吧?

    见愁觉得自己入错坑了。

    她心里乱了好久,才把自己的意识找回来,僵硬着一张脸,说出那一句万用的回答:“曲师弟客气了。”

    曲正风抬头,望着见愁那没有表情的脸,心里也觉得奇妙。

    这姿态,还挺淡定!

    听说眼前这一位“大师姐”是师父才收的徒弟,年纪小小,修行也低,如今才炼气期,来到崖山,头一次见自己,竟然仿佛没有半点的惶恐与惊讶。

    “不愧是大师姐啊!”

    曲正风眼底露出一种异常真诚的赞赏,微妙的目光看得见愁头皮继续发麻。

    他声音里,有一种莫名的慨叹。

    见愁只觉得毛骨悚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被自己刚来就当大师姐这件事刺激了?

    见愁连忙亡羊补牢:“还请曲师弟不要误会,这大师姐之位实在是——”

    她话音未落,曲正风就直接续上了自己刚才的话。

    “大师姐真是正风所见崖山新弟子中最镇定淡然之人,果真要大师姐你这般优秀的人,才能征服师父这种眼高于顶的老混蛋,才能让他结束三百年的**生活,回到崖山啊。大师姐,师弟替崖山上下诸位上老弟子,谢过了!”

    说完,他恭恭敬敬,一个长揖到底!

    见愁懵了。

    彻底懵了。

    曲正风的话语不断回荡在她耳边,让她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眼高于顶的老混蛋,三百年的**生活,替崖山上下谢谢她……

    她忍不住慢慢转过头去,看着旁边的扶道山人。

    这时候,扶道山人的脸已经黑如锅底。

    他掐着大白鹅的翅膀,阴森森地朝曲正风笑:“你、说、谁、是、老、混、蛋?!”

    曲正风竟半点不惧,抬头挺胸,义正辞严、云淡风轻地开了口:“当然不是徒儿了,都是掌门说的,还请师父勿怪。三百年离宗,不理世事,把中域执法长老的摊子撂下,听闻中域左三千所有宗门都到昆吾说过了您的坏话。掌门还说您是根老油条,老——”

    “闭嘴!”

    扶道山人有种晕厥的冲动。

    他握紧了拳头:“不行,不行,三百年没在崖山,山人我的威信都没了!郑邀这王八蛋竟然也敢在背后编排我了!好,好!”

    杀气腾腾,表情酷烈。

    见愁简直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呆了。

    崖山……

    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怎么听上去,感觉师父跟这个叫郑邀的崖山掌门的关系并不好?

    可又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

    她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劝个架,免得这师徒二人打起来或者闯下什么祸事,就忽然听见一声响。

    “啪!”

    扶道山人一拍自己脑门,满脸愤怒的表情一下就消散干净了。

    “嘿,奶奶个熊,差点被这孙子给带进坑里去了!我怎么能去找郑邀这混球呢?等我一去,他铁定把掌门之位的烂摊子甩给我,差点中计,差点中计!还好山人我英明神武啊……”

    说着,他忽然大笑了起来。

    旁边的曲正风顿时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

    见愁彻底迷糊了。

    眼瞧着扶道山人大笑着朝前面走过去,简直猖狂到了极致,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声问:“曲师弟,这……到底是?”

    曲正风看了看前面,朝见愁一侧头,压低了声音。

    “你初入崖山,可能不知道,我崖山从来没人愿意当掌门,掌门啊,就巴望着把烂摊子到处甩。唉,我还以为师父会中计呢!”

    说完,他一脸沧桑地摇了摇头。

    大概明白了。

    但是……

    听上去依旧觉得自己在做梦。

    见愁感觉自己脑子有些木,她想了一阵也没想明白到底为什么,干脆直接放下了。

    曲正风一摆手:“大师姐请。”

    过了摘星台,前面还有一条长道,隐约已经可以看见亭台轩榭的影子。

    见愁点了点头:“多谢曲师弟。”

    她迈步朝前面走去,慢慢跟上了扶道山人的脚步。

    崖山道一过摘星台,便褪去了狰狞的模样。

    山壁上粗犷的人像浮雕,一变而为精致而绚烂的图纹壁画。

    祥云仙鹤,远山猛兽,长剑古刀……

    俱在眼前。

    不同的图纹,用不同的颜料描绘,仿佛还有芳香。

    就连石道顶部,也绘制着巨大的图纹,一个有一个的图案凑成一团圆形,连成一排,铺在头顶。

    地面则变得平滑如镜,仿佛被人一刀削平,弯曲的线条交织在一起,偶尔有一些镶嵌在交接点上的灵石,看上去像是一座万象斗盘。

    从脚下到头顶,竟都美得惊人,透出一股宏大的气象。

    见愁一时有些惊叹,放缓了脚步,一面看着,一面走着。

    又行进了约莫百来步,见愁便彻底惊住了。

    崖山后山,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眼前。

    此刻,她站在开凿在山腰上的崖山道内,朝外面一望,便能看见一座巨大的圆形广场,地势比崖山道所在的位置略低十丈。

    在崖山道与广场之间,有东西两座石梯相连,供人上下。

    隐隐能看出广场周围修建有不少房屋,正中央有一个三丈方圆的泉池,尽头则是一座似悬空三十丈的巨大高台。

    “出来了!”

    忽然一道陌生的声音,从崖山道下方响起。

    见愁正看得出神,乍一听这声音,只觉得不像是才认识的曲正风。

    她诧异一低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正对着崖山道的广场下方,竟然聚集了近百人,每个人都抬起头来看着她。

    “真的是个女弟子耶!”

    人群顿时沸腾。

    “我崖山百年冤屈终于可以洗刷了!谁说我崖山不出女修的?!站出来!”

    “拳打白月谷,脚踢无妄斋,干掉剪烛派,指日可待啊!”

    “呸!别丢咱们崖山脸了,我们不是要干掉人家,是要把他们的弟子都抢过来!”

    “对对,还是师兄说得对!”

    ……

    一眼望去,全是男修。

    气氛热烈。

    见愁听着下面乱七八糟如一锅粥一般的议论声,僵硬地扭过脖子,去看旁边抱着大白鹅笑的扶道山人。

    “师父……”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崖山跟她想的有点不一样?

    下面广场上,所有人的崖山弟子都像是看珍稀动物一样看着见愁。

    他们都是今晨就得了消息,知道扶道山人要带着一名女弟子回来,所以齐齐涌出来,等着看热闹。原本他们都觉得没有哪个女修愿意加入崖山,只以为扶道山人是吹牛回来了。

    没想到,现在一看,还真是个女弟子!

    不少人都兴奋了起来。

    扶道山人简直乐不可支,好歹也三百年没回来了,如今一回来就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的感觉,真是棒啊!

    他装模作样地走上前来,摆了摆手,咳嗽两声。

    “嗯哼嗯哼!”

    整个广场上有一瞬间的安静,接着便是震天的欢呼!

    “差点没认出来,这不是师伯祖吗!“

    “师伯祖回来了!”

    “太感动了,看样子掌门可以放我们一条生路了!”

    “有生之年竟能……”

    ……

    听听,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扶道山人简直气急,生怕这一群王八蛋再喊出什么不得了的消息来。

    他偷眼一看见愁,便瞧见见愁脸上的表情仿佛开了一道缝,吓得连忙将手抬起来,朝下面一压,扯着嗓子大声开口子:“才三百年不见,就认不出山人了不成?!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不就是山人收了个大师姐吗?至于这么激动吗?没见过女修是不是!”

    下头所有人都听出扶道山人训斥的意思来,可是……

    真的好委屈啊!

    人群之中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是哪个混小子胆子大,竟然咕哝了一句:“我在崖山这么多年,真的没见过女修嘛!”

    “哈哈哈……”

    下面顿时笑成一片。

    扶道山人一看见愁表情,就知道——

    完了。

    他只能破罐子破摔了,手一指见愁,道:“好了,好了,都别吵吵了!从今天开始,我崖山便是一个有女弟子的门派了!”

    下面顿时一片欢呼。

    扶道山人顿了顿,续道:“她,便是山人新收的弟子,行一,名见愁!”

    话音一落,所有人便仿佛约好了一般,两手抱拳在身前,朝着崖山道上站着的见愁一拜,声震云霄。

    “拜见见愁师伯!”

    大家真是好热情的样子。

    见愁唇边挂了一分微笑,便待还礼,可只在那一刹,她忽然有点蒙。

    见愁……

    师伯?!

    她怔然好半晌,愤怒地转过头去:“师父……”

    “回头跟你解释!”扶道山人悄悄遮住自己的脸,压低了声音,“先还礼!”

    他说着,连忙给见愁递眼色,示意见愁看下面。

    崖山道下,所有人躬身朝下。

    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西边的一片赤色仿佛从地底升起,落在所有人的身上。

    见愁有种冲过去把扶道山人摁住狂揍一顿的冲动。

    不过关键时刻,她还是很能撑得起场面的。

    嘴角上弯三分,见愁十分有礼地朝下一拜:“诸位师、师侄,见愁有礼了。”

    “好了好了,都别客气了,起来起来!”

    扶道山人知道见愁不自在,连忙上来挥了挥手。

    所有人这才陆陆续续收了礼,起身来。

    只是他们都很奇怪地站在原地,没走。

    见愁并未注意到这一幕,她回转头去,露出纯善的笑意,淡淡看着扶道山人:“师父,你好像还有好多事情没告诉徒儿。”

    “啊,很多吗?有吗?你又瞎说了!怎么可以欺负老人家呢?”扶道山人一拍自己后脑勺,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哎哟,山人我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我在山下种的人参,这时候怕该熟了!不说了,我要下去采摘了!那什么,崖山的事情,自有你师弟们给你介绍!”

    说着,他拔腿就跑,抱着大白鹅,速度可快可快了。

    一边跑,他还一边大喊:“老三,啊不对,老四,剩下的就交给你了!给老子赶紧地!”

    话音落地时,人已化作一道残影,消失不见。

    见愁愕然不已。

    她还没来得及追上去,便忽然瞧见,一道雪白的影子,披着这落日下的万丈霞光,从下方腾空而起,飘飘然落在了自己的面前。

    来人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负手而立,面带微笑,朝着见愁一欠身,风度翩翩。

    “山人座下四弟子沈咎,拜见见愁大师姐。”

    声音轻柔和缓,如琴音淙淙。

    沈咎慢慢直起身来,直视见愁,十分和善,近乎深情地注视着她:“不知,大师姐可有道侣?”

    见愁:“……”

    十九洲的修士,都这么直接的吗?!!

    她还没有回答,下面一直聚集着没走的崖山弟子们,立时群情激愤起来。

    “作弊!”

    “沈师伯好不要脸!”

    “太过分了!”

    “怎么可以这样?”

    “明明说好了有师姐咱们一起追的!他居然作弊!”( )

    “……”

    如今,见愁只想长叹一声,问一句:到底什么情况?

    眼瞧着在自称扶道山人座下四弟子的沈咎,在问完见愁是否有道侣这个问题之后,竟然遭到了下面还聚集的所有崖山弟子的反对!

    而且……

    他们说出来的话,着实让人有种冒冷汗的冲动。

    若非一路来十九洲的所见所闻,让见愁对崖山在外的名声有很清楚的了解,她只怕要认为这是个土匪窝子了。

    前面,姿态优雅的沈咎也听见了背后传来的大片质疑之声。

    他朝着见愁抱歉一笑:“见愁师姐莫怪,我崖山弟子向来是这十九洲大地上最痴的一群人,所以不怎么通晓人情世故,待师弟为你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屁!”

    下面立刻有人不给面子地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你她娘的忒不厚道!怎么可以仗着有机会给见愁师伯引路,就先下手了?!”

    沈咎白衣如雪,一张脸上堪称完美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见愁只见他缓缓转过身去,站在石道上,面向下面沸腾的众人。

    “刚才是谁大喊着要追见愁师姐的,给我站出来!”

    “……”

    下面一片的寂静。

    有几个愣头青觉得奇怪,终于还是站了出来:“我们!”

    “你们?”沈咎唇边浮出异常纯善的几分冷笑来,他两手往胸前一抱,“你们是什么辈分?也有资格追求我见愁师姐?你们两个,要叫她师伯!要不要我把这件事告诉掌门,看看他怎么说!看看长老们怎么说!”

    我去!

    众人一瞬间没了话。

    这时候了,大家伙儿发热的头脑才算是冷静了下来。

    告诉掌门,告诉长老?

    那还要不要活了?

    他们扬言要追求新来的见愁师伯,万一成了,辈分怎么算?

    难道回头要自家师父见了自己还要低头?

    要知道,掌门和四位长老见了见愁也得喊一声“大师姐”啊!

    所有人被沈咎这么一提醒,总算是醒悟过来了。

    眼看着沈咎唇边那一点点纯善的笑容,所有人只觉得背脊骨一寒。

    沈咎这孙子!

    欺人太甚!

    有人反应了过来:“可见愁师伯明明是我们大家的,你凭什么先追?!”

    “凭什么?”

    沈咎扭了扭自己的脖子,抬起手来,指着自己的一张脸。

    “虽然咱们崖山都是靠脸吃饭,但是,本人,才是崖山长得最好看的那个。你们这么不满,是要拔剑不成?!”

    说到最后“拔剑”二字,沈咎的声音忽然铿然起来。

    那一刹,一座两丈方圆的斗盘一下在悬在山腰的崖山道上亮起!

    陡然出现的磅礴银光,在这渐渐沉下的夜幕之中,极为耀眼,清晰而夺目!

    疯狂旋转的斗盘带起一阵旋转的灵气!

    沈咎衣袍猎猎,翻飞而起,一张脸被这斗盘一衬,越发俊美起来。

    站在广场下的众人,抬头便能瞧见站在斗盘中心位置的沈咎,同时没了声音。

    如今沈咎可是元婴期修士!

    拔剑?

    他们哪里有资格跟沈咎谈拔剑?

    简直变态!

    这是明目张胆的欺负啊!

    可惜,无人敢置喙一句。

    眼瞧着自己放出斗盘就震住了这许多人,沈咎自己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看了见愁一眼。

    见愁的目光落在他脚下的斗盘上,仿佛很感兴趣。

    沈咎一个闪念过去,脚下万象斗盘一闪,便倏忽隐没在了地面上。

    他回头向着众人,放缓了语气:“好了,诸位师侄还是先回去吧,天色已晚,今日诸位为大师姐接风,想必大师姐也感动异常。师尊还交代了我要安顿好大师姐,不能耽误,大伙儿还是明日见。至于有什么不服气的,咱们拔剑台见!”

    “算了,还是散了吧。”

    “原本我也就是凑个热闹,咱们崖山有了第一个女弟子,距离有一群女弟子,还远吗?”

    “哈哈哈,是啊。”

    “看见愁师伯好像挺和善的,跟扶道师伯祖完全不一样啊。”

    “我也奇怪,师伯祖怎么会收到……这么……这么正常的徒弟?”

    “会不会见愁师伯也只是表面看起来和善啊?”

    “不会吧……”

    有人哀嚎起来。

    一片高高低低的议论声中,人群终于散得差不多了。

    见愁站在原地,从中听出了不少的东西。

    她看向沈咎,目光里带了几分探究。

    这一位四师弟,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与众不同。

    沈咎见人散了,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

    他姿态怡然地走回了见愁身边,笑道:“这一下他们走了,总算清静了。师父将师姐你交给了我,不如,我带师姐在这崖山之中转转?”

    见愁暂时没说话。

    她朝着旁边看去。

    从崖山道上来的时候,她记得还有一位曲正风师弟,这一位虽然好像也不很靠谱,可也许比眼前这一位靠谱。

    然而,在看清曲正风脸上表情的刹那,她终于忍不住眼角抽搐了一下。

    “曲师弟?”

    曲正风依旧用那种奇异的欣赏目光,看着见愁,声音里有一种咏叹之感:“果然不愧是能把师父带回来的见愁大师姐啊!”

    然后,他又用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向沈咎。

    “果然不愧是我崖山最俊的沈师弟,刚才亮斗盘的时候也很有气势啊!我崖山后继有人……”

    “……”

    这个曲师弟,怎么有点吓人呢?

    见愁无端端觉出几分危险来,想了一下,还是假装自己什么也没问过,回头去:“沈师弟。”

    “我在。”沈咎连忙一笑,“师姐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不过今日初到崖山,初识沈师弟,觉得沈师弟是个很风趣幽默之人。”

    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见愁觉得有点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顿了一顿,续道:“方才沈师弟问我有没有道侣,我的回答是……没有。”

    “真好!”

    沈咎眼前一亮。

    见愁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微微一笑,问道:“不过,这一路行来,我也有个疑惑,想要请沈师弟帮忙解答。”

    “见愁师姐但问无妨,沈咎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毫不犹豫,夸下海口。

    沈咎一脸的信誓旦旦。

    见愁点头,问道:“你们问人有没有道侣,是对人表白自己的心迹吗?”

    “……算是。”

    沈咎万万没想到,见愁竟然直接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直白得让人猝不及防啊!

    他怔了片刻,才答了两个字。

    “原来如此。”

    见愁想,若按这样说,张遂也算是对自己表白过心迹了?

    可是……

    她看了沈咎一眼,终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了。

    天边的红日,此刻已经沉沉地降入了地平面。

    整个广场上一片的昏暗,有一弯淡白的月亮,慢慢从天边浮现,越来越清晰。

    见愁看向了右手边的石梯,从这里可以下广场。

    她也想去崖山四处走走,所以便抬步而去。

    这一番举动,落在沈咎的眼底,有一种无端端的奇怪。

    他连忙跟上见愁的脚步,走在她身边,一步步走下石梯。

    “见愁师姐怎么不问了?什么原来如此?”

    “没什么好问的,只是觉得你们修士的道侣,与凡俗世间的夫妻,似乎不一样。”

    见愁踩着那一级一级的阶梯,看着广场边缘亮起来的灯光,暖黄暖黄,竟有一种看到了往昔村落灯火的错觉。

    然而,她知道不是。

    “我来十九洲,在斩业岛上,也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不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道侣。”

    听到这里,沈咎愣了一下。

    见愁却没看他表情,笑容浅淡:“我在凡间有过夫君,还曾有过一个孩子。凡人兴许真是比较俗,要求的是两心不离,白头偕老。只可惜,我没能得到。修士间的道侣,仿佛要随意得多,功利得多。我并不喜欢,今日不会,往后也不会。”

    听出来了,这是拒绝。

    只是这一番拒绝的言语,竟然让沈咎觉出一种难言的感觉来。

    只听说师父收了个年纪不小的徒弟,可沈咎没想到,这不仅是个曾嫁过人的有妇之夫,甚至还有过孩子。

    她人来了崖山,那孩子呢?

    沈咎下意识想要问,可在看见见愁脸上那平淡的微笑时,却不知怎地,一下忍住了。

    “我明白了,今日是沈咎冒犯,平日里这样轻浮惯了……那什么,还请见愁师姐莫怪!”

    他假作憨厚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嘿嘿一笑,颇有几分扶道山人的风采。

    “还有今日那些师侄们,其实大家说着玩的居多,都没有什么恶意的。毕竟我们崖山有女修,是件很稀罕的事情,可能师姐刚来崖山,不很清楚,呃……那什么,反正久了师姐你就熟了!”

    之前的场景,见愁也看在眼底。

    她倒没看出什么轻浮来,只有一种真心实意的热闹,看不出有什么讨厌与恶意,自然也没有什么介意。

    她不过是奇怪,修士们的“道侣”到底是什么存在罢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最后一级石梯也终于到了,见愁的脚步落了地,站在广场上抬眼一望,便更能感觉到脚下广场之广,对面高台之高。

    “崖山,挺好。”

    这语气里,有种莫名的笑意,叫人觉得暖融融的。

    崖山,挺好。

    好吗?

    沈咎入门这许多年,竟从没听人用这样暖和又简单的话说过。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一位大师姐,的的确确是与那些糙得不能再糙的崖山同门一样的人,倒并非因为她是一名女修这么简单。

    她跟别的女修也不一样。

    那一刻,沈咎脑子里甚至有一个荒诞的想法:难道是师尊忽然良心发现,专门给找了这样一位独特的大师姐来感化他们?

    脑海之中顿时浮现出扶道山人奸诈的笑容。

    沈咎恶寒了一下,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连忙把这想法给压了下去。

    “那什么,反正崖山说大挺大,说小也小。崖山宗门的范围很大,但是真正的崖山就在此处。这一座广场,我们都叫它灵照顶,不过一般都作演武之用。”

    见愁听着,点了点头。

    这时候,沈咎终于充当起了一位引路人与解说人,他略略领先前面半步走着。

    广场很大,他们的脚步不算快,也不算慢。

    沈咎朝左手边一指,那是广场边峭立的山壁,似乎有灯光从里面透出。

    “广场靠着崖山绝壁的这边,一般都住人,山壁里开凿出了不少房间。方才我看曲师兄已经走了,约莫是帮见愁师姐你准备屋子去了。你再看那边——”

    方向一换,是广场的周边建筑。

    “从左边开始,依次是炼器堂,炼丹堂,观星堂,执事堂。哦,最右边这个是佳肴堂,不过一般没人用……”

    前面炼器炼丹见愁还能理解,至于观星约莫是看天上的星斗图,兴许还跟万象斗盘有关,执事堂也好理解,可是……

    “佳肴堂?”

    传闻修士修炼都是可以辟谷的,怎么这佳肴堂的名字听上去特别像是厨房?

    说起这个,沈咎伸出一根食指,挠了挠自己脑门,有些尴尬。

    “这个么……跟咱们师父关系比较大,那什么……我以为师姐你……那个什么……”

    他说得断断续续,不过一边说,却一边朝见愁做出一个“你知道的”的表情。

    见愁竟然轻而易举地意会了他的意思,想起扶道山人自初见时候起便从未离嘴的鸡腿,想起他垂涎于大白鹅的馋样……

    她无奈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见愁这表情,引得沈咎笑出声来。

    “笑什么?”

    “没。”沈咎忍住,“只是觉得,见愁师姐与师父相处的这几日,铁定不好过。”

    岂止是不好过?

    见愁着实不怎么想说话,却道:“话虽这么说,师父是馋了点,懒了点,笨了点,抠门了点,坑人了一点……”

    说着,见愁忽然没了声。

    沈咎望望天:“他还能有什么优点不成?”

    见愁沉默半晌,试探着开口:“人好?”

    “……”

    沈咎顿时用那种看禽兽的目光看见愁!

    这一位大师姐跟他一开始的印象好像有点不一样啊!

    竟然可以这样面无表情特别淡定地说出“人好”两个字来!果然跟扶道山人那个老混蛋是一路货色啊!

    沈咎简直有种受骗的感觉。

    他怔怔然忘了见愁半天,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好不容易,他才抽搐着嘴角,挤出一句:“也许吧。”

    呵呵,扶道山人能“人好”?

    太阳一定打西边出来,连崖山掌门都特别喜欢他眼下的位置了!

    骗鬼去吧!

    自从成为扶道山人的徒弟,沈咎就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被折腾得那叫一个要死要活,好不容易才终于混成今日这老油条的模样,简直一把辛酸泪!

    没想到,今天师父收了个大师姐,大师姐竟然说师父人好!

    到底是大师姐白皮儿黑馅儿,还是师父真的对大师姐不错呢?

    沈咎这么一思索,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无论哪个,都很可怕!

    所以,还是不想了。

    擦一把头上无端冒出的冷汗,沈咎终于重新打破了沉默。

    这一回开口,已经明显有点胆战心惊的味道了。

    “总之,这佳肴堂一般也只有师父会用,师父不在的这三百年,估摸着都要长蘑菇了。”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灵照顶的中心位置,这里是之前见愁站在崖山道上,瞧见的那一个泉池,看上去不小。

    泉池两边各有一道溪流,分向灵照顶左右两边。

    这个风很小的晚上,泉池水面上倒映着天上弯弯的月亮,将洒下来的月光揉碎了,铺在细细的波纹上。

    见愁站在泉池边看去,竟看不到底。

    “这泉池好像挺深。”

    “这泉池乃是冷泉,很深没错,从这里直直向下穿过这一座山,到达地底。每年八月便会有一群白鹤自天上飞来,栖息于此,听闻乃是崖山开山祖师当年养的那一群,所以名曰‘归鹤井’。”

    沈咎笑着也站了过来。

    “再过一个月,大师姐就能瞧见鹤了。”

    原来是口井,她其实还以为是登天岛上所见的那座小石潭。

    目光落在归鹤井水面粼粼波纹上,见愁脑海之中却飞快地划过一群在晨光下近乎透明的蜉蝣之影。

    一时之间,她怔了片刻。

    抬首望月,原来今天就要过去了,此刻,已是深夜。

    那少年如何了?

    “大师姐?”

    沈咎半晌没见见愁有什么反应,有些奇怪,忍不住问了医生。

    见愁这才回过神来,道:“方才瞧见这归鹤井,便想起了一位……”

    “故人?”沈咎接话。

    见愁摇头:“不,萍水相逢,素不相识,无关紧要之人罢了。倒是这归鹤井,不知到八月会如何,到时得看看开开眼界了。”

    “崖山风景好的地方还有很多,除却归鹤井之鹤,还有崖山道上摘星台,前山揽月殿的揽月阶,顺着灵照顶下去,有一座风音谷……”

    总之,好玩好看的地方太多了。

    沈咎一一地数着,带着见愁继续往前面走。

    更前面,便是那一座巨大的高台了。

    之前在崖山道上,见愁远远看着的时候,只看见这一座高台底部距离地面足足有三十丈,却没想到,走近了看,才发现这高台与地面之间,并非没有东西支撑。

    只是,这支撑之物,反而令人震撼不已。

    撑着高台的,竟是一柄三十丈长剑!

    长剑太细,剑尖落地,插在这巨大的灵照顶上,剑柄处却紧紧抵着上方的高台。

    这一座高台,宽有足足二十五丈,长有四十丈,厚度也有整整五丈!

    如此巨大的高台,该有多重?

    这一柄长剑竟然能撑住?!

    站在高台投在地面的巨大的阴影之中,见愁驻足仰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震颤之感。

    沈咎的声音,在夜里,也异常地平和。

    他站在见愁的身边,开口道:“此台名为拔剑台。”

    “拔剑台……”

    见愁呢喃了一声。

    沈咎道:“凡我崖山弟子,正心持道,遇邪魔拔剑,遇不平拔剑,遇违心拔剑……世间有种种忧愁烦恼,何不拔剑解之?”

    “所以,你方才才会对那么多人说,拔剑?”

    见愁还记得,在崖山道时,沈咎曾一声大喝“拔剑”,下面一时之间便安静了。

    沈咎原本只是随口说一说有关于拔剑台之事,没想到见愁竟然真的就想到了那边去。

    他有些赧颜地摸了摸鼻子,开口道:“都说拔剑斩心魔,斩去世间烦恼……不过在咱们崖山,大家都是……一言不合就拔剑!”

    一言不合就拔剑!

    谁打赢了谁就是大爷!

    很明显,沈咎乃是崖山这一群“拔剑派”弟子之中的佼佼者,拔剑之后从无败局。

    所以,今日在崖山道上放那一句狠话,所有人才都怂了。

    见愁倒没想到沈咎忽然来这么一句“一言不合就拔剑”,听上去真是够简单够粗暴,偏偏很直截了当没有那么多弯弯绕。

    思考了一会儿,见愁点了点头,道:“这个我喜欢。”

    “咦?”

    沈咎十分惊奇地看向见愁,顿时眼前冒光。

    “难道大师姐有意成为我拔剑派的一员?”

    拔剑派?

    见愁不解。

    沈咎一下有些兴奋起来,连忙解释:“大师姐你也知道,这宗门之中总有一些人想法不一样,有人觉得讲道理比较好,有的人呢天生脑子里就没那么多弯弯绕,为人豪爽又直接,比如师弟我这种。”

    他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见愁默默想,这跟扶道山人很像。

    沈咎自然不知道见愁在想什么,续道:“拔剑派,便是我崖山弟子之中最大的一个派别,大家做事不讲道理,只讲实力,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直接来硬的。师姐你……那什么,要不要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一言不合便拔剑?

    见愁听着,只觉得眼前的沈咎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考虑考虑。”

    她长声一叹,看了一眼那高高的拔剑台,慢慢地转过身去,这一下,整个崖山都被她收入眼底。

    来时她从崖山道往下看,此刻,她站在拔剑台下,仰视崖山。

    弯月一般的山壁半抱着圆形的灵照顶,崖山山壁上仿佛有一扇又一扇的小窗,透出深深浅浅的灵光来,仿佛有人在里面修炼,偶尔还能看见人影。

    崖山道上的壁画图腾,在柔和的月光之下,只能照见一半,其余的有些模糊不清。

    正前方,崖山道下方,却有一扇巨门,灯火堂堂。

    沈咎心里想着来日方长,反正大师姐也是师父的徒弟,迟早也会加入他们拔剑派。

    眼瞧着见愁朝前面看过去,他想起来:“那是崖山弟子聚会的地方,有事儿没事儿坐在一起聊聊天什么的,不过重大的集会都在这灵照顶上。”

    见愁点头,仰视着这高高的崖山。

    她从崖山道一路攀越而上,此刻脚踏实地,实际却在层云之上。

    崖山……

    从大夏的小山村,东渡大海,来都十九洲,如今站在这里。

    那种巨大的变化,一下让见愁生出一种无边的感慨来。

    这里,便是自己以后的家了。

    她慢慢地低下头来,将素色的衣袍一掀,两只手掌交叠在一起,覆盖在额头上,郑重而肃穆地,长身跪拜而下。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凡世间那个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谢见愁,而是——

    崖山门下,弟子见愁。

    直到此刻,那种真真切切重获新生的感觉,从笼罩了她。

    见愁的额头触到了灵照顶冰冷的地面,她回想起自己当初拜扶道山人为师的时候,似乎也是如此。

    冰冷的一片。

    可不同于当时的是,此刻她心里暖暖的。

    “见愁师姐……”

    旁边站着的沈咎没料想到见愁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怔然了片刻,才连忙要上去扶她。

    见愁却只是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回头时洒然一笑:“不必担心,我无事。”

    “……”

    沈咎的眼神闪了一闪,心里着实有些奇怪。

    他想起见愁说,曾为人妇,曾有过一个孩子,如今却孤身一人站在这崖山灵照顶上,想起她说修界的道侣与凡俗世的夫妻不一样,白首不相离,可她却未能得到……

    没追问见愁为何会拜崖山,沈咎想了想,甚至把自己的所有疑问都压了下去,笑着道:“时辰也不早了,师姐一路从崖山道上来,估摸着也累了吧?想来曲师弟已经把师姐的地方准备好,请师姐随我来。”

    他一摆手,头前引路。

    见愁点头跟上,从这宽广的灵照顶上慢慢行去,化作素白月色下,一道淡淡的影子。

    千里月色,笼罩整个十九洲大地。

    从崖山继续往东,越过一道绵长的山脉,跨过一片莽莽平原,便能瞧见那突兀地耸立的平原之上的十座山峰,九头江的蜿蜒的曲线,从这十座山峰边缘绕开,秀美而壮阔。

    一座古老而斑驳的石碑,便伫立在这九头江边。

    ——昆吾。

    “没想到,三百年撒手中域之事不管,如今真的回来了……”一名苍颜白发的老道负手站在江边,注视着江面。

    一向奔流暴怒的九头江,在过昆吾之时,变得异常平静。

    阔大的江面如同一面平滑的镜子,不起半点波澜。

    水光接天,月华如练。

    另一名青年男子负剑站在他老道身后,皱眉道:“师尊,扶道山人一向是不理俗事,既然三百年不管,那应当对这执法长老之位没有什么心思。眼见着便到了重选执法长老之期,他这时候回来,会不会有点太巧合?”

    老道脸上挂着平和的笑意,睿智的目光穿透江上浅浅的薄雾。

    “回来也好,不回来也罢,对我昆吾也不会有很大的影响。他与我作对了这许多年,脾气我熟,估摸着,倒不是为了这执法长老之位,只是因为新收了个徒弟吧。”

    十九洲中域,说崖山地位特殊不错,可若论实际的实力与地位,昆吾敢称第二,再无宗门敢称第一。

    更何况,这里还有如今修界修为最高的横虚真人。

    青年男子闻言,开口虽谨慎,可话里却有隐隐的不屑:“崖山一群不务正业的,如今收了个女弟子,叫什么见愁,徒儿也早听说了。师父——”

    青年男子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横虚真人忽然手一抬。

    他所有的声音立刻止住,抬头看去。

    一道濛濛的青光,穿破江上迷雾,横渡而来,速度极快。

    一人一身青袍,猎猎随风,脚下不曾御器,竟凭虚御风而来,飘飘渺渺,气质拔俗。

    待得人近,便能看见他冰霜染就的眉眼,淡而无情的面目。

    正是十三日前,横虚真人新收的弟子——

    谢不臣。

    原本疾如流光般的一道,见了横虚真人也并未有半分的减速,反而越发迅疾。

    青年不禁紧绷着身体,皱紧了眉头,有隐隐的忌惮。

    而横虚真人则是面露微笑,赞赏不已,不闪不避。

    那一道青光直冲而来,未带起江面半点波纹,霎时悬停在了江面上,不多不好,恰好在横虚真人身前三尺处。

    他拱手一拜,神情淡漠。

    “拜见师尊。”

    横虚真人见他这般,心下慨叹不已:“不臣天赋卓绝,实乃贫道生平仅见,本来我不欲打扰你修行,不过近日有些中域之中的事,要交代与你。”

    谢不臣并未言语。

    他眉梢挑起,如三尺青锋的剑尾一样冷峭,眼底淡漠甚至冷冽,是一双不含情的眼,注视着眼前的横虚真人,也未见得有特别的尊崇与孺慕。

    仿佛,任何人在他眼中,都与草木无异。

    人,只淡淡往江面上一站,便仿有璀璨光华加身,善而若水。

    横虚真人眼底的欣赏与赞叹更甚,只将事情徐徐道出。

    而站在横虚道人身后的青年,却无心去听,只将目光移向了谢不臣的脚下——

    筑基可御器,金丹可御空。

    传闻之中十日筑基,十三日登临筑基巅峰,成为金丹以下第一人的这一位“谢师弟”,轻飘飘地凌空立江面上,脚下空无一物!

    ……

    那一刻,青年觉得有一股寒气,幽幽从心底升起。

    谢不臣并未注意,依旧淡然模样。

    在听见横虚真人交代的事后,他慢慢点了点头,声音平缓:“弟子明白。”( )

    十九洲的夜,深而长。

    这山中的静寂之感,带着暖黄颜色的灯火,无一不让见愁想起往昔。

    只是,她也只剩下这些往昔的回忆了。

    “这里就是大师姐日后的住处了。”

    伸手朝前面一指,沈咎的声音显得很是轻松。

    他们一路从下面上来,然后唤出了崖山云梯,很快便来到了崖山更高处。

    于是,见愁便瞧见了眼前的场景。

    夜晚,缥缈的云气都薄薄的,也看不怎么分明。

    遒劲的老树扎根在岩峰里,旁边坚硬的山壁被凿开成一块巨大的凹陷,凹陷处往内三尺,竟然镶嵌着两扇雕花的木门。

    木门旁边的石壁上,挂着一个崭新的木牌子,上头两字正好是“见愁”。

    这木牌,像是凡间房屋的匾额一样,能让旁人知道,这是她的住所。

    曲正风也负手站在木门旁边,笑着对见愁道:“方才沈师弟引着大师姐四处走看,我便来把大师姐的住处收拾了一下。不过,我们都不怎么接触过女修,所以也不知大师姐是否满意,还请大师姐看看吧。”

    说着,他退了半步,示意见愁上前来看。

    见愁慢慢走过去,距离很短,也就是两步。

    她伸手出去,按在门上,便听得耳边有细细的“吱呀”一声。

    门开了,里面的摆设一时清晰可见。

    这只是异常简单的一间屋子,不同的是它开凿在岩壁之内,内里四墙都嵌着木板,正好将所有的灰色的岩石都覆盖起来。

    见愁能闻道空气之间散发出来的木料的清香。

    屋内靠墙摆放着简单的四把椅子,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只灯盏,灯盏上只放着一只玉质的小碗,里面没有灯油,也没有灯芯,却有暖黄的火光,从小碗内部燃烧起来。

    其后,是一架朴素的木屏,后头摆着一间异常简单的木床。

    她抬步入内,便发现脚下的地板上镌刻着一座又一座的阵法。

    沈咎与曲正风两人,一左一右,都没进来,只站在外面门框边上。

    不同的是,曲正风不偏不倚地站着,而沈咎却像是没骨头一样歪在了门框上。

    “这地面上共有三座阵法,分别是聚灵阵,示妖阵,清心阵。”沈咎见见愁似乎在打量地面的阵法,于是解释起来,“崖山之中灵气虽充裕,不过若有聚灵阵聚合,修炼效果会更好,也省了许多力气。至于示妖阵,乃是怕邪物侵扰,以警示修士。清心阵则可明心见性,保持头脑清醒,。简直是治瞌睡必备!”

    三座阵法,各有各的功用。

    见愁点了点头,踏过那三座阵法,走到了桌旁,伸手抚摸。

    木桌上的纹理清晰可见,偶尔竟然还有流光闪过,兴许也是材质极为特殊的木料。

    见愁环视一圈,此处虽十分简单,却干净朴素,让人心里有种安定之感。

    她笑着回头,对曲、沈二人道谢:“多谢二位师弟费心了,这屋子我很喜欢。”

    沈咎嘿嘿笑了一声:“大师姐不嫌简陋就好,咱们崖山多的是粗心大意的糙男人,不很明白女修们喜欢什么,若是你有哪里不满意的地方,尽管支使二师兄帮忙好了。我们二师兄,可是整个崖山最热心肠的人了!”

    说着,他伸手一拍旁边曲正风的肩膀。

    “是吧,二师兄?”

    曲正风凉凉扫了他一眼:“四师弟,在大师姐面前,还请你正经一些,莫要败坏了我崖山弟子的形象,丢了师父的脸……”

    这词儿,怎么有点耳熟?

    见愁默默地看了一眼正经无比的曲正风,没说话。

    沈咎伸手按住自己的太阳**,显然半点也不想听曲正风说这些,他连忙比了个暂停的姿势。

    “今日太晚,我不跟你理论。那什么,大师姐,今日太晚,我们便不打扰你休息了,明日等大师姐你休息好了,我们再来叨扰。”

    说着,他朝着见愁一抱拳。

    旁边的曲正风也没跟他计较,两人拜别见愁。

    “大师姐,告辞。”

    “两位师弟慢走。”

    见愁目送二人离去。

    曲正风走的时候,甚至还帮忙把门给她带上了。

    见愁回身,走到桌旁,看了看那一盏没有灯油,自己燃烧着的灯盏,觉得很是奇妙,研究了好半晌也没明白,只能想,这崖山上神奇的事情约莫还有不少。

    今日不明白,日后慢慢会明白的。

    她收回目光,又朝屏风后走去。

    和衣躺在木床上,见愁竟一点也不觉得冷。

    原本她以为自己新到了一个地方会睡不着,却没想,只是眼睛一闭,便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很快入眠。

    今夜,无梦。

    屋外。

    才出来不久的沈咎与曲正风二人,皆回头望了那紧闭着的门一眼。

    沈咎道:“我怎么觉得你布置的房间那么丑?”

    “有吗?”

    曲正风思索起来。

    “有。”沈咎一口咬定,不过他目中又透露出几分疑惑,“不过,我怎么瞧着大师姐屋里那一盏灯,有那么一点点眼熟?”

    “哦,那个啊……”曲正风眼皮一搭,“你没认出来?”

    “认出来?”

    不知怎的,一瞧见二师兄这淡淡的表情,沈咎心里就咯噔的一下,有些不好。

    曲正风看向他,伸出手来拍了拍他肩膀:“我看你屋里藏着那一只天火盏也挺久了,一直偷偷摸摸不让我们知道,今日想着大师姐屋里正好缺个照亮的,就顺手给安上了。还别说,大师姐那屋里看着亮亮堂堂,你那玩意儿还真好用。”

    天、天火盏……

    他的天火盏!

    沈咎只觉得脑门前面一道白光闪过,晴天霹雳!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天火盏?!

    屋里那一盏灯竟然是他的天火盏?!!

    “师弟,淡定。枉我前段时间还夸你老成了不少,怎么如此禁不住夸?反正你放着也是放着,不如造福造福大师姐。”

    “屁!”

    沈咎立刻就要跳起来!

    他心都在滴血!

    “你他娘站着说话不腰疼!”

    曲正风却摆摆手,一副淡然模样。

    “东西已经进了大师姐的屋子,与我无关喽,你想要要回来,可别问我,去问大师姐吧。哎呀,天这么晚了,我好困,回去睡觉喽!”

    话音落地,一阵风吹来。

    沈咎伸手朝前面一抓,正想叫曲正风别跑,没想到,竟然抓了个空。

    眼前曲正风的影子,被风一吹,竟然缓缓消散。

    “跑了!”

    沈咎懵了!

    “二师兄,你欺人太甚!!!”

    悲愤的声音,乍然响起,响彻整座崖山。

    次日。

    见愁醒的很早,睁开眼时,只觉得整个人精气神都饱满至极。

    那一只白玉碗里的火光,还静静地燃烧着。

    见愁起了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踏过屋子正中的阵法,两手按在门上,缓缓将门拉开,却被前面站着的人吓了一跳。

    “沈、沈师弟?”

    屋外,已经是晨光大亮。

    因为此处地势极高,所以见愁能看见的,只有茫茫的白云,太阳的光芒从地面钻出,斜斜穿上来,照亮涌动的云气。

    风里带了一点点的冷意。

    扎根在门旁岩石上的遒劲老树上,树叶稀疏,不过此刻都染着几分露水。

    同样地,站在见愁门前的沈咎身上,也有几分湿润的痕迹。

    像是……

    露水?

    他两眼眼窝里似乎有点乌青痕迹。

    见愁惊讶:他从哪里来,怎么在自己门前?

    沈咎内心又是痛苦,又是尴尬。

    他并非在这里站了一夜,只是今晨起得早了一些,对于元婴期修士而言,不饮不食不睡都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沈咎看上去依旧挺有精神。

    只是,他脸上那种奇怪的紧张和局促,依旧让他看上去怪怪地。

    两手不自觉地搓了起来,沈咎酝酿着情绪,就要开口:“那个,大师姐,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我有一件事想跟你商……”

    “大师姐,你醒了。”

    旁边一道清朗的声音,忽然插了过来。

    沈咎酝酿准备了许久的话,一下被打断。

    “二师兄你闭嘴!”

    沈咎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回头的同时就骂了出来。

    曲正风踏着漫天云气而来,一看沈咎那憋屈得不行的模样,简直心里暗爽,却半点没搭理他,直接看向了见愁

    他人落地,声音也随之而起。

    “正风拜见大师姐,此刻师尊正与掌门在揽月殿议事,吩咐正风带师姐前去,还请大师姐随我来。”

    “喂喂!你好歹等我把话说完啊!”

    沈咎简直愤怒到了极点。

    “你是不是嫉妒我比你好看,所以故意整我?!”

    曲正风终于回了头,看他,淡淡道:“你要对我拔剑?”

    “我……”

    之前还嚣张不已的沈咎,一下闭了嘴,露出一个像是吃了苍蝇一样的表情。

    在崖山之中,他对人拔剑,未尝一败,其实那是因为特别有眼色。

    很简单,沈咎从来不对自己打不过的人拔剑!

    就是这么无耻!

    只是……

    到了这个时候,沈咎就只有满腹的辛酸泪了。

    因为,曲正风正好属于他打不过的那一类人。

    眼见着沈咎没了话,曲正风才露出一个还算满意的表情,回头看向见愁。

    见愁不知他二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沈咎这么早来找自己,到底所为何事。

    她只道:“既然师父有命,我自然立刻前去。不过沈师弟的事,约莫只能等我回来再处理了。沈师弟,你看?”

    “我……我……”

    沈咎有心要开口,想讨回那一只天火盏,可旁边曲正风一副“你居然有脸问刚入门的大师姐要东西”的鄙夷表情,着实让他难以拉下脸皮来开口。

    憋了半天,沈咎内心吐血。

    “那就等大师姐回来,再谈吧。”

    曲正风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得逞的表情,心情颇为畅快。

    一侧身,他直接唤出一柄暗蓝色的长剑来。

    “那就请大师姐上来,我带大师姐去揽月殿。”

    又是飞剑。

    见愁的目光从这一柄狭窄的长剑上掠过,从容踩上了剑柄处。

    什么时候,她也能御剑呢?

    “好了。”

    曲正风微微一点头,而后看了站在原地的沈咎一眼,淡然地一笑,也不说话,直接一个手诀,剑起。

    见愁此前曾乘过无剑,也曾坐过聂小晚的明心镯,不过都与曲正风这一柄剑的感觉不一样。

    暗蓝色的长剑,与它给人的阴冷感觉并不相同,相反,见愁踩上去的时候,便有一股暖融融的感觉包围了她。

    她心里暗自讶异。

    曲正风道:“此剑名为海光,乃是采西海海底千丈处的千年海玉制成。海玉常在深海,却因深埋地底,而有暖光融融,与旁人从外看时不一。”

    原来如此。

    看上去冷,实际用起来却很舒服。

    见愁慢慢点了点头,又问:“师父找我是为了何事?”

    “约莫是要见见掌门吧,也可能是别的事。”说到这里,曲正风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师父一向是我崖山之中不理俗世之人,从来不爱搭理掌门。如今却都在揽月殿,的确有些古怪之处。”

    兴许,的确就只是见见吧?

    毕竟见愁是扶道山人收的弟子。

    没问出什么来,见愁也没多想。

    山边的云气,被闯入的剑光驱逐。

    曲正风的长剑乘风而上,贴着山崖绝壁,竟然一路往上,往上……

    终于升到了更高的地方,见愁往脚下一看,偌大的灵照顶都开始变小。

    山壁两边,已经只有□□的岩石,连杂草都找不出一根来,怪石嶙峋,极为险峻。

    一座石亭,就孤独地悬在半空之中,仿佛随时都会从这山壁上掉下去。

    曲正风便带着见愁落在了这石亭之中,见愁朝山壁内一看,原来这里竟然有一条宽阔的大道开凿在山壁之内,通向前山。

    “此处,便可通向前山揽月殿了。”

    曲正风一摆手,示意见愁往内。

    见愁略一点头,便朝着里面走去。

    宽阔的道路,一点也看不出是修建在山腹之中,头顶上是雕刻的巨大图腾和花纹,两边还有紧闭着的石门,也不知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尽头处,隐隐有光透出来。

    见愁一路行去,乃是从崖山后山的山壁处,直接通到前山揽月殿。

    揽月殿中心有一座高台,台上空无一物,四角却都立着铜鹤盏,八只巨大的铜炉内,依旧燃烧着似乎永不熄灭的火光。

    此刻,殿内光滑干净的地面上,毫无形象地坐着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从来没有形象可言的扶道山人,正砸吧砸吧嘴,一只鸡腿吃得欢快。至于另一人,却是个白白净净的胖子,正是崖山掌门郑邀。

    他用一根手指慢慢地摩挲着下巴,身形虽有几分臃肿,眼底却露出了思索的光芒,俨然是个睿智的胖子。

    “扶道师伯,你不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吗?执法长老之争,恰好选在你修为倒退这个节骨眼上,来得未免太奇。”

    “我倒想起横虚老怪前段日子给我的风信中,说有大事相商,估摸着便是执法长老之位这一件了。”扶道山人倒还淡定得很,“本来当初这位置就是他们各自争持不下,硬塞给咱们崖山的。如今他们争得差不多了,自然也要拿回去。至于这时机赶巧不赶巧,便得问心了。”

    一面啃着鸡腿,一面说着满含玄机的话语,扶道山人的脸色,倒头一回有些嘲讽起来。

    郑邀就坐在他对面。

    扶道山人是整个三十五代弟子之中,硕果仅存的一位,也是如今崖山明面上辈分最高的人,连他见了扶道山人都要恭敬地喊上一声“扶道师伯”。

    打从许多年前开始,郑邀就没见扶道山人这嘴巴有停下来过。

    他看了一眼那肥得流油的鸡腿,续道:“执法长老之位,我崖山倒不稀罕。左右这位置对咱们也没什么用处,我只担心,是否有人在针对崖山……”

    “废话,当然是有了!”

    扶道山人骂了一声,嘴里一小块鸡骨头直接朝前面一吐。

    “呼!”

    只听得一声凌厉的破空之声!

    郑邀头皮一炸,一个激灵,立刻迅疾地侧了一下头,避开了。

    “师伯你又到处乱吐骨头!”

    “啪!”

    背后一声脆响。

    郑邀一怔,回头看去。

    不知何时,扶道山人座下大弟子与二弟子都已经站在那里了。

    那一枚鸡骨头,被稳稳夹在两根手指之间,但是上面黏着的一点唾液,却粘在了那两根手指上。曲正风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那鸡骨头距离他身旁的见愁,仅有一根手指的距离。

    若是刚才进来的时候没防备,只怕现在这一根鸡骨头就不是落在他指间,而是落在见愁脸上了。

    见愁眨了眨眼,显然没想到自己到揽月殿,竟然会发生这般“惊魂”的一幕。

    扶道山人抬眼就瞧见两人,对于自己乱吐骨头一件事,半点愧疚都没有,竟直接开口道:“见愁丫头来了呀,赶紧过来吧,你掌门师弟想要来拜拜你。”

    “……”

    掌门师弟……

    见愁虽知道自己辈分高,可这未免也……

    不管何时,走在崖山,都有一种飘在云里的感觉。

    眼瞧着见愁彻底无语,旁边的曲正风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将鸡骨头扔了,给见愁递了一个眼神,便退了出去。

    见愁回味着这一个眼神,约莫是……

    自求多福?

    “这位便是见愁师姐了吧?”

    一道儒雅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见愁回过神来,循声望去,便瞧见了如今崖山的掌门人,扶道山人嘴里的“郑邀王八蛋”。

    白白胖胖的脸,干净得如初生的婴儿一样好的皮肤,一双眼睛不大,却是黑亮黑亮的,眯起眼睛对人笑的时候,半点敌意都看不出来。

    和善。

    太和善了。

    见愁有些没想到,崖山的掌门人……

    竟然长这样?

    约莫是想到了见愁在想什么,郑邀笑眯眯地,半点也不生气:“所有人见了我第一面,都觉得我不像是崖山掌门。”

    “掌门玩笑了。”见愁不知该如何接话。

    郑邀也不起身,坐在地上很是自然:“昨日初到崖山,见愁师姐感觉还好吧?”

    “多谢掌门关心,都挺好,师弟们也挺好。”

    原来是来关心一下刚入门弟子是否适应?

    见愁约略明白了。

    “挺好就好。”郑邀脸上露出一副欣慰的表情,“如今我崖山也算是有女修的门派了。”

    又是这一句。

    见愁只觉得自己进了崖山,就像成了什么珍惜的动物一样,人人见了她都要好一阵的感叹。

    更要紧的是,见愁从这种奇怪的态度上,总感觉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为什么崖山会没有女修?

    仅仅是因为对天赋的要求高吗?

    不是。

    仿佛是因为,没有哪个女修能忍受崖山之中的某些东西。

    至于到底是什么,此刻的见愁还不得而知。

    这一条贼船她已上了,下不去,干脆一条道走到黑,索性也不问了,只恭敬道:“见愁有蒙师父救命之恩,既至崖山,当努力修炼,不负师父教诲。”

    “……”

    这一瞬间,睿智的崖山掌门郑邀,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他看了看一本正经的见愁,又回过头去看了看老不正经的扶道山人。

    眼底恍恍惚惚了好半晌,郑邀才用有些胖乎乎的手指**着自己的下巴,咕哝了一声:“不应该啊……这么正经的徒弟,怎么可能是师伯收来的?”

    见愁方才见他一下没了言语,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没想到,过耳好半天,竟然说出来这样一句话。

    她忍不住看了还在啃鸡腿的扶道山人一眼。

    这一位师父,到底是有多不靠谱!

    可惜,扶道山人一点也没有自觉,反而洋洋得意。

    “怎么不可能?你对山人我有什么误解吗?像山人这样仙风道骨又有正义感的修士,简直十九洲少见,稀缺!收到个好徒弟有什么不行的?好了,咱们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赶紧给见面礼!”

    郑邀顿时无言。

    他看了见愁一眼,终于还是一声长叹,对见愁道:“见愁师姐新入崖山,按理,时任崖山掌门需要给备下一份见面礼。不过师姐入门匆忙,我等都有些措手不及,也没备下特别适合女修的东西,这一面里外镜,便送给见愁师姐,聊作护身之用吧。”

    说着,手掌一翻,一面古铜色的圆镜便出现在了他手上。

    见愁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叫自己来是为了给见面礼。

    她迟疑了片刻,转头看向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斜斜看着那一面圆镜,不屑摇头:“这么多年没见,师侄你出手越来越抠门了。见愁丫头,别客气,这玩意儿不值钱,收下!”

    郑邀转头,心都在滴血,怒瞪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优哉游哉,继续啃鸡腿。

    “如此,见愁多谢掌门。”

    既然师父已经发话,见愁自不好拒绝,也不忸怩,便将圆镜双手接过。

    掌门郑邀又随手多给了她一枚玉简:“这上头刻录的乃是里外镜的使用之法,若能发挥它的威力,能抵挡普通金丹中期修士的全力一击。另一则,昨日深夜,从封魔剑派与无妄斋都有消息要传给你。你出揽月殿后,照旧问正风师弟即可。”

    封魔剑派与无妄斋?

    见愁心下一喜,倒一下忘记自己初得见面礼的喜悦,转而想起了张遂与聂小晚。

    早先扶道山人便说过,他们若回了山门,必定会与崖山联系,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见愁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分笑容来:“多谢掌门,若是无事,见愁这便告退了。”

    “见愁师姐不必客气。”

    郑邀微微一笑,目露欣赏,可有一点异样的目光,却从她手上捧着的里外镜上一晃而过。

    那一瞬间,见愁险些有一种错觉:怎么掌门师弟好像有点舍不得?

    不过师父都说了是不值钱的东西了,见愁也就没继续往深了想,她拜别了郑邀与扶道山人,便出去了。

    人一走,郑邀就跌脚长叹了一声:“我的里外镜啊!”

    “不就是面破镜子吗?瞧你那心疼的样子!你送给我我还不稀得要呢!让你给我徒弟见面礼,你还委屈上了不是不是?”

    扶道山人鸡腿一甩,袖子一撸,就站了起来。

    郑邀捂着自己的心口,道:“师伯,你知道我什么不想当这个掌门吗?还不都是因为你们剥削我的小金库!姥姥啊,要藏那么多的珍宝利器,你以为容易吗?今天你收个徒弟,我要送见面礼;明天他收个徒弟,我还要送见面礼!太过分了!我哪里有那么多宝贝可以送!”

    “这个么……”

    扶道山人嘿嘿一笑。

    “这可不怪我,你得去怪崖山的前辈们,怎么搞出这种破规矩来。唉,我崖山规模越来越小,一定是因为你们这些当掌门的越来越穷啊……”

    娘的,这才说了几句话就开始扣帽子了!

    郑邀简直被这师伯气得吐血,好半天没说出话来,最终一声长叹:“若非因为师伯你此刻修为出问题,我必定是要拔剑的。”

    “拔剑?”

    扶道山人满不在乎,直接一抖手,一柄裂开了一条大口子的无剑,便“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郑邀定睛一看,在看见那无剑上巨大的裂痕之时,竟一下跳了起来,瞳孔剧缩!

    “师伯?!”

    扶道山人脸上老不正经的表情,终于退散了个干净,他负手站在这破烂的木剑前面,道:“跟了我也有六百多年了,没想到会折在青峰庵隐界。这回,那一枚横出于世的道印,怕是已经惊动了十九洲的老家伙们。这青峰庵隐界早几年我也去过,竟不知内中似乎还有玄机。十九洲只怕是真要出大事了。这中域执法长老之位,到底让,还是不让?”

    “……”

    白胖的脸上,之前的轻松神情也跟着隐没不见。

    郑邀眼底那睿智的光芒重新露了出来,缓缓道:“师伯有所怀疑了?”

    扶道山人一笑,道:“倒也不算,慢慢说吧。”( )

    出得揽月殿,见愁便一路顺着来时的路走,等到了外面绝崖石亭之中时,便瞧见了站在亭中的曲正风的身影。

    见愁走了过去:“曲师弟。”

    “大师姐,恭喜了。”

    曲正风显然已经看见了见愁手里拿着的那一面不大不小的镜子,知道怕是掌门给了见面礼,于是一笑。

    见愁也低头看了看手里镜,倒是有些好奇:“掌门说是给的见面礼,叫里外镜,不过我还不知道怎么用。”

    “想来掌门也应该有给大师姐一枚玉简,他日再习便可。”曲正风留意了一下那一面古镜边缘的花纹,忽然轻“咦”了一声,“等等,师姐方才说这一面镜子叫什么?”

    “里外镜。”见愁奇怪,“可有何处不妥?”

    这一刻,曲正风摇头失笑。

    “我才想起来,大师姐刚才就说了这是里外镜,我都没注意到……”

    见愁眼底有迷惑。

    曲正风解释道:“修界修士所用武器,统称为法器,一般有三个大等级,曰法宝,灵宝,玄宝,每一个分级内又有上中下三品之分,正好对应修士修行的九个境界。这里外镜乃是一件上品法宝,即便是师姐到了金丹期也完全可以拿得出手来使用,看来掌门还是下了一番血本啊。”

    当然,曲正风默默在心里想,一定是师父摁着头,掌门才肯给的。

    掌门是什么抠门劲儿,他又不是不知道。

    倒是见愁,又了解到了一些修界的新东西,一听见说这里外镜是个金丹期修士也可以用的东西,顿时觉得它周围隐约的铜锈都变得发光起来。

    她脸上的喜欢是半点也不作伪,更无半分忸怩,显得坦坦荡荡。

    曲正风见过入门的修士多了,大多有几分羞赧之色,像见愁这般落落大方的还是头一次见。

    果真是有些不同之处的,不然也不会被他们那眼高于顶的师尊给看上。

    曲正风想着,微笑着问见愁:“大师姐要回洞府吗?”

    “不。”

    摇摇头,见愁将里外镜一收,看向曲正风,道,“掌门说,昨日有从无妄斋与封魔剑派来的消息,是给我的,不知……”

    她一说,曲正风一下就想起来:“是有这一回事,还请师姐随我来。”

    他重又唤出那一把海光剑,请见愁上来。

    见愁熟门熟路上剑,便随曲正风而去。

    “掌门与长老们事务繁多,所以一些门派与门派之间相互通有无的消息,都有专人负责打理。当然,也有一种情况是只知道门派之中有自己要找的人,却无法将消息单独送达给那个人,所以直接送到门派来。大师姐你的消息,约莫是后者。”

    修界修士之间传递消息,多用风雷雨雪电,将消息以特殊手法刻入风雷雨雪电中,便能借着天地之间那一股玄妙的规则,让特定的人接收到消息。

    而这一次从封魔剑派与无妄斋来的消息,都指明那是给“崖山见愁”。

    见愁听明白了,知道是张遂等人想要传递消息给自己,却不知怎么联系自己,只好递到了宗门。

    她以为曲正风应当要带自己去某个类似于驿站的地方取消息,却没想到,曲正风乘风而下,如一道流光,稳稳地落在了归鹤井旁。

    此刻,整个崖山已经沐浴在一片日光之中。

    灵照顶上有不少弟子在相互过招演练,倒也一片热闹场景。

    见曲正风与见愁一起来,不少人都恭敬地打招呼。

    “见愁师伯好,曲师伯好。”

    曲正风微微点头示意。

    见愁心里奇怪,不知曲正风来此处干什么,只是她却也没发问,只看着他。

    曲正风一笑:“请师姐稍待片刻。”

    话音落,他抬手一挥,袖子带起一阵清风,从归鹤井并不狭窄的水面上一掠而过,浅浅的波纹泛起。

    那一刹那,光华陡现!

    归鹤井水面之上,竟然出现了一片稀疏的银光。

    每一道银光,都像是一根细细的牛毛针,竖着排列在水面上,伴随着起伏的波纹而起伏。

    见愁看着这银光模样,脑海里陡然闪过一个画面。

    青峰庵,悬崖顶,罡风猎猎,扶道山人手指往无形的风中一夹,便取出了一枚银针一样的东西,而后一捏,便是他要收的“信”了。

    那一瞬间,见愁眼底露出一种奇异的神采来。

    “修士的手段,真真妙不可言。”

    曲正风倒没想到见愁竟似乎知道这是什么,而且这般淡然,心里不由又高看了她一眼。

    他轻轻一招手,那一片牛毛针一样竖着的银芒之中,便飞出两道来,落在他掌心。

    “风雷雨雪电传讯之术,我等其实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会用,却不明白为什么,就像是传送阵一样。所以,也并非那般妙不可言。师姐若是想,只怕不用一刻便能学会。”

    曲正风微微收拢右手,将掌心的两道银芒递给见愁。

    “归鹤井乃是我崖山的消息集散地,所有不直接送到门下长老弟子手上的消息,都会自动汇入归鹤井,回头会有专人来处理。师姐的信指明了要师姐来读,所以便留到了现在。”

    那两道银芒,在曲正风的手里,像是两条银色的小鱼儿。

    见愁伸手去接,它们却似有灵性一般,轻轻一弯身子,竟然就从曲正风的手里跃了出来,跳到自己掌心。

    她怔了片刻,却不由得微微一笑,莞尔道:“它们还能认主不成?”

    “约莫还是能分辨到底是谁要读它们的。”

    毕竟,这两道信是指明了只能见愁来看的。

    曲正风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只是好奇,封魔剑派,无妄斋,这些在往昔都是与崖山毫无交集的门派,鲜少与崖山有什么消息往来,没想到,头一遭联系,竟是因为见愁。

    到底信中有什么呢?

    见愁倒不知道曲正风心里怎么想,她只是轻轻伸手出去,捏住了其中一条银光,想起昔日扶道山人的做法,便用力一捏。

    银光没有任何动静,并没有化作一道光幕。

    见愁一怔,又思索片刻,这一次将自己身上微薄的灵力透入指尖,只轻轻一碾。

    “刷……”

    指尖的银光,好似一下从坚硬的铜铁之质,变成了细细的银沙银粉,霎时间飘散到了虚空之中,而后组合成了简单的文字,一排一排。

    她捏碎的这第一封信,来自无妄斋,只是看口吻却不像是聂小晚。

    “拜崖山见愁小友。小晚乃贫尼爱徒,教之如己出。青峰庵隐界一行,小晚遭歹人毒手,多劳见愁小友出手相助,其事巨细,无妄斋上下已得封魔剑派小友相告,贫尼感激不尽。今已接小晚闭关疗伤,以期不损修为。崖山之恩,无妄斋上下没齿难忘,他日必当竭诚以报。无妄斋,玉心。”

    这应当是无妄斋聂小晚的授业恩师所传的讯息。

    见愁从这字里行间,只嗅出了一种不寻常的味道。

    看来,周狂张遂二人的确顺利地找到了无妄斋的人,将聂小晚送回了无妄斋,如今无妄斋也开始救治小晚,只是这一句“以期不损修为”,却为这一条好消息,蒙上了一层阴影。

    只需细细一想便知道,无妄斋既然这样说,只怕不损修为的可能已经极低。

    半空中的银光,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开始渐渐消散。

    曲正风看见愁还站在原地,半点反应也没有,不由提醒了一声:“见愁师姐?”

    见愁这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笑,却有些沉闷。

    “无妨,左右还算是个好消息吧。”

    也只能说“算是”了。

    她淡淡抬眸,看向了剩在掌心之中的第二道银光。

    手指一拈,银光便自动跃至她指间,被她轻轻一碾。

    银光再次散开,又逐渐汇成第二封信。

    这一封,自然是封魔剑派处来的。

    “见愁师姐安好。登天岛一别后,遂等二人已如约送聂小晚师妹归于无妄斋门下,无妄斋玉心师太已出手救治,万望师姐安心勿挂。另得知许蓝儿已全身退回剪烛派,甚得庇佑。遂与周师弟皆不平,然人微言轻,不能有伤其分毫。惟愿,三年后中域左三千小会,可一雪前耻,报得今日之仇。”

    这一封信看下来,见愁越发沉默起来。

    她注视着那一行行的文字,竟有一种荒唐之感。

    许蓝儿先有乘人之危惹下陶璋之祸,后有祸水东引想拉聂小晚张遂等人下水之嫌,还为了逃命一力偷袭聂小晚,若非当时她手持九节竹,只怕聂小晚凶多吉少。

    而后许蓝儿似受伤跌到海面,其后陶璋却搜寻无果。

    这样,竟然叫她全身而退,回了剪烛派?

    见愁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她拍了拍手,仿佛手里粘了什么脏东西。

    “十九洲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见愁师姐,可是有什么苦恼之事?”

    虽才认识见愁不久,接触也不多,可曲正风觉得见愁不是个喜欢冷笑的人,而方才她唇边浮出的那一抹笑意,却带着真实到了极致的讽刺。

    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竟会让见愁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见愁笑笑:“在来十九洲的道上,我结识了几位朋友,没想到竟然被歹人偷袭。如今几位朋友送信回来,告诉我事情进展,被偷袭重伤的朋友如今能保住命,修为却不一定还能保住。而始作俑者,竟然全身而退,回到了山门之中。曲师弟,十九洲都没有寻仇这一个说法吗?”

    曲正风一怔。

    他没想到见愁竟然将事情和盘托出。

    联想一下最近封魔剑派与无妄斋的动向,曲正风一下就想到,约莫是青峰庵隐界一事。

    他斟酌道:“恰好与见愁师姐所觉相反。十九洲寻仇之事遍地都是,只是宗门与宗门之间,毕竟都要顾及一些颜面,能不撕破脸的,很少会直接寻仇。”

    也是。

    倒是她一时钻了牛角尖。

    深深地吸进一口崖山灵照顶微凉的晨气,见愁笑出声来:“我明白了。”

    张遂信中所言“人微言轻”,约莫便是一名弟子与一个宗门的利益冲突,他整个信上的口吻,竟都异常平静,只说想要在中域左三千小会上一雪前耻。

    想来,封魔剑派是不会参与此事了。

    再一想曲正风的话,见愁便能推断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大了,那是两个宗门的面子,可说小了,也不过就是私人恩怨私人了。

    无妄斋信中也只字不提为聂小晚讨回一个公道,却不知……

    聂小晚到底会是何种心情?

    也或许,玉心师太也不能以个人的立场,影响了整个宗门。

    “你若有那个本事,屠了十九洲也没人能管得了你。”

    扶道山人的话,再次在耳边回荡。

    见愁摇头轻笑出声,她也不再言语,只朝着曲正风道:“我初到十九洲,各种事都不明白,不知崖山可有相关典籍,可供一阅?”

    “这倒是有。”曲正风点了点头,“不仅有十九洲的风俗人情,还有修炼路上的一些基础法门。那个……加之师父他老人家教徒弟向来比较随性……所以……”

    随性?

    见愁一下愣住:“说来师父三百年没有回过崖山,那你们的修炼……”

    曲正风额头青筋一跳,叹气道:“基本靠自己。”

    “……”

    见愁明白了。

    难怪在说起翻阅典籍的时候,曲正风会在后面说什么基础法门,还要提到师父教徒比较随性,原来是因为……即便拜师了,也还是自力更生的时候多啊。

    曲正风一面朝前面走,一面叹气:“师父不靠谱的时候居多,如今正风修为虽然不算高,但也堪堪要迈入出窍,在元婴巅峰。大师姐若有什么修行方面的问题,问我可能比问师父更靠谱一些。”

    能让一名弟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见愁已经不忍去想扶道山人到底如何不负责了。

    她看向曲正风:“那便多谢曲师弟,往后少不得要叨扰了。不过这话听起来总是怪怪地……”

    作为一个炼气期的大师姐,见愁说话实在是没什么底气啊。

    曲正风自然知道原因在哪里,他只笑,如春风般和煦:“在大师姐被师父收为徒弟之前,我是崖山大师兄。”

    呃……

    见愁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心里却在想,曲正风表面上看着不在意,不知心里是不是也有一种崩溃的想法?

    说来,她还不知道师父收的其余几位弟子呢。

    “对了,曲师弟,我记得,师父一共收了八个徒弟。”

    “是有八个,不过如今算上大师姐你,也只有六个在崖山。我如今行二,四师弟你也见过了,他惯来是我们几个之中最不靠谱的那个。”

    曲正风已经陪着见愁上了崖山道,站在上头,轻轻地一跺脚。

    风起云涌,霎时凝成一座云梯,出现在见愁与曲正风面前。

    这一架云梯,直直通向绝壁之上,见愁的住处。

    昨日这一番神奇手段,见愁已经是见识过了,今日再见,眼底虽有惊叹,却已经不算是什么了。

    她跟随着走上去。

    “那还有三个在崖山。”

    “正是,一个是三师弟,他乃剑痴,常年都在闭关之中,轻易不出关,如今也是。剩下的两个么,一个是呆子,一个是胖子。”

    曲正风笑了一声,道:“他们这几日都在执事堂,虽知道大师姐你来,心里抓心挠肝地想要见一面,却也不能够。我估摸着,今日做完之后,也快了。大师姐你可没几天清静日子好过了。”

    昨日所见的沈咎,明显是个不怎么正常的人,有些凡尘俗世里的花花公子气,不过真沉静下来,又恣意洒脱,叫人讨厌不起来。

    至于曲正风,朗月清风一样的翩翩君子,用以形容他,是再好不过。

    只是……

    见愁暗暗思索,看沈咎这样嚣张的性子,竟然半分不敢招惹于他,只怕内里是个蔫坏的,没有表皮这么白,剖开来不定黑心,往后须得小心。

    至于其他的三个,见愁还没见过,只听这剑痴,呆子,胖子,仿佛也没有多大的危险性。

    不过……

    仔细一思考,她师父收的徒弟里有正常人吗?

    见愁一时想起在揽月殿时,掌门郑邀那一句疑惑:那么不正常的扶道山人,到底是怎么收了她为徒弟的?

    其实,这不仅是郑邀的疑问,也是曲正风等人的疑问。

    看上去,见愁跟整个崖山都不搭调啊!

    两人各怀想法,不多时就已经顺着云梯而上。

    沈咎竟然还站在原地,手里掐着一朵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可怜巴巴的花,一瓣一瓣地扯着:“去要,不去要,去要,不去要,去要,不去要……”

    “沈师弟。”

    见愁踏上峭壁内向内开凿的一块平地,这里算是她的“家门口”了。

    “大师姐你回来了!”

    沈咎听见声音,猛然一个激灵,一下就站直了,看向见愁。

    若说他之前是个机械的木偶人,如今便像是被人注入了灵气与活力一样。

    见愁心里觉得奇怪,他到底有什么事情要找自己?

    “方才我已经随曲师弟去拜见过掌门了,记得沈师弟刚才说有事要与我商谈。”

    沈咎开口就想要说话。

    然而,他眼角余光一闪,便瞥见曲正风抄手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到了嘴边的话,一字一句,忽然就仿佛变成了一把又一把的刀子,卡在沈咎的喉咙里。

    沈咎张了张嘴,竟没能说出话来。

    见愁越发奇怪起来,侧头望了望曲正风。

    “沈师弟是要找曲师弟的吗?”

    “不是!”

    沈咎一口否决,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崩溃。

    他看了看曲正风,又看了看完全不了解情况的见愁,心底自打昨夜就被撕开的那一道口子,顿时裂得更开了,现在不是鲜血汨汨流淌,简直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咆哮而出!

    “那什么,二师兄,我这话要单独跟大师姐说,你能回避一下吗?”

    “哦……”曲正风抄手,凌空踱了两步,打量着沈咎的目光变得异样起来,“有什么话不能说的,竟然还要单独说?我竟不知道你与见愁师姐有这么多的话要聊了。”

    这声音里的调侃和讽刺,是头猪都能听出来,更不用说自诩聪明绝顶的沈咎了。

    “咔嚓咔嚓……”

    这是沈咎磨牙的声音。

    他瞪着曲正风,终于忍不住了。

    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烧,沈咎手往腰间一按,声音仿佛从牙缝之中磨出来:“拔、剑!”

    曲正风脸上促狭的笑意,一下顿住。

    他微微眯着眼眸,盯着沈咎按在腰间的那一只手,轻声道:“真拔剑?”

    “当然是——”

    沈咎豁然抬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真的!”

    漫天磅礴银光,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暴涨而起!

    两丈方圆的斗盘,凭空出现在这绝壁之上,内里汹涌的灵力仿佛风暴一样冲天而起!

    这一刹那,整个崖山都仿佛能听到嘹亮的剑吟之声!

    曲正风在这银芒暴涨的刹那,便已经脚下一道暗蓝色的流光划过,彻底避开,他长声一笑:“就因为一只小小的天火盏,你就要对我拔剑,师兄真是好伤心啊!”

    “屁!”

    沈咎此刻恨不能把曲正风剁成八段扔出去喂狗。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是绝对无法在人前拉下脸,去见愁大师姐那边要回天火盏的!

    而这个罪魁祸首,却他娘的站在一旁坏事还说风凉话!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咎脑子一热,心想:干了他去!拔剑就拔剑!( )

    打起来了!

    自打那一声剑吟响彻崖山之时,整个原本冷清的灵照顶上,立刻就热闹了起来。

    有人兴奋地大喊一声:“快出来!沈师伯对曲师伯拔剑了!”

    “快,快出来看啊!”

    “要打起来了,赶紧的!”

    ……

    见愁简直看得目瞪口呆,她下意识朝着绝壁之上望去。

    在这一片绝壁之上,还有不少的洞府,相隔或是近,或是远,不少人都将自家门打开,朝着下面看去。

    这崖山绝壁,简直就是天然的观礼台啊!

    见愁算是明白了。

    而且,发生了这种事之后,大家的第一反应竟然都是过来看热闹,仿佛这已经是常态,倒叫见愁有些惊异。

    摆开架势之后,沈咎整个人气质都变得邪肆起来,挑衅一般看向远处凌空而立的曲正风。

    “听闻曲师兄如今已经是元婴期大圆满,随时可踏入出窍期,今日便请师兄赐教了!”

    说罢,他按在腰间的手,终于缓缓抽了出来。

    一柄绚烂的银光,便被他握在了手中。

    那应当是一把剑,只是见愁看不清这一柄剑到底长什么模样,仅仅能看见大一片的银光。

    至于曲正风,却是不疾不徐,踏着他曾对见愁介绍过的那一柄“海光剑”,优哉游哉。

    “师弟,你气量实在太过狭小,还得再练练。”

    呵呵。

    再练练?

    再损失几件宝贝,被你当成傻子玩吗?

    沈咎坚决不肯。

    他咬紧了牙关,已经想象自己手里这一把朔月剑化身砍刀,把曲正风大卸八块时候的模样。

    身体里流动的热血,陡然加快了速度。

    沈咎感受着那种前所未有的兴奋,眼睛睁得大大地,周身银芒更盛。

    此刻虽是白天,他却已经像是将漫天的星斗,都披在了身上!

    在那银光炽烈到让人无法直视的瞬间,沈咎直冲而出,仿佛人也化作了一道流星,一点银芒霎时间便已经到了曲正风的眼前。

    曲正风倒没想到,沈咎的剑,来势竟然会这样猛。

    他微微一怔,便反应了过来,提剑轻轻一挡。

    “叮。”

    一声普通到了极点的声响,却在扩散开之后,砸进人心底最深处!

    那一道迅疾的银芒,竟然被准确地挡了回去!

    “还不错。”

    曲正风手腕一抖,赞了一句。

    这一位师弟从不与自己过招,只因他从不对比自己修为高的人拔剑。

    曲正风的修为在他之上,却鲜少出手,所以其实也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正实力。

    有关于扶道山人的七个徒弟,其实是崖山最大的谜团。

    他们的师父常年不在山中,即便是在山中也只在他们最疑惑的时候为他们指点迷津,其余时候修行基本只靠自己。

    所以,七个人走的路数基本完全不同。

    或许,他们都有一样的法器,可同样的法器,在不同的人使出来也是不同的效果。

    这七个人的修为所有人都清楚,曲正风元婴巅峰,沈咎则是才踏入元婴中期。

    只是修为不等同于战力。

    明面上,战力最高的应当是在崖山之中拔剑频繁的四弟子沈咎,自拔剑以来,从无一败。但是也有人说,是扶道山人的三徒弟,那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四天都在闭关的剑痴,可能才是战力更高的那个。

    至于曲正风,为人颇为温和,待人处事也如春风化雨一般,很少有人去思考他的战力。

    只有有心人注意到,沈咎曾对其他人拔剑,却没有对曲正风拔剑。

    元婴中期与元婴后期大圆满之间的比试吗?

    所有人了解之人,几乎都是两眼放光!

    元婴期修士放到整个十九洲,都是横扫一方的大人物了,纵使在崖山这等地方,也算是异常厉害。元婴期修士往往举手投足之间,便能使山倒河摧。

    如今只在崖山上面比斗,手脚必定不能施展太开,顶多算是“切磋切磋”。

    不过,纵使是“切磋切磋”也足够使人心驰神往了。

    一银一蓝两道华光,便在灵照顶上展开了激斗,不一时便落在了拔剑台上。

    正正好。

    沈咎越打越勇,只觉心里所有的愤怒和怨念都被注入了术法之中,脚底下万象斗盘上的星斗光芒,频繁闪烁,每闪烁一次,便代表着他发动过了一次道印所对应的术法。

    他手里那一柄剑的银芒,也从未黯淡过半分。

    相比于沈咎的大开大合,曲正风则要温和许多。

    沈咎攻,他便守,沈咎进,他便退。

    只是这一进一退之间,渐渐便到了拔剑台的边缘。

    眼前,沈咎又是一剑凌空劈来,空气之中甚至隐隐有雷电闪烁,皆是被这一剑的威势带起!

    曲正风终于猛地一跺脚,石尘四起。

    一座暗蓝色的斗盘忽然浮现在了他脚下!

    这一瞬间,高高站在绝壁之上的见愁,甚至瞪大了眼睛!

    三丈方圆的斗盘!

    在整个打斗的过程中,曲正风都不曾亮出自己的斗盘,仿佛在顾忌着什么,这一刻忽然亮出斗盘来,周围顿时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见愁不禁想起,扶道山人的斗盘似乎也才恰恰好的三丈……

    她记得,自己曾问扶道山人修为,他说三百年前乃是入世,如今是出窍。

    天赋斗盘一丈。

    如今出窍期修为,斗盘三丈。

    那么这一位曲正风曲师弟呢?

    天赋斗盘不得而知,可元婴期大圆满三丈却是不假!

    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天赋斗盘超越扶道山人;其二,他此刻的实力与出窍期修士无异!

    能看到曲正风斗盘的,自然也都能做出与见愁一样的判断。

    所有人都有些不敢相信!

    就连正在曲正风打斗的沈咎也是大骂了一声:“娘的,咱们都是同门师兄弟,你还藏拙!”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曲正风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笑意。

    他剑尖斜斜指地,地面上旋转着他的斗盘,那正好是一枚由七个道子组成的图案,道印!

    话音落地时,那道印便微微亮起。

    一道流光从第一枚道子开始,逐渐第二枚,第三枚……

    只刹那间,点亮整枚道印!

    曲正风的身影,飘飘摇摇,如在云雾之间。

    身处于曲正风的身边,沈咎只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海浪翻滚的声音,深海里的暗流,逐渐涌动着,让人安心又舒适,整个身心都仿佛愿意在这样平和的光芒之中沉睡。

    ……

    若是从远处看去,便能看见那悬空于一剑的拔剑台上,滔天暗蓝色光芒已经覆盖了整座拔剑台,曲正风的身影早已经模糊不清,而沈咎手中所持的银光则渐渐微弱起来。

    见愁紧紧地盯着,脑海之中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

    胜负,约莫就在此刻了吧?

    她看见,下方滔天蓝光之中,原本已经微弱下去的银光猛然一炽,仿佛炸开一样,漫天的暗蓝色华光都仿佛为之颤抖。

    然而,终究没能挣扎成功。

    “轰!”

    两道光芒相撞之时,一道巨大的气浪从拔剑台上向着四周弹出去。

    在感觉到这一股气浪之时,山壁上立时弹出一阵濛濛的青光,涟漪一样泛了泛,那一股爆开的灵力气浪,便随之消散。

    众人只觉一阵狂风扑面而来,再看时,那一道银光已经被抛出了拔剑台,摔在地面上。

    沈咎落地时,险险将手中暗淡了的银光往地面上一插,避免摔个驴打滚,好不容易才稳住了。

    他**不止,脸上有淡淡的苍白。

    抬眼朝拔剑台上望去。

    高高的拔剑台上,曲正风负手而立,面带笑容:“要向师兄拔剑,沈师弟怕还要掂量掂量自己的火候。”

    “呵……”

    沈咎呼出一口气来,缓缓起身,手中那一道银光,在他站起身来的刹那,便已经被他收入体内,消失不见。

    “崖山门下,何惧拔剑?”

    他目光一下明亮得吓人,注视着曲正风的目光也变得火热起来。

    “不过倒是没想到,曲师兄才是一直深藏不露的那个人啊。此次败于师兄之手,沈咎心服口服。不过下一次嘛……嘿嘿。”

    “……”

    听着那笑声,见愁顿时埋下头去,叹了一口气。

    前面都还说得热血沸腾,如今怎么……

    “嘿嘿。”

    一声几乎与沈咎如出一辙的笑声,陡然在见愁耳边响起。

    见愁吓了一跳,转过头去,便看见不知何时,扶道山人已经手持鸡腿,站在了自己的身边,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正前方拔剑台上的事情,嘴里还嚼个不停。

    “师父你什么时候来的?”

    见愁毫无知觉。

    扶道山人摆摆手,咂咂嘴:“他们开打的时候来的。我倒不知这俩小子这些年竟然长进了,尤其是正风这二傻子,斗盘竟然敢修炼到跟山人我一样的大小,实在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见愁无话可说。

    前面曲正风跟沈咎两个人之间,似乎也就是打过这么一场,走下来之后还相互打趣,根本没有什么大问题。

    她想起方才两人打斗拔剑之时的剑拔弩张,又觉得奇妙。

    扶道山人颇带着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这就是崖山,你习惯了就好。”

    这就是崖山。

    你习惯了就好。

    与这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话,见愁已经听不到不止一次了。

    崖山,的确是个很特别的地方。

    眼瞧着沈咎与曲正风两人一面拌嘴一面往回走,她竟忍不住笑了一声:“说起来,我总觉得曲师弟好像……不那么简单。”

    “废话。”扶道山人回想起当初,简直有种痛不欲生之感,“这一群二傻子,个个都是心里蔫坏的。你知道师父为什么变成了一个不负责任的师父吗?”

    “您竟然知道自己不负责?”

    见愁对扶道山人竟有自知之明感到无比诧异。

    扶道山人险些被这毛丫头给噎死!

    他怎么就忘记了自己的体质!

    但凡他收的徒弟,就没一个是好东西!

    见愁这丫头,也就是看着老实,指不定就跟曲正风那王八犊子一个模样,白皮儿黑馅儿坏透了!

    想想自己这几百年以来收徒的惨痛经历,扶道山人禁不住悲从中来,竟觉得连一向美味的鸡腿都味同嚼蜡了。

    他默默地把啃了一半的鸡腿往袖子里一塞,便不见了。

    抬起头来,他郑重其事地看着见愁:“丫头啊……”

    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见愁侧过身子看着他,疑惑:“师父?”

    “这些年来,师父收的这七个徒弟,基本无一例外,都长歪了。”扶道山人沉重无比。

    见愁听了,眼角一跳。

    扶道山人的声音里,又添上一分悲切:“都怪师父,太信任他们,让他们放任自流,自打曲正风一个变成了倭瓜之后,后面来的徒弟真是有样学样,虽没学来他两三成的心黑,却也差不了多少了。”

    是么……

    见愁默默回想起了方才听见的“嘿嘿”那一声笑,沈咎这作风,分明跟扶道山人一模一样啊!

    所以,你的徒弟们到底学的是谁啊?

    这样把责任推卸给唯一一个比较像正常人的曲正风真的好吗?!

    扶道山人半点没注意见愁脸上近乎抽搐的表情,他兀自沉浸在一个人的悲伤之中,难以自拔,沧桑无比。

    “所以,师父此刻做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转过目光来,他认真地注视着见愁。

    见愁眨了眨眼。

    扶道山人道:“为了防止你被他们带成歪瓜裂枣,山人我决定亲自教你,一定会让你成为整个崖山最出色的女修!”

    这个……

    见愁有一种扶额长叹的冲动。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提醒扶道山人:“师父,我是崖山唯一的女修。”

    不用你教,不会有人比她更出色了!

    扶道山人一拍自己脑门,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连忙改口:“没事,还可以有另外一个解释嘛,那就是让你成为这一代崖山弟子之中最出色的那个人,即便是女修也没关系,回头把那七个二傻子都打趴下!你可以成为超越男修的女修!”

    这一回倒是对了,可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像是好话啊。

    见愁真的好想告诉扶道山人:有你在,我长歪的可能才比较大啊!

    只可惜,扶道山人是听不见她内心的呼号的。

    一看见愁那表情,他还以为自己这徒弟是感动的,不由得叹气道:“择日不如撞日,你随师父来。”

    扶道山人手一翻,摸出一块黑色的玉简来,上头刻了一个“经”字。

    他抬手直接将这一枚玉简扣在了见愁屋子前面挂着的木牌上,原本刻着“见愁”二字的简单木牌,竟然霎时一变,古拙的纹路漫散开去,“藏经阁”三个古字镌刻其上。

    见愁依旧看得惊异不已。

    扶道山人走到见愁的门前,直接抬手一推,熟悉的大门打开,里面确不是见愁昨夜所见的那些摆设了。

    推开这一道小门,竟然像是推开了两扇巨门!

    一排又一排的书架整齐地列在房间内,高高的穹顶上装饰着仙鹤图纹。

    见愁一看,就知道,在扶道山人将那一枚玉简按在自己屋前的木牌上的时候,里面的空间似乎就改变了。

    走进里面,见愁四处一转,便知道这一处空间真不知有多大,一排又一排的书架,根本望不到底。每一本书,或是线装,或是帛书,或是竹简,前面都悬浮有一枚隐隐发光的玉简。

    “这里是我崖山的藏经阁。修为越是强大,在这里能看到的东西就越多。一般而言,这藏经阁每一年会朝崖山弟子开放一次,不过你是新入门嘛,所以师父这算是给你开了后门。”

    扶道山人没解释玉简的事情,只是背着手,得意洋洋在这巨大的藏经阁内踱步。

    “你是炼气期的修为,应该翻看不了多少东西。山人我想了想,到封盘筑基之前,都只是积蓄力量,你也不要我什么指点。藏经阁是个修炼的好地方,干脆,你就在这里一口气修炼到封盘筑基再出来吧!”

    一口气修炼到封盘筑基再出来!

    见愁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觉得扶道山人在跟自己开玩笑:“师父牛不是说有人三五年也不能筑基吗?难道这段时间我都待在藏经阁里?”

    “三五年那是庸才。”扶道山人白眼一翻,“比如你当初在青峰庵隐界遇到的那个张遂,就是此类。但你怎么能跟他们比?你有一丈的天赋斗盘,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可见天赋卓绝。你只需在此静心修炼,把能点亮的坤线都点亮了,也就可以封盘筑基了。”

    有那么容易吗?

    好歹也是筑基啊。

    从见愁了解到的基本情况来看,筑基也似乎一道坎儿,迈不过这一关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扶道山人说起来却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仿佛理所应当。

    她又转而想起沈咎等人的话,在崖山,云梯是给刚入门的弟子用的。

    果然……

    这才是崖山吗?

    见愁一下有些理解,为什么寻常人不能在崖山生存了。

    “我崖山,向来收徒门槛高,是个天才汇聚的地方。”扶道山人看见愁表情,忍不住开口宽慰她,“你也是这许多天才之中的一个。只是光有天才是不能成事的。崖山之所以为崖山,不仅因为我们只要天才,还因为我们只要脚踏实地的天才。”

    “这里不仅是个天才汇聚的地方,更是一个天才都比寻常人要努力的地方。”

    “我曾对你说,我不喜欢昆吾的横虚老怪,除了因为是死对头之外,他与崖山门下一样,深谙天才更需刻苦的道理。”

    这其实是一个很重的话题。

    见愁没想到,扶道山人真有这么正经的时候。

    好半晌,她才点了点头:“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扶道山人眯了眯眼睛,道,“放心,只要听师父的话,好好修炼。你的斗盘有一丈呢,只要能点亮一半,就已经是人上人了,若是能点亮十之七八,日后一定能干掉外面那七个二傻子的!”

    “我没想过要干掉……”

    不……

    见愁险些被扶道山人给带歪了,她反应了一下,才连忙改口:“见愁对七位师弟并无任何……”

    “好了好了,山人我还能不知道你吗?”扶道山人一副“我早看穿你了”的神情,赶苍蝇一样摆了摆手,“也不知刚才是谁看着拔剑台上那俩二傻子斗法,看得眼睛发光。啧,山人我真应该用留影镜给你照下来,看你还敢不敢口是心非!”

    “……”

    见愁抬手,下意识地一按自己眼角。

    她的眼睛很漂亮,狭长的眼尾,颜色比周围雪白莹润的肌肤要略略深一些,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妩媚,偏生她眼眸又是清澈至极,给人冷冽之感。

    眼睛发光?

    有吗?

    见愁回想起拔剑台上,炽烈的银光与漫天的蓝芒,不禁一笑:“或许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向往“一言不合便拔剑”的生活,只知道……

    此刻的她,没有任何拒绝扶道山人的理由。

    在十九洲,她需要让自己强大起来。

    这里没有弱者生存的土壤,一切都需要用实力来说话。

    与旁人不同的一点是,她不仅只有生存的压力。

    谢不臣,聂小晚,许蓝儿,张遂……甚至是扶道山人,一个一个,都让见愁感觉,她迫切地想要强大起来。

    缓缓放下自己的手指,见愁两手交叠在身前,朝着扶道山人一拜:“见愁愿在藏经阁闭关,封盘筑基之前,必不出关。”( )

    “闭、闭关了?”

    站在见愁屋门口,沈咎的目光已经定死在了变成“藏经阁”三个字的木牌子上,他简直有一种拽住扶道山人的脖子把他往死里摇的冲动!

    “师父!这种时候大师姐怎么可以闭关!”

    天啊,好不容易才等到二师兄那个死变态不在,趁机过来要“天火盏”的好么!

    沈咎简直欲哭无泪。

    上午时候,他与曲正风拔剑一战,整个崖山到现在还在讨论两个人的战力问题。

    可对沈咎来说,无非就是这辈子至今为止唯一的一败罢了!

    对,他一点也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自己那天火盏!

    曲正风下午时候也不知到底找哪个地方闭关去了,沈咎在整个崖山四处侦查之后,也没发现他的踪迹,便琢磨着既然他不在,那天火盏自己如果去要,应该也不算什么丢脸的事情。

    毕竟,天火盏可也是件很独特的宝贝。

    作为一只小抠门,沈咎可舍不得了。

    他好不容易摸到了见愁屋门前,结果竟撞上扶道山人。

    沈咎一问,扶道山人竟然答大师姐闭关了?

    他实在不能接受!

    “大师姐才来多久?一天有没有?师父你太丧心病狂,毫无人性!女修是用来疼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大师姐!还不快把大师姐放出来!”

    扶道山人眼皮一搭,直接一脚飞出去,踹在沈咎的身上。

    “没大没小!你再给老子嚎两声试试!”

    沈咎一声惨呼,雪白的衣衫上顿时盖上一个黑乎乎的脚丫子印,根本猝不及防,直接被踹下了绝壁。

    “三百年不见,你个老混蛋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愤怒的声音从崖下传来。

    扶道山人两手一背,“哼”了一声,“小王八蛋想跟我斗,做梦!还想染指你大师姐?呸!”

    这回这徒弟,自己可一定要看好了。

    怎么说,也不能被那几个已经长歪了的给带坏了。

    他要教的,可是整个崖山最强的女修啊!

    想想自己能收到一个正经人当弟子不容易,指不定回头让见愁出去站站,也能为崖山满山奇葩正正名呢?

    好吧好吧,那都是很远的事情了。

    心里想着,扶道山人回过头去,看了看挂在门前的“藏经阁”三个字,便不再多留,一个闪身就消失在了原地。

    藏经阁内。

    关上的门,隔绝了外面进来的一切光芒。

    可藏经阁内,却依然有光。

    这光,是从见愁的头顶上发出的。

    在扶道山人将大门关上的那一刹,藏经阁穹顶上的浮雕,便在瞬间化作了漫天银河,星尘倒悬,璀璨又柔和的光芒塞下,覆盖满整座藏经阁。

    见愁仰着头,从藏经阁的这头走到那头,又停下脚步。

    她面前的这一排,正好都是一些杂书,接受修界的情况,或者是一些基本的修行常识,于见愁而言,这才是她如今急需的。

    所以,她当下取下一册书来,慢慢翻看起来。

    “玉简篇?”

    在这本书翻到一半的时候,见愁忽然就发现了这一个篇目,她看一眼悬在空中的那许许多多玉简,仿佛一下明白了什么。

    低头,见愁耐心地将这一个篇目的书给看完,便露出了微笑。

    她起身,将厚重的线装书放回了书架上,而后站到一枚悬空的玉简前,伸手轻轻一捏,玉简便被她拿在了手中。

    修界制作玉简的材料,乃是最普通的青玉,通过锻造将中间的杂质去除,再镌刻上阵法,便能承载大量的信息,携带也异常方便。

    至于阅读……

    见愁沉下心来,闭上眼睛,将这一枚触手温润的玉简,贴在了自己的眉心。

    在玉简与她眉心想贴的那一瞬间,有濛濛的星光,仿佛从她眉心祖窍之中散了开去,一粒一粒的光尘弥散到空中,微小无比。

    无数的信息,一下涌入了见愁的脑海。

    因为不适,她微微皱眉。

    这种一瞬间接受太多信息量的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不过她仔细地调整着,适应着。

    一刻之后,她将玉简放下,重新睁开眼。

    “原来如此。”

    不仅玉简的使用方法明白了,连玉简之中的内容,她也一并看完了。

    用玉简看书,若不须记忆,真是方便太多,一闪念的功夫,便能有无数的东西进入自己脑海。见愁最缺的那些知识,在这一刻之内,竟然就已经填补得差不多了。

    顺着书架走下去,见愁挑选自己感兴趣的内容看了一些,脚步,终于停在了炼气期的书架前。

    一枚又一枚玉简漂浮着,见愁的目光一一挪移过去,最后落在了《封盘筑基》这一条上。

    她伸手取过玉简来阅。

    筑基,便是搭建一个人修行的根基。

    只有正式筑基,才算是踏上了修行之路。

    万象斗盘上的每一根坤线,都代表着人体之中的每一条经脉,或者巨大,或者细小;万象斗盘上的每一枚道子,都代表着人体之中的每一枚窍**,或者明,或者暗。

    炼气期,是为炼精化气,吸收天地精华,进入自身经脉之中,不断地流通和运转,便能打通一条一条的经脉。

    反映在斗盘上,则是一根又一根的坤线亮起。

    所以筑基的本质,是尽可能多地打通身体之中的经脉,疏通堵塞的窍**,为日后的修行打造一个极好的根基。

    这样想来,见愁也就明白了过来。

    玉简之中已有不少前人的积累,不同的经脉运行路线,不同的走向,怎么才能打通更多的筋脉,都在叙述之中了。

    见愁思索片刻,也就放下了玉简,干脆地盘膝在藏经阁干净的地面上,闭上了眼睛。

    她的天赋斗盘,终于渐渐闪现了出来。

    一缕又一缕的灵气,被她吸引,朝着她身体窍**而来,见愁的修行,终于开始了。

    坤线,一根又一根,接连亮起。

    整个过程持续了太久,连见愁自己都不记得时日了。

    她脑海之中铭刻着许多条经脉的走向,每次运转灵气过去的时候,都没有遇到任何的阻塞,直接就通过了,完全没有出现别的修士会出现的某些经脉本身就不能用的情况。

    天赋斗盘的大小,代表着一个人的天赋和潜力。

    斗盘越大,上面坤线的数量也就会越多,证明人体内的经脉更多;而能点亮多少坤线,却要看个人的本事。有的经脉死活打不通,对应的那一条坤线也就永远暗淡。

    修界之中有“完美斗盘”一说,又称之为“天盘”,指的便是无一处不亮的万象斗盘。

    见愁修炼着修炼着,老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根又一根的坤线亮起,随着她打通一条又一条的经脉,变得迅疾无比……

    无数的灵气在她身体各处奔流,也无一丝不畅快的感觉。

    见愁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斗盘,一点一点地估算了起来……

    一根,两根,三根……

    太顺利了,顺利得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还记得在闭关之前,扶道山人对自己说的话:你的斗盘有一丈,能点亮一半,便是人上人了;若能点亮十之七八,就能干掉你那几个二傻子师弟了!

    虽不记得原话,可大意是如此。

    然而现在……

    玉简上有记在的人体经脉,自己都已经打通了,该亮的坤线也一一亮起,甚至整个斗盘的边缘都扩大了有一尺余。

    剩下的没有亮起的坤线,是见愁毫无头绪,而玉简上也没有一点记载的。

    一般而言,修士将自己能打通的经脉都打通了,便可以封盘筑基。

    也就是说,见愁此刻完全可以筑基了。

    只是……

    见愁这时候有些恍惚。

    九成九的坤线,都点亮了。

    只剩下最后的几根,如果能点亮的话,那她拥有的,便是一座堪称可怖的“天盘”!

    世间“天盘”少有,更不用说一丈“天盘”了!

    要继续研究一下坤线跟自己身体经脉的对应关系吗?

    还是直接就这样封盘筑基?

    见愁脑子里两个选择划过,最终她看了一眼这满藏经阁的玉简,停下了修炼。

    此时此刻,封盘筑基,见愁依然会是人上人。她不觉得自己是个力求完美的人,只是能完美一些,谁不想要?更何况,坤线与经脉的对应关系,她现在也只是半懂不懂。

    而偏偏……

    这对见愁而言,极为重要。

    她脑海里划过的,是自己画在斩业岛和登天岛上的几个图案。

    意外得自青峰庵外和隐界外的图案,都是道印。

    道印乃是道子之间的组合,道子代表的是人体的窍**,一道灵气经过不同的窍**组合可以发挥出不同的威力,也就是寻常人所说的“术法”。

    既然知道了道印,那么一定程度上说,反推灵气到底会经过哪几个窍**,不一定不行。

    甚至可以说,对于演算能力够强的人来说,是绝对可以做到的。

    见愁如今脑海之中深深地铭刻着那几枚道印,甚至是还能回想起,那穿破苍穹的金光乍起时,带给她的无边震撼。

    那场面,很漂亮。

    随着那金光被投入云气之中的道印,可能普通吗?

    见愁是个普通人,而这是一个普通人都觉得不普通的东西。

    所以,见愁的选择是:研究它。

    接下来的时日里,见愁不饮不食,竟然也不觉得很累,俨然已经早过了辟谷的状态了。

    她翻阅大量的玉简,并且在自己身体经脉之中做着尝试,竟然误打误撞,轻而易举地冲开了几条经脉,斗盘上暗淡的坤线,再次亮起一根,两根,三根……

    若此刻有外人在,只怕早已经骇得把下巴扔到地上了。

    见愁更不知自己此刻在做的,到底是怎样惊人的一件事。

    她一下陷入一种奇异的专注,竟然也不觉得枯燥。

    一面翻阅玉简,一面尝试着引导灵气在身体各处冲撞,感受着灵气在身体里流动,也同时观察斗盘上游走的光亮。

    斗盘与人体有对应的关系,灵气走到哪里,见愁能感觉到,也能看到。

    如果据此推测附近那几条经脉的位置,就简单多了。

    最后一根没有亮起来的坤线,在最边缘的位置,见愁将自己的右手抬起来,看了看指尖处。

    她轻轻一动手指,一道灵光从指腹上划过去,斗盘上,暗淡坤线的旁边有一簇亮光燃起。

    就在这里!

    见愁心念一闪,控制着灵气缓缓刺入指尖那异常细小的经脉之中。

    像是刺破了一层薄膜,被隐藏在其后的经脉,终于接纳了灵气的进入。

    斗盘上,最后一根暗淡的坤线,也终于像是汇入了涓涓细流,徐徐亮起……

    这一刻,整个斗盘上都有一种柔和至极的濛濛白光。

    见愁盘坐在地,天元位置里漂着的那些星尘一样的东西,陡然变得浓稠了一些,霎时在那一尺见方的天元上空凝结出来,化作一滴又一滴的液体,滴落。

    于是,原本像是一座小星空的天元,一下变成了一只盛着液体的小玉碗。

    见愁能感觉到那碗中充盈而饱满的能量。

    搁置于双膝的两手,在这一刹那结印!

    见愁两手合拢,收紧在胸前,一个又一个的手印打出,灵力顺着特定的轨迹在她身体里穿行,将一条又一条经脉的轨迹稳定下来。

    这是封盘筑基的一套手印。

    见愁因为不熟,所以打得极为小心。

    每落下一道手印,便有一道坤线的光芒凝实一些。

    待到最后一道手印打完,见愁已觉得额头上细汗密布。

    待得她重新睁开眼时,整个天赋斗盘已经扩充为了一丈一尺三,斗盘上没有任何一个阴影区,所有的坤线都是亮着的!

    天盘落定!

    阅读过大量玉简的见愁,此刻只能模糊地理解到这到底是多恐怖的一件事,却没有特别直观的感受。所以,她也只是多看了一眼,心想自己应该不错,便将此事放到了一边。

    筑基既然已经结束,就暂时不用去想了。

    方才在冲击自己身体里每一条经脉的时候,见愁对于经脉与坤线之间的对应关系,已经很熟,可是道子与窍**之间的对应,却还很生疏。

    她有好几枚道印,想要凭借道印反推灵气在窍**之中的运行,得出一个术法的施展诀窍。

    这难度,可比推测经脉要大得多。

    道印不是见愁自己的,她不确定道印上任何一个点的具体位置,只能根据它们的组合不断尝试。

    不过……

    从另一个方面想,却也简单。

    人施展术法,无非是四肢七窍,少有术法脱出此类。

    如此一来,见愁便可直接选定自己的四肢七窍上的窍**,作为道印结束的那一个道子所落下的点,于是范围就可以再度缩小。

    “如此……先从哪里开始……”

    见愁一手持着玉简,一手持着自己用藏经阁之中的毛笔画出来的道印,在藏经阁之中踱步。

    她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一手要看玉简,一手要看道印,算了,还是从腿熟悉一下吧。”

    这一枚道印,是青峰庵外那金光散射出的道印,一共有七枚道子,组合成一个勺柄一样的形状。

    她心念一动,灵气自动从她眉心祖窍处流散而去,一路朝着腿部注入而去。

    七个窍**的组合,按位置可能是……

    足三里。

    阳三交……

    ……

    最后一个是,涌泉**?

    见愁不过只是试试灵气这样运行会不会有什么效果,若是厉害的法术,在运行结束之后自然会显露出相关的法术效果。

    所以,她只是下意识地在灵气注入涌泉**的时候一抬脚。

    霎时间,见愁只觉得足底一片火热,仿佛有一道漩涡在刹那之间开启,要抽走她浑身上下所有的灵气!

    这感觉,有点熟!

    见愁立时知道不好,虽刚入筑基期,反应却还算是迅速,连忙一个手印点过去,封住了自己眉心祖窍,锁住继续外泄的灵气!

    祖窍处灵力不再外泄,可已经奔流出去的灵气却难以收回,它们尽数聚集在了她脚底下——

    然后,见愁便看见了自己毕生难忘的一幕。

    她面对着藏经阁的大门而站,轻轻地抬起脚上软底缎面鞋,一道在筑基期的见愁看来堪称磅礴的巨大腿部虚影,便朝着大门悍然撞去!

    “轰!”

    一声巨响。

    烟尘四起。

    藏经阁的大门破了好大一个洞,甚至上面连接着山壁岩石的部分,也被撞空了一大截。整个破洞处连起来的形状,特别像是一条腿……

    见愁茫然地站在藏经阁内。

    穹顶上的银河星辰,因为外面有光线透入,已经不再明亮,恢复成了一圈浮雕的模样。

    外面崖山的声音,好像一下就大了起来。

    此时此刻,见愁心里其实很平静。

    早知道的话,用手会不会好一点?( )

    这一天,姜贺照旧从自己的屋里出来,随便朝外面一蹦——

    住在崖山,没别的好,就是每天下去灵照顶的时候,都能体会一把自杀的爽感。

    姜贺特别喜欢这种完全失去掌控的感觉。

    当然,他还年轻,至少看上去今年才十岁,自然不能就这样死掉。

    所以,在身体坠落,即将掉到地面上的一刹那,他脚底下斗盘一闪而逝,紫红色的光芒快得像是幻象。

    待得光芒消散,他人又稳稳地站在地面上了。

    抬眼一看,今晨的灵照顶依旧美好,再过半个月,归鹤井的仙鹤就要回来了,只是……

    在姜贺的目光朝着归鹤井移去的时候,一只奇怪的动物,便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他的视野。

    “唉……”

    一声长叹。

    姜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作为扶道山人座下第七……不,曾经的第七弟子,身形微胖的姜贺,对扶道山人的种种恶习,也算是有所了解。

    但是,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师尊喜欢养鹅呢?

    听说,这一只鹅一路跟着扶道山人,从人间孤岛到了十九洲大地,原本扶道山人是准备吃了它的,没想到真到了随便就能吃的时候,竟然说“能养一只鹅这么久,只怕不仅仅是果腹的缘分”,索性就留了这鹅一条禽命。

    崖山上下闻言,全都用一种异常惊恐的眼神注视着扶道山人。

    他们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扶道山人再也不吃荤了。

    只可惜……

    姜贺走到归鹤井的近处,看看这在颇为宽阔的井水面上优雅地弯着脖颈,怡然打理自己光亮羽毛的……一只大白鹅。

    这就是那只大白鹅的归宿了。

    谁也没想到,扶道山人这老混蛋竟然直接把鹅养在了归鹤井里!

    姜贺绕着这大白鹅左右走了两圈,手指搭在下巴上,老觉得心里有一股气咽不下去。

    大师姐也就罢了,怎么连跟大师姐有关的鹅都这么嚣张呢?

    虽然听说师父新收的大师姐是个样貌很和善的人,可姜贺就是喜欢不起来。

    没办法……

    在当初听说师父终于又收了个新徒弟的时候,他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终于可以摆脱小师弟这个排名了,感天动地啊!

    谁想到,一转眼,说好的小师妹变成了大师姐!

    倒霉的姜贺,依旧是扶道山人座下的小师弟,不过从第七弟子变成了第八弟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

    前几日轮到他与六师兄陈维山在执事堂当值,又正撞上那不靠谱的掌门撂挑子,扔了好一堆杂事给他们做,真是一个头两个大,竟然一直没抽出空去看看新来的大师姐。

    结果,转眼才过去十二个时辰不到,师父就直接勒令大师姐闭关了!

    可怜姜贺与陈维山,连这传说中的“崖山大师姐”,“崖山唯一的女修”的面儿都还没见着,如今姜贺也只好盯着这一只据说与大师姐渊源颇深的大白鹅猛看了。

    大白鹅在水中嬉戏,两只脚蹼在水底下划动,姿态可优雅了。

    姜贺摇头看着,忍不住嘀咕:“我看再过大半个月,那一群仙鹤回来,看不把你赶出去!”

    大白鹅扭过头去,拿屁股对着姜贺。

    姜贺一看,没了言语。

    难道真是年头不顺,连只大白鹅都欺负自己?

    正琢磨着,要不要悄悄找个机会,把这师父的“有缘鹅”给弄进佳肴堂烹了,姜贺还没决定好,就听见背后轰然一声巨响!

    一张小脸霎时紧绷,姜贺刚转过头,立时就感觉到一阵强大的气息扑面而来!

    精粹得可怕的灵气,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气息,从他头顶半空之中一掠而过!

    速度,快得惊人!

    姜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一道恐怖的攻击,已经消失不见。

    那一刹,整个崖山都被惊动了!

    巨大的声响,还在整个山谷之中回荡,灵照顶上一片嗡嗡作响。

    姜贺僵硬着脖子,站在归鹤井旁,抬头望去。

    只见高高的崖山绝壁之上,某一处据说是大师姐闭关之所的位置,不知被什么撞开了一个巨大的孔洞,足足有七八丈高,边缘轮廓颇为奇特。

    姜贺眨巴眨巴眼睛,看了好久,终于吞了吞口水。

    他认出来了,这像是一个人的一条腿。

    原本在灵照顶上的修士,都朝事发地点看去,不在灵照顶上的修士,也迅速御器御空而出,密密麻麻的法宝毫光出现在半空之中。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敌袭?”

    “怎么有人敢打崖山?不要命了?”

    “不大像……”

    “好大一个洞!”

    “这形状怎么有点奇怪啊……”

    ……

    的确有些奇怪。

    姜贺伸出自己短短的胳膊,撑着自己带着婴儿肥的双下巴,乌溜溜的眼睛里闪过几分思索,他直接脚踩一道紫红色光芒而起,直直朝着那形状奇怪的破口处而去。

    此时,闻讯而来的扶道山人也是一脸的凝重。

    向来懒得无法言说的掌门郑邀,竟然也腆着肚子跟在了扶道山人身后。

    几个人都没说话,径直朝着破孔处飞去。

    那一个撞出来的洞,实在是太大了……

    才飞来的几个人,想不看见站在里面的见愁都很难。

    隔着那一个形状奇怪的大洞,见愁的目光真的平静而冷静。

    她自然也看到了悬停在半空中的扶道山人和掌门等一干人等,里面还有好几个自己不认识的面孔,甚至连看去跟个小萝卜头一样的小孩儿都跟过来看热闹了。

    见愁想了想,将右手上掐着的那一枚画着的道印一捏,那一张纸便消失在了掌心。

    她持着左手的玉简慢慢走出来,四下里一片寂静。

    踏过地面上留下的废墟,见愁发现藏经阁的大门,仿佛出于一个虚实交界的状态。

    残破的藏经阁大门与残破的岩石顶部之间,仿佛有一道黑色的裂缝,见愁不看的时候感觉得出它在,去看的时候它又不在了。

    见愁小心翼翼地踏了过去,外面的天光,终于照在了她的身上。

    灵照顶上站着的所有崖山弟子,顿时都认出了她来,一片哗然。

    这不就是十日之前闭关的大师伯吗?

    到底是干了什么,怎么搞出这么大动静来?

    难道真有敌袭?

    弟子们的疑问,也同样是掌门长老们的疑问。

    扶道山人却没管那么多,他脸色出奇地严肃,一双深邃而通达的眼睛望过去,他立时就发现了见愁与之前的不同。

    虽然闭关十日,可她脸上皮肤甚好,柔嫩而有光泽。

    眼底有慌乱和惶然,却毫无疲惫之色,反而神光聚拢,再不外散。

    左手拿着一枚玉简,右手却好像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

    仔细打量打量见愁周身,没有任何伤痕,扶道山人一下就松了一口气:“看来是没大事。”

    跟在郑邀身后四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都忍不住嘴角抽了一下。

    终于有一个眉毛长得跟头发一样长的长老忍不住了,开口道:“扶道师伯,这样说怕不大好吧?崖山的事都不算是事了吗?”

    扶道山人不屑于跟这后辈说话,并且送了对方一对白眼。

    长老顿时没话了。

    心里委屈啊!

    长老又怎样?

    架不住扶道山人辈分高啊!

    谁叫他是十甲子前那一场大战里唯一活下来的一个遗老呢?若无扶道山人,便无今日之崖山。

    长老心中有气,也只好忍了,吞了。

    眼瞧着他们不说话了,扶道山人也落下了地,站在她面前,见愁终于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扶道山人开口便问:“可是遇到了歹人偷袭?”

    “不是……”见愁僵着一张脸,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徒儿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噗!”

    后面的掌门忽然就喷了。

    他被自己口水给呛住了,却来不及喘匀气儿,就惊诧开口:“你说什么?!”

    什么叫“徒儿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这么说,这动静根本不是旁人闹出来的,就是他们崖山自家的杰作?

    开什么玩笑……

    那么恐怖的波动,到现在郑邀还心有余悸,别说别的弟子和长老了!

    那一股穿壁而出的力量,极为精纯是其一,更要紧的是隐含着一股让人头皮发麻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感觉,郑邀也无法形容。

    兴许,那应该是凌驾于单独的“力量”之外的东西,比力量更为恐怖!

    或许称之为——

    威压?

    总而言之,郑邀不觉得这是一个炼气期……

    “等等,你现在什么境界!”

    他注视着见愁的目光,忽然变得怪异起来,惊讶地开口问道。

    见愁回看扶道山人一眼,扶道山人也道:“对,什么境界了?”

    “大约,刚到筑基期吧?”见愁其实也不很明白,“徒儿不久之前就封盘筑基了,不过藏经阁中无日月,也不知时日长短。我闭关了许久吗?”

    “……筑基了?”

    这是以为自己在做梦的掌门郑邀。

    “不久之前?”

    这是歪着头也以为自己在做梦的扶道山人。

    两个特别不靠谱的领头羊几乎同时转过头来,对望了一眼。

    这会儿,都有点懵了。

    “等等,等等,事情有点乱了,让本座来理理。”睿智的胖子,终于也落了地,同时注意到这门前的一小块地方特别小,干脆直接一摆手,吩咐道,“四位长老,让其他人都散了吧。我们几个,走。进去说话。”

    说着,郑邀当先一步,走在前面,重新进入了藏经阁。

    藏经阁中央有一张很大的圆桌,此刻空无一人。

    郑邀走过去,随便拉了一把椅子出来,面朝椅背而坐,两手搭在椅背扶手上,用一种看稀有动物的眼神,把见愁从头看到了脚。

    这目光,着实让人毛骨悚然。

    见愁之前的疑问还没得到解答,又隐约觉得自己试验的那个道印似乎闯下了不小的麻烦,一时心虚,也不敢再问,只能强忍住那种感觉,规规矩矩地站在前面。

    扶道山人也拉了一把椅子来坐下。

    这时候,郑邀终于开口了:“先来问第一个问题,大师姐你修为几何?”

    “约莫筑基。”见愁想了想,又道,“应该没多久,所以是……初期吧?”

    郑邀立刻低下头去,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数着数着,他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忽然又抬起头来,这一回是向着扶道山人:“师伯,师伯,她什么时候开始跟你修炼的?”

    修炼?

    扶道山人仔细想了想,只觉得自己头皮一炸一炸地。

    “十三天之前吧?不过……”

    他抬起头来看向见愁:“在仙路十三岛的时候,你有修炼过吗?”

    见愁摇摇头。

    然后,她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师父说十三天之前我开始跟着师父你修行,那就是在青峰庵悬崖上的时候,也就是说,现在才过去了……十天?”

    她在藏经阁之中是不知外面岁月流逝的长短的,本来以为最少应该过去了三五个月……

    可没想到,才十天?

    她陡然便意识到了为何郑邀与扶道山人都是这表情了。

    十日筑基,谢不臣。

    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这个,却不是因为谢不臣,而仅仅是因为十日筑基。

    在百日筑基便可名扬天下的十九洲,十日筑基是什么概念?

    是下一个谢不臣。

    “这样算时间,约莫也就十天半……更何况……”扶道山人的眸子里,顿时都是一片奇异的色彩,“我记得见愁丫头你说,你闹出那么大动静之前,应该早就筑基了吧?”

    “……是。”

    见愁眨了眨眼。

    “只是徒儿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筑基的……”

    “那也够了!”

    郑邀猛地一拍大腿,毫无崖山掌门高高在上的形象!

    他甚至狂笑了起来,站起来对着扶道山人道:“就算是十日半,又怎样?师伯,师伯,多少年了!十九洲大地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天才了!能有一个在我崖山,便是万世积下的功德,足够了!”

    没有人能预料一个天才对一个门派的影响。

    也没有人能预料两个天才对一个十九洲的影响。

    此刻的见愁无法理解郑邀的狂喜。

    此刻的扶道山人心里有些酸酸地,他无言地摸出一根鸡腿来,咔嚓咬了一口:“我不高兴……我一点也不高兴……真是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

    说着说着,他竟觉得鸡腿都没味道了,连嚼蜡都不如!

    “啪”一声,鸡腿直接摔在了光洁的桌面上。

    扶道山人转头来看着见愁:“等等,你斗盘乃是一丈,当初我点亮一丈斗盘,大致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我也了解。你怎么可能那么快?斗盘点亮了多少?”

    封盘筑基是随时的事,一般只要能点亮一半多一点,便能筑基成功。

    若见愁只点亮了一半,那就真是可惜了这天赋了。

    想到这个可能,扶道山人那故作出来的低沉和无言,就变得真实了几分,他等着见愁的回答。

    见愁想起“天盘”的事情,脸上便露出笑容来,正想要告诉扶道山人。

    没料想,方才那位长眉毛长老又落了下来,竟朝藏经阁里面走来。

    “启禀掌门……”

    “不是叫你们走了吗?怎么又进来了?”

    郑邀正等着见愁回答呢,被人打断,有些烦闷,不大耐烦地回道。

    长眉长老长叹了一声,道:“掌门,是有外客来拜。”

    “外客?”

    郑邀皱了眉站起来,腆着肚子在桌旁走了两步。

    “我们崖山近年哪里有外客走动?哪个门派的?什么人?”

    “对方称来自剪烛派,共有三人,修为最高者是名女子,只有筑基中期,说是代她们师妹许蓝儿,来给见愁大师伯赔礼道歉的。”

    剪烛派?

    代许蓝儿给她赔礼道歉?

    见愁一下就把所有与修为有关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皱起了眉头。

    郑邀并不知中间有什么恩怨,只看向了见愁。

    扶道山人也看向她,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一日有封魔剑派与无妄斋的消息传来,见愁阅过消息后,便与曲正风一起回来,遇到沈咎,二人拔剑便斗了一场,见愁稀里糊涂地开始了自己的闭关,竟还没来得及将此事报给扶道山人。

    她此时想起来,便将在斩业岛的前情叙述一遍,而后说了前些天传信之事。

    “十日前,封魔剑派与无妄斋都送来消息,说小晚师妹已经在疗伤。许蓝儿也毫发无伤,回到了剪烛派,除此之外,并无什么别的消息了。”

    郑邀奇道:“门下弟子偷袭他人,剪烛派竟没去无妄斋道歉?无妄斋也丝毫没提追究之事?”

    这也是见愁疑惑和不解的地方。

    她摇了摇头,以回答郑邀的疑问。

    那一时,郑邀便冷笑了一声。

    当掌门也有这许多年了,虽每日都说想要甩掉这烂摊子,但关键时刻总是甩不掉。

    他两手一背,颇为不屑。

    “无妄斋毕竟势小,弟子恩怨不上升到门派恩怨,也算是他们两派达成的一致。只是这剪烛派行径未免太下作,真正的苦主没得到道歉,他们倒巴巴赶上我崖山来,要给见愁大师姐道歉了。”

    一群踩低捧高欺软怕硬的东西!

    郑邀最不耐烦应付的就是这种人,他直接一摆手:“一群刚筑基的修士也敢来崖山,当心我开护山大阵轰死她们!赶他们走,叫他们滚!”

    “这……”

    长眉长老到底要顾全大局一些,觉得这样做不大好。

    见愁略一思量,却道:“启禀掌门,如此恐有错杀之嫌。兴许,她们来崖山之前,已经先派人去无妄斋道歉过了也不一定。不如见见她们,再赶她们走?”

    “嗯……”郑邀微微有些诧异,仔细一想,其实也是,“不过她们要见的是你,到时候头疼的可是大师姐你,你可想好了。”

    见愁不过想知道剪烛派到底怎么做的罢了,也实在是好奇,许蓝儿竟然能全身而退?

    在她看来,五夷宗的陶璋,可绝非什么善类。

    至于头疼?

    见愁想,头疼的必定不会是她这已经有了崖山大树做依傍的人。

    于是,她不禁莞尔:“见愁若是头疼,掌门亦会头疼了。”

    一怔,而后大笑。

    郑邀还挺开心,便道:“那就出去见见。”

    说着就要走出去。

    扶道山人在旁边半天没插话,眼瞧着见愁三下五除二就跟郑邀把话定下来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对啊,见愁那丫头还没回答自己问题呢!

    “你到底点亮几根坤线啊!”( )

    外头围观的弟子们都被长老驱散了,对外统一的说辞就是大师姐修炼着修炼着一不小心弄出来的,到底旁人信不信那就不得而知,也不归长老们管了。爱玩爱看就来网 。。

    不过扶道山人座下的几位弟子,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难得,今天还在崖山的五个人都凑在了一起。

    一个曲正风,淡然地立在旁边;一个沈咎,穿着一身雪白的袍子,手指摩挲着自己的嘴唇,似乎也在思考;一个小萝卜头,姜贺,一直望着最顶上的那个破洞,嘴里咕哝:“谁的腿有这么大这么粗啊?”

    剩下的两个人,自然是所谓的“剑痴”和“呆子”了。

    一个满身落拓的青年,腰上悬着一把长剑,一只酒壶。

    下巴上胡须浅浅,应该是有几天没收拾了,有点邋遢的痕迹。

    可偏偏那一双眼睛,刀锋一样锐利,只看着这一双眼,便觉有剑影在里面闪烁,吓人得紧。

    另一个则面相憨厚,身材壮实,脸上带着朴实的微笑,虽然生得一张轮廓还算俊朗周正的脸,只可惜这神态表情,怎么也撑不出半个“帅”字来。

    这便是呆子陈维山了。

    他挠了挠头,又听见了姜贺一直咕哝的问题,便回道:“刚才听长老们说,是大师姐修炼的时候闹出来的动静,我想,这应该是大师姐的腿吧?”

    那一瞬间,周围四个人之中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沈咎嘴角抽搐了老半天,抬起头来,才特别诚恳地对这憨厚的汉子道:“老六,别怪我没提醒你,到了大师姐面前,你还是一个字不说为好。”

    曲正风就站在一旁笑,淡淡地。

    姜贺瞅瞅他表情,就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恶寒。

    陈维山一点也没明白:“为什么?”

    沈咎直接翻了一对白眼,这智商,怕是没救了。

    “出来了。”

    一直站在旁侧,没有参与过他们讨论的青年,一直落在那破洞口的目光,终于一凝,顿时说了一声。

    他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粗粝和沙哑,让人听了难受。

    不过,这时候大家却都顾不跟上了,连忙跟着他的目光朝前面看去。

    果然是人出来了。

    长眉长老在前,掌门与见愁等人在后,落在最后的竟然是他们“尊敬”的师尊,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一个劲儿地朝前面喊:“你倒是回答我啊!”

    其实这时候见愁也没走出去多远,无奈又好笑地停下了脚步,只是眼角余光一扫,就发现了违抗长老命令,守在下面观察自己的几位“同门”。

    仔细将眼光放开了一扫,见愁就发现,无数的目光从远处近处明处暗处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将要出口的话一顿,出口就变成了:“师父,我们一会儿再说吧,我也不确定。”

    天盘这种东西,怎么看似乎也……

    太玄乎了一点。

    见愁总觉得自己的修炼过程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太顺利,反倒让人心里有些毛毛的。

    这当口上,扶道山人也已经直接到了他们身边,听见愁这样说,心里是狐疑不定。

    他一面走,一面念叨:“唉,早跟你说了,把能点亮的坤线都点亮了再筑基,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心急呢?想当初我最后去摸索那些经脉的走势,都花了不少的时间。一丈的斗盘,岂是那么容易就全部点亮了的?更何况,当时我还是名镇十九洲的天才……”

    “那师父有全部点亮吗?”

    见愁又问道。

    “……”

    成功地被一句话噎死。

    扶道山人恨不得一鸡腿给她塞嘴里去:“山人我发现你真是跟那些臭小子学坏了!怎么可以这样欺负老人家?!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哦……”

    每次看见扶道山人这样,见愁就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扶道山人险些被这逆徒给气炸了。

    走在前面一点的郑邀听着,心里简直乐呵,只竖着两只耳朵,也不插嘴。没办法,谁叫他这个掌门既不是天才,也不是天才的徒弟,更没有一个天才徒弟呢?

    哎呀哎呀,清闲真是好啊。

    大清早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崖山上下其实都好奇着,虽然被赶走,也只是不敢在明面上围观罢了,像沈咎、曲正风这样的人还有不少,眼见着掌门等一行人有说有笑出来了,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内心都有点蒙。

    藏经阁都差点被炸了,这还有值得高兴的?

    心思活络一些的,立刻就想到了见愁的身上去。

    难道,长老们说,这动静是见愁大师伯搞出来的话,竟然是真的?

    人的想法,在合理的时候,总是存在一种共性。

    于是,在扶道山人等一行人离开之后,不少人齐刷刷抬起头来,望着那个形状奇怪的破洞:难道,真的是见愁大师伯的腿?

    小胖子姜贺也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戳了戳站在自己身边的陈维山。

    “你觉得呢?”

    陈维山向来憨厚,他觉得师兄弟们都在看自己,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陈维山道:“我觉得大师姐挺厉害的,就是腿粗了一点,连墙都坏了。”

    “……”

    这智商,完全无法正常对话了!

    姜贺无力地以手掩面,对沈咎道:“四师兄,你是对的。”

    沈咎玉树临风地一甩袖子,道:“那是当然了。不过我还是很好奇,见愁师姐闭关之前也就是炼气期,到底是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来的……诶,他们上去干什么?”

    目光上移,跟上之前离开的扶道山人一行人,沈咎说着说着,就怔了一下。

    原来,以掌门郑邀为首,扶道山人等人竟然都乘云梯而上,往更高处的揽月殿去了。

    去揽月殿,一般是议事或者见客。

    众人在崖山待久了,也都是知道的。

    曲正风在旁淡淡道:“方才我看羲和长老从外面来,听说是剪烛派来了三名女修,要找见愁师姐。具体是什么事我没问。”

    毕竟不是他的事,不方便打听。

    沈咎立时就好了奇,一只手伸过来搭住曲正风的肩膀,嘿嘿笑道:“二师兄,别藏拙嘛。我知道你的,你向来是咱们崖山最深藏不露的老狐狸,咱俩斗了这么多年,我现在也被你打败了。在这种小事上,你就漏漏风声呗?”

    前段时间还掐得要死要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多大仇,一转眼机就开始哥俩好。

    其余几人一见,只有齐齐的白眼相送。

    曲正风听了沈咎的话,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道:“我的确不知更多了。”

    “既然不知道,那我们去看就好了。”

    粗粝而沙哑的声音,从旁侧插了进来。

    众人惊讶回头,只看见落拓青年的身影,竟然直接消失在原地,化作了一道流光,落向了通向揽月殿的那一出石亭。

    剩下几人都有些没想到。

    曲正风却叹道:“论行动力,咱们师兄弟,还真是比不上寇师弟啊!寇师弟不善言辞,痴迷于剑,让他一个人上去,我有点不放心。作为你们曾经的大师兄,我得担忧着些,便去看看寇师弟吧。”

    说罢,他仿佛一个十分负责的“二师兄”,直接御剑而起,也冲向了揽月殿。

    胖胖的小姜贺直接骂了一声:“二师兄无耻,等等我!”

    “我去,你们都去了,要不要这么坑啊?带我一个啊!”沈咎向来是个不落于人后的,想也不想,踩着飞剑就追了上去。

    原地,脑子里就一根筋的陈维山想了好半天,呢喃道:“大家都去,我也去,跟着大家一起行动,总是不会有错。”

    于是,陈维山一个闪身,身影就消散在了原地,再看时,竟然已经在小胖子姜贺的身边了。

    几个人蹑手蹑脚地接近了揽月殿。

    此刻,揽月殿内,四大长老次席的羲和长老已经站在殿中。

    他生得很矮,只到刚走进来的掌门郑邀前胸,下巴上却有一大把胡须,看着仿佛要拖到地上去。

    铜雀灯盏高衔着幽幽的火光,即便是白日也照常亮着。

    外面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羲和长老半点惊讶也没有,直接回头行礼:“拜见掌门,扶道师伯。”

    郑邀一手搭在自己腆着的肚子上,踱着步就出来了。

    正中的位置上,安有一宝座,寻常郑邀是从来不会坐在这里的,不过有外人在,就不一样了。

    装样子的时候到了。

    他袖子一甩,当先坐了上去,身后跟着的扶道山人顺势落座在了他手旁的位置上,显然是地位异常崇高。至于见愁,乃是扶道山人的徒弟,便顺势侍立在了扶道山人的身边。

    见愁朝大殿正中站着的几个人看去,除了崖山的长老之外,还站了三名女修。

    她们穿着与当日的许蓝儿差不多的衣服,衣角上有徽记一般的两扇窗的绣纹,模样都是一等一的水灵。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眼角有一滴泪痣,还算镇静,中间的一个瞧着便有些平庸了,倒是站在最后边的那一个低垂着头,仿佛有些紧张,也不知长什么模样。

    两扇窗,剪烛派。

    何当共剪西窗烛?

    见愁脑子里一下晃过了这样的一句诗,再打量殿中几人的时候,就有些异样了。

    太浪费。

    若剪烛派全是许蓝儿这般心机深重之人,当真是辜负了这么好一个名字。

    羲和长老见人来了,便上前禀道:“启禀掌门,剪烛派三位求见弟子已在殿上了。”

    这是引见的一句话。

    后方三名女子闻言,立刻上前一步,一起给郑邀行礼:“晚辈等拜见崖山掌门。”

    如此整齐又娇滴滴的声音,一起在殿上响起,倒真有一种格外异样的感觉。

    郑邀猛地觉得有点冷,不动声色地悄悄伸出手去,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脸上却半点端倪不露,道:“三位小友请起。都是中域左三千的修士,也不必如此多礼。本座听说,你们来是找大师姐的?”

    大师姐?

    当头那一名脸上有泪痣的剪烛派女修,在剪烛派也颇受师尊重视,名为周宝珠,虽不如许蓝儿,可也差不离。

    这一次,她原本是做足了功课来的,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知道见愁是扶道山人的徒弟。

    可现在,她有点蒙。

    因为,她正准备开口,叫见愁为“大师姐”。

    一身冷汗被凭空吓出来,周宝珠吸了一口气,才及时调整过来,她应变还算不错,及时调整了一下开了口。

    “回禀郑掌门,正是如此。”

    她沉了沉心,续道:“我剪烛派门中弟子许蓝儿,前段时间与中域其他几个宗门一起出发去人间孤岛青峰庵隐界,没料想半路遇险,幸得扶道长老仗义相救,实在感激不尽。只是在回十九洲途中,我门中许师姐被五夷宗心怀不轨的仇家追杀,在打斗时一时乱了手脚,竟不慎与见愁前辈交手……”

    用“前辈”,还算聪明。

    只是这说出来的话,却不很聪明了。

    见愁默默站在扶道山人的身边,眼底露出几分嘲讽来。

    看来,自己的建议的确是错了。

    上首坐着的郑邀与扶道山人,都是先听见愁讲过来龙去脉的,如今再一听周宝珠这避重就轻的话,心里就不大得劲儿了。

    怎么听着这话,这么刺耳呢?

    郑邀那小眼神飞下去,落在周宝珠的脸上。

    周宝珠只觉这一位崖山掌门实在跟传说中的不一样。

    在世人眼中,崖山是崇高又神秘的,乃是一个专出高手之地。

    即便是周宝珠,在经过崖山索道下那一片千修冢时,也忍不住心神摇动,可……

    崖山掌门怎么是个……胖子?

    周宝珠无法形容心底的感觉,强行压住那种怪异之感,将自己师尊交代好的话,一一复述而出。

    “崖山素得中域左三千门派敬重,剪烛派亦是其一。如今不慎伤人,许师姐虽受重伤,心里却愧疚不已,只怕两门之间起了什么龃龉,所以特求了师尊,派晚辈等三人前来,为当日之过失,给见愁前辈道歉。”

    周宝珠以为一切顺利,最后的几句,表情终于略略轻松了起来。

    “希望见愁前辈能原谅许师姐此次过失,不计前嫌。剪烛派亦将感念崖山大恩,他日必当回报见愁前辈与扶道长老当日救命之大恩大德。”

    “说完了?”

    郑邀听着她说了一长串,心里早不耐烦了。

    一听着耳边没了声音,他眼皮一掀,总算是给了那周宝珠一个正眼。

    周宝珠一怔,之后却觉出一种丝毫不被重视的感觉。

    崖山之人,未免也太过傲慢了吧?

    只可惜,她这样一个小角色,没几个人会照顾她心情。

    扶道山人在一旁说风凉话,嘿嘿笑道:“像是说完了。”

    “哦。”

    郑邀点了点头,直接一侧头:“大师姐,这是你的事,你怎么看?”

    周宝珠等三人,在方才行礼时,也匆匆看了一眼。

    见愁打扮虽然素净,并不鲜艳,却一眼看得出是个女子。乌发如瀑,眉目如画,皮肤白皙,难得地秀雅,虽不见得绝色倾城,可站在这大殿上,竟也不失颜色。

    听见郑邀问她话,周宝珠这才肯定了她的身份:这就是扶道山人如今座下首徒,崖山大弟子见愁了。

    见愁站在旁边,自然也早已经听明白了周宝珠的话。

    她先朝着郑邀行了个礼,才走出来:“禀掌门,我听了这一位剪烛派妹妹的几句话,有些不明白处,想要问询一二,不知可否?”

    郑邀一点头,看向周宝珠。

    周宝珠眼角的泪痣都仿佛跳了一下,事情跟她想的发展,似乎不一样。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的感觉,也与先前许蓝儿描述的不一样。

    她一面为见愁“剪烛派妹妹”的称呼膈应,一面却又为她即将出口的问题而紧张,眼瞧着郑邀看向自己,她不敢有不从,忙答道:“见愁前辈请问。”

    见愁从扶道山人身后挪出来几步,踱步到大殿中央,略略一颔首,算是给这周宝珠打了个招呼。

    扶道山人打量着她,心里便开始啧啧叹起来:果然是自己才能收到的徒弟,看看这姿态,多怡然?多悠闲?多有压迫力?多霸气?

    看来,崖山最强女修的称号也不适合了。

    扶道山人愉快地决定了:以后,就把见愁教成崖山最强修士好了!

    殿中,见愁站住了脚,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看似十分友善。

    “刚才,你说许蓝儿被五夷宗歹人追杀,这人可是陶璋?”

    “……是。”

    周宝珠没想到见愁竟然会问这样不想干的问题,愣了一下。

    她显然在疑惑,只是见愁不准备回答,而是继续问道:“五夷宗陶璋乃是歹人,那你可知,陶璋曾被许蓝儿趁火打劫,剜去一只眼?”

    周宝珠顿时瞳孔一缩,心里升起一个极为不好的预感。

    她勉强笑了一下,答道:“见愁前辈误会,那是歹人一面之词,做不得准。”

    “也是。”见愁不否认,“我初入修界不久,对你们各自宗门之间的仇怨也的确不清楚。那陶璋的事暂时抛开,我只问,你许师姐只在交战之中误与我一人交手吗?”

    心底那种不好的预感,终于落地了。

    周宝珠知道,事情已经往最棘手的方向去了。

    她手心里冒出冷汗来,抬眼一看见愁,只发现她眼底露出一种嘲讽的冷光来,仿佛已经看穿了她们的来意!

    “今日事乃为崖山而来,当时场面混乱,谁又记得清那么多?许师姐也身受重伤,与师尊叙说此事时也颇为混乱,所以见愁前辈的疑惑,宝珠无法解答。”

    那就是不承认了。

    只从眼前这剪烛派女修的态度上,见愁就完全知道,事情到底如何了。

    剪烛派不承认许蓝儿曾与聂小晚交战,自然也更不会承认许蓝儿竟然为了逃跑而使用“澜渊一击”重创聂小晚……

    既然什么都不承认,所谓的“致歉”也的确只对崖山一方。

    见愁想也知道,到底剪烛派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一时竟然忍不住轻笑出声,实在是觉得可笑至极。

    “罢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也懒得跟你打哑谜了。”见愁直接揭开天窗,质问周宝珠道,“许蓝儿为逃跑重创无妄斋聂小晚师妹之事,你剪烛派可承认?”

    这是逼问,也是半点不留情面了。

    周宝珠不是蠢人,她一扫坐在上首“看戏”的崖山掌门郑邀与扶道山人,就已经明白了崖山的态度。

    没想到……

    万万没想到。

    来到崖山之后的每一件事,都与师尊推断的不一样!

    师尊说,崖山久不涉世事,空有威名形于外,应当不愿与其他门派起争执;

    师尊说,修士利己,许师姐与聂小晚的恩怨,乃是她们二人之间的恩怨,要寻仇也轮不到不相干的崖山大师姐来;

    师尊还说,崖山大师姐原本便与许师姐没有牵扯,更没有受重伤,与那聂小晚等人不过是初识,谈不上多深厚的感情,应当不会蹚浑水。

    ……

    这一切,也是许蓝儿选择向聂小晚出手的原因。

    可是现在,周宝珠所面对的一切,都超出了师尊和许师姐的预判。

    见愁只见这周宝珠神色变换,却半晌没见她答话,心下已是不喜。

    “我问,剪烛派可承认许蓝儿偷袭聂小晚之事。”

    “……”

    缓缓地,周宝珠抬起了头来,仿佛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才能在崖山的大殿上,将脊背挺直。

    望着见愁那一双冷静的眼,周宝珠鼓起勇气,开口道:“见愁前辈误会,此事纯属子虚乌有。我剪烛派与无妄斋虽不说素来交好,却也从无仇怨,若有这种事,无妄斋又怎可能忍气吞声不来找剪烛派理论?还请前辈慎言。”

    睁眼说瞎话!

    慎言?

    竟然还叫她慎言?!

    见愁险些就要嗤笑一声。

    在这崖山揽月大殿上,叫崖山弟子慎言!

    坐在上头的郑邀与扶道山人都露出一种惊异的表情,过了好半晌,郑邀才古怪地笑了一声,却没说话。

    见愁没有发怒,或者说,至少这一刻没有发怒。

    她道:“道听途说的陶璋,你剪烛派不认;我亲眼所见之事实,你剪烛派也不认。既然统统不认,又何必上崖山来向我道歉?照样两眼一闭,不认,岂不更妙?”

    “许师姐做事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她也没有对不起见愁前辈的地方,只不过是当时场面混乱,所以有失误罢了。”周宝珠道,“更何况崖山有正名,于许师姐有救命之恩,许师姐唯恐崖山误会,才有今日我等登门来访。”

    登门来访?

    分明就是不速之客!

    见愁想起聂小晚当日重伤昏迷时的惨状,想起洒在从斩业岛到登天岛那一段海面上的鲜血,想起张遂与周狂已无力至麻木的冷静……

    她陡然笑了一声,摇着头,终于不再看周宝珠,直接朝着大殿上走去。

    郑邀目光复杂地看着见愁,旁边的扶道山人也一样。

    修界有很多事情,是他们无力改变的。

    见愁往上走了一步,踏上台阶。

    扶道山人的椅子,还在台阶之上八步,只是见愁一下就停住了,停在了第一阶上。

    抬眼望着郑邀,又看看扶道山人。

    她想了一下,竟然又回转身去,看向来的三个人,其余两人已经面如土色,最怯懦的那个姑娘早已经开始颤抖,只有周宝珠还强作镇定。

    连自己都藏不住,遮不了的谎言,她们撒谎的时候,便不心虚吗?

    “我最后问一遍,许蓝儿当真没有以你剪烛派闻名的澜渊一击,重创聂小晚吗?”

    澜渊一击!

    这是当初陶璋所言,约莫是剪烛派很出名的一个术法,所以能被陶璋一眼认出。

    见愁不知道,但她要这样问一番。

    果然,周宝珠听闻“澜渊一击”之时,脸色大变。

    不同的道术,会造成不同的伤势,而剪烛派的澜渊一击,的确有其特殊之处。

    难道,这崖山大师姐竟然知道?

    周宝珠一时有些惊慌,惶急之下,咬了咬牙,竟道:“即便是有,也是当时情况混乱,许师姐误伤了聂小晚也不一定。”

    “误伤?”

    见愁难以说明自己内心的感受,只能笑一声,以示轻蔑。

    她高高站在周宝珠面前不远处,睨视着她:“那可真不巧,只怕你也要为我所误伤了!”

    郑邀心里顿时大叫一声“干得漂亮”,就差站起来给见愁喝彩了。

    他强忍住激动,用手在脸旁边扇了扇,拉长了声音凉飕飕道:“是啊,眼下这场面真是太混乱了……”

    旁边扶道山人险些乐得把偷偷摸出来的鸡腿给掉地上。

    周宝珠的面色,已难看至极。

    眼前见愁与郑邀一唱一和,她哪里还能听不出来这意思?

    今日崖山一行算是失败了。

    只是崖山如此行径,实在叫周宝珠一万个没想到,高傲不说,竟还如此蛮不讲理,实在让人厌恶!

    她终于冷笑了一声,又不是不知道这所谓“崖山大师姐”只有炼气期的底细,只盯着见愁道:“没想到崖山竟是如此仗势欺人的一个门派,倒叫我剪烛派大开眼界……”

    这已经不是“一言不合”了。

    一言,两言,三言……

    无数言!

    见愁早该听沈咎的,也不用听这连篇鬼话浪费时间了!

    她直接眼帘一掀,眼尾一抬,三分冷艳七分冷酷:“拔剑!”

    拔剑!

    一直在殿外偷听的沈咎等人险些一起喷出来。

    ( )

    剑都没有,拔什么啊?

    还有,大师姐你有什么趁手的武器吗?

    他们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几个人全都贴在殿外的岩壁边,无一不有一种扶额兴叹的冲动。

    其中沈咎简直有一种“哈哈哈终于被我带歪了”的爽快感,可偏偏,他仔细一想,才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崖山拔剑派,拔剑派,不仅是要让人拔剑,你自己也得拔啊!

    众人内心是晕厥的。

    殿内。

    见愁吐出“拔剑”二字后,周宝珠顿时一怔,而后反应过来。

    崖山弟子之中自古有“拔剑”一说,所以都说“崖山一剑,横绝九天”,所有崇尚“拔剑”的崖山弟子,皆称之为“拔剑派”。

    她对此早有过耳闻,却因甚少接触崖山一派弟子,从未得见。

    如今竟然在这大殿之上,听见一个炼气期的崖山派大师姐对自己说“拔剑”?

    修界之中,这些人何时竟如此胆大了?

    即便是崖山,就不需要看弟子的修为了吗?

    好歹,周宝珠也是个筑基中期!

    眼下竟然有个炼气期的小喽啰仗着自己是崖山弟子,就敢对她说拔剑?

    一种被侮辱的感觉,陡然如同一个巴掌,摔在了周宝珠的脸上,让她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等敬重见愁师姐乃崖山弟子,所以一直甚为客气,自问上崖山以来处处有礼,不曾有什么得罪见愁前辈的地方,见愁前辈何至于如此?”

    周宝珠沉着脸,像是在规劝见愁。

    “崖山弟子拔剑之说,宝珠亦略有耳闻。只是奉劝见愁前辈甚重考虑,两派的脸面,撕破哪一边都不会好看。”

    说是“两派”的脸面,可实际上周宝珠这话里的意思,谁都明白。

    见愁在她们看来也就是个炼气期,竟然狂妄到了要挑战筑基中期的周宝珠,丢脸的必定是崖山无疑!

    只是……

    周宝珠身后,那怯懦的少女,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去看大殿上一直没说话的崖山掌门郑邀与长老。

    出乎意料地是,这两位话事者竟然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眼底冒光,更仿佛是兴奋?

    那一刹,少女觉得有些不对,想要对周宝珠说什么,却碍于在大殿上,不敢开口。

    郑邀这会儿心里早就乐开花了。

    见愁大师姐刚刚筑基成功,竟然就有人送上门来练招,竟然还口出狂言,暗示他们崖山会丢脸?

    乐子大发了。

    郑邀憋着笑,扭头朝扶道山人看去,扶道山人也是一副“好像挺有意思”的表情扭过头来。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没出言阻止。

    至于见愁,在听闻什么“撕破哪一边的都不会好看”的时候,就已经懒得说话了。

    她只转过身去,对着郑邀与扶道山人一拜:“掌门,师尊,这大殿太小,施展不开拳脚,不知可否换个地方?”

    一意孤行的意思。

    她今日是一定要“拔剑”了。

    其实眼下的揽月殿并不小,只给两个筑基期的修士打斗,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见愁不会看不到揽月殿的情况,所以唯一的可能是……

    扶道山人想到那山壁上巨大的破洞,不由得眼放异彩:哎呀哎呀,自家徒儿也是藏有私货的高手啊!

    看样子,这是准备来一场了!

    没等郑邀说话,他就已经唯恐天下不乱地站起来:“后山拔剑台,够大,够空,若要比个高下,谈谈误伤这种事到底容不容易发生,去那边就好。”

    郑邀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

    瞅瞅这无耻的模样,好好一场寻衅滋事,竟然直接被美化成了“谈谈误伤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过,他喜欢。

    于是,崖山掌门也站起来,笑眯了眼:“对,拔剑台正好。”

    “咕咚!”

    “咕咚!”

    “咕咚!”

    ……

    殿外传来了一片倒地的声音。

    扶道山人早知道外面有几个人在偷听,心里也不甚在意,只当做没听到。

    见愁却是有些讶异。

    掌门郑邀早已经迈步朝殿外走去,算是给这三名剪烛派女修引路。

    周宝珠冷冷地看了见愁一眼,跟着郑邀去了。

    见愁微微颔首,竟然十分有礼,她唇边挂笑,只等着扶道山人走过来了,才跟在了自家师父的身边,也朝外面去。

    长而阔的通道,就在眼前。

    只是见愁走出来的时候,竟然瞧见了外头还有五个人。

    曲正风与沈咎自不用说,之前看见的小萝卜头也在,另有一个个子高高看上去憨厚的,还有一个周身都泛着一股颓唐落拓之气,只有一双眼睛,让人格外深刻。

    “大师姐!”

    沈咎见人出来,连忙跳了出来,压低声音喊道。

    见愁停下了脚步,看了前面的周宝珠一眼,方向一变,朝着沈咎走过来:“四师弟?”

    这是有什么事吗?

    沈咎上下打量见愁,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曲正风也是目光奇妙,只觉得见愁的性子,与他一开始想的,的确有些不一样。

    至于其他三人,则是真真正正头一次看见这一位“大师姐”,更是瞪着眼睛,仿佛想要数清她有几根骨头。

    “大师姐你有剑吗?”

    这种关键时刻,沈咎不说废话,单刀直入,问出了所有人都十分关切的一个问题。

    见愁一怔:“没有。”

    沈咎扶额,无奈长叹:“没剑你叫人拔什么剑啊?”

    “刷拉。”

    一阵寒芒爆闪而出。

    一柄长剑,忽然被递了出来,放到见愁的眼前。

    沈咎与见愁,都诧异地转过头去一看。

    只见曲正风手里持着一柄连鞘的深黑色长剑,乌光如墨,看上去平平无奇。

    见愁不解其意。

    曲正风淡声道:“据我说知,大师姐如今还没有十分趁手的武器,如今既然要与剪烛派一战,无剑不可。此剑名深潭,为上品法宝,乃我早年随身所用,见愁师姐可立刻滴血认主。”

    “对啊!”

    沈咎一拍自己脑袋,也直接手一伸,“刷拉”便有另外一柄通透秀雅的小剑出现在他掌心。

    “这是我前几年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原本就是个女修用的,也是上品法宝,比二师兄那把更好看一些。见愁师姐若不喜欢,拿这把去吧!”

    他二人法宝一亮,其他几个人也纷纷瞪眼。

    见愁眼瞅着其余三人也有要掏法器的架势,不由有些无奈。

    唇边挂上一抹笑,这一回却是暖了。

    “几位师弟不必牵挂劳心了,我以为,拔剑是让旁人拔剑。我自己却不一定要拔剑啊。”

    “但是……”沈咎眼珠子转了转,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大师姐,没剑就不帅了啊!”

    其余几人齐齐翻白眼。

    见愁乐了,她莞尔道:“多谢四师弟好意,我的确没剑。”

    她一顿,几个人都看着她。

    见愁十分轻松:“但我有腿。”

    腿。

    呆子陈维山的目光,一下就挪了下去。

    而且,他不是一个人。

    在经过最初的那一时的怔忡之后,所有人齐刷刷去看见愁的腿。

    见愁的打扮并不女气,穿的乃是素白的一身袍子,适合在外行走,与他们这些男修的打扮差不多。

    一双腿……

    额,这样盯着大师姐的腿看是不是有点不好?

    姜贺小胖子红了脸。

    见愁侧头一看前面,掌门郑邀已经停下了脚步,回转身看他们。

    扶道山人抄着手在一旁吃鸡腿,完全一副看乐子的表情。

    她知道不能多留,也没有再解释什么,微微笑了一下,便转身继续朝外走。

    原地,师兄弟五人都有点懵。

    几个人的目光落在见愁迈出的腿上,身材高挑,腰肢纤细……

    这腿……

    “果然藏经阁外面那大洞的形状,就是见愁师姐留下的啊……”陈维山一副自己的想法已经被证实了的表情,“那么粗的腿……”

    沈咎听见这一句,险些一个趔趄摔到地上去。

    他回过头来,只看见其余四个人的目光,都凝在见愁大师姐的大长腿上,不敢打别人,但是沈咎敢一个巴掌给姜贺小胖子拍过去。

    “啪!”

    “四师兄你干什么?”小胖子怒了。

    沈咎瞪眼:“看什么看?见愁师姐是女修?有你这样盯着人家腿看的吗?!”

    曲正风的笑容一下变得凉凉地,没说话。

    陈维山眨眨眼:“四师兄你刚才不也看得很入神吗?”

    “咳咳咳……”

    沈咎一下咳嗽了起来,老脸一红。

    “那什么,我们还是赶紧出去看热闹吧!”

    说着,他直接当头一个跑了出去。

    后面几人也没计较,都跟了出来。

    所有人都想看看,“但我有腿”,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此刻见愁翻出了掌门之前赐下的那一座里外镜。

    在藏经阁中,她所阅览的玉简很多,自然也学习了御器之法,这一面里外镜,自己虽还没滴血认主,却能使用自如。

    里外镜泛出一阵濛濛的金光,霎是扎眼。

    扶道山人看过来,郑邀也看过来。

    旁边的周宝珠忍不住轻蔑笑道:“见愁前辈不会是临阵磨枪吧?”

    见愁笑笑,也不说话,直接对郑邀一拜。

    而后,她直接一抬手,里外镜霎时飞旋起来,在这飞旋的过程中,金光大方,朝着周围散射,里外镜也一变而为三尺见方。

    明亮的金光,有如琉璃一样通透。

    这法宝,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崖山底蕴之深厚,远非其他小门派可比。

    剪烛派虽然不小,可在见愁亮出里外镜时,周宝珠也依旧忍不住有些眼红。

    见愁从容地踏上镜面,对周宝珠一摆手:“剪烛派小友,请。”

    这一声“小友”,与之前那一句“剪烛派妹妹”有异曲同工之妙。

    谁不知道见愁不过才踏入修行十余日,仗着自己辈分高,就敢称自己为小友?

    不……

    不对!

    踏入修行十余日!

    周宝珠眼底忽然露出骇然之色!

    她盯着见愁与她脚下的里外镜——

    这是御器!

    修界非筑基不可御器!

    一旦能御器,便代表此人已经踏入了筑基期!

    怎么可能?

    周宝珠不敢相信。

    许师姐曾说,这是扶道山人临时收的弟子,在斩业岛时也才堪堪进入炼气,分明是个刚修炼不久的,往后能不能筑基都不一定。

    可是现在才过去多久?

    十三天。

    自己亲眼所见,怎可能有假?!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在十三日内完成了筑基!

    见愁一看周宝珠表情,就知道对方心底必定正一片翻涌,她笑眯了眼,提醒道:“可有什么不妥?”

    周宝珠这才一下回过神来。

    她眼底的忌惮已经变得有如实质,却强自镇定,冷哼了一声。

    “见愁前辈请。”

    她冷着一张俏脸,手诀一起,便有一道幽幽的紫光亮起,一柄秀气的飞剑已将她抬高。

    二话不说,两人几乎同时出发,化作了两道流光,从高高的石亭上抛下,一下落在了高大宽阔的拔剑台!

    下方,不少闲适的崖山弟子感觉到灵力波动,抬头仰望。

    “什么情况?”

    “那不是大师伯吗?”

    “怎么还有个女修?”

    “不对不对,见愁师伯什么时候会飞了?”

    “我是不是看错了?难道真的一个闭关就筑基了?”

    “你看!她们去拔剑台了!”

    拔剑台!

    在崖山门下所有弟子的眼中,拔剑台永远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一柄细长的剑,剑尖落地插在地面,剑柄则稳稳地撑起高高的拔剑台,撑起崖山的脊梁。

    层云只在灵照顶上漂浮,炽烈的日光将拔剑台巨大的阴影,投落在灵照顶平坦的地表。

    见愁与周宝珠,分别落在拔剑台的两侧。

    山风凛冽,将云气搅动,却再难以漫上拔剑台。

    灵照顶已经够高,而拔剑台却还要高出灵照顶数十丈!

    崖山,向来是这中域至高的一个点。

    剪烛派虽然不小,却万万没有崖山这般凌绝顶的气势。

    如今站在高高的拔剑台上,下面无数崖山弟子仰头而往,就连灵照顶对面,也有不少人走出了自己的洞府,站在山壁前观望。

    周宝珠忽然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都在涌流。

    崖山,崖山。

    这便是崖山吗?

    她就站在崖山的灵照顶上,却要与崖山门下弟子为敌。

    这跟与整个崖山为敌,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若此战一胜,从此以后她周宝珠必将声名鹊起,整个中域都将传扬她大名。

    周宝珠的思绪,飞得很远。

    她注视着站在自己对面的见愁,此前所有轻敌的心思,都已经被收拢一空。

    即便站在自己对面的只是一个凡人,她如今也必当全力以赴!

    持剑抱拳,周宝珠躬身一拜,声音清晰,足可令整个灵照顶上的人听见。

    “剪烛派周宝珠,请见愁前辈赐教。”

    见愁手持着里外镜,颔首淡笑:“不客气。”

    “……”

    不客气!

    下面无数崖山弟子险些为之绝倒!

    山壁上看戏的扶道山人简直拍腿大笑:见愁丫头这一句真是能气死个人!

    沈咎等人更是嘴角抽搐,有种掩面的冲动。

    他们算是看出来了,若把大师姐剖开了看,不用说:黑的!

    站在见愁对面的周宝珠,原本心境已经调到了最佳的状态,听见这一句“不客气”,也是气血翻涌。

    她趁着这一股怒气,只把脸色一沉,长剑一拔,烈烈紫光冲天而起!

    一座一丈方圆的斗盘,终于在她脚下闪亮!

    周宝珠决心用最快的速度,打败见愁!

    里外镜,为郑邀所赠见面礼,上品法宝,能抵挡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

    见愁手持着里外镜,手指在镜面上轻轻点动,那琉璃色的光芒,便漫射而出,霎时好看。

    拔剑台上,紫光金芒,一时相映成辉。

    若论法器,周宝珠其实略逊一筹,但她胜在修炼已久,又是筑基中期。

    见愁抵挡许师姐澜渊一击之时,手持的乃是扶道山人给的九节竹,品级甚高,据师门长辈分析,那一次许蓝儿会失手,纯因法宝之利。

    可现在……

    见愁竟然不用九节竹,而持里外镜上来,那就是自己找死了。

    因为,所有剪烛派的弟子都清楚,许蓝儿修为高,可真论起瞬时的攻击力,周宝珠才是剪烛派弟子之中的新秀!

    那一刻,周宝珠已经势在必得。

    她紧盯着见愁持着里外镜的手,同时持剑而起,充沛的灵力从眉心祖窍处骤然爆发出来,大放光明!

    同时,她脚下一踏,便化作无数道残影,冲向了原地未动的见愁!

    斗盘的旋转速度,因灵力的注入,而陡然加快,绚丽夺目。

    斗盘上有一十余枚道子组成的道印,从第一颗道子开始,逐一亮起。

    周宝珠手中的剑,华光遮天,竟仿佛要笼罩整个拔剑台,也将见愁的身影覆盖其中。

    见愁没有动。

    只有她手里的里外镜,散发出淡淡的流光。

    然而这样的流光,在璀璨的紫光之下,如此微不足道。

    下面已经有人忍不住要惊呼出声。

    危险!

    见愁慢慢抬眼,看着越来越近的周宝珠,脑海里却在思考一个问题。

    会出人命吗?

    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此她再不出手,出的人命一定不是周宝珠,而是自己!

    天盘她有;道印她有;实力她也有!

    还有什么理由不拔剑,不出手?

    她微一垂眸,脚下滔天的白光炽烈而现。

    狂风吹卷而起,让她衣袍与青丝一起翻飞。

    一丈一尺的斗盘,旋转而出。

    周宝珠已越来越近。

    在覆盖一切的紫光之中,旁人都看不见,只有她能看见,那一座斗盘!

    一根根坤线明亮,遵循着天地间最古老的玄机,排列在斗盘上,灵光四射,延伸出去……

    整座斗盘都亮着!

    没有任何一根坤线暗淡!

    周宝珠终于彻底骇然。

    然而,不会有人知道她的骇然。

    所有人只能看见紫光覆盖了一切,他们崖山的大师姐,仿佛无助又无力的一叶孤舟,漂在狂风巨浪里。

    一枚道子。

    在斗盘上亮起,靠近见愁的脚边,又一隐而去。

    第二枚道子。

    第三枚道子。

    ……

    一道流光闪过,便有一枚道子亮起。

    这分明是初学的道印,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若施法之人,早将道印掌握,如臂使指,在斗盘出现的刹那,整个道印就应该已经出现!

    周宝珠初时的骇然,终于平息下去一些,滔天的紫光终于一斩而下!

    剪烛派,澜渊一击!

    见愁叹了口气。

    等她下次将道印研究好,会尝试着用手来施展的。

    如今么……

    她不敢冒险,在这关头若是用手掌施展道印失败,丢的可不止自己的脸,而是整个崖山的脸了。

    脑子里略过这个想法的同时,见愁霎时抬腿而起,迎着滔天紫光,迎着周宝珠的剑,迎着剪烛派的澜渊一击,轰然一脚!

    撞去!

    巨大的虚影在见愁抬腿的瞬间出现!

    虚影与紫光,交汇在一起!

    在它出现的刹那,便逼退了紫光,见愁的身影,终于真真切切地展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当然,所有人也都看清楚了见愁的姿态。

    就这么一腿过去!

    虚影与紫光!

    原本庞大的撞击,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

    “噗。”

    仿佛水面上冒出的气泡破碎,声音轻轻。

    那滔天紫光竟仿佛不堪一击一样,在撞击的瞬间,就被击破!

    周宝珠一剑,甚至未能接近见愁的身子,就被那虚影凌空一撞!

    她只觉有一股巨力袭击了自己的五脏六腑,身体经脉之中的灵气,在虚影穿过她身体的刹那,仿佛都失去了抵抗,在她经脉之中横冲直撞!

    “噗”地一口鲜血长吐而出。

    周宝珠再也无力握剑。

    “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而周宝珠本人,却被那一道虚影带着,直接抛飞出拔剑台,重重落在灵照顶的边缘!

    那一道虚影,在击溃了周宝珠之后,并未停止,而是直直向前而出,轰向了不远处的云层,撞出一层形状奇怪的破洞,很远很远,才力竭而止。

    一击之力,恐怖如斯!

    整个灵照顶上,一片寂静。

    拔剑台上,如今只站着见愁一人的身影,脚踏斗盘,猎猎迎风!

    好半晌,才有两道惊呼先后从山壁上响起。

    “周师姐!”

    是剪烛派其余两名女修,先后飞身而起,急急冲向堪堪就要掉下灵照顶的周宝珠!

    山壁上,沈咎等人已彻底目瞪口呆。

    好暴力!

    疯了吧……

    这是疯了吧!

    姜贺之前就曾感受过撞破藏经阁那一击的“风采”,现在再感受了一遍,只觉得头皮发麻,带着哭腔喊:“真的是腿……”

    剑痴寇谦之则有些忍不住,眼底迸射出一团精光。

    他的手,缓缓按住了腰间仿佛要挣扎而出的长剑。

    陈维山目光也呆呆的,注视着拔剑台上那一道素色的身影,只觉天朗气清。

    “原来是一言不合就拔腿……”

    沈咎本就出于震惊之中,如今真是要被他这一句吓得掉下山壁去。

    与他们一样,整个崖山目击了这一场的所有人,都震撼无比。

    战斗的过程太短,可也太惊艳!

    一击对一击!

    一胜一负!

    与所有人不同,曲正风没有说话,目光从前方站着的郑邀与扶道山人身上掠过。

    这二人,竟然还保持着观战时的姿势,怔怔地望着拔剑台上的见愁,仿佛已经陷入了恒久的失语。

    这一幕,有些异样。

    曲正风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拔剑台上,见愁脚下的斗盘,旋转的速度,终于缓慢了下来,光芒也逐渐变淡,慢慢隐入了拔剑台坚硬的石质之中。

    “天盘……”

    微微颤抖着的声音,泄露了曲正风少有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