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魔法 > 将夜 > 全文阅读
将夜txt下载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很多不可知之地,在那些不可知之地里,有很多不可知之人

    ……

    ……

    黄昏的荒原远方悬着一颗火球,它散出的红色光线像一团体积巨大的火焰,缓慢而坚定地逐渐蔓延开来原野上积雪融化后初生的苔藓,像烧伤后的疤痕一样涂抹的到处都是,四周一片安静,只偶尔能听到上方传来的鹰鸣和远处黄羊跳跃时的声音

    空旷的原野上出现了三个人,他们聚集到一棵荒原不多见的小树下,没有开口打招呼,很有默契的同时低头,似乎树下有一些很有趣的东西值得认真研究和思考

    两窝蚂蚁正围绕着露出寒土的浅褐色树根进行着争夺,或许是因为这片荒原上像树根这样完美的家园难以找到第二个,所以这场战争进行的格外激烈,片刻后便残留了数千只蚂蚁的尸体,似乎应该很血腥惨烈,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片小黑点而已

    天气还很寒冷,树下那三个人穿的衣服却不多,似乎并不怎么怕冷,就这样专注地看着,不知道看了多久,其中一人忽然开口低声说道:“俗世蚁国,大道何如?”

    说话的那人眉眼青稚,身材瘦小,还是一个少年,穿着件月白色无领的单薄轻衫,身后背着把无鞘的单薄木剑,乌黑的头细腻地梳成一个髻,有根木叉横穿其中——那根木叉看似随时可能堕下,但又像是长在山上的青松般不可动摇

    “座讲经时,我曾见过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

    说这句话的是个年轻僧人,他穿着一身破烂的木棉袈裟,头上生出的茬儿青黑锋利,就像他容颜和话语中透出的味道那般肯定坚毅

    木剑少年摇头说道:“会飞的蚂蚁最终还是会掉下来,它们永远触不到天空”

    “如果你始终坚持这般想法,那你将永远无法明悟何为道心”年轻僧人微微阖目,望着脚下正在抛洒残肢的蚁群,说道:“听说你家观主最近收了个姓陈的小孩子,你就应该明白,知守观这种地方永远不会只有你一个天才”

    木剑的少年挑眉微讽回应道:“我一直不明白,像你这样无法做到不羁身的家伙,有什么资格代悬空寺行走天下”

    年轻僧人没有回应他的挑衅,望着脚下焦虑乱窜的蚂蚁说道:“蚂蚁会飞也会掉,但它们擅长攀爬,擅长为同伴做基础,不惧牺牲,一个一个蚂蚁垒积起来,只要数量足够多,那么肯定能堆成一个足以触到天穹的蚂蚁堆”

    天空暮色里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叫,显得很惊慌恐惧,不知道是惧怕树下这三个奇怪的人,还是惧怕那个并不存在的直冲天空的巨大蚂蚁堆,或是别的什么

    “我很害怕”

    背着木剑的少年忽然开口说道,瘦削的肩膀往里缩了缩

    年轻僧人点头表示赞同,虽然他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坚毅

    小树下第三个少年身体精壮,裹着些像是兽皮般的衣裳,赤裸的双腿像石头一般坚硬,粗糙的皮肤下能够清晰地看到蕴积无穷爆力的肌肉,他始终沉默,一言不,然而皮肤上栗起的小点终究还是暴露了他此时内心真正的感受

    树下三个年轻人来自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三个地方,奉师门之命在天下行走,就仿佛三颗横贯于人间的星辰般夺目,但纵使他们,今天在这片荒原也感到了难以抵抗的恐惧

    老鹰不会惧怕蚂蚁,在它眼中蚂蚁只是黑点蚂蚁不会惧怕老鹰,因为它们连成为鹰嘴食物的资格也没有,它们的世界里甚至根本没有老鹰这种强大的生物,看不到也触摸不到

    然而千万年间,相信蚂蚁群中总有那么特立独行的几只出于某种玄妙的原因决定暂时把目光脱离腐叶烂壳向湛蓝青天看上那么一眼,然后它们的世界便不一样了

    因为看见,所以恐惧

    ……

    ……

    树下三位年轻人抬起头,望向数十米外地面上的一道浅沟浅沟自然不深,里面除了黑色什么也没有,在斑驳的荒原地表上显得格外清晰

    这条沟在两个小时前突然出现,陡然一现便直抵天际,仿佛是只无形的天鬼拿如山巨斧劈出来的,仿佛是位神匠拿如椽巨笔画出来的,令人不寒而栗,不解而惧

    背木剑的少年盯着那道黑线说道:“我一直以为不动冥王是个传说”

    “传说中冥王有七万个子女,也许这一个只是偶尔流落人间”

    “传说就是传说”背木剑的少年面无表情说道:“传说里还说每一千年便有圣人出,但这几千年来,谁真见过圣人?”

    “如果你真不相信,为什么你不敢跨过那条黑线?”

    没有人敢踏过那条黑线,那道浅沟即便是骄傲而强大的他们

    蚂蚁能爬过,长肢虫能跳过,黄羊能跃过,鹰能飞过,只有人不能过

    正因为是人,所以不敢跨过

    背木剑的少年抬头向天边望去,问道:“如果那个孩子真的存在,那么……他在哪里?”

    此时落日已经有一大半沉入地底,夜色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荒原上的温度急剧降低,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氛开始笼罩整个天地

    “黑夜降临,到处都是,你们又能到哪里寻找?”

    那名穿兽皮的少年打破了一直以来的沉默,他的声音拥有与年龄不符的低沉粗糙,嗡鸣振动就像是河水在不停翻滚,又像是锈了的刀剑在和坚硬的石头不停磨擦

    说完这句话,他就离开了,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离开

    数蓬火苗忽然从他两根坚硬粗壮的裸腿上迸将出来,把少年下半身罩进一片赤红色中,狂啸的风让地面的碎石急滚动,然后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抓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身体提向十几丈上的天空,紧接着呼啸破空落下,狠狠砸在地上,然后再次蹦起,就像一块石头毫无规律地蹦向了远方,看上去异常笨拙却又极其迅猛高

    “只知道他姓唐,不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

    背着木剑的少年若有所思说道:“如果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遇到,我和他肯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徒弟就这么厉害,他那个师傅又会强到什么程度?……听说他师傅这些年一直在修二十三年蝉,不知道将来破关之后身上会不会背一个重重的壳”

    身旁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他有些疑惑地回头望去

    只见那名年轻僧人双眼紧闭,眼皮疾颤动,似乎正在思考某个令人困扰的问题,事实上自从那名兽皮少年说出关于黑夜的那番话后,年轻僧人便一直陷在这种诡异的状态之中

    感应到目光的注视,年轻僧人缓缓睁开双眼,咧嘴一笑,笑容里原初的坚毅平静已经变成不知从何而来的慈悲意,张开的唇内血肉模糊,是嚼碎后的舌

    木剑少年皱了皱眉

    年轻僧人缓慢摘下腕间的念珠,郑重挂在自己颈上,然后抬步离去,他的步履沉重而稳定,看似极慢,但不过刹那便已经身影模糊将要消失在远处

    树下再没有别的人,木剑少年脸上所有的情绪全部淡去,只剩下绝对的平静,或者说绝对的冷漠,他望向北方尘埃里那颗像石头般不停跳起砸下的影子,低喝道:“邪魔”

    他望向西方那个低着头沉默前行的年轻僧人背影,说道:“外道”

    “不足道也”

    邪魔外道不足道也

    说完这句话,少年身后背负的单薄木剑无由而振,出嗡嗡异鸣,嗤的一声凌空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将荒原上那棵小树斩做了五万三千三百三十三片,不分树枝树干尽为粉末,纷纷扬扬覆在那些忘生忘死的蚂蚁之上

    “哑巴开口说话,饼上放些盐巴”

    少年唱着歌走向东方,单薄的小木剑悬浮在身后数米处的空中安静无声跟随

    ……

    ……

    大唐天启元年,荒原天降异象,各宗天下行走汇聚于此,不得道理

    自其日悬空寺传人七念修闭口禅,不再开口说话魔宗唐姓传人隐入大漠,不知所踪知守观传人叶苏勘破死关,周游诸国三人各有所得

    但他们三个人并不知道,就在那一天黑夜将至时,就在那道他们不敢跨越一步的黑壑那头,靠近都城的方向某片小池塘边,一直坐着个生,一个穿着草鞋破袄的生

    这生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那道黑壑所代表的强大与森严,左手里拿着一卷,右手里拿着一只木瓢,无事时便读,倦时便少歇,渴了便盛一瓢水饮,满身灰尘,一脸安乐

    直到远处三人离去,直到荒原上那条浅浅的黑壑渐渐被风沙积平,生才站了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将木瓢系到腰间,将卷仔细藏入袄内,最后看了眼都城方向,方才离开

    ……

    ……

    都城长安有一条长巷,东面是通议大夫的府邸,西面是宣威将军的府邸,虽不是顶尖的权势爵位,但官威深重,平日长巷一片幽静,只不过今日却早已幽静不在

    通议大夫府邸有喜,产婆忙进忙出,然而从老爷到丫环,府内所有人脸上的喜悦神色总觉得像是掺杂了某些别的情绪,没有一个人敢笑出声来,那些抱着水盆匆匆走过墙角的仆妇,偶尔听着墙外传来的声音,是面露恐惧之色

    那位以骁勇著称的宣威将军林光远,因为得罪了帝国第一骁勇大将夏侯,于是再也不复骁勇,被人告与敌国相通,经过亲王殿下亲自审讯数月,如今终于有了结果

    结果很明确,处罚很简单,就四个字——满门抄斩

    通议大夫府大门紧闭,管家贴着门缝紧张望着同样大门紧闭的将军府,听着对面不时传来重物砍入肉块的声音,听着那些骨碌碌西瓜滚动的声音,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两家在一条巷子里生活了很多年,将军府从管家到门子都和他相熟听着那些恐怖的声音,他仿佛看到无数把锋利的朴刀切开那些相熟人们的脖子,看到那些有着熟悉面容的头颅在青石板上不停滚动,然后撞到门口,逐渐叠加挤压成了一座小山……

    鲜血从将军府门下淌了出来,有些乌黑有些粘稠,像是混了朱砂的糯米浆液,里面还有些像紫薯絮般的肉筋,面色苍白的管家盯着那处,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扶着门佝着身子开始呕吐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斥喝声,然后是被粗鲁敲打的声音,隐约间听到喝骂仿佛是说将军府有人逃脱,一名亲王府的家将骑在马上厉声喝道:“一个都不能少”

    通议大夫府后宅花园某处墙上,有几道划痕和血迹

    “少爷你听话,你不能出去,让小楚去,让他去……”

    离此地不远处的柴房内,一名浑身是血的将军府管事,望着身前两名四五岁大小的男孩儿,枯唇微微翕动,声音沙哑的极为难听,满是皱纹黑泥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挣扎,一直挣扎到老泪挤出眼角,浑浊的厉害

    闯进通议大夫府的羽林军没有花多长时间,便找到了这间柴房看见柴房内倒毙的老少二具尸体,进行查验之后,那名校尉犹有余悸地大声报告道:“一个不少,都死了”

    ……

    ……

    世外高人这四个字最简单的解读方式就是高人一般在世外,在世外的容易是高人,废话中其实隐着某些道理,他们所恐惧的是凡人无法接触的,他们所喜悦的是凡人无法理解的

    于是俗世不曾知晓俗世外生了什么,世外的人也不会理会俗世里正上演着一幕幕生离死别或生喜悦,不会关心屠夫的秤少了斤两,酒徒家里的窖被老鼠噬出了泥洞,朝廷死了个宣威将军,某文官生了个女儿

    两个世界的悲欢离合从来都不相通

    若能相通,便是圣贤

    都城长安郊外有座高山,山峰半数隐于云中,后山面西的悬崖峭壁之间,有一个人影正在其间缓慢上行,这个男子的背影极为高大,单衣之外穿着一件黑色的罩衣,手里提着食盒

    迎风摇晃行到一处山洞外,高大男子坐了下来,打开食盒,取出筷子,夹一块姜片送入唇中仔细咀嚼,又拈两片羊肉吃了,满足的叹息赞美一声

    夕阳下的都城长安,逐渐将被黑夜笼罩,远处隐隐有积雨阴云飘来

    高大男子望着都城某处,感慨说道:“我仿佛看到当年的你”

    然后他抬头望天,右手持箸指天,说道:“至于你,飞的再高又有什么用呢?”

    很明显,这两句话的对象是两个不同的人

    略一沉默,高大男子端起手边的米酒一饮而尽,举着空酒碗望着天地四周都城左右敬颂道:“风起雨落夜将至”

    说风起时,有风自山外来,吹的衣襟呼呼作响,岩间老树急剧摇晃,山石簌簌直落,雨落二字出他口时,远处飘至都城上空的雨云骤然一暗,无数雨丝化为一柱,自最后暮色间倾盆而下,当他说完这句话时,黑夜刚好占据半边天穹,漆黑有如冥君的瞳

    高大男子重重放下酒碗,恼火咕哝道:“真他妈的黑”

    ……

    ……

    (俺要推荐票,全面修改中)

    唐帝国天启十三年春,渭城下了一场雨。

    这座位于帝国广阔疆域西北端的军事边城,为了防范草原上野蛮人入侵,四向的土制城墙被垒得极为厚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墩实的土围子。

    干燥时节土墙上的浮土被西北的风刀子一刮便会四处飘腾,然后落在简陋的营房上,落在兵卒们的身上,整个世界都将变成一片土黄色,人们夜里入睡抖铺盖时都会抖起一场沙尘暴。

    正在春旱,这场雨来的恰是时辰,受到军卒们的热烈欢迎,从昨夜至此时的淅淅沥沥雨点洗涮掉屋顶的灰尘,仿佛也把人们的眼睛也洗的明亮了很多。

    至少王士襄此时的眼睛很亮。

    做为渭城最高军事长官,他此时的态度很谦卑,虽然对于名贵毛毯上那些黄泥脚印有些不满,却成功地将那种不满掩饰成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

    对着矮几旁那位穿着肮脏袍子的老人恭敬行了一礼,他低声请示道:“尊敬的老大人,不知道帐里的贵人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如果贵人坚持明天就出发,那么我随时可以拨出一个百人队护卫随行,军部那边我马上做记档传过去。”

    那位老人温和笑了笑,指了指帐里那几个人影,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意见。就在这时,一道冷漠骄傲的女子声音从帐里传出:“不用了,办好你自己的差事吧。”

    今天清晨,对方的车队冒雨冲入渭城后,王士襄没有花多长时间便猜到了车队里那位贵人的身份,所以对于对方的骄傲冷漠没有任何意见,不敢有任何意见。

    帐里的人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说道:“从渭城往都城,岷山这一带道路难行,看样子这场雨还要下些时日,说不定有些山路会被冲毁……你从军中给我调个向导。”

    王士襄怔了怔,瞬间想起某个可恶的家伙,笑着回应道:“有现成的人选。”

    ……

    ……

    营房外几名校尉相相面觑,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惋惜有不舍有庆幸有震惊,但很明显他们都没有想到马士襄居然会选择让那个人去做贵人的向导。

    “将军,你真准备就这么把他放走了?”一名校尉吃惊说道。

    渭城不大,军官士卒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三百人,远离繁华地的军营有时候更像是一个土匪窝子,所谓将军只不过是最低阶的一个裨将,然而马士襄治军极严,或者说这位渭城匪帮头领很喜欢被人叫将军,所以即便是日常交谈,下属们也不敢忘了在抬头加上将军二字。

    马士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营房四周的黄褐色积水,感慨叹息道:“总不能老把他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推荐信的回执已经下来快半年了,大好的前途在等着那小子,既然他要去都城书院,正好顺路,我们也算顺路送那位贵人一个人情。”

    “我看那位贵人可不见得领情……”校尉恼火回答道。

    众人身后的营房门被推开,一名模样清秀的婢女走了出来,望着马士襄和校尉们冷淡说道:“带我去看看那个向导。”

    到底是贵人的贴身婢女,面对着朝廷边将竟也是毫不遮掩自己的淡淡傲意。

    宰相门房、贵人近婢、亲王清客,这是官场上极令人头痛的角色,近则惹人怨,远之惹麻烦,最是麻烦。马士襄实在是不愿意和这种人打交道,随意说了两句闲话,便挥手召来一名校尉,吩咐他带着这名贵人婢女自去寻人。

    雨暂歇,轻雨过后的渭城显得格外清新,道旁三两枝胡柳绽着春绿,不过景致虽好城却太小,没走几步路,校尉便领着那位婢女走到一处营房外。

    听着门内传出的嘈乱声喝骂声行令声,婢女微微蹙眉,心想难道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在军营里饮酒?门帘被风拂起,里面的声音陡然清晰,果然是在划拳,却不是酒拳――听着行令的内容,婢女清秀的容颜上闪过一丝羞红恚怒,暗自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我们来划淫荡拳啊!谁淫荡啊你淫荡!谁淫荡啊我淫荡!谁淫荡啊他淫荡!……”

    龌龊的行令声往返回复嘈嘈不绝,竟是过了极长时间都没能分出胜负,表情越来越恼怒难看的婢女掀起门帘一角,眼神极为不善向里望去,第一眼便看见方桌对面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约摸十五六岁,身上穿着一件军中常见的制式棉衫,棉衫襟前满是油污,一头黑色的头发不知道是天然生成还是因为几年未曾洗过的缘故有些发卷,也有些油腻,偏生那张脸却洗的极为干净,从而显得眉眼格外清楚,脸颊上那几粒雀斑也格外清楚。

    “谁淫荡啊你淫荡!”

    与龌龊的划拳内容截然相反,这少年此时的神情格外专注严肃,不仅没有丝毫淫亵味道,甚至眉眼间还透着几分圣洁崇高之意,他右手不停地在身前比划着剪刀石头布,出拳如风,出刀带着杀意,仿佛对这场划拳的输赢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更加重要。

    几只在西北恶劣环境下生存下来的拥有强悍生命力的绿头苍蝇,正不停试图降落到少年染着油亏的棉衫前襟上,却总被他的拳风刀意驱赶开来。

    “我赢了!”

    漫长得似乎要把桌旁对战二人肺里所有空气全部榨干的划拳终于结束,黑发少年用力地挥动右臂,宣告自己的胜利,极为开心地一笑,左脸颊上露出一个可爱的酒窝。

    少年的对手却不肯服输,坚持认为他最后在喊谁淫荡时变了拳,于是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激烈的争吵,在旁观战的军卒各有立场倾向,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这时不知道是大吼一声:“照老规矩,听桑桑的!”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房间一角,那里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正在地搬动水桶,身材矮小瘦削,肤色黝黑,眉眼寻常,身上那件不知她主人从哪儿偷来的侍女服明显有些过于宽松,下摆在地上不停拖动,搬着可能比自己还要重的水桶,明显非常吃力。

    那名叫桑桑的小侍女放下水桶转过身来,军卒们紧张地看着她,就像是赌场上的豪客们等待着庄家开出最后的大小,而且很明显这种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

    小侍女皱眉看了一眼那名少年,然后望向桌对面那名犹自愤愤不平的军卒,面无表情说道:“第二十三回合,你出的剪,他出的拳,但你说的是他淫荡,所以那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房间里响起一片哄笑声,众人就此散开,那名军卒骂咧咧地给了钱,那少年开心笑着接过钱钞,用手在胸前油渍上擦了擦,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膀表示诚挚安慰。

    “想开一些,整个渭城……不,这整个天下,谁能赢我宁缺?”

    ……

    ……

    (居然真上周推榜了,意外,感谢大家。

    我开头会写的极慢,烦请大家多养养,还是那句话,质量好看永远是第一位,这个我能做到,更新速度现在是暂时做不到了。

    将夜这本书已经确认是我自己进入情境最快的一本小说,意思就是说,刚开始写我便开始喜欢书里面角色了,比如今天正式登场的宁缺同学。

    以后废话会少一些,今儿不得不多说这么两句,请大家多担待,有空来玩时,请投几张推荐票可好?

    大家明天见,以后争取天天见。)

    婢女的脸色很难看,于是一直站在旁边偷偷观察她脸色的校尉脸色也难看起来。他用手攥住门帘,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威严十足咳嗽两声,却被两道严厉的目光所阻止。

    阻止了校尉打扰对方,婢女远远跟着那名少年和侍女离开了营房,一路沉默观察打量,校尉不知道她想做些什么,只好归为贵人亲近人物惯有的谨慎怪异习性。

    一路上那名叫宁缺的少年没有显示出任何特殊的地方,买了些吃食,和街畔酒馆里的胖大婶打了声招呼,显得特别悠闲,唯一让婢女觉得怪异,让她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是——

    那位瘦小的侍女在他身后吃力地拖着水桶,少年却没有丝毫帮手的意思。

    帝国是个阶层森严的国度,但民风崇尚朴实,就算是在都城长安那种浮华阴暗地,哪怕是最冷漠的贵人,想来也无法看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弱女童如此吃力而毫不动容。

    “军中允许士卒养婢?”清秀婢女强行压抑心头的怒意,对身旁的校尉发问。

    校尉挠了挠头,回答道:“他们的情况有些特殊。前些年河北道大旱,无数流民涌向南方和边郡,路旁到处都是死人,听说桑桑是宁缺从死尸堆里抱出来的,宁缺也是孤儿,从那之后两个人一直相依为命,后来他报名从军,就把这丫头带进了渭城。”

    他看了婢女一眼,小意解释道:“都知道军中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但总不可能硬生生把那小丫头赶走,所以大家都当没看见。”

    听到这番解释,婢女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然而当她看到宁缺提着半只烧鸡晃荡的模样,再看到他身后数米外小侍女吃力拖动水桶憋红的黑黑脸颊,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冷声道:“这哪里是相依为命,他分明想要那个丫头的命。”

    渭城确实很小,没过多时,前后四人便到了南向某处屋外,屋外有一片小石坪,坪外围着一圈简陋的篱笆,婢女和校尉站在篱笆外向里望去。

    小侍女把有她半个身子高的水桶艰难挪到水缸旁,然后站上缸旁的板凳,拼尽全身气力异常艰难地将水倒入缸中,紧接着,她开始淘米洗菜,趁着蒸饭的空当,又拿了抹布开始擦拭桌椅门窗,不多时便有水雾升腾,将她瘦小的身子笼罩在其中。

    虽说昨夜下了一场雨,但雨水不够大,门窗上积着的黄土没有被冲涮干净,反而变成了一道道难看的泥水痕迹,这些泥水痕迹在小侍女的抹布下迅速被清除,屋宅小院顿时变得干净明亮起来,很明显这种活计她天天都在做,显得非常熟练快速。

    还是孩童的小黑侍女像蚂蚁般辛勤忙碌,像仆妇般东奔西走,累得满头大汗脸蛋通红,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些令人心生同情……

    那个叫宁缺的家伙很明显缺乏这两种情绪,他安静甚至是安逸地躺在一张竹躺椅上,左手拿着卷有些旧的书不停翻看,右手拿着根硬树枝在湿泥地上不停划动,偶尔沉思入神时,他便随意将手中树枝一扔,掌心向上伸向空中,片刻后便有一壶温度将将好的热茶放到掌上。

    渭城里的军卒早已习惯这间小院里的日常生活画面,所以并不觉得奇怪,站在篱笆外的贵人婢女目光则是逐渐冰冷,尤其是看到那个小侍女忙着做饭打扫的过程中,还不敢忘了沏茶倒水时刻满足那家伙要求时,她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滴。

    如果真是你的侍女倒也罢了,可你难道不是从死尸堆里拣出的她吗?不是说你们二人是相依为命吗?即便被人逼迫成了侍女,难道你不觉得她的年龄还太小吗?

    或许是引发了童年时的不好回忆,或许是心中对某些美好情感的想象被某个家伙破坏的太过彻底,让她迳直推开篱笆走了进去。

    目光落在竹躺椅上,落在那名少年一直认真读的旧书上,她淡淡说道:“还以为看的是什么圣贤大作,能让你忘记身边发生的一切动静,没想到居然只是市面上随处可买的太上感应篇,莫非像你这种人也奢望能踏进修行之道?”

    宁缺坐起身来,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个衣着华贵似乎永远不应该出现在渭城的小娘子,又看了眼表情尴尬的校尉,停顿片刻后解释道:“只能买到这本,所以也只好将就着看,也就是好奇,哪里有什么奢望。”

    婢女明显没有想到他竟会回答的如此平静自然,弄得自己反而不由一窒,旋即望向门旁正在倒灶灰的小侍女,不悦说道:“我堂堂大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男人。”

    宁缺疑惑皱了皱眉头,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正拿着抹布呆站在窗边的桑桑,明白了对方言辞间的锋利由何而来,左脸颊里酒窝隐现,笑着说道:“看你应该比我大,要不然……你就当我不是男人,是个男孩儿吧。”

    婢女这一生大概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赖皮之人,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神色冰冷正欲发作之时,目光却落在竹躺椅旁那片泥地上,落在那些树枝画出来的字迹上,心头不由一惊,眸中大现异色,让她浑然忘了自己想要说些什么。

    ……

    ……

    渭城条件最好的营房内,那位穿着破袍子的老人正在闭目养神,边将马士襄则是半躬着身子和帐内的贵人对话,谦卑的态度里,有着隐藏不住的惊讶神情。

    “您对那名向导不满意?”他疑惑问道:“为什么?”

    帐内贵人的声音极其不满,训斥道:“我要的是精明能干的向导,而不是一个满脑子全是修行美梦,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提烧鸡的惫懒少年。”

    马士襄轻轻咳了两声,柔声解释道:“以末将所知,宁缺虽然年岁尚浅,但这两年来在草原上也斩过好些蛮人头颅,若……只是绑几只鸡,我想应该问题不大。”

    大唐以武立国,首重军功,帐后那人虽然身贵位尊,但既然触及军队最看重的荣耀,马士襄毫不犹豫选择了反击,似是解释其实却有些嘲讽反驳的意味。

    帐后那道冷冽的声音稍一停滞,不悦道:“能杀人便能做一个好向导?”

    马士襄回答得愈发谦卑:“渭城三百部属,宁缺肯定不是其中杀敌最多之人,但末将敢以人头作保,无论是何等样惨烈的战场,最后活下来的人里……肯定有这少年。”

    然后他抬起头来,微笑说道:“因军功累加,他获得了军部的推荐信,这小子也确实争气,半年前便通过了初核,此次回都城,他就要去书院报到了。”

    听到书院二字,帐后忽然沉默下来,那位贵人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

    ……

    (争取从大后天开始升到三千。)

    马士襄离开后,那位穿着旧袍的老人缓缓睁开双眼,苍老而平静的眼眸间难得流lù出一丝兴趣。他望着帷帐温和笑着说道:“在这边陲小城里,居然有士卒能考进书院,实在是令人意外。既然如此,那少年想必无论品行还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选,让他做向导倒也不差。”

    “离国不过数载,真没想到,书院这等神圣之地居然也开始招收这等兵**。”

    语调依然清冷不屑,但实际态度却已经有了变化,那位贵人至少不再反对宁缺做为自己队伍的向导,只需要一个名字便能够让大人物改变主意,那个简单叫做“书院”的地方,必然极不简单。

    老人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神情显得有些疑huò:“先前我去看过他写在泥地上的那些字,抄的是《太上感应篇》第三节,字体线条简练,却有生动之感,明明只是用了一根树枝,落于湿地之上却有刀锋加诸泥范之感,这名叫宁缺的军卒书法已然入了正途……真不知他是怎样练出来的,师承又是何方。”

    “那军卒也只不过空有笔触罢了,先前偶一观之,新鲜之余难免震撼。此时细细想来,也不过是些奇技陡笔的路数,谈何正途,日后约mō也就是都城香坊外一个卖字先生。”

    贵人冷淡应道。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您所说新鲜二字便是关键。我不懂书法,但看那军卒枝梢落处,竟仿佛能见金石之意,这种字体以前未曾见过,倒有些像道坛里那些符道大家的手段。”

    “您是说神符?”

    帐后贵人一怔,旋即淡淡讽道:“世上亿万人众,符道大家却不过十数人而已,那些高人或隐于宫中,或静坐于观内,一生冥想苦修方能凝天地气息于金钩银划之间,那宁缺身上全无气息bō动,就是一普通凡人,就算再看五十年太上感应篇只怕连初境都无法踏入,这两种手段何来相像之说?”

    老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虽说他是修行中人,一路上也极得对方尊敬,但双方身份地位相差太大,所谓尊敬实际上不过是怜老惜才。既然如此,有些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当然他并不赞同帐后那位贵人的话,关于那名叫宁缺的军卒,老人有自己的判断。

    俗世之中皆凡人,能够体悟到天地气息从而踏入初始之境的人真可以说是万中无一,起始感应一关最是艰难,绝非易事。然而那宁缺若真能入书院学习,万一哪日因缘际会上了传说中的二楼,真走上了修行之道,他那手怪异而极富力道的书法,定会对他大有助益。就算那厮始终无法开窍,单凭那手字,也能让书院和道坛里的那些大人物另眼相看。

    ……

    ……

    宁缺放下手中的书籍,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脸上犹自挂着淡淡的惘然与不甘。

    这本数年前在在书店里买的《太上感应篇》,正如那位贵人婢女所说,是随处可见的大路货sè。他很清楚这一点,但却始终不肯放弃,时刻不忘诵读学习,书籍早已翻的页角发卷,显得破旧不堪,若不是被桑桑用棉线密密缝住书脊,只怕偶一翻动就会化做几蓬纸钱迎风而去祭穷酸的先贤。

    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书页已翻烂,上面的字句深刻于脑中早已熟烂,他却依然体悟不到所谓天地的气息,不要说什么修行之初境,就连书中所言最简单的感应都无法做到。

    曾经失望甚至绝望过,后来知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正常人都无法体悟天地之气,宁缺的心情变得平静了很多。他安慰道自己是个正常人,而那些传说中的世外高人们都是不正常的人,都是些不正常变态人士——唯极罕见的变态者方能感悟天地之息,不然那么多本《太上感应篇》在世上流传,怎么没见都城长安的夜空里到处都是飞剑闪来闪去,高人飘来飘去?

    只是,忽然发现眼前是一座奇妙的宝山,你却只能空着手回去,终究还是会有些不甘心吧?

    ……

    ……

    “渭城这么穷,草原上的蛮人早就让皇帝陛下打怕了,好些年都不敢过来,所以军功也没办法积的太快,能回都城当然是好的,我哪里能有什么不甘心的地方。”

    灯光昏暗的军营内,宁缺向身前的将军恭敬行礼,用温和清脆的声音解释道:“只是距离书院报名的日子还有段时间,我想着没必要这么早离开,这些年在将军麾下虽说不上进步明显,但总被您教诲的像了个人样儿,不然我也不会如此命好考进书院。我是真想在渭城,在您身边多呆几天,能多听听您的教诲,哪怕是和您说说闲话也是好的。”

    马士襄看着面前的少年,下颌的胡须微微拂动,不知是被夜风吹拂还是非常生气的结果,他嘲笑说道:“宁缺啊宁缺,曾几何时你也变成这么不要脸的家伙了?”

    宁缺笑着回答道:“只要将军您需要,我随时可以不要这张脸。”

    “说真话吧。”马士襄的神情冷淡下来,望着他面无表情问道:“为什么你不肯当这个向导?”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头来,静静望着对方,说道:“将军,那位贵人应该很不喜欢我。”

    “注意你的身份!”

    马士襄的语气变得非常严肃,“你现在还不是书院的学生!身为帝**人,你必须服从上级军令,服从老子我的命令!那位贵人喜不喜欢你,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至于你喜不喜欢那位贵人,是没有人会在乎的事情,你只需要接受命令,然后完成命令!”

    宁缺没有回答,低头看着军靴中间那块泥巴里长出的一根倔犟的青草,沉默表示反对。

    马士襄拿这个少年无可奈何,叹息说道:“你到底是要闹哪样?为什么就不肯跟他们回都城?”

    宁缺抬起头来,神情极为认真说道:“在外面我看过他们车队,他们在草原上遇过袭,最近那边正在春旱,而去年左金帐的单于死了,那位贵人的婢女皮肤有些黑,所以……我不敢跟他们走。”

    车队遇袭,草原春旱,单于死了,婢女脸黑。

    这些看似没有什么表面关联的词语,被他琐碎的组合在一起,便成为了他的理由。

    马士襄看着他,叹息问道:“你早就猜到了?”

    “全渭城现在还有谁没猜到他们是谁?”

    宁缺很无奈地摊开双手,望向夜sè下军营的那一边,说道:“也只有那位在长安皇宫里长大,嫁到草原上做威做福连老公死了都没发现的白痴公主殿下,才会愚蠢的以为这始终是个天大的秘密。”

    虽然帝国民风朴素而开放,又是深夜军帐sī话,但听到白痴公主殿下这几个字,马士襄的脸sè顿时变得紧张难看起来。

    那位身份尊贵的女子进入渭城后,他是何等样的小意谨慎紧张,哪里想到宁缺居然这般大喇喇做出了如此刻薄的评价,同时因为他认为宁缺的这个评价并不公道,所以心情更是不快。

    所有人都知道大唐四公主并不是白痴,而是位极富贤名的公主殿下。

    以大唐国力之强,兵锋之盛,无论是面对草原蛮族,还是面对中原其余诸国,从来不会考虑和亲这种带有屈辱xìng质的政治手段,除了早年太祖皇帝几位最忠诚的蛮族部将迎娶过宗室女,便再也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然而当三年前草原初现不稳,蛮族最大的金帐部落在敌国秘密挑唆支援下隐现反心时,当时正值十三四岁豆蔻年华、深受陛下宠爱的四公主,竟是跪于大明宫前叩阶泣血,不顾举国反对,宁愿舍弃长安繁华,坚持要远嫁草原,给那位金帐单于做续弦。

    此事一朝传出,天下震惊,坊间议论纷纷,白发文臣痛心疾首连上奏章,皇帝陛下震怒,皇后情绪复杂不置一言,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她的决心,同时草原金帐单于闻晓此事,大感荣耀,更喜公主xìng情,遣使者驱五千牛羊马入朝,言辞谦卑恳切求亲,皇帝最终只好无奈定下天启十一年出嫁草原。

    公主嫁入草原不到半年,与单于夫妻相敬和谐,曾经雄心勃勃的蛮族英勇领袖,变成了一只平静的草原雄狮,静守国土,远眺异乡,却不再轻启战衅。

    只可惜谁也没有想到数月前,正值壮年的单于突然暴毙,单于之弟强行继位,边境的局势重新变得复杂紧张起来。但从当年那个身材单薄的少女跪在大明宫前自行决定婚约开始,整整四五年的时间,唐帝国西北边境一直处于珍贵的和平之中,必须要说大部分都是那位公主殿下的功劳。

    另外传闻中公主坚持远嫁草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开皇后娘娘。然而就算这是真的,这种不恃陛下宠爱,面对皇后主动退避,避免帝国上层矛盾jī化的行为,在军方和文臣们眼中更是一种识大体的极为贤良的行为。

    对于马士襄这种身经百战的大唐边将来说,公主远嫁敌人是他们的屈辱,他们不畏惧战争,更不会惧怕那些蛮人,但没有谁会拒绝和平这种上天赐予的礼物,所以他们对那位公主殿下的感觉很复杂,既有些无来由的愤怒,却也难免有些感jī,种种情绪到最后,渐渐变成了内心深处不便与人言的一丝尊敬。

    宁缺是个普通军卒,不知道能不能理解将军的复杂情绪,或者就算理解他也并不在意,因为他现在想争取的事牵涉到他个人安危,而他一向以为在自己小命面前什么都是假的。

    所以他假装没有看到对方yīn沉的脸sè,继续说道:“我粗略看过马车上的箭眼,那位新任单于下手很黑很绝,我估计公主的护卫队至少损了一半人命在草原上。”

    “据说是遇到了马贼。”马士襄说话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大概连他都不相信这个说法。

    “就算是金帐单于,也不敢明目张胆袭击我大唐公主,所以当然是,也只能是马贼,只不过谁都知道那批马贼是由谁扮的。”宁缺继续说道:“但这事儿仔细一想又不对了,大家都知道马贼是新单于骑兵扮的,那个蛮子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难道就不怕事后朝廷大怒发兵把他金帐给平了?”

    大唐以武立国,民风朴素而争勇好狠,最是在意尊严。

    如果要彻底平掉草原蛮族金帐,大唐只怕也要将国力损耗大半,为了一位嫁了人的公主遇袭,而让整个帝国陷入动dàng艰难,这看上去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事实上,在大唐的历史中经常出现这种可以说意气用事,也可以说豪气干云的故事。

    最出名的一个例子发生在太祖晚年。

    其时草原某部屠了白羊道某处村镇,村民一百四十人被斩尽杀绝,帝国使者前去问罪,却被那部落骄奢单于割了耳朵赶回。太祖勃然大怒,当即决定亲征草原,帝国全体动员,组成一支由八万骑兵构成的浩dàng铁骑征北。那个部落大感震栗恐惧,闻风而逃,顶风雪直入北部荒原,而大唐铁骑则是紧追不舍,竟是连战数月,最终将对方部族全数屠灭。

    连战数月,尽屠敌骑,看似简单的描述,看似潇洒风光的结局,却隐藏了为此付出的可怕代价。

    为了支撑这场耗资巨大的战争,朝廷发百万民夫,征河北道三郡牲畜,岷山四周田地荒废,十室九空,南方赋税连翻四倍,民怨沸腾,朝中官员根本无力兼顾政事,天下陷入了动dàng甚至垮塌的危险边缘。

    大唐帝国最奇妙的气质,便在这种最危险的时刻以及随后的无数岁月对此事评价中呈现了出来。

    当帝国铁骑远征荒原之时,南方的反贼义军竟是没有趁此良机加大攻势,甚至反而纷纷潜回山林湖泊之中,看上去就像是他们不想在这时候拖帝国的后tuǐ!

    造反的草莽们,或许并不见得每个人都会想着所谓民族大义,或许他们当中也有人想抓住这个天赐的良机,然而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往常默默支持他们的穷苦民众、义军中很多底层头领和士兵,在他们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时,纷纷用脚步和沉默表示出了最jī烈的反对。

    唐太祖的历史评价并不高,就算在帝国内部也是如此。

    无论是在史书上,还是在酒楼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对这位雄主的评价往往不离好大喜功,喜用小人佞臣,好酷法,求长生而无道,诸如此类。

    但不管是最迂腐的文人、最漠视君权的书院教授,还是最恨加赋的农夫商人,他们会找各式各样的理由去痛骂那位开国皇帝,但却从来没有人认为那场只因君王一怒而耗尽国力让黎民受苦的战争不该打!

    因为从开国到现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始终坚持信奉并守卫一个朴素的道理:我不欺负你,但你也别想欺负我;就算是我欺负了你,但你……依然别想欺负我!

    谁欺负我,我就打谁。

    这就是大唐帝国的立国之本。

    这就是大唐帝国的强国之路。

    这也正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度叫做唐。

    ……

    ……

    (明天的更新可能会晚点,到家就好了,我会把明天那章重新修改一下,这两天是在外地,抱歉。)

    大唐之所以被称为大唐,就是基于这些简单而很有力量的东西。

    宁缺不是一个典型唐人。他在战场上经常显得不够勇敢,更没有置诸死地而后生、把自家房子烧了图一乐的剽悍劲儿,相信他再在渭城生活二十年,也没有可能写就一场从乞儿成长为将军的人生大戏。

    但他在军队里呆的时日足够长久,长到他可以精准地把握住这个时代唐人那些可贵或可怖的气质,于是当他发现公主车队上的箭眼时,马上便推论出一些很令人头痛的事情——草原上那位继任的单于,居然胆敢追杀大唐公主,如果他不是真的疯了,那就是帝国内部有真正的大人物与之勾结,向其发出了不受帝国追究报复的承诺。

    “四公主现在已经入了国境,进了渭城,结果她依然没有完全表明身份?为什么?因为她不信任。她或者会信任陛下,但肯定不会信任陛下的臣子,比如将军你,比如我们这些边军,甚至是整个朝廷。”

    “因为她很清楚,如果没有长安城里某些大人物点头,草原上根本没有蛮人敢对她行凶。能够给蛮人这种承诺,并且让单于相信的人……最多不超过四个,而那四位甚至是连她都惹不起的角sè。”

    “这种帝国上层之间的战争,就连将军您都只能躲的远远的,更何况是我们这种小人物……”宁缺用脚跟碾了碾微湿的泥地,低声说道:“路上肯定要出事儿,我这种人顶天也就能对付三五个人,参合进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护送公主队伍里多我一个人也就是山路里多具尸首,少我一个渭城还能多留一个军纪不错的善良小兵,将军大人,您就把我当成是那天地间的元气,没什么太大用处,干脆看都看不到好了。”

    马士襄看着貌似谦卑的少年,似笑非笑说道:“把自己比作天地间的元气?这算是谦虚还是自夸?如果你真想说服我收回这道军令,你说自己是一道屁或许更合适一些。”

    宁缺嘿嘿笑了两声,回答道:“马上就是要上书院的学生,说话用辞总得雅致一些。”

    马士襄没有继续取笑这个孩子,沉默片刻后平静解释道:“让你去给公主的车队当向导,其实……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情。你的战功确实够了,初试也通过了,我请上峰为你写了推荐函,军部的回执已到,但莫非你以为这样就能进书院?”

    “你毕竟在边塞呆的时间太长,就算听过一些书院的故事,但你并不清楚那里究竟个什么地方。”

    他的表情凝重而严肃:“在大唐人心中,书院是最神圣崇高的不可触犯之所在,拿了军部回执,只代表你能参加书院入院试,但想要真的踏进书院那扇红门,你至少要跑三个部堂去盖章……”

    “像我们这种级别写的推荐函,那些部堂哪里会瞧在眼中,就算是军部回执也没有什么力量,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把你参加入院试的时间拖上好几年。数十年来,这已经成了常景,除了书院先生们自己去民间收的学生,任何从朝堂推荐路子的考生,都要huā大价钱去疏通门路,不知多少殷福之家,就为了那场考试落得了倾家dàng产。”

    “我知道这两年你在渭城存了些钱,可难道你以为靠那几百两银子就能把那些家伙喂饱?”

    宁缺挠挠头,感慨说道:“以前可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情。”

    “因为现在有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所以自然没必要告诉你。”

    马士襄看着他说道:“只要路上你能立下功劳,入了贵人法眼,甚至只需要贵人记得你的名字,到时候公主府里随便一位管事说句话,还有哪个衙门敢不长眼去敲诈勒索你?”

    “这就等于说,我必须要拿命去赌一个书院入院试的资格,听上去怎么总感觉有些不划算?”宁缺继续挠头。

    马士襄狠狠瞪了他一眼,训斥道:“胡涂!hún帐!为了能进书院,不知多少人恨不得卖了自己亲娘,杀了自己亲爹!现在不过是要你小子冒点小风险,你居然还不肯干!”

    片刻后,他的表情温和下来,劝勉道:“据我分析,殿下应该也很明白她的行踪不可能保密。你能猜到她的身份,全渭城人都能猜到,难道她在帝国里的敌人会猜不到?既然如此她还坚持照常上路,说明在道路前方肯定有援兵接应,你的任务只是带着她走山中捷径,尽快与那些人碰头,哪里谈得上赌命?”

    宁缺低着头,默默不语,不停盘算着其中的得失利益。

    马襄生看着他的神情,想起这少年平日里最令人恼火的那些怪脾气,知道不拿出一些看得见的利益,很难说服对方去冒险,不由叹息一声,压低声音说道:“殿下的队伍里有一位老人,他姓吕,听说修的是昊天道南门。”

    听到这句话,宁缺霍然抬头,惯常平静而又惫懒的眼眸竟是陡然变得极为明亮。

    马襄生摇头感慨道:“你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就来了渭城,你自己靠的甜言蜜语和本事讨好了全城的老少爷们儿,营卒换了一批又一批,就算是东城的肉饼店都换了两个老板,你却始终是渭城这个土匪窝里最受宠的小屁孩儿。”

    他揉了揉宁缺的脑袋,就像看着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说道:“那年前任将军病逝之前,通门路给你弄了军籍,紧接着秋天大家伙去草原上打柴,差点儿被那些蛮子围死,全靠你我们才逃了出来,那时候全渭城人一致决定要好好赏你,我们甚至想好了,就算你提出的条件是要用都城最红的清倌人开苞,我们大家也要凑钱把这事儿漂漂亮亮地给办了。”

    头发已然huā白的将军话锋一转,苦涩说道:“但谁也没想到你居然想学那些世外法,很无奈啊,全渭城人甚至是整个七城寨,都没办法给你找一个老师,我们只能看着你把那本太上感应篇翻的又破又烂,却没什么主意。”

    “但现在是机会!”

    马襄生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无论是书院,还是那位姓吕的老人家,你都必须抓住,也一定要抓住。”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低着头轻轻叹息说道:“其实……还是有些舍不得吧。”

    窗外星光清漫幽淡,马襄生看着少年说道:“渭城……终究太小,你应该去都城长安,去那些真正的大世界看看,或许那些地方有很多凶龙恶虎,但你这头初生的牛犊儿又真怕过谁?”

    “至少……那些地方不会只有一本破烂的太上感应篇。”

    ……

    ……

    (今天忽然周点周推双榜上看不到将夜这本书了,读者朋友们急坏了,拼命呼我,其实原因很简单,四十八小时没更新到三千字,就自动下榜,所以问题全部在我身上……新书期间因为更新太疲软而导致无法上榜,这种贱事大概也只有我这种贱人才能做出来,我确实tǐng贱的。

    向着急的书友以及无辜挨骂的起点君道个歉,今天一天都在机场和机上,刚刚才到家,实在是没有办法,这五天来我确实忙的太可怕了,是我对时间的判断出了问题,原说的提升到三千字一章,可能还要顺延几天,一切都是马英九的错好不好?

    继续做小学生检讨一样的保证:别的不保证,这本书好看以及我会非常认真地写是一定会保证的。

    再说一声抱歉,以后会少说多做的。

    第三章我修改了一下,顺眼多了。)

    渭城南边有一条连小溪都算不上的小水沟,小水沟旁有座连小山都算不上的小土坡,小土坡下边有一个连小院都算不上的带篱笆有石坪的草屋,夜里雨云早散,格外明亮的星光洒在水沟、土坡、草屋上,顿时镀上一层极漂亮的银晕。

    宁缺趿拉着鞋慢腾腾地在星光下行走,看着眼前这间和桑桑住了很长时间的草屋,速度不禁变得更慢了些,但只要在走,那么无论多慢总有抵达目的地的那天,他推开那道只能防狗不能防人的篱笆墙,走到门缝漏出来的油灯光前,抬手堵住自己嘴chún,咳了两声,说道:“如果去都城怎么样?”

    草屋门被推开,吱呀的尖响刺破安静的边城夜晚。

    小shì女桑桑在门口蹲了下来,瘦小的身影被油灯光拉的极长,她用指头按了按木门边,回答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去长安吗?对了宁缺,你什么时候才去火器营里偷些油回来?这门已经响了好几个月了,声音实在是很难听。”

    “现在还有谁用那些难玩的火铳,如果只是要油,我明天去辎重营问问……”宁缺下意识里随口应了声,然后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哎!我要和你说的好像不是这个事儿,如果真要走了,还管这破门做什么?”

    桑桑扶着膝头站起身,小小的身躯在微凉的春日夜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她看着宁缺,用认真而没有夹杂任何其余情绪的声音细声说道:“就算我们走了,可这房子还是会有人住,他们还是会开门啊。”

    自己二人离开后,这间远离坊市偏僻破落的草屋真的还会有人愿意来住吗?宁缺默然想着,不知为何突然间多出一些叫不舍的情绪出来,他轻轻叹息了声,侧着身子从桑桑身边挤了过去,低声说道:“晚上把行李收拾一下。”

    桑桑将鬓角微黄的发丝随意拢了拢,看着他的后背问道:“宁缺,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那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没有人能拒绝让自己更强大的yòuhuò。而且那些玩意儿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宁缺知道小shì女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抬头看着桑桑黝黑的小脸蛋儿,挑眉说道:“而且我们两个总不能在渭城呆一辈子,世界这么大,除了帝国还有很多国家,我们总得去看看,就算往小了说,就为了多挣一些钱,升职升的更快一些,去长安也比在渭城呆着强太多,所以这次我一定要考进书院。”

    桑桑脸上流lù出若有所思的情绪。因为年龄还小的缘故,小shì女的眉眼并未长发,又因为边城风沙的关系,小脸蛋儿黝黑粗糙,加上那一头童年营养不良造成的微黄细发,实在谈不上好看,就连清秀都说不上。

    但她有一双像柳叶似的眼睛,细长细长的,眸子像冰琢似的明亮,加上很少有什么太明显的神sè,所以不像是个出身凄苦将将十一二岁的小shì女,倒像是个什么都知道,看透世情心无所碍的成熟女子,这种真实年龄相貌与眼神之间的极度反差,让她显得格外冷酷有范儿。

    宁缺知道这些都是假象,在他看来,小shì女桑桑就是一个典型缺心眼子的丫头,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因为习惯了依靠自己思考办事,所以越发懒得想事,因为懒得想事,所以变得越来越笨,而为了掩饰笨拙她说每句话时用的字越来越少,所以就愈发显得沉默冷漠成熟怪异起来。

    “不是笨,应该是拙。”他想着某些事情,在心中默默纠正了一句。

    沉默了很长时间,桑桑忽然抬起头来,咬了咬嘴chún儿,lù出罕见的畏怯情绪,说道:“听说……长安很大,有很多人。”

    “都城很繁华,听说天启三年时就已经超过一百万了,而且生活所费极贵,长安居,大不易啊……”

    宁缺叹息了一声,看见小shì女紧张的神情,笑着安慰说道:“人多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把长安当成一个大点的渭城便好,到时候还是我去和外人打交道,你照老样子操持家里的事情,真要怕你就少出门。”

    “在都城一个月买肉菜米粮大概要huā多少钱?”

    桑桑把柳叶般的双眼瞪的极圆,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布裙下摆,紧张问道:“会不会超过四两银子?那可比渭城要翻倍了。”

    “如果真考进书院,你总得给我扯些好布料做些衣裳,再加上家里可能会来客人,比如同窗什么的,万一哪位先生看中你家少爷我,想要做个家访,也可能会来,所以你至少也要做套新衣裳,我粗略算了下,怎么也得要十两银子。”

    宁缺蹙着眉头回答道,实际上他只是极为认真地瞎说,正如河西道那个著名的笑话,在田里干活儿的农fù闲唠,总想着东宫娘娘在烙肉饼,西宫娘娘在剥大葱,肉饼似海,大葱似山。

    十两银子对于书院的学子们来说,有可能只是一桌酒席罢了。

    然而即便是这个明显缩水的错误答案,也远远超过了小shì女的心理底线,她皱着眉头认真望着他建议道:“宁缺,我们不要去长安,你也不要考书院了好不好?太贵了。”

    “没见识的东西。”宁缺笑骂道:“入了书院出来肯定能做官,到时候你我一个月huā十两银子,我在衙门里随手一个月怎么不得挣个七八十两银子回来?再说长安有什么不好,陈锦记的胭脂水粉不要太多喔。”

    胭脂水粉四字竟仿佛是小shì女的要害,她紧紧抿着嘴chún,明显陷入极剧烈的心理挣扎之中,很久之后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道:“可是你读书院那几年怎么办?我的女红一般,长安人眼皮子肯定高,不见得能卖出去。”

    “这确实麻烦,听说长安城周边不能打猎,那些山林子都是皇帝老爷的……我们还有多少钱?”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然后极为默契地伸手掀开chuáng板,从里面最深处mō出一个包裹极严实的木盒。木盒里尽是散碎的银子,像指甲般大小的银角子上明显有铰子的划痕,中间只有一个大银锞。

    看着木盒里明显存蓄了很长时间的散银,两个人都没有去数,桑桑压低声音说道:“老规矩五天数一次,前儿夜里刚刚数过,七十六两零三钱四分。”

    “看来去长安后必须拼命想法子多挣些钱。”宁缺神情认真说道。

    “嗯,我会争取把自己女红水平再提高一些。”桑桑神情认真回答道。

    ……

    ……

    (稍后还有一章,大概晚上八点左右,章节名先调一下。)

    入夜,桑桑跪在炕上挪着干瘦的膝头,麻利快速摊平被褥,小手掌一摁把枕头中间摁出一弧形,便是宁缺睡的最舒服那弧度,然后蹦下炕抱起自己的被褥,走到屋角那两个大榆木箱边铺了上去。

    灯熄,宁缺把水碗搁在窗台上,借着星光钻进被窝,双手搭在被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发出一声极为满足的叹息声,他闭上眼睛,过了会儿才听到屋角传来那阵听了好几年的悉悉窣窣的声音。

    仿佛和过去这些年头没有什么区别的夜晚,伴着帝国边塞的星光沉沉睡去,然而真实的情况时,今天草屋里的主仆二人都没有睡着,或者是因为即将踏入崭新世界的jī动不安,或者是因为都城长安的繁华、隐约可见的富贵,还有那些散发着mí人味道的香脂水粉,窗边屋角的两道呼吸声迟迟未能缓慢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窗纸上的淡淡银晕,感慨说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姑娘都不怎么怕冷,衣裳穿的很单薄,领口开的很大,身子都很白……那时候年纪太小,都不记得了。”

    他翻了一个身,望向屋角黑糊糊的那处,问道:“桑桑,最近有没有犯病?会不会冷?”

    黑暗中小shì女隐约似乎是摇了摇头,隐约能看见她紧紧攥着被角,双眼紧闭,chún角却挂着一丝极罕见的微笑,低声喃喃回答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女孩子确实都tǐng白的,她们天天都用那么好的水粉,能不白吗?”

    宁缺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放心,等本少爷以后有了钱,陈锦记的胭脂水粉随便你买。”

    桑桑霍然睁开双眼,像柳叶般细长的眼眸里映着明亮的星光,严肃说道:“宁缺,这可是你答应的。”

    “刚才都说过,去长安后你要记住一定要称我为少爷,这样才显得尊重。”

    当年宁缺从道旁死人堆里翻出浑身冰冷的小桑桑,然后辗转来到渭城,至今已有七八年。桑桑虽然在户籍上是婢女,做的也是婢女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喊过他少爷,这不代表别的任何事情,只代表一种习惯。

    今天小shì女桑桑被迫要扔掉这个习惯。

    “宁缺……少爷……你要记得答应给我买陈锦记。”

    “嗯。”

    宁缺应了声,目光落在炕边地面像白霜般的月sè,不,是星光上,心头无来由微紧,很多年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次袭来,回头望向窗外深青sè的夜空,看了眼满天星光,然后开始低头思念故乡,喃喃念道:“今天还是没有月亮啊……”

    黑漆漆屋角榆木柜子上的桑桑,像个小老鼠般蜷在微凉的被褥里,伸手到腰后扯了扯,挡住外面的微凉气息,顺便让两个柜子间的缝显得不那么硌人,她听着窗边传来的呓语,心想宁缺……不,少爷又开始说这种胡话了。

    ……

    ……

    清晨,主仆二人醒来,借着méngméng熹微的晨光开始整理行李,偶有争执,更多时候是沉默。

    宁缺在屋外土墙上掏了半天,掏出一个长长的袋子,取出袋中的弓箭仔细检查半天,确认没有问题才递了出去,桑桑安静在旁接过,塞进那张棉布做成的大包裹里,又从篱笆架下面取出三把带着些微锈迹的连鞘直刀,宁缺接过来用心地擦拭了几下,迎着朝阳看了看锋口,点点头便用哈绒草绳紧紧系在了背上。

    他从门后取出一把黑伞,用剩下的最后那截哈绒草绳系紧,系在了桑桑的后背,这把黑伞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总感觉上面méng着黑黑的油污,并不反光,甚至显得有些厚重,而且这把伞很大,就算收拢系紧,背在桑桑瘦削矮小的身体上,竟是险些要垂到地面。

    远行的准备做好,宁缺和桑桑一前一后迈过破烂的篱笆墙,二人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青石坪和小小的破草屋,桑桑仰头望着他的下颌,问道:“少爷,要锁门吗?”

    “不锁了。”宁缺犹有稚意的面容似悲似喜,说道:“以后……或许我们很难再回来了。”

    ……

    ……

    车轮碾压湿软的泥地,贵人的队伍缓缓启程,向渭城外驶去。

    前后五辆软索马车,放在任何时候都是边塞上很能吸引目光的队伍,所以即便渭城军卒属民并不像宁缺所说那样猜出了贵人的身份,可若是寻常日子,想必渭城唯一的那条大道旁必定会挤满看热闹和议论的人群。

    今天道旁确实也来了很多送别的人,只不过他们关心的重点不是这支贵人的马队,而是坐在第一辆马车上的少年和小shì女,时不时有煮熟的鸡蛋递上去,时不时有脸颊黑红的大婶拿脏手绢抹着眼哭着说些什么。

    “宁缺你这个缺德的死坏胚,我家那远房侄儿多好,你就不肯让桑桑嫁他,这下好,要这么个丫头跟着你去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我告诉你,你可得把我家桑桑看好了。”

    马车上的宁缺脸sè极为难看,回答道:“婶儿,桑桑才八岁的时候你就开始提亲,这事儿怎么也不成啊。”

    又是几声带着笑意的骂声,宁缺忙着和熟人告别,计算最后的债务问题,人群闹腾的没完没了,后方那辆装饰最精华的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那名骄傲冷漠的婢女探出头来看了眼,忍不住微微蹙起了眉尖。

    天上忽然下起了濛濛细雨,仿佛比还要细的雨丝洒在人们的身上,然而却没有人愿意离开,就在车队将要驶出这座小小边城前,宁缺从马车上站了起来,向四周拱手一礼。

    少年身后背着三把旧刀,站在雨中拳掌相搭行礼,竟陡然生出几分英气之气。

    “老少爷们儿,大姐大婶儿们,感谢的话不多说。”

    说完这句话,他在雨中张开双臂,握紧双拳向上分开,展lù自己并不强悍的xiōng肌和手臂,做了一个特**的姿式,大声喊道:“此去长安,要是hún不出个人样儿,我就不回来了!”

    此言一落,就像说书先生落下开戏的响木,又像是刽子手砍掉了一颗人头,道旁的民众齐声叫起好来。

    渭城唯一像样的酒馆里,马士襄和几名亲信校尉正在喝酒,贵人不要他们相送,他们也懒得去送宁缺那小子,却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眼前这幕画面,一名校尉想着宁缺站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叹息道:“浑不出人样就不回来了?”

    “那这浑没人样的小子,看来是真的很难再回来了。”

    酒桌旁的马士襄想着昨天深夜宁缺对自己说的那三句简短的话,不由轻抚huā须,大有老怀安慰之感,望着渐渐驶出城洞的那辆马车,微笑喃喃说道:“不回来也好,你这个缺德玩意儿,去好好祸害外面的世界吧。”

    ……

    ……

    (**型唐人的章节名没法用,真麻烦,九月二三号左右,我会对写出来的所有章节再进行一次大修,将夜这本书,我打算huā更多的精力去修改,这样把书写好比较有保障。

    今天是俺结婚一周年,不是什么大事儿,和老婆都忘了,全亏书友和岳母提醒才想起来,谢谢,所以拼命多写了两千字。

    明天周一,按道理这章应该放到零点去冲榜,但实在是懒得搞了,不然还要你们半夜看,tǐng烦的,周一如果大家伙来看书,有空闲的话,麻烦帮我多投几张推荐票吧,感谢。)

    第八章 春风绿了人的途

    离渭城远了,自然也就离草原远了,正在困扰蛮族部落和新任单于的春旱,并没有影响到这里,春风绿了枝丫草叶然后染上车轮与马蹄,时时惹来几只蝴蝶追逐不息。

    骏马奔驰在草甸与丘陵之间,软索时而紧绷如铁时而微垂如草,铺着数层棉被与毯子的奢华车厢也随之轻轻起伏跳跃,那位容颜清秀的婢女怔怔望着窗外快速后掠的景致,也许是想到了此时正黄沙随风而舞的北方,面部表情显得有些僵硬,但眼中却又充满了一种对未知的期待与热切。

    车厢内一名穿着华贵轻裘服饰的小男孩儿正抱住她的小腿渴望地仰着脸,口齿不清咕哝着几句中原话,好像是想出去玩会。

    婢女转过头来严厉地训斥了小男孩几句,然后神情回复温柔,把他搂进怀里,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春风拂上已不似当年那般柔嫩的脸颊,婢女微微眯眼望向队伍的前方,脸色渐渐有些难看。

    队伍最前方一辆相对简陋的马车辕上坐着那个叫宁缺的少年,看他不停摇晃点头的模样,竟好像快要睡着了,做为一个向导本应该替整支队伍引领方向,结果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瞌睡,无论怎么看都谈不上称职。

    让婢女脸色难看的原因不仅仅只有这一点。

    宁缺在车辕上打瞌睡,看上去随时可能掉落疾速奔驰的马车,小侍女桑桑始终警惕守在旁边,用自己瘦弱短小的身躯努力支撑着他,黝黑的小脸上看不清神情,但能感觉到她已经非常辛苦。

    婢女目光冷淡看着这一幕画面。

    就在这时,车队碾过一条极浅的草溪,宁缺被震的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天色,发现这一觉恰好睡到了黄昏,笑着举起手来,示意队伍停下准备扎营。

    睡醒了便扎营,似乎显得有些不负责任和胡闹,但队伍里没有任何人对他的安排提出异议。

    离开渭城已有数日,一路上少年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在事后都被证明是正确的,无论是从路径选择、营地选址、安全防卫、用水进食、便于逃遁各个角度上来看,都找不出任何毛病,更令人赞叹的是车队行路的速度还挺快。

    贵人在草原里收服的几名马贼,本有些瞧不起渭城边军的水准,但现在对那个少年军卒做向导的本事只剩下了佩服。

    在溪畔,人们沉默地挖土砌灶拾柴烧水,婢女走下那辆被重点保护的名贵马车。她看着不远处像郊游般惬意躺在草地上揉肚子准备吃涮肉的宁缺,看着那名正在吃力取水架锅拾柴的黑瘦小侍女,眉梢皱的愈发厉害。

    旁边有名孔武有力的护卫站了起来,看了她一眼,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跟随,沿着溪畔穿过炊烟走了过去。

    她承认这个叫宁缺的少年确实很有些能耐,比都城长安那些自以为俊杰的少年贵介强很多,如果他真是一个长安贵公子,那么这般作态或者还能让她生出几分欣赏之意,然而他终究只是个底层的粗鄙少年,却如此压榨本应同甘共苦的小女童,不知不觉间便触到了她的某方心境,让她极为不喜。

    走到小侍女桑桑不远处,婢女朝她温和笑了笑,示意对方放下手中沉重柴火和自己说说话。

    桑桑向宁缺望了一眼,等到他点头,才走了过去。清秀婢女从腰间掏出一方手帕,桑桑却摇了摇头——她这才发现做了这么多吃力的活儿,小侍女的额头上竟是没有渗出一粒汗珠。

    宁缺这时候终于从草甸上爬了起来,掸掉身上的草屑,抹掉棉衫外的绿色草汁,微笑行了一礼。

    婢女没有转头看他,淡淡说道:“我不喜欢你,所以你不用向我套近乎。像你这种人表面上看着犹有稚气,待人温和可喜,实际上骨子里却是充满了陈腐老朽之感,令人厌恶。”

    没有情绪的音调,微微仰起的下颌,并没有刻意拉开距离的感觉,但却天然流露出一份居高临下的贵气,做为一个大概侍奉大唐公主殿下很多年的贴身婢女,即便对帝国大部分官员都可以颐指气使,更何况是宁缺这样的小角色。

    宁缺笑着摇摇头,转身向溪畔的土灶走去。

    唯一的小侍女被贵人的无数婢女之一拉走说闲话,贵人还有其它下人服侍,他却只好自己去动手烧柴煮水做饭。

    可能是边塞风沙太大让脸皮变得很厚的缘故,他的笑意中根本看不到任何尴尬的意味。

    ……

    ……

    落日将沉之时,桑桑捧着一大堆奶干之类的零食走了回来,宁缺正痛苦地捧着碗烧糊的肉粥发呆,看见之后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往嘴里塞着。

    他含糊问道:“她怎么就这么喜欢和你闲聊?也不想想我都几天没吃过正经饭了……这种贵人的廉价同情心,有时候用的真不是地方,看她那笑的,跟想吃小姑娘的狼外婆似的,自以为温和得体,比渭城酒馆里卖的掺水酒还要假。”

    “她人不错。”桑桑拾起他身旁的糊粥,掀帘准备离开重新去做,却被他喊了回来。

    “这几天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宁缺问道。

    桑桑蹙着细眉尖,很辛苦地回忆了很长时间,回答道:“好像……你知道我不怎么爱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草原上的事情,不过我也忘了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听到这句话,宁缺的心情顿时变得好了很多,轻轻哼着小调,嚼着口感极佳的奶干,说道:“以后再找你说话,记得向她收钱,或者多拿些这种奶干回来也不错。”

    入夜。

    桑桑用溪水浇熄灶火,仔细确认后拖着热水桶向小帐蓬走去,溪畔坡地上的人们看着这幕画面,知道这是小侍女在给宁缺准备洗脚水,不知多少人同时流露出鄙夷的神情。

    这份鄙夷当然是送给宁缺的。

    洗完脚,宁缺钻进羊毛褥子,然后把对面伸过来的那双冰冰的小脚搂进自己怀里,发出一声不知道是享受还是痛苦地呻吟,打了两声呵欠后说道:“睡吧。”

    桑桑白天比他累多了,过不了多时便沉沉睡去。

    宁缺却不知何时重新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补了很多疤的帐蓬,落在星空之上,又落在一方手帕上。

    回忆起那名婢女掏出的那方金边手帕,他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就算猜到了又能有什么用。

    看着帐蓬顶,宁缺脑中浮现起离开渭城后的点滴痕迹。

    一路上那辆豪奢马车始终帘帷紧闭,除了那名明显有蛮人血统的xiao男孩偶尔会下车玩耍,根本没有机会看到什么公主,只有那位清秀高傲的婢nv不时发布指令。

    不知为何,那个婢nv很喜欢把桑桑叫过去聊天,还是不知为何,那个婢nv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宁缺觉得她是一名很好的演员,因为无论是在渭城中,还是在旅途上,无论是那些草原汉子部属的态度,还是她自己流lù出来的气质神情,都很难看出她不是一名婢nv。

    正是这一点让他感觉有些奇怪,他一向以为大唐上层那些真正的贵族们,不应该有太多同情桑桑的闲情逸志。

    不过这些并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几天内他始终注意的是马车中那位穿着旧袍子的老人,如果猜测的不错,那位表情温和的老人应该就是马将军提到过的昊天道南men高人。

    从很xiao的时候,宁缺便立志于踏入那个玄妙的世界,却迟迟不得其men而入,他愿意跟着这支队伍一同回京,正是因为队伍里有这样一位真正的修士。

    可惜这一路上,他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和那位被严密保护的老人说话,只是驻营用餐时,偶尔能和那位老人目光相对刹那,那刹那间他仿佛看到老人目光中的温和可亲甚至是鼓励的意味,这让他不禁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思考分析不得其解,宁缺的注意力收了回来,这才发现怀里那双xiao脚始终没有被捂暖,还是像冰疙瘩一样寒冷,连带着自己的xiōng腹间也冰冷一片,不由忧虑地蹙起了眉头。

    xiaoshìnv桑桑xiao时候吃了太多苦,在道旁死尸堆里被风雨腐气包裹数日,被他拣到后生了一场大病,连绵数月都未曾好。

    渭城的军医看过,他还专程带她去远处的开平府看过,所有医者都是一个相同的意见:先天不足,体质虚寒。

    因为极端虚寒的体质,桑桑极少能够出汗,每日产生的废物毒素无法排清,日积月累让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所以宁缺按照医生的嘱咐,让她每日都要保证大剂量的运动,用来稍微改善体内的虚寒环境,这也正是为什么在外人眼中,他总是把这个黑瘦的xiaoshìnv当驴马一般使唤的真正原因。

    即便每天这样辛苦,也不见得每次都能让桑桑的体质转暖,就比如此时此刻像冰窖般的羊mao褥子一样。

    宁缺快速爬起身来,rou了rou快被冻僵的肚子,从角落里mō出牛皮酒囊,把桑桑拍醒,然后把酒囊递到她的chún边。

    桑桑mímí糊糊睁开双眼,很自然地接过酒囊,熟练地拧开塞子,仰颈便往chún里倾倒。酒水没有洒出一滴,帐里却依然弥漫着辛辣的酒香,看来应该是草原上割喉的烈酒。

    身材瘦xiao的xiaoshìnv捧着大酒囊痛饮,两碗便能chou翻一个大汉的烈酒,竟被她突突喝下去xiao半袋,直至腹部微微鼓起,这幕画面很难用豪迈来形容,不如说有些诡异。

    她抹了抹嘴chún,柳叶般的眼眸在黑夜里愈发明亮,根本看不出像是喝过酒一般,向宁缺笑了笑,便又倒下继续睡觉。

    满室烈酒香,怀中冰冷的xiao脚渐渐变暖,宁缺看着她鼻尖上渗出来的几滴汗珠,终于放下心来,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汗。

    裹紧羊mao褥子,宁缺缓缓闭上双眼,离他脸不远处是那卷早已被翻烂的太上感应篇,每天临睡之前他都看几页,即便不看也会默默在心中背一遍,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愿一切众生,具足修行离老死法,一切灾毒,不害其命。”

    “愿一切众生,得不老不病,常住命根,勇猛jing进入智慧道。”

    浅浅睡眠中,他的jing神随着书卷上的文字,随着那些看似浅显简单,实际上却是含浑难明的感知之法,缓慢运行起来。

    渐渐的,笼罩在他和桑桑身体上的羊mao褥子不见了,简陋的xiao帐蓬不见了,帐外的青草消失了,xiao溪也化作了一团白雾然后趋于无形,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而在这片天地中,隐约能够感受到某种以神秘节奏进行的呼吸,天地呼吸之间气息渐盈作海,暖洋洋一片。

    这种神奇的感受宁缺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观看太上感应篇时,便经常能在入睡前感应到,但他非常清楚一个悲哀的事实,这并不是冥想后真实的感知,而只是梦。

    暖洋洋的海洋,大概只是梦里的错觉吧,因为怀里那双裹着厚棉袜的xiao脚渐渐热了,不过这也是极美好的错觉。

    这样自我安慰着,宁缺进入了深层次的睡眠,一夜黑甜无梦。

    ……

    ……

    第二日清晨醒来,宁缺睡的极好,但他的表情却像是极其渴望再睡上三天三夜,满是惊愕及不满。

    “为什么要临时改变路线?”

    他看着面前那名神情冷漠的婢nv,压抑情绪,尽可能温和说道:“穿过岷山直奔华西道,我选择的路线不会有任何问题。”

    包括那名婢nv在内,帐内的人们没有谁回答他的质疑。

    “我是向导,而且你们对岷山根本不熟。”宁缺看着婢nv,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们担心遇到伏击,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听我的,没有谁能拦住你们。”

    婢nv看了他一眼,就像看着一块石头,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大抵就是你有什么资格要我向你解释?

    ……

    ……

    回到自己帐蓬中,宁缺看着正在打包行李的桑桑,说道:“把他们送进这条大直道,我们就马上撤。”

    他拿出自己手绘的简易地图,指着其中一个地方说道:“最远我们也只能跟到这个地方,再往前面走,对方只需要派几个马队过来,就能把这支队伍全屠了。”

    “你应该说服他们。”桑桑仰着头说道。

    “我估计那边有接应公主的部队,所以他们不会听我的。”宁缺回答道:“要说服一群猪一般的伙伴,我不擅长。”

    桑桑没有说话,用眼神询问,既然那处有人接应,为什么你还如此担忧,甚至准备半道溜走?

    “我直觉有问题。”

    宁缺回答道:“因为我相信,胆敢刺杀大唐四公主的生猛角sè,绝对不会像那个nv人般白痴,没有几个预案。”

    桑桑yù言又止,提醒道:“你……对她说话要客气些。”

    “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宁缺眉梢微挑,嘲讽说道:“她是公主又如何?在渭城我就说过,这就是个白痴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