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一声“大师伯回来了”,灵照顶下霎时间人满为患。
失踪了有十多天了……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崖山新弟子的招收,应当是由见愁大师伯来负责,没想到那一天晚上,大师伯竟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扶道长老等人几乎要将整个崖山都翻了过来,却半点没找寻到她的踪迹。
唯一能显示大师伯没有出事的,约莫只有那一枚命牌了。
后来,扶道师伯祖对大家说,见愁大师伯是忽然出门历练了。
没想到,没过多少天,见愁大师姐竟然又回来了。
在崖山,见愁可是出了名的人!
第一名女修,扶道山人的弟子,崖山的大师姐,有望力压昆吾谢不臣的超绝天才!
她是最高高在上的一个,也是最平易近人的一个。
几乎任何时候,在路上见到她,打上一声招呼,都能得到一个浅笑的回复。
这样和善的大师伯去哪里找?
想想当初曲正风当大师兄的时候,大家简直都要感动出一把辛酸泪了!
有这样温柔的大师伯,一定要珍惜啊!
如今大师伯忽然回来了,大家就可以摆脱那个叫做“曲正风”的噩梦了,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所以,大家如何能不激动?
随着外面那惊天动地的一声喊,所有听到的人,都停下了自己手里的事情,直接飞身扑到了灵照顶上,抬头一望!
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才飞身出来的扶道山人。
崖山道,在灵照顶上数十丈,恰好能俯视整个灵照顶。
无故失踪了许久的见愁大师伯,就站在崖山道的正中央,那熟悉的身影,像是她第一次来到崖山时候那样好看。
只是……
今日归来的大师姐,满身血污。
原本素色的衣袍,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有已经干涸的血迹,仿佛诉说着她这几日以来的峥嵘战绩。
与大师姐离开时候的温和相比,原本的气质,似乎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改变。
不一样了。
他们的大师伯又不一样了。
血染的衣袍,像是一件战袍,披在她身上。
她肩上蹲着一只从来没有见过的小貂,小貂一双灵动的眼睛,正骨碌碌地转动着,似乎也在注视着下面的他们,两只抓着抱着一块长有两只小脚的骨头,时不时地舔一下,那骨头便狠狠地颤抖起来,仿佛立刻就要哭出来。
她手上,斜斜持着一把鬼斧,狰狞的形状与这一身血色的衣袍,竟然相称无比。
穿过崖山道的风,从她身边掠了过去,带起了她衣袍猎猎。
原本总是很温和的大师姐,脊背挺直地站着,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硬朗,带着一种可以崩碎任何东西的力量感,强大。
那一瞬间,迎风招展的,竟然像是一杆血色的战旗。
隔得太远,很少有人能看见见愁那一瞬间的眼神,可偏偏——
无数无数人,在很久很久以后,都能清楚地回忆起这一幕。
第一次看见染血的见愁大师伯。
这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筑基期就成为崖山大师姐,可能被人质疑名不副实的普通修士。
“真的回来了……”
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先叹了一声。
接着,便是如浪潮一般的见礼声:“拜见大师伯!”
见愁站在上面,提着斧。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好像还不会有很大的感觉,可是此时此刻,随着这一声“拜见大师伯”出现,却陡然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了下来。
像是……
她这沉重的一身血袍一样。
扶道山人远远站在那边看着,喊了一声之后,便没有凑上来。
见愁看了一眼,只对所有人道:“诸位同门不必多礼,见愁已平安归来了。”
说完,她直接纵身一跃,鬼斧立时跟上了她的身影,漂浮在她脚边上,送她到了扶道山人面前。
“徒儿拜见师父。”
见愁行了礼。
扶道山人看了一眼灵照顶下面已经开始离去的众人,摆了摆手道:“行个屁的礼啊,有这行礼的功夫,你能不能让山人我省点心?啊?你看看你现在什么鬼样子?你可是个姑娘家啊!你说,你说,好端端地失踪,被人劫财了?还是劫色了?”
其实以扶道山人的眼力,如何能看不出见愁现在的状态?
虽则一身血污回来,可她的身体里却充满着一种坚实的力量,像是《人器》炼体之法又有了长足的进步,还有充盈在身体各处的灵力,都能让人感觉到她饱满的精神。
眼底的神光,简直压都压不住。
可以说,穿着这一身血袍,看似狼狈的见愁,实则正在她最巅峰的状态上。
原本一颗担心的心,也就放了下去,扶道山人默默想,自己真的是老了,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了。
只装作自己像是个没事儿人,也暂时不去问见愁这十几日来到底有什么奇遇,他半开了个玩笑。
见愁抬起眼来,望了望扶道山人。
虽则看扶道山人一脸开玩笑的表情,可他眼底露出来的关切,却依旧落入了她眼底。
见愁微微垂了首,咕哝道:“此次是徒儿考虑不周,脑子一热就去了,半点没想到师父会在这里担惊受怕……”
“呸!你再瞎说!”
眼睛一瞪,扶道山人手一抬,就有一个鸡腿出现在他手中,眼看着就要朝着见愁砸去。
没想到,手伸到一半,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油鸡腿打见愁,有去无悔,傻子才干呢!”
“……”
为什么我师父总能把所有的气氛都破坏干净。
见愁脑子里浮出了这一个所有扶道山人座下弟子都有的疑问。
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徒儿就不说、不说失踪这件事了,那什么……但是徒儿出去历练一趟,倒也没什么损失,劫了点财,勉强也算劫了点色……”
“咳!”
猛地一声咳嗽!
扶道山人险些被自己刚塞进嘴里的鸡腿给噎死。
还没把那一口肉给咽下去,扶道山人眼睛瞪圆了:“你说什么?劫财劫色?!你最近到底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了?!”
“师父……”见愁彻底无力了,“怎么说我也是崖山的大师姐了,你说我偷鸡摸狗多丢崖山的脸,至少也要来个打家劫舍吧?”
“有道理。”
扶道山人鸡腿一指,肯定了见愁的说法。
“偷鸡摸狗是太丢脸了,下次记得出去打家劫舍。”
崖山有这种长老,有这种大师姐,简直是山门不幸!山门不幸啊!
附近有人听见这师徒俩不靠谱的对话,简直险些一个跟头把自己摔进归鹤井里去!
只可惜,扶道山人与见愁师徒两人,半点没有自觉。
扶道山人看了看四周,道:“那什么,你劫了什么财,什么色?单独跟师父聊聊?”
说着,他挤了挤眼睛,又有点小**了。
见愁有种一巴掌拍飞他的冲动。
眼见着周围还有不少人,见愁实在不忍自家师父已经掉到地上的脸再被人踩上两脚,连忙道:“那什么,财是有,色也有,只是……师父您看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吧。”
扶道山人一拍脑门,对哦,法不传六耳!
“好,走!”
说着,他直接落了地,朝着崖山灵照顶山壁下面的大堂而去,见愁连忙跟上。
大堂里。
自扶道山人出去之后,剩下的几名弟子就开始私底下抨击师父。
沈咎撇了撇嘴,将自己雪白的袖子一甩,给自己扇了扇风,忍不住冷哼道:“真是,最见不得师父这个样子了,实在是太虚伪了。明明之前就是他在念叨大师姐的命牌为什么不碎,现在大师姐回来了他还跑得最快!”
“唔……其实我觉得,也许师父只是跟我们一样,比较好奇大师姐到底断了手还是断了脚呢?”
姜贺小胖子想像是个小老头子一样,摸着自己的下巴,提出了一种可能和设想。
寇谦之一向少话,这个时候只抱着剑,站在旁边点了点头。
沈咎看了一眼,直接翻了个眼白:“我说寇师兄,咱们这里也没外人,你就别端着个架子了。觉得师父不靠谱就直说嘛,反正师父也不在。”
寇谦之依旧不说话,冷着一张脸,假装自己什么也听不到。
“嘿嘿。”
呆子陈维山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了一声。
众人立时有一种诡异的毛骨悚然之感。
陈维山是个呆子不错,但是这人说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妙处,比如,此刻——
“大师姐只有筑基期的修为,十九洲大地如此危险,即便没被别的门派拐走,也说不准断了胳膊还断了腿。”
这得是有多惨啊!
十九洲也是有人贩子存在的……
唉。
忧心忡忡的沈咎长叹了一声:“你们这群人啊……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十块灵石,我压大师姐断了一条胳膊!”
“大师姐主要拔腿,我压大师姐断了一条腿!”
小胖子姜贺立刻眼前一亮,直接掏出了灵石压了上去!
沈咎连忙张罗起来:“快快快,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呆子老六,寇师兄,你俩呢!寇——咦,师父你回来啦,快说说快说说,我们已经开好赌局了,大师姐到底断了几条胳膊几条腿啊?”
扶道山人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大堂门口。
沈咎看过去的时候,连忙兴奋地问了一下。
众人也期待了起来,齐刷刷看故去。
“对呀对呀,失踪了好几天,肯定很惨,几条胳膊几条腿啊?”
“断了五百六十九只胳膊,五百六十九条腿。”
清越的嗓音里,带着平和的笑意,却偏偏又一种毛骨悚然的味道。
沈咎一袭白衣,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摸下巴:“五百六十九只胳膊啊……那赔率多少来着?”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对面的小胖子姜贺,就在刚才,姜贺还非常积极。
然而此刻,他看过去,只接收到了鄙夷的目光。
姜贺不屑道:“大师姐一共就两条胳膊两条腿,哪里开的五百六十九?你是不是傻——”
“傻”字刚落地,姜贺的声音,就一下哑了,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一样。
不……
不对……
刚才答话的那个声音,根本不是出现在门口的师父啊!
那一瞬间,姜贺小胖子只觉得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好耳熟,好耳熟的声音!
咔咔咔……
同样这一瞬间才反应过来的众人,同样一起齐刷刷朝着背后扭过去的脖子。
同样,僵硬得快要断掉的声音。
大堂的门口,铺着一条白光。
这几日,这里都被扶道山人师徒霸占,也没有旁人来,所以透着一股奇怪的冷清味道。
扶道山人的身影,逆光站着,依旧邋邋遢遢,透着一种难言的猥琐。
然而,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那不知何时,从扶道山人背后慢慢走出的身影。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都觉得自己的视线被染红了。
朝阳的光芒,斜斜穿入,将她周身的红色都点亮,原本因为干涸变得暗淡发褐的颜色,一时通透了起来,夺目了起来,仿佛连经过她身边的光,都有一点点暖暖的血腥色调。
一时间,如凡气尽洗去,带着一种崖山修士独有的峥嵘味道。
战。
是崖山魂。
何时,他们的大师姐看上去,已经这么像是大师姐了?
方才说出“五百六十九条胳膊,五百六十九条腿”的大师姐,脸上带着笑意,从外面走了进来,一步一步。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不过短短十几日,这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改变,到底是什么?
是消失的里外镜和忽然握在手中的鬼斧,是这一身来处不明的血污,是她眉眼之间那一种沉默的英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刚强。
偏偏,她眼角眉梢,都是一片温和。
“师弟们好。”
见愁的声音,便是刚才的声音,淡淡道出,一片平和。
好久不见了,这一群黑馅儿又不靠谱的家伙。
不适应。
大家都有点不适应。
最不适应的是小胖子姜贺,他修为最低,只有金丹期,在看见见愁走进来的一刹那,便吞了吞口水,他开始使劲地掐着手指,不断地算起来。
掐了好半天,仿佛是有了结果。
姜贺小胖子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结巴着问:“大、大大师姐你……你的修为……”
修为?
见愁明白了过来。
她右手持着鬼斧,左手一拎肩膀上的小貂,直接往正中的大桌上一放,坐在了桌边,顺手把一直被小貂挟持着的帝江骨玉拽了出来,开口道:“略有奇遇,不过依旧不及诸位师弟,如今筑基后期而已。”
小貂气得“嗷呜呜呜呜”地示威大叫,帝江骨玉却像是终于遇到了救星一样,两条腿卷了起来,勾住了见愁的小指便不放了,还委屈地呜咽了起来。
“呜呜呜呜……”
一时之间,这大堂内,除了这两只小东西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别的。
沈咎等人连对望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姜贺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好想对大师姐说一句:你再装!你再装我们真的会殴死你的!( )
这才几天,这才几天啊!
怎么可以这么快!
众人内心都是崩溃的。
见愁大师姐失踪的时候,才刚刚筑基中期不久,十来天没见,凭什么就后期了?!
什么时候十九洲的修炼速度可以像是这样磕了药一样猛窜了?
还要不要普通人活了!
众人的表情,已经完全能说明问题了。
见愁就知道自己说出来一定会有这种效果,她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一声,扫了一圈,并没有看到曲正风,不由道:“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换了个贪生怕死的说不定已经哭了呢。对了,曲师弟不在?”
“好像又闭关了一段时间吧。”
沈咎倒算是了解,竭力忽略见愁那飙升的境界带来的震撼。
“说起来,二师兄好像是要准备冲击出窍了吧?”
扶道山人甩了对白眼:“得了,都坐下来吧。看看你们这一个两个的表情,昆吾出了个变态,咱们崖山就要出个更变态的。现在算什么?以后会更快呢!”
说着,他自己也坐了下来,一副“见愁的修为都是我的功劳的”表情。
众人心里又是一阵鄙夷。
见愁只是唇角一勾,并没有怎么说话。
修为跑得越快,对她而言是好事,也是坏事。
一到问心就没命这一点,见愁还是很清楚的,只是希望,不管能不能找到办法,若能在问心之前与谢不臣一决高下,那后续如何,也已经不重要的。
小指头上忽然一动,见愁低头看去。
帝江骨玉仿佛感觉到了长桌周围似乎坐下了不少人,有些害怕地颤抖了一下。
见愁又好气又好笑,抬头一看,小貂虎视眈眈地蹲在旁边,似乎随时会冲上来舔帝江骨玉一口。
这两个小东西啊……
见愁无奈,一把将帝江骨玉掰了下来,按到了长桌上,道:“站好了,不许动!”
帝江骨玉不明白,两只小脚动了动,最终还是立在了原地,白白的身子朝着左右两边转了转,像是在“看”到底来了几个人,是什么情况一样。
眼见得帝江骨玉被放下,小貂立刻就要冲上来,张开了等待已久的“血盆大口”。
没想到,见愁手指同样一指,冷声喝道:“你也不许动,一边儿坐着去!”
“……呜!”
小貂委屈地叫唤了一声。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是你的貂还是它是你的貂!不就是一块臭骨头吗!
“呜呜呜呜!”
见愁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小貂的爪子,终于还是收了回来,端正地坐在了桌子上。
这一来一回的动静,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扶道山人的目光落到小貂身上,搓了搓微热的掌心:“你这貂哪里捡回来的?看着毛色油亮,大小合适,刚刚好能凑一锅啊!”
小貂狠狠地一抖。
姜贺小胖子的目光从小貂上挪到了帝江骨玉上,不自觉地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大师姐的这一块骨头看上去好奇怪啊……”
“对啊,居然还有腿。”
沈咎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了戳帝江骨玉下面晃着的两条腿。
那一瞬间,帝江骨玉直接一抬小脚,毫不客气地踹了过去!
“哎呀!还挺有脾气!”
看着自己没怎么受伤却红了一块的手背,沈咎瞪大了眼睛。
见愁头疼地扶额,一看所有人的眼神,全部聚集在了桌上这两只小家伙身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扶道山人依旧搓着手,看着口水都要流下去了,只两只眼睛发光地盯着小貂,头也不回地对见愁道:“徒儿啊,你刚才跟师父说劫财又劫色,这小貂是不是也算啊?要不,这小家伙就孝敬给师父了?”
“嗷呜呜呜!”
不要!
不要!
才不要!
小貂一下子就窜到了见愁的身边,躲了起来,一只眼睛瞪圆了看着说话的扶道山人。
“好了,师父别闹了,小貂听得懂咱们的话,你还是别吓它了……”
见愁摸了摸小貂的头,以示安抚。
为了防止这几位黑心的,尤其是师父,对小貂或者是帝江骨玉下毒手,她干脆地把这两只小东西都放到了自己的面前来,然后道:“我失踪,都是小貂的功劳;至于这块骨头,就是最大的收获啦……”
好歹也是要交代一下自己最近的行踪的。
见愁只把那一日之后,自己离开灵照顶,来到崖山索道,在千修冢里面遇到了这只古怪小貂的事情,慢慢说来。在说到杀盘的时候,扶道山人的脸色明显变化了。
他几次想要插嘴,可看见愁还在慢慢地说,只强行忍住了,继续听下去。
“所以,在小貂的引导之下,我就进了那个地方,他们都叫它杀红小界。”
见愁看了扶道山人一眼,果然看见对方已经两眼放光,恨不得扑过来。
她连忙道:“不过,跟我一起进去的,还有六个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只有其中几个人说了自己的身份。其中一个是昆吾的顾青眉……”
“她也去了?”
沈咎瞪圆了眼睛,简直看怪物一样看着见愁。
为什么在听说顾青眉去了之后,再看看见愁大师姐这一身的血污,自己竟然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大、大师姐你这一身的血,到底是怎、怎么来的……”
早料到见愁经历过了一场血战,可是万万没想到会是顾青眉这种人啊!
这是要跟昆吾开战的节奏不成?
众人已经有点懵了,任由想象力驰骋。
扶道山人更是差点一下忘记了还有杀红小界绿叶老祖的事情,直接凑过来问道:“你把她砍死了还是砍残了?”
“……”
说不下去了。
真的说不下去了。
见愁站起来,转身就走。
扶道山人连忙出手一把拉住;“说说嘛,说说嘛,你杀人灭口了也没关系,这里就我们师徒几个,绝对不会有人把你卖了的。当然昆吾的赏金如果太高的话,师父也不敢保证……”
你还是闭嘴吧。
见愁只觉得自己心跳和血液的速度都加快了。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好半天,她才平静下来,转头对扶道山人道:“我没有杀人灭口,更没有毁尸灭迹,砍死砍残也没有……”
众人目光之中,见愁还是重新坐了下来。
这一路上,与顾青眉有关之事,还不少呢。
她一件件道来,听得扶道山人目瞪口呆。
在说到得了青莲灵火直接炼体的时候,沈咎一拍桌子:“不愧是大师姐,就要这么解气!”
在说到得了两盏冰藤玉沁,再次炼体的时候,沈咎习惯性地一拍桌子,却忽然僵了,嘴角一抽:“大师姐你……简直是有病啊!”
其他人也都说不出话来。
《人器》炼体之法,第一大鼎煮肉,第二要烈火烧骨,第三要玉沁养脏腑……
的的确确是把人当做“器”来修炼的一种丧心病狂的法门啊!
整个崖山有几个人跟大师姐一样有病?
众人一想,真是忍不住狂擦冷汗。
见愁倒不很在意,顶多是有点高兴。
毕竟,如今已经是第三层了。
而且,在最后的时候,她曾被雷电淬炼过全身,不知会不会对《人器》之法的修炼产生什么影响。
见愁一件件道来,众人的脸色,也跟着或沉重或古怪了起来。
说道最后顾青眉下场的时候,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帝江骨玉,道:“这一路上,我与此人作对,不过都是顺手,万万不至于生死相搏。她下手,倒是狠辣果决,与我昔日所见的吴端却不是一种风格。最后她没能得逞,反而被我带走了这帝江骨玉,也算是因果报应吗?”
“因果报应么……”扶道山人摸着下巴,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屑,只道,“昆吾家大业大,门派也大,偶尔出几个败类也是常见的事情。趾高气昂的时候多了去了,习惯就好。照山人我看,原来都是一批好苗子,进了昆吾就被养成了歪瓜裂枣,天知道昆吾是不是该洗洗了。”
这话说得……
有些奇怪。
见愁忍不住抬眼望他。
扶道山人连忙打了个哈哈,摆摆手道:“既然这顾青眉也算是自食恶果了,徒儿你这一口恶气也算是出了一半了。嘿嘿,至于这剩下的一半么……”
“剩下的一半如何?”
见愁好奇。
扶道山人得意地挤了挤眼睛:“这还不简单吗?你早知道左三千小会了吧?我中域左三千宗门之中青年才俊,几乎都会参加此次小比,同侪之中也要拔个高个儿出来。如今你是筑基后期,要到左三千小会上扬名立万,一口恶气不就能出了么?说起来,那小姑娘还不知道对手是你吧。哈哈哈哈……”
这么一想,扶道山人简直暗爽。
昆吾顾平生的独女啊,被人坑得这么惨兮兮的,一趟杀红小界之行,什么都没得到不说,竟然好像还受伤了。那感觉,就像是到死了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一样!
惨,惨!
惨绝人寰啊!
扶道山人老怀大慰,毫无形象地捶桌大笑起来:“不行了不行了,山人我真想两年赶紧过去,要叫那顾青眉知道是你,哈哈哈哈……”
见愁嘴角一抽:“师父……你不觉得,若是徒儿失踪的消息传出,对方就会猜到是我吗?”
“啊,是啊。”扶道山人一下就清醒了过来,连忙一拍自己脑门,还想让小见愁再藏藏,抓紧这两年时间好好修炼,回头再给那昆吾一群人一巴掌呢。“现在,这要怎么办?”
沈咎在旁边听了半天,无奈一扯嘴角:“我们都说大师姐出去历练了啊,除了少数人,谁知道大师姐出去了?咱们都不说不就好了?”
见愁忽然失踪这件事,毕竟事出有异,叫人有些琢磨不透,命牌又没碎,证明没有太大的危险,此后又没有出现别的弟子失踪的事情,所以掌门郑邀选择了隐瞒这个消息,只说见愁是外出历练去了,并没有太多人知道真相。
至少说,传出去的消息都是崖山大师姐外出历练了。
而在十九洲,外出历练这几个字,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少有几个人会注意到,这样的消息,应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所以,见愁与扶道山人的担心,其实没有很大的必要。
沈咎这么一说,见愁也就明白了。
她无端笑了一声:“这么算来,还要很久,她才能知道了……”
也或许,她站到对方面前,对方也不认识自己呢?
这种暗搓搓当坏人的感觉……
真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酸爽啊。
“那顾青眉的事情暂且不说,反正还早呢,咱们都当是不知道。”扶道山人直接一句话把这件事揭了过去,接着就直接问了一句,“我说,你说了这么说,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啊?”
“还有吗?”
除了张汤的事情,以及在幻境之中所见不方便现在说出来之外,其他的基本都已经交代清楚了。
见愁有些莫名其妙,看着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你去的杀红小界可是我绿叶老祖的杀红小界啊!你就没看见什么别的?!”
“……”
老妖婆的杀红小界么……
见愁实在想不起来了,试探着开口:“要不,师父您给说明白一点?”
“……”
被这二傻子徒弟给气死了!
扶道山人鸡腿一咬,愤愤道:“你都不知道绿叶老祖的吗?她虽然是个老妖婆,但是个很会吃的老妖婆!那一口锅既然煮过帝江,你都不乘两口汤回来给师父喝的吗?!!”
“……”
还能不能靠谱点了。
她去的时候汤都没了!
见愁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地一指帝江骨玉,道:“肉没有,汤也不剩,就这一块骨头。”
帝江骨玉立刻一缩,像是被吓住了。
扶道山人看了过去,一看这白森森的骨头,上头真是半点肉丝都看不到……
一口老牙若是啃这骨头……
扶道山人忍不住一摸自己腮帮子,连忙摇了摇头,他正待言语嫌弃见愁这骨头,可下一刻,却立刻瞪圆了眼睛!
“有残魂?!”
“真有?”
见愁之前大略地说了一下相关的情况,却也不敢肯定是不是有残魂在内,所以在听见扶道山人这一句的时候,也是暗自心惊。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一眼——
帝江残魂?
这意味着什么?
大堂外面传来一声通禀:“师伯祖,龙门庞长老携其弟子周承江来访崖山,说是想要见见您,掌门请您去揽月殿一……”
外面话还没说完,里头的扶道山人已经直接伸手朝前面一捞,一把将帝江骨玉捞在了手里。
同时,他不耐烦地打断了外面的话:“吵吵吵吵个屁!他龙门算什么?让他们等着!山人我空了再见!”
“……”
外头一阵沉默,似乎是不敢再说话了。
见愁一听,看一眼扶道山人的动作,却问道:“周承江?”
扶道山人像是没听到,他聚精会神的看着手中小小的一块帝江骨玉,眼睛一眯,瞳仁之中便透出了幽幽的蓝光,仿佛要看穿这骨头里到底藏着什么一样。
白白的身子,短短矮矮,的确就是帝江身上一小块骨头,还是经年累月之后变化出来的骨玉。
扶道山人的目光,越发奇异起来。
沈咎瞅了一眼,知道师父开始研究东西了,便主动回了见愁刚才的疑问,道:“龙门也是我中域很出名的门派,周承江乃是龙门庞长老的弟子,前段时间是九重天碑上筑基期第一人,直到被昆吾那个姓谢的打败。大师姐你是听过?”
“听过。”
就那么一次。
见愁的表情,微微变化起来。
第一次看见九重天碑的时候,便听过这名字了。
原本九重天碑里的第二重天碑上第一个名字是周承江,乃是筑基后期的修士,后来败于才筑基十三日的谢不臣之手,名字便从九重天碑之上消失,从此天碑上只有“谢不臣”,再无“周承江”。
龙门,周承江。
一个曾败于谢不臣之手,在九重天碑上留下过名号之人。
见愁想着,压下了心头莫名的想法,看了一眼扶道山人:“师父,研究出什么了吗?”
“嘿嘿……”
扶道山人的眼睛,已经亮得不能再亮了。
他晃了晃手中的帝江骨玉,道:“这帝江骨玉本身,长年累月在那杀红小界之中,竟然也养出了灵智,成了一只骨头精。这骨头里还有一滴帝江骨玉的骨髓,这可是好东西啊。见愁丫头,这一回你可算是赚大了!”
骨髓?
放了那么多年的骨头了,还有?
见愁忍不住惊讶:“可以取出来?”
“那是当然,不过就是麻烦了一点。”
扶道山人得意一笑,想想这一次见愁丫头从头到尾的奇遇,简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比自己得到了异宝还要开心。
他说着,将手伸到自己的袖子里,左摸摸,右摸摸,咕哝道:“让山人看看,到底放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找到了!”
眼前一亮,扶道山人大喊了一声,接着将手缩了回来,摊开手掌!
众人定睛一看,顿时都“咦”了一声。
扶道山人干干瘦瘦的手掌里躺着的,竟然是一管细细的黑色毛笔,一根根毫毛都乱糟糟地,整个笔杆子也破旧斑驳,看上去像是与破烂无异。
你掏掏掏了半天,就掏出这么个玩意儿来?
众人一阵无语。
见愁也看了半天,又看了看被扶道山人抓在手里,有些不安地扭动着身子的帝江骨玉。
“师父,这是?”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上这支笔,哼。”扶道山人直接用舌尖舔了舔笔尖,瞬间获得了一大堆的白眼,他自己半点不嫌弃,一看毛笔笔锋已经顺了,顿时一笑,得意得不行,“年轻人哪,总是容易受到自己所见的迷惑。这东西,可是当年老子从横虚那边抢过来的,全十九洲找不出第二根来。”
“……”
众人保留了自己的语言。
沈咎默默地退开了一步,姜贺小胖子也是直接一扶额。
寇谦之无言地看了一眼站得距离师父最近的见愁大师姐,心生同情。
陈维山插口道:“师父拿这个出来干什么?难道能取出帝江骨玉之中的骨髓?”
“当然不能。”
扶道山人毫不犹豫就回答了他的问题,只把笔杆朝见愁一递,道:“来,给它画个眼睛鼻子嘴巴。”
“画?”
见愁看着被硬塞到自己手中的笔,笔尖黏糊糊的,着实让人无语。
扶道山人不耐烦,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只把帝江骨玉朝桌上一放,道:“放心放心,我不会害这小骨头的,只是为了取出骨髓。它只是骨头精,有这一枚帝江的骨髓,对它还不是好事呢。反正你先给它画上,我再跟你说。”
“好吧……”
见愁看着扶道山人这兴奋的表情,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来。
这一管毛笔,上头没有半点花纹,看上去平平无奇,破烂之中还带了几分恶心……
都是因为扶道山人的口水。
要用这口水在帝江骨玉身上画?
见愁看了看,帝江骨玉仿佛觉察到了危险,两腿一拔,就要逃跑。
然而……
终究逃不过。
见愁眼疾手快,一只手直接伸了出去,按住了帝江骨玉,心里道了一声“对不起”,便直接将笔一点,在帝江骨玉的身体上画了起来。
“呜哇哇哇……”
一阵大哭声,顿时从这身体之中传来。
见愁画了一条眉毛,两条眉毛,一只眼睛,两只眼睛,一个小鼻子,一张小嘴巴……
“画完了。”
她收了笔,只看见帝江骨玉的身体上有一条条湿湿的痕迹。
帝江骨玉犹自哭泣不停,仿佛知道了自己到底在遭受什么样的待遇。
然而,便是在见愁收笔的那一刹那——
刷!
一道金光忽然从之前见愁落笔处冒出!
帝江骨玉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变化,一下止住了哭声。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奇异的一幕。
扶道山人摸着自己的下巴,嘿嘿笑着,堪称是得意洋洋。
“怎么样?厉害吧?”
“……”
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
方才见愁点下一笔一划的地方,竟然都冒出了金光,一条一条,一道一道!
帝江骨玉的身体正面,立刻满布着光芒。
刷拉!
金光过后,一条眉毛出现!
刷拉!
第二条眉毛出现。
接着,是两只大眼睛,一只小鼻子,还有一个圆圆的嘴巴。
见愁拿着笔,愣愣地看着。
这又是什么术法……
竟然直接让帝江骨玉长出了眼睛嘴巴鼻子!
帝江骨玉自己好像也觉得蛮新奇的,眉毛动了动,眼睛动了动,鼻子皱了皱,接着张了张嘴,做出一副奇特的表情来。
沈咎目光灼热地看着见愁手上的笔:“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点睛笔?!”
“刷!”
扶道山人劈手将众人目光聚焦的毛笔夺了过来,飞快地放回了自己袖子里,哼声道:“现在长见识了吧?还敢嫌弃!多看一眼都不成!”
“……”
正待将这一只点睛笔骗来玩玩的沈咎,顿时陷入无言之中。
见愁还看着那帝江骨玉。
帝江骨玉张张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还跟着说了一句“点睛笔,点睛笔”。
神乎其技……
其他几个人都还没回过神来。
只是……
众人盯着帝江骨玉这五官看了看,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呆子陈维山歪着头看了看,忽然开口:“它左眼跟右眼是不是一个大一个小啊?”
“好像有点……”
哪里是有点,分明是有很多好么!
姜贺都不忍心说了。
还在牙牙学语的帝江骨玉,一下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看众人。
那被画上去的黑葡萄一眼的眼睛,嵌在白白的身体上,眨了眨,接着嘴巴一瘪,像是明白了他们说的意思,竟然眼睛一闭,仰头大哭起来!
“哇呜呜呜呜……”
扶道山人立刻痛心疾首地指着见愁:“你说说你,你说说你!好好一张脸让你给人家画成什么样了!太丑了,太丑了啊!”
“……”
见愁盯着帝江骨玉那奇形怪状的脸看了半天,讷讷道:“还、还能重新画一张吗?”
“哇呜呜呜呜……”
帝江骨玉还在哭。
扶道山人摇摇头:“只能画一次。”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见愁真有一种晕厥的冲动,被帝江骨玉这爱哭鬼折腾得头大如斗!
“忘了……”扶道山人心虚了一下,又立刻补道,“你也没问啊,再说了这样蛮好看的……”
“哇呜呜呜呜……”
帝江骨玉哭得更凶了。
“叽叽叽叽……”
小貂在旁边笑得打滚,极其夸张。
简直一出闹剧。
见愁自知自己画技不好,再看看帝江骨玉那拙劣的五官,尤其是一大一小的眼睛,真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愧疚感,她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想要开口说话,哄上两句,又怕现在已经有了嘴巴的帝江骨玉,会吐自己口水。
真是……
进退两难啊。
大堂之中,一片鸡飞狗跳。
灵照顶上。
轰隆隆……
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石块从崖山顶上滚落!
接着,一片惊呼声骤然响起!
“老天爷!”
“你们快看!”
“好厉害!”
“那是谁?!”
……
一片耸动。
大堂内,还在头疼的见愁一下被吸引了注意力,就连帝江骨玉哭着哭着都眨巴眨巴眼,停了下来,看向了外面。
“怎么了?”
沈咎朝外面看了一眼,只看见了无数的人影。
扶道山人站的位置在最外面,看得最清楚,一下就皱了眉,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方才来大堂外传话的弟子还没敢走,一看见扶道山人出来,简直像是看见了救星:“师叔祖!”
“外面这是怎么了?”
扶道山人只看见灵照顶上不少人都停了下来,朝着山壁下某个地方望去,在大堂门外左边百余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穿玄黑色劲装的男人,两手高高举起,上面竟然托着一块小房子那么大的巨石!少说也有万斤!
周围不少人都都用骇然的眼神望着。
那弟子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道:“刚才山顶上不知怎么掉下来一块石头,眼看着就要砸落灵照顶,被龙门来的这一位给接住了。”
龙门?
“周承江?”
扶道山人慢慢地眯了眼,朝高高的崖山还鞘顶上看去,霎时像是看见了什么,立刻叹了一口气。
见愁走了出来,站在扶道山人的身边,刚好听见这个名字。
她怔了片刻,抬眼望去。
说起来……
她也是筑基后期了。( )
第073章周承江
人都言,谢不臣乃是金丹以下第一人。
怎么说也都是一个很风光的称呼,然而落到周承江这里,却成了一种难言的讽刺。曾经,同样的名号冠在他头上,可如今……
大家都说,周承江乃是“谢不臣以下第一人”。
何其大的讽刺?
只是不知……
这一位昔日的第一人,今日的第二人,到底是何想法了?
崖山上下虽然不怎么关心十九洲的事情,只是最近有关于昆吾天才的传闻实在沸沸扬扬,所以连带着提到周承江的机会也多了起来。原本周承江名气也不低,如今却经常被人拉出来与谢不臣一起比较。
众人是听过周承江名字的居多,却没见过他真人,如今听人一喊,再看这一手轻轻松松将巨石举起的男子,都有一种震骇之感。
龙门,周承江?
原来也不是个浪得虚名之人啊。
见愁的目光,落到了此人身上。
周承江生得一副好面相,眉星目朗,透着一股英气。纵使天上无骄阳,他也像是站在骄阳下一般,身上,有一种昂扬之气,又如刚出鞘的雪刀,锋锐得让人难以逼视。
他手臂上的肌肉,隐藏在宽大的袖袍下面,只有结实绷紧了的手掌,能窥见一二分的力道。上万斤的巨石就这样轻轻松松举在手里,额头上看不见半点汗珠。他目光明亮,脸上还带着微笑,不过此刻有一二分的狐疑,看向了崖山最顶上。
方才他走到此处,高高的崖山顶上,便坠落了这样一块巨石,竟然直直朝着周承江而来。
那一瞬间,周承江下意识地直接伸手接住了这一块巨石……
却没想到……
在崖山献丑了。
周承江咳嗽了一声,锋锐的目光扫过了瞪圆了眼睛看自己的一众崖山弟子,作为一个仅有筑基期修为的修士,他可没胆子在崖山造次。
看着自己身周没人,周承江便两手一抱,将巨大而粗糙的灰白石块慢慢放在了地上。
“呼。”
他松了一口气,朝着站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一名崖山弟子道:“师兄见笑,没吓到吧?”
周承江乃是跟随其师尊庞典来拜访崖山,原本是由这一名崖山弟子带着在崖山四处走动走动,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这一名崖山弟子修为也不低,正好也是筑基后期。
只是……
不是哪个筑基期,都有周承江这样一把力气的。
他忍不住抱拳道:“龙门周师兄,果真是名不虚传,今日算是见识了。”
“过奖过奖。”
周承江笑了笑,被这么多人看着,还有几分不大好意思。接着,又看向这块石头:“这块石头放在这里不方便吧?要不我帮你搬走?”
“不劳动周师兄大驾了,崖山自会有执事堂的弟子来清理。”崖山弟子笑笑,直接一摆手道,“周师兄请,下面便去看看崖山后的风音谷。”
“有劳师兄了。”
周承江依旧很客气,环顾一圈众人都还看着他,他竟然也不惧,直接拱了拱手,便跟着那一名崖山弟子离开了。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穿出了人群,从容离去。
原地,留下一块两人多高的巨石。
见愁的目光,从周承江的背影上收回来,看向了这块巨石,道一声:“这人好强的力量,好重的气势。”
“嘿嘿,曾经列名九重天碑之人,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扶道山人眯着眼,慢慢地啃了一口不知何时拿出来的鸡腿,笑了一声。
话是这么说不假,只是……
见愁皱了皱眉,道:“听闻天才大多不好相处,各有各的怪脾气。这一位周承江,似乎也才修炼没几年吧?看上去,却很随和。”
“大师姐你还真以为他随和呀?”
沈咎踱步上来,也看着那周承江消失的方向,思索的目光最后落到了那巨大的石头上。
见愁初听沈咎这话不明白,可正待要问,又将嘴闭上了。
仔细一想,其实也就明白了。
龙门,这一个门派曾有时间不短的传承,只是如今式微,一开始便难以与崖山相比,更别提现在了。纵使是天纵奇才的修士,在他只有筑基期的时候,站在高手如云的崖山地界上,又有几个敢狂,几个敢傲?
只要想想方才扶道山人赶人的话便明白了。
龙门算什么?也就让扶道山人随手打发了的。
咳。
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家师父太狂。
见愁默默觉得,师父太狂的可能占了大多数。
一旁的小胖子姜贺也挤了过来,挠了挠自己两层的下巴。
“听说龙门的功法来自上古,乃是炼体士留下的,向来身体力量强壮。这周承江虽才修炼没多久,于这一点上却也是薄有天赋,不过龙门的功法却有一种特性,气脉较为薄弱,若遇上真强的修士未必能讨了便宜去,不过……我怎么也想不通,他这么强,怎么会败给昆吾一个才筑基三天的人?”
别看小胖子又矮又胖,可如今实打实是个金丹修士,放到别的门派里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他如今说的这一番话,都算是颇为有见地。
连扶道山人都忍不住点了头,道:“若是庞典能引导着他这得意弟子,好生修炼一番气脉,配以他龙门独有的修行法门,只怕未必不能闯出一条新路来。罢了,这老家伙人都来了,老子跟他三百年没见了……”
自己咕哝了一句,扶道山人转身就要直接去揽月殿,没想到,临走时候又把脚步停下,回头喊道:“见愁丫头!”
见愁对周承江还是颇感兴趣的,只是如今还不能接触,便待回去研究自己拿两只小东西。
听见扶道山人这一喊,她扭头:“师父?”
“你这又失踪了几天了,山人我看掌门也挺担心你的,好歹过去见上一见吧,我先去,你换身衣裳再来。”扶道山人鸡骨头一声,潇洒地就吩咐了下去,接着脚下一晃,人影竟然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见愁诧异抬眼看去,便看见高高的石亭里,扶道山人已经迈步走了进去。
好快……
见愁顿时有些默然:她一个只能御器的,要跟上这速度,还真是有点难啊。
叹了口气,她回头:“沈师弟……”
声音顿住。
见愁看见了沈咎怀里抱着的小貂和帝江骨玉,嘴角一抽。
沈咎摸了摸小貂的头,老脸一红,咳嗽了一声:“那什么,大师姐你安心去吧,这貂就借我们玩一会儿,你回来我们就还给你,我们一定照顾好它!”
“对对对!”
姜贺小胖子站在旁边,点头不迭。
咳……
到崖山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有灵性的东西,忍不住也想要研究一下。
大师姐要跟着师父去,正好啊!
寇谦之抱着剑,目光从小貂柔软的皮毛上扫过去,眼底似乎也有几分纠结,不过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一闪身便消失在了原地。
剑痴剑痴,当然还是练剑重要。
陈维山则是一副痴呆的表情看着见愁,信誓旦旦道:“没事,大师姐你去吧,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照顾好它们的!”
“……”
为什么你说了这话,我更不敢相信了。
陈维山说的话,基本都是反着灵验的吧?
见愁头疼了起来,可看着小貂缩在沈咎的怀里,眯着眼睛一副很舒服的表情,便什么也不想说了。
鬼斧一甩,见愁直接御器回到了自己简单的小屋,将满身血污的衣裳换下,难得挑了一件色调偏重的深蓝色长袍穿出来,来到石亭之上,便要穿过长长的穿山走道过去。
“咻!”
御器飞过的声音,骤然从耳边划过。
见愁一下停了脚步,抬头望去。
一道深灰色的法宝毫光,落在了并不宽阔的石亭内,距离站在走道口上的见愁仅有三丈。
玄色的衣袍,带着一种无端的厚重感觉。
一口看不清形状的深灰色长剑,被周承江收入袖中,他抬步就往走道里面走,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他就看见了自己正前方站着的那一名女修。
乌黑的长发,面颊白皙,眉目透着一种难言的清秀,只是眼眸如同两汪深深的寒潭。她过于挺直的脊背,和交叠在腰间的双手,微微紧绷着的身体,无一不让周承江感觉到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那是……
即将捕食猎物的猛兽。
这女修领口袖口上都绣着古拙的云雷纹,有一种沧桑的味道,变形的闪电,盘旋过衣袖的边缘,却仿佛一道炸雷在他脑海之中劈响!
熟悉的感觉。
那种……
一触即发的危机感!
周承江的脚步,怪异地没有停下,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
只是,在一步一步踏出的过程之中,他的目光没有从这女修的身上离开一分。
一步近,一步险。
每走近一步,他便感觉自己耳中能感觉到的心跳速度快了一分。
血脉奔流。
是一种强烈的战意。
那种感觉来得太快,太急,太无端!
见愁忽然也有那种奇妙的感觉。
方才在旁边看着对方的时候还不明显,可在此刻,注视着对方走过来的瞬间,这种感觉却强烈到了极致。
她感觉自己身体的骨骼在一寸寸地爆响,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汹涌的膨胀,呼啸——
一切,只发生在一个气机的交汇之间!
三尺!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先出的手!
砰!
周承江身体之中,立刻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像是一柄光滑璀璨的剑,霎时间拔起,带起无限华光!
那一刻,竟然毫无保留!
屈膝一撞!
汹涌澎湃的力量,如大海浪潮席卷,宣泄而出!
只是,周承江没想到,迎接他的,也是这样刚猛狂暴的一撞!
“轰!”
深蓝色的衣摆飘飞,深色的云雷纹划过一个堪称绚丽的弧度!
见愁的腿很长,也很笔直,这一刻却连残影也看不到,只有一道光!
一道迅疾的光!
“砰!”
一触即分!
两个人如同闪电一样撞到一起,又霎时倒飞回来,几乎同时,只一脚狠狠一踩地面,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便已经稳住了各自的身形。
此刻,巨大的气浪,才从两人交手之地轰然爆开。
刷拉拉……
坚硬的岩石地面,处于这一撞的中心,竟然直接被爆出了一个大坑,周围的岩石表面也都龟裂开来。
周承江玄黑色的长袍,与见愁深蓝色的衣摆,在这一片烟尘之中,猎猎飞舞起来。
平手。
一个瞬间的较量。
好硬的骨头……
周承江眉头一皱,难掩心中的震惊。除却谢不臣之外,同修为的同侪之中,竟还有这样出色的人物。纵使不如谢不臣,恐怕亦相差不远了。
唯一的一个猜测,浮了出来——
“你是那一位崖山大师姐!”
见愁平静而冷静的目光,落在周承江的身上。
这,便是惜败于谢不臣之手的修士吗?
是个强敌。
只一个照面,见愁便已经能肯定自己已经用上了自己最强的攻击力,然而,不过平分秋色!
“哈哈哈,真是没想到啊,咱们两个老不死的还没交上手,小辈们竟然已经是不打不相识了,真是老喽,老喽。”
一声大笑从背后的山道之中传来。
一名身穿道袍的老头,摸着自己满下巴的白胡子,走了出来,干瘦的身子藏在宽松的道袍下面,瞧着有几分伛偻,可那一双眼睛,却是精光闪闪。
他袖子上用金线绣着一条金龙图纹,想也知道是那龙门的长老庞典了。
老辣的目光,从见愁与周承江两人中间那一个大坑上扫过,庞典已经很清楚方才忽然爆发的这一场交手的最后结果了。
平手。
那一瞬间,他瞳孔缩了缩。
扶道这老东西,当真收了个可怕的徒弟啊。
要紧的是……
居然是女修。
他不由得扫了一眼周承江,又看向了见愁。
直到这时候,掌门郑邀才与扶道山人走出来。
郑邀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扶道山人却是得意洋洋,瞅一眼见愁,便招了招手,示意见愁过来。
同时,他懒洋洋地对着庞典开口道:“我这徒儿没教调好,收来踏入修行路也有三两个月,都是她自个儿摸索着在道上走,学艺不精,这一门《人器》炼体之法,也才初初到了第三层,骨头还不够硬,倒叫你老庞你见笑了。”
才初初到了第三层……
见愁自然看见了扶道山人的招手,她与周承江没说一句话,却对对方略略一拱手,便转身走回了扶道山人的身边:“师父。”
扶道山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极其不明显地朝她扬了扬眉毛。
站在那边的庞典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只是在转眼看向站在原地的周承江之时,这样的僵硬,又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
他高声一笑,只道:“唉,也是我叫扶道老兄你笑话了。承江跟随我修行虽已有三年,却从一年半之前便困在第四道门前,也就近日才有了点突破的眉目。实在是我这个做师父的惭愧,惭愧啊。”
周承江也走了上来,朝扶道山人一拜:“晚辈周承江,拜见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一挑眉,夸一句:“英雄出少年,再过两年左三千小会,就看你了。”
说完,他又一看站在对面的庞典,笑着道:“见愁,这一位庞典长老你师父我乃是挚交,你也见过吧。”
见愁原本站在了扶道山人的身边,此刻便走出来一步,见了个礼:“晚辈见愁,拜见庞长老。”
庞典的目光,从见愁那看不出半分心思的脸上掠过,心里道一声“日后该是个棘手人物”,脸上却笑得像是要开花了。
“早听说扶道老兄收了个堪与昆吾谢不臣相比的女修为徒,今日一见,当真厉害。只怕扶道老兄那话是说错了,左三千小会,当看崖山新秀才是。”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郑邀,这会儿心里已经骂开了,嘴里没半句实话的老东西,瞅瞅这虚伪成什么样了。扶道山人一直这么贱,他都知道了,可庞典故意拉出“堪与谢不臣相比”这几个字来,可就有点损了。
毕竟,方才见愁与周承江不过是平手,而周承江却是切切实实地败于谢不臣之手。
见愁自然也听出这比较和挑拨的意味来了,她乖觉地闭嘴没说话。
阴险又不要脸的长辈们说话,自己还是听着就好。
另一头的周承江,似乎也深谙这个道理。
他保持着淡淡的微笑,站在了庞典的身边,七尺身躯一衬,便显得庞典更加枯瘦起来。
扶道山人听了方才庞典这话,阴测测地笑了起来:“姓庞的,你这明里暗里,是说我扶道的徒弟不如人喽?”
庞典连忙拱手:“扶道老兄真是冤枉我了,我哪里敢说这话?只不过是觉得,我这徒儿他日必能跃过龙门,成这十九洲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屁!”
先前还跟庞典高来高去的扶道山人,一下原形毕露!
他白眼一翻:“不信。连我家见愁都打不过!”
庞典的脸色难看了一瞬间,然而转瞬就恢复了。
他笑眯眯道:“打不过?今日打不过,日后谁知道?”
“哈哈哈……”扶道山人大笑了起来,那叫一个气焰嚣张,“哎呀,我说你老庞啊,老是不死心。我这徒儿修炼极快,谁也拦不住,别说是你了,就是那昆吾的谢不臣,迟早也是要被我家徒儿往死里打的。日后?日后也是我崖山第一!”
这话,够狂!
周承江的目光之中,顿时放出一种异彩来。
他虽没说话,却已经看向了见愁。
同样看过去的,还有庞典。
扶道山人的话,说得太满,依旧是他昔日的狂傲风格,带了点封魔的崖山味道。只有在这个时候,庞典会觉得,扶道还是昔日那个扶道。
他大笑起来,但喝一声:“既然你扶道老兄放下如此狂言,我老庞倒不能不奉陪到底了!不如你我以身家来打个赌,两年之后,左三千小会之前,叫你我徒儿两人对战一场。我若输了,小龙门水底湖送给你!你若输了,便要将你那乾坤十六洞拿出来!你可敢一赌?”
“赌!有什么不敢赌的!”
扶道山人半点也不在意,直接手一挥,算是答应了下来。
“哈哈哈……”庞典大笑了起来,仿佛有万般的得意,他摇着头,竟然直接转身而去,“扶道啊扶道,你中计了。哈哈哈,徒儿,我们走!”
说完,他竟身化一道白光,朝远处投去。
周承江看了见愁一眼,略行了一礼,便跟了出去。
原地,扶道山人站着。
见愁转头看去:“师父?”
扶道山人僵硬着回头看她,( )
“……”
“……”
“……”
沉默。
恒久的沉默。
整个山道口,只有扶道山人夸张心痛到了极点的大哭声。
见愁看着自己刚换的衣裳上那一枚黑黑的手掌印,嘴角一抽,终于咬着牙,开了口:“师父,你有小金库,徒儿等竟都不知道呢……”
呵呵。
成日里穿得破破烂烂,拿出来的法宝更是没一个能让人看得上眼的,哪里像是个堂堂的崖山长老?还是辈分特别高的那种!
结果现在跟打赌,押了自己的小金库,就开始哭天抢地了?
早一阵你怎么那么抠门呢?
“呃……”
扶道山人一听,停下了哭号,望了见愁半天。
“……这个么……”扶道山人顿时顾左右而言他,“哎呀,小金库么,大家都有的吧……”
“是么?”
见愁依旧微微笑。
扶道山人嘴角一撇,看见愁一副“师父你有小金库好厉害哦”的凉飕飕的表情,终于忍无可忍,决心——
耍赖皮!
“山人我不管!你说说,你们这些小年轻,懂不懂照顾老年人的脸皮?人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挑衅我呢,我能不答应吗?你不答应?丢得起这个人吗?你的面子,我的面子,崖山的面子!是吧?”
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见愁霎时没话。
旁边的郑邀“呵呵”了一声,就一句话:“活受罪。”
死要面子,活受罪!
说的就是扶道山人这种不靠谱的!
扶道山人闷了半晌,跌脚叹气,拍了拍见愁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见愁啊,当了师父的徒儿,你就要负起责任来——”
“帮师父收拾烂摊子打补丁擦屁股吗?”
郑邀两手揣在自己的袖子里,眼皮一掀,补了个刀。
扶道山人霎时跳脚:“要你他娘的多话!”
“……”
郑邀立刻闭嘴。
见愁沉默。
赌约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下来了,她倒也没什么抗拒的。
周承江的修炼功法,似乎颇有几分妙处,着实让见愁好奇。十九洲天才之辈不可胜数,周承江三年筑基后期,曾名列第二重天碑,亦能算是风流人物……
只是不知,击败他,需要多久?
掐指一算,见愁踏入修行之路将有三月了。
“罢了……”见愁忽然大度了起来,望着自家师父,挺纯善模样,“反正不过是打一场,输了也不是徒儿的小金库。” “哎哎哎哎话不能这么说!”
扶道山人连忙抓住了见愁的袖子,两眼放光。
“见愁丫头你亏得还是我徒弟,怎么可以这么没志气呢?你也不想想,师父赌上了自己的小金库,庞典那臭老头不也赌了小龙门水底湖吗?”
“哦?”
见愁挑眉。
扶道山人连忙笑着道:“我跟你说啊,水底湖里有一条龙架子,听说还有好多龙珠,甚至有玄宝级的法器!这一战,你务必死命修炼,一定不能输!等你赢了,师父一定分你几件好东西!这不仅仅关系到你的尊严,还关系到师父的小金库,关系到重宝!但凡有宝贝,我们便当全力以赴!”
“……”
郑邀已经看不下去了,对见愁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那可是一个水底湖的小金库啊,赢了才分你一点,这得是有多抠啊?
见愁方才与周承江猛然之间一交手,只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可被扶道山人这么一拽,真有一种软倒在地,给他跪下的冲动。
兴许,这就是师父修炼的神奇术法呢?
让你不知不觉想给我下跪!
见愁想,若有机会,自己也一定要学习这般夺天地之造化的好术法。
眼下,她默默看了扶道山人一眼,终于还是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师父,还有两年呢。徒儿才踏入修行三个月,便能堪堪与周承江打个平手,再等两年,便是他有千万般的奇遇,又如何能盖得过我去?”
“这么说也对……”
只是龙门的修炼之术,多少有些隐秘。
扶道山人并不是很放心,他咕哝道:“你说得也很对,不过师父这不是关心你吗?你放心,回头师父就督促你,好好修炼,必定为你再找几个合适的道印来。”
“见愁大师姐天赋卓绝,乃是我崖山近年来第一人了。”郑邀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想到不用再听扶道山人哀嚎,简直有种谜一样的感动,“多日不见,大师姐真是风采依旧啊。”
“见愁拜见掌门。”
终于回到正常的话题上,见愁也是松了一口气。
她今日来,原本便是来拜见郑邀的。
郑邀只道:“外头不方便,我们还是里头来吧。”
说着,他便直接一挥手,带着见愁与扶道山人回到了揽月殿。
巨大的铜炉里照旧燃烧着无尽的火焰。
见愁来过这里几次,却从无一次仔细研究过,这一次站定的时候,才发现这些火都是无根之火,凭空就在铜炉之中燃烧,让她不禁想起自己屋里那一只玉色的火盏来。
揽月殿上摆了好几把椅子,郑邀随意的坐了上去。
“说来大师姐这十几日不见,真是急坏人了。”
扶道山人随手拉了一把椅子也坐了下来,鸡腿也拿了出来:“这丫头片子消失,乃是去了杀红小界,有一番奇遇,屁事儿没有。”
郑邀听见“杀红小界”几个字,倒是惊异了一番,笑着道:“看来,要恭喜见愁大师姐了。”
只是恭喜,对见愁在杀红小界之中得到了什么,却是半点也不问。倒并不一定一点不感兴趣,却一定是半点没有觊觎,这一声“恭喜”,来得真心实意。
见愁自然能感觉出来,也是一笑:“能入杀红小界固然是幸,只是那一日本是崖山招收新弟子,弟子无故失踪,怕叫掌门一阵好找。”
“那算什么大事啊,反正都有别人去做嘛。”
郑邀半点也不在意地摆了摆自己长满了肉的手。
见愁一听就明白了,这意思,反正有人顶了锅了。
“日后,崖山山门之中的俗务,我都会交代下去,大师姐都不用参与,只要好好修炼就好。毕竟,先有周承江在前,又有左三千小会在后,只怕大师姐到时候才是忙的时候。”
与龙门周承江约定的时间,并不是左三千小会,而是左三千小会之前。
郑邀算算,其实也不远了。
按着寻常修士的修炼速度,两三年的时间,一个小境界都未必能爬上去,更别说是一个大境界了,只是见愁不能以常理论。
“那时候岂止是她忙,明明是山人我比较忙……”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扶道山人忽然截去了话头,一副悲愤的口气。
见愁奇怪:“师父怎么了?”
“唉……”
扶道山人长长叹了一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都是破事儿,都是破事儿!”
见愁看向郑邀。
郑邀也无奈,却不像是扶道山人这般不耐烦,他解释道:“今日龙门庞长老,并非从龙门来,乃是游历归来,曾路过剪烛派,探听到了一些消息,因而特意经行崖山,少坐片刻,将此事告知于我等。”
一句话起了个话头,见愁已经听出关键了。
剪烛派。
“前些日子,我崖山与剪烛派之间多有摩擦,对方气焰嚣张,有恃无恐,竟然联合了周围几个门派,一起传讯给昆吾横虚真人,要求撤换掉师伯这个左三千执法长老。”
郑邀看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的鸡腿吃着吃着就没了味道,他皱眉抬起头:“看山人我干什么?你继续说啊!”
郑邀无奈,叹气回来,继续看见愁。
见愁倒是听得聚精会神,隐约感觉出了什么。
“师父执法长老这一个位置,弟子也有听闻,听说得要德高望重之人才能担当,只是分明是苦活儿累活儿,剪烛派为何要抢着?”
“这也正是我等奇怪的地方。”
郑邀的目光,一下睿智了起来。
他起身,慢慢走下来,在殿内踱了两步,望着殿外一片晴蓝的天空。
“执法长老之位,无非是处理左三千之中各大门派无法解决的棘手事情,偶尔会有奇遇,但更多的时候,乃是折损人力物力。这位置,在此前上千年,都在昆吾崖山两超然门派之中轮流,只因两派底蕴深厚,熬得住这般消耗。一般小门派想要维护这左三千的种种事情,无异于痴人说梦。”
见愁听到这里,不由道:“剪烛派在中域宗门之中不过为中层,仅在中五十六之列,哪里来的底气?上五门都没争,怎轮得到他们?”
中域左三千,昆吾、崖山两派地位超然,其次有“上五”“中五十六”“小三千”三层之分。
上五门派,分别是五夷宗,封魔剑派,龙门,通灵阁,白月谷。
中五十六则有很多了,剪烛派不过是中层宗门之中的较强者罢了,不说与昆吾、崖山相比,便是连上五门派,他们都还差得远。
如今竟然有底气来争夺“执法长老”这一个位置,实在古怪。
郑邀摸着下巴笑了一声,眼底透出几分奇怪的意味。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怎么想呢。”
见愁听了,望郑邀一眼。
郑邀却不解释更多,只看扶道山人一眼,道:“我崖山六百年前曾历一场大战,损耗严重,要撑着这执法长老的位置也颇为艰难,所以其实得知扶道师伯离山门出走,我心里是高兴的。”
扶道山人嘿嘿一笑:“说对了,山人我就是为了宗门着想。”
郑邀摇摇头,半点也不信扶道山人的话。
只是他也没反驳,不过转头来看见愁:“前阵子大师姐曾递了个封魔剑派弟子传来的消息,怀疑剪烛派的许蓝儿在青峰庵隐界之中得了某些东西,才导致了剪烛派近日来的一系列动作。”
见愁回想一下,道:“是有此事。”
乃是张遂在登天岛那一次偶遇说的。
郑邀道:“我思来想去,又派了曲正风去查,不过也没什么头绪。倒是对方一意要得到执法长老之位的意图,太过明显。大师姐有所不知,执法长老满身事务,能得的除了名之外,还有一件可以保管在执法长老手中的法器,名为皇天鉴。此鉴传为伴随十九洲而生,有通天彻地之威能。”
这么厉害?
见愁不禁看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你听他吹!”
郑邀闻言一笑,摸了摸自己肚皮:“话虽有夸张,可这东西却的的确确是一件凌驾于玄宝之上的圣古之器,纵使师伯不能发挥其威能,要借此器轰杀入世以下修士,亦是易如反掌。”
轰杀入世以下,易如反掌!
现在扶道山人的境界也不过才出窍啊!
越级轰杀,毫无难度!
她只觉得心头一冷:“这东西……”
仿佛看出她想什么,郑邀接道:“皇天鉴乃是中域至宝,若有人借此宝作恶行凶,将极其棘手,所以皇天鉴才一直在昆吾崖山两门之中流传。如今我们虽不知道剪烛派到底最终是什么目的,却也有八成肯定,就是为了皇天鉴。”
眉头顿时皱紧,见愁思索了起来。
“不知如今师父与掌门如何打算?”
昆吾,诸天大殿。
哗啦啦……
庞大的水银光芒,从数十丈周天星辰盘上流淌过去,却漫散出了一片不规则的痕迹,仿佛被孩童随手泼在地面上的水一样,无法找到半点规律。
背后是一重又一重的台阶,悠悠浮云在台阶下浮动。
横虚真人就站在最高的圆台上,望着这一片混乱的水银痕迹。
在他身后一级台阶上,一名男子,长眉入鬓,着一身墨灰色的银纹长袍,面色沉静,如同一条深而远的河流,右耳的耳背上烙印着一条又一条银黑色的图纹,像是河流的波纹,一点一点。
整个昆吾都知道,这般打扮,有这图纹的,乃是扶道山人的二弟子岳河。
岳河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诸天大殿大门——
谢不臣才从这里离开不久。
“师尊为何派谢师弟去探青峰庵隐界?”
一个之前一直隐藏的疑问,终于冒了出来。
岳河的声音,也像是一条流淌的河流,听来十分舒服。
横虚真人没有转身,岳河也看不清他表情,只能听到他一如既往平静的声音:“剪烛派生了妖心,觊觎皇天鉴,只怕的确是在青峰庵隐界之中发现了什么。不臣天赋卓绝,修炼要紧,历练也不能少了。青峰庵隐界,正好合适。”
天赋卓绝?
的确是天赋卓绝。
岳河想起前阵子吴端师弟身上的伤,想起横虚真人教谢不臣修炼的东西,微一垂眸,似乎敛去了某些情绪,再抬头的时候,便问:“江河剑意本是徒儿绝学,师尊却叫谢师弟去领悟,会否太早?”
岳河成名绝技便是“江河剑意”,人与江河合一,因而能在剑上凝合江流之意,变化莫测。
前一段时间,却听闻谢不臣久不归山,只在九头江上领悟修炼,横虚真人时不时去看一眼……
岳河不是善人。
横虚真人终于侧了身子,看他一眼,道:“昆吾将有大劫,我座下十三亲传弟子,仅有两人知道,你是其中之一。百年后,他将取我而代之,我又怎能不悉心教导于他?”
“可师父不觉得,他修炼得未免也太快了吗?”
岳河皱了眉头,面色虽然平静,可他右耳后面慢慢流动了一下的河流图纹,却泄露了他真实的想法。
“太快?”
太快……
横虚真人慢慢回头看了看那一片杂乱,什么也算不出来的周天星辰盘,搭下了眼皮。
“为师修行已有一千三百余年,当年与扶道并声而起,他当年百日筑基,一时传为十九洲第一人。如今又如何?慢也好,快也罢,天道自有定数。”
扶道山人当年百日筑基,被称为当初的崖山同侪弟子第一人,乃是整个十九洲独领风骚之存在,如今修为……
不说也罢。
岳河只觉师尊这一番话里,藏着太多东西,到底叫自己难以预料。
横虚真人只慢慢一笑,叹道:“你闭关才出来几个月,也别闭关了,不如到这十九洲大地上走走,游历一番去吧。回来若有什么传闻,也与为师讲讲。”
游历?
岳河一怔,不过师命不敢违,依旧躬身道:“是。”
崖山,揽月殿。
见愁一个问题,让扶道山人与郑邀对望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扶道山人才道:“执法长老之争,按例还在左三千小会之后,倒是一时不急。我自己一时走不开,倒想叫你曲师弟去青峰庵隐界一探,若能寻得什么线索,那是再好不过。”
“皇天鉴事小,剪烛派包藏祸心事大。”
郑邀咂咂嘴,又忽然想到一件趣事。
“对了,大师姐你听说了吗?当初与你在西海之上交过一次手的许蓝儿,出关了。”
“哦?”
见愁一下感了兴趣,瞧郑邀那幸灾乐祸的模样,只知道一定有让自己开心的消息。
果不其然……
郑邀朝她眨巴眨巴眼:“出关了,听说也有了不小的进步。剪烛派上下,正说此女也是天造之才,乃是剪烛派的希望,又问鼎一人台之实力呢!”
一人台?
左三千小会唯一的胜者才能站下去的一人台?
见愁看着他,没说话,等下文。
郑邀脸上的笑容一下变得带了几分猥琐起来,终于吐出了见愁最关心的话题:“闭关前筑基初期,闭关后筑基中期。”
筑基中期……
“哦。”
一挑眉,见愁淡淡点了点头:“那还真是恭喜了。”
“哈哈哈哈……”
郑邀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听听大师姐这不咸不淡的口吻!太坏了,太坏了!
“笑得我不行了,看见大师姐你这样,我真是一点也不担心什么剪烛派了。就算他们有什么阴谋针对我崖山,也是在左三千小会之后。哈哈哈,不用等那么久,在小会上,只要他们敢递过脸来,看我崖山不狠狠抽肿他们!”
最后几个字,郑邀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真是老虎不发威,把崖山当病猫了。
扶道山人在旁边补了一句:“他们对真传弟子进入筑基中期这么高兴,那什么……咱崖山也是中域一等一的门派了,郑邀啊,你给人家送份道喜的贺礼去。”
“……”
郑邀近乎目瞪口呆地看着扶道山人:“师伯你……好禽兽啊!”
我们崖山可是有见愁大师姐的宗门好不好!
给区区一个突破到筑基中期的弟子送贺礼……
明摆着跟你作对啊!
师伯好坏好坏的!
不过……
他喜欢!
郑邀一口道:“就这么定了,我立刻派人去!”
“……”
见愁原以为自己心已经够黑了,没想到扶道山人竟然不动声色之间想出了这么狠的一招。
来自崖山的贺礼……
剪烛派,接得住吗?( )
崖山困兽场,乃是将崖山底部一大块区域开凿出来,作为一个宽阔的演武场。
不同于上面的灵照顶,困兽场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酷烈气息,因在地底,光线不足,又兼周围都是黑沉沉的石头,抬头望去,只让人生出一种压抑之感。
周围的石壁上,都刻绘着古老的图案,似乎是崖山先辈所留。
整个困兽场呈圆形,地面凹陷下去一部分,留有一圈不窄的位置,作为看台。
此刻,一眼望去,上方挤挤挨挨全是人头,竟然是有不少崖山弟子都聚集在周围,聚精会神地朝着下面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随着下方传来“砰”地一声人体落地的声响,上面陡然之间爆发出一阵惊叹声!
“好强!”
“厉害啊……”
“不愧是二师兄……”
场内,曲正风慢慢地收回了拳头,飘摆的衣袂,也渐渐落回了原位。
身穿赭色长袍的少年,摔倒在地上,朝外翻滚了两圈,终于狼狈地停了下来,旁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人,也已经嘴角带血,用一种骇然之中带着敬仰的目光,望着这一幕。
在场之人都知道,摔倒在地的那个,乃是崖山四大长老之一的戚伯远长老之子,前两天刚刚结丹,名为戚少风,一张脸上还有点青涩少年气,算是崖山近年来颇为出色的弟子之一。
站着的那个也结丹不久,乃是长眉毛的羲和长老座下弟子,名为孙潮,看上去成熟又稳重,只是在看着眼前的曲正风时,眼底会涌现出难以抑制的狂热。
崖山弟子中修为第一之人,曲正风。
纵使他困在元婴巅峰已经有一百余年,却从来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今日这一场,原本是戚少风与孙潮两名刚刚结丹的弟子,联手与曲正风交战,而且曲正风绝不使用超出金丹期的修为,纯粹凭借**力量,竟然就可达成堪称蹂躏一般的成效!
完全无法与之匹敌!
孙潮站在原地,目光从狼狈的戚少风身上收回来,才对曲正风行礼道:“多谢二师伯赐教。”
还在地上的戚少风,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带了三分尴尬七分羞愧,耳根子都红了,急急开口跟上:“多谢二师伯赐教,少风学艺不精,叫二师伯见笑了。”
“你二人都是初初结丹,根基不稳,学艺不精,道印太杂,被我击败乃是寻常事,也不必挂怀。”
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这两人,曲正风的声音还算得上是柔和。
崖山困兽场便是这样一个相互切磋的地方,大多数时候崖山弟子都在这里,曲正风也会偶尔来一趟,自然也少不了指点指点修为低的后辈。
像今日这样的事情,早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次,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
在切磋完之后,指点一番,更是会令所有人都受益匪浅的事情,更何况曲正风又是出窍以下第一人,能得他一席话,于修行必定有益处。
只是,今日的曲正风,并没有能够将他的话说完。
“老二,过来!”
响亮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
所有人一怔,接着都是嘴角一抽,能这样喊的,全崖山上下除了扶道师伯祖之外,不作第二人想了。
曲正风回头看去,目光越过一层一层的人群,便瞧见了站在远处的扶道山人,还有……
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见愁。
眉头微微一挑,曲正风回头道:“你二人自己修炼去吧。”
“是。”
孙潮与戚少风两人都连忙抱拳行礼,目送着曲正风去了。
其中,戚少风忍不住远远看去,只瞧见了站在扶道山人身边的那一位身穿深蓝色衣袍的女子。
虽只是远远见过几次,不过……
这不是大师伯吗?
竟然回来了?
那边,见愁站在扶道山人的身后,朝着的远处望去。
曲正风那边的情形,自然清晰地被她收入眼底,崖山的热闹,原来都在这里看,不少人听见声音都转过头来,离得近的还跟扶道山人行礼。
从困兽场内走出来,两旁的人都为曲正风让开了道,像是分水一样。
他一身玄袍,脚步不紧不慢地走来,终于到了他们面前,笑着行礼道:“弟子拜见师父。”
接着又一看见愁,眼神之中似乎带了几分好奇:“大师姐竟然回来了……”
“好了,你大师姐的事情你师弟们都知道了,你要感兴趣回头就去问。”
扶道山人不耐烦地代替见愁回答了,直接摆了摆手。
他又看了一眼站在那边,正出困兽场的戚少风与孙潮,不由皱眉道:“又在教训人呢?”
“戚师侄与孙师侄都结丹不久……”曲正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了一声,“他们想要试试自己的斤两,我岂有不配合的道理?”
“少风这小子乃是戚伯远那老货的宝贝儿子,你也不怕打残了他回头被人穿小鞋。”
咕哝了一声,扶道山人叹了口气。
曲正风听了,眼帘一垂,倒有些无奈:“论护短,戚长老可比不上师父你。”
说完,他莫名看了见愁一眼。
见愁这时候正注视着他,没来由地被他这么一看,倒有些一头雾水,还没思索出这眼神里到底是什么意思,旁边的扶道山人就炸了。
“护短?说谁呢!你说谁呢!”
毫不犹豫一脚踹出去,扶道山人脖子一梗,眼睛一瞪。
“护短怎么了?护短不好吗?以前要不是老子护着你,你她娘的早被四个长老打残了,还能在咱崖山横行无忌?”
“别踹了……”
这么多人呢。
曲正风强忍住那种打师父一顿的冲动,微笑着开口转移话题:“师父,你找我什么事?”
“哦……”
一脚踹到一半,扶道山人慢慢收了回来,一拍自己的脑袋,道:“郑邀那边找你有点事儿,你去一趟,挺要紧的。”
见愁想,应当是那青峰庵隐界的事情。
曲正风自己却是不知道的,他只看了见愁一眼,心里疑惑扶道山人带见愁来这里干什么,不过却没多问,一拱手便道:“那徒儿立刻去揽月殿一趟。”
“去吧去吧。”
扶道山人摆了摆手,一副嫌弃的表情。
曲正风无奈一笑,便朝见愁他们的来处走去。
一步,两步。
他脚步很沉稳,似乎不疾不徐,只是在经过见愁身边的时候,忽然一顿,侧头看了她一眼。
“十余日不见,见愁大师姐修为又进一步,恭喜了。”
声音太浅,太淡,仿佛真心实意,又仿佛虚情假意。
见愁实在听不出什么东西来,她不由得转过头,看向了曲正风。
这时候的曲正风也还看着她,不过在看见她转头看向自己之后,却没再说一句话了,微微一勾唇,朝着见愁一颔首,便重新转身朝外面走去。
在这光线并不怎么充足的困兽场,他玄色的身影,仿佛要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
再走两步,那轮廓,便一下模糊了起来,终于消失不见。
来时,见愁与扶道山人乃是从归鹤井而来,这下面似乎有一个什么特殊的通道,曲正风似乎便是从这个通道离开的。
见愁皱着眉,久久没收回目光来。
扶道山人本准备走了,都迈出去两步了,却发现没人跟上来,不由回头一看:“怎么了?”
“……没怎么。”
见愁连忙回过头,笑了一笑,走到扶道山人的身边,目光又从前面的困兽场上略过,之前与曲正风交战的那两名崖山弟子,此刻早已经出了困兽场,朝着旁边走去。
“曲师弟经常在这里与人比斗吗?”
“差不多吧。”
扶道山人顺着困兽场圆形的边缘,一路走了过去,在对面似乎还有一条长长的通道。
“有时候,打打架,反而会舒坦不少,更何况……”
声音忽然怪异地停了一下,扶道山人笑了一声:“如今这一批崖山弟子,是欠揍了些。”
……
见愁一下没了话说。
脑海之中,无端浮现出的,是在杀红小界之中所见的幻境。
她有心想要问一句什么,却发现扶道山人走在前面的背影,有点奇怪的沉默,于是那种我问个究竟的心思,也一下收了起来。
转过困兽场,前面竟然又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通道。
此刻,正有不少弟子从里面走出来,有的打着哈欠,有的伸着懒腰,还有的手里捏着一块玉简在研究。他们出来,一见到扶道山人,都会停下来见礼:“拜见师伯祖,大师伯。”
扶道山人带着见愁,随意点点头,便直接走了进去。
这一处的通道,就狭窄了起来。
见愁看见通道里又不少的窄门,有的上面挂着崖山弟子的名牌,有的则是空白的。
扶道山人解释道:“你修行也有几个月了,对如今十九洲之事,应该也有最基本的了解。修士的修行是一切的基础,只是修行并不等于人在战斗时候的强弱。也就是说,你的修行并不等于战斗力。崖山困兽场,便是由此而来,这是一个磨砺弟子的地方。”
修行并不等于清心寡欲,甚至意味着更加残酷的变局。
崖山虽高高在上,却也不能免俗。
甚至,越是超然的门派,越不该熄去争斗之心。
因为危险时刻都在。
目光从这一扇又一扇门上扫过,扶道山人道:“往日没带你来这里,是因为你修行尚浅,不过如今你进境挺快,又恰好走的是刚猛的路子,正是战力会高于修为的那一种。日后若有时间,倒不妨常来。”
见愁点了点头。
“徒儿明白了。”
对这困兽场,她倒是挺好奇的,不过更好奇的是,扶道山人不是为了解决帝江骨玉的事情来这里的吗?
念头刚刚一起,扶道山人的脚步就停下了。
原来,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一条通道的尽头,竟然也有一道门,可却比之前那些小门宽敞得多,扶道山人的手心往门上一按,那门便立刻发出柔和的光芒,变得透亮起来。
“进来吧。”
扶道山人往前一迈,便消失了。
门里,他的身影重新出现。
一座巨大而华丽的石窟,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地面上用金色的线条勾勒出了一个阵法的轮廓,从地面的中心蔓延开去,似乎有隐约的金色液体,在线条之中流动,一眼望去,竟有一种流光幻彩之感。
巨大的阵法,甚至蔓延到了高高的山壁上,一圈一圈地围拢上去,又在山壁的穹顶上留下了一个阵法的中心。
头上脚下,两个中心遥遥相对,似有呼应之感。
地面上的中心处,离地三尺高的地方,竟然悬浮着一块巨大的黑铁圆盘,圆盘中心有两个尖尖的铁椎,另有十六只尖锥则分布在铁盘周围一圈。
整只悬浮在空中的铁盘,竟然给人一种狰狞冷肃之感。
见愁一脚踏入之时,一眼便看到了,顿时为这铁盘冰冷的颜色、狰狞的造型,吸引了目光。
而后,她才慢慢注意到头上脚下刻画着的金色阵法。
“这是……”
“这是崖山开印之地。”扶道山人嘿嘿一笑,声音里带了几分自豪,只把手里的帝江骨玉往铁盘上一放,“这一只大铁盘,被称作万法归宗轮,其制作方法早已经失传。整个十九洲大地上,估计不超过五个。咱们崖山就有一个。”
万法归宗轮?
这名字起得有些奇怪。
见愁目光落了过去,便瞧见一路上一直睁大了眼睛打量四周的帝江骨玉,已经在万法归宗轮上走动了起来,还时不时地蹦跶两下,仿佛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竟然咯咯笑了起来。
“它这样不会有事吗?”
“当然不会有事了。”扶道山人绕着万法归宗轮走了两圈,目光开始灼热了起来,搓着手嘿嘿笑道,“这万法归宗轮,乃是为了研究本命道印用的。如今能研究道印的东西还没出来呢。”
“本命道印?”
见愁在藏经阁看了那么多的东西,却没一个提到过“本命道印”,一时不由得好奇了起来。
扶道山人戳了乱跑的帝江骨玉一把,仿佛在研究从哪里下刀才好一样。
帝江骨玉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在危险之中,还迈着自己两条细细白白的腿走到了那石盘最中间的尖锥周围,用身子拱了拱,可惜尖锥纹丝不动。
“修士修行的道印,乃是根据自身经脉来研究的。也有人会夜观星象,看天上的星斗是如何运转,从而得到道印的灵感。所有的这种道印,都是修士自己的创造的,叫做普通道印,也就是我们如今说的这种道印。只是……道印之所以称之为道印,乃是有原因的。”
“原因?”
见愁竖着耳朵听了起来。
扶道山人一笑:“道印,遵循天道而成只印,代表的是修行的法门。修士们自以为道印遵循天道,却少有人知,有的东西一生下来就有道印,称之为本命道印。”
“有的东西?”
那说的应该不是人了?
见愁一下有了隐约的预感。
“正是。”
对见愁的敏锐,扶道山人一向是满意的。
他忍不住踱了两步,回头来又眼睛发光地看着帝江骨玉。
“除了人之外,天下还有精怪妖物,时日长久,吸收天地精华,或有机缘,便也能踏上修行之路,谓之妖修。”
“此等妖修,弱者修炼与人无异,可强者如帝江,却是一出生便有自己天赋的能力。”
“其中天眷者,有的呼风唤雨,有的力能扛鼎,有的吞山吐海……这些能力,便是本命道印赋予的,生来就印刻在妖修的灵魂之中,或许一出生便在,也可能修行到了某个境界才会自动出现。”
“因其乃是天生,而非人造,往往有人力无法推测之威能。”
说到这里的时候,扶道山人忽然耸了耸肩膀。
见愁不解。
扶道山人道:“修士修行,无非追求长生,追求举手投足之间排山倒海之能,所以对这种强大妖修的本命道印觊觎已久。终于,有一个天才,研究出了这一万法归宗轮。”
“万法归宗,便是能破解非人修士的一切道印。只要,你有足够的材料……”
扶道山人的声音,顿时变得阴测测地,他整个人都伏在了万法归宗轮上,两只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最中间的帝江骨玉。
见愁顿生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材料?
难道是猎杀?
“师父你该不会——”
“放心啦,只要一滴骨髓就好。”扶道山人白眼一翻,回头不满地看向见愁,“你看看你,什么眼神?你是不是怀疑师父会对这小骨头下毒手?啊?师父像是那种残忍的人吗?!”
“像。”
见愁严肃地点了点头。
“……”
一瞬间,扶道山人恨不得跳起来掐死这不孝的徒弟,眼睛越瞪越大。
见愁连忙补道:“师父像,却不是。”
“算你识相。”
眼看着就要炸了的扶道山人,见见愁还算有眼色,冷哼了一声。
不跟这二傻子徒弟计较,正事要紧。
扶道山人一指帝江骨玉,开口道:“这帝江骨玉是自己成精,却不是帝江骨玉,只是骨头精。它体内有一滴帝江骨髓,你说你所见的帝江残魂,便寄托于此骨髓之中,不过经年累月削弱下来,已经没有多少力量。”
这与见愁此前的推测差不多。
她点了点头。
扶道山人又道:“对骨玉而言,有这一滴骨髓,不是什么好事,还要受制于帝江残魂,所以,一会儿师父会取出骨髓,正好放到万法归宗轮上试试,运气好,说不定就能推衍出上古帝江的某个本命道印。若真能成功,可就赚大发了……嘿嘿,以你的体质……”
实在是忍不住,一想到有可能成功,扶道山人就忍不住猥琐地笑了起来。
龙门?庞典?周承江?修炼秘法?
那算个屁啊!
老子的徒弟可是天虚之体!
天!虚!之!体!
早几千年又不少修士觊觎上古神兽或者强大妖修的本命道印,只是等他们好不容易通过推衍得到了道印,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修炼!
人体有人体的经脉窍**,而妖修却不是人体。
更何况,神兽或者妖修,种类繁多,每一只的经脉都各有其特性。
正常修士哪里能完全比照本命道印去修炼?
所以,这万法归宗轮研究出来了,却慢慢变成了一种鸡肋。
纵使强大的修士们猎尽神兽妖修,也无法完美复制它们真正的天赋能力。
久而久之,随着上古神兽纷纷陨落,妖修势力亦被驱逐出境,修士有关于本命道印的研究,也终于宣告走入尽头,再也没有人提起。
就连这万法归宗轮,也渐渐消失在了时光的长河里。
只有崖山,又偶然从一个上千年的秘境之中得到了一个,由此保存下来,完好无缺。
扶道山人也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他的手指,从轮盘上那细密的花纹上抚摸过去,粗糙又干燥……
这一只轮盘上,曾沾染过无数妖修的鲜血。
“唉……”
长叹了一声,扶道山人看向了见愁,道:“你有天虚之体,身体之中没有固定的经脉。所以在玄奇诡异的道印,在你这里,也都是能够修炼的。若是运气好,用这万法归宗轮推衍出一枚道印,何愁不能制霸左三千?纵使修炼得慢一些,战力提高了也足够。”
“……”
见愁一下说不出话来。
纵使修炼得慢一些……
她一笑:“师父果真还是怕我修炼得太快,死得太早。”
“呸!你懂个屁!”扶道山人白眼一翻,咆哮起来,“山人我分明是怕你输!那可是山人存了好几百年的小金库!你要偷懒了不修炼怎么办?啊?到时候山人的面子往哪里放?!你——”
“好好好徒儿知错了,徒儿知错了……”
这声音,真是震得自己头都大了一圈。
见愁心里失笑,心里头却暖暖的,赶紧换掉话题:“那师父现在是要取出骨玉里的骨髓了?怎么取?”
每次认错都快!
扶道山人想要再数落,都数落不出来了,所有将要出口的话,都只能硬生生地吞下去。
简直哽死山人了!
心里骂了见愁一百遍二傻子,扶道山人才一伸手,不知从哪里摸了个鸡腿,凑近了帝江骨玉,同时对见愁道:“取骨髓,你放心。方才山人已叫你用点睛笔给它画了嘴巴,便可避开帝江骨玉坚硬的外表,从它嘴里取骨髓。”
“嘴里?”
见愁眼角一跳,忽然之间有种不祥的预感。
扶道山人的全副注意力,都已经在帝江骨玉的身上,倒半点没注意见愁。
他晃悠着手里的鸡腿,第一次将它递到了帝江骨玉的面前:“小骨头,看看这鸡腿,多嫩,多肥,多油啊……想不想吃啊?”
简直一副哄骗小孩子的口吻!
帝江骨玉歪着头,那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眨了眨,看了看扶道山人,又看了看眼前的鸡腿,好像有些感兴趣。
扶道山人见状,脸上的笑容越发慈和了起来:“好香的鸡腿,想不想吃啊?小骨头……”
背后,见愁脑子有些蒙,她觉得自己都有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师父……你到底在干什么……”
“嘘……”
扶道山人正用鸡腿勾引帝江骨玉,听见她问话,连忙一回头来,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这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正经到了极点:“我在勾引它流口水。”
“……”
见愁幽幽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扶道山人顿时不满:“你什么意思?你什么眼神?师父为了你的道印,连自己的色相,哦不,连鸡腿都出卖了!你简直忘恩负义!”
“徒儿还没来得及……”
见愁想要为自己辩解。
“好啊!原来是还没来得及!”扶道山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山人我的心好痛啊……”
“师父……”
见愁的目光,不经意落到了他身后,一下瞪大了眼睛。
扶道山人依旧捂心口:“不要跟山人说话!山人没你这样的逆徒!”
“师父!”
见愁试图开口。
扶道山人依旧不耐烦:“你能不能别打断我骂你?!”
“……”
好吧。
眨眨眼,见愁伸手一指他背后。
“师父,你的鸡腿。”
“嗯?”
鸡腿?!
扶道山人忽然一个激灵,立刻转过头去,一看之下,险些气得三魂出窍!
“我的鸡腿!”
就在刚才他转过身的那一会儿,帝江骨玉竟然一口咬在了鸡腿上,咔嚓咔嚓地啃了起来,只这一眨眼的功夫,鸡腿就被啃去了大半!
扶道山人的心都在滴血,眼睛立刻红了。
“哎呀呀呀呀该死的的骨头,你把鸡腿还给我!”
站在原地的见愁,只看见一道白影闪过,被点了眼睛的帝江骨玉叼着比自己还大的鸡腿,拔腿就跑!
扶道山人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也是跑得飞快!
一边跑,他还一边喊:“敢吃我的鸡腿,看我不打死你!给我站住!!!”
……
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空空的一片,有些无力。
见愁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听着身边的大呼小叫,默默想:我还是先出去吧。
这么想着,她直接返身,从刚才那一道巨门迈出。
扶道山人愤怒的叫声和帝江骨玉奔逃的身影,一下都被隐在了石门之后。
见愁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跟着清醒了起来,回头一看这泛着柔光的巨门,她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啊……”
“大、大师伯?”
就在见愁感叹的这一刻,一个略带着几分迟疑和羞涩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
见愁抬眼一看,站在前面不远处的,是一名身穿赭色长袍的少年,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里透着几分灵气,不过脸上有点青紫的痕迹,透着几许青涩之意。
这不是之前与曲正风对战的少年吗?
见愁认出了他来,不过不知他身份。
戚少风自然知道见愁不认得他,连忙拱手道:“戚少风拜见大师伯。”
戚少风?
见愁记了一下名字,走上前来两步,脸上带笑:“不必如此多礼。我方才见过你,你与另一人在场上与曲师弟比试。”
刚才见愁的确在场。
戚少风有些小尴尬,耳根子又红了起来,似有几分局促。
“方才与我一同向曲师伯讨教的乃是羲和长老的弟子,孙潮师兄。不过曲师伯现在走了,他也就没有多留,我……我初初结丹不久,还差太远,唯恐父亲责斥,准备再修炼一会儿上去。”
“父亲?”
见愁还是第一次在十九洲听见这个词,尤其是在崖山,不由诧异了一下。
她仔细地回想了一番,忽然想起来曾听人提起过。
如今崖山四大长老之中,仅有长老戚伯远曾有过道侣,膝下有一子。
目光回到戚少风的身上,见愁一下明白过来:“你父亲是戚长老?”
“呃……”戚少风忍不住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很是难为情,勉强道,“叫大师伯笑话了,我总丢父亲的脸……”
崖山长老无一不是出窍以上的修为,他却不过初初结丹,修为也难以与门中顶级的天才相比,在刚才还被曲正风轻而易举击败,着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见愁并不知这其中有多少根由,只觉得这少年似乎过于腼腆。
她回头看了一眼石门内,半点动静都没有,想必扶道山人还跟帝江骨玉较劲儿呢。
干脆……
自己偷个懒?
目光微微一闪,见愁看向他,好奇道:“你也经常来这困兽场吗?”
“也不算经常来,孙师兄来得更勤一些。”
戚少风对这一位“大师伯”也好奇很久了,只是听说大师伯不是在闭关就是在游历,这几个月来竟然半点接触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一说上话,却觉大师伯平易近人,与曲师伯完全不一样。
戚少风忍不住话多了些。
“孙师兄最敬仰的便是曲师伯,曲师伯常来这边,他们也就常来这边。”
见愁听着,不由挪动脚步,朝着外面去。
困兽场的轮廓,又渐渐在眼前了。
“曲师弟也经常来么……”
戚少风点了点头,不是很明白见愁的意思,只将自己知道的说了:“是经常来,不过出手的时候都很克制。曲师伯都不用道印,也不使用修为的,即便如此,我们也没人能打败他。”
这时候,外面那一片巨大的圆形场地,已经全然显露在见愁的眼前了。
戚少风此言一出,她忽然眉梢一动。
侧头,见愁看向了戚少风。
戚少风顿时脸红:“大、大师伯,怎么了?”
“不用道印,也不用修为,此言何解?”见愁直直问道。
戚少风没想到见愁竟然问这个。
他想到了别的地方去。
“不用道印,也不用修为,便是曲师伯只凭借自己血肉筋骨的力量与我们交战。不过说来惭愧,这几十年下来,我等竟无一人能击败曲师伯——不管是哪个境界……”
后面的话,见愁已经没听进去了。
眼前的困兽场,不知何时已经冷清了下来,再看不到一个人,似乎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这里便不会再有人关注。
她脑海之中,浮现出曲正风的背影来。
还有……
昔日还鞘顶上,那刚猛凌厉的攻击。
他果然在炼体。
很强。
目光顿时变得奇异起来。
见愁看向这一片巨大的地底空间,竟然忍不住地眯眼微笑。
她慢慢地回过头,看向了身后这一名青涩的崖山少年:“你刚结丹?”
戚少风一怔,只觉得见愁的目光……
格外摄人。
不是威压,却明亮得让人忍不住震颤。
他顿了片刻,才回道:“才结丹三日。”
“还有力气打一场吗?”
见愁的目光落在戚少风脸上的青紫伤痕上,淡淡问了一句。( )
半个时辰后。
“砰!”
一声闷响!
戚少风整个人终于力竭,朝着后面倒飞出去,像是一块沙包一样,一下砸在了坚硬的石质地面上。
尘土飞扬!
骨碌碌。
滚了三圈,停下来的时候,戚少风是面朝下的。
他满身都是尘土,却竭力地伸手撑住了地面,想要爬起来,然而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朝他叫嚣,半点不愿意移动。
痛,酸,麻!
自从成为修士之后,戚少风已经绝少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怎么可能……
见愁就站在他身前三丈远的地方,慢慢收回了自己已经有些酸痛的腿。
酣畅淋漓。
乌黑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一缕一缕地十分分明。额头上也都是细密的汗珠,胸膛不断起伏,显然也是有些用力过度。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才缓缓迈步,朝着摔在地上的戚少风走去。
“还站得起来吗?”
她的声音,因为这一场近乎消耗掉她所有力气的战斗,已经不复先前的平静。
然而,戚少风依旧能听出她先前的淡然与从容——
半个时辰前,这一位崖山最年轻的大师姐,问他:还有力气再打一场吗?
不可否认,那一刻的戚少风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竟然是崖山大师伯问自己这一句话?
听说大师伯辈分虽然高,可修为也只有筑基中期,即便修炼再快,游历归来,也不应该有太大的变化。
所以,戚少风不觉得自己会输!
然而,现实残酷得让他不敢相信!
这一场战斗,艰难到了一个让他无法想象的地步。
即便是先前与曲师伯交手,也没有这么痛苦。
看似柔弱的见愁大师伯,打起架来,简直像是个疯子!
戚少风敢相信,在出手的时候,大师伯绝对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人形武器!怎么刚猛怎么来,怎么凶狠怎么来!
完全就是曲师伯的路数!
甚至,更凶悍,更有一种酷烈之意。
在整个战斗过程中,戚少风无数次听见了骨骼断裂的声音,然而回应他的,都是见愁大师伯面无表情的脸。
于是,趁着他因为诧异或者是震惊而分神的一个刹那,更猛烈的攻击,便降临了……
简直是一个噩梦。
一个比曲正风更可怕的噩梦。
这是今天的第二次。
第二次感觉到自己脆弱到不堪一击!
一个,是元婴顶峰的曲师伯!
一个,却是只有筑基期的见愁师伯!
无力地伏在地面上,戚少风好不容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却又无力地跌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太难看,他干脆坐了下去,大口地吸气呼气。
见愁停在了他面前不远处,望着他,没说话。
戚少风也望着她很久,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金丹与筑基,原本是一个巨大的分水岭。
戚少风觉得自己输给曲正风乃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若有哪一日赢了,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可输给见愁,却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
现在回想起方才难熬的一分一秒,戚少风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一切,只有能用四个字来概括——
竟然输了。
“还能站起来吗?”
见愁停在他面前许久,看戚少风脸上添了许多许多的青紫,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
这个少年,兴许修炼的时日比自己长,不过看上去比自己要年轻许多。
她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来看对方,竟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虽然……
她是筑基,他是金丹。
戚少风输了,却没有半点的不服。
在整个战斗的过程中,他也曾思考,为什么,为什么大师伯一拳一脚都这么坚硬有力,简直不符合一个筑基期修士的正常修为!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一下一下,狂潮一般席卷而来的攻击。
不服?
不服又怎样?
迟早也会被打服。
听见见愁问了第二遍,他艰难地伸出手去,按住了地面,咬牙道:“能!”
手一用力,整个人重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戚少风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不断喘着粗气,那眼神,竟然像是小兽一样,带了一种野性。
眼看着人还能站起来,见愁便放心了。
她点了点头,原本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对着这一双年轻的眼睛,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失败的滋味。
她也尝过。
只是不知自己当初的眼神,是不是也是这般滚烫?
唇角勾起一丝奇怪的笑容,见愁摇了摇头,转身便朝着那通向开印处的通道走去。
一句话不说就走?
背后,刚艰难站起来的戚少风一愣。
眼见着见愁就要离开困兽场了,他也不知自己抽的什么风,竟然开口大喊一声:“大师伯!”
见愁停下脚步,正好站在这一片巨大困兽场的边缘,回头望去。
清透的目光,越过半个困兽场,落到戚少风的身上。
这一瞬间,戚少风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言语,竟然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忘了自己要问什么。
或者说,在大师伯转头看过来的这一瞬间,他奇异地觉得:问了又有什么用?
就算他的怀疑是真的,那也是大师伯与二师伯之间的事,于他而言,这不过是一场失败。
戚少风的眼神,一下平和了下来。
眼见着见愁望着自己,他顿觉尴尬,再次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讷讷道:“那什么……我……我想问,大师伯与二师伯,都是炼体吗?”
唯有炼体,才能有如此强悍的身体力量。
见愁原本以为他要问什么重要的事情,却想到憋了半天,竟然只憋出来这么一句。
顿时失笑。
她摇摇头,回转身,道:“我是炼体,至于曲师弟,是不是你得问他去。”
咦?
难道用的不是同一种功法?
可是……
给他的感觉是完全一样的啊。
戚少风正自迷惑,还想再问清楚一点,可再抬头的时候,见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长长的甬道之中,隐没不见。
一时间,戚少风竟然觉得有些怅惘起来。
这困兽场空无一人,他举目四望,也没有了曲师伯在时候的热闹。
这一场筑基对金丹的战斗,除了大师伯与自己,再无第三个人知晓。
又输了。
那种挫败感,终于涌了出来。
戚少风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向了甬道,仿佛竭力想要看出见愁的身影一般……
“炼体,炼体……”
拳头一阵紧握,戚少风有些犹豫,然而最后,眼神却在挣扎之间,变得坚定起来。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出了困兽场,上了归鹤井,从灵照顶入了执事堂。
执事堂内,崖山四大长老有两个坐在这里,一个是戚伯远,一个是长眉毛的羲和长老。
戚伯远紧紧地皱着眉头,掐着手里一枚玉简,道:“昆吾竟然派了那新弟子谢不臣去,岂不是要与我们的人遇上?”
“遇到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羲和长老倒不很在意,慢慢端起了茶盏。
这时候,戚少风从外面走了进来。
羲和长老一抬眼就看见了:“少风回来了……你、你怎么搞成这样?”
前半句还好好的,到了后半句,羲和长老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戚伯远也抬起头来,在看见自己这生性一贯有些怯懦的独子的时候,也是惊讶又震骇。
一身脏污自不必说,脸上也都有青紫的痕迹,不过毫在都是皮外伤,就是骇人了一点。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向爱干净的戚少风,汗水打湿了衣袍,从头到脚都是汗津津地,简直一副才逃难出来的模样。
“你又去困兽场了?”
戚少风闷闷地点了点头:“是。”
“可不对啊。”羲和长老忍不住插话,道,“姓曲的虽然心黑,可不至于下手这么黑吧?”
“……”
戚少风默默看了羲和长老一眼,开口道:“大师伯与我乃是君子之战,还请长老明鉴,勿要抹黑大师伯。”
“大……你说谁?”
羲和长老一下瞪圆了眼睛。
就连旁边的戚伯远也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戚少风知道说出来别人也不信。
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没回答羲和长老的问题,他只侧头巴巴望着戚伯远:“父亲,孩儿有……有个请求。”
“……”
戚伯远沉默了下来,他这一名独子,天赋其实不错,只是在天才辈出的崖山,的确算不得拔尖,又因自己是崖山长老,所以他从小性情便过于内敛,与其余同龄人不同。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这孩子主动提出请求。
一时间,戚伯远竟忘了到底是谁下手打了自己儿子这件事,迟疑了片刻,开口道:“你说。”
戚少风眼前一亮,鼓起勇气大声道:“孩儿想要炼体!”
“噗!”
才慢吞吞含了一口茶的羲和长老,毫不犹豫一口直接喷了出来!
你在逗我们!!!
“少风,你没病吧?!”
困兽场,万法归宗轮旁。
扶道山人两手死死掐住帝江骨玉:“你吐不吐吐不吐吐不吐!”
“不吐不吐就不吐!坏人,坏人,放开我!”
一个嫩嫩的声音,从帝江骨玉的嘴巴里发出。
……
是的,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掐架之后,帝江骨玉已经掌握了基本的语言技巧。
扶道山人气得眼前发花。
“你你你你偷吃我的鸡腿,还不吐口水,到底是你坏还是我坏!你信不信我煮了你!!!”
啪嗒。
脚步声。
虽然轻微,却一下让争吵不休的一人一骨安静了下来。
扶道山人一对明亮的眼睛,帝江骨玉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同时望了过去。
见愁不知何时,重新出现在了门内。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看着死掐着的一人一骨:“师父……”
“你被人打了?”
没等她说完话,扶道山人看着她这精疲力尽的模样,忍不住问了一声。
见愁听了,真想说您能不能盼着徒弟点好。
她走了过来,把帝江骨玉从扶道山人乌黑的手掌之中解救下来,随口“嗯”了一声:“是被人打了,可惨了。”
“为什么你这么一说,我反而不信了?”
扶道山人怀疑地看着她,倒一时忘了去抢帝江骨玉。
摸了半天下巴,他忍不住问道:“你揍谁了?”
“师父你想多了。”
见愁看着帝江骨玉,白白的身子上全是乌黑的手指印,不由得眼角狠狠一跳。
半个多时辰过去,这一人一骨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无奈叹气,慢慢用手指指腹将帝江骨玉身上的痕迹都给擦去。
帝江骨玉被扶道山人欺负了大半个时辰,就啃了一口鸡腿,竟然就跟自己死掐了好久……
一时之间真觉得“骨”生无望。
如今一见温柔可亲的见愁回来了,慢慢擦着自己身上的脏污,它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一挤,竟然一下坐在了万法归宗轮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哇呜……”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山人我还没哭呢,你哭个屁!你还是骨头呢,能不能有点骨气?”
“师父!”
见愁忍不住回头无奈看他。
扶道山人顿时委屈,愤愤道:“你果然是被人揍了!整个人都不正常了!!!我是你师父,它算什么!你居然偏心一个骨头不偏心我?”
“……”
好吧,我被人揍了。
见愁已经不想争辩这个话题了,她正想要转回头去,继续给帝江骨玉擦身子,却没想,扶道山人所有抱怨的声音一下停了下来,整个人瞪圆了眼睛,看着万法归宗轮上!
怎么了?
见愁跟着回过了头去——( )
黑色的巨大的万法归宗轮上,小小的帝江骨玉就坐在上面,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这会儿倒是一样大了——
哭的。
原本见愁给它画上去的小嘴巴,现在已经长得老大,仿佛要一口把自己都吞下去一样。
“哇呜呜呜呜……”
震天撼地的哭声,不断撞击在周围的石壁上,荡出一阵又一阵的回响来。
然而……
此时此刻,不管是扶道山人,还是见愁,都不关心它到底哭得有多伤心。
只因为,帝江骨玉的左眼眼角,竟然挂着一滴晶莹的液体!
那液体呈现出莹润的玉色,周围还泛着一点点莹白的光芒,才一出现,便漫散出一种温然又浩淼的气息,让人有一种不得不将目光放在它身上的吸引力。
见愁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师、师父……”
扶道山人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见愁的话一样,在看见那一滴帝江骨玉的“泪水”的瞬间,有一种难以接受的感觉,呢喃道:“竟然是……哭、哭了……说好的吐口水呢!!!”
“呜哇哇哇……”
帝江骨玉还在大声地哭喊着。
那一滴挂在它眼角边的泪水,眼看着就要从它眼角边滑落,见愁知道这一滴“骨髓”至关紧要,一下着急起来:“师父!”
“嗖!”
就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扶道山人已经速度极快地直接窜了出去。
笑话,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还要等到见愁这二傻子提醒!
这时候的扶道山人,身形简直化作了一道闪电,直接窜到了帝江骨玉的身边,在骨髓即将落地的时候,伸手接住!
滴答。
在液体坠落于扶道山人掌心的刹那,见愁仿佛听见了这么细微的一声响。
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知道,在这液体落下来的瞬间,自己的心也跟着安定了起来。
连忙走到扶道山人的身边,见愁问道:“师父,怎么样?”
“山人我出手,还有不手到擒来的道理?一点也没洒啊。”
扶道山人克制住心中的激动,也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一滴眼泪,纵使哭得烦人的帝江骨玉这会儿还在扯着嗓子干嚎,可落在他耳中,却奇异地悦耳起来。
白玉一般的帝江骨玉骨髓,其实并未落在他掌心之中。
若仔细看,便能发现,扶道山人的手掌掌心之中泛着一层浅淡的青蓝色光芒,仿佛一层光膜,将他的手掌与骨髓隔开,同时以灵力覆盖在掌心之上一寸处,放置这骨髓有一分一毫的流失。
“见愁,把你这小骨头扔出去,咱们得开始了。”
在勾引帝江骨玉吐口水的过程中,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如今骨髓一到,扶道山人可半点也不敢浪费。骨髓这种东西,尤其是为了研究本命道印之用,半点时间也不能耽搁,据说时间太长,保存不够完好的骨髓,在推衍本命道印的时候会受到影响。
这道印自己用倒无妨,可若是见愁使用,扶道山人便生怕出半点的差错。
他直接一伸手,将还赖在万法归宗轮上的帝江骨玉一把扫了出去,自己掌心里捧着那一滴骨髓,端正地站在了轮前。
可怜帝江骨玉正哭得起劲,冷不防就被人掀了出去,在空中惊叫一声,翻了好几个跟头,眼见着就要摔到地上,吓得连哭都忘了。
“啪!”
见愁眼疾手快,在帝江骨玉落地之前,竟然将骨玉一把接住。
眼睛一眨,一眨,再一眨。
帝江骨玉似乎有点没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小嘴巴一瘪,就要再次大哭起来。
见愁一抬眼,便发现扶道山人的手掌已经按在了轮盘上,整个黑色的轮盘上,那些金色的光芒竟然如同有生命一般,开始逐渐地蠕动,原本微弱的光芒,也开始逐渐变得刺眼起来。
抢在帝江骨玉大哭之前,见愁干净利落地一把将骨玉的嘴巴捂住,防止它发出半点声音来。
接着,毫不犹豫地一个转身,穿越石门,见愁带着帝江骨玉来到了甬道之中。
她把帝江骨玉举在自己的面前,一脸严肃地看着它:“我可以放你下来,但是你不许出声,也不要再哭,不然里面那个怪老头还要把你抓走,知道了吗?”
委屈至极,帝江骨玉其实到现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本它的表情是泫然欲泣的,在听见见愁这么一本正经地要求自己之后,画得一大一小的眼睛里,竟然透出了几分害怕,仿佛是对见愁所说的“怪老头”心有余悸。
它两腿之上就是身子,因为见愁把五官画在它的身子上,勉强也算是个脑袋了。
于是,帝江骨玉连忙点了点头,果然没发出一点声音。
心里无端生出一种哄骗小孩子的愧疚来,见愁心里骂自己越来越不要脸,竟然连什么都不懂的帝江骨玉都骗,唉……
强行将心里这种古怪的养孩子的感觉压下去,见愁慢慢弯腰,捧着帝江骨玉将它放下。
“说好了,不许大喊大叫也不许大哭啊。”
说着,她将捂住帝江骨玉的手给挪开。
帝江骨玉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呜呜”之声,不过小很多,有点类似于强行忍耐的抽噎。
它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见愁。
原本用点睛笔画出来的眼睛其实没有这种光泽,不过在会动之后,似乎便自动焕发了神采。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见愁是半点也狠不下心来。
唇边忍不住挂起笑容,见愁伸出手指,点了点帝江骨玉的头,道:“小骨头最乖了,现在我跟怪老头要在里面做事,你就在外面等我一会儿,不要乱跑好不好?”
帝江骨玉看了见愁好半晌,又看了看见愁身后的那一道门。
“老头,坏。”
“……”
这一瞬间,见愁愕然无比,同时有一种就要笑出声来的冲动。
帝江骨玉充其量只像是一个普通才出生不久,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却能如此精准地用三个字表达完自己对扶道山人的全部感官,的确是……
够可爱。
见愁强忍住笑意,想扶道山人在帝江骨玉这里应该是半点形象都没有了。
她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小骨头放心,他嘛……打不过我,所以我进去没有事,你能,就站好在外面等我,不许乱跑,好不好?”
“……好、好吧。”
有些迟疑的声音。
帝江骨玉两只眼睛都看着见愁,点了点头,就站在原地,将双腿并拢了,果然不再动一下。
总算是将这小家伙搞定了。
见愁笑一声,便要转头回去看看扶道山人那边的进境,只是在穿越石门的那一刹那,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小小的帝江骨玉,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就乖乖站在黑暗的通道里,注视着自己,像是个听话的小孩子。
石门上,迷幻的涟漪,忽然泛起,渐渐将眼前的画面淹没。
见愁脑海之中的画面,却才刚刚浮起。
给孩子做的小衣服,买的小拨浪鼓,还有那一把刻着字的银锁……
涟漪消散。
见愁已经站在了石门之内,扶道山人的身影,就在石窟的正中,那周围长着十六根尖锥的石盘,已经开始了越来越快的旋转。
就连,石盘上那一圈一圈的花纹,都像是长满了金色的刺一样,带着那尖锐的金光,在虚空之中滑动漫散。
本命道印的推衍,已经开始了吗?
见愁眨了眨眼,没有走得很近,只是看着。
平时看扶道山人,永远一身邋遢的模样,手边永远不离开的是鸡腿,嘻嘻哈哈没个正形,总是给人一种路边老叫花子的感觉。
可若是站在他的背后看,便会发现,这一身破烂的衣衫,其实是一身墨绿色的道袍,不过约莫是因为长久懒得洗,所以呈现出一种难言的油腻黑色。
他的背影,就藏在这样一身脏污的道袍之下。
竟然,显得有些高大。
乱糟糟的头发,在金光的映衬下,有一种张牙舞爪的感觉。
他张开的手掌,慢慢移开。
那一滴泛着温润白光的骨髓,在这漫天的金光之中,竟然直接悬浮了起来。刺一样的金光,在流转之中,竟然渐渐引得这一滴骨髓朝着石盘中心移动。
扶道山人的眼眸,被这一片金光照耀着,带着一种灼热的神光。
另一手压在石盘上,汹涌又澎湃的灵力,如同浪潮一样,无声地涌入了万法归宗轮之中。
嗡!
空气都为之震颤了起来。
强烈的金光,从轮盘之中爆发了出来!
霎时间,见愁眼前便是一片的金光。
她耳边竟然也响起了大河奔流的声音,仿佛脚下凭空生出了一条河流,只一眨眼间,这样的声音又出现在了她的头顶上。
见愁低头,地面上刻画着的花纹,全部流淌了起来,见愁抬首,穹顶上刻着的图腾,也都像是沸腾了一样。
头顶脚下,所有的图纹,都带着滚烫的金光,朝着中心处汇聚!
“铮——”
仿佛利剑出鞘!
扶道山人破烂的衣袍,霎时间被眼前骤然爆炸的金光掀起,满头的乱发也都被吹着朝后倒飞!
这一刻,他的身影,已然模糊在了这一片金光之中。
金色的光芒,在黑色石盘上流动,纵贯石盘的那一根尖锥,终于发出了一道刺眼的光芒。
头顶脚下的图纹,也汇聚了所有的力量,在中心处出现了一座金色的漩涡。
沧桑而玄奥的气息,霎时间便出现。
一条细细的金线,从漩涡之中牵出。
穹顶上的一条垂落下来,贯穿了那一滴漂浮在万法归宗轮上的骨髓,而后与上方凸起的黑色尖锥连接到一起。
脚下的图纹,同样朝上生长出了一条金色光线,爬了起来,与万法归宗轮下方的尖锥状凸起接合。
轰!
在那一瞬间,见愁只觉自己耳边炸响!
眼前,只有一片璀璨如星河一般的金光!
看不见扶道山人,也看不见自己!
头顶脚下,万法归宗,全数被这纵贯的金线连接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
整个石窟之中满布着无数的图纹,此刻全部的金光,都汇聚着特殊的力量,通过那两条金线,传递到了黑色的轮盘上,于是,整个石盘忽然停止了旋转!
嗡。
一声轻响。
像是人心脏的跳动。
咚。
有力的一下。
黑色石盘之上的金色图纹,一颤,再一颤!
于是,整个石盘,霎时弹射出一道巨大的虚影,朝外扩散了五丈不止。
本体与虚影,都有金色的图纹闪烁,衔接完美,看上去像是一个圆盘的内外两层,原本便是如此一般。
闪烁。
熄灭。
再闪烁。
再熄灭。
巨大的圆盘,不断从石窟上下的图纹之中吸取积蓄依旧的能量。
闪烁的金色图纹,像是有生命一样,在呼吸,在震颤。
它颤动一下,那被金色光线贯穿的骨髓,也膨胀一下,再收缩一下。
一道残魂,忽然从这一滴骨髓之中挣扎而出——
“嗷吼——”
那是帝江的虚影,四足六翼,状如黄囊,没有眼耳口鼻。
它凶恶地咆哮起来,虚影立刻膨胀起来,一丈,两丈,三丈!
其中一只翅膀,更是立刻朝着站在石盘之前的扶道山人扇了过来,似是含怒一击!
在这般庞大的虚影之下,宽敞的石窟,也显得狭小了起来。
华丽的金黄色羽毛,一枚又一枚,覆盖着帝江残魂的整个翅膀,在高高扬起之时,明明是虚影的羽毛,竟仿佛吸足了力量,变得真实又耀眼。
隐约间,竟然还有细小的电光,不断在羽毛之间攒动。
整个石窟中,除却金光的震颤,帝江的咆哮,巨大羽翼挥动时的风声,竟然还有噼啪作响的雷电之音!
金色的帝江之翼,甚至比帝江残魂的整个身体都要巨大,举起来的瞬间,变已经充斥满整座石窟!
疯狂地朝前面挥动,只有一道残影!
见愁已经忍不住要惊叫出声,只因扶道山人便站在那巨大的翅翼之前!
“师父!”
然而,扶道山人纹丝不动。
在这巨大的风力之前,他竟然豁然抬首,近乎惊叹地望着这华丽之间充满了威压的帝江之翼!
“呼!”
帝江之翼,霎时便已经到了眼前!
“噼啪!”
石盘上金色的纹路,竟然一下全部从石盘上脱出,如同一片巨网,覆盖在帝江之翼上,在它挥出的刹那,完全锁住。
竟然,再不能动分毫!
那咆哮的帝江残魂,陡然惨叫了一声。
这金色的电光,仿佛电网一样,将它巨大的翅翼困住,金色的羽翼霎时有一片焦黑的颜色,帝江的残魂被这金光困缚,仿佛遇到天敌一样,疯狂挣扎起来。
然而……
没有任何作用。
帝江残魂,疯狂惨叫着,在一片挣扎之中一点一点变小。
见愁仿佛能听到那种水滴溅入油锅之中炸响的声音。
巨大的金色羽翼,终于在金色电光的威慑之下,化作飘散的金色烟雾,散落在黑色的石盘上。
残魂,也在一声哀鸣之后,消失无踪。
石窟中,所有疯狂的金光,终于渐渐消散,头顶脚下也恢复了平静,那如有生命的金色图纹,也开始渐渐暗淡。
与其同时,那帝江残魂与金色羽翼化作的金光,一点又一点,却开始重新凝聚,像是星空之中的某几颗星星。
见愁睁大了眼睛。
原本悬浮于半空之中的骨髓,仿佛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支撑,霎时——
下坠。
崖山,揽月殿。
郑邀刚刚将青峰庵隐界的事情,全部交代给了曲正风,又想起不多时前执事堂那边的羲和长老传来的消息。
“剪烛派的心思,只怕是连昆吾也起了怀疑。就在刚才,昆吾那边有消息传来,说是横虚真人也派了他座下得意弟子谢不臣前去,你此一行,说不准要与他碰上……”
话还没说完,曲正风已经皱了眉头。
他眼底浮出淡淡的冷意,唇角却一勾,正待说话,却陡然转身一望!
一股沧桑浩渺的灵力波动,已然从灵照顶下传来,震颤整座崖山!
郑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开、开印?”
他刚说完这几个字,身影便陡然消失在了揽月殿中,再出现已是在外面的石亭上,俯视下去!
灵照顶上,归鹤井中,那一只大白鹅已经受惊,连忙从水里跑了出来,撒开脚丫子在灵照顶灰白的地面上走动。
想来平静不起什么波澜的井水水面,所有的风信和雷信,都发出了光芒。
继而,一道冲天的金光从水下腾起,一下冲入了云霄高处,将头顶上厚重的云层都穿破,金色的日光从云层的破孔之中照落而下,水面顿时灿烂无比。
拔剑台上。
沈咎与站在对面的寇谦之,同时手剑,注视着那一道金光投射而出,又慢慢消失在云层中,目光之中是止不住的骇然和好奇。
这是?
执事堂内。
“炼体炼体!我看你是需要练练自己的脑子了!”
长老戚伯远气得不行,现在他相信扶道长老千不好万不好,却有一点说得不错:崖山门下量产二傻子!
人家炼体你也炼体,你脑子是不是有坑啊?
戚伯远胸膛剧烈起伏着。
戚少风站在两位长老面前,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眼神里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倔强。
“我就是想炼体!”
戚伯远听得火大,终于忍无可忍一下站起来,就要给戚少风一巴掌,好叫他清醒清醒。
没想到,就在他抬起手来的那一刹,一道充满了狰狞与威压的金光,忽然从灵照顶上传来。
他愕然望去,霎时间像是看明白了什么,难以抑制地露出一种震骇之色。
“万法归宗轮……被启动了?”
困兽场,开印石窟。
在扶道山人与见愁的眼底,这一滴白玉一般的骨髓,落下的速度极慢,通体流转着莹润的光芒,只看着,便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滴答。
在寂静到了极点的空间里,这坠落的声音,像是敲击在人的心门上!
黑色的石盘上,帝江羽翼化作的金光,已经变成了石盘上一个又一个的金色光点,像极了万象斗盘上的“道子”!
如玉般的骨髓坠落,正好点在那尖锥之上。
于是,一滴骨髓,瞬间通过这尖锥,通过石盘之上那些已经不再闪亮的图纹,朝着四面八方漫散开去,在接触到“道子”们的时候,又迅速地汇聚起来!
骨髓一滴,坤线全现!
玉色的线条,一下在石盘上勾勒而出,每一条都贯穿了一枚金色的道子!
一枚道印,终于浮现!
无数金色的电蛇,游走在道印之上,仿佛远古的一道雷电劈落,在大地上留下了金色的伤痕。
荒古的气息,在这一瞬间,澎湃而出,仿佛漫漫时空长河里,一声亘古的叹息……
见愁呆呆地望着,扶道山人亦是满眼的震撼!
本命道印——
帝江,风雷翼!( )
“风雷翼……”
多少年没看见过本命道印出世了?
扶道山人的声音,有种做梦一样的迷幻之感。
十甲子之前,拥有本命道印的大能修士,还不在少数,如今一个个却都已经成为了隐匿十九洲的老怪,轻易看不见身影。
一场大战,改变如斯。
如今这一枚道印,竟然在他的手中成形,无疑让他有一种亲手打破了什么禁忌的感觉。
目光落在这一枚已经彻底成形的道印上,扶道山人的目光里,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慨叹。
见愁就站在他身后。
满石窟的金光已经敛去,纯黑的石盘上,却还有那金玉一般的道印。
九枚道子如棋子,骨髓滴落抽现的线条,将这九枚道子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类似于翅翼形状的道印。
这,便是上古帝江的本名道印了。
扶道山人没有动,见愁也没有出声。
过了好久,扶道山人才将手一伸,五指尖上冒出一道道蓝色的光焰,朝着那道印一抓,竟然凭空将那金色的道印从石盘之上抠出!
霎时间,那道印就被他虚抓在了掌心里。
转过身,扶道山人看了一眼掌心,便回过头来,看向见愁。
“帝江本命道印已出,你这小丫头果真是个有气运的,过来吧。”
见愁看着他,站着没动。
扶道山人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顿了顿,见愁也不知应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师父看上去好像有点不一样。”
一怔,不一样?
扶道山人用空着的那一只手摸了摸下巴,拧着眉头思考了起来。
“难道,是山人我又变帅了?”
自语了一声,扶道山人顿时眼前放光,重新看向见愁:“快说说,为师哪里不一样了?眼睛好看了还是鼻子好看了?”
“……”
脏兮兮的脸上嵌着一对闪闪发光的眼睛,还巴巴望着她。
见愁沉默地回望他半晌,在他期待无比的目光下,只觉心里有些梗,好半天才吐出来一句:“当徒儿什么也没说过吧。”
“你说你这人,怎么半点也不实诚?你不是说山人有哪里不一样了吗?你倒是说说啊!多少年没人夸我长得英俊了?”
扶道山人忽然忧郁了起来,掐着指头一算,惆怅地低下了头。
“唉……果真是英雄老矣,无人问津,行情降了啊……连小见愁都不搭理我了。想当年山人我纵横十九洲,一根鸡腿,哦不,是一把木剑,打遍十九洲无敌手,到如今竟然沦落到这般田地——”
一声,有一声。
扶道山人的声音越发哀怨起来。
见愁只听得头皮发麻,眼看着扶道山人就要开始回忆自己昔年光辉岁月,她知道,此刻再不打断,只怕就没有打断的机会了。
“师父,道印要怎么处理?”
“呃?”
眼底满是回忆之色的扶道山人,愣了一下。
目光一转,一下落到眼前的道印上,他才连忙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险些忘了大事!”
见愁见他不再念叨,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由得笑了一声。
扶道山人也不是个没轻重的,依旧朝她一招手,道:“择日不如撞日,这本命道印不同于其他普通道印,普通道印乃是一种修炼的法门,人人皆可修炼;可本命道印却是一种天赋的技能,推衍形成一枚道印,只能按在一个人的身上,并且还不一定能够修炼。所以,本命道印珍惜无比,你是赚大发了。娘的,帝江骨玉这样的好事都被你给撞上!”
说话间,冒出一种浓浓的感叹来。
见愁听了,也算是明白这本命道印的特殊之处了。
也就是说,在她拥有了这一枚风雷翼道印之后,整个修界,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拥有同样的道印,除非也有旁人用帝江身上的某物,推衍出了同样地道印。
不过,眼下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低。
至于说气运和机缘……
见愁想起的是谢不臣。
这原本不是自己的气运,也不是自己的机缘。
听闻,这乃是昆吾谢不臣修炼一个道印需要的东西,也就是说,这是她从谢不臣手中夺来的。
他曾夺了她的命,夺了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的命,她夺一分机缘,又算得了什么?
一时间,见愁失笑,走上前来:“照师父这样说,徒儿也算是否极泰来了。”
否极泰来?
扶道山人闻言看她,但见她脸上笑意浅浅,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更是半点苦色都没有,顿时一翻白眼:“嘚瑟!赶紧站好,斗盘呢?”
见愁依言唤出斗盘。
筑基后期的斗盘,已有一丈六尺多,初时出现,便庞大无比。
扶道山人看了,顿觉自己后槽牙都跟着痛了起来,捶胸顿足道:“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这天才前浪真是要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又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见愁万万不敢接话,生怕扶道山人一个不高兴就把自己喷个狗血淋头,只做出一副异常诚恳的表情来,咳嗽了一声,询问道:“那什么,师父,这道印我要怎么学?”
“哦……这个简单。”
扶道山人回过神来,嘿嘿一笑。
斗盘上,一条一条的坤线,全部亮起,像是将夜空用四个方向交叉的线条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又像是大地上延伸出无数纵横交错的脉络,绘制出一幅复杂的画卷。
天元处,一尺方圆的区域内,仿佛放着一只玉碗,灵气有如实质一般粘稠,化作了晶莹的液体,被盛放在这天元“玉碗”之中。
不断有灵气被吸收到整座斗盘上,顺着每一条坤线朝着中间汇聚,缓缓注入天元。
那玉碗之中如液体一般的灵气,以一个微不可见的速度,缓慢增长着。
见愁的斗盘上已经有一些道印,分别是她修行过的红尘破妄指、翻天印、劈空斧等术法。
扶道山人此刻就站在见愁的斗盘上,手里虚抓着那一枚道印,仔细地分辨着见愁的斗盘。
“斗盘对道印会有天然的亲近之意,一会儿我便将道印缓缓落入你的斗盘之中,你只需用抱元守一,用心感受,让它落在合适的位置即可。你魂魄不全,这东西又曾凝聚过帝江的一缕残魂,更要格外当心。”
说着,扶道山人仿佛有些放心不下。
他抬起头来,看着见愁许久。
思索片刻,他左手手指一伸,便有一枚深紫色的玉刺出现在了指间。
“我记得你说自己在杀红小界之中遇到顾青眉用铃音攻击,曾有魂魄不稳的情况,这一点倒是师父疏忽了,也是没想到你竟然机缘巧合就出了山门,竟未来得及为你备下几件防身之物。这是一枚定魂钉,可将人魂魄定住,安稳在体内,同时有防护之效。”
定魂钉,长也只有一指,周围有淡淡的莹润紫光流转。
见愁听见扶道山人的话,不由看向了他指间。
扶道山人道:“原本我十九洲很少有此物,远也不是为了在寻常修士身上用的,只在与某些棘手的东西交战的时候才会为防万一用上。不过,此刻于你而言,倒是刚好合适。你缺了四分魂、三分魄,若再遇上顾青眉此等针对修士心神的攻击,只怕处于劣势,往后在心神的防护上倒是要花点心思了。”
说完,他抬手直接持着那定魂钉,朝见愁眉心一按!
见愁只觉眼前一道紫电闪过,在自己眉心祖窍之中一没而入,有一股凉凉的感觉,顺着这一道电光,穿入自己脑海之中,霎时间消失不见。
扶道山人手指从她眉心处拿开,见愁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眉心。
光滑平坦,半点被扎伤的痕迹都没有,那一枚定魂钉,竟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兴许是觉得见愁摸眉心这动作充满了傻气,扶道山人竟然忍不住嘿嘿笑了一声:“瞧你这傻样,定魂钉有形而无实,你摸得到个屁!知道它在就好了,往后遇到危险的时候,你就知道它在了。现在还没到修心——”
话音戛然而止。
扶道山人的脸色忽然黯然了一下。
见愁依旧觉得奇妙,听他乍然停住,忍不住抬头:“怎么了?”
“没什么。”没好气地翻个白眼,扶道山人自己低声咕哝道,“真是他娘的迟钝!不过这样也好……”
“……师父。”
骂人的时候您声音小点好不!
“好了好了,不骂你了。”扶道山人连忙摆摆手,虚抓着道印退了一步,望向见愁,原本懒散的表情顿时一扫而空,精气神顿时上来,吐气开声一喊,“站好了——道印,去!”
手诀一起,原本被他抓在手中的道印,竟然霎时缩小,化作一道金玉光芒,投向了见愁脚下的斗盘!
像是一道水流,落入了平静的湖泊,顿时有一片灵力的涟漪朝着周围漫散了开去。
那一枚道印,重新在见愁的斗盘上凝聚,舒展开来。
同时,见愁的斗盘,开始了疯狂的旋转!
斗盘旋转,而道印不动!
只旋转了短短的几息时间,见愁便忽然之间心神一动,喝一声:“定!”
咔!
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斗盘便已经停止了旋转,那一枚道印顿时朝着斗盘之上某个空白处落去!
斗盘上一条一条坤线,顿时与道印上的坤线重合在了一起;道印上一枚一枚金色的道子,都落在了斗盘上坤线交汇之处,成为了了斗盘上的道子!
只不过,这一枚道印,坤线为玉,道子为金!
噼啪!
无数绚丽的金色电光,在道印落下斗盘的瞬间,立刻盘绕在了道印之上,虽细小,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威势!
见愁只觉得一股沛然之力,随着这一枚道印的落下,席卷了自己整座斗盘。
还存在于斗盘上的其余道印,在这一瞬间,竟然都仿佛不敢与这一枚道印争夺光辉,变得暗淡了起来。
普通道印尚有一到九品之分,可本命道印便是本命道印,到底威力如何,只有交战的时候才清楚,并无明显的等级划分。
然而,在这一枚帝江风雷翼落定的瞬间,见愁可以极其清晰地感觉出来——
它绝对凌驾于其他道印之上!
背部右边的肩胛骨处,忽然传来一阵阵的刺痛,仿佛有什么灼烫的东西,一下烙了下去。
“啊!”
隐忍地一声。
冷汗,伴随着灼痛,陡然袭来!
见愁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她只觉仿佛有一把又一把钢刀,从她肩胛骨处穿插而出!
一把,两把……
一共九把!
正好与那帝江风雷翼的道子数量相合!
一阵又一阵的金光,伴随着一次又一次剧烈的灼痛,从她背后发出!
扶道山人已经退到了旁侧,半点也不慌张,只是带着一种近乎惊叹的眼神,望着这一幕——
有如,破茧涅槃。
脚下斗盘如星空一样明亮,金玉交织的帝江风雷翼上攒射着金色的闪电,见愁站在这斗盘的正中央,右肩胛骨后,却有一道又一道的金色光芒刺出,慢慢交织出一只巨大的金色羽翼!
那是他们先前看见过的帝江的羽翼!
金黄色的羽毛,一丝一毫都如此整齐,金光交织出来的羽翼,更有一种透明的流光之感,古老的符文在羽翼上闪烁。
那羽翼高高一扬,仿佛振翅就要飞起!
见愁的痛苦,也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冷汗涔涔而下,她甚至已经无法站立,一下跪在了坚硬的地面上,用手掌撑着地面,才能勉强保持身体的平衡。
眉心处皱起一条竖痕,祖窍中顿时光芒大放!
这……
到底是什么?
伴随着背后的剧烈灼烫,仿佛有什么东西闯入了她脑海之中。
她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泽之中,入目所见,奇花异草,都与寻常不同。
一阵阵兽吼,从远处传来。
六足四翼的帝江,体型尚小,从远处振翅飞来,整个大泽之中的兽吼,顿时疯狂起来。
“嗷吼——”
天际之上,长得像是一只巨大的囊袋的帝江,也发出了呼应的声音。
它右侧第一羽翼霎时举起,朝着大泽之下一挥,便见一阵狂风席卷,竟然将隐藏在密林之中的无数猛兽卷起,仿佛有无形的风刀同时穿入!
血肉横飞!
帝江继续朝前飞去,同样是这一羽翼!
第二次举起,朝下横扫而出!
噼啪!
比方才更快,更猛!
天际之间,竟然响起了炸雷的声音,无数的电光朝着更前方的猛兽们飞扑而去,无数生灵顿时化作焦炭,就连一棵参天的古木也瞬间炸裂,缓缓砸入了大泽之中!
“嗷吼——”
帝江发出了得意地巨吼之声。
整个大泽,再无任何生灵敢质疑它的权威!
见愁的目光,落在庞大的帝江身上,迟迟难以收回。
还在向前疾飞的帝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一下换了个方向,竟然朝着见愁所在之处飞来!
那一瞬间,它的吼声变得凶恶了起来!
见愁自然知道自己没有抵抗帝江的力量,立刻想要逃跑,可她这时候才发现,她两脚像是灌了铅一样,竟然动也动不了一下!
帝江的气息,已经将她锁定!
逃不了!
帝江挥动着四只巨翼,霎时间便逼近了见愁。
举翅翼,再挥。
这一次,风与雷齐动!
一阵狂风吹卷而来,环绕在帝江的羽翼之上,同时无数金色电光从羽翼之上冒出,充满着震撼天地的威能!
“嗷吼!”
眼看着一场灾祸就要降临,见愁逃无可逃,可下一刻,原本庞大的帝江身上,忽然冒出了九缕幽幽的白光,一下飞入了天地之间,消失不见。
举起的巨翼停下了。
朝前奔飞的帝江也一下停住了。
它仿佛很困惑,晃了晃自己的身子,锁定见愁的气机也变得犹豫。
就在这一刻,见愁眉心之中霎时绽放出一片紫光!
定魂钉!
那困惑的帝江像是见了什么凶物一样,竟然吓得尖叫了一声,“砰”地一声响之后,在半空之中一“炸”,化作一片云烟,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见愁被那一团紫光包裹着,忽然觉得精疲力竭,一下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之中。
“砰。”
金光消散,那出现在见愁右肩胛骨后面的帝江巨翼虚影,也终于收拢了进去。
见愁浑身无力,失去意识,一下软倒在地。
地面上一丈六七尺的斗盘,也一闪之后消失。
石窟内,扶道山人看着,连忙上前。
“见愁,见愁?”
***
“打赌打赌,你们说大师姐这一回能不能醒来?”是沈咎的声音。
“四师兄,这还用说吗?师父都说了,大师姐只是一时受不了道印的冲击罢了,你能不能盘着大师姐一点好?”是姜贺小胖子无奈之中夹杂不满的声音……
虚掩着的门缝里,透出了外面一道微红的光线。
到底是日出,还是日落呢?
见愁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
“啧,你这没良心的丫头片子,终于舍得醒了。”
揶揄的声音,从近处响了起来。
见愁诧异,抬眼望去,先看见的是一盏火光,其后才是站在火光旁边的扶道山人。
熟悉的摆设,这是自己在崖山之中的小屋。
见愁认得。
屋内的木灯台上放着一只白玉小碗,小碗内的火焰闪烁着,从来没有熄灭。
扶道山人的手指从那火焰的焰心处划过,咕哝了一句:“这一座聚火阵玩得倒是出奇地精巧,这么小,还能运转无误……”
“师父……”
从榻上坐起身来,见愁发现自己周身的剧痛都消失了个干净。
那一日在地下石窟之中的痛苦,仿佛都是一场梦。
她不由得皱了眉。
扶道山人打了个呵欠,走了过来:“这次还好,只睡了有一天多,就立刻醒来了。看看有什么不适?”
见愁下意识地引了一道灵气,在身体之中运转,半点没有阻碍……
除了,她隐约感觉到,当灵气在走过后背肩胛骨的时候,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后面多了什么东西。
“我背后……”
“是道印。”
扶道山人是了解这一切的,摸着自己的下巴,像是看个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看着见愁,像是要把她剖开来仔细研究一遍。
“本命道印乃是相伴妖修而生,一开始便烙印在它们的身上,无法复刻。不过经过万法归宗轮推衍的道印,就像是被打乱重排过一样,洗去了昔日天道留下的血脉联系,强行将它束缚在人的身上,依旧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你这一枚风雷翼,应该是帝江的第二翼,所以烙在了你右肩胛骨的地方。它不会影响你平时的修行,只到了你用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
用的时候?
见愁起身,脚踏在了地面上,身体的确没有半点不适,即便能感觉到背后有道印存在,也不影响灵气的运行。甚至,在灵气走过肩胛骨的位置的时候,她还觉得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眉头一皱,见愁手诀一起,便吸引了更多的天地灵气朝着自身汇聚!
脚下斗盘霎时出现,金玉帝江风雷翼,依旧带着一种赫赫的威势,躺在斗盘的一个角落上,跟随着斗盘,慢慢旋转。
天地灵气一涌入,立刻朝着那道印汇聚而去!
同时,见愁背后灼热的感觉立刻出现,一道一丈长的翅翼虚影,陡然从她背后浮现!
夸张地一丈羽翼,闪烁着荒古的金芒,只有一边,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然而在它出现的一刹那,却有一种悍然莫当的强大感觉,霎时充斥着整个小屋!
见愁正欲注入更多的灵力,试试这一枚风雷翼的威力。
然而,她只是念头一动,帝江风雷翼道印顿时便像是个无底洞一样,猛然将她所有的灵力抽干!
空空荡荡,半点不剩!
并且,这种庞大的吸力,还在继续扩大!
身体一下虚弱了下来,周身剧痛!
扶道山人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连忙一个手诀点过去:“停!”
“呼!”
那巨大的羽翼,霎时从她背后消失。
见愁险些一下重新瘫在地上,剧烈**,浑身都是冷汗!
“小祖宗,别乱玩啊!”扶道山人真是被她气死了,鸡腿一摸,就指着她鼻子开始数落,“以你现在的修为,撑死了也就能发动一次风雷翼的攻击,你还是刚醒来就试,试个屁啊!不要命啦!”
“我……”
见愁说不出话来,她真的只是习惯性地试一试而已。
扶道山人一把把她拽起来,鄙夷地翻着白眼。
“年轻人就是莽撞啊。本命道印当然是好东西,不过在山人我那个英雄辈出的时候,一般出窍以上的修士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出窍以下的修士拥有本命道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你现在才筑基,用一次能把你抽干了!这东西现在就是个防身用的终极手段,别乱用,当心玩儿死自己。”
“这么吓人?”
见愁站直了,总算是恢复了些许的力气,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心底也不由得有些发毛。
“师父还能骗你不成?”
扶道山人恨不得一指头戳死她。
“你说说你,之前晕了一次,刚醒来又给山人闹出这么大的幺蛾子,你想干啥啊?”
之前晕了一次……
见愁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心神之中见到的奇异景象,忍不住开口道:“师父,徒儿有事请教。”
她连忙将自己之前所见,一一道出。
扶道山人听得睁大了眼睛:“你是说,那帝江原本凶恶,眼看着就要一翅膀扇过来了,结果忽然九团光从它身体里飞出来,它就一下傻了不知道干什么,被定魂钉一吓,还自己炸了?”
“对。”
虽然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见愁看见的的确就是这个场景。
定魂钉既然起了作用,那一定是自己的心神世界受到了威胁。
“……这样么……”
扶道山人思索了片刻,最后一拍脑门,想到了。
“绿叶老祖曾煮帝江,打散了帝江的魂魄,你捡回来的这骨玉里藏着帝江的一只残魂。自古有三魂七魄者,皆魂善而魄恶。之前朝你飞来的帝江,三魂七魄齐全,受魄的影响,要找你寻仇;可实际上,它早已丢失了其余的两魂七魄。恶魄一旦离体,剩下的一缕残魂本是善念,自然不会再对你出手。定魂钉一吓,更无寄居之处,便自动消散了……”
见愁听懂了,却不禁沉默了下来,想想那出现在她脑海之中的帝江,最后那困惑而犹豫的模样,又想想在杀红小界之中绿叶老祖口斥帝江之言,一时竟有些怅惘起来。
魂善魄恶。
那一缕残魂,总归也是善的吧?
“嘿嘿,别想那么多了。”
扶道山人早年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未必不与见愁一般,只是现在嘛,早就看开了。
“不必去想什么善和恶,魂魄魂魄本为一体,所以人分善恶,甚至一人有时善有时恶。究其因。只看魂在上还是魄在上。帝江作恶多端,曾食老祖门徒无数,老祖岂能因它三魂之善,便饶过了它七魄之恶?除恶务尽。”
虽然不是很明白,不过……
见愁只能说,自己听明白的一部分,还挺有道理。
她慢慢笑了笑,点了点头。
“咚咚咚。”
叩门声响起。
沈咎等人已经在外头等候许久了。
“师父,大师姐醒了?”
“进来吧。”
扶道山人这才响起,外头还有几个拖油瓶呢,连忙招呼了一声。
他随手往地面上一抓,便有好几只小木凳从地面上浮现了出来,他正正好坐在了其中一个上头,于是这一个小木凳又变成了舒服的靠背椅。
扶道山人整个人顿时没了骨头,一下懒懒地仰了上去,嘴巴一张,鸡腿便被啃下来一大块。
“唉,好吃啊……”
“吱呀。”
推开门来的沈咎一眼就看见师父这赖皮狗的模样,顿时无语。
众师弟进来,皆行礼道:“拜见师父、大师姐。”
见愁看扶道山人这高人样子装过之后立刻没骨头的样子,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只想抬起头来,望向远方——是的,她不认识这个人。
扶道山人眼皮一撩,随口道:“净来这些虚礼,有那孝心不如多给师父做点鸡腿,真是看见你们都饱了。老二呢?怎么又没看见他?”
沈咎被“虚礼”两个字打击得不轻,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是姜贺小胖子机灵,连忙回道:“那什么,不是听说昆吾要派那个什么天才去青峰庵隐界,掌门也要派二师兄去吗?二师兄今晚就启程,说一会儿就过来辞行。”
见愁一听,忽然怔住。
扶道山人听了,却是眨了眨眼,好像才反应过来:“不说我都忘了……”( )
青峰庵隐界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若什么都查不出来,自然是小事一件,若真查出什么来,可能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派曲正风去,乃是如今崖山最为稳妥而且慎重的做法,实力够,声望够,可说得上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
落在见愁这边,关注的重点,却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当初讨论剪烛派事情的时候,她也是在场的。崖山派曲正风出去,她能预料,甚至也觉得这才是最好的人选,可为什么……
“师父,青峰庵隐界,崖山派的是……谢不臣?”
谢不臣。
这名字重新从她舌尖上冒出来的时候,竟不知为什么,透着一种全然的陌生之感。
仿佛,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可她知道,那不过是错觉。
扶道山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问什么。
见愁强压下自己心底的不平静,开口解释道:“当初师父带徒儿回十九洲,便是借道青峰庵隐界。那个时候,门内似乎有一头恶兽与师父争斗,实力不俗。以师父之修为,尚且与这孽畜纠缠许久,纵使昆吾那一位谢不臣再天纵奇才,也不该比师父厉害。派此人去,莫非横虚老怪背后有什么用意?”
当初青峰庵隐界门外,见愁是亲眼目睹过一切的。
如今她说出这一番话来,却是合情合理。
扶道山人方才的疑惑被压了下去,被见愁这么一说,新的疑惑也浮了上来。
“那孽畜乃是隐界之中生出的怪物,不过上次曾被我重创,应该没留下多少本事在。所以,你曲师弟去应当无虞。只是这谢不臣,撑死了也还是个筑基期的修为,进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横虚真人没这么傻吧……”
从扶道山人与见愁的话里,沈咎已经听出了一点端倪来。
他挠了挠后脑勺,忽然想到什么,嘿嘿一笑:“兴许,横虚真人正是算准了我崖山要派曲师兄去,所以才故意派了他们门中的天才去呢?崖山与昆吾虽不说交好,当年却也是并肩作战的两大门派,师父您跟横虚真人不对盘,这么多年下来也没见你们俩卡着对方脖子把谁掐死。所以啊,指不定横虚真人的意思是,叫二师兄照顾照顾那位呢?”
照顾?
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
扶道山人听了,垂下目光来,看着那油油的,肥肥的鸡腿,跟着嘿嘿笑了起来,有些令人毛骨悚然:“横虚这老怪在想什么,山人我可是不清楚了。不过老二在的话,倒不妨真的好好‘照顾照顾’那个天才。”
说完,那隐晦的笑声,顿时变成了猖狂的大笑。
“……”
见愁的目光,从扶道山人的脸上,慢慢移到了沈咎的脸上,从站在屋里这几位师弟们的脸上,都看出了一种轻松的笑意。
昆吾与崖山的关系,并不差。
这感觉……
多少叫见愁有些复杂起来。
曲正风,谢不臣。
两个名字,从见愁的心间划过,仿佛一条小船,从平湖之上划过。
那边,扶道山人只要一想曲正风与昆吾那小子之间的实力差距,便觉得心里爽快。
他兴头一起,直接一拍桌子,畅快道:“不行,这么好的机会,山人我一定要好好奚落他昆吾一番!”
探个青峰庵隐界,竟然也只派出一个筑基期的新弟子,你崖山是无人了吗?
山人我管你是不是无人,先抓住机会嘲笑一番再说!
想着,扶道山人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毫不犹豫直接伸手朝空中一抓。
“轰隆!”
一道闪电霎时间出现,被扶道山人握在手中,又随手一捏,变成一条细小的闪电,伸手朝着门外一投!
咻!
淡蓝色的闪电瞬间没入了外面一片又一片的云影之中,消失不见。
昆吾。
难得有一日,横虚真人没有在诸天大殿之中,而是从广场的这头,走到广场的边缘,似乎就要下去。
他身后跟着不少昆吾的弟子,穿着统一的蓝色袍服,恭谨又严肃。
就在此刻——
“轰隆!”
一道巨大的蓝色闪电划破天际,朝着横虚真人直直劈来!
又是雷信。
敢送雷信给昆吾的人,绝对不多;敢直接送雷信给横虚真人,还这样大张旗鼓,生怕旁人不知道的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了。
整个十九洲,除却昆吾的大仇敌们与崖山扶道山人之外,不做他人之想。
心里叹了一口气,横虚真人伸手朝后一摆,示意严阵以待的众人放松下来。
雷信已经直直降落。
横虚真人伸手一接,雷信就直接被他捏在了掌心之中,电蛇疯狂地炸裂起来,仿佛要在他手中掏出一样。
眉头一皱,横虚真人五指用力一捏。
啪啪啪。
所有电蛇一下彻底炸开,光芒消散。
这一下,留在横虚真人手心之中的,便只是一道普通的雷信罢了。
手指一摁,雷信展开。
竖着又一排的文字,写满了扶道山人的嚣张与猖狂。
“尔昆吾已无人哉,竟派一黄口小儿探青峰庵隐界,哀哉,哀哉!念及你我二人数百年交情,山人必嘱正风照拂一二,横虚老狗不必谢我。哈哈哈……”
……
当面叫人“横虚老狗”,这几年下来,扶道的脾气越发叫人生厌了。
随手一挥,大袖一甩。
一阵狂风席卷过去,雷信上的文字,立刻被这一阵风吹散了。
横虚真人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波动,只问:“他出发了吗?”
广场下,是无尽的云海。
一层又一层的白云,将昆吾山峦的轮廓勾勒。
谢不臣的木屋,虽在山腰,却也能有一个不错的俯视之景。
“咚隆……”
剑鞘与墙壁轻轻碰撞的声音。
谢不臣将那一把凡剑挂了回去,站在这一堵墙下面,抬头望了半晌。
就要出发去青峰庵隐界了……
他目光微微一闪,墨绿色的衣袍,色调厚重,压在他身上,沉沉地。
转过身,谢不臣将书案上的一本本书,都收了起来,重新放回书架上。
只是,在即将把最后一本书合上的瞬间,他的手顿了顿。
这是一本看上去十分古旧的书,上面的字迹很稀少,正中处则简笔勾勒着一副图画。
那是个六足四翼,身如黄囊的怪物,右侧的第一片羽翼高高扬起,竟然占去了整页的大半篇幅,大得夸张,更有一道道代表着风的波纹和雷电的符号,环绕在这一羽翼周围。
旁边,一行小字注解:
帝江,本命道印,第二风雷翼。
盯着这一行字看了许久,谢不臣最终还是目光一敛,将书合上。
纵使与顾青眉一起进入杀红小界之人得到了帝江骨玉,也未必知道藏在骨玉之中的秘密,更不用说还有本事研究出本命道印这种稀罕的东西了。
只是他自己,注定与这一枚“风雷翼”道印无缘。
那么……
便让这一枚道印,成为遗落于沧海的一枚明珠吧。
靠墙的书格上,已经排满了书。
谢不臣伸手,将这一本没有任何名字的古书,放入那无数的书籍之中,最后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来到十九洲三月余,修炼无数,学习无数,研究无数,心无旁骛,杂事不能扰心……
横虚真人说,这是一场历练。
不知,青峰庵隐界之中,又会有什么等着他?
一步一步,谢不臣出了小木屋,返身细心地将门拉好,用一把毫不起眼的小铜锁锁住,随手把钥匙搁到门上头,便转身顺着山道行去。
崖山。
扶道山人发完了雷信,再一想横虚真人的反应,简直乐得不行。
见愁脸上,却并没有多高兴的神色,她看了扶道山人好半晌,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师父,我的小貂和骨玉呢?”
“呃?”
扶道山人一愣,停下大笑,诧异地抬起头来。
屋内,一片安静。
见愁见状,眉头一挑,目光从扶道山人的脸上,移到了沈咎的脸上:“四师弟,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下困兽场之前,小貂在你那儿?”
“啊……”
沈咎脸上顿时露出一片尴尬的神色来。
那一瞬间,见愁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沈咎搓了搓手,颇为不好意思:“这个……大师姐的小貂脾气太大,我们抱着它它也不搭理,大师姐昏迷,哦不,睡过去的时候,它就直接跑到了前山河滩上去。我们都去看过了,还给它带了吃的,不过它怎么也不肯回来。那什么,我们绝对没有虐待过它,大师姐你千万不要误会啊……”
一连串的话语,从沈咎嘴里冒出来。
见愁却是一怔。
她倒不怀疑沈咎他们会不会虐待小貂,毕竟小貂的本事,自己很清楚。只是她原本以为自己带小貂回来,即便自己不在,小貂应该也已经跟沈咎他们混熟了,怎么还会回到河滩上?
脑海之中一下浮现出那一片破烂小山来,见愁的嘴角抽了一下。
眼看沈咎还在自责之中,见愁忍不住道:“四师弟不必紧张,小貂便是我从前面河滩上捡到的,大概还是不愿意住在崖山,在河滩上它比较熟悉,一会儿我去寻它回来就是。”
说完,沈咎一愣,竟然这样?
见愁却没继续搭理这个,回头又看向扶道山人:“师父,骨玉呢?”
“……”
扶道山人眨巴眨巴眼,摇了摇头。
“那天你不是带着它出去了吗?”
完了。
见愁猛然醒悟过来,一拍自己的额头:“它不会还在那边吧……”
“哪边?”
扶道山人一头雾水。
见愁哪里还顾得上解释,直接道:“师父我去一趟困兽场,一会儿再回来!”
说完,她斧头一甩,顿时身化一道乌光,便直接从小屋门口跃出,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直接投入了归鹤井!
困兽场尽头,长长地甬道里。
“呼,呼,呼,呼……”
沉沉的呼吸声。
帝江骨玉坐在石墙边,一大一小的眼睛已经闭上,整个头一点一点地,竟然已经陷入了熟睡。
“啪嗒,啪嗒……”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见愁一下停下了脚步。
帝江骨玉就缩在角落里,闷头大睡,半点都没觉察到有人过来了。
它沉在香甜的梦境里,被见愁勾得并不好看的嘴角也勾了起来,像是梦到了好吃的,又可能是梦到了什么别的人?
见愁不禁想,精怪们也会做梦吗?
整个通道的尽头,安静极了。
那一道大门,平平无奇地伫立在见愁的身前,帝江骨玉就在门旁的角落里,一片安静之中,这呼吸声就显得格外明显。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见愁终于还是慢慢地迈开了脚步,轻而无声。
她伸手将帝江骨玉从地上捧了起来,帝江骨玉仿佛觉得不舒服,迷茫地睁开了眼睛,一大一小的眼睛显得异常滑稽。
看了见愁一眼之后,它咿咿呀呀了两声,竟然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
这小东西。
一瞬间,见愁满心都是柔软。
她无奈的叹了一声,将骨玉塞进自己宽大袖袍之中,它竟然也半点没有察觉,或者说……
半点不在意,很安然,很放心。
在见愁的袖袍里,帝江骨玉沉沉睡着。
“小骨头放心,他嘛……打不过我,所以我进去没有事,你呢,就站好在外面等我,不许乱跑,好不好?”
当日哄帝江骨玉的话,回荡在见愁耳边。
心底忽然有点浅浅的愧疚。
见愁想,帝江骨玉毕竟是个小妖精,心智似乎只像是个小孩子,太蠢了……以后要少骗它,哪天被人拐走就不好了。
心里这样想着,见愁自嘲地笑了一声。
养只小妖精,还当自己养孩子呢。
她抬步,重新从困兽场中出去。
崖山上下,已经笼罩在一片残红里面。
又是落日。
归鹤井里,见愁的身影冒了出来,却没有直接回到的自己的小屋,而是直接飞出崖山道,来到了前山——
她可没忘记,这里还有小貂呢。
长长的崖山索道出现在见愁的面前,见愁却没多看一眼,直接朝着河滩上飞去。
残阳之中,千修冢间的杂草,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紫色。
见愁还记得当初遇到小貂的位置,一眼看过去,立刻就发现了那一堆放在原地的“破烂堆”,似乎没有半点的改变。
小貂呢?
见愁原以为它是为了它那一堆破烂回来的,没想到这里竟然半点动过的痕迹都没有。
“小貂!”
见愁站在这一堆破烂之前,大喊了一声。
她清越的嗓音,混在江水之中,一下传得远了。
窸窸窣窣。
草丛里一下从传来了声音。
嗖!
见愁只见眼角余光之中,一道熟悉的闪电般的灰影窜了出来。
她顿时惊喜:“小貂!”
“嗷呜呜呜!”
仿佛也没想到见愁还会来找自己,小貂灵活的身体,一下落在了见愁的肩膀上,亲昵地用尾巴蹭着见愁的脖颈,发出一阵“狼嚎”声。
见愁失笑:“还以为你多有骨气,连这一堆破……财宝,都不要了。”
“呜呜呜!”
小貂顿时不满,怒瞪见愁,用爪子指了指地上那一堆东西,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欺负貂!
欺负貂啦!
那都是人家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财宝,都是人家心爱的东西!
愚蠢的凡人,不懂欣赏就闭嘴吧!
见愁眨眨眼,一巴掌给它拍到了脑门上。
“啪!”
“嗷呜呜呜!”
“不是你巴巴要跟着我的吗?怎么一到了崖山你还敢跑路?你再跑一个试试?看我不打断你貂腿!”见愁佯装凶狠,瞪视着小貂。
一人一貂,四只眼睛。
小貂吓得浑身毛都耸起来了,顿时一下将自己两条腿都抬起来,艰难地用爪子抱着,只用屁股坐在见愁的肩膀上,竟然还挺稳当。
“呜呜呜!”
天哪,连貂的腿都要打断,有没有人性啦!
“呵……”
见愁正打算好好跟小貂说说日后的事情,没想到,草丛之中,竟然传出了一声轻笑。
那一瞬间,她立刻握紧了手中的鬼斧,身体紧绷,循声望去。
夕阳照耀下的九头江支流,有粼粼的碎光,很像是见愁去杀红小界的那一日。
不过,今天毕竟没有那么多奇怪的事情发生。
空气里,除了江水潮湿的味道,青草的香味,仿佛还有一点点炽烈的、醇香的酒味。
“不必紧张,小师妹……”
有些耳熟的声音,带着笑意。
前方某座坟堆旁,高高的青草丛里,一道颀长的玄黑色身影,似有几分摇晃地站了起来。
这一下,见愁终于看清了。
其实不必看,也知道是谁了。
崖山不会有第二个人会讨人厌的叫她小师妹。
眉头一皱,见愁握着鬼斧的手指,却没松开,声音冷淡:“大师兄。”
听听这口吻。
曲正风身上沾着一些脏污的痕迹,似乎刚才就是靠坐在某座坟头,半点也没介意。
他笑着走了出来,带着几许云淡风轻的味道,目光落在见愁的脸上,微一挑眉:“心不甘情不愿,人后何必叫我大师兄?”
见愁面色不变,依旧冷淡:“心不甘情不愿,人前何必叫我大师姐?”
近乎辛辣的原话奉还。
曲正风脸上的笑意,终于淡了几分。
他听说了本命道印的事情,如今再看见愁,的确又是改变了许多。
她的速度太快了……
快到,即便连他,也忍不住要生出几许嫉妒之心。
又朝前面走了两步,曲正风终于完全出现在了见愁的面前。
小貂歪着头,灵动的两只眼睛打量着他,似乎有几分好奇。
曲正风的目光,也落在这一头小貂的身上,不过没有停留多久,便又放回了见愁的身上。
“小师妹本事见长。”
见愁没回答,只道:“方才我出来时师父在问大师兄行踪,沈师弟说大师兄回头会去辞行。”
“没有辞行。”
出乎意料地,曲正风笑了一声,给了一个让见愁惊讶的答案。
没有辞行?
什么意思?
见愁忍不住皱了眉。
“为什么不去?”
曲正风今日显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看了见愁一眼,便转眸看向九头江。
“谁规定,每次离开,都要先行告别?”
“……”
自然没有人规定过。
见愁只觉得曲正风的回答,让人猜不透,她忽然想起了青峰庵隐界之行,于是,曲正风的一切古怪,她都懒得思考了。
“大师兄可知,此次青峰庵隐界之行,凶险极大。并且,昆吾那边派去的乃是横虚真人座下新收的弟子,谢不臣。”
曲正风点了点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知道。”
见愁道:“据我所知,大师兄并不喜欢昆吾。”
“不喜欢?”
曲正风忽然挑眉,回头看见愁。
“你口气这般笃定,可要当心。昆吾崖山向来是中域的两根擎天柱,你此言,有挑拨离间之嫌。”
“是因为十甲子之前的一役吗?”
见愁脑海之中浮现出自己于杀红小界因果幻境之中所见的一幕。
“战场上偷袭之人,乃是昆吾门下?”
“……”
彻底冰寒的目光。
曲正风周身,仿佛霎时被一股戾气笼罩,他眼神如刀,落在见愁的身上。
一字一顿,近乎刻毒。
“谁告诉你的?”
那看来是真的了?
见愁望着曲正风,眼底忽然带了几分打量。
这样的打量,完全不是一个小师妹看大师兄的眼神。
曲正风身上那玄黑的颜色,陡然变得森然冷肃起来。
他也注视着见愁。
过了好久,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又喑哑:“你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师妹。炼体才到第三层,也敢来诈我?”
“……”
见愁霎时望向了他。
炼体。
曲正风不用看她,都仿佛能知道她心底每一个想法。
唇边的微笑,缓缓浮现。
“《人器》炼体之法,我第五境黑风纹骨已成。小师妹如今不过天脏地腑,纵使借由身体血肉筋骨之力,打败了戚少风,便以为可以当个名正言顺的大师姐了吗?”
他竟然都知道。
然而……
见愁只是开口道:“我与他交战,非为大师姐之名。”
不过是想知道,差距到底有多大。
曲正风懒得听。
残阳越沉越低,也是他应该出发的时候了。
“你出于什么目的,与我无干。”
说完,他脚下一动,海光剑的光芒涌出,竟然就要离去。
见愁忽然开口:“大师兄。”
剑光一凝,曲正风挑眉:“小师妹还有何事?”
“无甚大事,只有一个请求。”见愁望着曲正风的背影,坦然而平静,“若大师兄在青峰庵隐界之中遇上谢不臣,但请大师兄留他一命。”
“……”
曲正风慢慢地眯了眼,终于回过头来看她。
饶?
这是崖山的大师姐,小师妹?
“我怎不知道,小师妹竟与昆吾之人有这般深厚的情谊,竟要为他求情了?再说……小师妹似乎断定我要对昆吾下毒手。”
对吴端那般的误伤尚且心狠手辣,对谢不臣,只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更何况见愁已经隐约明白曲正风对昆吾的不善与恶意,到底从何而来,所以心底更加笃定。
面对曲正风半含着嘲讽的话语,见愁竟不为所动。
她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她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抬起目光来,与曲正风对视,见愁双手持斧,躬身一拜:“深情厚谊无,深仇大恨有。大师兄留他一命,他日,见愁当血刃之。”( )
当血刃之。
四个字,淡静,从容,又沉稳。
听不出她有半分更强烈的情绪,然而话里却是让人听了忍不住心中冷寒的果断。
昆吾谢不臣,乃是近日十九洲风头最劲的人物。曲正风曾闻其名,听其声,却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这个人。反而是见愁,竟然与此人有些牵扯。
同样的天赋绝伦……
忍不住让人要怀疑点什么别的。
只是,即将出发了。
曲正风最后看了她一眼,竟然忍不住笑了一声。
见愁正疑惑这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抬起头的同时,便已经听见了一声呼啸的剑吟,曲正风脚踏海光剑,深海一样的光芒,霎时从天际划过,留下一道光痕,已消失不见。
这到底算是答应了,还是嗤笑呢?
见愁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不明白。
“呜呜呜……”
肩上,小貂不大明白地叫唤了两声,看看远处,又看看身边的见愁,伸出舌头来就要舔她。
在这关键的一刻,还在远望着天边的见愁,头没动,手却十分直接又准确地挡住了小貂的脑袋。
小貂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自己的偷袭竟然会被阻拦,霎时恼羞成怒起来。
“嗷呜呜呜呜!”
见愁终于回过了头来,看着不断向着自己挥舞着爪子,张牙舞爪的小貂,不由得失笑。
她也懒得跟它计较,袖子里还有只懒东西在睡觉,看看自己养着的这些家伙,都是吃什么干什么的吧。十九洲修界,还有比自己更惨的人吗?
见愁想兴许有,不过反正自己现在没有遇到。
风里已经透着深秋的寒意,远山渺渺,近山苍苍,都在一片即将烧到尾巴上的艳丽之中。
残阳沉入西方深蓝的海洋里,让群山的影子,都在见愁的脚下连绵。
她提着鬼斧,肩上坐着小貂,一步步便要从低矮的河滩上走过去。
只是,在经过前面某座坟堆的时候,她的脚步,不由得停了片刻。
崖山山前的千修冢,并没有在任何阴暗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暴露在光天之下,没有一般坟冢那种幽深凄冷叫人毛骨悚然之感,反而透着一种堂堂正正的气势。
这里的每一座坟冢,似乎都长得一样,兴许不一样的,只有每一座坟冢上长得或者茂盛一些,或者稀疏一些的荒草。
每一座坟冢,都没有墓碑。
见愁眼前的这一座坟冢,同样无名。
在一片荒草前面,在一座土堆的前面,微微润湿的地面上,有水迹的残留,一只普通的小酒坛子就放在坟冢前面,内中的酒液,似乎只剩下了浅浅的一层。
小貂一看,鼻子动了动,似乎在嗅着这空气之中浓烈的酒香。
炽烈,醇香,辣辣的,醺醺的。
小貂顿时眼前一亮,嗷呜叫了一声,后腿用力,就要从见愁的肩膀上飞奔出去。
见愁察觉到了它的意图,一把抓住了它的尾巴,将小貂拽了回来。
“嗷呜呜!”
你又干什么!
前面有好东西啊!
小貂原本已经飞了出去,现在被到提着尾巴拽起来,简直疼得嗷嗷直叫!
你不要仗着我不是普通貂就这样欺负我好么!
两只爪子和后腿都在半空之中扑腾着,见愁看了它一眼,又看了看那留下的一坛残酒,只把小貂往自己肩膀上一放。
“崖山乃我师门,非是你可以胡作非为的地方,走吧。”
“嗷呜呜呜呜!”
又欺负貂,你的师门干我屁事!
小貂凶恶地朝着见愁吼了两声,极其不满,然而在见愁这两句话之后,它老老实实地蹲坐在了见愁的肩膀上,只回头望着那一坛子酒,馋得口水直流,却只能吞进肚子里。
唉,惨啊。
见愁一路从无数的坟冢之中穿过,终于回到了崖山。
这时候,扶道山人还半点不知道曲正风已经走了。
见愁的小屋里,他们见见愁紧张自己那两只小东西,已经出了去,想了想也不多留,沈咎被召去了执事堂,小胖子姜贺生怕下一个被叫去打苦工的成为自己,毫不犹豫跑路。
转眼之间,人就散了。
扶道山人干脆站在见愁门外,一边吃着鸡腿,一边翻了一本小册子出来慢慢看着,甚至连椅子都被他挪到了外面。
崖山,在他脚边一根又一根增加的鸡骨头之中,慢慢沉入了黑暗。
灵照顶上,归鹤井中,仙鹤已飞,只有一只大白鹅,此刻也已经开始打盹。
一道乌黑的影子,透着隐约的赤红色光芒,仿佛要将周围的黑暗都吞没一样,从远处划了过来。
扶道山人听见了呼啸之声,连忙抬起头来,顿时抱怨:“你这回来得也太晚了一点吧?看看这天都要黑完了!你竟然让为师帮你守家门,实在太坏了!”
见愁落了下来,站在自“家”门前,原本脸上带着笑意,可空气里偏偏漂浮着一股油腻腻香喷喷的鸡腿味道,似乎还不淡。
顺着这味道,见愁低头一看。
一本小册子像是被随手扔在地面上,破破烂烂也不知写的是什么,而围绕着这一本小册子的,是……
满地鸡骨头!
嘴角一抽,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见愁慢慢说了一句话:“有劳师父为徒儿守家门了……”
这样的“看门的”自己宁愿不要!
扶道山人自然看见了见愁嫌弃的眼神,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他直接弯腰将那一本书捡了起来,接着却直接脚下一扫,叱一声:“去!”
所有地面上的鸡骨头全数朝着半空之中抛飞出去!
那一瞬间,见愁望着那些骨头在半空中留下的残影,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不愧是崖山的长老,不愧是整个中域都闻名的人物!
就这样一份朝着自己门中扔垃圾的本事,见愁是拍马也比不上的。
扶道山人做完了这一切,看着见愁这门口也顺眼干净多了,顿时得意地扬起眉毛笑了笑。
“这下没话说了吧?”
“……”
的确是没话说了。
见愁无奈。
扶道山人把那小册子揣进自己油腻腻的衣袖里,只问:“你找只小貂,怎么去了那么久?”
“在那边遇到大……曲师弟了。”
一个口误,险些出错,见愁连忙纠正。
扶道山人惊讶:“他?”
“曲师弟好像直接走了,没有跟师父辞别。”
曲正风的一些想法,也挺有意思的。的确没人规定过离开必须要告别,但是这一句话听着,总是怪怪地。
见愁如实以告,总不能叫别人不知道曲正风已经走了。
扶道山人闻言沉默半晌,接着忽然骂了一声:“回来一定扒了他的皮!眼睛里还有没有山人我这师父了?真是,以为自己修为就要比我高了,就能当我师父了不成?做梦!呀呀呀呀气死我了!”
“……”
不提,见愁都要忘记这一位师父的奇葩修为了。
虽然很想问问师父现在到底又退到什么境界了,但是想想有些戳人伤口,见愁就忍了。
“师父,曲师弟走的时候,一眼看破了徒儿的修为,还说自己已经到了《人器》炼体的第五重境……”
“噗!”
扶道山人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了,他瞪圆了眼睛,看着见愁,简直不敢相信她说出的话来。
“他竟然告诉你了?”
霎时间,见愁皱了眉:“听师父这意思,倒好像对曲师弟的修炼很清楚。”
“咳。”
扶道山人连忙四处看了看,遮遮掩掩了半天,开口道:“这个么……好歹还是能看出一点的,不过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三百年我也没在崖山,他什么时候修炼的我哪里清楚,也是后来你提,我才想起来。他应该也是从藏经阁找到了那炼体的功法,说起来竟然也到了第五重境,难怪那么厉害了……”
《人器》炼体之法。
第一层灵气塑造血肉,第二层以火淬炼筋骨,第三层以玉沁温养五脏六腑。
见愁正好完成了前面的三层,如今的境界称之为天脏地腑。
如今她已经能够凭借身体的力量,击败已经刚刚结丹,但是实力还不怎么强的戚少风。后面,却还有六层境界等着自己。
第四层,以灵珠嵌入关节,来保证关节的强韧,称为“交珠连璧”;
第五层,便是现在曲正风所在的境界,以可以侵蚀人血肉筋骨的黑风刻体,称为“黑风纹骨”;
第六层,则是雷电淬体,强健全身的骨肉,称为“行雷走电”。
在杀红小界之中,见愁机缘巧合,完成了第二三层的修炼,如今是需要找寻一些合适的灵珠,镶嵌入自己的关节之中,让之前强健的骨肉连接在一起,因而称为“连璧”。
灵珠应当十分好找,所以第四层对见愁而言,应当不是难题。
只是这第五层,则要求苛刻。
黑风,这名字听起来普通,可却是寻常修士闻之丧胆的地方。
此风从地底深处吹出,时而灼烫如火,时而寒冷如冰,吹过时如钢刀刮骨,薄刃剔肉,身体虚弱者被黑风一吹,很可能就只剩下一副骨架,从此身死道消。
十九洲大地之上,有黑风的地方极少,一旦有,那一定是险地之中的险地,基本都在寻常修士不可接触的地方。
因而,见愁接下来修炼的大难题,除了灵力的积累之外,便是寻找黑风所在之地了。
曲正风竟然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并且完成第五重黑风纹骨,抛却偏见,见愁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正好如今扶道山人也在,见愁干脆问了一句:“徒儿如今也到了炼体第三层上,第四层温和,倒是好过,不过到了第五层却难以找到一个有黑风存在的地方。十九洲大地,师父最了解,不知到底哪里能找到这样合适的炼体之处?”
曲正风既然能找到,那自己应当也能找到。
见愁望着扶道山人,扶道山人则思考了起来。
他两道眉毛皱在了一起,摸了摸下巴,咕哝起来:“这样的地方是有,不过都很远,北域禅宗佛林阴阳两宗应该都有,东南妖魔域应当也有,我还去过,但是那里对你来说太远了。还有两年便是左三千小会了,山人我还跟龙门那俩傻子打了赌呢,不能耽搁。这么算,只能给你找个近点的地方了。”
的确如此。
不管见愁炼体不炼体,炼体情况如何,两年多之后,总归是要参加左三千小会的。
若是去到太远的地方,一则因为见愁此刻的修为还不够横行十九洲,或有危险也不一定。即便出门安全,也不一定就能准时赶回来。
真要修炼,必须找个近点的地方。
见愁有些担心:“这般的地方中域没有吗?”
“……我想想……”
扶道山人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太阳**,开始在这山壁之上踱步。
一步,两步。
他竟然发现自己的记忆是有些模糊的。
三百年没在十九洲,当初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事情,似乎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失在角落。
扶道山人需要很用力,才能记起当年修炼的一个细节。
想着想着,他忽然骂了一声:“曲二傻子简直不安好心!既然说自己到了第五层,那一定是找到了合适的炼体地方,并且就在最近。若直接告诉你,哪里用山人我现在想得要死要活?”
“……”
曲正风怎么可能告诉她地方?
见愁是没这么想过,不过对于自己与曲正风之间的恩怨,还是缄口不言的好。
她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真没有地方就算了,先修炼后面的境界应该也可以吧……”
一个白眼。
扶道山人毫不犹豫地翻给她看,忍不住训斥她:“你以为人家给你划定修炼的境界是那么简单吗?黑风纹骨,会在修士的骨骼上留下一些特殊的纹路,有说不尽的妙处。下一个境界就是雷电淬体,运气好能出现点不一样的东西来。先风后雷,万万不能差错。”
“这样?”
见愁一下想起自己在杀红小界之中,曾经因为与那一枚雷灵珠对抗,经受过雷电淬体。
“那……若是先雷电淬体过了怎么办?”
“凉拌。”扶道山人忍不住嘀咕,“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徒儿曾不小心被雷电淬炼过了。”
见愁终于还是“交代”了出来。
这一瞬间,扶道山人觉得脚底下的地面似乎有些太滑。
他扶了一把山壁,才勉强站稳:“你再说一遍?”
“徒儿误打误撞,已用雷电炼体过了,不过约莫与《人器》之法不同吧。”见愁迟疑着开口。
“不同个屁!”
都是雷电淬体,有什么差吗?
扶道山人恨铁不成钢,有种打死她的冲动:“活该你是个倒霉孩子呢!现在没死算是你命大,回头等黑风纹骨过后,重新再练一遍吧!”
重新再练一遍……
再练一遍……
想想那雷电过体的痛苦,简直钻心一样。
见愁霎时间也有一种捂心口的冲动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扶道山人看着她这一副眼看着就要被打击倒的样子,冷哼了一声:“现在知道错了吧?让你不听师父的话。”
“师父你之前有说过什么吗?”
见愁幽幽地望。
扶道山人瞪眼:“你再说,你这个穷鬼再说!师父还给你准备了交珠连璧的灵珠,你再说信不信我扔去喂狗也不给你!”
咦?
竟然还给自己准备了灵珠?
见愁顿时有些诧异。
扶道山人抱拳,一副“现在知道你师父我是个多好多贴心的老头子了吧”的表情。
他得意:“师父可是有小金库的。回头你就好好修炼去,一定要打败那个周承江!”
哦。
原来如此。
见愁了然地微笑了起来,再慢慢想想自家师父毫无羞耻感地骂自己“穷鬼”的情形,开始思考故意输掉这一场回头跟周承江分赃的可能性。
扶道山人半点不知见愁已经开始蔫坏,只当她已经被自己感动得言语不能,摆摆手道:“好了,反正你自己作的孽自己扛。那有黑风之地,师父已经想好了,崖山往西六百里处,过白月谷,有座山,名为采药峰。当年在山后悬崖下,我曾隐约看见有黑风从洞中出来,前人就称之为黑风洞。不过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黑风本身便是时有时无,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确定还在不在。”
说着,他摸了摸下巴。
“不过曲正风那二傻子既然找到了地方,应该不会出这中域范围,回头你修炼完第四层,不如去这个地方看看。运气好的话,应该还在。若是没有,也只能认命,等往后有机会,师父为你寻更远的地方了。”
见愁听了,默默点头,记下了“采药峰”这个名字。
不知,在她到第五层之后,可能与曲正风匹敌?
崖山的月,慢慢地爬上了山峰,挂在了高高的还鞘顶上,那一把崖山剑的巨大影子,投落在灵照顶上。
这一日,正好是十五。
见愁决定闭关。
扶道山人给了一打灵珠,十分大方地让她放心修炼去。
第四层修炼起来,并没有那么痛苦,倒是与第三层有异曲同工之处。
手肘,膝盖,脚踝……
每一个关节上,见愁都镶嵌了灵珠。
有的时候她会失败,灵珠会破碎,不过越到后面,见愁越是熟练,可以清晰地控制好力度,关节的软骨恰好能直接吸收灵珠的力量,形成一种玉珠形状的保护。
最后一颗灵珠,竟然是在喉骨处,已经不仅仅是关节。
见愁手指尖上,最后一枚灵珠呈现出淡淡的蓝色,只有鸽子蛋大小,她闭上眼,慢慢将这一枚灵珠靠近了自己的喉骨,屏住呼吸。
隐约之间,只听得“咔”一声响,特殊功法运转之后,那灵珠竟然直接隐入了见愁的颈中,仿佛霎时间有形无实一样,只有一个圆珠一样的影子,在她喉骨处一闪而逝。
重新睁开眼,见愁终于松了一口气。
虽然看不到,但她依旧能感觉到,浑身上下,从血肉到关节,已经完成了一次“全副武装”。
那么……
黑风纹骨,会是怎样?
见愁从蒲团上起身,慢慢地走到了门前,将门拉开。
又是一轮金黄的圆月,照耀着整座崖山。
一股寒气,从外面冒了进来,深夜霜色甚重,满地雪白,就连见愁门边不远处的藤蔓上,都已经覆盖着一层白霜。
约莫快要入冬了。
她这一次闭关修炼《人器》第四层,竟然花了一个月。
从屋内走了出来,见愁想,没多少时间了。
左三千小会之前,还有两年,她应该去往崖山西,过白月谷,到采药峰。
是时候,重新出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