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伯,师伯……你,你掐我一下!”
这是掌门人郑邀不敢相信的声音。
扶道山人抖着手,油腻腻的鸡腿仿佛有生命一样,不断在他两手之间滑动。
娘的,今天这鸡腿怎么这么不老实?
他只能用双手将鸡腿握紧,才能保证不让它掉下去。
听见郑邀在那儿叫唤,他想也不想就骂了一声:“山人我还想有人掐我一把呢!你嚎个屁!”
姥姥诶,这可是天盘啊!
快来个人给他们一巴掌!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见愁这丫头,真是太坏了,太坏了!
最开始的时候不回答自己也就算了,打斗初,竟然没有亮出斗盘。等到开始战斗了,斗盘又被遮蔽在了紫光之中。
一直等到打完了,一脚把那喋喋不休的周宝珠踹出去了,他们才看到啊!
真是吓得山人鸡腿都掉了!
紫光虚影散去之后,站在拔剑台上的见愁脚下,竟然是一座全亮的斗盘!
一根根坤线,皆如玉质一样莹润!
全亮的坤线,全亮的斗盘,意味着什么?
完美斗盘,天盘啊!
“天盘”两个字已经在两个不靠谱的人脑子里不断盘旋,他们太过激动,以至于现在竟然无法说话。
山壁上,继曲正风之后,其余人等也终于听见了“天盘”二字,一时陷入无尽的震撼之中。
拔剑台上,见愁还站在原地。
这一次,她收着力道,身体里的灵气其实也没完全恢复,这一击其实也就堪堪与之前藏经阁那一次相比。
但即便如此,之前还神气不已的周宝珠,已经重伤吐血,现在躺在剪烛派另一名女修的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静静地注视着下面的周宝珠,接触到了一种极为震骇与不甘的眼神。
见愁一语不发地持着里外镜,朝外面走了两步。
之前在殿中所见三名剪烛派女修之中,较为平庸的那个,怀抱着周宝珠,一脸惊恐地望着见愁;而之前胆战心惊怯懦不已的那个,却在这一瞬间拔出了手中剑。
“你已经胜了,还要赶尽杀绝吗?”
这倒有些出乎见愁的意料。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步,再看看对方惊弓之鸟般的神情,顿时就笑了出来。
真是,赶尽杀绝?
自己看上去有那么吓人吗?
她不由开口道:“这一切不过她咎由自取。昔日,你剪烛派能仗势欺人,今日,我崖山仗势欺人,若用同样的标准来看,有何过错?”
那少女不由沉默,咬了咬唇,犹豫至极地望着见愁好半晌,才将手中剑一收,两手抱拳,躬身一拜。
“此次乃我派不自量力,行为有颇多失了偏颇之处,见愁前辈大人大量,还请高抬贵手,放过周师姐。”
“江铃!你说什么!”
艰难的一声断喝,咬牙切齿,从已经重伤的周宝珠口中发出。
她狠狠地瞪着前面的少女,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江铃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将头埋得更低,照旧对见愁道。
“晚辈深知,见愁师姐当日未对聂师姐袖手旁观,实则是个心有正道之人。如今周师姐已为她的狂言付出代价,可她毕竟不是始作俑者。若见愁前辈能放过我等,待一回到剪烛派,晚辈必对师尊与门主陈明今日事情原委,转达崖山之意,相信门主一定会改变主意。如此,方可有两全之法。”
“胡说八道!你……咳咳……”周宝珠气急败坏,说话间,竟然又咳出了不少鲜血。
抱着她的那名女修,已经险些急得掉了眼泪。
“周师姐你别动了,别动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快把她给我拦住!”
真是丢剪烛派的脸,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朝崖山低头!
等到回到剪烛派,等到她养好伤,看她怎么收拾她!
那女修看了看周宝珠,又看了看前面背对着她们,却将她们护在身后的江铃,又望了一眼站在高高拔剑台上的见愁,她正在注视着她们。
这女修,终于缓缓地低垂下了头,没有奉行周宝珠的话。
这一次,任由周宝珠如何叱骂,她也只当没有听见。
这一幕,有点意思。
见愁看着这少女江铃的目光,倒是变得有些欣赏起来。
不过说放就放,未免也太容易了一点吧?
她两手一背,将里外镜放到了背后,笑着问道:“你说放走你们,让你们回去跟剪烛派的长辈们陈明事情原委,空口白牙,我怎敢相信你们?谁知道,你们回去会不会直接抹黑我崖山?再说了,我看你,也不过剪烛派一无名小辈,怎可能说动你师门长辈,改变主意?”
直中要害。
见愁所言,句句在理。
一看江铃就知道她在剪烛派的处境了,初来之时战战兢兢,半句话不敢多说,如今站出来归根到底是为了维护周宝珠,保护两位同门,却要被周宝珠叱骂威胁。
人微言轻,见愁不相信她,才是必然。
显然,江铃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她唇瓣鲜红,牙齿雪白,咬起来的时候也分外用力,仿佛越用力一些,就越能让自己冷静一些。
迟疑了许久,江铃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晚辈并不敢保证一定可以说动师门长辈,但若见愁前辈不放过我等,此事便绝无可能。”
见愁一听,忍不住点头,赞一句:“有道理。”
得了见愁这一句肯定,江铃煞白的小脸,顿时涨得一片通红,仿佛得到了鼓励,便说了下去。
“若见愁前辈肯高抬贵手,一则崖山之名远传中域,师门长辈皆敬重不已,不敢不考虑崖山的想法;二则见愁前辈甚为维护无妄斋聂师姐,见愁前辈天资卓绝,人莫能与敌,师门长辈想必绝不愿再竖强敌;更兼今日之战,乃是周师姐出言不逊,是非正误,师门长辈必能判别。”
其实剪烛派会派人来单独给崖山道歉,无非他们以为这一次崖山会置身事外,以为见愁会选择置身事外,没想到,不管是崖山还是见愁,竟然都像是一副趟定了这浑水的模样。
如此反差,是之前没有人能想到的。
若剪烛派师门长辈得知,心中即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只会选择暂时对崖山低头,将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
江铃的一番分析,尽管有用一些比较好听的词汇来修饰,可本质上便是说剪烛派够识时务。
其实这不算是什么夸奖,甚至太过功利。
可这就是现实的剪烛派。
见愁依旧不得不说,江铃是个很聪明的人,只可惜……
竟拜入了剪烛派。
眼见着见愁许久没说话,江铃一颗心不由悬得更高了。
“不知,见愁前辈意下如何?”
“……”
见愁定定俯视着下面的少女,一时之间,竟然想起聂小晚来,她目光复杂了些许,看向远处正在看她的扶道山人和郑邀,还有那几位同门师兄弟。
最后,她转回目光来:“你有一句话我很喜欢,那就是我并非与你周师姐一般强词夺理还滥杀无辜之人,我已经胜了,本没准备赶尽杀绝,不过逗逗你。至于让不让你们走……我想,你该问问我们掌门。”
江铃近乎愕然地瞪大了眼睛,甚至不大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站在那高高拔剑台上,见愁的身影被高处垂落的日光,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银光,从下往上仰视之时,只能隐约看见那一道逆光的身影,连她脸上的表情都是模糊的。
然而,江铃却能感觉,见愁前辈笑得似乎很开心。
她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对见愁递去感激不已的眼神。
一时由极度的紧张而放松,她险些跌倒在地。
远处看戏的郑邀与扶道山人,一看时机成熟,简直迫不及待地就冲了过来,同样落在拔剑台上。
江铃开口就要问,郑邀已经十分好爽地一摆手:“没你们事儿了,赶紧走吧!”
赶紧走赶紧走!
一个剪烛派算什么大事?
他们压根儿就不关心!
现在他们心里只有两个字——天盘!
天盘天盘天盘……
郑邀心头火热,一句话放走了剪烛派等几人之后,就急不可耐地凑到了见愁的身边来。
那两只眼睛,简直要放光。
“大师姐大师姐!”
“见愁丫头,你简直太坏了,怎么可以这样欺负老人家?”
扶道山人已经想不出第二句控诉的话来了。
见愁站在拔剑台上,强忍住扶额的冲动,瞥了一眼下面一群无语的崖山弟子,顿时想要以头抢地。
这里还有那么多人呢,你们两位可都是崖山的主心骨啊!
“那个什么……掌门,师尊,你们……能不能注意一点……还有这么多人呢……”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就怕被人听见了。
扶道山人与掌门人毫不犹豫地送了见愁一对白眼,内心中只有同一个想法:形象,形象个屁!形象能值几个钱?有天盘重要吗?有天盘重要吗?有天盘重要吗?!
扶道山人就差掐着见愁的脖子了,他只问:“你就说,是天盘吧?”
郑邀连连点头:“对对对,快说快说!”
刚才他们不都看到了吗?
见愁自己其实也不很说得上来,她只道:“徒儿只知道斗盘上所有的坤线的确都亮了起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天盘。”
“二傻子!”
扶道山人毫不犹豫送了见愁一个新称号。
“所有坤线都亮了自然就是天盘啊!你真不愧是我收的徒弟,这种时候都能犯傻!”
这声音着实不小,山壁上伫立的其余五位弟子,齐齐觉得自己膝盖很疼。
至于站在拔剑台下的其余崖山弟子,这会儿都有点懵。
为什么开始听不懂师伯祖和掌门师叔到底在说什么了?
天盘?
谁天盘?
不对,是怎么可能真的有天盘?
这难道不是传说中的存在,上千年来基本没人达到过吗!!!
再一看他们兴奋的对象,见愁大师伯!
那个刚刚筑基就一脚踹飞了筑基中期对手的见愁大师伯!崖山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条腿!
一言不合就拔腿的传说,只怕以后就要冠在这位大师伯的头上了。
现在竟然又说什么天盘?
要不要这么夸张?
已经有人被打击得万念俱灰,恨不能趴在地上了。
而见愁……
从被扶道山人与郑邀围住开始,就有一种想跪下来叫他们爷爷的冲动。
她无力解释:“师父,不是……我也说不上那种感觉,反正就是,就是修炼起来好像太简单了一点,顺利得让我害怕。莫名其妙就修出这样的天盘来,跟我想象中不一样。”
见愁不觉得自己是个庸才,可也没觉得自己有天才到逆天的地步。
不然,为什么被杀的是自己,被人看上收徒的是谢不臣?
所以,她对自己的修炼进度,一直持一种很神奇的“咦怎么就修炼成了”的态度。
只可惜,在扶道山人这个师父的眼里……
他听完了见愁的话,默默把鸡腿朝嘴里一塞,呵呵笑出来。
“这辈子我都不想再收徒弟了。”
怎么就让他收到这么个奇葩?
天盘?
还敢嫌修炼的速度太快?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会死!
呜呜呜,再也不想跟见愁丫头说话了!太打击人了!
唯有掌门郑邀,这时候还两眼放光,他搓着手道:“那什么,咱们换个地方,继续聊聊吧。我长这么大,修炼这么久,还真没见过真正的天盘是什么样呢!大师姐,大师姐!快让我过把瘾啊!”
十三日筑基,还是天盘。
扶道山人摆摆手:“走走走换地方,得要好好研究一下,另外还有几件事得问问你。”
见愁猜,估计是要问自己这一“腿”的事情。
她没拒绝,便与扶道山人、郑邀两人,一起回到了揽月殿。
中途,她碰到了山壁上几位师弟,每个人都用一种神奇莫名的眼神看着她。
见愁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停下了脚步,朝着他们走来。
沈咎心有余悸地看着见愁一双腿,吞了吞口水,恨不能离见愁远点。
他就怕这腿一不留神再来一下,自己虽是元婴期了,却也可能hi被这一击搞得狼狈不已。
要紧的是……
刚才那一腿实在漂亮得让人头皮发麻!
就算见愁是筑基期,也叫人害怕。
还好,见愁不是来找他的。
她走过来,停在了曲正风的面前:“曲师兄,你修为最高,我有一件事……”
曲正风还沉浸在方才瞧见天盘的感觉之中,如今一看见愁,只觉得她满身都有一种极为神秘的感觉。天盘……
有几个人能有天盘?
不是天眷,便是天妒。
见愁会是哪个?
他想法很多,不过并不妨碍他回答见愁的问题:“见愁师姐可是担心方才离开的那位?”
见愁讶异地看着他。
曲正风心思之细密,实在超出她的想象。
她都还没透露半个字的口风,他竟然就已经猜到了,要么是能读心,要么是心里也有同样的担心,见愁猜,他怕是两样都会。
既然曲正风点明,她也就不客气。
“诚如曲师弟所言,我正是担心刚走的剪烛派弟子,江铃。她在拔剑台下说出那些话,固然是维护了周宝珠,只怕是离开崖山之后,周宝珠就要翻脸不认人。若中间出了什么意外,只怕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事情若真能如江铃所言一般处理妥当,那真是再好不过。
曲正风自然也明白。
他一拱手:“如此,还请见愁师姐放心,此事便交给我吧。”
毕竟,见愁找他的理由是:他修为最高。
其实,到底为什么会找曲正风,见愁也不知道。
兴许,因为他是以前的大师兄,看上去比其他人更靠谱一些?
见愁没深究,只是谢过了曲正风,便拜别其余几人,入内而去。
见愁一走,沈咎就嚷嚷开了:“真是,我也可以啊,为什么不找我?寇师弟也行啊,战斗力一流呢,还是个纯情男修呢!这样开桃花的机会,怎么可以不给我呢!”
陈维山在一旁憨厚地笑:“我要是见愁师姐也不找你,一看你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
沈咎险些被这呆子噎了个半死,瞪圆了眼睛,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姜贺小胖子却是咬着自己的手指,咕哝道:“好想知道掌门和师父他们到底要聊什么……”
揽月殿内。
见愁也很好奇。
她已经走回来,站在扶道山人与郑邀的面前,看上去规规矩矩的,甚至有些平平无奇,与站在拔剑台上时候的意气风发,完全不同。
怎么看也不像是直接一腿干掉筑基中期修士的战力啊!
扶道山人揪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用看禽兽的目光看着见愁。
过了好半晌,扶道山人才开口:“斗盘亮一个给我看看。”
见愁依言而行,心念一闪,脚下斗盘就重新亮了起来。
一丈方圆的斗盘,将扶道山人与郑邀两人都括了进去。
这种站在别人斗盘上的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奇妙……
郑邀呢喃着:“我这还是站在一座天盘上啊……”
这一回,终于看得真切了。
一根一根的坤线,穿插交织,构成了一座完整的斗盘。
仔仔细细,每个角落都检查过了,扶道山人口里发苦,也不知胸中到底是什么感觉:“真的是天盘……真的是天盘……”
真的是?
见愁一直不敢肯定,如今被扶道山人一口咬定了,心里才算是落了地。
她眼底神采奕奕,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师父,我十三日筑基,昆吾横虚老怪的徒弟十日筑基,但我有天盘,他有吗?”
“噗!”
掌门郑邀再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他在看了见愁一眼之后,立刻去看扶道山人:“师伯,你你你你你你到底怎么跟大师姐说的!”
“叫他老怪怎么了?委屈了他了?”扶道山人真是白眼连翻,道理都不想跟郑邀讲了,直接一把把郑邀拨开,“别挡路!”
郑邀委屈。
扶道山人后脑勺对着他,半点也看不见。
他只来到见愁对面,抄着一根鸡腿道:“天盘我不知道。但是山人我发现了,你是个可造之材。不如这样吧,你再用这速度修炼几天,我把横虚老怪约出来,让你跟他徒弟打一场。山人我算了算你的战力,说不准三两腿出去就揍死那倒霉催的谢不臣了呢?”
“……”
见愁足足瞪了扶道山人好久,才强忍住激动,点头如捣蒜:“师父果然英明神武不愧是我崖山脊梁啊!”
郑邀站在背后,顿时有无语问苍天的冲动。
“你们怎么知道那一位不是天盘了?”
“他是?”
见愁一下回头。
郑邀耸肩:“我只是觉得,以昆吾的作风,向来喜欢藏拙,搞出一个十日筑基,已经很骇人听闻了,若我是横虚真人,即便有天盘也不会说出来。”
“这倒也是……”
横虚真人的作风,扶道山人还是了解的。
他想了想,最后又直接摆了摆手:“有没有天盘有什么要紧?反正见愁丫头这战力,绝对是同级之中少见!对,战力……”
一下想到什么,扶道山人扭头来看她。
“说起来,山人我还忘了问你,你那一腿是怎么回事?”
一腿……
自然就是道印了。
见愁犹豫了一下,道:“在青峰庵隐界外,曾出现过一个很大的符号,当时徒儿就在外面,把这符号记了下来,前几日在藏经阁修炼的时候,觉得挺像是道印,就随手反向推衍了一下,没想到一下使出来,竟然成功了,所以才毁坏了藏经阁。”
说着,她将自己早已经藏起的那一张画着道印的纸,从袖中取出,递了出去。
青峰庵隐界?
难道是那一枚符号?
扶道山人陡然一惊,将纸接过来,与郑邀一起看去。
这符号看着平平无奇,要知道具体在哪条经脉和窍**上运行灵气,才能体会这道印是否强大。
扶道山人想起见愁那些话来,脑子里还有些蒙。
“我没听错的话,你刚刚说,你随手反向推衍了一下,一下使出来,就成功了……也就是说,你第一次就成功了?”
“对。”见愁老实地点点头,“兴许是运气好吧。”
运气……
世上真有人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扶道山人眉头紧皱起来,又想起见愁说之前修炼起来异常顺利,快得让人不敢相信,如今又是天盘,甚至还一次就试验成功了一个道印。
且不说这道印之中的玄机,单说反向推衍这件事,在修士们看来就是极为耗费心神的一件事。
一枚道印,要在无数种可能之中试验,一不小心还有经脉炸裂走火入魔的风险。
一万个可能里推衍出几个来,兴许还不一定能成,推衍试验者就有可能已经死了。
若非风险这样高,天底下的道印岂不都早就要多少有多少了吗?
扶道山人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在转。
不对劲,不对劲……
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他使劲地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太阳**,思考着自己到底漏掉了哪里。
见愁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只好跟郑邀一起,转动着脑袋,随着扶道山人的脚步而移动。
过了好半晌,扶道山人才脑子里灵光一闪。
“我记得你在崖山道上之时,曾越过一次道上的险处,当时你手背上亮起了斗盘?!”
“……是有这么一回事。”
见愁也想起来,点了点头。
“不过这有什么吗?”
这有什么吗?
扶道山人要给这小祖宗跪了。
他伸出手指来,颤抖着点着见愁,声音也一颤一颤地:“到底竟是我大意了……你……你还能再让斗盘在手背上亮亮吗?”
“这样吗?”
见愁虽不知扶道山人要干什么,但瞧他一脸呼吸不过来的表情,也不敢有所违抗,直接伸手一抬。
脚下的斗盘霎时隐没,再出现时,竟然直接悬浮在了见愁的手背上!
那一瞬间,扶道山人跟郑邀都化作了两尊石像,站在原地动不了。
见愁没觉得这有什么。
“难道不是灵力流转到哪里,心念一动,斗盘就在哪里亮起吗?像这样……”
她念头一动,伸出去的那一只手五指收拢后,将食指伸出来,于是那斗盘一下又到了食指上。
为了好玩,她还随便转了转手指,手指转,斗盘也转,一时之间流光溢彩,好看得不行。
“或者,这样。”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正确,证明这是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情,见愁手指一收,斗盘再次隐没。
然后她抬起头来,朝上一望,瓷白的面颊微微仰起。
那一瞬,灵力都涌至祖窍处。
于是,斗盘乍现,在见愁的头顶旋转。
这样看着,着实有几分滑稽,像是一个小人戴了一顶巨大无比的帽子。
可扶道山人笑不出来,他只差哭给见愁看了。
人比人得死啊!( )
我收了个很会欺负老人家的徒弟!
果然我收的徒弟没一个好东西!
山人我心口好疼啊!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过了好久,扶道山人才将心情平复过来,手里举着鸡腿,啃了一口。
见愁没已经停了下来,盯了一眼那鸡腿,皱眉道:“鸡腿。”
“……”
这傻徒儿。
扶道山人直接一口把鸡腿上的肉都拽了下来,鸡骨头随便往地上一扔。
揽月殿光滑的地面,在受到鸡骨头撞击的一刹那,便散出一阵涟漪来,鸡骨头顿时像是扔进了水里,眨眼就沉下去了。
见愁怔怔地望着,眨了眨眼,有些没想到。
扶道山人也没解释,白眼一翻,直接道:“山人我当然不是问你鸡腿啊,你都不用动动脑子吗?我问你你知道的东西干什么?”
“那徒儿不知道的东西,师父你干什么还要问我?”
结果不都是不知道吗?
见愁咕哝了一声。
“噗。”
郑邀不厚道地笑出声来了。
扶道山人真是一个头两个大,疼得不能再疼了。
他原地跌了跌脚,脸上的神情,却渐渐变化起来。
目光落在见愁的身上,但见她一身气息并不柔弱,比寻常的女修还要来得洒脱几分。
也不知为什么,扶道山人就笑了一下。
“懒得跟你这毛丫头计较了。修行之中,有一种特殊的体质,名为天虚之体,跟你的情况差不多。不拘哪里,心意一动,便到处都是斗盘。不过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所以,回答为师几个问题。”
天虚之体?
见愁眨眼,道:“请师父问。”
“的确是可以随心所欲,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扶道山人问了第一个问题。
见愁点头:“不错。”
方才其实已经试过了,不过扶道山人问一遍比较保险。
他满脸的皱纹,都镌刻着岁月的痕迹,这会儿问话的时候,把手背起来,眉头一拧,倒是像模像样。
“此前你曾说,修炼的时候,觉得特别容易。那在打通经脉,点亮坤线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
“前面的许多坤线,都是徒儿从藏经阁玉简之中看来,所以顺着玉简之中叙述的路线过去,几乎都是一次成功。只有在根据斗盘上的坤线反推经脉位置的时候,时常失败,不过如果找准位置,一般也都能成。”
这也就是见愁觉得自己修炼太容易的原因所在。
扶道山人的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了。
他原本轻松的表情,倏忽消失不见,眼底不断地闪烁着,似乎在回忆什么。
郑邀一直听着,并未说话,此刻走上来道:“师伯,可是这当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妥的地方大了去了。
扶道山人摇了摇头,并未回答,又问见愁:“那道印呢?一次成功?”
“对。”
这一点,见愁是肯定的。
不过她以为,这纯粹是幸运。
这道印到底是什么,自己不知道,只知道威力奇大。以她一个小小的筑基期修士,竟然也能发出那么恐怖的攻击力,势必是这一枚道印本身太过高明。
不同的经脉运行方法,带来不同的效果。
擅长攻击的修士们,往往喜欢研究怎么用最少的灵力,发出最强的攻击。
见愁猜,这一枚道印约莫也是此类。
“你可还有力气?”扶道山人又问。
力气?
见愁想了想,道:“力气还有,灵力也还有。”
就是不知道扶道山人指的“力气”到底是哪种了。
扶道山人看了郑邀一眼,直接回转身,拽着他领子就往旁边扯:“过来,别挡着。”
“喂喂喂!不带你这样的啊!你要干什么?师伯!”
好了,被放下来了。
郑邀不喊了,狐疑地看了扶道山人一眼,觉得他好像一下有点不对劲了。
“师伯,你是不是受刺激太严重了?”
“闭嘴。”
简短的两个字。
扶道山人脸色其实不大好。
这一回,这么明显,见愁也看出来了。
她很少看见扶道山人把脸色拉下来,一般都是他装的,要么就都是嘻嘻哈哈,一副老顽童模样。
心里不由有些担心,见愁踌躇半晌:“师父,怎么了?”
“没什么,就嫌他挡路。”扶道山人白了旁边郑邀一眼,仿佛又恢复了正常,他随意地拍拍手,道,“一会儿我说开始,你就换一个地方,这回不用腿,用手试试,就用那个道印。”
换手使用道印?
见愁诧异。
她还没来得及领会这一句话里的意思,扶道山人就连忙退到了一旁,一指见愁前面不远处。
那是大殿的正门口,但是外面无路可走,对着的是崖山索道的方向,也就是见愁初来时候千修冢的方向。
“千万别朝里面轰,朝外面,收着点力,看看能不能成就行。”
说着,又退了两步。
至于么……
见愁嘴角一抽,只觉得自家师父未免也太夸张了。
她一个筑基期的修士,能对他们两个大能修士产生什么威胁?
不过她早已经深刻了解扶道山人内心之中浮夸的风格,所以干脆没继续想,不在意了。
转过身,面对着大殿门口。
天上的骄阳还很炽烈,此刻才到日中,从见愁所站的位置,看不见山下一切的树木花草,更看不见有任何一座可以进入视野的山峰。
这倒真是个适合放大招的好地方。
可惜,就是不能看效果了。
不过,她也没胆子再轰崖山一座墙。
回想着那一枚道印排列的规则,见愁想起自己定下的四个位置,两手两脚,使用术法基本不出于这两个位置。
于是,她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手掌,仔细看了看。
不知何时,掌纹竟然变得有些模糊。
素白的手掌上,隐约能看见里面蜿蜒的青色血管。
一个个排布在手掌上的窍**名称,一一浮现在见愁的脑海之中。
七枚道子。
七个窍**。
试试哪几个组合呢?
见愁思索了起来。
灵力,缓缓涌动在她眉心祖窍,从肩膀过天泉**,少海**,流至手臂……
与此同时,她的手臂也缓缓朝外抬起,自然地将手臂伸出。
周围的风,在这一瞬间,好像停止了。
四周寂静得可怕。
这一次,好像与之前用腿,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见愁有些小小的紧张。
扶道山人也感觉出了这种异样,手一伸,那嵌着裂缝的无剑,便已经握在手里。
“无妨,你继续。”
有扶道山人这一句,见愁一下安心了许多。
她将心沉下来,脚下的斗盘,随着她心意而旋转。
此刻流光聚集到斗盘某个位置,便见一颗道子亮起,随后熄灭,到达下一个位置。
见愁灵气走**,也到了第三个位置。
位于小臂的间使**。
风乍起,并非从外面吹来,而是从见愁的斗盘上吹来。
旋转的斗盘,带起了周围凝聚的灵气。
见愁心跳有些加快。
灵气陆续走过大陵、神门、少府**,最后一个——
中冲!
右手中指指尖霎时间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刺痛,而手掌亦在同时,被一股玄奇的力量带着,朝前面缓缓一推!
轰——
四周本没有声音,可所有人都仿佛听见了声音!
以揽月殿为中心,整个山腰周围的所有灵气,都颤抖了起来,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召唤一样,蜂拥而至!
无数的灵气,汇聚起来,形成一个以灵气组成的巨大虚影!
这一次,是手掌!
几乎是同时,见愁感觉到斗盘忽然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疯狂旋转!
眉心祖窍光芒大放,不断有星尘一样的光芒被抽了出来,注入斗盘,注入她的手掌!
“丫头!”
扶道山人已经感觉到了那种失控,大惊之下,便要上来阻拦。
只是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控制不住了。
先前用腿部的窍**,施展这一枚道印的时候,见愁可以及时地控制住灵气的注入量,可现在,她却发现这一枚道印,在手上的时候,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通向一个浩无边际的黑洞!
整个身体,都泛出一种刺痛的感觉!
那是因为蕴藏在身体血肉之中的灵气,都被一丝一厘地抽了出来!
她已经无法回答扶道山人的问题,只觉周身剧痛无比,仿佛千刀万剐!
扶道山人大骇之下,踏前一步,无剑此刻必定没有什么作用,他连忙伸手朝前面一抓,身后立时浮现出一只巨大的雄鹰。
揽月殿中,仿佛立刻有了一声长鸣!
雄鹰展翅,挥爪而去!
扶道山人五指成爪形,亦向着见愁抓去!
见愁手掌前那巨大的虚影,已经逐渐凝实,轰然前行,终于脱离了见愁的掌心!
那一刹,她只觉得那巨大的黑洞,巨大的漩涡,终于停止了旋转,也停止了吸收来自外部的灵气,离自己远去。
一种巨大的疲惫与疼痛,陡然袭上。
见愁眼前有些发黑,喉头腥甜,竟有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扶道山人的一爪,后发先至,堪堪赶上!
***
揽月殿前,山腰之上,便是崖山索道。
三道身影,从崖山道上绕出,终于上了索道,很快便过了九头江在崖山的支流,停在了对岸的高台上。
“放我下来!”
周宝珠被剪烛派另一名女修背着,在过了崖山地界的瞬间,便立刻冷着脸吩咐了一声。
那一名女修连忙将周宝珠放下,喊了一声:“周师姐。”
江铃站在这女修的身边,也想要开口:“周——”
“啪!”
刚站稳的周宝珠,来不及擦干净自己唇边的血迹,抬手就给了江铃一个耳光!
原本娇娇弱弱的少女,猝不及防之下,只被这一个巴掌摔了个趔趄!
她踉跄了好几步,才停了下来,诧异地抬起头,十分不解。
“周、周师姐?”
抬手起来,摸着自己的脸颊,江铃彻底愣了。
于修士而言,皮肉上的伤害,真不算是什么。
可有一句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修士也是人!
周宝珠虽没对江铃真正动刀剑,可眼下这一巴掌,真比刀剑辛辣出十倍、百倍!
冷眼看着江铃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周宝珠直接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竟然也敢趁着我受伤,趁着有那崖山的贱人给你撑腰,踩在我头上,还敢不听我的话?!”
“师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铃试图解释。
在当时那个情况下,任谁都不会以为见愁对她们怀有善意。
若是三个人全折在了崖山,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当时我们根本无路可选,要想脱身,只能向崖山低头啊。若是他们一怒之下,要与我剪烛派算账,又该如何是好?以崖山之强,我们根本……”
“闭嘴!”
周宝珠咬着牙,走上前来,掐住她削尖而白皙的下巴,笑得刻毒。
“崖山?你以为崖山算什么?你知道什么?!”
“周师姐……”
江铃看着眼前的场景,有些蒙。
她朝旁边那一名女修,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没想到,对方竟然后退了一步,有些害怕地看着眼下的周宝珠。
周宝珠身上有伤,半路上恢复了一点力气,若是江铃此刻反抗,周宝珠必定不是对手。
可她不敢。
在剪烛派,周宝珠的地位,仅次于许蓝儿,天知道若是得罪了她,回去之后会有什么日子?
江铃颤抖起来,声音里带了哭腔:“拔剑台下,实在是迫不得已,周师姐,我……”
“你?”
周宝珠轻蔑地笑出了声,尖尖的指甲掐进肉里,在江铃的下颌处留下一道道浅浅的血痕,她却看得快意,尤不知收敛。
“你在门中算什么东西?今次带你来,不过是看你够听话,没想到你竟然敢擅做主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师尊的心腹,从来都是我与许师姐!什么也不知道,就敢站出来丢我剪烛派的脸,你江铃有本事。”
这一番话,着实让江铃心里发冷。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聂师姐受伤之事,原本许师姐便是罪魁祸首,师尊一力庇佑于她,势必惹怒无妄斋。如今聂师姐又与见愁前辈交好,难保他日崖山不为无妄斋撑腰。师姐,你何必为了许师姐而陷自己于险地?本就是我们错了!”
“啪!”
又是毫不留情的一个巴掌。
周宝珠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意。
眼瞧着江铃有些站立不稳,她倒是渐渐清醒了。
“今日你这般以为,不过因为崖山依旧是中域绝巅,有成千上万年的底蕴在,可若是那一日崖山没了,不在了,倒了!你还这样以为吗?十九洲自古以实力为尊,若我剪烛派亦有此刻崖山的地位和声望,谁敢说我们错!”
眼底的光芒,疯狂而冷静。
周宝珠低头一看,江铃已经愣住了。
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不着急了。
轻轻咳嗽了一声,周宝珠站在高台之上,目光穿过长长的索道,落在了高高的崖山上。
千修冢静静地躺在宽阔的河滩上,偶尔被上涨的河水淹没到边角。
这一趟,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崖山见愁?
呵。
周宝珠回转过身来,也没看江铃一眼:“等回去,自有师尊好好收拾你。我们走!”
江铃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不明白,许蓝儿师姐到底哪里来的胆气,竟然敢招惹于崖山修士在一起的聂小晚,更不知道师尊为什么偏偏要派性情刁钻刻毒的周宝珠师姐来崖山致歉,甚至……
她还不明白,周宝珠的底气,从何而来。
方才那一名女修,有些不忍地看了江铃一眼,却终于还是连忙跟上了周宝珠的脚步。
十九洲大地,青山苍苍,白云浮动。
高台下,是亘古流淌的九头江。
长长的索道上,一道身影,在剪烛派三人离去之后,渐渐显露出来。
一身的深灰色长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搭在身前,长风吹动,却吹不动他思绪。
曲正风站在这里有一时了。
受见愁所托,因担心剪烛派弟子江铃在离开崖山之后出事,他跟了出来,准备看看情况。
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处,看见这样的一幕,听见这许多奇怪的话语。
看周宝珠这架势,江铃的安危,倒一时无虞。
只是待回了剪烛派,可就难料。
只是那已经不是曲正风能干涉的了。
他思索片刻,眼底有几分不解,默立许久,才从远处收回目光。
此刻,他正站在崖山索道的正中,脚下大江奔流,日夜不息。
浮光碎金,洒在粼粼的江面上。
曲正风回首而望,便瞧见了对岸河滩上的千座坟冢,衰草依旧连片而去,他缓缓地从索道上走过,步履间,仿佛有种奇异的沉重。
在即将走到索道尽头的时候,曲正风的脚步,忽然顿住。
抬头一看,崖山道前,站着一身白衣的沈咎。
“你怎么来了?”
曲正风发问。
沈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着走上前三步,道:“没什么,只是在自己屋里发现了点有意思的东西,思考了一下,还是来找二师兄你谈谈心。”
曲正风没说话。
沈咎直接伸出手来,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一只白玉碗,莹润,通透,阳光这么一照,光泽细腻。
“啧啧啧,真是没想到啊。我沈咎自负聪明一世,最终差点被二师兄你玩弄于鼓掌之间,厉害,厉害。差一点,我就要去找见愁师姐要天火盏了,却没想,天火盏根本就没离开过我的屋子。”
曲正风终于一笑。
“总算是发现了?”
“好像是迟了一点。”
沈咎嫌弃地看了看手里的小碗,直接朝袖子里一塞,就不见了,他走上前来,搂住曲正风的肩膀,拍了拍,笑得奸诈:“不过啊,要我说,二师兄你这人就是不坦诚!想要找我打架就直说嘛?我知道你一直不是咱们拔剑一派的,但是……偶尔坏坏原则,拔拔剑,不也挺开心的吗?何必绕这么一大圈,引我主动跟你拔剑呢?”
“……”
曲正风一时没有说话,只伸出手去,将沈咎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扔开。
他眉长眼狭,风度怡然。
“我不是故意引你拔剑,不过是厌恶你。”
沈咎一愣,看了看自己被拨开的手掌,慢慢抬起头来,看向曲正风。
曲正风脸上淡淡的,说出来的话,是真还是假,半点也分辨不出。
“二师兄,你……”
沈咎想要说什么。
曲正风眼皮一搭,便直接朝前面走去,竟半点也没搭理沈咎。
这一刻,沈咎终于怒了。
他站在原地,豁然回头看向曲正风的背影。
“你给我站住!”
曲正风脚步一顿,却没站住,便继续往前走了。
沈咎咬牙,一时之间有些邪火上来。
这一位二师兄,原本是他们的大师兄,从来深藏不露,被一群人说是心里蔫坏。
可沈咎觉得,他做事周到,心思细密,往往能想到旁人所不能想也想不到的地方,是众师兄弟之中难得沉稳的一个人。
同时,曲正风也是扶道山人收得最早的一个徒弟。
沈咎不过成为扶道山人的徒弟三百五十余年,这当中还有三百年是扶道山人不在的时候。
可听三师兄寇谦之说,曲正风是扶道山人六百八十多年的徒弟。
他不是众师兄弟中天赋最卓绝者,却是如今修为最高的一个,甚至即将比肩于扶道山人。
沈咎只觉得他周全归周全,可平日里开玩笑都只是淡淡一提,不与其余人一样。却万万没想到……
他好心好意,竟然换来曲正风如此歹毒的一句“厌恶”!
曲正风卡在元婴大圆满这个坎儿上,已经许久了。
从元婴到出窍,并非那么简单的事情,沈咎只以为他需要战斗来找点进阶的感觉。
看来……
是他想错了。
眼瞧着曲正风的背影越去越远,沈咎心绪翻腾也就越厉害。
他忍无可忍,终于大喊了一声:“厌恶我也就算了,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连大师姐也不喜欢!”
喊完了,沈咎自己就愣住了。
前面一直如常走动的曲正风,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回过头,看了站在原地的沈咎一眼,唇边挂上一抹淡笑,声音凉凉:“你愿意怎么想,便怎么想。”
说罢,再不理会,脚下一道暗蓝色光芒腾起,整个人便已御剑而去。
他怎么会忽然问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沈咎忽然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可偏偏……
在问出来之后,他又隐隐觉得自己问得没错。
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极为纠结,一时竟想要抓狂起来。
轰——
沈咎感觉到了什么,倏忽之间,一下抬起头去,仰望高高在上的揽月殿!
恐怖的气息,自前山揽月殿磅礴而出,沈咎竟觉得自己耳边仿佛出现了老鹰展翅时凄厉的长啸!
手掌的虚影,缓缓推出。
一道爪印,立刻跟上,却阻之不及,力量虽强,也没将那一道掌印虚影阻拦干净!
揽月殿上的琉璃飞檐,被这虚影撞破一个角,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
那一道虚影,继续朝前面撞去,排开了无数的云气,也不知出去多远才消散干净。
这一幕,如此熟悉!
沈咎只觉得浑身汗毛一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见愁的身上。
还有那鹰爪的虚影!
没记错的话,那是扶道山人“山鹰振翅”里的一式。
难道出什么事了?
站在原地,沈咎只犹豫了片刻,便立时拔地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御空投向了揽月殿!
这一次,他乃是从揽月殿前门进入,一下站在殿前的平台上,沈咎朝内望去。
地面上干干净净的一片,只有空气里,似乎有一点点的血腥味。
铜雀灯盏伫立,铜炉内火光熊熊。
照旧是寻常的揽月殿,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
沈咎记得很清楚,刚才那一击绝不是自己的错觉,刚才见愁大师姐与扶道山人,一定都在这揽月殿中。
他记得之前见愁师姐是被扶道山人与掌门叫了进去,像是要谈什么事。
按理说,此刻殿中应该有三人。
可是现在人却不见了。
沈咎慢慢地走进来,在大殿之中转了一圈。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脚底下,这一片光滑的地面。
“难道,是去了那儿?”( )
啪嗒,啪嗒。
空旷的地底空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仿佛是在被凿空的山腹之中,一座高台拔地而起,像是一座祭坛,最顶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铜镜,铜镜表面仿佛蒙着无数的灰尘,没有半点光透入。
铜镜中央,盘坐着一具枯骨,身上披着的衣衫却还完好无损。
在那脚步声传入的刹那,枯骨上陡然泛起濛濛的金光,光芒过后,盘坐在祭坛铜镜上的枯骨,已然变成一个虽枯瘦无比,却有血有肉的老者。
干枯发皱的皮肤,预示着他超乎寻常人的年纪。
眼皮抬起,老者的目光,望向了那声音传来的地方。
扶道山人在前,掌门郑邀在后,两人朝着祭坛这边走来。
脚步不快,可转眼已经到了祭坛下面。
扶道山人脸上笼着一层阴云,也不说话,直接抬脚一踩,整个人便像是登上了天梯一样,落脚时,已在祭坛边缘,却没踩到那一面铜镜上。
弯身,将怀里抱着的人放到铜镜上。
“扶道……”
沙哑的声音,像是干枯的骨头在摩擦一样。
老者缓缓开了口,浑浊的目光落在扶道山人的身上,像是花了好半天,才将他认出来。
扶道山人很久没听见过这样的称呼了。
所以啊,他才这么讨厌这些老不死的,真是,衬得自己辈分都小了!
只是……
该拜,还得拜。
扶道山人两手一拱:“崖山门下,扶道,拜见老祖宗。”
“老祖宗”微微一笑:“心不甘,情不愿。多少年没见过你了,几百年前,郑邀小子跟我说,你出门散心去了,眼下可算回来,一散心,三五百年,可真够久的。”
“山人我爱散心就散心,老祖宗你这是嫉妒呢。”
扶道山人心里又骂了一声老不死,瞅了一眼他身下这一面巨大的铜镜,又看了看躺在铜镜上,唇边有血迹的见愁。
这一会儿,见愁眼睛紧闭,像是初见时躺在棺材里一样。
扶道山人脑海之中,一直浮现出当时的场面来,那种奇怪的感觉,也就越发厉害。
他开口道:“知道老祖宗你日理万机,扶道我也不废话,我新收了一名弟子,天赋卓绝,筑基便是天盘,并且运转斗盘随心所欲,约莫是天虚之体。只是我并不敢确定,想请老祖宗出手,借弥天镜之力,一观究竟。”
“天虚之体?”
皱巴巴的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老者,终于皱了皱眉,低头看向躺在铜镜之上的人。
一名女子。
崖山也有女修了啊。
“天盘,已是天才之中的惊世者;天虚之体更是十九洲成千上万年也出不了一次的……这女娃竟同时拥有天盘与天虚之体,不大对劲……”
当然不对劲了。
若是对劲老子找你干什么?
扶道山人心里腹诽着,无边火起。
“非天眷,便是天妒……”老者呢喃了一声,倒是对眼前的见愁好奇了起来,“弥天镜之力注入了地底,我能调用的也不多。天决定的事,我等亦无能为力。你既然已知她是天盘,又是天虚之体,还要我查什么?”
“想请老祖宗观她三魂与七魄。”
声音低沉,显得他整个人也低沉。
扶道山人这样子,倒像是被霜打过一样。
老者奇怪:“魂与魄有什么好观的?”
……这老不死的。
若不是对方修为太高,又是崖山辈分比天高的长辈,扶道山人老早就一个鸡腿甩过去了。
“这丫头乃是我从坟里挖出来的,当时她埋在一处藏风聚气之地,乃为龙**。她魂魄游走在外,我借了那龙**聚气之效,重聚了她神魂,也是她命不该绝。山人我瞧她有缘,所以收她为徒。如今一有天盘,二有天虚之体,我只怕是这当中有什么变故。”
藏风聚气之地,必出精怪。
扶道山人一说,老者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他皱了眉,道:“你先下去。”
这是答应下来了。
扶道山人想要说什么,最终看了毫无知觉躺着的见愁一眼,还是纵身一跃,直接跳下去了。
崖山掌门郑邀,一直在下面站着,没上去。
见扶道山人下来,也听见了他们之前的对话,只压低声音道:“每次到这下面,我总觉得阴森森的,唉,老祖宗也就对你还算和善了。”
和善?
个屁!
扶道山人冷哼道:“他也就是在这下头压了太久,几百年没见到人,骤见到了脾气好上一些罢了。”
郑邀被他一句话顶得一硌,摸了摸鼻子,也不敢触霉头,只道:“老祖宗虽血肉没了,只有一副骨头,却还有点人情味嘛。不过,我还以为师伯你要做什么逆天改运的事情,没想到不过请老祖宗观一观大师姐的魂魄,自己做岂不轻松?还不用来这里……”
“观?山人我拿什么观?”
扶道山人气得直接翻白眼。
“都跌到出窍了,还观个屁。”
那一瞬,郑邀忽然愣了一下。
他眼神闪了闪,注视着扶道山人:“我……师伯,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跌就跌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抬头朝高高的祭坛上望了一眼,扶道山人知道,约莫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就一屁股坐下了。
修行统共九境九重天。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为前五重;入世,返虚,有界,通天,为后四重。
扶道山人三百年前是入世,如今是出窍,从第六重跌回了第五重。
寻常来看,像是只往下跌了一个境界,可在大能修士们眼中,却是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原因无他,唯修心耳。
修行九重天,以出窍期为分界,出窍之前修的是“身”,出窍之后修的则是“心”。
前五重天,力量到了,机缘到了,便能突破,可在突破出窍期,到达入世境界的时候,却会出现一异常凶险的道劫,修士称其为“问心”。
“问心”一劫后,败者灰飞烟灭,成者扶摇直上。
从此以后,力量乃是其次,体悟与感知,却成为了重中之重。
出窍之前,乃是修士的“身”脱离凡尘;出窍之后,乃是修士的“心”脱离凡尘。
所以,从入世跌落出窍,不仅仅是只跌了一个境界那么简单。
好不容易攀越而上,三百年后不升反跌,只怕是心境上出了问题。
这种事,说出去,整个修界也无人敢信。
可这一切,就发生在郑邀眼前。
他踌躇着,想要挽回之前那一句话,却没想到扶道山人竟似半点也不在意。
如今境界只有出窍期的扶道山人,在“心”上的修为不足,又如何能观人“魂魄”?
说到底,也只能求助于老祖宗了。
郑邀叹了一口气,走过来,坐到扶道山人的身边,道:“所以,师伯你是怀疑当初聚魂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
“非是差错,而是轮回。”
扶道山人拿出一根鸡腿来,慢慢啃着。
“人间孤岛与我十九洲大地不一样。九头鸟已死,从此修界无轮回。可人间孤岛却还有轮回在……人死,三魂七魄归轮回。我发现见愁丫头的地方,藏风聚气,所以魂魄不散。十甲子前极域一役,我曾跟那些鬼东西学了一手,所以能聚凡魂……只是不过一个小手段,极域之地,向来神秘,山人我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九头鸟已死,从此修界无轮回。
所以修士一死,便是真正的身死道消。
这一切都与十甲子前那一役有关,郑邀听着,没插话。
“我发现见愁丫头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三天……”
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
扶道山人说完,自己也愣了半晌。
然后他用油腻腻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忽然思索道:“你说,这会不会是个大量造天才的好办法?把人杀了,埋进一个不错的地方,然后等过段时间把他挖出来,聚魂复生,于是就能有天盘和天虚之体?”
“……”
才不是还好好在说见愁大师姐的事吗!
怎么一转眼就开始聊这么凶残的话题了!
郑邀真是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真觉得论道行,自己还差扶道师伯太远太远!
就这一瞬间换了话题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本事,自己是没有的。
不过……
郑邀用一个与扶道山人同样的姿势摸着下巴,也思索了起来:“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啊,这样培养出来的一批弟子,简直算无敌啊。”
想想看,见愁师姐是什么速度?
十三日封盘筑基,还是天盘,其后修行一个神秘道印,竟能运转自如,威力奇大不说,身体各处竟然也还都能使用,堪称逆天啊!
若是再来一打见愁师姐……
郑邀忍不住畅想了起来,两眼发光。
下面两人越聊越不靠谱,上方被他们称为“老祖宗”的老者,却缓缓抬起了手掌来。
他身下坐着的铜镜,陡然发出“嗡”地一阵长鸣,震动了起来,上面覆盖着的灰尘,渐渐被震动弹开,迷雾一般的一片。
金光如同泛滥的平湖之水,漫延而出。
见愁,就躺在这一片金光的湖泊上。
老者闭上眼,这一刹,重新身化枯骨。
右臂五根灰白的手骨朝着弥天镜镜面按下,竟然像是散开了一片涟漪,涟漪不断地浮动着,见愁的身体,也随之而泛起淡淡的光芒。
说不出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光芒,仿佛有形,又似无形。
一道,又一道的烟气,从她眉心漫散而出……
整个巨大的地底空间里,其余各处,都仿佛隐藏在深深的虚无里,只有这一座祭坛,乃是真实。
金光大放,朝着四面八方照耀开去。
于是,也终于能渐渐看清,这空间是有顶的,山岩蜿蜒,钟**垂落,反射着下方祭坛濛濛的光,一时也变得真实起来。
祭坛正前方的穹顶上,露出一段大剑的剑尖,仿佛已经插在那里很久了,明亮的剑刃都被石质覆盖。
而在祭坛的正后方,则有一道巨大的棱柱,亦如一柄剑的剑身,从穹顶之上,直直插到地底,贯穿整个地底空间!
扶道山人借着这一阵的金光,朝着四面看去。
他很清楚这是在哪里,剑尖显露处,其上乃是崖山拔剑台所在的位置。
此处,乃在崖山灵照顶之下,其存在几乎不为普通弟子所知。
渐渐地,照亮四周的金芒,暗淡了,消散了。
扶道山人一下回过神来,抬头一望,起身来,虚影一晃,便出现在了那宽阔的祭坛上。
“好了?”
弥天镜中央,老者缓缓将手收回,同时睁开眼,一副枯骨又渐渐血肉丰满起来,苍白的五根指骨也变成了五根苍老而满布着皱纹的手指。
他点了点头,沉声道:“这女娃,魂魄有缺。”
“……”
扶道山人一下说不出话来,一直悬着的心,并未落地,只是被凭空来的一剑,陡然刺穿。
真的有缺。
老者仿佛看不到扶道山人的表情,浑浊的眼底,混杂着太多复杂与沧桑。
“方才你们说话,我这老不死也有听见。人死之后,魂魄离体,游离于世间,肉身便如一具空壳,会渐渐腐烂消失,化为泥土,消散在世间。这是一种‘融’,*消融。经脉融于筋骨,窍**隐于血肉,最终化为一体,或为蛇虫鼠蚁所食,或为风霜雨雪所侵。”
“尸体,无有经脉,无有窍**。”
“可她活了过来……”
扶道山人盯着躺着的见愁,心里难以接受。
老者点了点头:“正是因你聚魂,她才活了过来。人活,所以血肉丰,经脉分,窍**出。只是她魂魄有残……”
“三魂可离体,七魄归于身。三魂七魄若不在,人如何能活?”
所以魂魄若是有缺,见愁怎可能死而复生?
扶道山人亦有不解之处。
老者道:“三魂中,天魂缺三分,地魂不缺,命魂缺一分;七魄中,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气、四魄力、五魄中枢皆不缺,七魄英缺三分。”
方才他早就观了见愁如今魂魄的情况,当时也是惊讶无比。
“她三魂七魄俱在,可并不完整。能聚魂魄归体复活,是你运气好,遇到藏风聚气之**,魂魄游离未被带走。只是藏风聚气之**易出精怪妖鬼之物,见生人魂魄,吃了几分也未可知。”
准确说,这便是最大的可能了。
“所以,她人虽能活,可其实魂魄有缺,血肉虽丰,空有其形,而经脉不分,窍**不出。她身体里,根本没有经脉,一切所谓修炼之事,不过凭空臆想,依靠灵力生造而出。她想处,便是经脉,便是窍**。”
这一番话,若扔出去说,堪称是骇人听闻!
修成天盘的见愁,身体之中其实没有经脉,更没有窍**!
下面的郑邀,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老者苍老的目光,落到了扶道山人的身上。
“所以你的徒儿,若在修行之前看过人体的经脉窍□□,便会以为自己身体之中经脉窍**亦是如此,从而在已经消融为‘尸’的身体里,造出一条条的经脉一枚枚窍**来。只要她想,便会有,所以只要她推算的时候,对自己推算的把握大上一些,必定能成,所以能点亮所有坤线。”
扶道山人站在那儿,好久没说话。
他修行已久,不会不明白这一番话的意思。
真因为身无经脉窍**,所以反而处处是经脉窍**,所以那一枚道印,她只要算准了轨迹,就能在第一次试验的时候便直接成功。
用腿,用手,似乎也只有在威力上的轻微差距。
只是……
扶道山人舌尖上一阵苦涩泛上。
“可出窍之上,有问心之劫,一到入世,便是修心……”
老者亦沉默许久,而后缓缓点头。
“所以,你这徒儿,在出窍之下,修炼速度惊人,修行道印随心所欲,若与人交战势必攻击极强。出窍以下,难逢敌手,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出窍以下,难逢敌手。
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只因见愁魂魄有缺,无法修心,更抗不过凶险的问心道劫!
扶道山人没有再接话,只是俯身弯腰,将见愁抱了起来,直接一步踏出,已在距离祭坛足有十余丈外远的地方。
他朝着前面走去,脚步沉重,枯瘦的身体像是拉满的弓弦,紧紧绷着。
仿佛,他若不这么绷着,就要立刻垮掉一样。
眼见着扶道山人渐渐消失在那一片虚无的黑暗里,郑邀站在原地,没走。
老者长叹一声,颇为复杂。
“六百年了,他修为竟然在倒退……何必自苦?”
郑邀听了,回过头来:“师伯向来这脾气。”
“向来?”老者听了,不禁笑出声来,声音沉重,“他这狗脾气,可比原先好多了。”
狗脾气……
也就您敢这么说了。
郑邀是不敢接话,只朝老者一拜:“老祖宗,见愁师姐如今为天虚之体,魂魄又有缺,难道就没有什么补全之法?”
“但凡与魂魄相关之事,无一不涉天道玄奥,非极域不能问。只是六百年前一战,崖山已尽耗精锐,再问不起了……”老者缓缓将眼睛闭上,“天眷,天妒,其实没什么差。这女娃,若想活久些,不妨修炼得慢些。”
话音落地,他的眼皮已经彻底合上。
于是,一身的血肉渐渐消去,巨大的祭坛弥天镜上,只剩下一具经年的骷髅。
郑邀看了许久,想起扶道山人走时的沉重,亦是一声长叹。
他亦缓缓走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不一时,揽月殿的地面上,泛起了一阵涟漪。
郑邀的身形逐渐凝实起来,已经站在了揽月殿上,环顾无人,约莫是扶道山人已经带见愁回去了。
***
睁开眼的时候,周围的光亮都有些模糊。
见愁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是她的屋子。
那一盏奇怪的玉碗里,还燃烧着一点明亮的火光,经久不息。
见愁坐起身来,只觉周身舒畅,竟无半点不适。
她敲了敲自己的太阳**,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才隐约想起自己在揽月殿试道印的时候,因为力竭而晕倒。
如今出现在自己的屋子里,想必是扶道山人送自己回来了。
对当时出现的异状,见愁百思不得其解,用腿可以,用掌也可以?那可真是个奇怪的道印。
她从榻上起来,走到门前,发现当日被自己一击撞破的地方竟然已经都修复了起来,巨大的腿形破洞,竟然没在崖山的山壁上留下半点痕迹。
见愁拉开门的时候,侧头看了一眼旁边挂着的木牌,秀雅的花纹蔓开,“藏经阁”三个字已经没了,回到木牌上的,是“见愁”二字。
想来,藏经阁已经被扶道山人收走了。
她站在自己门前,朝下面一望,这时候竟是暮色四合,却不断有各色的毫光从山壁上飞下灵照顶。
归鹤井前,站着不少人,见愁粗粗一数,约莫二十来个。
扶道山人就坐在归鹤井旁,两脚踩在水里,手里捏了根细竹竿,正在逗那水面上浮着的大白鹅。
大白鹅脖子一扭,实在懒得搭理这二傻子,脚蹼在水里扑腾两下,便屁股朝后,往旁边游去了。
一道如金色琉璃一般的流光坠落在身边,扶道山人不耐烦得很,头也不回一下,便道:“真是,别来问我了!那些个金丹期弄没了法宝的,有正当理由就带去开武库,没有的自己去找!烦不烦?!”
“……”
见愁一怔,看了看四周,只在那一拨二十来人的队伍里看见了曲正风。
曲正风也看见了见愁,隔着众人,微微朝她点了点头。
见愁颔首还礼,一笑,接着回头来,直接在扶道山人的肩膀上一拍:“师父!”
扶道山人真是想一竹竿给她抡回去,没想到,一转头来,竟然看见了见愁。
这可真是大大出乎意料!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甚至有几分狼狈。
不过很快,扶道山人就一脸咬牙切齿、气愤不已的表情:“好你个见愁丫头!睡了那么久,刚醒了就来吓你师父!你是真喜欢欺负老人家啊!”
呃……
见愁特别想问:你也算是老人家?
她怕自己被打,所以忍住了。
“这不是才醒了,就看见外面特别热闹,又看见师父你在下头,我就过来吗?顺便还有几个问题要请教师父呢。”
道印可不是什么小事,见愁总要知道个为什么。
扶道山人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无力地一叹。
他把胳膊肘往自己腿上一撑,腰弯下去,手掌搭在下颚,翻着白眼看见愁:“你睡了六天,山人我这六天都在忙事儿,好不容易清闲一下。你就不能放过师父一马吗?要不,给你找点事儿干吧?”
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
见愁倒是一下好奇起来:“什么事?”
扶道山人一看有戏,连忙扭过头朝曲正风那边一喊:“老二过来!”
曲正风正与其余崖山弟子说话,听见声音,便对眼前那一名弟子摆了摆手,朝归鹤井这边走过来,来到扶道山人面前一拜:“师尊。”
扶道山人一指见愁,道:“今日开武库,这毛丫头还没趁手的法器呢,你带她去挑上一个。”
武库,法器?
见愁一下明白了,原来这许多人聚在这里,是要去挑选法器了。
崖山的法器,不是自己找的?而是宗门给的?
她扭过头去看曲正风,倒一下把道印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曲正风一怔,顺着扶道山人所指,侧头看向见愁。
的确,那一日在拔剑台对战周宝珠的时候,见愁也就能拿出来一面里外镜,甚至连把剑都没有,以至于最后……
只能拔腿。
咳。
如今见愁大师伯一言不合便拔腿之事,在整个崖山弟子之中可谓是人人耳熟能详。
甚至,有好事者给见愁冠了个新名号,曰:崖山拔腿派。
拔剑派的剑,拔腿派的腿,都是好名号啊!
心里掠过这几日的种种传言,曲正风眼底亦有流光闪过。
他略一沉吟之后,开口道:“的确如此,见愁师姐如今也算是我崖山拔剑派里排得上一号的人物了,若是再没一把剑,实在不怎么好。那便依师尊所言,此次开武库,便带着见愁师姐去吧。”
一言不合就拔剑,怎能无剑?
见愁看向站在曲正风身后的那一群弟子,都是崖山弟子,修为大多不高,才筑基的居多,好像也有几个金丹期的。
在她转过去看的时候,大家都看着她,目光都带着一种看传说中的人的感觉。
见愁略略觉得头皮发麻,又连忙将目光收回来,想到“剑”,心里已经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我也可以有一把剑了?
唇边不自觉地露出一点笑容来,见愁恭敬朝扶道山人一拜:“徒儿多谢师父,那……”
侧过头一看曲正风,她笑道:“就劳烦曲师弟照顾了。”
曲正风点点头:“请师姐随我来吧,这会儿便要出发了。”
见愁跟着他,走入了那一群崖山弟子之中。
扶道山人坐在归鹤井旁边,脚丫子被水包裹着,冰凉的一片。
他看着见愁与那许多崖山弟子站在一起时候的模样,缓缓将目光垂下。
出窍以下无敌手。
听上去多风光?
正如见愁此刻,万目所视,万心所仰,万光所耀……
“唉……”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扶道山人觉得自己头开始疼。
又一道流光落下,沈咎站在了扶道山人的身边,看了一眼已经要出崖山的一行人,忍不住皱了眉,他开口道:“师父,中域左三千中,现在已经传开了,都说我崖山新入门的女修,十三日内筑基,负有天盘。”
“传开了?”
扶道山人听见这话,简直头皮都要炸了。
这怎么可能?( )
“十三日内筑基,负有天盘?”
昆吾,九头江边。
照旧是奔流的大江,照旧是漫漫的长河,照旧道袍一身,白发满头。
横虚真人慢慢沿着江堤朝前面走,却是要回昆吾去。
身边跟着的徒弟,是他早年所收的三弟子,名为吴端,如今也是元婴后期的修士了。
吴端听见横虚真人的疑惑,点了点头:“便是前段时日所传崖山新收的那一名女弟子,名为见愁的。有人说她筑基的时间,兴许还不到时日,天赋斗盘一丈,如今多少不知,但有人亲眼所见,乃是天盘。”
“天盘……”
还有人亲眼所见?
横虚真人笑了笑:“有人,指的是何人?”
吴端一怔:“师尊的意思是……”
“无甚意思,群魔乱舞罢了。”
他倒是真好奇,剪烛派到底得了什么,竟陡然间敢如此猖狂。
打上崖山,与崖山弟子交手不说,现在还敢散布这样的传言,到底为的是什么?
昆吾前不久才出了个十日筑基,十三日提名九重天碑第二重的天才弟子,接着就有人传崖山出了个十三日筑基负有天盘的女弟子……
其心可诛。
不过……
都与他没太大关系。
横虚真人微微一笑,只依旧顺着山道而上,将归于昆吾去。
原地,吴端为这一个哑谜,着实思索了许久。
他没有跟上横虚真人的脚步,只是朝着宽阔的江面上望去。
残阳铺水,一片血色。
谢不臣一身青袍,盘坐于江心湍流之中,周身无光无芒,仿佛一个普通人。
崖山那一名女修是否十三日筑基,吴端不知,只是他很清楚,眼前这人十日筑基,决然不假。
才入门多久?
竟然就光辉奕奕,甚至将整个昆吾其余的修士都盖过去了。
往日,昆吾赵卓有人知;往日,昆吾岳河有人知;往日,昆吾吴端有人知……
可如今,这些人,谁也不关心了,所有人的眼里嘴里,永远都只有昆吾谢不臣!
天才?
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平静,搅得吴端心潮涌动。
他上前几步,踩着滔滔滚动的江水,一步步朝前面而去。
谢不臣搭着的眼帘,缓缓掀起。
第一映入眼底的,是奔流不息的九头江,江面宽阔,而他正在江心之中,目之所见,较在江边,更为雄奇壮丽。
看了有一会儿,他才侧头看向已经走到江心位置的吴端。
未起身,只开口,谢不臣道一声:“吴师兄。”
表情太淡漠,眼底无情,也似没心。
有关于谢不臣的来历,师尊从来不对旁人说,以至于他们所有人对这一个新入门的师弟,一无所知。他们不知他从何而来,更不知他过往有何经历,是何身份……
太过神秘。
也太过耀眼。
不遭人妒是庸才,而谢不臣是天才之中的天才,即便在人才济济的昆吾,亦能凌于绝顶。
“师弟久在江心修炼,好像许久不曾回昆吾了。”吴端随意起了个话头,笑看着他,“近来中域十分热闹,出了几件大事,不知师弟可曾听闻?”
久不回昆吾,自然什么也不会知道。
谢不臣对所谓的消息,也不感兴趣。
他淡声道:“不曾。”
吴端心底冷笑一声,开口道:“听闻崖山有一新入门的女修,十三日内筑基,且坤线全部点亮,乃为世所罕见的天盘!说起来,师弟你十日筑基,虽为中域万人所传,我身为你同门师兄,竟从未亲眼见过你的斗盘。不知……师弟这般天纵奇才,可也是天盘?”
天纵奇才……
不假。
至于是不是天盘……
谢不臣低下头去,转眸望向奔流大江,只问:“师兄想看?”
这般轻柔的语气,却带着一种混合了冰渣的冷冽,叫人极为不舒服。
吴端平白有一种受到侮辱的感觉。
他知道师尊如今最在乎的,便是眼下这一位天才弟子,只可惜……除了师尊之外,昆吾少有人喜欢他!
今日既然已经开了口,吴端还不至于怕了他。
“不仅想见识见识师弟的斗盘,还想要见识见识师弟的本事。”
那就是准备打了。
谢不臣两手原本轻轻搁在膝头,微微蜷曲,如今忽然轻轻动了一动,柔和的折线,忽然变得有力起来。他五指撑了膝头,终于从江心之中起了身来。
也不看浑身紧绷,一脸忌惮的吴端。
谢不臣俯身,将手伸入江水之中,原本只是暗里的湍流,一下变得吵闹起来。
吴端不知他在干什么,却已经直接手诀一指,一柄白骨长剑便已浮在他身后高处。
江水流动,拂过谢不臣左手五指。
修长如玉的手指,透明圆润的指甲,永远得体又显出几分风度。
他缓缓起身,同时抽回自己的手掌……
一江之水,在此时竟仿佛静止了,吴端心中陡生一种警兆,只觉汗毛直竖!
整片江面,在静止了那样一刹那之后,忽然浪涛骤起!
谢不臣从江水之中抽回了手,自江心而起,滚滚流动的江水,竟然也随之腾起,像是在江心之中拔起了一道瀑布!
涌流!
谢不臣五指并拢,仿佛将那一道江流握住,越抬越高!
“哗啦啦”的水声,一下在耳边响动。
那一道江流,终于被他从江心拔起,两旁的江水,在那一道江流离开的刹那,便猛然朝中间的空缺处一合!
砰!
水花溅起,沾湿了谢不臣的衣角。
他右手负于身后,左手轻轻一抖,被他握在手中的水流竟然如一柄剑抖开雨水一样,水花四溅,残阳下,晶莹如染血。
待得水花散去,谢不臣手中握着的,已然一柄江水铸成的剑,波纹隐隐,竟还似流淌!
抽江流为剑!
吴端只觉自己脚下寒气,比那一日看见谢不臣御空而来更甚!
谢不臣持剑而立,脚下江水流淌,淡淡道:“听闻师兄如今为元婴后期,修为甚高,不臣修为尚浅,愿请师兄赐教。”
***
“师父的意思是,有人故意要坑咱们崖山?”
日头,已沉入了西山。
天彻底暗下来了。
见愁等人已拜别而去,扶道山人从归鹤井里抽回了自己的脚,站在边缘回望整座崖山,道:“你见愁师姐十三日筑基之事,早已经交代下去,谁也不许说出去。崖山这一群二傻子,平日里嘻嘻哈哈,看上去不靠谱,真到了这种时候,山人我还是很信得过的。”
毕竟崖山。
只是……
什么叫二傻子?
来报信的沈咎扶了一把自己的膝盖,跟在扶道山人的身边:“所以消息不会是崖山传出去的?”
“可能性极低。”
扶道山人两手按在那细竹竿上头。
“见愁筑基出关那一日,恰好有剪烛派的人来,那几个坏心眼的,保不齐带什么心思呢。你想啊,昆吾才出个了谢不臣,我们崖山就跟着弄了个见愁大师姐出来,我要是横虚老怪啊,这会儿就要想了,你崖山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说着,他还装模作样地一抹自己下巴,仿佛有很长的胡须一样。
沈咎无语,分析在理不错,但是你到底是有多恨横虚真人,才能把这动作模仿得这么难看啊!
“师父,要不我们去敲打敲打那剪烛派?”
“敲打?”扶道山人露出一个鄙夷的神情,“人家敢做,必定有所依凭,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且看着吧,我去找郑邀那小王八蛋查查去。”
说着,他便直接从归鹤井边离开,点着那破竹竿,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
郑邀正在揽月殿里面,面前摊着一大堆的竹简,正脑仁发疼。
“不行了不行了,这么多的事,我还是哪天卷铺盖逃走算了……当个掌门怎么这么麻烦?”
崖山一门不少都是武痴,他宁愿成日闭关,都不想待在这里处理事情,太难,太难了!
唉……
一声长叹。
扶道山人进来,听见这一声,就想给他一巴掌。
“叹叹叹,叹个屁啊!山人我都没叹了,你叹个什么劲儿?”
郑邀冷不丁被喷这么一通,抬起头来还有点蒙,他干脆地把自己眼前的一堆东西一推,直接走过来:“我叹我的,师伯你叹你的,咱俩两不相干啊。诶,不对,你都没叹了?”
他一下睁大了眼睛看着扶道山人。
“大师姐醒了?”
“醒了。”扶道山人白眼,呵呵一笑,“可没良心了,山人我担心她那么久,结果她丫一醒了,就跟老二那黑馅儿的跑了!一听说可以去武库选法器,笑得牙不见眼,你是没看到。”
“……”
这难道不是正常的吗?
郑邀想,当初本座第一次去武库的时候不也一蹦三尺高吗?
只是笑笑?
唉,见愁师姐这也太含蓄了嘛!
郑邀道:“不过……这个时候,见愁师姐适合去武库吗?”
“怎么了?”
扶道山人抬眼。
郑邀脸色古怪:“见愁师姐魂魄有缺,崖山武库之中,名器皆非凡品,尤其是剑……只怕……不会有几口剑会挑她。”
“咦……”
扶道山人听了,猛然一拍自己脑门儿,露出呆滞的表情:“对啊!那丫头好像还是想要一把剑!完了……”
这回算完了。
武库里到底哪口剑会瞎眼看上闪亮闪亮的崖山大师姐?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哪!
郑邀只有狂擦冷汗的份儿,他凑到扶道山人身边来,又问:“武库的事,大不了大师姐空手而归,但是魂魄有缺这件事,我们怎么办?”
“山人我已经想好了。”
扶道山人收回落在武库那边的思绪,开口时已经轻松了不少。
“见愁这丫头,乃是经历过生死的人,远不是我们想的那样脆弱。当初我说问她若见到她前夫怎么办?你猜她怎么说?彼时不过一介凡人,竟说,那就杀了。嘿嘿,山人我收的徒弟,岂是那般心智懦弱之人?所以,这件事,等她回来我就告诉她。”
好像有点道理。
郑邀其实也这样想,若是稀里糊涂地修行下去,万一哪天问心道劫来了,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若要见愁知道了自己眼下的情况,也好选择以后的道路。
到底还要不要继续修行,修行到什么境界,要不要控制速度……
都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郑邀点头,表示赞同扶道山人,然而……
他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师伯你刚才说什么?前夫?”
“我没说过吗?”好像是没说过,扶道山人一拍脑门,道,“她夫君是个狠人,为求仙问道,竟杀了她。所以见愁才会为山人我所救。”
“杀妻证道?”郑邀只觉悚然,“那她夫君……哦不,前夫,若求道而来,也应当在十九洲了。我倒好奇,她前夫何许人也?可有名姓?”
“……”
扶道山人被问住了,眨了眨眼,然后摇头。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件事……从没问过……”
“……”
郑邀顿时鄙夷。
扶道山人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待那丫头取了法器回来,咱们一并说,一并问,若合适了,直接帮她把那该死的前夫逮过来杀给她看!”
这时候知道当师父的要给徒弟撑腰了?
郑邀摇头不语,早你干啥去了?
算了,还是等着吧。
看时辰,武库也差不多该开了。
不知一言不合就拔腿的见愁大师姐,会带回来怎样的法器?
崖山之外,九头江的支流在逐渐暗下来的夜里流淌。
见愁跟着曲正风等一行人,出了崖山,一路沿江而下,御器往前,约莫行了有一个时辰。
周遭都是法器毫光,照亮黑夜。
见愁抬眼望去,只见群山苍茫,在夜里有深色的轮廓,越过一座高山,终于看见眼前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盆地。
曲正风脚下踩着海光剑,就在见愁身边不远处,眼瞧着到了地方,他便道:“此地便是武库所在,还请诸位同门都落地,稍等片刻。”
这一座高山的山腰处,正好有一座平台,像是专门供人落脚。
见愁听了,依言控制着已经滴血认主的里外镜朝下落去。
站在这平台上,便能俯视下面整个平原。
她心里不由好奇:武库,武库,武库在哪里?会像是崖山奇妙的藏经阁一样吗?
曲正风乃是崖山之中辈分较长的弟子,修为也已经到了元婴巅峰,放眼整个十九洲也不遑多让,此次便由他带新筑基的弟子们并一些没了法器的金丹期弟子,前来武库挑选法器。
眼见着众人落下,曲正风却并未落下,而是脚踩海光剑,悬停在了虚空。
不少人都转头朝他望去。
曲正风只望着沉沉黑夜之中的虚空,巨大的盆地里,林木茂密,鸟雀早还巢,一片静悄悄地,只偶尔有什么小动物从树丛之间穿行过去的声音。
他手一伸,海光剑飞到他掌中。
御空而去,曲正风持剑立在高山平台之外,盆地的边缘。
见愁从后面,只能看见他昂藏的背影,深灰色的衣袍边角,有精致的绣纹,仿佛闪过淡淡的流光。
剑,抬而起之。
曲正风凝目,注视着下面的盆地,脚下三丈斗盘霎时旋开,一道灵光从他眉心亮起,继而风声大作,无数在天地间游荡的灵气,在那一刹那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的吸引,朝着曲正风疯狂涌来!
见愁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这一幕隐隐有些熟悉。
呼唤来的灵气。
全数凝在那一柄暗蓝的海光剑上!
每有一分灵气袭来,海光剑上的光芒便涨起一分。
原本暗蓝的颜色,在无数的灵气积累之后,终于渐渐澄澈起来,像是雨后净蓝的天空!
伴随而来的,是在这灵气积蓄之中产生的莫大威压!
不过,曲正风并没有让这威压持续多久。
他凌空而立,只持剑——
一斩!
湛蓝的剑光终于爆发,如一湾月华一样朝着前方巨大的盆地奔去!
寂静的夜,被这一道璀璨的剑光照亮!
盆地里一片茂密的树林,周围群山环抱的影子,甚至包括盆地边缘的溪流……一切的一切,在这炽烈的剑光之下,都仿佛无所遁形!
见愁竭力想要睁大眼睛,却也无法看清曲正风隐在剑光之后的身影!
“轰!”
剑光落下!
那一片被群山环抱的盆地,被这一道剑光从中间劈开,竟朝着两边退去,一阵地动山摇!
站在高山平台之上的崖山弟子,皆震撼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地面被绽开,朝着两旁退开之后,剑光还未消散,可地缝之中,竟然缓缓升起了一根又一根巨大的石柱!
最近的两根,正好就在高台两侧,与群山齐高!
这一幕,曲正风早已经看过许多次了。
他手提海光剑,回头看去,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撼,即便不是第一次来的金丹期弟子,也依旧满眼赞叹。
而站在最前方的见愁,注视着那一道渐渐消散的剑光,目光却十分明亮。
一双乌黑而澄净的眼,可眼底仿佛有一簇小小的火光亮起。
不知,是不是剑光在她眼底的映照?
那样的表情,曲正风好像在其他人的眼底也看到过,有些像沈咎。
那是心向往之的眼神,是坚韧,是好战,是好胜……
只是藏得极深,兴许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
身形缓缓下落,曲正风正好落到了见愁的身边,同样望着那一片巨变中的盆地。
无数的山石被推了开去,一座平台缓缓从地底升起,周边无数道石柱,高耸而立,比肩群山,环抱着那一座平台。
“凡元婴期修士,皆有开武库之力。一剑斩之,万象齐开。”
见愁听着,一下从眼前震撼的场景之中回过神来,侧头看曲正风:“曲师弟?”
这是什么意思?
曲正风亦缓缓回头看她,却发现那眼底隐约的光亮,已经消失不见,此刻的见愁站在他面前,脸容淡淡,还带着一点点的疑惑和好奇,一下就变得柔和了。
他唇角一勾,道:“我的意思是,若见愁师姐他日到得元婴期,也可持剑来武库过上一把瘾。”
持剑来武库过一把瘾?
见愁听了,微微愕然,而后却不禁笑起来。
她重又看向开始恢复平静的盆地,回想方才那震撼心神的一幕,只知道自己还差很远。
只是……
若有那样一日,站在此地,为新筑基的崖山弟子,一剑劈开武库,岂不壮阔?( )
“如今我才筑基呢,曲师弟玩笑了。”
最终,见愁也只是叹了这么一声。
曲正风没有说太多的话,也只是回以一笑,见愁倒不明白这个笑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眼前的盆地,终于停止了震动。
三十六根巨大的石柱如通天一般高耸,下方巨大的平台显露出灰白的石质颜色,整个盆地看上去,有如某种建筑的残垣断壁。
“这便是我崖山武库了。”
说着,曲正风取出一枚虎头令牌来,黝黑而有光泽,伸手朝着自己前方一按。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仿佛听见了“咔嚓”的咬合声,像是那一枚令牌,在虚空之中的某个地方与什么东西合上了。
于是,只见一道涟漪一样的金光以曲正风的令牌为中心,朝着四面散开。
两根立在平台两侧的石柱之间,竟然凭空出现了一道泛着金光的石墙!
花纹镂刻,图腾蜿蜒,俨然昔日见愁在崖山道上抬首所见!
武库!
于一片虚空之中出现!
在曲正风将令牌按下之后,便见无数道石墙缓缓从虚空之中浮现,一下变成一座巨大的石宫,宏伟轩峻!
在见愁他们面前的那一道墙上,便有两扇巨门,曲正风的令牌,便正好卡在两扇巨门的门缝中央。
他轻轻地将令牌旋转,两扇巨门便轰然朝内打开,门□□出一片刺目的白光。
见愁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其余弟子也是一脸的好奇,而来过这里的金丹期弟子,则是眼露火热。
“武库已开,请诸位同门随我入内吧。”
说着,曲正风当先御剑而起,化作一道流光,投入武库门内那一片雪白的光芒之中,身影消失不见。
见愁辈分高,又站在前面,便跟在了曲正风的后面,第二个飞了进去。
穿过那一片白光,仿佛穿过一面玄奇的镜子,飞出去不过三尺余的距离,却像是飞越了半个沧海。
在看清楚门内场景的一刹那,见愁愣住了。
寒风乍起,刮面生疼。
风里仿佛夹着冰刀,冻得人骨头里发冷。
放眼望去,银装素裹,千山飘雪。
穿过石宫的大门,竟然就来到了一处茫茫冰原之上。远处近处,山峰伫立,又锋锐的棱角,全都被冰雪覆盖,看不到一点点的绿色,只有冰的透明和雪的洁白。
连天空都是灰白的颜色,不时刮过怒号的寒风。
茫茫冰原,一望无际。
呵出一口气来,竟然也变成了茫茫白雾。
见愁回头看了一眼来处,竟看不见大门,只有灰白天空的颜色,还有跟随而来的二十余崖山弟子的眼底的震撼与赞叹。
修界术法,果真奇妙。
她还记得一路行来,但见古木苍苍,飞鸟绕鸣,转眼便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这里,便是我崖山武库。”
曲正风凌空立在所有人的面前,声音平缓,仿佛早已经习惯了一拨又一拨崖山弟子的震惊。
“崖山历有万余年,底蕴深厚。这武库乃是有界期的大能先辈,以一击之力开拓,离于十九洲,不在六界内。至于里面的所有法器,低者有法宝,高者有玄宝,甚至据闻此地还有仙家用过的名剑,高于玄宝的特殊圣器……不过,到底能得到什么,皆看各人缘法。”
说完,海光剑托着他,缓缓下落。
正下方,是一座冰上平原。
曲正风落下,其余人跟上。
见愁落地时,随意跺了跺脚,脚下的冰原,似乎都看不到泥土,只有无数凝结的坚冰,跺起来与铁块无异。她皱了皱眉,却在想法器到底在何处。
原本已经准备收回目光,却没想,就在她即将抬头的那一刹,冰下某个轮廓,一下映入了她眼底。
脚下坚冰虽是透明,可光线在冰质之中却有折射,导致人看不清下面的东西。
然而……
见愁依旧能发现,坚冰下的那影子,像是一把剑。
曲正风回头便发现了见愁的举动,他微笑解释道:“正如你们所见,就在脚下这一片冰原上,便有无数的法器。它们都被封在这万年的坚冰之中……”
“这要怎么取出来啊?”
有人不禁发问,犯了难。
见愁也好奇地看着他。
曲正风道:“武库之中的法器,少有凡品。但凡法器,上者必有灵。崖山法器无主而择主,若是有缘,你自然可以得到。至于怎么得到,那是你们的事了。你们只有半日的时间来挑选法器,若半日之后依然一无所获,也只能一起回去。时间不多,祝愿诸位同门皆能有所获。”
此言一出,大家便都拱手躬身谢过曲正风,之后便朝四面散开了。
见愁站着没动,看向四面。
有的人一路在冰原上寻找,看见冰下有法器的形状,便直接抬剑朝冰下一斩,却只砍出一些碎冰块来,整座冰面,竟纹丝不动。
也有人直接下了冰原,朝着更远处的山川而去。
无数冰面之下,似乎覆盖着无数的法宝。
“大师姐不去吗?”
海光剑便在曲正风的手中,如今已经光华敛去,只有外面幽蓝的暗色。
曲正风看她还站在原地,便走了过来。
见愁回头语一看,忽然好奇起来:“曲师弟的剑,也是在这里得到的吗?”
曲正风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的海光剑,又瞧了见愁一眼,笑了一笑:“大师姐你猜呢?”
“……”
唉。
难以对话。
见愁道:“我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她一面说,一面在这冰原上转悠起来。
曲正风也不怎么在意地跟着她走。
“大师姐曾在揽月殿外托正风跟随剪烛派那三名女修出去,怕那江铃出事。说来,这几日大师姐昏迷,正风一直没机会同大师姐说当日的状况。”
是了,确有此事。
其实曲正风此时不说,见愁过不久也要问。
她停下脚步看曲正风,问道:“周宝珠不像是个好相与的,那江铃没事吧?”
“暂时没事。”曲正风道,“那一日我尾随她们出了崖山索道,周宝珠便呵斥了江铃,说她什么也不懂,叫她颇受了几分委屈……”
将昔日自己所见,一一道来。
见愁听得眉头皱起。
曲正风说完了便道:“听她们言语,我总觉得这剪烛派背后另有阴谋。兹事体大,所以也已经将此事报给了掌门与师尊,这几日门中已在查。若有什么结果,正风也会告知师姐,师姐不必太过挂心。”
真是个周全又体贴的人。
见愁想起诸人对曲正风的评价来,一时觉得好玩。
“此事多劳曲师弟了,那我回头等消息便是。现在,还是找找这武库之中,有什么趁手的东西吧……”
说着,她已经走到了冰原的边缘。
朝下面一望,冰原与冰山之间,有狭长的山壑,也都覆盖着皑皑白雪。
山川的褶皱,在这里都成为了通透白色。
“武库之中,各种各样奇怪的法器都有,刀枪剑戟斧钺勾叉……不过,修界之中用剑的修士比较多,我崖山也不例外,又因有拔剑台一说,所以用剑的人越发多起来。武库之中,九成九都是剑。”
曲正风站住脚,看着见愁。
“师姐想要什么法器?”
“我?”见愁想了想,“我想要一把趁手的好剑。”
不是一把趁手的剑,而是一把趁手的好剑。
见愁望着山谷下面,周围也有一些崖山弟子,已经开始了四处寻觅。
至今,还未有一人有什么收获。
见愁看了看脚下,冰原高有数百丈,她笑一声,竟然直接纵身往下一跃!
那一刻,曲正风的瞳孔不由得缩了一下,被见愁这举动吓了一跳!
“大师姐!”
但见见愁的身影,如同一块石头一样,朝着冰原之下急速下坠,满头青丝在满世界白雪的衬托之下,如晕染在纸面山的墨迹一样,纯粹又诗意。
狂风刮面,衣袂翻飞。
数百丈的高度,跃下之时,堪称惊心动魄!
眼见着见愁就要摔在下面坚硬的冰面上,一道琉璃金光乍起,三尺圆镜一下出现在了见愁的脚下,将她坠落的身体托住,竟然又扶摇而上,朝正前方划过一道绚丽的圆弧!
落地时,见愁已经在冰原对面的山脚下。
回首一望,见愁看见高高站在冰原上的曲正风,仿佛正要御剑。
因为逆光,也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不过见愁想,估摸着是蛮惊诧的。
她脸上露出笑容来,呼出一口气,感受着胸腔之中还剧烈不止的心跳,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过了好一会儿,曲正风才御剑而下,落到见愁的身边。
他目光,或多或少有些奇异。
“大师姐忽然跳这么一下,会吓到人的。”
“御剑乘风,数百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也能乘风而起……”见愁并不在意,眼底露出几分回忆之色来,“若在二十余日之前,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
曲正风一怔,看向见愁,却见她已经抬步朝前面走去。
眼前这一座山很高,冰面上有密密麻麻不少法器的影子。
见愁能看到一座小小的灯盏封在里面,也有一些歪七扭八的长剑……
很多,很多。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这武库若是搬到十九洲去,到底会引起多大的轰动?
法器都如破铜烂铁一样封在冰里啊!
仿佛看穿了见愁此刻的想法,曲正风道:“我崖山一向财大气粗。”
“……”
见愁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终于说不出话来。
“大师姐若要寻一把好剑,需要仔细一些。”曲正风道,“好剑有灵,傲气天生,必不与诸剑同。”
他的意思是……
见愁转头看了看着密密麻麻的一片剑,明白过来:“多谢曲师弟指点。”
她不再停留于此处,只抬首望向这一座山的高处,里外镜一起,便拖着她往高处飞去。
曲正风只在下面看着,并没有上去。
见愁越升越高,看见的各种法器也就越来越多。
她甚至发现,有的冰面之下,竟然还有隐隐藏着的血迹,有的剑,也并非完整,会出现一些小缺口……
这些剑是哪里来的?
见愁的想法,一掠而过。
巨大的山壁,如同一面平滑的镜子,见愁能从上面看见自己的影子。
越往上走,眼前所见冰面之中的影子,也就越少。
渐渐地,见愁好像明白了什么。
下方密密麻麻都是法器的影子,上面却开始稀疏起来,有时候,整个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也只有三两把。
出现的,多是剑。
形制古朴,造型独特,有的如一弯钩月,有的则宽阔巨大,表面铸有一圈一圈的云雷纹,隐隐有流光闪烁。
见愁几乎就要在这里停下了,然而,在她抬头的那一刹那……
一道巨大的阴影,忽然映入了她眼中。
在冰峰的高处,终于空白的一片,只有剔透的冰色,仿佛在这么一大片地方,没有一把剑敢停留。
一道虚影,伏在一层又一层的坚冰里。
它竖直而立,剑尖指向这一座山的底部,仿佛处于整座冰山的中心,足足有六尺长,如群剑之王,俯瞰着脚下无数的凡器。
只在见愁看见它的瞬间,便有那种强烈的毛骨悚然的冲动,仿佛有一道寒气,忽然从这一柄剑的虚影上侵袭了她全身经脉!
六尺,古朴。
仿佛遗留自荒古的文字,安静地镌刻在它的剑身上。
锋锐的剑刃边缘,有波浪纹的痕迹。
一道深深的红痕,似一条线,从剑尖处往剑身上延伸,如同血迹,为这一柄剑平添了几分狰狞的艳色!
那一瞬间,见愁为之心折。
她想,这就是她想要的剑!
她隔着层层的坚冰朝它望去,心底的震撼难以掩饰……
见愁悬浮在高空已久,下面的曲正风自然注意到了。
在发现见愁所停留的位置时,他忽然睁大了眼睛:“一线天?!”
一线天,是那一把剑的名字。
曾经,有无数的崖山弟子,走到这一柄剑的面前,想要将它唤出,然而它只亘古屹立,巍然不动,仿佛已经在长久的冰冻之中,失去了生命。
这一刻,又有一名崖山弟子看上了它。
曲正风再也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
这一位大师姐,是崖山有史以来最神奇的一位,修炼速度极快,又有天盘,甚至还他还听说了一些很奇怪的传言,比如:天虚之体。
不过师尊并没有透露更多的东西,他也并不想去问。
可这一刻,他不得不去关注见愁:因为,也许她能拔出这一把剑。
见愁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拔出这一把剑。
她只将手按在了那万古的坚冰之上,一股寒气立刻顺着指尖上来,冻得她整个人都要为之颤抖。
手指弯曲,轻轻叩了叩冰面,便有清脆的声音传来,见愁竟然觉得这一座冰山,都跟着这样的声音震动起来。然而,它巍然不动。
缘法……
到底什么才是缘法?
见愁实在不明白,曲正风也没有说得很清楚,仿佛这是很玄奥的一件事。
要凿开坚冰,才能将剑取出吗?
手一翻,里外镜出现在了她手上,但见一道流光划过,巨大的斗盘出现在她脚下,横镜一斩,里外镜便脱手飞出,直朝着巨大的冰面撞去!
“当!”
一声清脆的巨响!
里外镜去势极快,撞在冰面上,如同撞响了一口钟!
霎时间,整个冰域雪原上,都回荡着巨大的响声。
然而,见愁已经注意不到。
她视野之中,里外镜化作了一道流光,在撞上冰面之后,竟然以更快的速度弹射回来!
见愁迅速地一侧头,便觉脸颊旁掠过了一道狂风!
呼!
里外镜竟然被撞飞了出去!
惊魂未定!
见愁回过头,便瞧见那一道琉璃色的金光朝着远远的冰原边缘撞去!
那边,正有另一名崖山弟子凿开了冰面,似乎就差一点就要摸到冰面里的一把剑。
而后,一道琉璃金光乍现!
那弟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眼前炸开一片冰雾,坚硬的里外镜一下撞在了他开凿的位置上,将外面层层的坚冰撞垮。
哗啦啦……
冰面坠落而下,封在坚冰之中的宝剑霎时间冲天而起。
那弟子顾不得惊讶,眼底掠过一道狂喜,直接一跃而上,将那一把乱飞的剑抓在手中,欢呼起来:“剑!我的剑!出来啦!”
周围所有还在忙碌的崖山弟子,都不禁转头看去。
那一把刚刚解封的剑,像是十分兴奋一样,拽着那弟子在天空之中飞行了好久,才慢慢落在山谷之中。
下面有他同门的师兄弟,见状立刻欢呼起来。
“哈哈哈哈干得好!”
欢呼的同时,关系好的几个朋友,便将拳头伸出去。
那得了剑的弟子拎起拳头来跟他们一下一下撞过去:“同喜同喜!”
整个山谷下,一片欢腾。
见愁站在高空的冰面上,嘴角忽然抽了一眼。
她回头看了一眼在冰面里纹丝不动的“一线天”,又看了看被嵌在冰原上的里外镜,心念一动,便将里外镜唤回,化作一道流光,重新落在她脚下。
那一名得剑的崖山弟子连忙跑了过来,站在下面,恭敬地对着见愁行了一礼,面带喜色:“弟子多谢见愁大师伯出手相助!愿祝大师伯得一口好剑!”
见愁说不出话来,只能道:“恭喜师侄,不必客气。”
明明是她要去砸里面那一把大剑,谁想到竟然被弹飞出去,误打误撞帮了别人?
见愁也只能说,权当自己是做好事了。
她回过头去,看着那一柄六尺长剑,伸手摸了摸冰面,除了一个小小的白印子,什么也没留下。
这一刻,她已经明白,这一把剑自己拿不到。
虽然不舍,可见愁也知道时间有限,很识时务,直接降落下来,随便挑了一把看得顺眼的长剑,便抬镜砸去。
这一下,倒是简单。
咔嚓咔嚓,没几下,冰面就已经被她砸破,眼瞧着一柄长剑就在里面,见愁有些惊喜,心想:就是它了。
她伸出手去,就要将这一柄剑拿起。
早已经被凿开了周围的坚冰,见愁本以为轻而易举就能抬起这一把剑,没想到,这一把剑竟然——
纹丝不动!
她愣住了,不信邪,使劲拔了拔,那一把剑也还是牢牢在远处,就是不动一下!
曲正风注意到了这奇怪的一幕,皱眉走了过来。
见愁实在是反应不过来:“上面那一把剑也就算了,这一把明明凿出来了,可怎么动也不动一下……”
就在此时,一声穿冰之声从背后响起!
见愁回头看去,原来是另一名崖山弟子,在走到一面冰墙前的时候,里面一口短剑竟然破壁而出,自动飞到了他手中!
又是一阵欢呼声!
这是剑择主!
曲正风收回眼神来,看向见愁握剑的手,迟疑了片刻,道:“剑有灵,这一把剑,好像与师姐不合,并未选择师姐,所以不动。不如还是换一把吧。”
“……”
见愁也不知自己心底是什么感受。
她慢慢缩回手来,站在原地看了看这一把剑,道:“……那还是换一把吧。”
说着,见愁直接换了一个方向,心想有可能是剑的品级太高,看不上她这样才筑基期的小喽啰,于是她继续往下,重新开始凿冰。
咔嚓咔嚓的声音,再次密集响起。
这一次,比上次更快,没两下,一柄通体火红的长剑,就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因为周围的冰都被凿开,这一柄剑悬空于冰面上,发出一阵浅浅的灵力波动。
见愁想,这一次总行了吧?
她伸手过去,拿剑。
拿……
拿……
拿……
拿不动!
见愁蒙了。
曲正风也有一种傻眼的感觉。
“怎么会?”
他诧异极了。
一般而言,只要能凿开冰面,即便是剑不冲入人手中,也会任由旁人拿走,不至于像这样拔也拔不动!
“见愁大师伯,这一把剑你不要吗?”
一名崖山弟子,走到了见愁上次凿剑的地方,轻轻松松将先前那一把剑拔起来,朝着这边的见愁扬了扬,放声问她。
见愁僵硬地扭过自己的脖子,就看见了那让她无语的一幕。
先前她死活也拔不出来的长剑,竟然被一个同是刚筑基的弟子轻松地拿在手里!
到底这是怎么了?
这武库之中的剑都嫌弃自己不成?
她没回答,低头去这一柄悬空起来,也无法被自己拔走的剑,顿觉心里哇凉哇凉的。
那崖山弟子看见愁在拔另一把剑,想了想,便明白过来,原来大师伯是看不上这一把剑啊。
他摸了摸下巴,干脆将这一把剑收起来,对着见愁躬身一拜:“多谢大师伯赐剑。”
见愁头也没回一下,僵硬而木然道:“师侄不必多礼,不客气。”
手上再次用力!
拔剑!
……拔不出来。
见愁回头看了曲正风一眼:“曲师弟,这剑里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我带过许多弟子来武库,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曲正风也诧异至极,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走上前来,道,“我来试试。”
见愁松手,让开了一步,让曲正风站到前面来。
曲正风沉下气来,朝着那一柄剑伸出手去,五指握住剑柄,都没用力,那一把剑就被他抽了回来,拿在手里。
这一瞬间,两个人都忽然没了话。
情况太过诡异了。
曲正风将剑递给见愁,心里觉得,若是旁人拔剑给她,应该不会有问题。
见愁也想知道结果,于是伸手去接剑,那剑上却猛然弹射出一阵赤光。
“啊!”
见愁惊呼了一声,连忙抽手回来,白皙的手指顿时一片通红,乃是被方才那一阵赤光击中!
心,一下沉了下来。
见愁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曲正风更没想到……
他手里提着剑,过了好久,想要说什么,却见见愁抿了唇,一个近乎冷峻的弧度。
她一语不发,直接转过身去,抬起手中里外镜便砸,不一时,一柄一柄的长剑,便都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然而,与之前的情况一模一样。
没有一把剑,能被见愁拿起。
它们都像是在排斥着什么,又忌惮着什么……
一下,两下……
一把剑,两把剑……
见愁砸出了无数的剑,却依旧没有得到一把。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所有的崖山弟子,都已经寻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剑,可见愁依旧一无所获。
大家都发现了这异常的情况,不由面面相觑起来,看着见愁的模样,又有些担心。
时辰到了。
见愁也终于停下了,她面前的一把剑,依旧动也没动一下。
身边脚步声响起,是曲正风来到了她身边,声音有些滞涩:“大师姐……”
时间到了。
见愁眨了眨眼,道:“我知道。”
“兴许是武库出了什么问题,大师姐不必担心,等到回去之后,我们将此事禀明师尊与掌门,看看能否解决。他日再单独为大师姐开武库,也无不可……”
原本是想说出一些什么安慰的话的,可曲正风不知见愁不为剑所选的原因,连宽慰的话语,都显得如此苍白。
见愁怔了许久,其实这个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甚至没有任何一把破破烂烂的剑瞧上自己。
她忍不住苦笑了一声:“难道我上辈子做过什么虐待它们的事?”
这算是调侃,可曲正风笑不出来。
见愁回头一望,其余的二十余名弟子,都已经聚集在了一起,人人手中一把剑,她也不能再耽搁大家的时间了,便道:“无妨,不过是没一把趁手的剑罢了。也许出了武库,去别的地方行呢?里外镜可没嫌弃我。”
她笑了一声,便朝着那边走去。
曲正风眼神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回头看了一眼被砸出来的无数把剑,它们都在冰原雪域的风中屹立不动。
抬步,曲正风就要上前,引着众人出武库,回崖山。
却没想,便在此刻,天边忽然飞来了一道黑影!
“呼!”
速度太快,破空之音!
曲正风一看,竟然是一团巨大的黑影,急速地朝着见愁的方向奔去!
那一刹,他大喊了一声:“危险!”
站在见愁前方的崖山弟子们,也都惊骇地抬头看去,朝着见愁大喊:“大师伯小心!”
见愁只觉后面吹来了一阵狂风,她一道手诀,将里外镜祭起,绚烂的琉璃金光便从她脚下升起。
她霎时回转身去,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那巨大的黑影从高空砸来!
呼呼呼!
狂风涌动!
见愁睁大了眼睛,根本避之不及!
不管是曲正风,还是前面无数的崖山弟子,都来不及出手相救!
见愁只觉那一道黑影刀刃一样的锋锐之气,直朝着自己面门砸来!
在它砸到自己面前的那一刹那,她终于看清了!
一柄开山巨斧!
黝黑的斧身,刻着古老的印符,金色的流光暗淡不已,云雷纹有一段又一段的残缺,脊背上有一块凹陷下去的圆孔,锈迹斑斑!
那一刻,见愁以为自己会被这一柄“天外飞斧”劈成两半!
“咔!”
一声巨响!
那斧头重重砸下,尖利的刃头直直钉在了见愁脚下一尺处的坚冰上!
“咔嚓咔嚓……”
一阵破冰的巨响。
见愁脚下的冰面,霎时有无数的裂纹爆开!
一斧之威,竟至于斯!
这一柄巨斧,与见愁整个人齐高,巨大的斧身足足有三尺长,一尺五宽。
深红色的锈迹,仿佛经历过很久很久的风吹雨打……
沧桑古朴,岁月痕迹。
巨大的斧柄上,盘旋着一圈骷髅头纹路,更有无数的恶鬼雕刻其上,仿佛被地狱之火煎熬,欲要从这斧上挣扎而出!
两个古篆字镌刻在缝纫的一侧。
见愁明明不认识这两个字,却在看见这两字的一瞬间知道:鬼斧。
曲正风站在原地,海光长剑上湛蓝的剑光,如长鲸吸水一样敛去。
怔然了半晌,他忽然笑了起来,走上前来,对见愁伸出手来,握成拳。
见愁抬起眼,虽然半天反应不过来,却还是下意识地将手握成拳,跟曲正风对碰了这么一下。
她看见了曲正风奇怪的笑容,也听见了他含着笑意的声音。
“恭喜见愁大师姐了。”
恭、恭喜?
见愁慢慢收回手,看着自己面前这一把比自己还大的斧头,忽然有一种跪下的冲动!
她脑海之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肌肉满身,浓眉大眼,一脸憨厚,厚重的巨斧扛在他肩上,若一座巨人!
周狂!
再看看眼前这一把斧头,比周狂那一把更大,更夸张,更厚重,也更凶恶!
说好的剑呢!
见愁有些崩溃。
后面二十余崖山弟子,更是目瞪口呆。
巨大的斧头,娇小纤细的见愁师姐!
这、这真是……
有够暴力啊!
崖山第一个用开山巨斧的弟子,还是女修!
真是要炸了,要炸了!( )
“天都要亮了,也差不多该回了吧?”
归鹤井旁,扶道山人跟郑邀都等着。
山壁上一道道流光落下来,到了扶道山人的身边。
扶道山人不回头都知道,是那几个二傻子。
“你们下来干什么?”
沈咎打头,嘿嘿笑道:“听闻见愁师姐也去了武库,挑选武器,我们都好奇,到底大师姐会带回来怎样的一把剑。”
跟沈咎站在一起的,还有呆子陈维山,小胖子姜贺,甚至连一向深居简出从不关心其他事情的剑痴寇谦之也出来了。
扶道山人回头一看。
瞧见其他人也还好,一看见寇谦之,他诧异道:“你出来干什么?”
寇谦之手里提着自己的长剑,用那难听的声音回道:“大师姐天赋卓绝,我等难以相比,只想知道,以师姐的天赋,是否能带回一线天。”
一线天。
一线天,一线仙。
天机一线,仙机一线。
多少年了?
无数弟子进出武库,对对这一口剑仰慕至极,却从无一人能将之带回!
万年的坚冰亘古不化,刀枪难入。
当年的寇谦之,几乎为那一片坚冰耗尽了心力,可一线天纹丝不动。
于一名痴迷于剑的修士而言,不能得一线天垂青,无疑是一种巨大的遗憾。
所以,当他思考着,似乎有人能带回一线天的时候,就格外关注起来。
其实,其余人也都一样。
扶道山人共八个徒弟,除去两个还在外面历练修行的人之外,站在这里的三个人,还有去了武库的曲正风,无一不用剑。
见愁入门至今,时日虽短,却不断给众人惊喜或是惊吓。
那么……
这一次呢?
武库中的“一线天”,可是所有人望而不得的梦想了!
扶道山人约略也明白这一群二傻子的想法了,不由转过头来,与郑邀对望一眼。
只有他们两个老家伙知道……
几乎不可能。
见愁魂魄有缺,武库之中的名剑名器择主,会依此来感应。
准确地说,魂魄有缺,那都不叫个人,叫“行尸走肉”,只是见愁这一具比较特别罢了。
能带回一线天?
呵呵。
扶道山人默默想,他还不如指望这丫头给自己带回来一群肥美的大白鹅!
肩膀一垮,扶道山人长长叹了一声。
众人皆不知扶道山人为何叹气,还以为是嫌弃他们在这里看热闹。
但是几个人修行了这么多年,修为且不说,至少脸皮的厚度是练出来了。
他们对望了一眼,只当是根本就没听见扶道山人这一声“嫌弃”的长叹,只站在原地等着。
见愁他们走的时候乃是天将夜,如今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高悬在崖山悬崖边上的月亮,也终于渐渐沉落。
随着一道道法宝毫光亮起,一声声破空的之声传来,众人终于精神一震,抬头看去!、
“他们回来了!”
一道又一道毫光,或是深蓝,或是浅碧,或是赤红,或是雪白……
一一落在归鹤井旁。
二十余人,都有了自己的法器,眼见着掌门与扶道山人竟然都在这边等着他们,众人一怔之后,齐齐行礼:“拜见掌门,拜见师伯祖!”
郑邀看了一眼,便道:“不必多礼。”
只是……
再看看,没人?
扶道山人也奇怪,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竟然没有一张长得像是曲正风和见愁的。
“怎么只有你们?你们曲师伯与见愁师伯人呢?”
众位弟子一听,忽然面面相觑起来。
这个……
回想起发生在武库之中的那一幕,众人都有一种头上狂飙冷汗的冲动。
还是之前拔了见愁那一把剑的清秀修士走了出来,战战兢兢禀道:“回禀师伯祖,见愁大师伯的、的……法器,有些重,曲师伯陪着大师伯,还在后头。”
呃。
法器?
有点重?
需要曲正风陪着?
扶道山人眨了眨眼,有点不明白。
郑邀也奇道:“大师姐怎么可能有法器?”
旁边无数人惊诧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奇怪他怎么知道,又仿佛是在奇怪,掌门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郑邀刚想跟扶道山人说点什么,那清秀的少年便抬头朝半空中一望,道:“回来了!”
众人侧头望去,但见一金一蓝两道流光落下。
深蓝的那一道还好,稳稳地;可琉璃金的那一道却摇摇晃晃,喝醉了酒一样,像是随时都会从天上栽下来。
无疑,深蓝的乃是曲正风,那一道琉璃金嘛……
下面众人皆捏了一把冷汗。
肯定是见愁大师伯了!
两道光还没到灵照顶正中,那一道琉璃金终于撑不住了,直直朝下落去。
曲正风倒吸一口凉气:“大师姐!”
“咚!”
一声巨响!
有什么东西伴随着见愁落地,同时落地,敲在了灵照顶坚实的地面上。
归鹤井旁,所有人都觉得在那一刹,整个灵照顶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接着,他们看见了等待已久的见愁大师伯。
身材纤细的见愁大师伯。
抬头一看,她便发现他们都在那边,于是慢慢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渐渐走过来。
见愁每走一步,地面上便发出巨大的摩擦之声。
一步,“隆……”
一步,“隆……”
一步……
整个灵照顶都似乎微微颤抖了起来,巨大的声响,让周围山壁上的崖山弟子,都听了个完全。
这一大早,早起的人也有,估摸着方才伸了个懒腰,就耳边一阵轰鸣。
于是,众人尽皆起身,朝声音发源处望去。
见愁一步一个脚印,终于走了过来。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齐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
扶道山人与郑邀更是抽搐不已。
那是什么……
她后头拖着的那个到底是什么!
一步,一步。
见愁终于走近了,她手腕已经发酸,终于松了一口气,五指一放。
巨大的鬼斧终于轰然倒在地上!
“碰!”
又一声巨响。
烟尘四起。
在这一片烟尘之中,见愁俯身一拜,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解脱。
“弟子拜见师尊,拜见掌门。武库一行,不辱使命,已取回法器。”
“……”
扶道山人呆滞的目光,从她生无可恋的淡定脸上,挪到了她脚边那一把横躺的巨斧……
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
这四个字,不断在扶道山人的耳边回荡,让他有一种在做梦之中的感觉。
“你、你、你……”
扶道山人抬起手来,指着她,又指着她脚边的剑,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郑邀心有戚戚地走上来,拍了拍扶道山人的肩膀:“居然能带回一柄法器来,已然不易了,师伯就不要苛求太多了吧?”
周围人听着这句话,都觉得奇怪。
见愁也很奇怪,像是……
有玄机?
至于见愁那几位便宜师弟,这会儿只觉得后脑勺狂冒冷汗。
我去!
带什么回来不好,竟然带回来一把剑!
大师姐,你跟寻常的女修有点不一样啊!
这斧头也太、太……
太大了吧!
扶道山人颤抖了半天,才跌脚冒出来一句:“不辱使命个屁!”
真是宁愿见愁什么也没带回来,也别把这种大得要命的玩意儿带回崖山啊!
要让旁人知道,崖山新入门的女弟子竟然就用这么凶残的一把斧头,只怕崖山不欢迎女修的骂名,还要在头上挂个好几百年啊!
扶道山人险些就要哭出来了。
他默默往嘴里塞了半只鸡腿,哭道:“山人我真不知是你瞎,还是这斧头瞎啊……”
郑邀在旁边用睿智的脑子,思考了许久,最后肯定道:“师伯,这得是斧头瞎啊!”
“……”
这是无语的众人。
地上躺着的那一把斧头,周身黝黑无光,深红的锈迹满布,简直像是一把标准的破铜烂铁。
这会儿,它毫无动静地躺在所有人或是诧异或是异样或是无语的目光之中,仿佛已经习惯了。
见愁早知道拖回这一把斧头来会有这种效果。
她的声音有些无力:“徒儿能得到这一把鬼斧已经很不容易了,您是不知道,武库里的那些剑,一口比一口傲气,徒儿也不知怎地,一把都拔不出来。这一把斧头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徒儿……徒儿觉得,应该还挺厉害。”
“咔嚓。”
这是扶道山人尖利的牙齿一口咬断了鸡骨头的声音。
他嚼了两下,看了见愁许久,终于慢慢地走了过来,伸出脚去,踹了踹那一把斧头。
郑邀咳嗽了两声,看周围所有人都用异样到崇敬的目光看着见愁,顿时这一位命途多舛的大师姐心生怜悯。
他走出来对那些看热闹的弟子道:“刚拿到法器,都赶紧回去好生修炼吧。”
众人也知道,热闹估计是看不成了。
也正好离开,好回去跟其余同门说道说道有关见愁大师伯的新消息!
拔腿之后有巨斧!
这一位见愁大师伯果真我崖山第一奇葩,绝非常人啊!
想想如此美貌与娇小的见愁大师伯,抡起比自己还高大的开山斧砍人的样子,所有人都有一种异常兴奋的感觉!
大约,自那一腿之后,他们已经接受了“见愁大师伯很暴力”这种预设。
没一会儿,人就已经乖觉地散了走。
原地还留着的,也就掌门郑邀与扶道山人的几名亲传弟子。
众便宜师弟这会儿内心也是一言难尽……
大师姐没有带回一线天,却带回了一把神奇的巨斧……
沈咎侧眸看了一眼站在旁边没说话的曲正风,又慢慢收回了目光。
这时候,扶道山人已经蹲下来,伸出手指头,把这沉重的巨斧翻了一转。
“哐当。”
这一下,他立刻就看见了旁边镌刻着的两个字。
鬼斧。
那一瞬间,他怔了怔。
原本还在奇怪,武库之中怎么可能有法器会选择见愁,却没想到……
会是这一把。
扶道山人的手指,挪到了巨斧的脊背上,那里果然有一个圆形的凹陷处。
“原来不是这斧头眼瞎啊……”
这一句话说得更奇怪了,郑邀忍不住走了上来:“师伯,怎么了?”
“是鬼斧。”
方才见愁言语之间就曾提到过,可扶道山人当时正在“女修怎么可以用这么大的斧头”的内心咆哮之中,所以并未注意。
如今蹲下来一看,才算看了个真切。
望着这巨斧上那些深红色的锈迹,往昔极域阎罗战场上的一幕幕,又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扶道山人的身形僵硬下来,很久很久没动。
在听扶道山人说出“鬼斧”二字的刹那,在走过来看见斧柄和斧身上那些恶鬼图案的刹那,郑遨也愣住了。
两个人都没说话。
曲正风瞧见这一幕,慢慢将眼皮搭下来。
见愁见状,有些不明白。
她侧身,也注视着那一把斧头:“师父,这已经是武库之中唯一一柄选中我的法器了,难道有什么不妥?”
“无甚不妥之处。”扶道山人慢慢起身来,将手指收回,长叹一声,“这是把好斧头,也难怪它会选中你。不过你可要想好了,这是一柄残斧,并不完整。原先的品级很高,如今山人我也说不准……残斧选残魂,难怪……”
难怪见愁能带回这把斧头来。
见愁皱眉:“残斧选残魂?”
一种不大好的预感,忽然升了起来,她望着扶道山人。
郑邀没说话,心里叹气。
他知道,扶道山人之前曾说,等见愁回来,就把话摊开了说,让大师姐自己做选择。可真到了要说的时候,才会觉得这是多残忍的一件事。
扶道山人沉默了良久,抬起头来,注视着见愁。
迎着她疑惑的目光,他开了口:“去武库之前,你想问我与道印和斗盘有关之事,现在我便告诉你。”
那种不详的预感,缓缓沉重起来,像是一块石头,压实在她心上。
见愁听着,没说话。
扶道山人道:“你是我在断崖下的棺材里发现的,那时已身亡有三日,我施展聚魂之术,将你三魂七魄唤回,令你死而复生。”
对。
见愁记得。
扶道山人又道:“前阵子,你轻而易举修成了天盘,轻而易举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斗盘,甚至能在身体任何一个位置施展出道印术法,百无禁忌……我说,你是天虚之体。”
“正是。”
只是天虚之体的事情,见愁还没了解得很清楚。
而其余众人听到这四个字之后,也是面露骇然之色。
天盘也就罢了!
连天虚之体都整出来了!
大师姐,要不要这么变态!
抬眸望见愁一眼,扶道山人又移开了目光去:“有天虚之体,自然是无上的好事。只是你的天虚之体,成因却与旁人不同。你曾三魂七魄离体,*消融。若三魂七魄完整融于*,经脉与窍**便该与常人一样。可你的身上没有经脉,也没有窍**。心之所想,身之所现,于是有天盘易筑,于是有道印随心。也就是说……”
“我的三魂七魄,并不完整?”
见愁何等聪明?轻而易举就领会了扶道山人话里的意思。
周围人顿时愣住。
郑邀长叹一声。
扶道山人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你三魂七魄俱在,只是其中两魂一魄各有残缺,约莫是在你三魂七魄离体之时,为龙**精怪恶鬼所食……所以,肉身与三魂七魄无法相融……”
正是因为无法相融,才有了她古怪的“天虚之体”。
这其实是件好事。
只是见愁看见了扶道山人的神情,往日的扶道山人,就像是个什么也不管的甩手大爷,怎么看怎么可乐,如今看去,脸上虽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有几分故哭意。
见愁知道,没那么简单。
“师父,两魂一魄有缺,可是有什么祸患?”
“有。”
扶道山人吐出一口气来。
既然早就决定要说,自然不能瞒着见愁。
她应该知道,也必须知道,如此,以后走的路才是她自己选出来的。
作为她的师尊,尽管再心疼,也不得不做这个决定,说出这一番话。
“魂魄有缺的天虚之体,修炼会极快,便像是你十三日内筑基还是天盘一样;加之你身无经脉,随心所欲,若与人交战,难以预料你怎么出手,体内则百无禁忌,将会威力奇大。只是这样的速度,只会持续到出窍期。”
一顿,扶道山人终于还是没忍住,长叹一口气。
“出窍期之后乃是修心,你魂魄有缺,修心几无可能,面对针对心境的凶险问心道劫之时,几近必死无疑。出窍之下,难逢敌手。一旦过了出窍……”
一旦过了出窍,必死无疑。
见愁听明白了。
她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周围沈咎等人更是彻底愣住了,怎么会这样?
出窍之下,难逢敌手;
一过出窍,必死无疑?
郑邀着实有些担心。
他走上前来,站到了扶道山人的身边,想要笑一笑,却发现笑起来挺艰难的。
“那什么……其实本座觉得吧,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要过了出窍才有问心之劫,大师姐也可以选择不修炼的,或者只修炼到那个门槛上,没有那么危险。”
顶多是到不了更高的境界罢了。
扶道山人听了,也点头:“正是如此。为师不想瞒你,所以今天把事情都告诉你,看你自己怎么选……”
见愁依旧站在那儿,没说话,微微垂着眼帘,有些看不出她表情。
巨大的斧头,就在她脚边上。
现在,见愁明白为什么武库之中的那些剑,都对自己无动于衷了,只因为自己魂魄有缺。而这一柄斧头会选中自己,无非因为它也是一柄有缺的斧头。
鬼斧有残,见愁有残。
英雄惜英雄,残废惜残废?
见愁这么一想,也不知为什么就笑了一下。
这一笑,可把扶道山人给吓住了。
他紧张不已,只以为见愁是被这消息给打击坏了,顿时有种捶胸顿足的冲动!
“我早该知道不应该告诉你的,正常人都受不了这样的消息。那什么,见愁丫头你也别着急,大不了以后师父给你跑一趟极域,看看那边有没有什么补缺的办法。不就是魂魄吗?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山人我拍着胸口给你保证,在你达到出窍之前,一定找到办法!”
哎哟喂,这大话都开始放出来了。
听听,什么缝缝补补!
屁!
你以为魂魄是衣服呢!
郑邀听着扶道山人这一片的口不择言,真有一种一巴掌把这师伯拍开的冲动!
“还有,师父也知道你想要一把剑,没事,这斧头太丑了,咱不要了,扔开它去!”
扶道山人说着,就要把见愁身边的鬼斧一脚踹开。
见愁听着,心里无奈,连忙一把给拦住了。
“师父……”
一片安静。
扶道山人看她:“怎么了?”
见愁无奈地摇摇头:“真是,徒儿我有那么脆弱吗?好歹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能死而复生,这一条命就是赚回来的。梗何况,正如掌门所言,我也可以选择不修炼嘛……至于这一把斧头,师父你脚拿开。”
扶道山人看她弯腰,连忙将脚挪开,眨巴眨巴眼,还没明白自己这徒儿的意思。
见愁弯腰,两手握住斧柄,上面恶鬼的纹路,越发清晰起来。
斑斑锈迹如血,仿佛诉说着它曾经历过的沧桑变幻。
“鬼斧乃残斧,它既然选择了我,我必不能辜负它。”
这一番话,很淡,可很有力。
见愁五指用力,握紧,一道灵光从手中亮起,她一咬牙,竟然一把将斧头抬了起来!
众人瞪圆了眼睛看着她!
一口气缓缓吐出,见愁发现,自己若是用上灵力,还是拎得动这一柄巨斧的。
她将巨大的鬼斧往肩上一扛,眼眸澄澈而明亮,朝扶道山人一笑,带着一种近乎超然的洒脱。
“再说了,出窍以下,难逢敌手,不正好吗?”
很好?
扶道山人一怔。
“你的意思是……”
“但凡我努力修炼,这十九洲大地之上,便少有人能超过我。那么,只要我努力修炼,一定可以在出窍之前——”
见愁见愁眯了眯眼,微笑起来,纯善无比,将剩下的几个字补上。
“干掉他!”
干脆,利落。
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到来了。
灿烂的日光,洒在见愁的身上,巨大的鬼斧在被她扛起之后,足足高出她大半个身子,怪异又夸张,曲线凶险又狰狞!
而她,偏偏一脸的笑容,温和又怡然。
这一副画面组合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众人看着,都不禁屏息。
大个子陈维山,带着一种艳羡的目光,望着那一把斧头,也不知是说见愁,还是说那一把斧头。
“够爷们儿!”( )
她看到,站在陈维山身边的小胖子姜贺,险些摔了个趔趄;她看到,听见这句话的沈咎,只把巴掌往脸上盖了一下,好像发誓日后要离陈维山远一点;她看到,就连向来面上没什么表情的寇谦之,也有一瞬间的龟裂;她看到……
看到太多,都如画面直接从脑海里闪过,一瞬就没了影子。
见愁印象深刻的,是在许久许久冷场一般的死寂之后,爆发出来的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爆笑的掌门郑邀。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捶胸顿足的师父扶道山人。
见愁忽然之间不是很想说话。
她默默看了陈维山一眼,凉凉笑了一声:“多谢六师弟夸奖。”
真是个好师弟啊。
来日方长,不急不急。
陈维山还愣愣的,望着见愁那表情,下意识看了一眼曲正风。
咦……
为什么会觉得大师姐这个表情跟以前的二师兄好像?
想想以前二师兄对自己这样笑过之后,发生过什么……
好像是被打了一顿……
不会吧?
陈维山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张张嘴,好像想解释什么,然而见愁已经直接一个转身,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我先把斧头扛回去认主了再说。”
也许,认主之后就可以不那么重了吧?
见愁心里哀叹着,只想早点离开归鹤井。
没想到,“嗒嗒嗒”,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扶道山人乐呵呵地追了过来。
“丫头,丫头,哎呀,不要生气嘛。老六也是好意,刚才那样子真好看!架势真好!那什么,要不你把斧头借给山人我耍耍?哎呀,要有了这斧头,日后师父走到哪里也不会有人敢欺负我了……”
说得跟有人敢欺负你一样,真是。
见愁可知道,这位就算是修为倒退了,眼下也是恐怖的出窍期高手,一个出去能撂倒一群的,还不至于被什么没眼色的人给欺负了去。
她回头一看,只看见扶道山人瞧着自己这一柄鬼斧,眼睛冒光的模样。
那一瞬间,她真有种一斧头抡回去弑师的冲动!
“师父,你跟着我干什么?”
见愁很无力。
扶道山人就走在她旁边,不满道:“我是你师父啊,凭什么我不能走在你身边?你说说,你都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了,说不定哪天一到出窍就嗝儿屁了,师父当然要抓紧时间跟着你啊。”
“……”
刚刚那个可爱又疼她的师父哪里去了!
信誓旦旦说要为她找到补缺之法的师父哪里去了!
被狗吃了吗?!
见愁近乎震骇的回头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扶道山人眨巴眨巴眼,一副“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的表情。
“徒儿,怎么不走了?扛不动了是不是?要不师父帮帮你?”
“……”
见愁憋了好久,终于还是一句话没说,大步向前走!
再也不想相信这个世界了!
忒坑!
见愁走,扶道山人追。
他还有事要跟见愁说呢,一看她脚步这么快,顿时愤怒地挥舞着手臂:“你到底尊不尊重老人家?老人家走路很慢的你知道吗?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哎!慢点啊!你个逆徒!太坏了,太坏了!你……”
“……你闭嘴!”
忍无可忍的见愁终于爆发了。
然而……
回应她的,依旧是扶道山人的喋喋不休。
“我的绿叶老祖啊,我新收的乖徒弟,竟然叫我闭嘴……还有没有天理了,不公啊……”
“……”
归鹤井旁,众人见着那逐渐远去的一老一少,一种同情与敬佩油然而生。
沈咎摸着下巴,心有余悸道:“三百年没见,师父越变越可怕,真不知道大师姐与他同行的那一段日子,该是多难熬啊……”
“我怎么看你好像一点也不同情的样子?”
陈维山很敏锐地皱着眉问。
沈咎一个白眼翻过去,似笑非笑看他。
“谁说我不同情了?”
陈维山打了个寒战,低下头咕哝道:“怎么都笑得这么可怕……”
算了,还是不说话了,安全。
曲正风收回自己落在远处的目光,也没参与众人的讨论,转身便离开了。
小胖子姜贺看了一眼,却没在意,反而摸了摸自己的头,皱着眉道:“大师姐刚刚说‘干掉他’,可是‘他’是谁啊?”
这问题一出来,所有人都愣住了。
对啊,“他”是谁?
大师姐这样好的人,难道还有仇人?
***
一路被扶道山人跟着来到了自己的屋门口,见愁停下来,站住脚,看着他。
“师父,还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
扶道山人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吃着鸡腿就没有个停下来的时候。
“我还要指点你修炼啊。好不容易搬了把斧头回来,难看是难看了一点,也不是很适合女修,不过挺适合你……”
“什么?”
见愁再次有种抡他出去的冲动。
扶道山人立刻解释:“哎哎哎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用一般男修用的法器也挺好看的,那叫一个英姿飒爽玉树临风迷倒万千少女……哦不,少男。”
“……”
见愁转身就走。
“哎哎哎别急嘛。”
好像又说错什么了,扶道山人赶紧拉住见愁,搓了搓手。
“你总想知道,天虚之体应该怎么修炼,还有后面的道印的事情,还包括这一把斧头吧?山人我可是很清楚的……”
他望着见愁,一脸“我什么都知道你不好奇吗”的表情。
见愁定定看了他有半晌,生硬道:“好奇。”
“很好。”
扶道山人直接一块令牌摸出来,上一次是个“经”字,这一次则变成了“道”字。
好像,跟上次有些不一样。
见愁站在旁边,之间扶道山人照旧把那令牌往她门口的牌子上一按,写有“见愁”二字的木牌,一变而为黑色,成了“道场”二字。
扶道山人大大方方把门推开,见愁便看见自己那可怜的小屋又不见了。
呈现在眼前的,只是一异常空阔的巨大空间,像是漏斗一样朝下,四面都有不少的阶梯,最下面的位置是一个圆形的平台,仿佛可供人站立。
“这是我崖山的道场,不过很久没人用过了。对了,这几块牌子你存一下吧。”
说着,他直接手一伸,摸出来一大串的牌子,递给见愁。
见愁伸手接过。
扶道山人直接朝里面走,一面走一面说:“崖山很高,弟子们都住在山壁上,表面上看只有一个灵照顶,还有外面那一圈炼丹炼器堂什么的,可实际上很大。武库你去过了,那是已经殒身的崖山前辈们留下的,这一座道场,则修建在山下地底。只要你手持令牌,站在崖山范围内,随便往墙上一按,就能到这里。”
相应的,别的令牌也是一样。
见愁好奇地翻了翻,这一串令牌,除了之前她见过的“经”字牌之外,“道”字在,还有“修”字牌,“斗”字牌等……
每一面字牌后面,应该都隐藏着一个地方。
“这个也给你,修士的东西太多,都得要个小袋子装起来。”扶道山人又扔过去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浅蓝色织金小袋子,“这东西叫乾坤袋,当然东边那一群秃和尚喜欢叫芥子袋,山人我觉得都差不多,跟咱们崖山令牌是差不多的东西。”
依旧接过袋子,见愁看了看,小小的一个,只像是一个香囊:“这也太小了吧?”
“你打开装东西试试看?”
其实不过是修界一个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罢了,扶道山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来,得意地看着她。
见愁皱眉,将小袋子打开,迟疑着把几枚令牌朝口子上一放,便见一道濛濛的光芒涌出来,那几枚令牌一下就不见了!
“这……”
“这小袋子是用一种特殊的材质制成,能感应空间之力,自成一个小空间。虽然不大,不过平时带在身边,装装杂物什么的,却是刚刚合适。”
这东西其实并不常见,因为一旦与“规则”相关的东西,都极为难得。
空间和时间,便是宇和宙,纵横千千万万年下来,除却“有界”修士,谁人能自成空间,领悟宇宙洪荒?
大多数修士,有东西都是滴血认主之后,藏在体内罢了。
至于崖山?
财大气粗而已。
扶道山人道:“下来吧,山人我最近都忙坏了,你既然醒了,又有了自己的法器,便叫你看看,我这师父不是白当的。”
说完,他就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直接盘坐在了下方最中央的石台上。
见愁扛着斧头走过来,盘坐在了扶道山人的对面。
这一刻,周遭无人,广阔的道场里,只有他们师徒二人。
扶道山人脸上,那种轻慢的表情,也终于收了起来:“今日要说的,是你的鬼斧,道印,还有日后的修行。先从斧头开始吧……”
鬼斧就被放在见愁的身边,深红色的锈迹,如云又如墨,像是镌刻在鬼斧上的花纹。
狰狞的图案,见证了它曾经经历过的峥嵘。
扶道山人忍不住看了许久,才淡淡笑了一声:“十甲子之前,我崖山曾经历过一场大战,远赴极域,被十万恶鬼所困。中有一人,乃返虚大能,算是当时我崖山最惊才绝艳之人。他持此斧入阎罗,纵横极域三千里,封恶鬼无数。”
返虚大能?
见愁微怔,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柄斧头竟然还有这样的来历。
还有,十甲子前一场大战,又是怎么回事?
她有心想问,可扶道山人并不多言,只道:“这斧头乃是以阴铁阳火打造而成,原名阴阳斧,曾是北域阴阳两宗的一名炼器宗师打造,号称虽为上品玄宝,却有沟通阴阳两界之能。他殒身之时,将这一柄斧头赠给了我崖山。只是没想到……在跟随那人去了极域之后,它自己回来了。”
“自己回来了?”
见愁诧异。
斧头还能自己回来?
扶道山人笑看着她,笑容有些奇怪:“你在武库之时,没看见那些法器上,有很多沾有鲜血吗?”
“是……”
见愁的心情,有些低沉下来,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
“崖山武库之大,乃成千上万年的积累,不断有新的法器被打造出来,也有旧人逝去,于是原来的法器,便成了无主之物。但凡崖山弟子,但凡是从武库之中取走的法器,只要那人身死,法器会自动归于崖山。”
扶道山人声音平缓地说着,伸手将那一柄斧头拿了起来,轻而易举。
“十甲子那一役死了很多人,这一柄斧头的主人,约莫也没了。你能拿到它,也算是一种缘分。兴许,是他日的机缘也不一定。”
原来如此。
见愁听明白了……
她不是很会安慰人,也不知道说什么。
很明显,扶道山人并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浅薄。
“滴血认主吧。”
他看了许久,往昔战场上的一幕一幕,简直像是烙印一样,让他整个人都熬煎在狱火之上。
将鬼斧放下,扶道山人看向了见愁。
见愁点了点头,手指尖轻轻一弹,便有一粒血珠从她指尖冒出,滴落在鬼斧黝黑无光的表面。
那一刹,只见红血渐渐融入鬼斧,在它逐渐消失的同时,鬼斧颤动了起来。
一下,又一下。
仿佛是沉睡了六百年,终于有机会起来伸个懒腰。
乌光流转,斧头表面那些恶鬼,仿佛也闻到了鲜血的刺激,越发凶恶狰狞起来,在慢慢地扭曲着。
在红血完全消失的刹那,见愁耳边听见了一声呼啸——
那是恶鬼的嚎叫。
乌光大放!
无数的恶鬼从斧头之中挣扎而出,霎时间挤满整座道场,牛头马面,穷凶极恶,阴风怒号,万鬼咆哮!
见愁险些以为自己已身处阎罗地狱,周遭所见只有恶鬼!
无穷无尽的恶鬼!
黑的影子,红的鲜血,白的骷髅……
黄泉水流,三生河淌……
倏忽之间,一道乌黑的斧影从天而降,在落地之时爆开一道炫目的白光!
漫天恶鬼退避,皆如飞灰一样,湮灭!
于是,眼前的所有幻象,重又消失。
见愁目之所见,又成了那空荡荡的道场。
鬼斧静静地躺在见愁的面前,那滴落的鲜血,已经消失不见。
一种莫名的心神联系,终于被她感知到。
“刚才……”
见愁犹自有种惊魂之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看向对面的扶道山人。
“名器有灵,此斧虽是残斧,却也曾斩万鬼。”刚才那一幕,扶道山人自然看见了,“那不过是这一把斧头内心的不甘,它曾一斧出,万鬼哭。”
一斧出,万鬼哭。
见愁的手指,搭在了鬼斧上,只感觉这斧头表面的乌光,似乎圆润了一些。
扶道山人道:“滴血认主已经完成,你试着往上面注入灵力,我想看看,这一把斧头上的器印还在不在。”
器印,见愁是知道的。
在藏经阁内,她看过很多的东西了。
但凡有灵的名器,自它出世的那一刻起,便会像修士有天赋斗盘一样,带着天赋器印,这器印与修士的道印无无异,乃是一样天赋能力。
有的器印可以斩邪,有的器印乃是防护,有的器印则是凌厉的攻击……
甚至,最顶级的器印,会成为修士也可修行,用来与器印匹配的道印。
鬼斧也有?
见愁也不禁好奇起来,手拿住斧柄,注入灵力。
一道又一道的白光,在斧头上流转开去,化作莹润的乌光,又被散发出来。
斧身上,逐渐浮现出一些黑白的光点来。
扶道山人凝神看去,却是叹了一口气:“器印有缺,原本是三枚,如今只有一枚。果然是残斧,缺了东西……”
“这斧头缺了东西吗?”
见愁仔细地看了看,目光停在了斧头脊背那圆形的凹痕上。
扶道山人点头:“正是此处。炼制这一柄斧头的人,北域阴宗的叛徒,后来入了阳宗,所以能习得阴阳两种功法,他制了一枚‘两仪珠’,安放在此处,以使此斧,有沟通阴阳两界之能。如今却是无法了……也好,留下的这一枚器印,于你而言,正好合适,乃是劈空斩。”
“劈空斩?”
见愁思索了起来。
扶道山人倒是不急,慢慢与她讲来。
除却鬼斧之外,要说的还有很多。
见愁与扶道山人,足足在这道场之中坐了有三日,见愁才算是明白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因为是天虚之体,见愁修行道印会变得格外容易,但是这样也有一个弊端,便是全而不精。所以扶道山人为见愁定下的路线是:道印可以多学,但一定要有专精,最好还是选择搭配好的。
“如今你有一枚威力奇大的道印,可以为攻,可别的道印,还是回头去藏经阁好生挑选一番。”
扶道山人已经在思考,要给见愁什么样的道印了。
见愁听见这一句,忽然想起来:“师父,我在青峰庵隐界抄下的那一枚道印,到底是什么来头?”
“来头太大,如今我们也不知道。”
一说到这个,扶道山人就嘿嘿笑了。
“这几日我都在为这道印奔忙,隐界里头似乎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道印只是其中一枚。当时不少大能修士,神识过海,都没能观得这一枚道印的全貌,倒叫你个小丫头片子捡了便宜……”
一想到祭坛上那一副骨头架子当时也没看到道印全貌,最后被自己拿过去的道印震得说不出来的模样,扶道山人心里就得意万分。
“据说这一枚道印叫翻天印,乃是上九品,难得之中的难得。只是无法判断是否有残缺……所以品级约莫有下降吧,不过不管怎么说,你个丫头,可赚大了。”
“九品?”
见愁不禁咋舌。
道印分九品,从一到九,品次递增。
九品岂不是顶天了?
虽有残缺,可本质上还是九品啊!
她一下就想到了另外的几枚道印。
那也跟青峰庵隐界有一点关系,见愁沉吟片刻,便开口道:“师父,当日在青峰庵隐界外,就那一扇大门那里,我还得了四枚道印……”
“噗!”
扶道山人被口水呛了。
那一瞬间,他抬起眼来,用一种看禽兽的目光看她:“多少?!”
见愁的声音小了一点:“四、四枚。”
加起来一共五个。
见愁就是想给扶道山人看看,所以才说出来。毕竟对方是自己的师父,见愁没觉得有什么不可说的。
扶道山人按住了自己的胸口,神情恍惚。
“老子修炼了一辈子,最高的也才八品啊……姥姥的,还要不要人活了?”
“师父?”
见愁有些奇怪的尴尬,在有关于道印这一块上,她的运气似乎极好。
“不过我也不确定它们是不是能修炼,所以想请师父帮忙看看……”
“别别别!”
没想到,扶道山人竟然一口拒绝。
见愁诧异:“师父?”
扶道山人摇了摇头,好不容易将心态调整回来了,只道:“如今我不过只是个出窍期的修士,无法与那些在窥探天地的大能相比。青峰庵隐界之事重大,如今也还没个头绪。你若将道印给我看,便算是泄露了天机,未必不能被大能修士以大术推衍而出。还是算了,时机成熟之时再说。”
青峰庵隐界之事重大,扶道山人却不敢拿这小丫头的命来冒险。
他拍了拍见愁的肩膀,道:“反正你自己看看能用就用,这种事能做不能说,一说一看就会被人知道。十九洲可吓人着呢。”
见愁无法理解,却也没有反驳。
对面扶道山人拍拍屁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手一拿,便是一只鸡腿。
“好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你自己好生修炼吧。”
说完,扶道山人便觉得自己这个师父的职责已经尽够了,转身就要走。
见愁起身便要相送,没想到……
脚步一停,扶道山人顿住,扭头道:“对了,丫头,你那前夫叫啥名儿来着?”
一个名字就在舌尖上,准备脱口而出。
然而,即将开口的刹那。
又被她吞了回去,见愁看他:“师父怎么忽然问这个?”
“那什么,你不是想要干掉这没心没肺的吗?”扶道山人一副要帮见愁打抱不平的样子,“十九洲这么大,什么时候才能碰到他?不如你告诉我,回头咱们崖山一起帮你找,早点找着了,早点弄死他,不更好?”
“……”
眼角跳了跳,见愁沉默好半晌,才开口问:“师父你是不是怕我还没问得为什么,还没报仇,就死了?”
“咳咳咳……”扶道山人连忙咳嗽起来,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起来,“瞧你说的,怎么可能?师父才不是这种人呢,这不是想你早点报仇吗?”
“那还不简单?”
见愁微微一笑:“等徒儿早点修炼好,师父带我去昆吾便是。”
“那还不简单?”
扶道山人想也不想就一挥手,像是这件事就包在他身上一样。
然而……
等等!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昆吾?!
扶道山人陡然蹦起来,手指头颤抖地点着见愁:“你你你你你你你什么意思?”( )
“没什么意思啊……”见愁忽然觉得扶道山人的反应很好玩,她眼珠子转着思索了一会儿,道,“听闻昆吾乃是中域绝颠,甚至是比崖山还要高上一点的存在,慕名已久,想去看看风景什么的……”
“屁!昆吾算个球!”
扶道山人一下就愤怒了起来,然后他一拍脑门。
“不对不对不对,你个死丫头片子别扯开话题。快告诉我,难道你前夫是……是那个?”
“哪个?”
见愁一脸迷惑的表情看他。
扶道山人恨得咬牙:“装!就十日筑基姓谢的那个!”
“……你还是出去吧。”见愁想了想,直接推着扶道山人就往外面走,“我还要修炼,师父你就别打扰我了。”
“啊啊啊啊啊你快说是是不是啊!”
扶道山人两手抠着门框,死活也不想走,就跟见愁僵在那儿了。
“真的是十日筑基的那个?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为什么是昆吾!你前夫到底叫什么名字!快说呀——”
见愁无奈至极,只问了一个问题:“师父以为,他是个绝顶天才的可能有多少?”
“杀妻证道,无情至极,一定是个王八蛋。更何况还挖了个坑给你堆了座坟,甚至还立了墓碑,一看就知道虽然杀妻却也不能证道的。”扶道山人一分析,续道,“修炼起来应该不快,为心魔所困,多半会停滞不前。”
“那不就结了?”
见愁摊手,示意扶道山人可以出去了。
扶道山人觉得不对:“结个屁啊!我怎么觉得你在忽悠我?你前夫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走了!”
昆吾谢不臣。
见愁怎么可能真的告诉他?
她道:“师父,你就别乱想了。我知道他人在昆吾,却不是谢不臣。他日徒儿修炼到了,您只管带我去,我便告诉你他是谁。”
“喂!你!”
扶道山人叉腰就要骂她,这么遮遮掩掩算什么本事?
没想到,他愤怒地一抬眼,却忽然愣住了。
见愁一双眼睛,变得淡静无比,没有丝毫的笑意:“师父,你知道了,又能如何?真能上昆吾,把他抓过来,跪到我面前,让我杀了他吗?”
不管这个人是不是谢不臣,见愁明确告诉了他的一点是:她前夫在昆吾。
昆吾是什么地方?
与崖山一样,只收天才,在十九洲之中,与崖山低调甚至有点避世的做法不一样,昆吾大张旗鼓,打的就是十九洲正统第一修行门派的旗号。
连中域左三千小会都是他们主持的。
昆吾势大,自不必说。
她前夫在昆吾,可以确定的是,天赋必定不差,不然不会被昆吾看中。
既然是昆吾门下,扶道山人凭什么向昆吾出手?
如果见愁没记错的话,扶道山人还是整个中域的执法长老,据闻这个位置很特殊,又怎么可以挑起两派的矛盾?
不管怎么看,所谓“帮你把那孙子抓过来”这种事,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罢了。
扶道山人与横虚老怪虽然不合,可当年乃是一起成名,甚至一起从左三千小会上走出。扶道山人嘴上抱怨,可实际上横虚老怪还隔着茫茫大海传信给他,两人关系应当不差。
这些事情,见愁都看在眼底。
她不想扶道山人为难,也不想他纠结于此事上。
走上来,见愁对他笑眯了眼:“师父,徒儿的事情就让徒儿自己来解决。毕竟都是修行以前的事了,事事都要师父为徒儿强出头,徒儿好不容易踏上修行路,岂不一点长进都没有?”
“话是这么说……”
扶道山人还是犹豫。
见愁道:“我保证,在出窍之前,一定解决这件事,不让师父您老人家挂心!”
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扶道山人酸酸地哼了一声:“你别是对你那前夫还有旧情,生怕师父我伤了他害了他吧?”
“……”
见愁一怔,霎时失笑。
她真是没想到,扶道山人竟然会这样以为。
“笑笑笑,笑什么?”扶道山人恼了,大喊了一声,“有那么好笑吗?”
好半天,见愁才停下来。
她也不知自己应该怎么说,只一垂眸,才慢慢抬起来,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一双眼底,透着一种奇怪的淡漠。
“原来,在师父眼中,我竟是个这么容易忘仇的人吗?”
“我……”
扶道山人一下想起那一日她在山村屋内的恸哭之声,说不出话来了。
见愁故作轻松,推了他一把:“好了,师父不用担心。徒儿这就闭关去,好好修炼,必定不辜负师父期望,待徒儿出来,一定又学了不少本事了!”
这一回,扶道山人终于被推了出去。
见愁随意摆摆手,便将门关上了。
“居然就把山人我推出去了……好坏!好坏!”
扶道山人站在外面了,才反应过来,大力地拍着门,然而里面半点反应都没有。
站在道场内,门口边缘处最高,可以俯视那一把放在圆台上的巨斧。
狰狞的锈迹,斑斑驳驳,像是那一日见愁看见的血迹。
有旧情?
还有什么旧情?
若仇恨亦是情,那约莫也算是有。
见愁慢慢地走了下去,一步一步,来到了鬼斧旁边,便随意地坐下来,伸手按在冰凉的斧身上,万鬼图纹仿佛要一口咬掉她手指。
她只嗤笑一声。
纵使永堕阎罗又如何?
纵使出窍必死又如何?
纵使他天赋绝顶又如何?
只要在这一段时间里,她有任何一个超过他的机会,必定得而问之,得而杀之!
见愁慢慢将手指挪开,露出完整的鬼纹来。
那一头恶鬼高高仰着头,一脚踩着一具女尸,一手举起一颗可怖的人头,猖狂大笑起来,仿佛在嘲笑这世间人太痴,太苦,太难熬。
鬼斧曾斩万鬼,可也能斩去她心中的邪魔?
不。
不能。
也不愿。
这是她的鬼斧。
纵使心有邪魔,她也听之任之。
屠刀方举,怎可轻放?
见愁看了好半晌,轻轻笑了一声,只将这一柄鬼斧翻转了一面,再也看不见这一只大笑的鬼。
她开始了自己第二次闭关。
这一次,要比第一次久得多。
道印贵精不贵多,所以见愁着力修行了一道轻身的道印,名为“萍踪”,可在与人交战之时腾挪翻转;
掌上的功夫她其实已有了,于是又挑了一套指法,名字她很喜欢,叫“红尘破妄”,不过她好像难以施展出其中精髓来,只学会了其中的第一式,名曰“入妄”;
又及新有了一柄鬼斧,所以她竟然也从藏经阁挑选出了一枚为持斧的修士量身打造的道印,名曰“开山十二斧”,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
“红尘破妄指”似乎与一些体悟有关,见愁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因为魂魄残缺的问题,难以继续往下修炼;但是“开山十二斧”就不一样了,简单粗暴,纯走力气路线。
也就是说,只要见愁修为够,使用得当,这一个复杂的由二十七枚道子组成的叠加道印,可以让见愁用最少的灵力,发挥出斧头最大的攻击力。
于魂魄有缺却还不知道具体情况的她而言,绝对是再合适不过。
对女修而言,纯走力气路线,约莫还是惊世骇俗了一点。
见愁只要一想想自己提斧头劈人的场面,再想想众位便宜师弟的反应,就知道会有什么效果了。
不过……
已经不重要了。
见愁在结束了学习道印之后,又着力吸收灵气,巩固着自己身体里的“经脉”。所谓经脉,不过就是灵气的运行路线罢了,扶道山人说她没有经脉,可只要灵气顺着这一条路走,又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见愁自己倒是想得开。
乐观些看,他日别人要一狠上来,想要摧毁自己经脉,不是摧无可摧吗?
道场圆台上,斗盘重新出现,并且旋转起来。
见愁的眉心祖窍,仿佛化作了灿灿星空之中的一个点,不断地有星尘随着她吐纳吸收,而慢慢漫散开来。
筑基初期的境界,很快就稳住了,并且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朝着筑基中期积累……
斗盘微不可见地,慢慢变大着。
一般而言,一个人的天赋斗盘大小,决定了这个人能承载多少灵力。随着修为变高,斗盘也在不断变大。只是变大,需要有一个基础。这个基础,便是天赋斗盘的大小。
扶道山人与见愁都是一丈的天赋斗盘。
扶道山人如今跌到了出窍期,约莫有三丈多。
按着见愁所看的玉简里的说法,以出窍期为分界线,出窍以前,一般修士的斗盘每一个大境界可以扩宽一丈左右。
见愁一直处于修炼吸纳灵气的过程中,一条条坤线,在修炼的过程中逐渐凝实起来。
一寸,一寸……
斗盘也更大起来。
等到结束最后一次吐纳的时候,见愁周围已经铺着浅浅的一层灰。
睁眼一看,斗盘一丈四尺多。
只是吐纳灵气,这修炼的速度,果然很快。
见愁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反正现在约莫也算是跨过了筑基中期的门槛,将境界给稳住了。
她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心念一动,鬼斧就从地上飞起来,朝着她身上一撞,霎时消失了。
“原来这就是体藏利器的感觉么……”
走起路来,好像也没什么差,只觉得这一柄斧头就在自己的眉心,随时可以抽它出来。
见愁摸了摸,也不明白原理,只把乾坤袋收入自己袖中,便朝着外面走去。
重新站在了道场的门前,见愁深吸一口气,不知外头现在怎么样了?
都说山里人不知岁月短长,如今她才算知道“山里人”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吱。”
用力地将门拉开。
扑面而来一阵狂风,加着潮气,吹得见愁面颊都湿了。
“哗啦啦”暴雨冲刷的声音席卷而来,一道飞瀑从崖壁上非泻而下,外面一道雷霆炸响!
“轰隆!”
满世界雪白的一片,闪电掠过天际,照亮了被笼罩在暴雨之中的灵照顶。
大白鹅欢快地挥舞着翅膀,在不断被溅起小气泡的归鹤井中徜徉。
几只丹顶仙鹤立在归鹤井旁边,动也没动一下,仿佛冷眼看着这占据了它们归巢的异类。
那一瞬间,见愁愣住了。
归鹤井有鹤归来?
她初到崖山时候,沈咎介绍的话,又在耳边。
每年八月,归鹤井有鹤归来,在此盘旋……
这么说,至少过去有近一个月了?
回头一看自己门前的木牌,见愁走上去,抓着那“道场”两字一抠,便见手上华光一闪,顿时有一枚“道”字牌躺在见愁的掌心。
开着门的道场消失,阔别了许久的小屋,终于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当初在她闭关之前,扶道山人已经给过了“道”字牌,手上这一枚是多出来的,终究还是得还给他去。
另一则,一口气到了筑基中期,虽然也不算是大突破,也算小有成就,正好与师父交流交流。
想着,见愁就想出发去找师父。
可眼瞧着已经唤出了里外镜,见愁便愣住了:扶道山人住哪儿?
她入门这许久,竟然连这个问题都不知道。
再一想,她连几位师弟的住处也不知道。
外面这一片瓢泼的雷雨,让人心烦。
见愁想着,不如等雨停了再出去找人,总能碰到知道地方的人,却没想到,便在此刻——
闪电,划破天空!
然而,这一次却不是在天际,而是直直劈向了归鹤井!
归鹤井里的大白鹅吓得直接两只翅膀高举起来,一头埋进了水里,两只脚蹼扬在外面翻动,显然以为自己就要大难临头。
可它对面的那几只丹顶仙鹤,却是自在地踱了两步,显然没把那一道惨白的雷电当一回事。
见愁原本有些担心,见了这一幕,不由得歇了心思,顿住了脚步。
那一道雷电,劈在了归鹤井的中央处,如同其他的雷电一般,一闪而逝,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只是在雷电消失之后,归鹤井浮动着的水面上方,却出现了一根闪电形细针。
见愁一下明白过来了,原来与“风信”相同,这一次是“雷信”。
崖山的归鹤井自动收集所有无明确指向或者直接指向门派的信息,等待着合适的人去收取。
以前她见过的风信比较多,都是一根细细的牛毛针一样流线形的,这样闪电形状的细针形却还从来没见过。
风雷雨雪等“信”中,雷电的速度约莫是最快的,不过也快不到哪里去,来信之人连这一点点的时间都要争,约莫是十万火急的事了。
正这样想着,见愁便瞧见灵照顶那面的执事堂内走出来一身穿玄色衣袍的男子,顿时“咦”了一声。
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曲正风。
往日见他都是灰袍,并不怎么亮眼,如今换上一身颜色厚重的,倒衬得他气质拔俗起来。
他脚踩海光剑,站在灵照顶边缘一看,便一伸手,那远在灵照顶中央的归鹤井上,之前出现的闪电形的那一道流光传讯,便朝着他指间急速飞去。
仿佛感觉到了有人注视,在传讯到手的时候,他朝崖壁上看了一眼。
不过,很快见愁就看见他走进了执事堂。
想了想,见愁将手中里外镜一放,琉璃金光芒骤现。
她脚踩上去,便朝着雨幕之中飞去。
里外镜自动弹起了一道光圈,将落下的雨水,都阻隔在外,见愁御器行于雨中,身上却半点也未沾湿。
执事堂建在灵照顶边缘,就在拔剑台的右边几十丈远,见愁落在了飞檐下,抬眼一望,外面是待客的地方,摆着桌椅板凳各式饮水的用具,却没一个人坐着。
相反,后面一片吵闹之声,仿佛还在争执什么话题。
“这剪烛派,竟然敢说我们?”
“真是臭不要脸!”
“咱们崖山最近是不是太客气了一点?”
“扶道师叔祖,扶道师叔祖?五夷宗那件事怎么办?”
“师叔祖,师叔祖?”
……
“吵吵吵吵个屁!山人我有事,你们先商量着!”
一声大吼传来,站在外面的见愁吓了一跳,这是扶道山人的声音没错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里面就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一个是扶道山人,一个却是方才见愁所见的曲正风,之前曲正风取走的雷信,现在已经捏在了扶道山人的手里。
刚出来,扶道山人面沉似水,只道:“真是……惹急了山人我,直接一人一剑踏平了剪烛派!”
一抬头,他就看见了见愁。
“咦,见愁丫头你闭关好了?”
曲正风也抬起头来,看见了她,微微一笑:“见愁大师姐。”
见愁有些尴尬,本来是想问问曲正风,怎么去找师父的,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都看见了。
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在处理正事。
她拱手道:“拜见师尊,见过曲师弟了。徒儿堪堪迈入筑基中期,便结束闭关出来了,想着应该先拜见一下师父,原本想找曲师弟问问您住处的,没想到师父在这儿。”
“唉。”
扶道山人回头看了一眼执事堂里面,还有不断的争吵声传出来。
他真是半点也不想搭理,直接走到了外面来,站在屋檐高高的台阶下,听着满世界的雨声,这才算是好了许多。
“师父这是在这里受罪呢。真是要被气死了……十九洲这么多年居然挤压了这么多的事情……这不,又来了一件?”
说着,他“啪”地捏了一把,那银光便炸开了。
细碎的银尘重新组合起来,一行行字出现,扶道山人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叫你当年瞎,要听横虚老怪忽悠,这回坑惨了吧!真是要命……”
“可是又出了什么事?”
曲正风倒仿佛习惯了,随口问了一声。
扶道山人巴不得直接去雨里打滚,叹气道:“望江楼那头出了点小事,你去解决一下吧。”
说完,他毫不负责地直接将面前那浮着字的一片光幕一抓,便又将之聚成了一道细细的银光,直接朝站在身边的曲正风一扔,就要走人。
这真真是飞来横祸,曲正风都愣住了。
“师父,这……”
扶道山人直接背对着他摆摆手,道:“师父知错,师父知错,师父以后再也不偷懒了,就偷这一次,你也是元婴巅峰的修士了,这点小事难不倒你。顺便带着见愁丫头去吧,也好出去见见世面。对了……”
他自己碎碎念着,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扯开嗓子朝执事堂里面大喊。
“胖子!小胖子!老七……哦不,老八!出来!”
里面一阵翻腾的声音,接着见愁就听见咚咚的脚步声。
在听到扶道山人的呼唤之后,姜贺小胖子连忙迈着两条小短腿跑了出来,站到扶道山人的面前:“师父,终于要放我回去了吗?”
放你回去?
想得美!
扶道山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副懒散表情。
“不是放你回去,是放你出去。跟着你见愁大师姐和正风二师兄,也出去练练。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金丹后期了,虽然体质特殊,也不能就这么荒废着,出去一趟,说不定回来就突破了呢?”
姜贺立刻就要叫唤起来。
扶道山人眼睛一瞪:“闭嘴!”
姜贺委屈。
眼见着这小娃老实了,扶道山人才语重心长对曲正风道:“剩下的可就交给你了,师父不管了啊。”
说完,他又伸手拍了拍见愁的肩膀。
至于姜贺……
伸出手去,又收回来,拍了拍屁股。
姜贺小胖子就是长不大又长不高,真是……
算了,走人喽!
才刚见到师父,还没说上两句话呢,见愁这就被扔了个奇怪的什么“任务”,她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
“这……这是……”
曲正风摇头笑笑,估摸着心里也是一片苦意。
“师父乃是中域左三千的执法长老,按说是杂事缠身,如今才慢慢把担子捡起来,他人又懒……”说到这里,曲正风顿了一下,便道,“总之,这一次劳烦大师姐与八师弟同我一起去西海了。”
刚才他已经查过了这一次事情的根由,望江楼在九头江入海口处,人是望江楼那边的人,事却是在西海出的。
见愁手里捏着自己的里外镜,只僵硬地问了一句:“需要我出力吗?”
曲正风看了一眼她的里外镜,沉默半晌,回道:“希望不用吧。”
那一瞬间,见愁忍不住扶额。
看运气的意思了。
姜贺小胖子早已经被压榨惯了:“他们都忍心把我这么可爱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压在执事堂里处理杂事,压榨一下你算什么啊?”
这口气颇为不客气,颇为睥睨,颇为高傲。
见愁听着不对劲,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这就是排行老八的小胖子姜贺吧?
一见见愁看自己,姜贺哼了一声:“其实我不很喜欢你。”
“为什么?”
见愁记得,自己还跟他没什么交集呢,怎么就不招人喜欢了?
姜贺别过眼去:“他们都骗我,说来的是个小师妹……结果师父直接让你当了大师姐……呜呜呜不公平……为什么不让我当师兄……”
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见愁眨了眨眼,她自己倒是不生气,只是有点小诧异。
不过另一位传说中“切开全黑”的二师兄,就不一定了……
曲正风慢慢地走了过来,海光剑握在他手中,轻轻往地上一杵。
他低下眼来,看着姜贺,声音浅淡。
“八师弟,你刚才说什么?我有些没听清。”
“……”
那一瞬间,姜贺简直汗毛直竖,还没等面前见愁反应过来,就怪叫了一声:“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道赤光霎时冲天而起,姜贺已经不见了身影。
他的声音远远从雨幕里传来:“我们还是赶紧去西海办事吧!哈哈,又可以打架啦!”
这是被吓走的。
见愁忍不住侧头看了看曲正风。
曲正风倒是毫无异样,只将海光剑一扔,踏上去道:“我们也走吧。”
“嗯。”
见愁应了一声,也上了里外镜。
琉璃金光出现的一刹,曲正风便回头看了她一眼。
见愁有些赧颜,解释道:“打架用鬼斧便好……平日里,里外镜也不错。”
至于原因嘛……
曲正风慢慢笑了,便化作一道光投向远处,见愁跟了上来。
“此次去往西海,乃是要处理一件棘手的事。说来,涉事之人,与大师姐还有几分渊源……”
渊源?
说起西海,见愁的印象还很深刻。
她在海面上第一次与人交手,还受了一些伤;她在那里结识了来十九洲后第一批朋友;她还在登天岛上,遇到过一个蜉蝣少年,自名曰“朝生”……
抬手望着天幕,见愁竟忽然有种日夜难分的感觉。
奇怪地一笑,她想,约莫是想到了那几句惊心动魄的话。
见愁收起心思,只问:“有何渊源?”( )
“陶璋此人,大师姐应该还记得吧?”
曲正风略略领先几尺,见愁就跟在他身边,前面飞着的那一道赤色的光芒,便是小胖子姜贺,简直像是刚出笼的鸟儿,飞得那叫一个乱七八糟。
见愁多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来,道:“记得。”
甚至可以说,印象深刻。
陶璋,那个据闻被许蓝儿一招戳瞎了眼睛,却怎么也不肯为自己换一双的人,一只眼睛蒙着,只留一只眼睛看人,长得阴柔,颇给人一种不男不女的感觉。
在见愁看来,这人虽然有些无辜,只是做事手段狠辣。
以当时相遇的情状来看,此人在门派之中的地位,应当也不低,毕竟身边还有那么多人,都听他指挥呢。
说起来,见愁忽然想起自己对此人一无所知。
于是,她开口问道:“我只知此人与许蓝儿有仇,曾在海上拦截我们,行事作风颇为霸道,乃是五夷宗的弟子。却不知,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曲正风道:“来历倒是简单。听闻是大街上一个行乞的孤儿,运气好,遇到了一个跟人打斗的五夷宗未来弟子。”
“未来弟子?难道他帮了这人,所以被收为徒了?”
见愁想起自己的经历来,自然而然地这样以为。
风雨依旧大,曲正风站在剑上,长发飘摆,墨袍随风。
他听见这话,侧头过来,看了见愁一眼,眼神里带了一分笑意,却不一定是真的在笑。
“不是人人都像师姐你这样好运的。”
“……”
这话听着让人有些不舒服,不过……
见愁不得不承认:“的确。”
曲正风听她如此坦然地承认自己运气好,反倒是真的笑了。
“方才说话不好听,叫师姐见笑了。”
“真话总是不好听。”
见愁其实有些诧异,向来稳重妥帖的曲正风,按理应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她也有自己想要说的话,
“只是运气好运气坏,又怎样?谁人这一辈子没有走运的时候?我只是走运得迟一些,旁人也没见我经历过什么。”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准确地说,见愁并不是运气好。
死而复生或恐是运气,可一过出窍必死无疑,却像是悬在她头顶上的一把剑。
曲正风没有说话。
见愁却微笑道:“我在来十九洲的道上,在仙路十三岛,曾碰见一个人,他……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就会死去,当时我不懂他感受。可如今,却颇有几分感同身受了。”
刷拉拉……
雨声。
像极了那一日在大夏的雨。
见愁抬头望了望,天空乌黑的一片,像是被人用墨汁染过。
整个世界里,雷电交加,这雨幕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脚下,很快已经飞离了崖山的地界。
她们从灵照顶御器而出,不一会儿就看见了外面奔流着的九头江的支流,于是顺着江面而下。
姜贺似乎是玩累了,终于放缓了速度,在前面等他们。
“大师姐,二师兄,快点啊!”
见愁看了一眼,道:“还是说说陶璋吧,他不是被那打架的五夷宗弟子收为徒的?”
曲正风点了点头:“不是。那只是五夷宗得到了资格,却还未能入门的弟子,与人斗法,为人重伤。当时陶璋便在旁边,见人走了之后,年纪小小的他,竟然走了上去。听闻,他杀了那一名不能反抗的未入门弟子,拿走了他的资格令牌,顶替此人入了五夷宗。”
竟然这般骇人听闻?
年纪小小?
见愁早知陶璋是个狠角色,却没想到竟然在那么早。
只是……
“不会被发现吗?”
“当然被发现了,不然他如今怎么叫陶璋?”
很显然,陶璋乃是此人本名。
曲正风负手,任海光剑慢慢降低,贴着江面而行,一路奔去。
“只是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名筑基期的弟子了,五夷宗没道理放弃这样的一名天才,所以并未追究昔日之事,反而给了他极高的内门弟子待遇。”
原来如此。
其实,若陶璋并非是个有天赋之人,被发现之后,多半也就死路一条罢了。
见愁对十九洲的法则,似乎又有了更深的了解。
“至于这一次的事,乃是昆吾那边,请执法长老所在的崖山出面,去调停查看一些事宜。”曲正风继续说着,“执法长老乃是整个中域左三千宗门的执法长老,因为需要无欲无求、地位崇高并且比较公允的修士来担当,所以三百年前,这个位置从昆吾横虚真人的手上传到了师父的身上。你也知道……”
“师父跑了三百年……”
见愁无语地接上了话。
曲正风笑起来:“所以,现在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就没有清闲日子过了。”
“那这件事是陶璋惹出来的?”见愁又问。
曲正风摇头:“望江楼三名弟子出海,听闻某座礁石下面有异宝,前去查探,没想到在里面遇到了陶璋。于是四人结伴而行,没想到后来忽然出事,其中两人没有回来,一人脱出,不久之后看见陶璋满身是血从里面出来。于是,怀疑那两人已经被杀,出手者是陶璋。现在望江楼困住了陶璋不放,五夷宗又不可能放着这样的精锐弟子不管,所以闹起来了。”
见愁皱眉:“若是没记错的话,宗门之中一般都有弟子们的‘命牌’,人死则命牌碎。人到底死没死,望江楼应该很清楚,既然是怀疑,那一定是命牌还没碎。既然如此,不正该去救人吗?”
“大师姐所言有理,只是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
曲正风显然对这陶璋有一点了解,只道:“几年前我曾见过这陶璋,性情乖戾至极,不好相与。若望江楼真困住了他,礼遇有加或恐还有谈的余地,一旦态度专横……只怕要坏事。”
说到这里,见愁终于算是明白了。
“所以才需要我们?”
需要一个看上去与世无争的崖山,威信足够的崖山,派人去调停此事,顺便当个苦力,再帮忙找找人?
难怪扶道山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这根本就是做苦力啊。
大略了解完此事之后,见愁只有一个想法:“若我是师父,也必定不想当执法长老,只怕这修界也没人愿意吧?”
分明是苦差事。
可没想到,曲正风却笑着摇头:“大师姐虽这样想,可旁人却未必。大师姐闭关已久,约莫还没听到风声,前段时间大师姐十三日筑基之事,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约莫就是剪烛派干的。现在剪烛派那边却向昆吾提出,要求在五甲子来临之际,将师父换下,换别的执法长老,而剪烛派则有争夺执法长老之位的想法。”
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剪烛派为什么要争取?
见愁诧异不已:“他们想干什么?”
“不清楚。”曲正风抬眼一看,小胖子姜贺已经在眼前了,只道,“前面不远便是传送阵,我们直接从那边过去吧。”
这里有传送阵?
见愁倒是吃了一惊。
这里已经去崖山挺远,江岸边上有一座石崖,他们便落在上面。
九头江在这里转过一个大弯,转了个方向,才又奔流而去。
听闻,昆吾也在九头江边,不过是干流。
脚下的石崖上就刻着传送阵,看得出历经风雨侵蚀,不过有人维护,有一些线条是用特殊的材质重新填进去的。
曲正风将数枚灵石填了进去,便直接启动了传送阵。
离开中域崖山地界的时候,周遭都还是一片大作的风雨,可待眼前的景物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见愁才发现,此时正好是清晨。
他们出现在了一个见愁比较熟悉的地方。
那一座巨大的海边广场上,远处的海上,静静地伫立着那一座闻道碑,与见愁第一次看它的时候一般无二。
在那个方向的广场上,自然也还伫立着那九重天碑。
清晨时分,这里没有她上次与扶道山人来的时候热闹,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往日热闹的九重天碑底下,也是空无一人。
“望江楼便在北面不远处,我们沿海直接过去便好。”
曲正风当先走出了传送阵,指了一下方向,当先走了过去。
因为这一次与上次从海岛上传送过来的位置不一样,所以见愁自然而然地经过了九重天碑,在经过第四重天碑的时候,她的脚步忽然停了一下。
第四重元婴。
她竟然在这上面,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姜贺小胖子打了个呵欠:“真是没日没夜的赶路,不知道这一回有没有架打,听说……咦,大师姐你怎么了?”
忽然惊觉自己身边的见愁没有走过来,姜贺停下了自己揉眼睛的手,回头看去。
只见见愁站在第四重天碑之下,抬起了头来,看着上面的某个名字。
姜贺凑过来一看,顿时笑起来:“还当你是在看谁呢,原来是看二师兄!哈哈,我们二师兄可厉害了,在这天碑上面挂了好久好久了,不管是昆吾还是别的门派,都没人能打败他!”
见愁知道谢不臣的名字在第二重天碑上,却没想到,曲正风竟然也是天碑上有名之人。
那么,曲正风应当是“元婴期中第一人”了。
她想起在拔剑台上,这一位轻轻松松击败了沈咎的模样,不由得回过头去,看了看曲正风。
却没想,此刻的曲正风只仰头看着面前的第二重天碑。
“曲师弟原来也是碑上有名的。”
“师父的名字,曾刻在每一座碑上。”曲正风不以为意,只看着第二重天碑上的名字,慢慢道,“只是我忽然看到此人,觉得师姐他日,当取而代之。”
见愁抬目,正好看见“谢不臣”的名字。
她心里一惊:“为什么?”
“我只是不喜欢昆吾。”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曲正风脸上的神色,似乎格外冷凝。
他没再多停留,只道:“时间不早,走吧。”
姜贺小胖子敏锐地感觉到了二师兄现在不好惹,连忙缩了过来,拽住见愁的衣角,跟着她走。
“怎么了?”
见愁奇怪。
姜贺伸出肉呼呼的指头,点了点前面走着的曲正风,压低声音道:“二师兄这时候心情一定不好,只要露出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上次六师兄这个时候招惹他,被打得可惨了!”
“……”
见愁愕然,看了看前面如常的曲正风,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三个人一路往北,出了广场,便御剑而去。
不一会儿,站在高空之中,就能看见前面出现了一条大江,便是浩荡的九头江。江边入海口的地方,立着一座巨大的高楼,面向江面。
在高楼身后的一大片平原上,修建着无数精致又华美的建筑,甚至在这一片建筑群外面,形成了一个规模巨大的市镇。
他们三人尚未落下,便已经能感觉到那种丰富的人气。
见愁还记得扶道山人说过的话,望江楼所辖的区域,有整个中域那么大,如果没有分出去一个望海楼的话,只怕会更大。
这样的望江楼,在世俗之中,只怕便是一个国家了。
“我们直接入内,他们的人已经在等了。”
曲正风看过了雷信,很了解情况,直接头前带路,入了那一片精致华美建筑之中的一座。
外面一座小湖,小湖周边竟然还建了不少莲池。
莲池之中有开落的莲花,金色的莲蓬竟然还朝外散着光芒,约莫是什么比较珍惜的灵植。
这时候,才是清晨,莲蓬上有许多晶亮的露珠。
见愁御着里外镜,到这小湖边缘之后,便随着曲正风将速度放慢,她看了一眼,却忽然瞥见了停在花瓣、莲蓬、莲叶上的那些浅白色、近乎透明的东西。
小小的虫子,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翅膀。
是蜉蝣。
那一瞬间,见愁不禁微笑了起来。
于蜉蝣而言,约莫是个美好的早晨。
只是……
下一刻,她唇边的微笑,便凝住了。
一阵风吹来,停在花瓣和莲叶上的那些蜉蝣,轻得仿佛没有重量,一下便像是一阵灰尘一样,被吹散到了水里,任水飘走了。
这不是清晨吗?
“哈哈哈,崖山前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久仰曲前辈大名,莫远行见过前辈!”
一阵大笑声伴着见礼而来,一下打断了见愁的思绪。
她在御器向前,却见对面水榭之中,飞出来三道毫光。
当先的那一道毫光最先停下,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连忙朝着曲正风拱手。
有人见礼,见愁想应该停下来还礼。
可没想到,不管是曲正风,还是她身边的姜贺,竟然都半点没有减速的样子,原来是多快,现在还是多快,像是一阵风般直奔水榭。
曲正风淡淡道:“此事因由崖山已经了解,陶璋何在?”
那望江楼长老莫远行一怔,非但没有露出愤怒的神情,反而有些惶恐起来,连忙追上来,一摆手:“这里便是。”
说话间,几人已经落在了水榭外面。
雕琢精致的木门没有关上,四面的窗也都开着,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地面上,已经一片狼藉。
原本铺着的地毯,好像也被谁掀走了,露出地上的木板。
那些木板并不平滑,满布着刀剑落下的痕迹,显然这里才经过异常打斗,甚至能看见地上有鲜血。
背对着他们坐在地上的那人,两腿箕踞,一身青色道袍上血迹斑斑,新旧不一,有的已经呈现褐色,有的却还鲜艳无比。
那长老莫远行恭敬上前来,指着里面那人便道:“此狂徒伤我徒儿,我等询问于他,他竟然还据不回答。我等生怕此凶徒逃跑,一番恶斗之后,已用‘画地为牢’之术将此人困住。”
曲正风听着,走入了水榭之中。
这动静,里面的人自然能听见。
“老狗又请来了帮手不成?”
那的确是陶璋的声音,即便掺杂着几分疲惫,也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妖邪。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过身,看见刚进来的曲正风,忽然一怔:“崖山?”
接着目光一转,一下看见了站在曲正风身后处的姜贺与……
见愁。
那一刹,陶璋露在外面的那一只眼里,忽然放出一种很奇怪的光芒。
他竟然直接忽略了曲正风,慢慢地朝前面走了一步,眯着眼道:“竟然是你?”
见愁手里握着里外镜,淡淡地一拱手,算是见礼:“昔日西海一别,已有两月,道友安好?”
“安好?”陶璋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安好,安好!却不曾想,两月前见你,不过堪堪炼气,如今一观,竟已有筑基中期。看来我所料不错,近日中域传得沸沸扬扬的崖山十三日筑基且是天盘的女修,便是你了!好,好,好!”
“休得放肆!”
莫远行一见陶璋如此猖狂情状,便怒上心头来,指着陶璋便要开骂。
岂料,陶璋陡然停下笑声来,目中厉光闪烁:“陶某说话,你也有资格插嘴?!”
那一刹,但见一道青光冲天而起,陶璋手中无剑,却如持剑一般,凌空一斩!
他面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被破掉,发出一声蛋壳破碎一样的声响!
那一道剑光未停,竟然直直向着门口三名崖山门下而来!
莫远行见状大惊:“大胆!”
话虽如此说,可他竟然没出手相助。
那一道剑光来势极猛,见愁手中里外镜已泛起琉璃金光,她自忖今日陶璋一剑,至少乃是昔日许蓝儿澜渊一击的五倍!
汹涌的剑光滔天而来,仿佛立刻就要将三人击中!
“呼。”
一声风响。
站在最前面的曲正风大袖一甩,玄黑色的衣袍兜了风,一下将他的身形都遮掩住了。
狂风乍起,虚空中仿佛有温暖的海水霎时涌流而来,海光剑未出,却有湛蓝的光芒漫散开去,眨眼之间便将陶璋那一道剑光扫落。
曲正风站在原地,脚步都没有动一下,仿佛只是轻轻挥了挥袖子,弹开灰尘一样。
一切可怖的攻击,烟消云散。
他款步入内,仿佛也没看见陶璋剧缩的瞳孔、变得危险至极的眼神。
“画地为牢你也解了,现在我们来谈谈吧。”
声音淡静,曲正风面无微笑,却给人很温和的感觉,只是此刻的温和,又给人一种无法拒绝之感。
“崖山门下,事情繁忙,并无太多可供挥霍。三日内若不能解决,便杀了你回去复命。”
这一刻,满室寂静。
陶璋满面冰霜地看着曲正风。
门口处的见愁则有一种错愕之感,只是旁边的姜贺却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打破沉默的,依旧是曲正风自己,他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两人,道:“大师姐,八师弟,进来吧。”
姜贺连忙进来,见愁也没说话,还是跟上来。
陶璋的目光,从门口神情变幻的莫长老脸上扫过,又落在了见愁手里的里外镜上,仿佛惊讶竟不是剑。他又看了那小胖子一眼,最后还是看向了曲正风。
“崖山门下,第四重天碑第一,出窍以下无敌手,曲正风?”( )
早在这人进门的时候,就开始猜他身份,方才出手,其实并不是为了给那望江楼的莫长老好看,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崖山这几人的修为罢了。
只是这人一出手,陶璋便猜出了他身份。
眼见着见愁与那小胖子也一起进来了,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踱了两步。
曲正风没回答见愁的话,只一摆手:“大师姐上座。”
“……”
那一瞬间,见愁真有些懵。
曲正风手示的方向,正是左手边最上头的那一把椅子,与左手椅子相对的右边,同样有一把,应当代表了主客尊卑。
这……
怎么能自己上去?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抬眼一看,曲正风目光淡淡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来。
这一时,她忽然想起,自己才是崖山的大师姐。
所有要说的话,都被吞了进去,见愁迟疑了片刻,还是微微点了点头,慢慢走了上去。
望江楼的莫长老也已经走了进来,正好在他们近处,一见这场景,也有些没想到。
大师姐?
“这位便是最近中域之中人所传扬天赋卓绝堪的见愁前辈吧?最近中域真是天才辈出,约莫算是英雄要从少年出了。莫远行在此有礼。”
“莫长老客气。”
她十三日筑基且是天盘的事情,果然传了出去?
眼瞧着莫远行那奇异的目光,见愁忽然觉得这滋味并不怎么好受,挺奇怪的。
作为望江楼的长老,莫远行负责处理此事,乃是半个主人,遂也一摆手,道:“请上座。”
见愁拱手还礼,终于落座。
其余人等也都坐下,其中曲正风坐在了见愁右手边第一个位置上,姜贺十分自觉地坐到了曲正风下面一个位置。
原本望江楼其余的两位执事长老应该坐在几人对面。
没想到,陶璋直接走上前来一步,一脚踹翻一把椅子,扯过唯一剩下的那一把椅子,直接往自己屁股底下一塞,大喇喇地坐到了曲正风的对面。
“你!”
其余两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可碍于崖山三人在场,竟然不好发作。
陶璋面上闪过一丝冷笑,那一只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曲正风,竟然又开了口。
“听说你在元婴巅峰期已经徘徊了许久,等我算算……”陶璋装模作样地开始掐指头算起来,“啧,竟然已经有一百三十年了,这好像有点不对啊。”
有关于曲正风的修为,见愁也只是在那一日曲正风与沈咎拔剑台一战之中,才略有所知。
现在一听见陶璋说话,便不由得皱了眉头。
只知道曲正风已经是元婴期巅峰,却不知他在元婴期巅峰停留了多久。
因为是曲正风自己的事情,见愁也不好开口。
只是……
曲正风自己也是八风不动地坐着,半点没有开口的意思。
望江楼那长老左右打量几分,心里不由得感叹这陶璋果真是不怕死的亡命之徒,真是什么话也敢说。
哼……
不过,崖山做事,倒真是有脾气!
三日查不出,便将这陶璋杀了回去交差。
到时候若能找到望江楼的门人,事情便解决了;若是不能找到人,杀了这陶璋也算是泄愤。
莫远行估摸着,崖山怕是站在望江楼这边。
谁叫陶璋此子如此狂妄?
这么想着,莫远行更是优哉游哉,就坐在旁边冷眼看戏,看陶璋蹦跶,看他怎么得罪崖山。
众人之中,第一个忍不住的是姜贺。
他啃着自己的手指,翻着白眼:“你一个才刚结丹的,有屁资格跟二师兄说话?连我也打不过!”
“……”
此言一出,周遭静寂。
陶璋的脸色,终于彻底地沉了下来。
姜贺身形胖胖的,短短的,看上去就是个孩子,在翻着白眼说出“连我也打不过”的时候,真是臭屁得可以。
那种感觉,真让人看了有一种大呼“畅快过瘾”的冲动!
连坐在上面的见愁,都有一种把这小胖子搂过来亲两口的冲动!
说得真好!
她看了一眼曲正风,发现曲正风竟也是唇边带笑,不由得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我虽刚入修行不久,不过却也知道,修行乃是看机缘和天分的事情。就如刚才陶璋道友所言,你我二人初见时,我才堪堪炼气呢。”
谁不知道见愁是最近中域最近最热门的两位天才之一?
有关于她与那昆吾谢不臣的传说,早就已经传扬在整个中域已久,一个是十日筑基,十三日后成为金丹以下第一人;一个十三日筑基,虽没成为金丹以下第一人,却偏偏修出了世所罕见的天盘。
虽然也有人说昆吾谢不臣也有天盘,可毕竟没得到昆吾的证实,并且这流言也不如“崖山见愁有天盘”传得广,因而人们只是好奇,却并不敢确定。
可见愁的天盘,却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如今见愁说这么一句话,与姜贺小胖子说“连我也打不过”,乃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甚至……
即便只有筑基中期,可有天盘在身的见愁,只会比小胖子更加耀眼。
可怜陶璋,不过出言讽刺了一句崖山二师兄曲正风,竟然就遭来了见愁与姜贺两人如此凶残的“恶语相向”,真是令人顿生同情啊!
望江楼这边的三位长老,一坐两立,心里不知怎地就一口恶气出来,舒爽多了。
原地,陶璋慢慢坐直了身子。
他看向了见愁,脑海之中回忆起来的,却是当初见愁抵挡澜渊一击之后,明明没什么力气,却还握住了九节竹的模样。
“见愁前辈说的是,是陶某狂妄了。既然只剩下三天,我也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毕竟在我眼前的,可是高高在上的崖山呢。”
这像是终于要开始谈事了。
在经过前面一番言语较量之后,望江楼这边也终于算是心平气和了起来,莫远行朝着见愁拱手。
“听闻事情因由,崖山已经了解。我等将此人困住,甚至不惜与五夷宗翻脸,只是为了我望江楼两名弟子的安危。那礁石如今已经坍塌,望江楼的人手正在外面搜查,可是一无所获。我们想要知道,那礁石之下的一道门到底怎么进去,这陶璋却一问三不知,分明是想将那两名弟子置于死地啊!”
莫远行说着,便激动了起来。
“扶道长老既然派了三位前来,便请三位为我望江楼向此人讨个说法!”
曲正风坐着,搭着眼皮,自开场时候有说过一两句话,震住了场面之后,便再也没什么抬头说话的意思,只将一张嘴闭得紧紧地。
见愁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见他依旧没动,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这真是要赶鸭子上架啊……
怎么觉得,这一位曲“师弟”对自己有那么几分不大高兴?
这想法只是一掠而过,见愁面上却没显,如常一般开口道:“听闻下礁石的有三名弟子,有一人活着回来。不知此人在何处?”
陶璋闻言,顿时嗤笑一声。
“当然是被他们藏起来了。我陶璋虽作恶多端,如今却也是金丹期的修士,没必要杀那两个小喽啰,他们算什么东西?”
言语虽轻蔑,却也似乎在理。
只是谁也不知道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所以见愁也不敢断定此人无辜。她只是侧头,向莫远行看去。
莫远行已然大怒:“胡言乱语!你出来之时,分明满身鲜血,如今血迹未消,你怎敢狡辩?这鲜血不是旁人的,还能是你自己的不成?!”
这一句话,引得众人都去看陶璋青袍之上的血迹。
的确是有。
旧的血迹已经是深深的褐色,不过上头还有新鲜的血迹。
陶璋也低头一看自己那满身血污的衣袍,顿时笑得眯起眼睛来,一只眼睛里有一种难言的嘲讽。
“是啊,望江楼人多势众,仗势欺人,我这满身的鲜血,还真就是自己的。”
“你!”
莫远行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见愁心里猜测陶璋身上的鲜血,至少那新鲜的是他自己的,不为别的,只为行事太乖张,约莫是与莫远行起过冲突。
这里又偏偏是望江楼的地盘,陶璋吃些苦头,受些委屈,约莫是必然了。
似这般鸡毛蒜皮的琐事,必然不是崖山关注的重点。
见愁思考了一下,直接挑了关键的问:“昔日恩怨先放一旁,陶璋道友当知道,我崖山曲正风师弟一言不合便有可能出手,所以,见愁有几个问题,还请陶璋道友想一想,好生回答。”
挑眉,陶璋瞧向见愁,上下打量她。
崖山崖山……
崖山的修士,就敢以筑基中期的修为站在自己面前,这样问了吗?
侧头一看旁边似乎漫不经心用手指摩挲着海光剑剑鞘的曲正风,陶璋心里忽然有些憋屈。
不得不承认,这两人是一唱一和来了,而且,自己不得不认。
要想离开这里,只能选择先帮助这三个来自执法长老所在的崖山门下弟子了。
陶璋倒也识趣,直接开口道:“陶某与见愁前辈也算是旧识了,崖山也不比望江楼这小人做派,陶某信得过些,必然知无不言。”
旁边的望江楼长老只觉被人狠狠一巴掌拍在了脸上,真是疼得人七荤八素!
他有心想要站起来呵斥陶璋,可一看旁边坐着的三位崖山弟子,立刻就忍住了。
站起来否认陶璋的话?
那崖山算什么了?
莫远行的愤怒,很快被自己强压了下去,只是心里憋屈,脸上也红了一片。
陶璋看得心头快意,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容来。
他再一看见愁,真觉得这一位“崖山门下”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怎么漂亮。
见愁心知这两人你来我往相互地刺着对方,却并不参与他们之间的口角,思索一下便发问:“如今最要紧的,乃是找到打开礁石下那一道门的方法。两位望江楼弟子如今命牌未碎,证明他们应当都还活着,所以救人为先。陶璋道友应当知道下去的方法?”
“礁石都已经塌了,还说什么门?”陶璋冷笑着,“我反正不会。”
“哦?”
见愁心思敏捷,似有所思地看了陶璋一眼,微微一笑。
“我只问那开门的方法,陶璋道友能进去,便一定能知道。所以,道友只需据实已告……否则,我等也只能认为陶璋道友只想那困在礁石之下的两位望江楼弟子身亡,好让一些不应该被人知道的事情埋藏于海底了。”
这……
这真是血口喷人啊!
下面的姜贺小胖子简直目瞪口呆地看着见愁!
那一瞬间,他简直对这一位大师姐佩服到了极点!
曲正风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他缓缓抬眸瞧着见愁,如今修为虽然低微,可被自己强按在了上首之后,却很快镇定了下来,领悟了自己的意思,并且言语之间虽不说有大家风范,却也没什么差错。
尤其是这一手……
简直深得师尊无耻的精髓……
或许,她真能有资格成为崖山大师姐也不一定。
只有陶璋,此刻回想一下初见时候的见愁,再看看这个高高坐在上首,对着自己露出微笑的见愁,真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是他忘了,自见愁将聂小晚挡在身后,站到他面前,重新催动九节竹开始,这就是一名再合格不过的崖山弟子。
豁得出去。
崖山……
陶璋沉默了许久,看了旁边瞪圆了眼睛,仿佛就要将自己一口吃掉的莫远行之后,终于笑出了声来:“看来,如今陶某想要保得自己一条小命,只有这般了。只可惜,这开启之法,乃是我五夷宗不传之秘,望江楼那三个小喽啰也不过是沾了我的光,才能一起进去,我能带他们进去,却不一定要负责带他们出来。”
“所以?”
见愁知道,他既然妥协了,必定有后话。
果然,陶璋的笑容变得古怪起来:“我可以为你们打开礁石下的大门,却不能告诉你们,就这么简单。”
“你!欺人太甚!”
莫远行真是对这陶璋恨得咬牙,那两名徒儿都是他爱徒。
去礁石下探宝,原本以为会有所收获,没想到竟然在下面遇到了陶璋,陶璋在前,开了一道门,却因为那一处特殊的环境没有注意到后面有人跟随,一起进去了。
出来的时候,就出了大事,完好归来竟只剩下一人,着实让莫远行恼怒不已。
不是他陶璋对人下了毒手,会是谁?
如今还这一副不配合的态度,若不是崖山三人在此,他早就一刀剁了他!
“莫长老稍安勿躁。”
见愁已经有了想法,她看了一眼曲正风。
曲正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于是,见愁回头来,直接起身,对陶璋道:“既然陶璋道友肯配合,便再好不过,不如我们现在便去西海礁石处,探看一下情况,也好看看,能否让陶璋道友有用武之地。”
陶璋一怔,随后慢慢地笑了出来。
接着,竟然是大笑。
“有魄力!不过是个蠢主意!既然见愁前辈有言,陶璋不敢不从,这就陪你们走上一趟!”
很显然,陶璋断定那里没有他“用武之地”了。
见愁皱了眉,回看曲正风,见他也是一副思索的模样。
曲正风低声道:“去看了才知道。”
于是,一行人终于决定好,直接从这庭院之中出发。
陶璋倒是一点也不看低自己,直接走到了见愁的身边来。
见愁回头看了他一眼。
陶璋坦然道:“走在你们身边安全些,否则我怕自己还没到西海,便横尸道中。”
这是在讽刺望江楼做派,见愁终于还是没应声。
后头的莫远行等三人气得心里发慌,却依旧忍了,还指望着陶璋开启大门,终究还是两名弟子要紧。
“前面有去登天岛的传送阵,还请诸位随我来。”
莫远行头前带路。
出了水榭,依旧从湖上离开。
在经过湖边那一片开放的莲花时,见愁的脚步缓了缓。
来的时候,她曾看到莲叶上有蜉蝣,如今水面上飘着一层白色的“尸体”,她伸手过去,轻轻从莲叶上拈起了一只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蜉蝣。
它动也不动一下,身体饱满,却已经死亡。
姜贺好奇地凑过来,一看,皱了眉:“都死了,大师姐你干什么拿着?”
“没什么……”
只是觉得,这情况有些奇怪。
身体饱满,便不是昨夜死去的蜉蝣,而是今晨初生不久,便已经死去的。
兴许,只是一个巧合吧。
还有事要办,见愁慢慢将那蜉蝣放回了原处,跟着走了出去。
这一个插曲,也没人在意,大家很快踏入了湖对岸刻画着的一座传送阵,光芒闪过之中,竟然已经在西海登天岛上。
“那礁石,便在登天岛往西不远,我们从这里过去便好。”
介绍情况的,还是莫远行。
他当先从传送阵中走了出来,见愁也走了出来,抬头一看,这个时候,登天岛上也有不少的人,见着这一座传送阵亮起来,不少人都转头看来。
李遂正在与同门师兄弟说话,忽然看大家都朝那边看过去,不由也顺着看过去。
那一瞬间,他怔了怔。
见愁与曲正风站在一起,被莫远行引着,朝西面望去,她手中持着泛着淡淡金芒的里外镜,目光淡静,隐约能看出那一日直接挡在聂小晚身边时超乎寻常的冷静与平静。
如果李遂没有记错的话,她身边的那个玄袍男子,正是第四重天碑第一人,崖山曾经的大师兄曲正风。
站在原地,李遂想起自己曾经问过的那一句话……
道侣?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遂想起,曾经在登天岛上,他与周狂的想法。
“兴许不久之后,她的名字,也会与那曾经的许许多多故事刻在一起,成为流传在十九洲修士之中的一个传说……”
如今,他隔着远远的地方看着,只觉得,这一个预感快了。
腥咸的海风,似乎依旧是昨日的味道。
见愁有些恍惚,她听着莫远行的声音,点了点头,便四下里忘了一眼,再看向自己右手边不远处的时候,她忽然怔了一下,而后笑起来。
这笑容,却是难得的真心。
她朝着那边走去。
曲正风与姜贺都诧然了一下,朝她看去。
“见愁师姐?”
“遇到一位故人,去打个招呼。”见愁淡淡答了一句,已经到了李遂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李师兄,别来无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