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么四个字, 忽然就将殿上的几位阎君, 带入了一种恍惚的境界之中。
千年以前,阴阳界战还未爆发。
八方城内, 还没有出现八殿阎君,只有初初诞生了意识的秦广王,执掌着生死簿, 掌控着元始星上一切生命的有无。
他并非人身, 而是化生自规则之中,奇异地拥有了自己的意识。
由此,才渐渐成了“秦广王”。
那个时候,极域还并未与十九洲割裂。
修士若死,亦可以入轮回,偶尔也会有活人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 因缘际会来到极域。
可被人破开了阴阳界大门,直接杀进来的, 只有那一次!
只是为了一只小貂罢了……
其余诸位阎君,有的曾目睹那凭借一己之力大战半个极域的盛况, 也有的从后来的种种记载之中, 拼凑出昔日的恐怖……
到了八殿阎君这个位置, 他们哪里能不知道“绿叶老祖”呢?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宋帝王捻须,盯着那驾驭着坤五都战车飞驰的女人,内心里总是有一股不安,升腾而起。
好似,她会带来什么灾难。
“身负重宝,行为举止也处处不简单。”这回说话的,乃是和事老一般的阎罗王,他皱着两道大浓眉,颇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万印法貂乃是那一位所有,怎么就随便跟随了她?”
“绿叶这个老妖婆飞升之后,乾坤一壶被她带走,《九曲河图》给了不语,天地人三印传给扶道,唯有杀红小界与万印法貂,至今下落不明……”
秦广王的声音,也有些沉重起来。
因为绿叶老祖飞升也是千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极域还未封闭,所以他们对十九洲的事情,也知道一二。
甚至,原本极域就是十九洲的一个部分。
消息,有岂有不互通的道理?
如今竟然在这个偶然找来参加鼎争的女修身边,看到了万印法貂……
跟随过那老妖婆的貂,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收服的。
秦广王拧着眉,问众人道:“你们怎么看?”
“此貂本不在六道之中,出现在哪里都不稀奇。”
眯缝着一双桃花眼的仵官王,身子矮矮,声音里也透着几分软糯,像是邻家天真的孩童。
“兴许只是觉得这个女修有意思,在她身边玩着罢了。若真是认主,之前那么危险,要没见出来救。本君,倒是对这只貂,很感兴趣……”
万印法貂。
谁不知道,这原本只是一只非常普通的小貂儿?
结果硬生生被绿叶老祖那个老妖婆,变成了一只通天彻地、跳出六道的妖怪!
千年之前,还是上古向着今古过渡的时期。
绿叶老祖制霸十九洲的时候,地面上的种种妖神异兽,虽已经接近灭绝,却依旧留有踪迹。
这些异兽之中,但凡厉害一些的种群,都是一出生便拥有上天赋予的道印,基本都独一无二。
所以,修士们将其谓之为妖兽的“天赋道印”。
因为同处一个世界,人族繁衍,异兽同样需要生存的空间。
人族与异兽妖神之间,便爆发出了更深的争斗。长久的征战之中,人族的修士,渐渐发现了妖兽们天赋道印之利,于是终于找出了剥夺天赋道印,而加之于己身的办法。
这就是整个上古修士强大的秘密所在——
猎杀异兽,得其血肉精髓,借助于“万法归宗轮”,反向推衍其“天赋道印”,再附身到自己的身上。
于是,便成为了修士的“本命道印”。
修士们拥有了道印,就可以拥有很多妖兽们拥有的本事,纵天入地,威能赫赫。而绿叶老祖的这一只“万印法貂”,便是上古之末,这种方法最杰出、也最丧心病狂的“作品”。
此貂,原本不过最普通的一只。
也不知昔日,到底怎么得了这老妖婆的青眼,竟然将它带在身边,并且猎杀得一只妖兽,便剥夺其天赋道印,却不用在自己身上,反而赋予了此貂!
她修炼的一生,何其强大?
猎杀之妖兽,成千上万!
无数人眼见着那一只普通的小貂,渐渐变得强大,变得无所不能,身上的“道印”一枚多似一枚!
待得绿叶飞升之时,这一只小貂便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万印之貂”。
时人闻之,往往震怖。
最终,便以“万印法貂”之名冠之。
可自绿叶老祖飞升之后,便真的没有人知道它的所在了。
此刻仵官王抱着自己怀里的猫,就这么看着站在见愁肩头的那一只貂,眼底有微微的光华:“你们说,若杀了此貂,以其精血骨髓入万法归宗轮,将会推出什么道印呢?”
大殿之中,安静无比。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谁也不知道。
半晌后,宋帝王才笑了一声:“我倒是更好奇这个女修的来历……”
秦广王负手而立,同样注视着,只道:“不急,总归会看出来的。”
是的。
总归会看出来的。
也总归是会被看出来的。
第七层牛坑地狱,兽潮已退。
几个人在坤五都战车之上,随其一路飞驰,入目之所见,又是一片高天白云,之前那恐怖攻击所留下的一片狼藉,已经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小貂舔着自己的爪子,蹲在见愁的肩头。
见愁则看着前方,表面上看去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心里却已经开始思考了起来:小貂的存在,于她而言一直是个谜团。
它从崖山的千修冢中,忽然冒出,又无意之间带了杀盘,让她误入了杀红小界,在那一场争斗之中,夺走了谢不臣的机缘,也与昆吾的顾青眉相斗,更意外遇到了张汤……
随后这小貂除了吃和藏东西,好像也就没有做过什么了。
直到今天……
见愁知道它那一张嘴很厉害,毕竟当初一吼,差点掀翻了顾青眉。可没想到,厉害到这个地步……
一吼之下,兽潮溃散!
见愁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只觉得小貂应该不是表面上这样简单。只不过现在也不好追究根源。
她能确定的,只有一点——
有了小貂,在这傍生道中,会有如神助!
至于八方阎殿……
到现在都没有动静,也没有阻止,不是还没发觉更多的端倪,便是沉得住气,要等她出了鼎争,再做处理。
这样,正好。
就让他们这样沉住气吧,等着她一点一点露出自己的底牌,瞧瞧她是什么来历,等着她从十八层地狱返回极域,再好好“调查”她……
唇畔,多了一点极不明显的笑意。
见愁不得不庆幸自己果断参与了这一次的鼎争,即便这是一场生死危局,可也是她最能接近释天造化阵,最接近十九洲的时候了。
心情,忽然就很不错。
后方站着的陈廷砚等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只方才还威风赫赫的小貂,偶尔摆动一下貂尾巴,看上去悠闲极了。
顾玲一直想要上去摸摸它,但是想起刚才小貂发飙的场面,琢磨一下自己的实力,又变得有些胆怯。
这会儿,她只能用发光的目光,渴盼地看着。
旁边的老妪,只能无奈。
张汤对这一只小貂,是先前就知道一点,这时候虽然惊讶于它的存在,但是想想之前见愁也是活着就入了极域,便直接将所有的疑惑压下了。
他是个很擅长怀疑的人。
只不过,这会儿怀疑见愁,也没有什么用处。
毕竟,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张汤的目光,在下方那无尽的平原之中逡巡。
眼见着基本已经行到了地图上所示的中间位置,他不由开了口:“这附近,应该就有之前无障掌狱司地图上标注的‘特殊通道’所在。你准备试试吗?”
很显然,这话问的是见愁。
见愁回头看了他一眼,其实是想要一试的,毕竟她手中有杀手锏,而规则规定:十八层地狱的掌狱司,不得对参与鼎争的修士下手。
“张大人怎么看?”
“若通道为真,可节省下不少的时间。到十八层地狱,早做布置,可先掌胜算不少。”
当然,到了那边之后,大家是敌是友就不知道了。
见愁有见愁的计划,应该不至于跟其他人反目成仇。
但是剩下的几个人,可就难说了。
张汤对此一清二楚,但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所以并未有避讳的意思:“所以,我以为可以一试。”
“没意见。”
听了这话,陈廷砚笑嘻嘻地看了张汤一眼,说出来的话,透着几分懒散,那扇子开了合,合了开。
老妪与顾玲,本来就是顺路进来的。
刚才说话的三个人才是核心,所以她们自然不会多言反对,当下也点了头。
“那我们,便去探探这可能存在的‘密道’吧。”
若能在所有人到达之前,到达十八层地狱,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有利了。
眼下,他们绝对已经领先与所有人一大截。
随意一扫鼎戒,星云图卷之上,数十人参加,到现在还留在十八层地狱之中的,连一半都没有。
消失的那些,大半手死了。
如此算来,他们的胜算已经很大了。
见愁一转司南圆台,脑海之中清晰地浮现出了地图的方向,确定了之后,便直接一转坤五都战车,向右侧而去。
被“鲜血”染上的战车,好似漂浮在半空中一片巨大的洁白羽毛。
狂风吹卷而起,往前一送。
坤五都战车,便直直前冲而去。
这个时候,蹲在见愁肩头的小貂,一下就坐直了身体。
“嗷呜呜呜与!”
要来了,要来了!
它忍不住兴奋地叫了起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珠,都变得亮晶晶的,期待着什么。
这样异常的反应,见愁立刻就注意到了。
能让小貂兴奋的……
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嘴角一抽,直接提醒道:“前面应该会有什么东西。”
众人方才已经见识过了小貂的本事,小貂的反应他们也看在眼中,这一刻便都将法器握在手中,并密切注意着下方,做足了心理准备,即便是看到什么骇人的场面,也应该都能支撑得住。
可在半刻后,看清楚前面那情形之时,所有人依旧忍不住地头皮一炸!
天坑!
广袤的原野之上,竟然出现了一片巨大的圆形塌陷!
坤五都战车,此刻便在这一片塌陷的边缘,一眼望过去,根本看不到这一片塌陷到底有多大。
深黑色的泥土,仿佛从泥泞的沼泽之中挖出。
塌陷的边缘,还与草原相接,但越是往内,越是低洼,竟然阶梯一般斜斜向下。
坤五都战车,从边缘进入。
几乎是同时,一股凶悍的压力,立刻席卷而来,好似这一片区域,被什么笼罩着一般。
“轰!”
整架坤五都战车,竟然猛地一沉!
仿佛下面有什么牵引之力存在,或者头顶有什么东西,猛地压下一般,竟然压得战车往下沉了三尺!
并且,随着战车前行,竟然还在不断下压!
“怎么回事?”
众人顿时大骇。
见愁瞳孔亦是剧缩,但看小貂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反应,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其后才敏锐地发现:“这里的重力不对……”
越是往这坑内走,重力便越恐怖!
这应该才是坤五都战车下坠的原因!
可这里面,又保持了极其微妙的平衡。
重力不断增加,但天坑也在不断向下,战车与坑面之间的距离,与他们先前距离地面的距离一模一样,并没有任何的变化。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一条通向下一层的特殊通道,好像就在这个天坑里面?”
陈廷砚方才也拿过了地图看了看,这会儿看着周围的情况,已经暗暗心惊起来。
“……该不会是在天坑最底下吧……”
一种不妙的预感,随着陈廷砚这一句话,笼罩在了众人的心头。
隐隐约约地,好似有什么奇异的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
像是女人幽幽的呜咽,又好似孤狼在长夜里嚎叫,有的时候,又像是泉水叮咚,从山溪之间流淌过去。
这声音一开始实在是太隐约了,见愁险些怀疑自己是听错。
可仅仅是又往前前行了约莫有百丈,张汤也听见这一道声音了,再前行百丈,陈廷砚等人也彻底确定的确是有声音。
见愁眉头皱得死紧,左右两手杀手锏已经重新握好,只觉得有一种诡异的熟悉之感,不断地从心底攀升上来……
这个声音,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听着,怎么像是风声……”
她这话一出,陈廷砚也跟着皱了眉:“可是坤五都战车的防护阵法已经被你开了起来,一路上即便是有风,也都被鹤翅分流。我们一路上来,周围都安静极了,并没有风可以穿透阵法传进来。”
风声,当然也差不多。
这一点,连陈廷砚都知道,见愁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她完全无法压抑内心之中出来的这个想法。
风声……
她太熟悉了。
因为有“乘风”道印,她对风的了解,本来就超出其他人,所以此刻,随着不断前进,那种感觉不断没有消减下去,反而越发强烈!
对了……
乘风!
那一瞬间,见愁心头猛地一跳,竟然直接一拍司南圆台:“沉!”
“见愁?!”
陈廷砚等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见愁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控制着庞大的坤五都战车,朝着下方沉去,只道:“没事,只是想看看下面……”
很快,坤五都战车,在保持不断前行的过程中,也沉到了距离坑面仅有百丈远的地方。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修为不错的修士,看清下面的情况了!
那一刻,就连张汤,那速来沉肃的眉头,都忍不住狠狠一跳!
陈廷砚更是直接惊叫出声:“吞风石!”
整个巨大的坑面上,都是一片的黑色。
不知何时,他们刚进来时候看见的那一片黑色的污泥,竟然都已经消失不见,慢慢显露在地表的,镶嵌在地面的,竟然是密密麻麻,无数的吞风石!
它们像是黑色的蜂窝,上面有着无数风蚀的孔洞。
隐隐约约,有一股一股的细风,从遥不可见的坑底,吹拂而来,通过这些石头的空隙,发出他们先前听到的那些声音……
吞风石!
越是向内,吞风石越是密集,入目所见,无一不是!
甚至,往下还能看见一股一股吹拂而过的黑风!
那一刻,坤五都战车,已经不再下沉。
见愁站在司南圆台前,便彻彻底底,想起了自己进入极域以后,购的那一把吞风剑,还有当初……
那不曾探完的黑风洞!
自入极域以来, 她所见之种种风情世貌,无一不有别于十九洲。
器物, 地貌, 植被, 甚至里面的修士……
几乎找不出相同的。
这就好像一面相反的镜子, 截然相反的两侧, 分列在大地的两面。
可是,早在品字楼看见吞风石铸造的法器之时, 见愁就知道,这两个世界之间, 是有共同之处的——
吞风石。
黑风洞。
她还记得为了炼体,她从扶道山人处得知了黑风洞, 于是前往。
一路历尽艰险, 才得黑风纹骨, 并且机缘巧合之下, 竟然领悟了“乘风”,从此以后,意念之所至, 便能融于风中, 徜徉遨游。
所以,对黑风洞,她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每一枚吞风石的模样,里面独特的风蚀轨迹和纹理,都镌刻在她脑海之中,无法磨灭。
扶道山人说,十九洲有不少黑风洞,她去的只是其中一个;
她曾亲自探寻黑风洞,却从未听说过谁下到了黑风洞最下方。
就连曲正风,也不过一千三百尺便止步。
当时她以为自己能超越曲正风,可只有当她真正迈出了那一步,才知道曲正风刻在石壁上那一句“止步于此”里面,含着怎样的敬畏与不甘!
一步,撕裂魂魄!
一步,鸿沟天堑!
一千三百尺之后,就好似到了另一个世界,与外面有着极其明显的分界!
难以逾越!
见愁至今都不知道,那后面到底是什么。
可在看见这满地吞风石的瞬间,有一种可怕的猜测,在她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身体瞬间紧绷,冲涌的魂力,也因为她混乱的心绪,满身流淌,带得她手中的两把杀手锏,光华乱闪。
一时间,竟有一股骇人的气势,自她身上爆出!
陈廷砚等人本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惊,此刻见愁身上魂力的波动,更是来得猝不及防,众人都吓了一跳。
“见愁?”
见愁五指紧握,目光落在那密密麻麻的吞风石上,却不曾离开:“我没事。只是地图所示,只怕天坑底部才是我们要找的通道。吞风石乃是风蚀之石,看这风蚀的方向,黑风应该从下面坑底而来。我想要下去看看,不过这里实在危险,我并不建议诸位随我一起犯险……”
其他人也许也见过吞风石,但见愁相信,不会有人跟她一样,清楚地领教过黑风的威力。
黑风洞中的风,是有“季节”的。
有的时候强,有的时候弱。
但他们眼下所出的这一个天坑,无疑便是一个巨大的“黑风洞”,只是洞口向上,并且形状甚为宽广。
她是驾驭着坤五都战车的人,此时此刻,能极为清晰地感觉到,那一阵一阵的黑风,正从天坑那遥不可及的深处吹拂而来。
战车两侧展开的鹤翅,借着庞大的阵法力量,将黑风分流。
所以,暂时还没什么影响。
可见愁太清楚了,黑风每进一层,便要多一层的威力。
她对坤五都战车有所了解,却不知道极域的黑风到底是什么情况,更不知道坤五都战车是不是能彻底它们阻挡在外。
也许,一个不小心,就会全军覆灭。
见愁主张并肩作战,但这并不意味着,旁人要陪她犯险。
所以她说出了刚才的一番话,也注视着众人,眼神之中是诚恳和坚定:因为,她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希望……
更何况,小貂此刻蹲坐在她肩头,竟然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甚至也不跳下去捡吞风石了。
前面,应该会有什么“惊喜”存在。
不管如何,她总是要下去看看的。
她的态度,众人已经看在了眼中。
从一开始,见愁表现得便与其他参与鼎争之人不一样:修为虽低,战力却强得离谱;战力虽高,却偏偏不嗜杀。
她似乎怀着别样的目的,在参加鼎争。
这一刻,老妪和顾玲,似乎有些犹豫,不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鼎争本就是命搏命,没什么好退的。我们也好奇,下面会是什么。”
“巧了,我也想看看。”陈廷砚也隐隐有些兴奋起来,捏着扇子,带着几分笑意,竟回头一问,“张汤,你呢?”
张汤无声看了他一眼,也不搭理。
他两手揣在袖中,老神在在模样,只不咸不淡对见愁道:“那就走吧。”
那就走吧。
这口气还真是……
有那么一瞬间,见愁觉得自己是他马车夫。
这一位廷尉大人,还真是一身官气啊。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可心里绝不轻松,知道众人做了决定,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直接一掌重新按在司南圆台上。
魂力涌入,战车重启!
防护阵法,被见愁开到了最大,那虚虚悬浮在坤五都战车两侧的鹤翅,也瞬间变成了深深的灰黑色!
“呼!”
迎面刮来的黑风,经过战车的前端,被流线形的鹤翅分割,暂时没有对战车形成太大的影响。
见愁控制着它,让它与坑面保持着先前的距离,没有丝毫的改变:一则方便应变,二则也好观察下面的情况。
坤五都战车,飞速地移动了起来。
庞大的车身,雪舟似的从坑面上空掠过,下方的情形,便尽收眼底。
随着他们的行进,天坑斜面上的吞风石,越来越多,甚至已经扑了满地,重重叠叠,根本分不清有多厚。
有的甚至有整整十丈高,大得像是一堵墙!
但是在过了这一段之后,就好似攀越到了高峰,过了顶点,开始走下坡。
吞风石开始变小,数量也开始变少。
留在坑面上的吞风石,渐渐只有尺余,但其上风蚀的轨迹,已经越见精致,越见完美,好似老天完美的造物!
甚至,一眼看过去的时候,还有几块吞风石隐约发出了一点银光。
黑银一般的吞风石!
坤五都战车上的几个人,一时都觉得心底有些发颤。
谁也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吞风石,更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什么品级,但他们都清楚一点啊!
贵!
天知道这东西能值多少玄玉!
只可惜,他们也不能下去拿。
到了这个地方,下面吹袭而来的黑风,已经到达了一种恐怖的程度。
甚至,肉眼可见。
每一道风,都划过了一道冰蓝的细线,从远处扑过来,穿梭在空气中,然后撞上坤五都战车的防护阵法。
恐怖的冰冷,夹杂着刀锋一般的冷厉!
即便是两道鹤翅已经打开到极限,都无法完全阻挡这种感觉。
众人站在坤五都战车之内,明明被阵法防护着,却好似被那些如刀的风刃切脸上,有一种发自心魂的震颤。
自落到见愁手中便几乎没减速过的战车,这时候也终于被迫降低了速度。
阵法不断地燃烧着魂力,与风刃对抗。
鹤翅则竭力分流大风,保证坤五都战车的行驶。
见愁已经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吃力,但内心也无比的庆幸: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黑风的威力。坤五都战车,到底也是至宝一件,在这样强度的风刃之下,竟然还能保持前进,已经是意想不到的惊喜了。
所以,尽管众人的神经,都因为坤五都战车的前进速度而紧绷。
可到了见愁这里,却是终于打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她站在最前方,眨眼已经看不到半块吞风石了。
坑面上留下了光滑的风蚀痕迹,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连碎屑也没有!
到了,快到了!
在看见这一切的瞬间,见愁心里就已经有了清晰的预感。
“呜呜……”
蹲坐在见愁肩头的小貂,更是将帝江骨玉朝自己嘴里一塞,竟然眨眼就把它藏进了牙缝里。
它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伸出来,隐约间,竟有几点锋锐的利光,在那一片柔软的肉垫之中闪过。
深黑色的大坑,竟渐渐有迷雾笼罩上来。
正前方,也是正下方,全部被笼罩在了一片看不清的朦胧之中,好似有什么东西,暗暗地蛰伏。
坤五都战车的速度,再次放缓了一截。
大约又往前进了有三十尺,浓雾之中,便出现了一道深红的光,它照在这重重的迷雾之中,竟然晕染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圈!
见愁等人站在战车之上望去,竟然已经能看见这个圆圈完整的全貌。
就好似一个圆环,被安放在了这天坑的底部!
单单看这红色光环的大小,见愁便知道:他们应该已经接近坑底了!
下意识地,她就要彻底压下坤五都战车的速度,先在这个圈子外面观察一番。
谁想到,也就是在她脑海里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先前一直蹲在她肩头没有什么动作的小貂,竟一下兴奋起来!
血盆大口,再次张开!
“嗷吼!”
一声嘹亮的嘶吼!
滚滚的声浪,携裹着近乎爆炸的妖力,向前方那浓重的迷雾,清扫而出!
狂风吹卷!
布满整个天坑的迷雾,竟瞬间被扫荡干净!
眨眼间,迷雾消失了。
先前还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天坑,终于在此刻露出了它的真容——
光滑的斜面,如同工匠精心打磨。
头顶的天光没有了迷雾的阻挡,毫无阻碍地投射了下来,四散折射,像是面粗糙的镜子。
整个坑底,仿如一只漏斗。
一只巨大的漏斗!
即便见愁他们已经来到了底部,可他们、连带着整架坤五都战车,与这“漏斗”相比,都只如蝼蚁!
更为可怖的是……
这漏斗的底部,竟然蹲踞着一只庞然大物!
一座呼吸的小山!
其状如牛,通体灰色,却没有一只牛角。
它足足有四十余丈高,见愁他们站在战车之上,竟也只能平视它的眼皮。
它就盘踞在天坑的底部,两只硕大的眼睛闭着,似乎陷入了沉睡。
但睡梦呼吸之间,竟有两道地力阴华,被它沉重的呼吸硬生生地从地底扯出,吸入鼻间。
喷吐出来的时候,地力阴华便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红白夹杂的雾气。
白色的雾气,飘飘地散入了四周。
红色的雾气,则凝结起来,化作一条又一条红色的丝线,自动环绕在了它身周,凝结成一道巨大的深红的光圈……
那不就是他们先前在浓雾之中看见的红色光圈吗?!
还有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竟然都是眼前这庞然大物呼吸吐纳所形成!
那一瞬间,终于看明白了的见愁等人,只觉得头上好像有千万道惊雷炸响!
谁能想到,蹲在坑底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恐怖的怪物?
因为它盘踞在原地,正好在天坑的底部,所以众人也看不清下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唯一能看到的,只是那些从怪物身下溢出的“黑风”。
或者说,已经不能叫黑风了。
天坑底下,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洞穴。
有一股又一股夹杂着几缕雪白的丝线的烈风,自这庞然大物与坑面的缝隙之间,吹刮而出!
那是雪白的风。
干净得令人心颤。
坤五都战车在这恐怖的“黑风”吹拂之下,已经发出了艰难的“咯吱”之声,让人一听就随之紧绷起来。
好似,这战车随时都会散架!
方才小貂那嘹亮的一声叫喊,竟然没惊动这怪物半分。
它依旧安然地睡着。
从它身下洞穴之中吹出的“黑风”,似乎也不能损耗它一分一毫。
它睡在这坑底,就好似躺在床上一样,悠闲自在!
蹲在见愁肩头的小貂,在拨开迷雾,瞧见这一头似牛非牛的怪物之时,便已经彻底兴奋了起来。
两只乌溜溜的小眼睛里,竟然迸射出了一点好战的凶光!
“嗷呜!”
又是一声狼嚎!
可这一次,小貂不再是蹲在见愁的肩头,它竟然后腿一个用力,竟自她肩头腾跃而起!
“刷!”
竟然有一张足足十丈有余的巨大斗盘,在它脚底铺展开来!
那一刻,见愁傻了——
满满都是发光的坤线,慢慢都是发光的道子!
那竟然是无数的坤线,无数的道子,无数的道印!
成百上千,成千上万!
一枚一枚道印,五颜六色,密密麻麻,将整个庞大的斗盘填满,没有留下哪怕一点缝隙!
中央的天元处,更是端坐着一只通透琉璃的“小貂”。
“啪!”
在它腾跃而出的同时,一点暗银的光芒,便从它眉心冒出。
紧接着,脚下斗盘之上,便有一枚小小的暗银色道印亮起!
“吼啊——”
那是何等震天撼地的一声嘶吼?
整个天坑,都在这恐怖的声音之下,颤颤发抖!
上方无数的吞风石,被这吼声震落,如同山石一般,朝着下方滚落!
小貂踩着那一座恐怖的斗盘,在暗银光芒的覆盖之下,两肩之上,竟然冒出了几点暗银的光芒,与它脚下踩着的道印一模一样!
本命道印!
“刺啦!”
两片巨大的银灰色羽翼,竟自它身体两侧,刀刺般弹射而出!
原本小小的身体,也在这一刻,疯狂地膨胀!
那场面,像极了之前巴掌大的坤五都战车疯涨的情形……
只一个眨眼,原本那只尺来长的温顺小貂,便已经化作了一个高有五六丈、羽翼遮天的盖世凶兽!
“吼!”
它再次发出了恐怖的尖啸,竟然一头朝着下方那沉睡的庞然大物,撞了下去!
“轰!”
是整个天坑摇动的声音,也是十八层地狱内外跟着一起炸开的声音!
地动山摇!
此刻的小貂,携裹着的威势何等恐怖?
磅礴的妖力如同山岳倒塌一般,轰然砸下,下方那沉睡的“怪物”,如何还能继续安睡?
“哐当哐当!”
恐怖的妖力波动,激荡而来,让见愁操控下的坤五都战车疯狂摇摆,简直像是要散架!
可这个时候的见愁,哪里还顾得上战车?
她险些都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了!
但凡是正经出身十九洲的修士,不可能不知道斗盘到底代表着什么——
坤线全亮,那是举世难逢的“天盘”!
道子相连,则是一枚一枚的道印!
道印各有色彩,则代表了各个道印不同的品级,不同的属性,不同的用途!
可有一点,是有修界至今,所有人都公认的一条至理!
只有本命道印,乃是纯正的金色!
本命道印……
要知道,她当初历尽艰险,才从在杀红小界,强夺了谢不臣的“机缘”,赋“帝江风雷翼”道印在身,这才拥有了自己第一枚本命道印——
第一枚“金色道印”!
可如今,见愁眼望着前方已经彻底与那似牛非牛的庞然大物撞上的小貂,脑海之中浮现出的却是那最起码占据了一半的金色道印,还有她从来不曾看见过的暗银色……
十丈余的斗盘,是什么修为?
见愁发现,自己除了通过天元处那琉璃一般的“小貂”,能判断它最少在元婴境界以上之外,竟然什么也判断不出来!
疯了……
这一只貂已经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那成千上万的道印在身,它竟就这么悍然一撞,凶猛地张开了自己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之中金光闪闪!
“吼啊!”
又是一枚道印闪烁!
竟是五爪探出,划过了五道弯月似的光芒,朝着那庞大的牛神而去!
“砰!”
火光迸溅!
响起的声音,如金铁相交!
小貂尖利的五爪丝毫无损,可那庞然大物灰色的外皮之上,竟好似被这一击激发,闪现出了无数条古拙的云雷纹!
方才小貂的一抓之力,在这云雷纹出现的瞬间,便被消解一空!
“哞——”
场中竟出现雷霆炸响的声音!
先前还在沉睡之中的庞然大物,身形一动,终于被惊醒,从坑底站了起来——
竟然只有一只生在腹部的独足!
没有角的一头独脚牛!
“我靠!”
那一刻,本就在崩溃边缘的陈廷砚,实在忍无可忍,大骂出声!
“什么时候夔牛也能算牛了?!牛坑地狱你大爷!!!”
上古神兽!
夔牛!
但凡它出现的地方,一定会降下万钧雷霆,携风裹雨!
那不是传说中才存在的东西吗?
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极域,出现在十八层地狱?
牛坑地狱……
这也是真他娘够坑的!
即便是见愁,这会儿心里也都骂了起来。
可整个天坑之中的局面,已经完全不受他们能控制。
变化之后的小貂,体型巨大,两只银灰色的羽翼上腾跃着印符的光芒,闪过无数的流光。
它悬浮在半空之中,脚下是那夸张到极点的十丈斗盘!
坤线展开,道子明亮。
简直像是在众人头顶,铺开了夜色与星辰的画卷!
天坑之中,通体灰色的夔牛已经站起,可周身也浮动着铭文一般的印符与图纹,一股古拙雄浑的气息,伴随着它站起,已自天坑之底,冲霄而起!
那一刻,先前被它庞大身躯覆盖着的天坑底部,便彻底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一个二十来丈的巨大孔洞!
幽深的一片,黑暗的一片!
目光探入,好似都要被这一片黑暗吸走……
更可怕的是,没有了夔牛的阻挡,从这洞中吹拂出来的无数黑风,也就没有了遮挡!
场中,顿时刮起了一阵恐怖的“白色风暴”!
“轰!”
坤五都战车就像是被一座巨大的山岳撞上,被击得倒飞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如此爆炸,如此惊人!
见愁哪里能预料到?
她喉咙里瞬间就冒出了一股血腥气,当下用尽了自己生平最快的反应,一掌死死地扣住了司南圆台,魂力疯狂地涌入,试图控制住战车。
然而……
也就是在这样电光石火的瞬间,竟有一只雪白的鸟爪,从迎面撞来白色风暴之中,朝着最前方的见愁一抓!
仿佛天罗地网,当头罩下!
任凭见愁身负利器,手持杀手锏,竟失了魂一样,完全动弹不得,被抓了个正着!
她身后的张汤等人,只见得一片片雪白风暴袭来,原本站在司南圆台前的见愁,眨眼已无影无踪!
这等突如其来的变故, 实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坤五都战车上, 陈廷砚等人立刻就傻眼了,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十八层地狱之外, 更是直接炸开了锅!
因为,在见愁被那一阵雪白风暴席卷的刹那, 所有以玄戒关注着见愁的人,都发现玄戒内变成了一片空白!
不知道见愁的情况, 更无法看到周围的情况。
那种感觉,就好像用一层布,将见愁的鼎戒,严严实实地蒙了起来, 再也难以向外面传递半点讯息一般!
“怎么回事?”
“玄戒出问题了?”
“可是怎么八鼎屏风上也没人了?”
“这他娘哪里是见愁, 这是见鬼了吧?”
“鼎争这是要搞什么?!”
……
整个极域七十二城, 骂声一片, 沸反盈天。
鼎争进行到这里,几乎所有的观看者都已经被见愁和见愁这一行人吸引, 有近乎八成的修士, 都在关注见愁!
要么是将玄戒固定连接到见愁的鼎戒, 要么就是通过八鼎屏风。
所以, 此刻的极域,足足有八成的玄戒和八鼎屏风连接着见愁!
现在竟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这事情瞬间就大发了!
十八层地上楼并着十大鬼族,所有指望着从鼎争之中获利的人,几乎齐齐被这变故给炸了出来。
鼎争有史以来,可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鼎戒事故”!
按理说是万万不应该出现这种事的!
一群一群掌权的大佬们,立刻就坐不住了。
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看夔牛与那一只长翅膀法貂的斗争,赶紧去问问八方阎殿才是正经啊!
一时间,无数的传讯,飞往了极域最中心——八方城!
每一道传讯,都拖着长长的尾焰,仿佛一道又一道急速的流星。
然而眼见着就要飞入最中心秦广王殿的时候,却被一道深紫色的幽暗光幕,挡在了气势恢弘的大门之外!
殿内,八殿阎君齐聚。
这一刻,面上都带着几分惊疑不定,甚至还有前所未有的凝重。
宋帝王乃是人间孤岛第一代帝王,老于心机权谋,此刻凝视着那已经空白的光幕,只抬起了苍老的手掌一挥!
“刷!”
一道深白色的魂力光芒闪过,之前消失的天坑画面,便又出现在了光幕之上。
夔牛与万印法貂,已经激斗在了一起,互不相让。
坤五都战车在激荡的魂力与灵力之中,摇摇欲坠。张汤陈廷砚等人已经拿出了十成十的戒备,各自亮出了自己的法器。
可是……
没有见愁!
那个本届鼎争之中最大的“噱头”,竟然就这样消失一空!
鼎戒、玄戒、八鼎屏风,乃是极域专门为鼎争打造的一整套成体系的法器,可以接通鼎争内外。
这一套法器的存在,由无数炼器宗师维护。
近六百年来,从来不曾出现过任何差错!
宋帝王那一双眼眸,已渐渐有几分阴冷下来,看着那刮出无尽雪白风暴的洞口,寒声道:“这个女修,有古怪的地方,实在太多。我等若再袖手旁观下去,只怕遗祸无穷……”
秦广王同样是一脸的凝重。
他是本届鼎争的主持者,相应地也握有这一届鼎争所有玄戒与鼎戒连接的“钥匙”,可以感应到每一个持有者的情况。
可此时此刻,他完全感觉不到见愁的存在!
就好像,这么个人,凭空蒸发了一样!
听着宋帝王这一句话,他面沉如水,没有说话。
旁边的都市王江伥,则是细眉微皱,轻烟似飘渺的目光,自宋帝王那阴冷的一双眼眸上划过,却幽幽开了口。
“十八层地狱,虽为我等辖下,但其事涉六道轮回。”
“自十甲子阴阳界站以来,十九洲修士不入轮回,六道之人道以残缺一半,轮回不全。”
“是以,我等虽为阎君,却无法完全掌控此界。”
“此界中,若滋生出通天彻地的妖魔,甚至长出第九位阎君。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此女见愁,魂珠有帝王紫,说不准他日与我等同座而列,比肩而立。”
“天命之存在,我等何必插手?”
她的声音,有一种流水淌过的潺潺。
宋帝王听过之后,只抬眸注视着江伥,语气森然:“都市王殿下自是仁善心肠,只是此女身上,必有千般万般诡异。若出了事……”
剩下的话,消没在了暗藏着警告和威胁的尾音里。
大殿之中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竟然生出一种剑拔弩张的味道。
其余几位阎君都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在宋帝王与都市王之间徘徊,偶有几个会露出深思的表情,最后又变成一点点意味深长的笑意。
八方城八方阎殿八殿阎君,从来都不是团结一心。
八位阎君,各有不同的来源和出身。
有的化生自天地,由混沌铸就己身,是类似于法则的存在,比如地位崇高的第一殿阎君秦广王。
也有的乃是极域之中生出的其他存在,类似于妖魔,各有不同的本体。
当然,更多的则是后来的鬼修修炼上位,宋帝王与都市王江伥,皆在此列。
有余不同的出身,不同的利益,八殿阎君从不是铁板一块。
宋帝王与都市王江伥的矛盾,从来隐隐约约。
众人其实也都习惯了。
在今日这件变故上,更不需要理会。
因为,他们都知道,真正决定一切的人,还没有说话。
众人的目光,逡巡了一会儿,便集中回了秦广王的身上。
宽大的衮服加之其身,赋予其厚重威严。
秦广王凝视着那画面,也凝视着那天坑的底部,眼瞳之中,忽然闪过了一道血色的光芒。
这一层,是第七层,牛坑地狱。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天坑,正是十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站,除却崖山千修殒身的黄泉之外,最恐怖的一个“战场”……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修身上,到底有何隐秘!
目光一寒,顿时化作了实质!
秦广王的视线,瞬间穿透了重重的壁垒,抵达了天坑,如同利箭一般,朝着天坑底部的风洞探去……
无尽的雪白飓风,带着能撕裂人魂魄的冰寒与锋锐,从坑底吹出。
秦广王本不受到这些的影响。
然而,就在他目光触到风洞洞口的瞬间,竟好似有一根长矛,从洞内刺出——尖锐,肃杀!
“砰!”
那是何等刚猛的撞击之力?
八方城大殿之上的秦广王,立刻被震得后退了一步,方才探出的目光,也几乎瞬间崩溃!
只这样电光石火的一个刹那,他深邃的眼瞳之中,已经是一片的血色!
“秦广王殿下!”
殿内众人顿时大骇不已!
秦广王却是慢慢地捂住了那一只晕染了血色的眼瞳,忽然勾起了一抹隐藏着血腥的笑容,声音滞涩而沙哑,却藏着千般万般的惊心动魄——
“是那东西的残魂……”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掌,被那“长矛”刺出的血色,已从他眼底消失,恢复一片深黑。
***
天坑里,事情已经彻底乱了套。
小貂与夔牛也不知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激斗起来,脚踩万象斗盘,足踏万千道印,在天坑之内,纵横腾跃,竟是要与夔牛死磕到底。
坤五都战车,一时如同一片摇曳的小舟。
可惊人的是,它竟然没有从半空之中掉落下去……
张汤陈廷砚等人,对这极域之中的种种规则,已经极为了解。
坤五都战车还未掉落,甚至防护阵法与两道鹤翅都还打开,只能证明一件事——
见愁安然无恙!
无尽雪白的暴风,从天坑地步吹拂而上。
陈廷砚即便是有一千一万的骂声,也彻底被噎回了肚子里。
他们倒是有心去找见愁,却根本不知道见愁踪迹,更何况此时自顾尚且无暇,哪里又忙得开?
整个天坑,已经在两兽争斗之中,化作了修罗地狱!
可这一切,此时此刻的见愁,已经感觉不到。
那一只出现在风暴之中的雪白鸟爪,携裹着一种磅礴浩荡的力量,让她完全没有抵抗之力,更生不出抵抗之心!
就好似这天地间至高的存在,也在这一爪面前,化作了蝼蚁!
见愁只能被这鸟爪拽着,一头扎进了天坑底部的风洞。
那一瞬间,就好似撞破了一层玉璧。
她脑海深处,是“哗啦”一声响,清脆极了。
仿佛从她灵魂之中炸响。
于是,先前在天坑之中听见的所有喧嚣不见,感受到的魂力与灵力相斗的激荡,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所有紧绷的情绪,也好似找到了慰藉。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成人,重新变作了婴孩儿,回归到了初生的怀抱。
宁静。
平和。
有一种归宿的味道。
好似整个人,都化作了一片轻柔的羽毛。
见愁感觉自己被一股温和的力量托着,缓缓降落下来,双足踩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哗哗……”
一片静寂之中,仿若有潺潺的流水声。
见愁慢慢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见,一片的黑暗。
整个空间里,唯一的光亮,是方才抓着她的雪白的鸟爪。
然而在她落地的瞬间,这鸟爪已经将她放开,一下化作了一片砂砾一般的雪白光点,散入了周围的黑暗之中。
于是,见愁得以借之,看清楚周围的情况。
这竟然是一个岩洞。
只是周围太过黑暗,她无法得知它的大小,只能借着那散开的光,看见高高的穹顶上垂挂下来的深青色的钟乳石,自然且秀美,一如美玉天成。
脚下的地面有些潮湿。
钟乳石尖端,有一滴一滴的水,极其缓慢地流淌下来,在低洼处汇成一汪一汪的积水。
那雪白鸟爪散开化作的光点,便随之飘落了过去。
就好像暗夜里的萤火虫。
有的继续朝着更深、更远的地方飘散,也有的如同降落时的蒲公英,缓缓地坠落了下去,落到了地面上,积水上……
于是,在这一片冷寂的黑暗中,见愁的眼前,竟然出现了一幕奇景!
正前方,那些降落的光点,竟然缓缓地汇聚,朝着前方更深的黑暗里流淌!
像是,一条流淌的星河!
“哗啦啦……”
那隐约的水声,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了些许。
见愁一时竟有些出神,险些忘记自己还在鼎争之中。
只是很快,她便回想了起来,浑身的警惕,被扩大到了极致。
下意识地,她先将自己心神沉入鼎戒之中——
一片空白!
竟然连星云图卷都看不到了!
那一瞬间,见愁心中一凛!
先前那种安宁与平和,便彻底从她身上与心上剥离出去。
眉尖微蹙,见愁右手持着的六脉分神镜,顿时高举,散发出一股温和的淡金色光芒。
周围的环境,顿时有些清楚起来。
依旧照不到这空间的边界。
但是先前那“星河”汇聚之处的真容,却露了出来。
地面上都是坑坑洼洼的岩石。
然而在她立足之处约莫三丈远,竟然有一条窄窄的暗河,露出了地表,冰冷的河水,顺着那一条浅浅的沟壑,向着更深处流淌。
萤火虫似的光点,就散落到了水中。
方才见愁看见的“星河”,便是这些光点落下,随着水流而去所形成的……
六脉分神镜的光芒,能穿透的黑暗很少,能照耀的范围也太窄。
在这个空间里,它甚至不如那一条星河璀璨。
见愁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过半步。
可是她的目光,却追随着这一条暗河,朝着更深,更深的黑暗处流淌而去。
光点铺成星河,随着流淌的暗河,越来越远,于是沿途的一切,都被这亮光点染,渐渐露了出来。
嶙峋的岩石……
凹凸的地表……
奇形怪状的钟乳石……
一路远去,仿佛没有尽头。
见愁的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可是下一刻,她就发现了前方的异样——
浮动着光点的暗河,原本流淌的路线,是近乎笔直的。
光点汇聚,便如同一条光线,标识了它的轨迹。
然而在流淌到百丈处的时候,却忽然斜斜往下,就好似一条直线忽然弯折。
见愁顿时一怔。
紧接着,那往下流淌的星河,便将周遭狭窄的空间照亮!
那竟然是一个洞口!
相对于周遭没有边际的巨大空间而言,它实在是太狭窄了,所以即便是并不十分明亮的萤火之光,都能映照出它的轮廓。
宽高不足三丈。
依旧坑坑洼洼的表面,镶嵌着无数深黑色的石头,每一枚石头上,都留有一个又一个蜂窝一般的孔洞!
隐约之间,有一股接着一股的细风,自洞中流淌而出……
“这是……”
见愁彻底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可心跳却如擂鼓!
黑风洞!
这么熟悉的构造!
这种熟悉的感觉!
她曾在这样的洞穴之中,深入一千三百尺,练成《人器》第四层黑风纹骨,并且领悟了“乘风”。
如何能不熟悉?
十九洲有的黑风洞!
极域也有的黑风洞!
那么,这个洞口,将通向何处呢?
见愁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体内流淌的魂力,好似奔流的长河,撞击在拦路的巨石之上,激荡不已!
那一刻,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
一步一步,顺着这一条流淌的“星河”,朝着这尽头的洞口走出,越近,她就越能听清楚洞中传来的湍急水声。
在原本这个空间之内时,水声尚且潺潺;
在地势变化,斜斜向下之后,水流的速度加快,水石相击之声也就重了起来。
见愁站在了洞口。
那拂面而过的微风,带着一种迥异于整个极域的气息!
何等久违的气息?
在感受到的那一瞬间,见愁竟觉得眼眶一热!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因何来到此处,只有一个巨大的声音,伴着那擂鼓般的心跳,在她心内喧嚣!
迈过去!
迈过去!
从这里出去,出去就是十九洲,出去就是中域,出去……
就是崖山!
那是一种强烈到了极点的渴望!
见愁如何能抗拒,这来自心内的呼唤?
她顺从着自己心中的意愿,终于迈出了那一步——
“哗啦。”
一步踩入水中,溅起了几分水光。
星光在水波里摇曳,照着见愁挺拔修长的身影,可她的面容,却在一瞬间,变得恍惚了起来。
“呼啦!”
那一瞬间,竟有一股狂风,从那深不可测的洞底,猛烈地吹刮而上,扑面而来!
于是,见愁闻到了那熟悉的气息。
眼前重重的黑暗,一下被驱散,竟有明净的光芒,自洞底透出,带着一种俗世的烟火气。
那种感觉,就好像从九幽地狱,辗转重归了千丈红尘!
无尽的幻影,伴随着这升起的明净光芒,席卷而来!
见愁的心神,好似也被这一道狂风吹起,被吸入了洞底的深处,一起经历那漫长又狭窄的甬道,去往洞穴的另一头……
她像是当初领悟“乘风”一样,仿佛化身在了风中。
于是,钻出了那阴暗逼仄的深洞,瞬间置身于朗朗乾坤之下。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浩浩十九洲大地,如同一道水墨长卷,铺展在了她的眼前。千山万水,尽数重叠成了明灭的影子,带着浩淼的烟气,自她眼前飞掠而过。
那是一幅幅画卷,一位位故人!
是仙路十三岛最末的登天岛。
一身繁花绣满的如花公子,手持着一朵俗艳牡丹,自天际飞掠而过。
是耸立着九重天碑的西海广场。
挥舞着金算盘的钱缺,“砰”地一声摔在地上,一柄水银长剑贯穿了他的肩膀!
而持剑之人,一席浅紫长裙,面带冷笑!
正是昆吾长老顾平生之女,顾青眉!
是黎明前的白月谷。
幽暗的山林里,一袭血红长袍的夏侯赦,跌跌撞撞走在山道上。
面容惨白,眉心一道竖痕已然崩裂,深红的鲜血顺着他挺鼻坠落而下,那胸膛处,更是带着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肉模糊!
山道的尽头的深谷里,陆香冷静静盘坐在药庐前,月白的衣袂洒在地面上,一如她眉目般幽冷……
是中域臭名昭著的“混乱之城”,明日星海。
巨大的盆地,在夜幕的包裹下,还未醒来。
脏污的暗巷里,手持着一封玉折的左流,藏身在破旧的门板之后,满头大汗,强忍着疼痛,将插在右臂上的那一枚寒□□刺拔掉。
前面荒芜的长街上,一个行人也无。
只有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沸腾,自远处传来……
叛出崖山的曲正风,站在明日星海孤城绝顶,注视着他对面枯瘦的灰衣老者,拔剑出鞘!
一身织金黑袍,被黎明的狂风吹卷。
猎猎振荡间,已是一代剑皇自负的桀骜!
见愁心神,一时已恍惚到了极点。
她想要留下来看清楚这即将开始的一战,看看他现在到底有多强,可刮来的狂风,却将她卷走,从曲正风飘摇的织金袍角划过!
一路向西……
是中域。
是左三千!
是浩浩荡荡,流淌而过的九头江水!
晨日的光芒,洒落在她与周承江一场峥嵘夜战的江面上。
扶道山人脚踩着一根芦苇,从江的这岸,飘飘摇摇,向着江的那岸划去。一身油腻腻脏兮兮的墨绿道袍,照旧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接着却翻手一倾!
于是,酒葫芦里,玉液琼浆,尽数倾倒在了这九头江的干流之上……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嬉笑。
只有那不含感情的目光,投向昆吾的最高处……
于是,见愁的心神,也丝毫不受她控制地,飘荡了过去。
那是诸天大殿,悬浮在层云之上。
宽阔的云海广场,横虚真人座下三弟子吴端,面有凝重之色,匆匆行来,自高处一跃而下,顺着山道,朝冷寂的后山而去。
夹道是未开的几树梨花。
林木掩映,幽径开凿在山石上,有苔痕青绿。
飞瀑泉流,自断崖高处漱下,一时水花迸溅,银光闪烁。
一座简单的木屋,修筑在瀑布对面山崖上。
萧疏的落叶,铺满了庭前的木阶,仿佛已经久无人打扫,久无人来往。两扇门扉上挂着铜锁,却没锁上,只虚掩着。
透过那没有闭拢的门缝,隐约可以窥见屋内的摆设。
几列博古架上,放着整整齐齐的珍本古籍;长长的书案上,铺排着笔墨纸砚,可空白的宣纸被风吹落,已洒了满地。
浅青色的竹帘一卷,隔开了屋内屋外。
竹帘后,隐约着一道盘坐的背影……
见愁忽然怔住了。
莫名有一股森冷的寒意,爬满了她四肢百骸,让她心神为之颤抖!
乘着那一股穿透山林的长风,她的意识悄然进入了屋内……
竹帘与地面,有着一尺的间隔。
透过这个缝隙,可以看见一片素净的青色衣角铺在地面,蒲团边放着一把尺长的墨尺,似石非石、似金非金。
一只玉骨修竹般的手,伸了出来,将这把尺,轻轻捡起……
那一个瞬间,见愁脑海之中,所有的声音,全部炸开!
心内,除却澎湃的杀意,再无一物!
她几乎下意识地要将手中六脉分神镜与四象白玉冕挥出,可这一刻,神魂间竟陡然出现一股撕裂般的疼痛!
“哗啦!”
所有徜徉遨游的心神之念,在这瞬间蜷缩成了一团!
所有真真假假重叠的幻影,也在此刻如镜面琉璃般破碎!
一切,不过就是落脚的瞬间而已!
见愁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十九洲,哪里还有什么昆吾崖山,只有那幽暗深邃、不知通向何方的洞穴!
“轰!”
一股恐怖到极点的排斥之力,从她落脚处沛然涌出!
见愁哪里能够抵挡?
整个人几乎如同泥塑木偶般,被瞬间击飞,“砰”地一声砸到了后方流淌着暗河的沟壑中!
“哗啦!”
水声荡漾,星河摇碎!
深白的鲜血,瞬间自她身体各处迸溅而出,染污了半条暗河!
暗河水迸溅上来, 打湿了她衣袍与头发,带来冰冷的同时, 也带来了刺骨的疼痛。四肢百骸, 都好似被人崩碎,身体的每一寸都仿佛针扎斧凿!
久违的疼痛, 几乎瞬间就将见愁击溃!
即便强行提起自己的精神,运转体内的魂力,竟然也完全无法将这样的疼痛压下。
就好似, 这疼痛来自于灵魂的撕裂……
这等灭顶的恐怖感觉……
与当日在黑风洞第一千三百尺所遭遇的,何其相似?
深白的鲜血,淌入河水之中。
见愁咳嗽起来,强忍住浑身的疼痛,伸手撑着暗河河底的岩石,竭力想要起身,可那一瞬间,疼痛竟猛然加剧!
“哗啦!”
又是一阵水声溅起!
见愁整个人重新摔倒了回去。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 已经彻底压抑不住。
幽暗的空间里, 萤火虫似的暗光, 已经被打散得差不多了。
方才见愁看见的那个洞口, 依旧黑乎乎的一片,斜斜向下,深极了,仿佛永远也不知道它到底通向何处。
一种强烈的不甘,便从见愁的心底升起!
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因为疼痛的剧烈,已经达到一种猛烈的程度,让她完全无法承受。
可更无法承受的,是那种希望就在眼前,却根本触摸不到的绝望!
那么近……
那么近……
十九洲的一切,就在她眼前啊!
明明一伸手就能触到,到现在才发现,那一点点距离,竟然是鸿沟,竟然是天谴!
简单的一步,难如登天!
那些故人和敌人,那些朋友和对手……
这个时候,见愁才意识到,那种深藏在心底的情绪——孤寂。远离了人群,也远离了自己熟悉的“故土”。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带给她痛苦的人间孤岛,已经被崖山的风和月所代替。
那是她心底,永远无法抹去的一枚烙印。
深深的。
见愁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她望着那黑乎乎的洞口,竭力地让自己平复下心绪,将牙关紧要,强迫着自己重新冷静,并且保持着身体的姿态,等待着方才动作引起的疼痛,慢慢从她身体抽离。
黑风洞内,一直都有一股神秘的力量。
这力量是她无法进入的原因,但造成的伤害,也只是一次性的,不会持久。
只要她调息,应该可以复原。
见愁的咳嗽声,渐渐小了下来,急促的呼吸,也平缓下来。
眉心处因为忽然受伤而停滞的魂珠,重新缓慢地开始了旋转——她要抽取周围的地力阴华,修复伤势。
魂珠所在的眉心祖窍,在这一瞬间,也亮起了幽幽的紫光。深白魂珠上所覆盖着的帝王紫图纹,在旋转之中,划过了绚烂的光线……
那一刻,见愁耳边,响起了莫名的破空之声!
幽深的神秘岩洞中,那已经被浪花打散的无数萤火一般的光芒,竟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尽数朝着见愁眉心飞来!
速度太快!
好似一道道流星,从四面八方,朝着她迅疾奔袭!
“噗嗤!”
见愁才刚生出警惕与抵御之心,那无数的萤光,已直接扑入了她的眉心,眨眼没入祖窍!
脑海之中,竟然想起了水珠落入湖泊一般的滴答声响。
每一枚光点,都仅有米粒大小。
当它来到见愁眉心之时,其雪白之色,便骤然一变,竟然化作了与见愁魂珠图纹同样的帝王紫!
一枚一枚,一枚一枚……
越来越多!
只一个眨眼,见愁的眉心,就好似化作了一只巨大的漏斗!
无数雪白的光点,一旦穿过她眉心,便化作帝王紫,彻底与她的魂珠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一股柔和温养的力量,也透过这深紫的光芒,发散到见愁周身各处。
就好像沐浴在了红日的光辉之下……
暖和。
舒服。
身上的伤势,以极快的速度,开始了修复!
见愁心内,顿时大为讶异。
她抬眸起来,看向四周:这满洞的光点,原本就是由那一只抓她来此的雪白鸟爪散落而成,如今竟然全数因为她的魂珠汇聚起来,并且化作了帝王紫,凝结在她魂珠上……
一半紫。
六成紫。
七成紫。
……
帝王紫的覆盖,还在慢慢增加。
那是一股逐渐浓重的、威严的气息。
见愁能感觉到,随着帝王紫覆盖越多,整个魂珠越散发出一种隐隐令人心悸的气息。
可她竟然有些茫然,因为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汝或可入主八方城,列席阎王殿……”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道沧桑的叹息,忽然从见愁正前方那幽深的岩洞之中传来,正是方才见愁一步也未能迈入的地方!
这岩洞之中,竟然有人?!
见愁顿时大骇。
她几乎立刻想要将法器握紧,可刚一动手指,竟然就发现自己一动不能动。整个身体,都被那一层帝王紫的光芒包裹,好似裹在了一层雕塑之中!
“阁下何方高人?”
“远古遗族,非人也……”
回应她的,依旧是先前那一道沧桑的声音。
然而,还在不断靠近!
就仿佛声音的主人,在说话的时候,正在飞速地接近岩洞洞口!
呼啦!
见愁甚至听到了隐约的风声!
她几乎以为那黑洞之中,立刻就会扑出一头猛兽,一位强敌。谁想到,出现在那岩洞洞口的,竟然是一片雪白的光芒!
一如,先前挟持她进入的鸟爪!
那是冰雪似纯净的色彩,不仅本身干净,更仿佛能将世上的杂质一并洗去。只要一看见它,便觉自己脑海之中所有的杂念与欲8望,都消失一空。
它初时只是一片光。
可是很快,便聚集在了黑风洞的洞口。
先前可以为见愁踏足一步的洞口,在雪光涌来的时候,竟然好像遇到了一面透明的屏障。
所有的雪光,堆积在了洞口,变成一团。
它们,或者它,不断地聚集着,压缩着,竟然在这透明的屏障上,渐渐勾勒出了一枚雪白的圆形图腾!
外部有骷髅鬼怪与祥云雷纹汇聚起来,紧凑成了一圈,成为图腾最外部的装饰;最中心处,却是一只雪白的鸟雀图纹。
两片雪白的羽翼巨大,占据了整个图腾最多的位置,显得气魄雄浑。然而,图腾上方出现的图案,却瞬间将这一股雄浑的气魄冲散,一转就成为了一种属于远古的恐怖与神秘!
那竟然是九个鸟首!
带着倒钩的尖喙,给人以锋锐之感;头顶的三枚如如意纹一般的白羽,则有一种缥缈出尘的干净之感。
如果它只是一个,只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可当其数量达到了“九”,留给人的只有倒吸一口凉气的诡谲与惊骇!
更不用说,除了这九枚鸟首之外,旁边竟然还有一段光秃秃的颈项,隐约绘制了滴落的鲜血!
这分明是被人斩去了一个头之后,留下的脖颈一段罢了。
雪白的图腾,散发着刺目的光芒。
一道一道的符文,镌刻在那雪白的鸟身羽翼上。来自远古的气息,古拙而且苍老,有一种让人不敢触碰的神秘,又有让人安心的温和……
然而,见愁脑海中,只有轰然一片炸响的声音!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全数潮水一般涌了出来,冲击着她整个人……
十脰九头!
载鬼而归!
溯十九洲九头江尾而上,将世上万千的亡魂,带往十九洲最东的极域桃林,
东极桃花树东南枝上,便是鬼门开处!
眼前这图腾,竟然是九头鸟!
那传说中将人的魂魄引渡进入轮回的九头鸟!
一时之间,见愁心神已经有些恍惚,不知该作何反应。
反倒是那图腾之上的雪白鸟雀,好似活着一般,竟有一只鸟首,转了过来,正对着见愁。
鸟首之上,双目投射出犀利的目光,那紧闭的鸟喙,也在此刻打开。
这图腾,竟然口出人言!
“汝乃崖山修士,吾未生恶意。今者破界邀汝前来,不过见汝身负机缘万重,他日或可襄助轮回之事,遂欲借汝一臂之力而已……”
这声音,有一种奇异的生涩与沧桑,从洞口屏障的图腾之上传来,震荡着,充满了整个幽暗的空间,激起了无数的回响。
见愁听着,竟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看到这图腾的瞬间,她已经有了无数的猜测,当然也做好了一些准备,可在听清楚这图腾所说内容之时,她依旧难以控制内心的激荡……
又来了一个识破她身份的!
“不必担心。此界乃断层之界,自吾被封印于此,极域未曾有人能穿透此界,窥知情况。”
仿佛感觉得到她在想什么,那图腾的声音,再次响起。
见愁皱紧了眉头。
她眉心处,周围的光点,还在不断的汇聚,魂珠之上,已经覆盖了大片的帝王紫,眼见着就已经九成了。
虽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身体感觉到的舒畅,却无法作假。
见愁联系前后,仔细一想,也就知道,似这图腾,或者说九头鸟的存在,即便是“被封印”的状态,也随便就能弄死她。
所以,对方在帮她的可能性,反而极大。
只是它说的话……
见愁望向那图腾,直视着九头之一,迟疑了片刻,还是恭敬地开了口:“晚辈见愁,确系崖山修士,机缘巧合下,身陷此界。不知前辈,是何来历,如何称呼?”
“来历?”
九头鸟图腾之中,竟然发出了一道夹杂着回忆的声音,仿佛被见愁这一问,勾起了旧日,所有的回想。
那一瞬间,无尽的雪白光芒,竟然照耀开来!
刚才心神被席卷的感觉,再次出现。她竟然感觉自己的意识,化作了一道光,融入了这一片雪白的光芒中……
于是,无尽星河铺开。
近乎永恒的宇宙,也慢慢展开。
一只雪白大鸟,展开双翼,自宇宙的虚空,缓缓略过,其背部,隐约立着一道伟岸的身影……
“吾名九头,本乃盘古大尊坐骑。”
“大尊带领人族迁徙,一斧劈开万古之混沌,进入此界,以宇宙恒星为家,并建立轮回……”
“从此,吾便司掌引渡生魂之职。”
是雪白的九头鸟,自最西边,九头江的江尾,溯流而上。
广阔的十九洲大地之上,无数散发着微光的魂魄,全数为它所吸引,汇聚到了江岸边,在它经过之时,投身而上,寄身在它羽翼之下……
于是,跨越中域左三千,明日星海,抵达整个十九洲的最东极……
那是十九洲大地的边缘,隔着一道窄窄的海峡,对面竟然是人间孤岛!
只是这一道海峡之中,没有一条鱼虾,更没有任何精怪妖兽,甚至根本找不到半点生命的痕迹——
除了,那生长在海峡中央,一株巨大的桃树!
盘根错节,枝干遒劲,已经不知在这海峡之中,伫立了多少年。满树桃花盛开,繁盛的枝叶,竟然将整个海峡覆盖!
它太大了,立在海峡中,就仿佛一片庞大的森林!
九头鸟便携裹着那无数的生魂,向着这桃树东南枝头一投……
于是,一道漆黑的大门,瞬间打开。
门内,是见愁已经很熟悉的极域万万里恶土……
黑色的山脉,衰草遍地。
隐约有城郭,修筑在贫瘠的土壤上……
只是,这画面竟然是倒立的!
就好像十九洲与极域,可以通过中间这一片大地,折叠起来——如同镜像!
“从远古而来,历经上古,吾引渡生魂已无数……”
“极域地府,日渐壮大。”
“未料想,天地有灵。昔年大尊所建立的轮回规则,竟然自虚无中,化生出了灵智……”
轮回规则,化生出了灵智?
陡然间,见愁竟生出一股毛骨悚然——
眼前的画面,轰然倒塌。
眨眼间,她面前出现了一片幽暗的水面,一条栈道,自边缘延伸向了中心。
站在栈道的尽头,向下一望,水很浅,似乎只是一片池水。
水面以下,却隐约着一道又一道深紫色的转轮,巨大无比,相互间有符文一般的流光闪烁。
一个又一个生魂,走上了栈道,投身池水中!
于是,前尘往事尽忘。
他们的魂魄,在转轮的旋转中,从一个转轮,到了另一个转轮,最终化作茫茫的光点,消失在最后一个转轮之上……
水面之上,则是一团模糊的虚影。
它像是一本书,上面镌刻着古拙的、金色的字迹。每一道生魂投入转生池,书页之上的文字,都会发生相应的变动。
见愁隐约明白:这应该就是转生池,至于这一本书,其轮廓……
脑海中,竟然一下闪现出了秦广王的雕像!
——生死簿!
几乎就在这三个字浮出来的瞬间,转生池的边缘,好像有什么透明的东西,一下扑了过去,从生死簿的上方掠过!
哗啦啦!
原本摊开平放的书页,竟然迅速翻动了起来,其上的金色文字,也随之颤抖不停!
一道紫烟,竟然在这片刻,从书页之中冒出,浮在生死簿上。
眨眼间,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那无尽的紫烟,渐渐浓郁,好像跨越了某个界限,终于凝结成了一枚深紫的魂珠——
帝王紫!
那竟然是见愁看到过的颜色!
她自己此刻魂珠的颜色!
这一枚魂珠,在出现之后,便瞬间破碎。
崩碎的紫光,如同一片片紫玉,竟然在这转生池上,拼凑出了一个虚无的人形,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完整起来……
冠冕覆盖,衮服加身。
他有着威严的眉眼,瞳孔内深藏着一股戾气,只伸出手来,将半空中那虚影一般的生字簿,握在手中!
“轰隆隆!”
那一瞬间,整个极域,地动山摇!
整个世界之内,无数生魂,仰天长啸!
万千金光,从这生死簿上冒出,又如长鲸吸水一般收回,于是竟然化作了一本真实的生死簿……
他立在转生池上,这一刻,已掌控了轮回!
这个人,见愁是知道的——
八方城,第一阎君,秦广王!
“秦广王诞生自极域轮回之规则,本身便是规则。”
“规则一旦有了灵智,便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其后的时日内,极域内渐渐聚集了其他不愿离开的修士生魂……”
于是,见愁眼前,八方城渐有雏形,七十二城日趋繁华……
整个极域,俨然另一个帝国。
“及至上古之末,亦即十甲子之前。”
“极域不知何故,忽然切断了十九洲的轮回。至此,十九洲诸多修士,察觉此事,欲出手修正。谁料极域不允,不久便爆发了两界之间的战争……”
万万里恶土上,无数黑色鬼怪,从地面跳出;流淌的黄泉水,冲刷而去,带来无数的地力阴华,为恶鬼们滋养补充。
恶土的另一端,却是无数身穿长袍的十九洲修士……
惊鸿一瞥之下,见愁竟然在里面,看见了几张熟悉的脸孔……
然而,眨眼间,所有的画面都暗了。
“此战,后世谓之阴阳界战。”
“吾在此战中,因奉盘古大尊之命,守卫轮回,为八方阎殿所戮,打落九头鸟身,只余残魂,封印在此。”
“崖山千修,为十九洲所累,尽皆殒身,魂飞魄散……”
“至今,已近六百年……”
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沉重,慢慢将见愁从方才种种幻象之中,拉了回来。
她一眨眼,眼前所见,便又是那也没巨大而雪白的图腾了。
此时此刻,九头鸟的九个鸟头,都已经转过来,看着她。
她有些怔忡。
从未想过,八方阎殿之中的秦广王,还有这样恐怖的来历。
那应该是何等恐怖的存在?本身就是规则!
一切,变得清晰无比。
可同时,也有无数的疑云,从心底生出。
秦广王为何突然切断了十九洲修士的轮回?
阴阳界战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了崖山千修殒身,九头鸟这一句“为十九洲所累”,又藏着什么意思?
“九头前辈,不知……”
见愁有心想要问个清楚,张口便要问。
谁想到,她才一开口,九头鸟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汝心有疑,若归十九洲,可尽得解之……”
见愁顿时皱眉,不再言语。
九头鸟的声音,却在继续。
音色沙哑,无法分辨雌雄,也或许……
根本就没有雌雄。
“阴阳界战后,两界闭锁,为大阵所封,黑风洞亦然,无法自此回到十九洲。”
“唯一的出路,仍在释天造化阵前。”
“汝系出崖山门下,魂魄残缺,即便有帝王紫气绕魂珠,亦不可成事。吾有一求,恳请见愁小友应允,虽无法为小友修补魂魄,却可助你一步碎魂珠,登玉涅。”
一步碎魂珠!
登玉涅!
见愁眼皮一跳,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着图腾的目光里,忍不住多了几分暗惊!
盘古劈开混沌宇宙,九头鸟这等恐怖的存在,乃是他大尊坐骑。
即便是残魂,也有能力将自己从十八层地狱之中拽来,且隔绝了鼎戒与外界的联系,其实力可见一斑。
对方竟然说,要助她碎魂珠,化玉涅?
她的魂珠,一直都有一道裂缝,像是随时会炸开的惊雷,不知何时便会使她身死道消。
在十九洲修炼的时候,扶道山人也曾提过,出窍必死。
由此可见,魂魄残缺,到底有多凶险!
即便对方说无法为她修补魂魄,无法消除她修炼之时的危险,可若能一步玉涅,于她而言,也有大大的好处!
只是,天下哪里有白吃的午餐呢?
此刻,所有的光点,已经尽数没入了见愁的眉心。
她整颗魂珠,最后一丝深白的颜色,也被紫色的光点覆盖,眨眼间,已经是十成十的帝王紫!
除却那一道裂缝,几近完美!
一点幽幽的紫光,从她眉心祖窍,浸入她眸光。
一时,竟有一股奇异的威慑之力,从她周身涌动而出,即便只是盘坐在暗河之上,也有一派高高的威仪!
可这种感觉,来得实在自然至极,以至于,见愁都没觉出太大的异样来。
她微微皱着眉头,看向了九头鸟的图腾,声音里的谨慎,未有改变:“九头前辈一则与崖山有故,二则方才相助晚辈,见愁感激不尽。只是不知,您助我,到底所为何事?”
“此事不难。小友回到崖山,只需将吾残魂犹在之消息,通禀给你师门长辈,扶道山人。”
雪白的图腾上,九头鸟的目光里,一片沉黯,叹了口气。
“阴阳界战中,十九洲内部之恩怨,还请他暂时放下,集力于中,先攻极域,重整轮回!”
先攻极域,重整轮回!
见愁已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瞬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九头鸟,却移开了目光,去看虚无之中的某处,仿佛透过了虚无,看到了别的什么……
声音,渐渐变得冷寒起来。
“只是,小友同行者中,有一蜉蝣,乃是天地所生之至邪大妖!重整轮回,至关重要。若此妖得知,必坏大计……”
蜉蝣……
天地所生的至邪大妖?
别人听了这话,或许一头雾水, 但见愁却心知肚明——或者说, 整个极域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这蜉蝣,说的是傅朝生。
他伪装成了鬼王族厉寒, 潜入鼎争, 如今正好与她一队。只是在进入十八层地狱之后,便与他们失去了联系。
她虽留了信给他, 可却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见愁微微皱了眉头,注视着面前这一九头鸟图腾, 沉吟道:“……前辈的意思是?”
“此妖身怀宇宙双目,得窥四方上下, 古往今来。”
“吾残魂力量有损, 已不能阻他太久;兼之他身有吾故友鲲鹏相伴, 只怕一会儿便将寻来。”
“妖邪本性, 残暴嗜杀。”
“他逆天而为, 逆道以朝生暮死蜉蝣身得永生而不死, 得赖轮回缺失之利而已。若他得知吾等将复轮回, 后果不堪设想。”
“见愁小友, 乃是为今唯一一个可传讯至崖山之人。你二人虽然相识,可妖邪本性难测,他既敢逆天而为,对小友痛下杀手,亦是寻常。”
“是以,但请小友切记——”
“此信,万不该出露半分端倪,为此妖所窥。”
九头鸟的声音,很是沉凝迟缓。似乎这件事至关重要,以至于连它都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傅朝生乃天地所生的大妖。
即便其修为,会因朝生暮死的法则有盈亏变化,但要杀死眼前这个女修,实在易如反掌。
它的忧心,见愁听得出来。
只是越能听出来,她越感觉出一种奇异的微妙来,一时没有接话。
细细算来,她与傅朝生相互交集的次数,屈指可数。就算是仅有的几次谋面之缘,也显得很匆匆。
但对这“天地所生的至邪大妖”,她竟没有太坏的印象。
甚至,她始终能感觉到那种善意。
因为她不仅仅认得此妖,更亲眼目睹他自蜉蝣顿悟,化生成所谓的“大妖”。
“日出,我生;日落,我亡。”
“闻到则死,凭什么?”
“若‘道’让我活不过一日,我必使日出永不落,日落永不出;让天下无朝暮,无日夜;令时光永不流动,万古如一日……”
那样惊心动魄的话语。
在她初初踏入修道之路时,便烙印在了她心底。
至今,见愁都分不清,到底是她无意间使傅朝生“闻道”,还是傅朝生使她“闻道”。
西海大梦礁,惊鸿一瞥后,他曾寄雷信至归鹤井,口称她为“故友”,并问她安好。
彼时她并不知道这一个“故”字,到底代表什么。
直到左三千小会后,江上泛舟,垂钓煮汤。
她才只道,蜉蝣者,朝生暮死,一日便是一生。与她而言,与他说话谋面,三两句的功夫,不过萍水相逢的过客;可于他而言,已是相识已久,小有半生。
因此,才称得上一个“故”字。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缘分,让她至今也说不清,道不楚。
但她能感觉到的,是对方的善意。
天地所生,逆天而为,便是至邪大妖吗?
她真不知道。
但若说傅朝生得知九头鸟要她传讯崖山之事,将杀她以阻断十九洲与九头鸟联系,阻止轮回的恢复,她其实不信。
她从来不是什么听风就是雨的人。
相反,尽管她表现随和,看似好相处,但并不是一个轻易改变自己认知和想法的人,更不会随意为人所左右。
更何况……
她信奉的是有仇当场就报了,除非不得已,一般不会留到隔夜。可九头鸟却要她师尊放下“十九洲内部的恩怨”,先攻极域。
虽不知这“恩怨”指的是什么,但先前这一句,她听着其实不很舒服。
所以沉默了这半晌,见愁略一思量,既没提傅朝生如今所持宇宙双目中的宙目便是自己借出,也没反驳九头鸟的话,只微微笑道:“您说得也极有道理。我虽与此人无仇无怨,不过小心使得万年船。此讯,我必不告知于他,还请前辈放心。”
这话其实说得滴水不漏。
一口应承下来,会让人觉得太爽快;唯有这样考量过了,带着点为难的抉择,会更让人信服。
九头鸟也果真没有怀疑。
它注视着见愁,当然也看见了此刻见愁眉心中悬浮着的拿一枚帝王紫魂珠,已趋近完美。
只是其紫色图纹之上,有无数电光闪动。
过于精粹的魂力与威慑之力,竟然在那一条魂珠裂缝之中,不断炸响!
魂珠修炼大成,本是一件好事。
只是见愁的魂珠,偏偏因为魂魄缺失,留有一条裂缝。在这种情况下,过于精粹的魂力,只会震荡裂缝,让这一枚魂珠,处于崩溃边缘!
已经不能再等了!
“小友心中既有计较,吾心便安。”
“十八层地狱鼎争,困难重重,八方阎殿已开始关切小友,前路尚阻。”
“吾今,便已残魂之力,助一臂之力!”
沧桑浑厚的声音,一时在这幽暗的空间之内荡漾。
见愁盘坐在暗河之中,自然感觉到了自己魂珠之上的变化,已经产生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定之感。
此刻九头鸟话音一落,那雪白的图腾,立时如沸水一般,翻腾起来。一道深紫近黑的幽光,从图腾之上牵引而出,竟直直钻向见愁眉心!
“嗡!”
那一瞬间,见愁只听得脑海里,洪钟大吕之声奏响!
激射而来的这一道幽光,就像是一枚利箭,锋锐的箭矢“啪”地一声,撞在了魂珠上,好似撞在了一枚琉璃珠上!
整枚帝王紫的魂珠,竟“哗啦”一声,骤然碎裂!
见愁顿时大惊失色。
可料想之中的痛苦,竟并没有到来。
那一道深紫的光芒,钻入她眉心,撞破了魂珠之后,并没有立刻消无。相反,它缩成了一团,化作了一泓散落的清泉。
所有裂开的魂珠碎片,全数浸入了其中。
奇妙的变化,瞬间产生。
一枚一枚碎片,竟好似铁片投入铁水之中,竟然跟着就融化了进去!
整团深紫近黑的光芒,随着魂珠碎片的投入,也在逐渐变淡,渐渐化作了与魂珠一般的帝王紫!
那一瞬间,见愁好似听到了“滴答”的一声响。
聚集在她眉心之中的那一团圆融紫光,竟真的在这一瞬间,荡开了无数帝王紫的涟漪!
一圈跟着一圈。
从她祖窍开始,层层叠叠,渐渐覆盖到她头顶,面部,脖颈,甚至整个身体……
这一刻,见愁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玉涅!
极域修行之中的第四个境界!
魂珠境界大成之后,便要打碎魂珠,以魂力祭炼,使之熔融有如流动的玉质,覆盖全身,隐入魂魄体内,为下一层的“金身”做足准备。
可但凡有魂体一个角落不能被覆盖,“玉涅”便算是失败。
一般而言,魂珠越大,魂力越精纯,成功的概率便越高。
但见愁三魂七魄不全,魂珠上有一道裂缝。
魂珠越大,裂缝越大。
在冲击“玉涅”之时,天生便有缺陷,更不用说内中蕴含的重重危险——稍有不慎,在熔炼之时,就有可能魂飞魄散!
如今九头鸟已这一道深紫光芒为引,击碎了她的魂珠,便是要帮她强行冲击玉涅之境,补足她因魂珠裂缝而缺失的一部分魂珠碎片和精纯魂力!
见愁心内,一时有些震动。
但此刻情形,已根本容不得她再多想!
帝王紫的涟漪,即将覆盖她全身。
见愁屏气凝神,直接双手结印,飞速地掐起了手诀,牵引着自己浑身的魂力,朝着眉心祖窍处冲去,祭炼那一团魂珠化作的紫光。
如果说魂珠似铁,那见愁的魂力,无疑是火。
精纯的魂力,有若高温的火焰,顿时将魂珠之中的杂质熔炼出来,眨眼之间,那一团紫光,便开始了变化。
原本通透的紫色,竟好似滴入了一点牛乳,渐渐有了紫玉般莹润的质感!
那些荡漾而出的涟漪,也随之变化起来。
一圈一圈荡漾开去,光芒又原本的澄澈通透,一变而为润泽内敛,倒少了几分锋芒,多了一点含而不露的威严。
一点一点……
紫玉光芒,覆盖之处越来越多。
见愁人在暗河之中,静止不动,可整个身体,却散发出了夺目的光芒!
这一层紫玉之质,已经将她全身盖满,却与她的身体有着一寸的间隙,还未归附到她身体之中。
冲击“玉涅”的最后一步,便是要将这一层玉质,强行压到身体之中。
若太久不能将之压入,则魂力溃散,玉质崩毁。
修为自然也不复存在。
可以说,越是最后的一步,越是凶险!
只这片刻思索间,见愁已感觉到身周覆盖的玉质,已有远离她魂体的征兆。当下,再不敢有半分犹豫,一咬牙关,却是双手结印!
那是两枚完全不同的手印。
一掌结印若佛手莲花,一掌结印却如三峰倾覆!
当初在屋主旧宅之中,她曾看过这冲击玉涅的最后一步法门,对这两个手印也算是印象深刻。
所以此刻做来,竟自然无比。
“啪!”
她两手掌心相对,两个手印顿时碰撞倒一起,竟好似有一团疯转的旋涡,在她两掌掌心生成!
这一瞬间,她周身玉质,好像也为此旋涡吸引!
但听得“咔嚓”的一声响,这一层玉质,便迅速朝着她魂体靠拢了两分!
见愁两掌继续朝着中间合拢,每合拢一分,外层玉质便向着她魂体靠拢一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九头鸟相助,整个过程,竟然前所未有的顺利。
从头到尾,几乎没有遇到半分的阻碍。
这在见愁从开始至今的修炼之中,几乎都没有遇到过。
以至于,在她轻轻松松将双掌合拢、两枚手印结成一枚之后,竟然有些错愕——这就成了?
只听得“嗡”地一声轻响。
身周的玉质,在最贴近她身体的那一刻,竟泯灭成了一团烟雾,彻底没入了她体内!
那一时的感觉,竟好似百川归海!
原本用以祭炼紫玉之质的魂力,混杂在这一片威仪的光芒之中,竟然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
此时此刻,魂珠不复存在。
有的,只是奔流在她身体各处的魂力,比祭炼之前,精纯了岂止十倍?!
甚至在她体表之上,还隐约有一枚又一枚的古拙印符,带着流光,一闪而过,好似给她穿上了一袭战袍!
灵台之上,仿佛有繁花盛开。
妙不可言。
见愁睁开双眼,眸中竟然已带着一抹深紫玉色,携裹着浓重的威严与高高的贵气,让她一瞬间与周围的一切区分开来!
连着周身的气势,也随之改变,即便坐着,也给人一种巍巍的心颤之感……
黑风洞前,那雪白的图腾,光芒已经有些暗淡。
她的目光,恰好与九头鸟对上,张口便想要询问:“前辈——”
没料想,那图腾却渐渐暗了下去。只有沧桑而悠远的余音,回荡在冷寂的洞中……
“玉涅已成,蜉蝣将至。”
“见愁小友,勿忘吾言。今日一别,但期他日阴阳界再战相见……”
见愁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先前所见之十九洲种种幻象的真假,只一眨眼,便见那原本雪白的图腾,彻底化作了一片虚无,在洞口消失无踪,连点残影都寻不着!
就好似,传说中的九头鸟,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她顿时皱紧了眉头,可下一刻,便是心头一跳——
蜉蝣,将至?
蜉蝣将至,九头鸟便消失了。
怎么觉得, 这九头鸟, 对傅朝生很是忌惮?
见愁心底, 一时生出一种奇妙之感,不好形容。
但仔细想想, 这样的情况, 也再正常不过。
傅朝生到底有多强, 她其实至今也不知道个具体,只有一些蛛丝马迹, 能让她窥见其实力的冰山一角。
本来九头鸟乃是盘古坐骑,可偏偏为八方阎殿所戮, 只剩下一缕残魂。
若真要与傅朝生这等“天地所生之至邪大妖”正面相斗,输赢也的确不好预料。
暂时隐匿,应该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对这些久远而且超然的存在,见愁从来都是知之甚少, 虽觉得疑窦丛生, 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出什么更深的东西来。
她索性不再继续深想。
“当务之急,还是从这里出去……”
周遭依旧黑暗的一片。
但在九头鸟消失之后, 那种笼罩整个空间的神秘感觉就消失一空。
见愁心底一动,便直接将六脉分神镜唤出,魂力灌注进去,顷刻间,光芒大放!
原本那种光线都被压制的感觉,竟然也消失了。
六脉分神镜的光芒,眨眼填满了整个空间。
待看清周围情况,见愁便不由得眼皮一跳,惊诧到了极点——这竟然是一个近乎密闭的石洞!
除却地面上拳头大小的泉眼与前面的黑风洞,竟然再没有别的出口!
“这要怎么出去?”
见愁顿时有些傻眼。
她记得,先前九头鸟说过,这黑风洞已经为极域和十九洲封存,根本无法通行。
可眼下这情况……
难道要她再闯一遍,或者……投身于这个拳头大小的泉眼?
嘴角一抽,见愁心里已经有些无语。
这一位九头鸟前辈,走得是很潇洒,可管来不管去,却把这个难题留给了她,简直让人有种无力跌倒的冲动。
她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在六脉分神镜光芒照耀下,在这石洞中走动起来,想要再观察观察。
不过,也就是在这时,先前失去了与外界联系的鼎戒,竟然掠过了一道墨绿的流光!
与外面的联系恢复了!
见愁几乎立刻注意到了这情况,心思一动,便将自己心神沉入了鼎戒之中。
因为之前一直在修炼,她对时间的感知其实很模糊。感觉上才过去了一会儿,可在修炼之中,或恐便是一眼万年。
外面的鼎争,到底是什么情况,同伴们如何了,她都一概不知。
但鼎戒连着星云画卷,可以随时查知还留在鼎争之中的名单。
她查看鼎戒,便是要查阅这图卷。
心神一沉入,那星云画卷,立刻在她心眼之中铺展开来。璀璨的画卷之上,立刻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
钟兰陵,司马蓝关,包括傅朝生伪装的厉寒,都还在上面。张汤,陈廷砚,老妪和顾玲,也都还在。
见愁的心,顿时放下来一截。
但随之,她便注意到了情况不大对劲。
参与鼎争之人,本是近百,如今这画卷之上,竟然已经只剩下寥寥三十几人!
这到底是过去有多久,还是发生了什么惨烈的战斗?
她心中顿时惊疑起来,随之却涌上来几分忧心:他们人在鼎争之中,却不一定安然无恙。
况且,她被挟进来的时候,小貂与那夔牛激战正酣,还不知眼下是何战局。
她得要赶紧从这里离开才是。
眨眼间,见愁心神已经彻底从九头鸟这边,拉回了鼎争之上,开始查探起此处空间,寻找出去的道路。
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鼎戒恢复了与外界联系的一瞬间,整个极域都沸腾了。
“出现了!”
“鼎戒的联系恢复了!”
“卧槽你们快看!”
“她这是到哪里了?”
“快快快,赶紧切过去看看,啥情况啊!”
“她这是被困在这里了吗?”
“怎么进去的啊?”
“没有别人吗?”
……
每一个人,都奔走相告,简直像是发现了天大的喜事。
大街上不管是打盹儿的还是打呵欠的,听见这件事,齐齐精神一震,凑上来一起围观。
十大鬼族与十八层地上楼的大佬,几乎也在此时,齐齐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这一段时间,整个地府七十二城是怎样的状况。
这一届鼎争的关注度,在见愁失踪的那一刻,就已经达到了顶点。原本没有关注鼎争的人,听说了有修士失踪的奇事,都忍不住加入进来,关注了战局。
但同时,也有一个难题摆在所有人面前——
见愁到底去了哪里?
所有人都关注她的行踪,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行踪。
若这问题迟迟不能解决,再多人关注鼎争也没用,因为他们迟早会走。只有见愁重新出现了,一切才有意义,一切才有利益!
而现在,她终于重新出现了。
十大鬼族与十八层地上楼的利益相关人,差点就喜得烧香拜佛还愿了。至于见愁之前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才不关心。
那是八方阎殿应该担心的事情。
事实上,此刻的八方城中,一片的寂静。
巍峨的宫殿,高高悬浮在天际的上空,仿若八座巨大的堡垒。深寂的大殿内,浮光凝结成了两幅画面。
一幅是此时此刻的第七层牛坑地狱。
在见愁消失的这一段时间里,因为那玩印法貂与夔牛大战,谁也过不去。后来者渐渐赶上,这里立刻化作了混战的修罗场。
刀光剑影,法器乱飞。
一幅却是此时此刻的神秘岩洞。
那个之前“无故”消失的女修见愁,此刻正站在那一口拳头大小的泉眼旁边,凝神细看,似乎正在思索是否能从这里出去。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但在看清楚她此刻修为之时,却化作了全然的骇然与沉默——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没有看到,先前还是化珠境界,且魂珠有一道裂缝的女修,此刻竟然已经到达了玉涅境!
而且,他们透过她的魂体,可以清晰地看见覆盖在她身上那一层莹润的“紫玉”!
“她是怎么做到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个子高高、身材魁梧的泰山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
秦广王面容上带着一分冷肃,却没有疑惑。
旁人不知道见愁为什么失踪,他们几个却是一清二楚的。只是九头鸟残魂的存在,于极域而言,是个暂时不能说的秘密。所以他们不曾将之告诉十大鬼族与七十二城十八层地上楼。
如今九头鸟挟走见愁,眨眼间这女修已经突破了新的境界,甚至凝结出了玉涅之中的“紫玉”之境。
这可算得上是个“准”阎君了。
“除却九头鸟,还有谁能做到呢?”宋帝王笑了一声,只是眼底的眸光,却渐渐变得不善起来,“我等昔日曾屠九头,以至于它被封印,只有一缕残魂留存世间。如今他却襄助这女修,这女修也受了它恩惠。若她他日果真成了阎君,嘿嘿……”
到时候,“八方城”改名“九方城”,“八殿阎君”变成“九殿阎君”,倒算不得什么大事。
若是阎君之间出了公然的内讧,或者有人要恢复轮回,那就好玩了。
宋帝王话里的意思,众人不会听不出来。
八方城是在阴阳界战之后立起来的,大部分的阎君也都在那一战之中建立了自己的威信。
他们与九头鸟之间,乃是致命的死仇。
事关轮回大事,根本容不得他们马虎。
眼下这见愁的存在,几乎立刻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一则有帝王紫加身,且已经修炼到了玉涅境界,有了“紫玉”之境,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阎君;
二则与九头鸟有了千丝万缕的关联,说不清道不楚。
第二殿楚江王身着一身黑袍,一直没怎么说过话,此刻却抬了头,看向秦广王:“事关重大,不知秦广王如何处理?”
秦广王的目光,依旧落在见愁的身上,或者说,落在见愁那眼眸中偶现的一缕暗紫之上,只缓缓道:“宁杀错,不放过。待鼎争一结束,便取她性命。”
众人闻言,都没说话。
只有都市王江伥,听了一声冷笑,竟直接一拂袖,消失在了原地。
宋帝王则是眉头紧皱,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又放弃了。
鼎争之事,本就事关多方利益。
规则既然制定他们不能插手进去,要在鼎争之中取了见愁的性命,实在会引起一场轩然的波涛。
早杀,当然是避免了夜长梦多。
可鼎争迟早也是要结束的。即便这女修身上有千般万般的秘密,可又怎么能不出鼎争呢?
待得其价值榨干,出了鼎争,他们再杀,也的确不迟。
所以,且暂将杀心按捺便是。
宋帝王看了一眼都市王江伥离去后留下的那一把椅子,莫名地笑了一声,只道:“都市王殿下,对我等的行事,似乎还是不很赞同啊。”
殿中几个人都看了他一眼,但没有接话。
八方城中的气氛,从来便如此诡异。
谁也没有当一回事。
此刻,整个极域之中,几乎所有的玄戒,都连接到了见愁的鼎戒上。至于此刻正爆发着一场精彩绝伦大混战的第七层地狱,却奇异地失去了关注。
只有少部分人,在观察到天坑边缘那一道身影之时,惊奇地“咦”了一声出来。
牛坑地狱,此刻早已化作了实打实的“修罗场”,不管是来得早的还是来得迟的,都被小貂与夔牛的战斗吸引,聚集在了天坑旁。
多少仇人相见?
眼睛几乎立刻就红了。
战斗,一场接着一场爆发。
顾玲与老妪两个人,被从此经过的雪域密宗之人盯上,打了起来;
陈廷砚则因为旧日的恩怨,与无常族的邢飞邢战等人斗到了一起;
张汤一脸的冷肃,束发的银冠之上,已经溅上了几抹深白的鲜血,月银薄刃出则如电似光,酆都城几个修士,已在他屠刀下魂飞魄散!
那追着见愁而来的司马蓝关,正与一个妖娆的红衣女修争斗在一起。以他超然卓绝的修为,竟然只跟对方打了个不相上下。
“厉寒”,或者说傅朝生,初初来到这天坑之畔,一眼扫过去,便知道眼下这到底是个怎样混乱的情形。
小貂跟夔牛早已经战到了天上去,一时只听得见头顶上雷霆滚动,却看不见影子。
每个人他都有印象……
但是,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
先前在第一层峡谷之中的时候,他看到了见愁留给他的讯息,本准备一路追赶上来。
没料想,正逢那个怀抱古琴的钟兰陵出现。
即便没有宇宙双目在手,傅朝生也是集天地之力于一身的大妖,肉眼都能看出对方身上的诡谲之处。
那分明是一个被拼凑起来的怪物。
对见愁,他始终有一份最奇妙的感觉在。
也许是因为生来便认识她,所以后面认识再多的人,见过再多的事,也终究觉得旁人难以达到这一位“故友”的程度。
所以,那一刻,他竟然觉得,这样的怪物,还是不要出现在见愁面前的好。
他与钟兰陵,于是交上了手。
但在短暂的争斗之中,他又设身处地地想了一遍:钟兰陵这样的存在,若是一个还好说,但若是“一群”,那就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了。
他毕竟不是见愁。
即便他觉得她不知道可能会好一些,但他毕竟不能代替见愁做这个决定。更何况,十九洲与极域之间的恩怨,本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该知道的,见愁依旧会知道。
是以,交手过半之后,傅朝生并没有直接将钟兰陵掐死。他只是一掌击退了对方,直接将对方甩在了身后,反而来寻见愁。
宇目可窥看四方上下,他轻而易举就跟到了见愁的踪迹。
可没想到,在进入这巨大的天坑之后,竟然出现了一股奇异的强大力量,强行阻断了宇目的窥看,让他眨眼又失去了方向。
此时此刻,傅朝生已经来到事发之地。
他还保持着“厉寒”的外形和容貌,一身藏蓝长袍,在天坑的最边缘飘摇,琉璃般冰蓝的眼珠里,却掠过淡淡的戾气。
目光,慢慢落在了那天坑的最底部。
那一股神秘的力量,这会儿竟不知为何,又离开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见愁就在下方一个空间之中,并且修为又有了长足的进益。
于是,眉头便不由得皱紧了几分。
“轰!”
乱战中,竟然有一道赤红色的电光,从天坑的底部窜出,正正好对着傅朝生所在的方向!
极域七十二城中,少数目睹了此幕的人,都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可傅朝生,却只是看了一眼。
苍白的手掌,轻轻抬起,就这么随意地一挡——
“轰!”
激射的赤红电光,带着滔天的凶戾之气,猛然撞在了他掌心!
一片恐怖的魂力波动,伴随着雷霆一般的炸响,立刻朝着四面八方震荡开去!
那一瞬间,整个天坑都为之一静!
战斗之中的众人,竟都有一瞬间的停滞,为这轰然炸响的声音所惊,也为这突如其来的震荡而心颤。
他们朝着那炸响发出的地方看去。
是天坑的边缘。
是一道冷寂伫立的身影。
是消失已久的鬼王族——厉寒!
竟然是他?
下方正在与妖娆红裙女修交手的司马蓝关,眼底顿时迸射出了一团精光,但同时升起的还有浓重的忌惮。
因为,方才无意中袭击了“厉寒”的一击,便是他本人发出,乃是他本人攻击力最强的三大绝技之一。
原本是要攻击这个来历不明的红裙女修,谁想到对方术法实在奇诡,竟然祸水东引,强行将这一击牵引了出去。
这一引,正正好就落在了“厉寒”的身上!
可彼时彼刻, “厉寒”竟然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挡住了这一击。甚至,在那无尽混乱的魂力与光芒散开之后,他那一只苍白的手掌……
毫发无损!
怎么可能?
这个鬼王族当初被挤掉了名额的“厉寒”,怎么可能强到这个地步?!
司马蓝关眼皮一跳。
就是他对面的红裙女修,也跟着生出一种隐隐的骇然,立刻将大开大合的攻势一收,转成了滴水不漏的守势!
天坑边缘,傅朝生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掌,目光却向着方才那一击的来处投去——司马蓝关。对这个人,他有些印象,似乎是在寒冰掌狱司前,想剥他那一位故友的“美人皮”,来制作人皮灯笼的人。
琉璃般的眼珠,太过通透。
可也太过冰冷。
在他视线投射出去的瞬间,司马蓝关便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危机,清秀与狰狞各半的那一张脸上,顿时有些扭曲起来。可同时,手中的人皮灯笼,却赤光大亮!
鬼王族厉寒,性情暴戾,喜怒无常。
在场之人,无一个不知。
这一刻,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找司马蓝关,报这一箭之仇,可他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傅朝生只是淡淡收回了目光,似乎根本不很在意,转而依旧看向了那天坑的最底部,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
接着,他只纵身一跃!
众人只见他藏蓝的身影飞起,竟然直接从天坑的边缘,朝着那无数黑风吹拂的天坑底部,飞掠而去!
宽大的袖袍,好似他背生的双翼。
那一时的感觉,妖邪到了极点,也漠然到了极点。
天坑之中的所有战斗,他都没有看在眼中。即便有战斗时溢散出来的攻击,也无法影响他飞掠的轨迹。
只一个眨眼,他人已经在天坑底部的洞口。
毫不犹豫,投身而入!
“轰隆……”
一阵闷响。
神秘岩洞之中,见愁正在研究那泉眼,隐约之间已经察觉到一股淡淡的波动,流淌在泉水之间,正欲往内一探究竟。
谁想到,周围无数嶙峋的石壁,竟然一阵摇晃。
头顶垂挂下来的钟乳石,险险便要掉落。
虚空之中,竟然荡出了无数的波纹来。
就好像一池水,忽然被人搅乱。
在把荡漾的波纹中心,一道身影,便缓缓显现出来。
正是从外面破界而入的厉寒,或者说……
蜉蝣,傅朝生!
他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藏蓝的深色长袍,越发衬得他脸孔苍白,隐约着一股只有见愁能看出来的邪气。
眸色虽因伪装不同于往昔,但其中苍老与青涩交汇的奇异光彩,她却熟悉无比。
六脉分神镜本已经举起,见愁已是浑身戒备。
可在此刻看清是他,她心底竟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以至于表情都变得奇怪起来。
到底应该戒备,还是应该放下戒备呢?
她竟难得有一丝的迟疑。
傅朝生就站在她面前一丈远的地方,感受到了这岩洞之中残余的幽微气息,眉头已经慢慢地皱了起来。
见愁这一番的迟疑,他自然也感觉到了。
眼底一时有一点难言的光芒一闪而逝,傅朝生唇边挂上一抹笑意,竟直接问道:“看来,见愁道友似乎遇到了什么。”
遇到了什么……
这一句话,说得实在是太妙了。
见愁就这么瞧着他,眼底却是几分探寻和打量,最终还是放下了六脉分神镜,笑了一声:“此刻,不正遇到了故友吗?”
——她在说谎。
傅朝生的心底,这个念头, 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但奇怪的是,他竟然半点也不生气, 甚至还有一种由衷的喜悦, 慢慢染上他面容。
故友。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也带着一种奇妙的力量。
傅朝生唇角挂着的笑容,自然地加深了一些,只道:“在第一层那边看了见愁道友留下的讯息,本欲尽快赶来。但没想到, 半路遇到几个人,耽搁了些时间。方才来到第七层, 外面已经混战成一片,也没看见你。所以我下来查看, 没想到运气好, 果真遇见。”
或许是天地所生, 但又逆天而成,他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邪气, 但又拥有自然的亲和力。
还有那种特殊而矛盾的气质,并不是一具简单的躯壳可以掩盖。
见愁留意到了他的微笑,也没忽略他言语中的细节:“耽搁了些时间?厉寒道友修为卓绝,怎么会……”
遇到的当然是钟兰陵。
傅朝生想起来,目光略微深邃了一些:“与我交手的这人,身上颇有几分古怪玄妙之处。便是之前来历神秘,忽然出现在鬼王族,且挤掉了我名额的一人。见愁道友应该听过他的名字,叫钟兰陵。”
“钟兰陵?”
见愁顿时有些讶异。
若眼前的是真厉寒,说出谁人身上有什么古怪,她或许不会深想。但眼前这个是大妖傅朝生,竟然觉得这区区一个鼎争之中,有人有古怪?
钟兰陵。
她一下想起了自己初入十八层地狱,在第一层寒冰绝顶上遇到的那个负琴的男子,一身落拓。
“这人我不仅听过,也曾在第一层寒冰狱时遭逢。但他当时正与一个并不在鼎争名单上的红衣女修对峙。奇怪的是,我与他素不相识,但他竟然出手救过我一次……”
而且还说了一句很奇怪的“稍待片刻”,好像有话要对她说。
但她那时初入鼎争,更不会相信一个陌生人。
所以得了机会,她便直接脚底抹油溜了。
见愁的眉头,微微地皱紧:“厉寒道友说的这古怪,算好,还是算坏?”
“好坏暂且不知。”
但极有可能是坏。
傅朝生近乎拥有蜉蝣一族所有的记忆,从未见过天地自然的法则会诞生出这样的东西,所以“钟兰陵”并非自然形成。
但这些话,包括哪里有古怪,他都不会在此刻明说。
人在鼎争之中,天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
傅朝生只看了一眼地面上那一枚泉眼,状似无意道:“这人身上的古怪,其实很明显,尤其是在见愁道友你的火眼金睛之下。之前没看出来,许是生死关头,仓促之间,没来得及罢了。此人安然无恙,只是落在后面。待我们出去,他差不多也该来了。”
第一,见愁没有什么火眼金睛。
但他这样说,无非是特指她本人。钟兰陵身上的古怪,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她一定可以看出;
第二,钟兰陵差不多也该来了。
宇目宙目都在傅朝生的手中,他又拥有可怕的修为。这句话看似是猜测和推断,但由他说出来,便是确定。
见愁听出这些隐含的意思来,隐晦至极地看了他易眼,却没有往深了问。
她只四下一打量这空间,道:“我已经被困在此间许久,正要寻找回到上面的办法。厉寒道友是怎么进来的?”
“进了那黑风洞,便自然来到此处了。”
傅朝生脚步一转,站到了这泉眼之旁,琉璃蓝的眼珠,微微一转,眸光深邃极了,好似能透过这泉眼,看见别的什么。
“外面的战局很好。”
“因为你的貂儿与夔牛大战,所有人都被阻在了天坑之上,混战是混战了,但你的同伴都安然无恙。”
“有那个酷吏张汤在,也有法宝满身的陈廷砚,叫顾玲的小姑娘也不普通。”
刚才天坑外匆匆一瞥,他已经知道情况,语气算得上轻松。
“禅宗密宗的人也都被引过来了。但最棘手的不过一个司马蓝关,偏偏跟一个红衣女修争斗在一起。”
“算算夔牛与你貂儿的战力,胜负也应该要分出来了。”
“我已经先下了这黑风洞,只怕不多时就有人会跟上来。此处安全,我们不如在此等候。”
傅朝生说着,竟然直接在那泉眼之旁,盘腿坐了下来,正正好面对着黑风洞。
见愁见状,诧异无比:“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那出去的路呢?
“下来的时候,厉某已查看过。能进不能出,只怕只能通向下一层,并没有出去的路。”
傅朝生抬眸看她,微笑起来。
“还是见愁道友并不相信我的判断?”
不相信?
见愁的目光,向黑风洞前扫了一眼,也跟着笑了一声:“我的确不相信这空间只能进不能出。通往下一层的道路,便是眼前这泉眼。但一定也有通向上一层的道路,只是厉寒道友不想告诉我罢了。”
真直白。
傅朝生两手轻轻放在了膝上,眼底闪过奇异的光芒,只道:“所以,见愁道友,能奈我何?”
“……”
好讨打的一句话!
见愁听得眼皮一跳,微微眯眼看他,竟觉得此时此刻,此人浑身上下,都是纵横的妖气!
能奈我何……
好一句能奈我何!
大人物,小心眼。
难保不是记恨她之前没说实话呢?
见愁险些气笑了。
她已经查探过了诸方,也实在没发现出去的道路。索性真将自己衣袍下摆一掀,就坐在了傅朝生对面。
“我是不能奈道友何,不过道友看那洞口再久,也看不出什么来的。知道你来,它早走了。”
它?
那一瞬间,傅朝生的瞳孔,终于是缩了一缩。
两个人,或者说一人一妖,目光终于对上。
一时,竟有一种针锋相对之感。
刺探。
却并没有恶意。
傅朝生的目光,是深邃却晦涩的;见愁的目光,却是坦然而平和。
正道直行,则事无不可对人言。
她对九头鸟,其实没那么重视,尽管对方帮过她,甚至让她迈入了玉涅。因为,她还记得扶道山人偶尔叨咕的一句话:
我崖山,名门大派也。
昆吾自是自命的一等一“名门正派”。
似乎其门下弟子,也都不错。
但里面偏偏有个谢不臣。平白无故地“杀妻证道”,谢不臣脑子也没进水。除却那一位正派领袖横虚真人,见愁可想不出第二个“始作俑者”来。
名门正派。
名门大派。
一字之差,千里之别。
见愁莫名地笑了起来。
傅朝生注视着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忽然有些迷惑,
她的笑,他也不很看得懂。
他想起昔日泛舟江上之时,他说他闻见愁之道而生,“生我者故友”,那死鱼却嫌弃自己这话说得不好……
所以人的想法,到底与非人之属不同吗?
宽大的藏蓝色袖袍上,绣着几只骷髅。但此刻,却有一只三寸长的小鱼暗纹,慢慢浮现了出来。
也许是感知到了傅朝生心内的想法,这鱼竟然朝着他露出了森白的鱼目——
一个毫不掩饰的白眼。
同时,有细如蚊蚋的声音,传入了傅朝生心神之中。
“九头本吾故交。”
“它残魂犹在,却避而不见,必定事出有因。轮回之事,吾知之甚少。你若要为蜉蝣一族,探问究竟,必要问她。”
沧桑的声音,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但下一句,就藏了几分明白的奚落,甚至幸灾乐祸——
“你乃大妖,气魄何在?旁人杀得,她如何不能?”
“杀而问之,岂不干净利落……”
傅朝生听着,微微闭了闭眼。
他似乎隐忍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忍住,嘴角微微一抽,苍白得好似透明的手指伸出来,向着上头那小鱼的图纹,“啪”地一弹!
世界,顿时清净了下来。
傅朝生总算觉得耳边不再嗡嗡地聒噪一片了。
这动作来得突兀。
见愁不由看向他袖口,却也没看见什么虫子,只有一条翘了尾巴的小鱼,不由有些奇怪:“怎么了?”
“无事,掸掸灰尘。”
傅朝生摇摇头,笑了起来,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眼前这泉眼便是通向下一层的通道,但有阵法覆盖。厉某刚来的时候,看见愁道友在侧,好像知道怎么开启?”
“是奇门八卦。”
这一点上,见愁倒没有隐瞒。
她抬了手指,轻轻在水面上一点,这拳头大小的泉眼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旋涡。
眨眼,便有一些线条和晦暗的小点,出现在了旋涡表面。
傅朝生一看,果真是奇门八卦的阵势。
他顿时皱了眉:以他对极域的了解,不管是炼器炼丹还是阵法,相对来说都落后于十九洲很多。似这等阵法,尤其是精妙的,不应该出现在这地方才对……
他能想到的,见愁自然也能想到。
只是这话,他们都不能说出来。只有外面,或者说十九洲来的人,才知道极域的奇门阵法处于什么水平。
说出来,就露馅儿了。
见愁的手指,慢慢从旋涡上离开,这水面也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再看不到阵法半点踪迹。
“这阵法需要破解,才能打开去下一层的通道。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不过我们在此处等候,还不知下一个出现在这里的,是敌是友。若是先开阵法,无异于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她一直没有动。
“见愁道友思虑周全,确有道理。”
傅朝生眸光微微闪烁,心神之中,却感应到了外面的情况:已经有人开始朝着那洞口靠近,只怕马上就要下来了……
一时间,心里忽然就冒出来一个想法。
傅朝生觉得颇有意思,于是笑着对见愁道:“如今我与故友在此等候,也无事可做,甚为无聊。未雨绸缪,不如来打赌,猜猜下一个出现在这里的,是敌是友?”
见愁只觉得这话里藏着什么。
傅朝生当然知道下来的是敌还是友,但让她来猜,根本就是纯凭运气来蒙,半点意思都没有。
她目光一转,却是笑起来:“让我来猜是敌是友,哪里有什么意思?我倒觉得……”
声音一顿,见愁看向傅朝生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意。
“上面没有一个人知道下面是岩洞,更不会知道你我二人就在此处,守株待兔。”
“天时地利人和。”
“有你在,有我在。即便下来的是司马蓝关,猝不及防被人攻击,也难保不丧命在此,更不用说,你我皆有杀手锏。”
平缓的话语,酝酿着的意思,惊心动魄!
傅朝生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甚至也隐隐猜到了见愁下面要说的话——
“不如,就请厉寒道友来猜敌友。”
“你来猜,我来动手。”
“厉寒道友若猜来者是友,我便什么也不做;厉寒道友若猜来者是敌,我便看也不看,御器斩之!”
“不知故友意下如何?”
见愁含着些微的笑意说完,直视着傅朝生。
傅朝生盘膝坐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就搁在膝盖上,听完她话的瞬间,有些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他抬眸,也回视着她,过了好半晌,才似笑非笑问道:“见愁道友,就不怕我猜错了吗?”
比如那个张汤。
记得是在人间孤岛当“国师”的时候弄死的吧。
这个人,就让他很想猜错一把。
不过,见愁显然不担心。
她素手一翻,已直接将六脉分神镜握在掌心之中,淡然无匹道:“厉寒道友天纵奇才,不会猜错。就算是猜错了,也不过就是杀错一人,无妨的。”
无妨的。
傅朝生垂眸,忍不住低笑了一声,难得愉悦:“既然故友如此信任,也不介意,那厉某也随意猜猜。故友可要当心了,我猜——”
“来者是敌。”
“嗡!”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地瞬间,岩洞虚空之中,一道波纹顿时荡出!
见愁毫不犹豫,根本不看将会有谁出现在其中,劈手便是一镜挥出!
六脉分神镜!
一道虚幻的金光,迅疾如电,直接擦着傅朝生脖颈飞驰而过,向着那波纹的中心激射而去!
这一刻,整个极域围观群众都是懵逼的——
你他娘反应这么快就不怕误伤队友吗?!!
“砰!”
一声闷响!
在那一道人影出现的瞬间, 六脉分神镜的光芒,毫无保留地砸在了此人身上。简直像是老鼠刚刚冒出洞来, 就被锤子给砸了。
虚幻的光芒, 带着一种渺茫的气息, 如刀锋一般锋锐, 竟然直直楔入此人心口!
“啪啪啪!”
连着六声迅疾的弹射之声。
六根暗金色的丝线, 好似被尖刀划破的痕迹,从他胸膛伤处,朝着六个不同的方向漫散!
“啊!”
顿时只闻得一声凄惨的喊叫。
下一刻,这骤然出现在洞中的人影,竟然就从半空之中跌落了下去, 砸得“砰”地一声, 地面上水花四溅, 深白的鲜血横流开来。
傅朝生坐在原地,毫无反应。
只有见愁, 忽然眉头一皱, 发出了惊疑地一声“咦”, 她只觉得,这人好像有些眼熟——
普通的面容之上, 满布着凛冽的黑气。
尤其是脖子上, 有几个黑色的孔隙,好像被什么钉状物撞了进去, 有一片一片符箓似的暗黑色图纹, 从这伤处向着他身体各处蔓延。
一身黑色的长袍, 早已经灰扑扑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尽管模样似乎有变化,也完全不复之前那般的耀武扬威,可见愁终于还是辨认了出来:“邢飞?”
无常族的修士。
她还记得在广场之上,听见这邢氏兄弟调侃自己“见了谁都愁”,并且进入十八层地狱之前,他们在十八层地上楼发生了冲突,还产生了对峙。
当时若非厉寒,或者说傅朝生,忽然倒戈,谁也不知道局面会变成什么样。
尽管如此,这个邢飞,也在开启去往十八层地狱通道的时候,出手以勾魂索偷袭她。
但不幸的是,她的反应很快,反而以符箓“敲山引”还击。
后来,她这一路上就再也没有见过无常族的几个人了。
没想到,现在到了第七层,还是在这神秘空间之中,竟然又瞧见了。
邢飞早就已经没有个人的样子了,面色灰败,此刻倒在地上,更是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见愁。
一只爬满了符箓的右手抬了起来,颤抖着指着她。
“你、你……”
那是夹杂着痛苦和恨意的声音,甚至还有不敢相信。
邢飞的实力虽然不行了,但眼力还在,几乎一眼就看出了见愁现在的境界,怎么可能——那样的一个女修,怎么可能还达到了玉涅境界?
还有这,击破他胸膛的一击……
咔嚓!
还不等他口中吐出完整的句子,那六道暗金色丝线一般的光芒,便终于爬到了他身体的边缘。
就好像将一根铁线拉紧,他整个身体,都被放在这铁线下,瞬间切割!
“哗啦!”
就好像划破了一个臃肿的囊袋,邢飞整个身体的躯壳,竟然以见愁方才一击集中的胸口为起点,朝着六个方向,如同一朵莲花般打开。
十团光芒,三明七暗,竟然就从这打开的躯壳之内,升腾而起。
但也只仅仅升腾到这岩洞上方的钟乳石上,这十团光芒,便消弭成了一片虚无……
而邢飞原本的身体,瞬间就干瘪了下去。
就好像将一个人身体之中的填充物取出,眨眼只剩下一个破口袋,一下颓然地瘫回了水面上。
那冰冷的暗河水一冲,就化作了灰烬。
邢飞——
一击毙命!
见愁人在傅朝生的对面,这一瞬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她眉头皱得很紧。
可这一片的寂静之中,竟然响起了几声轻笑,带着几分玩味:“啊,看来真是运气很好。见愁道友竟然真的杀死了一个敌人。这人在入十八层地狱的时候,便心怀恶念,还偷袭于道友。如今死在这里,也不算冤枉。”
言语平淡,好像死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只小小的蝼蚁。
不。
也许在傅朝生看来,一只蝼蚁的死,比一名修士的死,要重要得多。
见愁说不出心下是什么感觉,可脑海之中,刚才那一幕却挥之不去:那飞出来的十团光芒……
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旧日的一些东西。
那是人的三魂七魄。
六脉分神镜……
所谓的“分神”,原来是切开“身体”,释放魂魄。由此一来,魂魄已散,所谓的“人”也就不存于世了。
“你没觉得不对劲吗?”
见愁慢慢将目光转了回来,但握着六脉分神镜的手,却骨节泛白,并没有松开。
如今她的手,当然也不是不沾鲜血的。
杀人之时,心绪固然会有触动,但因为死者大多不无辜,所以她内心不会有负疚感。
如今,不过怀疑一些东西。
“‘敲山引’乃是我为此次鼎争预备的一枚符箓。这符箓一旦钉入,便可在人的神魂之上烙印下更多的符箓,若不尽早拔除,不说痛苦难当,实力也会折损大半,在这十八层地狱之中,几乎是难逃一死。”
傅朝生听着,也抬眸看她,但没有接话。
见愁续道:“邢飞能到这里,甚至还进入了我们这一片岩洞,证明他安然无恙走过了前面的七层。邢氏兄弟与我们一行人敌对,但人多势众。按理说,他们绝对有拔除符箓的力量。如何过去了这许久,邢飞脖子上,还留有符箓?”
这是她的疑惑,但隐隐有一种不很舒服的感觉。
傅朝生的目光,便变得奇异了起来。
他琉璃蓝的眼珠里,带着一点点的探寻,隐隐又有一种天然的恶意滋生:“故友难道以为,邢氏兄弟,或者其他同行之人,原意为他拔除符箓?”
“……”
见愁没有说话。
傅朝生于是又低笑起来。
他是真的知道这世间的很多事情,尤其对于“恶”字,可谓无师自通。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看来,见愁道友也想到了:拔除符箓,需要花费很大的力量。在这个你争我夺的鼎争,谁愿意为一个潜在的对手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也许救了他,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如此,还不如勉强续命留着。等到了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傅朝生向那邢飞刚才掉落的地方看了一眼,又看向了虚空之中,仿佛能透过这一片虚空,看到外面的一个个人,还有他们脸上的神情。
“邢飞,不过是被他们扔下来,探探虚实。”
说得难听点,送死的。
这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傅朝生的每一句话,都显得轻描淡写,但听来总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味道。
见愁忽然发现,此时此刻的傅朝生,与她先前认知之中的傅朝生,又有一些差别。这是他从未展露过的一面……
通晓恶意的一面。
傅朝生修长的手指,搁在膝盖上,从头到尾,身子都没晃过一下。
他望着见愁,似乎也能读懂她的眼神。
于是,微笑加深:“正是因为我所知的旁人,有这样多的恶。所以,每每回想起见愁道友的时候,便会格外珍惜。”
“……”
这话听得让人不舒服。
见愁皱起了眉头,并没有接话,只是道:“若真如你所说,那我们下一个要面临的对手,或恐便颇值得深思了。”
因为,邢飞的死,会给所有人一个警戒。
只要将心神沉入鼎戒之中,就能轻而易举地发现,其中属于邢飞的那铸像,已经自画卷上轰然消散……
第七层,傍生道,牛坑地狱。
战斗,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
“嗝!”
已经恢复成了尺长身体的小貂,落回了坤五都战车的司南圆台上,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软软的肚皮,此刻圆滚滚的,好像吃了什么东西进去。
同样回到了战车上的张汤等人,都盯着它,面上神色变幻,显然不大好看。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留下了伤痕。
就连其中战力最强的张汤,脸颊上也留下了一道血红的痕迹,倒不是鲜血,更像是某一种奇怪法器留下的伤害。
旁边的顾玲,却坐在甲板上,搂着倒在地上的老妪,发出了隐忍压抑的哭声:“婆婆,婆婆,你怎么样……疼不疼?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咳咳,傻丫头……”
老妪靠在顾玲的怀里,脸上却是一片疲惫灰败的颜色。
她胸膛上已经被深白的鲜血染了一片,看上去骇然无比,但她唇角,却慢慢挂上笑容:“不过就是受了点伤罢了,没事,没事。”
话是这么说,但她每说一句话,就有可见的魂力,从她伤处冒出来。
不管是陈廷砚,还是张汤,或者是散落在天坑其他地方的其他人,见了这场面,也都知道,这老妪活不久了。
此刻的天坑,显得极其安静。
大多数的人,目光都落在坤五都战车那小貂的身上,大多的目光里藏着一种想要拔足而逃的恐惧。
但他们终于还是没有逃。
谁也无法忘记刚才的一幕……
不管是司马蓝关,还是那个神秘的红衣女修,或者是此处满身伤痕的邢战、邢悟等人。
这一只小貂,爪子一抓,竟然就把已经在战斗之中失去了抵抗之力的夔牛,抓了起来,朝口中一送——
一口生吞!
那简直是噩梦一般的画面!
有这么一只恐怖的小貂在,他们真的还有抵抗下去的必要吗?
所有人心中都打起了退堂鼓。
但很快,他们又萌生出几分希望来:因为小貂吃了夔牛之后,就懒洋洋缩在司南圆台上,似乎慢慢消化去了,半点没有理会战局的意思。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敢妄动一下。
小貂是一个原因,刚才下去的邢飞也是一个原因。
此刻一身劲装的邢战,面上已经是狠厉冷肃的一片,臂膀上坟起遒结的肌肉,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处于了爆发的边缘。
“完了,完了,邢飞怎么死了?”
恐惧而慌张的声音,从邢战身边响起。
白白胖胖的邢安吞了吞口水,看着自己的鼎戒:“明明我们刚才看到那个厉寒进去,到现在人还在星云图卷上没有消失,怎么邢飞进去就没了?”
难道下面这个黑洞,还要吃人不成?
邢安的声音,众人都能听到。
但他们都没有出声,只是脸上的表情,各有变化。
司马蓝关提着人皮灯笼,与那红裙女修,相隔甚远,目光落在那黑洞之中,想起自己方才一击被厉寒挡掉的模样,都忍不住生出一股寒意来。
太强。
此刻在第七层,即便他杀招全出,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格杀此人。
见愁已经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下面。
美人皮自然也失去了下落。
于他而言,停留在此处,便已经失去价值。
司马蓝关那一双眼眸里闪过几分微光,竟然毫不犹豫,一个返身,向着天坑之上纵身一跃,离开了此处!
那红衣女修看着他的身影,微微皱眉。
但眨眼也想到了原因:这天坑并不是第七层的掌狱司,这里只是一条可能通向第八层的捷径。司马蓝关,应该是直接奔原来的路线,要去掌狱司。
想明白了这点,可她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天坑底下的黑风吹拂而起,将她红裙掀起一些,露出那雪白而笔直的长腿,一时之间自有无限的风光。
不远处的邢安看见,简直忍不住亡魂大冒。
他当初跟见愁一起,落在那个第一层寒冰狱的冰山绝顶,正好目睹了这红衣女修与鬼王族钟兰陵交手的场面,自然知道她实力。
这一看,能不害怕吗?
好在他们这边的人还不少,勉强也算是人多势众。
枉死城来的人,还有好几个没死,都在邢战身后站着。
眼见着邢战似乎在思考刚才邢飞之事,有人忍不住道:“那个厉寒走下去都没有事,这下面必定就是通向第八层的捷径。邢飞会出事,必定是因为那个符箓的原因。本身就没有拔除下来,根本就没剩下多少修为,一出个意外就死。我看,我们还是要探探下方,不然,谁知道会被什么人抢先呢!”
听着这话,众人都不由得看向了远处的坤五都战车。
四个人一只貂,都在那边。
两方人马本就在枉死城结了仇,可以说是水火不容。若非之前有战力超群的厉寒加入,他们早就把张汤等人宰了。
如今又多了一只貂,实在让人不敢动手罢了。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要输给这几个废物,让他们占得先机!
鼎争之中,少一步都是输!
邢战眉头紧皱,死死盯着那个洞口,心里有隐隐的猜测,于是眨眼就冒出了一条很阴毒的计划:“我记得,黄蜂一族,有一术法,名曰‘千蜂毒刺’,有克制鬼王族功法之效?”
黄蜂一族的修士,是个身穿褐色长袍的男子,看着瘦削至极。
听见邢战此话,他不由点了点头:“的确是有。但……您的意思是?”
“那个厉寒,不一定死了。下面,说不定就是他在做鬼。”
邢战是不相信邢飞就这样莫名其妙死了。
下面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
谁说厉寒就一定下到第八层了?若是他埋伏在那边……
邢战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只向自己袖中一摸,竟然摸出了一枚阵盘来,交给黄蜂族的修士。
“厉寒战力虽然惊人,可也不过就是个玉涅,与我等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一旦失去鬼王族的功法,他什么也不算。你只要下去之后,立刻开启千蜂毒刺,同时开启此擒骨阵法,必定能让他被困。”
“邢飞是下去之后,两息便死。你若两息之后没有事,我们立刻下来支援。”
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那黄蜂族修士面色一变,几乎立刻想要开口拒绝,然而那一瞬间,他抬起头来,只看到了邢战森冷的目光。
……没有选择。
黄蜂族的修士,猛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回头一看,所有人竟都用差不多的眼光看着他。
“……好,我去。”
是夹杂着恐惧和忐忑的声音。
拒绝他们是死,被厉寒杀了也是死。
前者会被众人围攻,因为他们需要一个探路人;后者是单独对阵厉寒,且有一线的生机……
这修士接了阵盘,咬紧牙关,便猛地一声大喝。
他整个人脸上竟然浮现出了黄黑相间的图纹,隐隐约约有一道虚影笼罩上来,覆盖了他全身,更有千根紫色的毒刺,如一道道虚幻的牛毛针般,漂浮在他身周。
张汤等人就站在坤五都战车上,面无表情地看着。
只见这黄蜂族的修士,一个纵身,就嚎叫了一声,扑向了黑风洞!
刷拉!
一眨眼就消失在了洞口。
所有人的心神,几乎瞬间分出一缕,沉入鼎戒之中。
星云图卷璀璨,在他们心中铺开。
整个天坑之中除了风声,再听不见其他的半点声音——
一息!
两息!
“走!”
邢战眼前一亮,顿时知道黄蜂族修士没事,立刻一声大喝,要招呼所有人冲入黑风洞中!
一时之间,之间数道身影,齐齐腾空而起,一同向着坑底扑去!
可也就是刚刚到达到达坑底边缘的一瞬间,鼎戒之中的星云画卷,猛地一颤,紧接着便是“哗啦”地一声响!
属于黄蜂族修士的那一尊铸像,竟然轰然崩碎!
黄蜂族修士,瞬灭!
璀璨的星光激荡开去,甚至在整个画卷上激起了一片涟漪。
所有人顿时毛骨悚然。
甚至有人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出了一身的冷汗!
反应快的,已经及时收住了自己的去势;但也有大惊之下,忘了或者根本来不及收势的。
只这一眨眼间,竟然就有三名修士,口中发出惨叫,冲入了洞中。
一息——
轰!
铸像崩碎!
两息——
轰!
铸像崩碎!
三息——
轰!
铸像崩碎!
仅仅三息时间,星云画卷上,竟然又有三座铸像彻底崩毁,重新化作了星云与星光,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站在黑风洞坑边的邢战等人,心底全部冰寒的一片!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死得这么快?
一个邢飞,本就是重伤,相当于一个废人。
死得这么快,无可厚非。
可后来下去的不管是黄蜂族的修士也好,还是后面下去的三个也好,实力却都不俗。
但他们殒身的速度,却一个比一个快!
下面,到底是什么?
是厉寒?
还是别的什么怪物?
一种恐惧,慢慢从他们心底泛上来,让他们手脚冰冷,一时竟不知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坤五都战车上的张汤,已经看了他们很久。
原本他们有九个人。
现在一下死了五个……
只剩下三个了。
张汤的目光,沉冷而肃然,又带着一点严酷之感,束发的银冠在天光下,划过一分幽冷的光芒。
他手指轻轻一转,银色薄刃,已在指间。
旁边的陈廷砚,立刻就注意到了。
张汤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陈廷砚的唇边,于是也慢慢挂上了一分血腥的笑容——
趁你病,要你命!
刚才邢战等人,可没少给他们苦头吃!
眼下他们死了足足五个,实力早就被大大削弱。
张汤本就拥有惊人的战力,再加一个法宝傍身的陈廷砚,只要能速战速决,完全不是问题!
厉寒下去没有死。
见愁神秘失踪。
这两个人都是他们的同伴,他们哪里还能猜不到下面发生了什么?
当下,两个人直接化作了电光,激射而出,竟然直接朝着下方邢战等人攻去!
张汤的可怕,他们在之前就已经领教过了。
此时此刻,又才死了几个同伴,心神本就大乱,就连素来狠辣的邢战,都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没死的,也就是邢氏三兄弟了。
一个邢战,一个邢悟,一个邢安。
邢战本以为他们还有一战之力,哪里想到,在眼见张汤他们攻来的瞬间,惜命的邢安就直接怪叫了一声,丝毫不顾同伴的死活,直接拔腿就跑!
一道光芒,猛地从天坑底部遁出,直接朝着原来掌狱司的方向跑去。
邢战气得大骂。
匆忙之间,只好已自己铁拳对战张汤,狼狈无比。
但更糟糕的,还是在后面。
陈廷砚选择对战的是邢悟,就是原本偷袭见愁,却反被见愁所伤的那个家伙。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出一口恶气了,谁想到三两招后,邢悟眼神一闪,竟然大力荡开了他的攻击,同样一个扭头——
也跑了!
这发展简直神了!
别说是陈廷砚,就是一旁一直没有再动手的红裙女修,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但下一刻,就发出了娇笑之声。
“无常族,没想到啊,竟然这样有意思……”
邢战可谓是倒霉至极。
同伴眨眼之间,死伤过半不说,留下来的两个其实根本不靠谱。邢安贪生怕死,根本不会拿自己的命帮他拼,邢悟就更不用说了,在无常一族本就受到排挤,也从未被邢战等人接纳。
出生入死?
怎么可能!
所以,邢安选择了逃跑,邢悟选择了独善其身。
于是在经过一番苦战之后,孤立无援的邢战,被张汤精准冷酷的一刀贯穿喉咙,也就不足为奇了。
“滴答。”
森白的血液,顺着他带着奇诡弧度的刀尖滴落。
邢战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但两只不甘的眼睛,很快就随着身体的消无,化为乌有。
轰。
星云图卷上,再少一人!
陈廷砚就站在旁边,拿着自己那一把金铁扇,目光有些微妙。
“不愧是酷吏,杀人也如此漂亮。”
有人剥皮,会拥有一种寻常人难以企及的美感。
说的,也许就是张汤吧?
只是张汤并没有搭理他。
自袖中取出一块雪白的巾帕,他慢慢将薄刃上的鲜血擦去,目光却投向了孤零零立在天坑高处的红裙女修。
“咯咯咯……”
那女修口中发出了一片令人骨酥的娇笑,却是向张汤抛了个媚眼。
“哎呀,奴家许久没有见过你这样厉害的男修了,你要不要双修呀?”
看上去,她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张汤眉峰都没动一下,薄刃一卷,便消失在了他指尖,下一刻,他宽大的袖袍扬起,只朝着不远处的坤五都战车一抬手——
“嗡!”
原本静止不动的战车之上,竟然泛起一圈雪白的光芒来。
那两侧的鹤翅一动,战车竟然直直朝着他们这边飞来!
看着,就好像坤五都战车,也可为他所指挥!
“怎么可能?!”
陈廷砚见状,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这战车乃是见愁精魂认主过的,怎么可能听你——不对,你难道?!”
精魂认主的战车,固然不会听别人指挥。
但若是指挥之人身上,留有战车主人的精魂印记,那就另当别论了。也就是说……见愁给了他精魂印记?!
陈廷砚立刻用一种极其愤怒的目光盯着张汤。
张汤不为所动,看着他的目光像是看傻子,下一刻身形一晃,就直接出现在了战车之上。
小貂霸占着司南圆台。
张汤抬手就拎着它脖颈后面,像是拎着一只小猫一样,把它放了下去!
“嗷呜呜呜!”
你大爷的你算哪根葱,竟然敢这样对你貂爷爷!
正在消食的小貂顿时愤怒无比,朝着张汤咆哮,并且挥舞着自己的爪子。
张汤没看它一眼,似乎也根本不惧怕它的能力。
抬手一拨之前被小貂挡住的勺柄,坤五都战车猛地一动,方向一转,竟然便向着那黑风洞而去。
“喂喂喂!等等啊!”
陈廷砚差点没来得及,幸好速度够快,才在最后一刻冲上了战车。
黑风洞巨大,战车却在瞬间缩小。
就好似投入了一片幽深的湖泊,荡起一片涟漪,眨眼就没有了踪影。
神秘岩洞之内,却几乎立刻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
坤五都战车底部三十六只雪白的飞轮,贴着暗河流淌的地面,张汤等人仿佛只要一抬头,就能触碰到头顶的钟乳石。
见愁就站在前方不远处,面上含着点笑意,注视他们。
“可算是来了。”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们,在这下面狼狈为奸,啊不——那话怎么说来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陈廷砚看见了见愁,立刻就飞身下去,嘴里说开了。
“那个邢飞也真是倒霉,哈哈,在看到他消失在星云画卷上的时候,我就在想,到底是你动的手,还是那个——”
话说到这里,他声音忽然一顿。
因为想到了厉寒。
陈廷砚转眸一看,这才发现,此刻的“厉寒”,似乎半点也不在意他们的到来,施施然地从地面上起身,一拂袖袍,看向了他们。
那目光,从他的身上,自然地划了过去,最后落在了坤五都战车上。
张汤身上,全是森白的血迹,脸上还留着一道血红的伤痕。
但饶是如此,他依旧一身官袍整肃。
傅朝生看他的时候,他也看向了傅朝生。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张汤,忽然从下方那个“厉寒”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点妖邪之气……
那种,曾经出现在国师身上的气息。
这一瞬间,他觉得很不舒服。
但眨眼,这感觉就熊傲视无踪。
傅朝生收回了目光,眼底藏着一点旁人看不出的笑意与锋芒,走到了见愁身边站着,淡淡道:“看来还是见愁道友的感觉准,最后这一次,竟然没有动手……”
他们之间,当然一直在继续刚才的游戏。
傅朝生说敌友,见愁动手。
但最后一次,他依旧说的是“敌”,可见愁只笑着看他,丝毫没有对来者动手的意思。
那么,他忍不住要思考一个问题:
能驾驭坤五都战车的张汤,势必得到了见愁的精魂印记,而最后见愁也并未相信他一个“敌”字。
这是否证明,这个来自人间孤岛的权柄酷吏,更得这一位故友的信任呢?
傅朝生忍不住琢磨思考了起来。
见愁却没理会,看了一眼情况,发现了依旧在饮泣的顾玲,当然也发现了老妪的情况,不容乐观。
“一会儿还不知道又谁要下来,我们人已到齐,先到下一层再说。”
说完,她直接走向了洞中那唯一的一口拳头大小的泉眼,便猛地一掌落下!
“我们先走!”
先前见愁就已经对傅朝生说过, 这泉眼之中,乃是一个奇门八卦阵法。
听言语,她似乎有解开的办法。
但傅朝生并不知道,她对阵法的了解, 已经深到这样的地步。
仅仅是一掌按下,竟有无数的灵光, 从她五指之间冒出,瞬间如同石子一样投入那狭小的泉眼中。
噗噗噗噗!
光点打入,泉眼之中冒出了无数的气泡,好像忽然沸腾起来。
哗啦!
眨眼间,水声壮大。
原本拳头大小的泉眼, 在沸腾起来之后, 激射出一片雪白的光芒,边缘更是变得虚幻起来。
就好像有一个虚幻的圆圈,绕着泉眼, 将周围坚硬的岩石地面吞噬。
狭小的泉眼,竟然开始不断变大。
很快, 就已经像是他们之前在各处掌狱司经过的那一口井了。
前后的变化, 也不过就是两息。
一个闪念, 见愁已经直接一挥手,召来坤五都战车,载着众人一起, 投身于井中。晃悠悠的涟漪荡开, 眨眼就没了影子, 并且恢复了原样。
片刻后,他们出现在了全新的一层。
不见了莽荒平原,也没有了之前遍地的老鼠和群牛,更没有那巨大的天坑,目之所见,竟是茂林葱郁,古木参天。
他们从一棵树的树干之上,飞了出来。
抬头一望,浓密的枝叶,遮蔽着上方的天空。
整个丛林之中,显得无比幽暗。
设置有苍绿的青苔,爬满了已经苍老的遒劲树干和出露地面的树根。
周围安静极了,连鸟叫声都没有。
又是一个危险的境地。
但见愁也没有多看,只是将坤五都战车悬停在了半空之中,就好似架在了古木之间的一艘大船。
顾玲依旧在哭泣。
“……这是怎么回事?”
之前的战斗,见愁都没有亲眼目睹。
她走了过去,也蹲在了老妪的身边,探出神念,一查看对方的情况,就感觉出了那种油尽灯枯的虚弱。
顾玲的哭泣声,却更大了起来:“都怪我,没有好好修炼,也没有本事保护婆婆。婆婆刚才是为了救我,所以才被那几个和尚打的……”
“和尚?”
见愁顿时皱了眉头,抬眸看向张汤与旁边的陈廷砚。
“是雪域密宗那几个人。”
开口的当然还是陈廷砚。
这老妪与顾玲虽与他们没有很深厚的交情,但大家这一路走过来,即便没多少感情,见着人要不行了,也难免兔死狐悲。
陈廷砚回想起了之前混战时候的场面,语气有些沉重。
“之前我们不是在那边偶遇了密宗的人吗?”
“后来在天坑前面,见愁你神秘失踪,我们在外面就陷入了混战。时间拖得久了,后面的人就赶上来了。”
“袭击婆婆的,便是其中两个密宗的修士。但他们落单了,并没有跟宗图在一起。”
雪域密宗……
见愁听得心底一沉。
宗图她自然还记得。
那个雪域密宗领头带队的人,似乎属于那一位圣子寂耶。但是雪域密宗的情况,也让人很迷惑。
他们那一行人,意见并不统一。
落单,又是为什么落单呢?
见愁查看了一下老妪的伤势。
她年纪的确很大了,即便是魂体状态,也完全无法掩盖满脸的皱纹,满头的银丝,此刻胸前那伤口,简直像是被人一刀剖开,要取其心脏一样。
更有一股一股晦涩的力量,顺着她胸膛的伤处,朝着她脖颈与头部蔓延。
老妪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了起来。
但她还能看见见愁。
在发现她要向自己伸出手来的时候,她挂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生死有命。他们又怎容我一介佛母,挑战密宗的权威呢?我能到枉死城,且存续到现在,已经是佛祖开恩……咳咳……”
“婆婆……”
顾玲眼泪珠子,啪啪地往下掉着,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见愁伸出去的手,便停在了半空,慢慢紧握,收回。
一旁的张汤等人都看着。
他们也都早就知道,老妪没有多久好活了。就说刚才那一句话的功夫,她整个人的身体,都跟着干瘪了下去。
“我从小就在雪域长大。”
“山下都是人家,但是高高的雪原上,都是常年不化的冰雪。上面总是很冷,但也总是很美……”
老妪的声音,已经虚浮了起来。
她注视着见愁,但目光又好像没有焦点,空泛地,好像透过她,看见了别的什么场景……
惋惜,怀念。
“咳……”
“小时候,我们总喜欢爬上去,想要去看看那个雪域最高处的圣湖。湖面很大,铺在雪白的冰原上,也不知道是倒映着天,还是它把天映成了蓝。”
“我记得,它说,它叫‘伽蓝’。”
圣湖,说自己叫“伽蓝”?
见愁其实不很听得明白。
但只寥寥几字,那种高旷孤寒的感觉,已经迎面而来。
她似乎成为了老妪的倾听者。
所以,见愁并未打断,只是静下心来,继续听了下去。
“雪域的一切都很美,很干净。可等到长大了,才知道,干净下面藏着的是什么……”
“十甲子前,阴阳界战,是佛门对不起中域三千宗门。”
“我们都有原罪。”
浑浊的双眼里,已经满布着老泪,顺着满布着皱纹的眼角滚落。
也不知是因为伤口的痛苦,还是因为为她所知的真相而痛恨……
“老身肉眼凡胎,看不出见愁姑娘,是何来头。”
“可老身知道,他日你一定不普通。若有一日,姑娘能到雪域,但请为我摘下一束蓝翠雀,放在圣湖前……”
见愁凝视着她,想起了之前宗图传话,提到的圣子寂耶,又有如今老妪这样一个看起来很简单的祈求……
她名义上还是枉死城的修士。
转生成人,才有机会前往雪域,但那个时候,转生池水一浸,谁还记得那些?
除非她能与佛门两宗的人搭上关系,才能寻求机会,保有记忆,完成老妪的请求。
见愁心底很清楚。
老妪似乎隐隐猜到了她的来历和底细,只是没有问出来。正如她与傅朝生一般,默认,但不宣之于口。
“若有机会前往,见愁必为婆婆完成心愿。”
她终于还是微微叹了口气,笑了起来。
老妪听了,便像是终于等到了答案一样。
她慢慢勾出一个笑容来,竭力地转动着眼珠,看向了一旁早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的顾玲,伸出自己的手去。
“别哭,别哭,婆婆知道,你很厉害……”
声音很快就沙哑了下来,渐渐低沉。
顾玲刚刚伸出手去,老妪的手臂便垂了下去。
下一刻,一股浓重的黑气,从她胸前伤口内迸射而出,竟然像是什么无形的怪物,眨眼将老妪整个形体给吞没。
战车的甲板上,就连残余的深白血迹,都找不出一点来了。
“婆婆!”
顾玲手中空空如也,见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但已经没有用了。
那一团黑气,在吞没了老妪之后,便也自行崩毁,很快了无踪迹,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老妪的伤势,他们几个人自然都很清楚,也都知道回天乏力。
只是最后冒出来的这一团黑气,其奇诡之处,却已经大大出乎了众人的意料,以至于让人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见愁看了看绝望的顾玲,有心要上去宽慰两句。
对面的陈廷砚却悄悄向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先让她哭一会儿吧。”
一路上都与老妪相依相伴,骤然之间失去这样一个依靠,顾玲心里哪里能好过?更何况,她还以为老妪乃是因救她而死。
可事实上,即便没有顾玲,听方才老妪的口吻,她也认定自己必死无疑。
“雪域密宗……”
见愁再次将这几个字念了一遍,心里竟然很不好受。
老妪与她的关系,着实算不上很深厚。
可如今横死在她眼前,已经让她如此压抑,如此不快……
那当年崖山那些前辈,那些殒身在阴阳界战之中的同门,又让扶道山人,甚至是她叛出师门的那一位曲正风师弟,或者说师兄,生出何等的感受呢?
曲正风因何叛出崖山,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她曾在鬼斧之中看见的那一战的细节……
背后,那一道偷袭了曲正风的紫色剑光,又是何人?
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全都涌上心头。
见愁脑海里浮现出了之前在那神秘岩洞之中,飞掠十九洲时所见的种种,也想起了九头鸟那一句嘱托。
最终,她没有说话。
顾玲哭了很久。
陈廷砚上前安慰,但平日里油嘴滑舌,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反倒显得尴尬,最终只能看向了见愁。
张汤是个冷面无情的死酷吏,死个把人在他看来,算不上什么。当年朝中甚至有人骂,即便他全家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眨眨眼。
至于一旁的厉寒,或者说傅朝生……
不管从哪个身份出发,都没有出言安慰的可能。
这里,只有见愁合适。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
见愁蹲身下来,只摸了摸顾玲凌乱的头发,过了许久,才开口,嗓音有些艰涩:“前面还有很多路要走,你不能就这样永远哭下去。”
长大,或者说成长,大体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越多的成长,也许意味着越多的伤害。
可这是一个人的事,旁人无法插手太多。
有的是亲人离去,有的则是无力挽回,也有的是亲朋背叛,挚爱反目……
见愁回想一下,微微闭了闭眼,但也没有多说什么了。
她起身来,重新回到了司南圆台前。
小貂嗖地一声蹦到了她的肩膀上,帝江骨玉被它从嘴里拉了出来,抱在怀里,一大一小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盯着前方,嘴里发出不明的咿咿呀呀的叫声。
“这一层便应该是第八层吸血地狱。看情况,应该会出现飞禽。我们还是要赶路,所以还请诸位就地调息,我先驾驭战车,往前面看看。”
她开口说话。
众人都没有异议。
尤其是陈廷砚眼尖地发现了见愁此刻的修为,简直无比咋舌,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玉涅!
失踪一趟竟然就玉涅了!
简直要命啊!
这修炼速度,未免也太吓人了。
难道……
是她失踪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奇遇?
陈廷砚心里忽然好奇了起来,但左边一个死人脸张汤,右边一个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厉寒,他又实在不敢多问。
算来算去,只觉得有一个张汤已经够碍眼了,现在这个厉寒站在战车上,竟不知为什么,让他觉得很不习惯。
也许是因为,一路上,这一位厉寒就根本没跟他们同路过吧?
反正这是危险分子。
陈廷砚心里给“厉寒”按了定性,接着就凑回了顾玲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导着她。
前路尚且还很遥远。
坤五都战车划出一道深白的光芒,穿行在这茂密莽苍的丛林之中,灵活极了,但过度的寂静,给人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但这个时候,见愁的心却很安静。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小貂在第七层大发淫威,吓住了傍生道这一层的妖兽怪物,他们一路上,竟然都没受到什么攻击。
好像所有的危险,都潜伏在暗中,但不敢出来。
“嗷嗷呜呜!”
还是本貂厉害吧?
小貂一路上得意地靠在见愁的肩膀上,完全不符合物种习性地,将自己的尾巴高高翘起,得意极了。
傅朝生的目光,从小貂身上一掠而过,但又很快重新落回了见愁的身上:“雪域密宗之中派系甚多,见愁道友可是在思考此事?”
思考……
思考的当然不仅仅是老妪的死了,还有这些事的前因后果,以及老妪话中透出来的信息。
崖山,昆吾,佛门两宗,阴阳两宗……
分别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见愁实在不很清楚,只回看了傅朝生一眼,淡淡道:“不过在思考善恶的分别,正邪的区分……”
那一瞬间,傅朝生几乎以为她在说他。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她指的应该是十甲子之前的那些事情。
因为有宇宙双目,所以这件事他偶然窥知,一清二楚。
到底谁暗算了谁,谁对不起谁,甚至极域这边到底谁是罪魁……
他也了如指掌。
可是……
傅朝生的目光,毫不避讳,直视着她,带着一点漫散的隐约邪气,坦然极了,甚至没有半分的掩盖。
“见愁道友以为,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呢?”
“……”
见愁忽然没有说话,回头来看他,当然也接触到了他的眼神。
但那一刻,她眼底竟掠过了几分恍惚。
一个闪念,又是崖山的孤峰冷月,归鹤井畔,她收到傅朝生那一封问故友安的雷信,那时曲正风也在旁边。
他几乎问了一句与傅朝生此言极其雷同的话——
“妖邪?”
“小师妹以为,什么又是妖邪呢?”
她还记得自己回答不出来,于是曲正风大笑而去,再未回首……
“正邪……”
见愁慢慢回想着,多少感觉出了几分世事的流变。
但她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道:“我从来不知道。”
从来不知道。
坦荡得让人惊讶。
这样的回应, 也完全出乎了傅朝生的意料, 以至于以他的定力, 竟然也怔然了半晌。
过了一会儿, 他才笑起来:“所以你是不知道,才思考吗?”
傅朝生问的“正邪”, 跟见愁思考的“正邪”,肯定不是一回事。这一点,见愁心里也清楚, 但她没有跟傅朝生解释,只是点了点头默认。
因为, 更大的正邪,于她而言, 还是一片模糊。
小范围内的正邪,囿于她对事实的知之甚少,尚且一片模糊。
所以想来,思考也是没有用处的。
她并不是一个会为自己打算很远的人,因为未来的变化, 实在太多, 谁也预料不准, 就好像她曾将自己的未来, 寄托在了谢不臣的身上。
但最终的发展, 却是当时的她绞尽脑汁也不可能想到的。
眼下, 见愁考虑的,只有那越来越近的第十八层地狱!
现在他们已经到了第八层。
在经过前面七层的消耗之后,星云画卷之上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尤其是之前天坑那一场混战,更是直接消灭了他们这一队人不少的对手。
但毕竟在那边耽搁了一阵,他们原本远远领先于其他人的优势,现在已经所剩无几。司马蓝关和那个神秘的红裙女修,应该也没落后他们多少。
更何况,地狱之中,有很多别的通道,他们也不一定会从寒冰掌狱司过。
之前那么多人集中在天坑,说是巧合,见愁都不相信。
那个胖子掌狱司能将一份地图给他们,当然也会给别人,再说了,谁说别的狱司就会很老实呢?
再加上,先前地图上标注的那个天坑,实在是有千般万般的凶险。他们固然走了捷径,但付出的代价却更大。
所以,在接下来的路线里,他们抛弃了原本的路线,依旧选择掌狱司而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小貂之前一口吃掉夔牛的淫威震慑,这一层的前半截,一路上都风平浪静,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出来攻击。
直到后半程,才终于飞出了巨大的鹰隼。
它们的羽翼,仿佛都由白骨铸就,甚至生长着尖利的倒刺。从天上撞击而来的时候,简直像是一枚炮弹,炸得坤五都战车不住颤抖。
但此刻见愁这一队人,虽没了老妪,却填补上来一个傅朝生。
加之见愁境界突破,利器在手,动手时候的攻击力层层上升,这些东西并没有给他们带来麻烦。
于是,一路有惊无险。
他们竟然就直接过了第八层,到达了第九层,下一层,便是磅礴的沼泽,各种各样的奇怪生物,从天上,从树林里,从沼泽中,从各个方向突袭!
即便是以见愁等人的修为和本事,在见着这场面的时候,也忍不住头皮发麻,陷入了苦战。
“看来短时间内,是没什么战斗好看了……”
十八层地狱之外,极域七十二城之中,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总算将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一些。
没办法,先前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刺激了。
一个见愁,神秘失踪;一直掉队的厉寒,轻易而居地追上了所有人,并且在混战之中一次交手里,轻松抵挡司马蓝关;天坑之中,更是爆发了一场貂牛大战,就连大部分的鼎争参与者,都聚集在了这里,进行了一场堪称“火并”的混战……
没有任何人能拒绝这样精彩的发展。
所以,在这一段时间之中,整个极域鼎争的关注度达到了最高,对见愁的关注,也前所未有地突破了记录。
可以说,负责记录鼎争各项情况的判官们,在当时查知连到见愁鼎戒上的玄戒数量之时,都忍不住为之咋舌,倒吸一口凉气。
历届鼎争之最!
人数足足占到了整个鼎争围观人数近八成!
何等恐怖?
甚至这一场混战结束之后的一段时间,这个数字也维持了很久,直到一直没有怎么发生战斗,众人开始进行枯燥的闯关了,人数才慢慢消减下去。
但若算关注见愁修士的比例,依旧远远将其他修士甩在后面。
——谁能抗拒这个女修的魅力呢?
即便众人都知道她是鼎争的噱头,但噱头也能这样有范儿的却是少见。不管是做决定,还是战斗,总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在。
即便他们只是枯燥地对付着来自地狱之中本身的困难,也有无数人坚持观看。
无他,唯“舔屏”耳。
这是极域近来出现的新词儿,源自于一名对见愁着魔的女修。
她曾两眼冒星星地对周围人表示:“只要见愁出现在八扇屏风上,并且在与人交手,我就想跪下来舔她……”
这话原本很恶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过多久,这“舔屏”二字,就瘟疫一般席卷了整个极域,后来也不仅仅用在见愁的身上,也有人觉得傅朝生和张汤,甚至包括那个不知是美是丑的司马蓝关,也可以舔舔……
总而言之,现在还留在鼎争之中的几个人,都拥有一定的拥泵。
星云画卷之上的铸像,慢慢稀疏,十八层地狱之中的战斗,也跟着日渐稀少,进入一个相对平缓的时期;但在七十二城的赌场之中,气氛却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
鼎争过半,前面的损耗巨大,也就意味着后半程的战斗减少。
但也意味着,距离结束越来越近。
最终,谁能成为鼎元,谁又有可能被八方阎殿和十大鬼族挑中,将来又各自会成为怎样的存在?
押见愁的都是狂热的拥护者;押司马蓝关的则是根据以往的实力判断,出于对鬼王族的信任;押厉寒的,却是看中了厉寒在之前表现出来的变态实力……
不同的赔率,代表了不同的热度。
时间,就在地上地下这对比反差的发展之中,慢慢流逝。
十三日恍如弹指匆匆。
先前冷却下去的热度,又开始慢慢复苏——因为,这一天,见愁等人已经穿过了重重的阻隔,历经了无数的考验,到达了第十七层!
整个地狱的倒数第二层,距离结束,也就剩下最后一层的距离!
嗡嗡的鸣响,在暗中响起。
无数的玄戒,重新连接到了见愁的鼎戒上,她感知不到,却能猜到外面的情况。
“这里,便是天道第二层吗……”
脚下,是一艘漂流在河面上的小船。
坤五都战车,已经消失无踪。
见愁看着周遭的景色,自打进入天道第一层开始,皱紧的眉头,就再也没有松开过。
一条沧浪之河,波涛滚滚,朝着远方流淌。
两岸是连绵的高山,奇峰突兀,峭壁耸立,枯松倒挂于岩壁,山腰上便笼罩着缥缈的云气,将天光拆成七色的霞光,洒满苍穹。
云雾缥缈间,隐约竟可见几座岩洞,好似仙人洞府。
吹过脚下大河大江的风,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像是某种香息散入了其间,但并不让人感觉眩晕,反倒神清气爽;
生长在山间岩壁的草木,尽皆冒出圆融的神光,各色的果实挂在枝叶间,形态各异的花朵,对着晨雾吐露芬芳。
这哪里像是十八层地狱之中的一层?
简直像是到了世外仙境,缥缈出尘至极,美得令人心醉!
“我等一路行来,历经地狱道,饿鬼道,傍生道,阿修罗道,人道,最后便是这天道。”
陈廷砚对极域之中的各种常识,都是信手拈来。
如今见了此情此景,心中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慨,目光微微闪动,有几分疑惑:“天道亦有三重,称为欲界天,色i界天,无色i界天。我们如今,当在色i界天……”
见愁没有说话。
她打量着周遭的目光,却更加凝重起来,有一种隐隐然的不舒服,在她心底慢慢滋生。
坤五都战车,在进入天道第一层欲界天的时候,便好像被什么力量袭击,刹那间崩毁。
就连那藏身在战车之中的黑影,也惨叫着变成了青烟。
就好似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地狱,而是得道的仙人们的境地,根本不容此等邪物玷污。
地狱道是重重的苦难;饿鬼道是遍地的恶鬼;傍生道是诸多心怀怨气的妖怪;阿修罗道则是游离缥缈,介于人、神、鬼三者的怪物;人道则让他们身化经受种种苦难的凡人,历经千般万般的苦痛……
到了天道,却开始超脱于苦痛股。
第一层欲界天,随着他们的行进,一重一重境界,慢慢在他们眼前打开。
是生前积攒有福报,善多恶少之人进入的地方。
他们逐渐摆脱属于人的种种欲望,举手投足之间都拥有强大的力量,贴近于天道的“天”字。
第二层色i界天,竟已经好似天人洞府。
“色”字,在佛门之中,代表着人对周遭事物的一切认知,是因人对世界万物的执着与执念而生,乃是一种烦恼和困扰,又谓之“色相”。
若以修行的境界论,色i界天,便是要将人的一切“色相”悉数去除,以求再次接近“天道”。
等到第三层无色i界天,便要在无色的基础上,断除种种“想”,色想,识想,想想,非想想。
最终,达到人与天同的境界。
人与天同,于是成仙成佛。
“见愁道友,你怎么了?”
也许是见见愁久久没有说话,也不曾对此发表什么意见,陈廷砚忍不住问了一句。
见愁收回了目光,脚下只是一条小船。
顾玲坐在船边上,经历过了失去老妪的悲痛,整个人都显得沉静了下来,又加之一路过来的历练,看上去竟已经成熟了不少,双目之中更多了几分坚毅。
她也望着见愁,显然有些不解。
见愁却只道:“不过是觉得这十八层地狱不像是地狱,后面几层与人间,甚而与仙境无异。真不知,到得第十八层,又该见到怎样的情形……”
隐隐然地,这十八层地狱,好像预示着什么。
它代表着整个天地间,一重又一重的境界,但见愁并不知道它到底使是对,还是错。
罪孽最深的,在地狱最艰难处。
随着一步步脱开欲念,却又似乎能登上极乐……
极域与十九洲相对而成,像是一面镜子的两侧。
天道,却在第十八层地狱的最深处……
傅朝生也是第一次到达地狱这么深的地方,当然也是第一次真切地看见这样壮美的景致。
但他的声音,却是所有人里最平淡的。
“越往下走,地狱越不像是地狱,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我等修士,越修炼,不也越不像人吗?到得第十八层,或恐便是真的仙界,真的佛国吧。”
越是修炼,越不像人。
这一句话简直锋锐如刀,好似能剖开见愁心底所有的隐秘,让昔日那些血淋淋的东西,全数显露出来。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脑海深处,都是冰冷的。
天下修士所追求的道境,佛境,哪一个不是隔尽人欲,灭尽人性,同乎于天呢?
所以人当清心寡欲,所以人当断情绝爱。
所以谢不臣会拔剑相向,所以会生出此时此刻这个见愁。
见愁的面上,无悲无喜,只回看了傅朝生一眼:“厉公子此话,好像意有所指。”
“不过偶发慨叹罢了。”
傅朝生那属于厉寒的一身黑袍,随着江面上的风摆动,人在船头,却仿佛融于整个天地,恍惚间有一种融于自然之感。
这是因为他本来就出自自然,又得天地之造化。
但其实,见愁心里很清楚,傅朝生对这个世界存有疑问,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存有疑问,对他们这些所谓的“人”,自然也有千般万般的不解。
可对她本人来说,这些疑惑也都在,不因她本身是人,而有任何的改变。
在眼前这一层天道地狱之中,这些疑惑更是起不到半点作用。
陈廷砚看着他们,也听着他们这貌似高深的对话,心内抽搐,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
“我说,咱们也不过就是个鬼修。”
“极域六百年来,从未听说有谁能得道飞升,跟外面根本也不是同一个世界。十八层地狱,更是因为与佛门大有渊源,所以修建起来,本也不是我们要走的路。”
“你们高来高去大半天,还不如想想,一会儿要怎么办。”
说到这里,陈廷砚就顿了一顿。
他那特属于纨绔子弟的双目,就这么乜斜着,从其他几个人身上扫过,然后将自己的扇子举起来,向江岸边一个方向一指:“喏,那一位,好像已经站在那边很久了。”
此言一出,整条小船上,立刻安静了下来。
众人甚至险些没有反应过来,也不知道陈廷砚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当他们随着他所指的方向,转头一看,便是齐齐惊诧了一把——
江岸边一片铺着白石的石滩上,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立着一道身影。
白布衣落拓,眼底带着一种今宵酒醒的疏狂,下巴上还有一些的青色的胡渣。
他抱琴而立,赤足悬浮在离地一尺高的空中,略显凌乱的头发披散下来,用一根深紫色的缎带绑在脑后。
鬼王族,钟兰陵!
他……
到底怎么做到的?
好像已经在这岸边站了许久,甚至比他们还要先到!
难道,他们不才是最快的那一队人吗?
见愁心电急转,下意识地就看了傅朝生一眼,傅朝生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看着钟兰陵。
她想起来,傅朝生说与钟兰陵交手,并将其逼退。
但在天坑一战之中,他们都不曾见过此人。
到底是还落在后面,还是直接走了别的道,因此与他们错开了,谁也不清楚……
这种被人守株待兔的感觉,极其糟糕。
见愁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一些。
钟兰陵当然也注意到了,但也不知为什么,先前他在见愁身上感觉到的那种气息,竟然越发浓烈起来,比在第一层的时候,更深。
这种感觉,来源于琴,来源于他的魂魄,来源于他的意识……
就好像,生来就有。
无法形容。
他身上带着一点伤痕,袍角也有一道撕裂的口子,但他目光,却直直落在江心那一条小船上,或者说,落在见愁的身上。
眼见小船已经飘到正前方,船上的人都警惕了起来。
可钟兰陵依旧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是凝视着,用那略带几分沙哑的嗓音开了口:“在下鬼王族钟兰陵,有惑萦绕于心已久,欲请教见愁道友,不知可否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