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舍不得如花似玉的美妃,从此君王不早朝,因为舍不得夺金胜银的墨字,从此宁缺不吃饭……这里说的不吃饭自然指的是不赴宴饮,而不是真的对大唐帝国有什么意见,想用粒米不进这种手段聊作表达。
时候经历过那场恐怖旱灾饥荒、心理阴影极为严重的他,坚持认为只有吃饭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因为世上并没有可以餐风饮露的仙人,哪怕是世上第一强者剑圣柳白,想来几天不吃饭也会饿的发慌,无论谁不吃饭,都会死。
饮食男女?没食物的那些岁月里,莫说玫瑰之类表示爱情的东西,便是的绝世美人儿,在很多男人眼中和肉大概区别也不大。
佛宗总爱宣讲红粉骷髅,宁缺忍不住暗中猜想,那些苦行僧们天天吃着青菜豆腐稀粥,还要翻山越岭,每日里都处于半饥饿状态,所以才会提出如此正确的白痴论点。而月轮国饥灾连连,却是佛宗最盛之地,估计二者之间也有某种关联,饿的连骂天力气都没有的百姓,估计提不起兴趣做那些男女之事,便只好提起裤腰带去念经颂佛?
宁缺的这些想法自然谈不上正确,但至少有一点暗自隐合了人类历史的某种规律。各部族国家之间、各部族国家内部的战争,最根本的原因往往就是为了吃饭。
为填饱自己的肚子,流民敢攻州陷城与各国的正规军队拼命。为填饱子民的肚子,以免他们和自己拼命,各国不惜撕破脸皮放下身段强取豪夺,就为了多弄些土地回来。同样是为了填饱肚子,已经远离中原逾千年的北荒部落,被迫艰难南迁,向草原上那些剩悍的蛮族部蒂发起主动进攻,顾不得会不会惊动中原那些国度,会不会带来任何后患。
战争就是为了吃饭,当然,为了打赢战争,首先要保证战争中的人们首先能够吃饱饭。微寒的草原上,数十处土灶升起的青烟和数十口大锅里清水煮的羊肉,就是这种保证。
数千名穿着兽皮的男人,围坐在土灶旁,沉默吃着羊肉,无论是皱纹丛生的老人,还是神情青涩的少年,神情平静坚定,仿佛并不是刚刚跋涉万里南至,而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
他们是北荒部落军队的一部分,换个说法便是,他们是北荒部落所有能够战斗的男丁中的一部分,此次南征集中了北荒部落所有能够战斗的男丁,甚至没有军队的说法,这片延绵数百公里的草原边缘战场上,集中了他们所有能战斗的人,最后能战斗的人。
部落所有的老弱妇孺全部被抛在了后方,大概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抵达草原边缘,如果男人们不能打赢这场战争,夺下这片草原,那么身后荒原上的家人们肯定会被黑暗寒冷饥饿和敌人的刀锋所吞没。
无数年来,北荒部落生活在极北寒域,靠着热海艰难地生活,根本无法维持太多的人口,而这几年随着黑夜时间奇异的延长,温度逐渐降低,他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困难,冬末时节,部落长老会终于下定决心举族南迁。
不南迁便没有吃的,而南方有大片的草原,有羊群,还有粮食。只可惜那个贼老天赐予人类的土地时太不豪迈,绝大多数土地都已经有了主人,包括这一大片肥汰的草原,如果北荒人想要得到这些草原和羊群粮食,相信原来的主人一定不会乐意。
于是,那便战吧。
千年之后,荒人再次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之中,本来这件事情应该震惊世界。只是这个曾经傲啸草原,打的中原各国垂垂欲坠的民族,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太长时间,长到很多人早已忘记了他们的存在,而且险恶的自然环境和时光的折磨,让这个部族的人丁已经减少到让人感受不到任何威胁的地步,所以这件事情暂时还限制在草原北方。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与荒人部落元老会的英明决策也有极大的关系,在南迁之前,荒人便确定了坚定而明确的目标,剑锋所指的那片草原属于蛮人左帐汗王的土地,与中原那些国家尤其是那个强大而恐怖的帝国没有任何关系,而南征的荒人战士虽然做战勇敢,却一直谨慎地把战火压制在草原北部的区域内。
荒人南征的部队来到草原北部边缘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与蛮人左帐汗王骑兵之间的战斗便进行了一个月,在这道被刻意控制在数百公里长的战线上,双方之间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下百场,绝大多数都以荒人的胜利而告终。
战争的残酷便在于,即便是胜利者,也必须付出死亡的代价。荒人战士沉默坚毅,骁勇却极富纪律,个体战斗力更是远在草原蛮人之上,然而他们人数实在太少,虽然连续击溃左帐汗王麾下十万骑兵疯狂如潮水般的攻击,死去同伴也越来越多。
土灶铁锅清水羊肉,不远处的草地上密密排着凝在血泊里的同伴尸首,一名脸上涂着树汁的荒人巫师,神情平静行走在尸堆之中,时不时蹲下身体,用手指轻轻触摸死者的眉心,枯干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意味难明的音节,似是超度又似是歌颂。
离战士尸群不远的地方,一名约模十三四岁的荒人少年吹响了手中的骨笛,笛声呜咽凄厉,仿佛在诉说荒人这一千年来颠沛流离,与世间苦厄战斗,挣扎生存的痛苦。
笛声里加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元老会一位德高望重的真师唱起了所有荒人都会唱的一首歌,歌声苍凉遵劲,悲壮中里透着令人震撼的不屈。
“天亦凉,地亦凉,苍鹰不敢望北荒。”
“热海落,热海涨,热海之畔猎雪狼。”
“雪狼逐,雪狼亡,握刀寻鹿终日忙。”
“何处生,何处死,何处能将白骨葬。”
“氓山雄,氓山壮,眠山才是真故乡。”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终日南望。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不再南望。”
“我先去,你再来。”
“我先战,你再来。”
“我先死,你再来。”
“归途近,归途远,归途踏上。”
“我已去,你快来。”
“我已战,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沧凉的歌声不停重复着最后两句,有几名少年荒人战士默默望向那边,随着老人的歌声轻声相合,草原上生起一股壮而不悲的气氛。
更多的荒人战士依旧保持着沉默,他们沉默吃着羊肉,沉默喝着檀味难除的油汤,趁着战斗的间隙,抓紧一切时间补充休力,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场战斗什么时候开始。
荒人的先祖曾经被中原人称作天生的战士,如今的他们又经历了千年险恶环境的磨砺,血管与骨头里都写着战斗二字,同伴的死亡不会令他们有丝毫动容,即便是流传千年的歌声也只能引发他们内心深处的轻声合鸣,却不能干扰他们对战斗的准备。
便在这时,战斗的号角再次响起。
草原大地微微颤抖,不知道有多少左帐汗王的精锐骑兵杀了过来。
荒人战士们毫不慌乱,放下手中的羊肉和汤勺,抬起袖子擦了擦油乎乎的脸,这才拾起身旁沉重而破损严重的兵器,缓慢向南方走去,甚至还没有忘记把土灶里的火灭掉。
缓步,快步,小跑,最后开始冲刺。
荒人战士们进入战场的方式,和草原骑兵们的方式惊人的相似,只不过他们的身下没有战马,只有自己的一双腿,然而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穿着皮袍,拿着刀斧,看上去并不如何高大强壮的荒人战士们,一旦奔跑起来,速度竟是那样的快,声势竟是那样的惊人。
随着嗡嗡鼓振的声音密集响起,善于骑射的草原骑兵们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便拉动了短弓的弓弦,无数枝箭矢划破天空,像雨点般铺头盖雨向数千名荒人战士袭去。
噗哧一声,锋利的箭矢射中一名高速奔跑中的荒人战士,箭簇射穿皮甲后,像生根一般树在他的胸口,鲜血快速渗透,染红了皮甲,然而那名荒人战士却像是一无所察,依旧提着刀与斧向黑潮般的骑兵冲去,很明显那根箭受到荒人似钢铁般的肌肤隔阻,并没有伤到他的要害。
没有什么军令更没有什么旗语,荒人的战斗靠的是那种本能里的直觉,靠的是逾千年来并肩浴血所养成的默契和对同伴的信任,当距离黑潮般的草原骑兵还有数十步时,只要没有被骑兵箭枝射倒在地的战士,整齐地抽出腰间的利斧,闷哼一声,用尽全身力量掷了出去!
锋利的小斧高速旋转着,割破战场上的空气,明亮的光芒反射着日光,在青色的草原上映出一道道雪白色的光彩,看上去异常美丽,却又异常恐怖。
凭借着强悍的防御力,荒人战士硬生生抗过了草原骑兵第一轮齐射,进入了飞斧有效杀伤距离,他们奔跑的速度太快,竟是快到草原骑兵来不及进行第二轮齐射,便掷出了手中的斧头!
箭雨没能把太多荒人战士射倒在草原上,而逾千柄锋利雪亮的小斧形成的暴雨,却直接让草原骑兵遭受到了最残酷的打击,本来就沉重的小斧加上荒人战士的甩掷力量和旋转,轻而易举割破骑兵们身上的轻甲,即便是斧尾接触,也直接让这些草原骑兵骨折喷血!
几件很重要的事情:一,昨天晚上写完之后在搞下一卷的细纲,一路推演一路推翻,最后不知道是被以后的情节搞兴奋了,还是被麻烦程度搞郁闷了,总之我失眠了,一直到中午都还睡不着,所以干脆就没有睡,希望再调一次生物钟,但下午的时候实在是顶不住了,撑着用四五个小时写出了这一章,质量情绪应该没问题,但文字我真不知道,因为眼睛花的不行,呆会儿吃完领导带回来的饭就睡觉,明天睡醒后如果精神好,争取多写一些。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向大家报告一下,就是那今年度评选的事情,实话大家伙的帮助下,前年我拿了最佳作者,去年拿了最佳作品,实在是已经感激不尽,心满意足,今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反正不花钱的票您想投给我,我依然深深感激,但请千万莫花钱去投去,我真的无所求来着,合什合什。书评区版主也有最佳评选,但不知道为啥俺们的版主没入指定范围,挠头,这些月他们真是辛苦了,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所以借此机会在这里向他们表示极城挚的感谢。大家拜拜,这段是不算字数的,前面俺说的话真不是客气哈,我是真无所求哈。)!~!
呼啸破空然后落下的锋利斧头,深深砍进战马的头颅,割掉草原骑兵的臂膀,伴着骤然响起的闷哼惨嚎,无数匹战马惨然坠地,战马上的草原汉子惨然后倒。
死亡和鲜血没能击溃草原骑兵的战斗意志,反而让这支左帐王庭直属的精锐骑兵暴出更强大的战意,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吼叫着咆哮着顶着斧面继续前冲。
与近乎疯狂的草原骑兵相反,荒人战士从开战到现在一直保持着沉默,无论是高速奔跑,躲避箭雨,受伤倒地,还是全力掷出飞斧时,都始终紧紧闭着双唇,在充斥着鲜血与断肢,本应热火朝天惨烈的战场上,这种沉默愈发显得恐怖。
只是如果战场边缘有旁观者的话,在他们的眼里,漫野而至、狂吼纵马前冲的草原骑兵,在气势上已经远远压过了这些沉默的荒人战士。
草原骑兵形成的道道黑潮,与沉默前冲的荒人战士终于接近,然后发生了第一次碰撞。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因为沉默而显得气势不足的荒人战士们,竟然没有被沉重的骑兵冲散,他们像礁石一般站在黑潮之中,竟是没有被冲散!
一名少年荒人战士蹲下身体,长刀自腰间闪电砍出,向他冲来的草原骑兵面露震惊之色骤然下沉,身下战马惨鸣一声,两只前足不知何时被整整齐齐砍掉。
一名壮年荒人战士看着挟风雷之势冲至身前的草原骑兵,右脚向前一踏,沉身挫腰,用肩头狠狠撞了过去。用人的身躯去撞马,无论怎么看都是自寻死路,然而这名壮年荒人的肩头就像是钢铁一般坚硬,选择撞击的角度竟是那样的准确,刚好避开马上骑兵挥过来的弯刀,撞中战马前腿肩肿部最脆弱的地方。
只听得一声不知是人还是马发出的闷嚎,那匹战马嘶叫着侧翻了过去马上的草原骑兵在这一瞬间完美地展示了自己的骑技,身子一翻便脱离了马鞍,避开了被沉重战马压在身下的悲惨结局,然而……他的双脚网刚落在地上那名壮年荒人战士的长刀便呼啸而至,呢的一声砍掉了他的头颅!
哗啦!
草原骑兵组成的黑潮漫了过来,荒原战士手持长刀站在黑潮之中,被瞬间吞没但片刻之后,黑潮里溅起无数朵血做的浪花,然而这些或成熟或青雅的荒人汉子再次浮出水面,带着浑身鲜血,迎向第二道浪。
潮水漫过礁石,然后缓慢退去,礁石依然沉默地伫立在海畔,仿佛再过亿万年也是如此绝对不会被潮水冲垮!
荒人战士并不是无知无觉的礁石,面对着漫野而至,一浪高过一浪的草原骑兵黑潮他们没有选择永远沉默,永远硬拼,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了第二次反应。
绑着兽皮的双脚,在被寒冷变得微硬的草原上快速跑动,带着草根与碎土,荒人战士们像无数道影子般在草原骑兵黑潮间穿插游走。
他们避开那些精准的羽箭,避开那些锋利的弯刀避开战马的冲击,彼此之间极有默契地互相靠拢,以五人为一个小组,将黑潮中部的那些草原骑兵分割包围。
当时的画面很奇妙,草原骑兵黑潮已经淹没了整片战场,但他们却没有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吞噬这些像石头般的荒人汉子,而那些荒人汉子根本不顾身后的那些刀与箭,不理会被己方五人分割包围的草原骑兵有几个人挥舞着长刀沉默而狠戾地冲了上去。长刀锋利破空,双脚闪动如风,鲜血喷溅处,不时有草原骑兵自马鞍坠落,然后瞬间被数道刀风分割成了凄惨的肉块。
外围的草原骑兵与已经冲过战线的骑兵,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救授,他们拼尽全力持疆放弓,能够射死的荒人战士数量也极有限。
凭借恐怖的近身防御力量和难以想像的奔跑速度,广阔草原上这场本应是一面倒,甚至应该是屠杀的骑兵对步兵战斗,竟向着匪夷所思的胜负方向在发展。
事实上,自从荒人部落南迁,开始与草原左帐汗王部族接触战斗以来,这种完全违背草原骑兵们战斗理念的画面,一直在不断地上演。
战斗中最可怕的不是失败,而是当你发现自己以往在战斗中所学到的理念,往常最有效的战斗方式忽然全部失效,这种精神上的打击,直接会让人丧失战斗的信心。在前几次的战斗中,草原骑兵之所以会一败涂地,和这种精神上的莫名恐慌有极大的关系,每每发起看似万无一失的冲锋之后,却发现冲锋没有任何效果,自己反而成为那些瘦小荒人的屠杀目标,再强悍的部队、再严苛的战场纪律,都无法阻止接下来的崩溃。
按照以往战斗的过程,此时草原骑兵应该会精神崩溃,然后极为慌乱地撒出战场,再次集结休整,恢复精神与体力,等着下一次的冲锋,然后再次崩溃失蜘……但今天的局势明显有些不同。
被荒人战士徒步分割包围的骑兵没有崩溃,他们早就已经对死亡的结局做好了心理准备,于是在死亡之前迸发出极无畏的勇与,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弯刀,暴发出极强大的战力,虽然最终依然无法避免倒在荒人战士的长刀之下,但荒人战士想要杀死一名草原骑兵,往往要比前几次付出更多的代价。
血浪密集的中心战场四周,那些本应支援被困同袍的草原骑兵,在听到一声低沉的号角之后,竟是毫不犹豫地提缰而走,全然不管那些同伴正在荒人战士的围攻下纷纷倒地,而是用最快的速度分成两队,擦着中心战场向东西方向驶离。
扑打礁石的巨浪骤然自行分成了两边,徒留中间那些残余的浪花依旧粘着黑色的礁石。而在草原骑兵两锋分开的岔口后方,缓缓驶来一辆华丽的马车。
那辆马车以金银为饰,极为华丽,车厢正中间一块由精钢铸成的圆盘上,纹线更是密密麻麻互相贯通,甚至仿佛要比夜里穹苍上的亿万颗繁星还要复杂。
金属圆盘两旁,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草原壮汉,全身套在金属重甲中,手里握着沉重的锋利弯刀。中原诸国严厉控制盐铁输出,在草原上在这里极难见到全金属的重甲,有资格穿戴重甲的战士,必然都是各王庭里地位最高最勇猛强大的勇士。
今天这两位草原左帐汗王庭最强大的战士,担负的任务并不是厮杀做战,而是保护马车上的金属圆盘,以及圆盘上坐着的那个人。
金属圆盘上坐着一位枯瘦的老人,老人穿着金色的王庭贵族服装,左手指间戴着玛瑙做成的戒指,眉心上用狼血涂成的符文,告诉所有人他的身份:他是左帐王庭最德高望重的七位大巫师之一。
苍老的大巫师面无表情看着远方草原上还在厮杀的战士们,枯干的嘴唇快速翕动,枯瘦的十指在金属圆盘上不停敲击,如同战鼓一般的叩响混着唇间吐出来的咒语,仿佛有一种极为神奇的魔力。
原本湛蓝一片的天空上,忽然飘来了一朵云,恰好遮住了苍白的日头,把阴影投射到战场中心那片血肉纷飞的草原上。
先前那一刻,有些年纪大些的荒人战士已经注意到今天草原骑兵们的表现有些诡异。当注意到身后那些本应拼命攻击自己的草原骑兵忽然向外围驶去,把近千名同伴就这样留了下来,随着几声近沉的呼喊,荒人战士加快了收割对方生命的过程,而靠近北方的两百名荒人战士则是快速跟随那两支分锦的骑兵向外围冲去。
然而就在云朵遮住日光,阴影覆盖草原的那一瞬间,荒人战士们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追上那些驶至外围,开始沿着大圆游走,重新搭弓射箭的草原骑兵,因为他们最令敌人恐怖的奔跑速度忽然变得慢了很多。
荒人战士们的奔跑速度之所以变慢,是因为他们脚下原本坚硬一片的草原,忽然间变得酥软了起来!
被掀起的草根渐渐渗入泥底,残留在草面的断裂兵器开始向泥底沉坠,他们的脚也在向下陷,奔跑之时的双脚重重踩进草原里,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拔出来,战场中心的这片草原,竟仿佛变成了沼泽!
一直沉默坚毅的荒人战士们,在这一刻神情终于发生了弯化。他们坚信自己能够获得所有战争的胜利,但今天进入了草原骑兵们的预布战局,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所处的这片草原,虽然只有表面那一层变成了酥软的泥泽,并不像流沙可以连人带马一起吞噬,然而他们双脚站在站在酥软的地面上很难保持平衡,双腿深陷地面更是无法发挥自己恐怖的奔跑速度。
千年来在无边无际的热海畔追逐雪狼雪鹿,把荒人的双脚变成永远不知疲倦,快速而又极有耐力的狼足,是他们最强大的武器。然而今天他们的武器忽然失去了作用,他们无法追上那些游走于四周的草原骑兵,更可怕的是,他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避开羽箭,甚至都无法做到至少不让敌人的箭枝射中自己的要害!
嗖嗖!
游走至草原外围的王庭骑兵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整队,分为两个逾千骑的大队,以相反方向高速奔驰,同时搭弓射箭,向着被他们围在正中间的荒人战士们射去!
噗哧一声,一枝锋利的羽箭射中一名少年荒人的胸膛。他痛苦地皱了皱眉头,把胸上的箭拔了出来,然而他还来不及重新举起手中的长刀,紧接着第二支箭,第三支箭,更多的箭再次射中他的身躯……最终少年瞪着眼睛,带着不甘与痛苦的困难缓缓跪到了地面上,膝头沉进酥软的地面,然后前倾倒下。
调生物钟调的****,下午停了四次电,停的我****,怕呆会儿还停,写了三千字先更掉,呆会儿还有一章……另外,二十九号开始月票双倍,这个,这个,到时候我们再说哈。)(未完待续)
天空阴暗,草原化泽。
再强大的荒人战士,一旦无法像热海畔的狼群般高速持久奔跑,便失去了最重要的能力,在四周游走拉弓的草原骑兵眼中,顿时变成无法移动的箭靶。无论他们拥有怎样强大的近身防御力量,被无数羽箭连番射击,最终也只能血尽而亡。
当然想要用羽箭远程射杀这些肤若铁纸骨若硬石的荒人战士,哪怕对方不闪不避,也需要数量极其恐怖的羽箭,如果是普通局势下的战事,没有什么骑兵会携带如此多的羽箭,然而荒人南下的这些日子里,左帐王庭数十个大部落连战连败,草原人在失败中不断汲取教训,才最终定下今天的战策,王庭派出了七大巫师之一,还派出了直属的精锐骑兵,又怎么可能出现箭枝不济的情况?
马走如风,箭落如雨,草原骑士尖声嗯哨着,双腿踢打着马腹,凭借精妙的射术,准确地拉弓射箭。被围在正中央,那片如泥沼般草原地面上的荒人战士,吃力从草泥中拔出腿,艰难移动双腿,拼命向外围跋涉。
然而踏出的第二步同样深陷泥中,加上那些精准而恐怖的羽箭,荒人突围的速度极为缓慢,一名最强大的战士不顾身上插满的羽箭,勇力踏破厚泥,突至距离草原骑兵不足二十步的地方,结果膝盖中了一箭,闷哼一声绝望地倒了下去。
骤然遭遇如此怪异的伏击,荒人战士群中那名苍老的元老,早已注意到草原骑兵后方那辆古怪的马车和车上那些古怪的人,猜到草原的忽然变化,一定与那辆马车有关,只听得老人厉声喝了几句,便有一名手臂极为粗壮的荒人战士艰难地走了过来,站到了他的身前。
荒人元老把手掌按到这名战士的后背,闷哼一声,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一股难以解释的巨大力,通过掌心传进战士的身体。
这名荒人战士的手臂竟然又加粗了几分,仿佛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强行忍受着肌肤处传来的剧痛,根本不理会眼角崩出来的血水,盯着远处那辆马车,忽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吼叫,抽出腰间的一把大斧,猛地向那处掷去!
嗤嗤破空声响,在巨大力量的加持下,这把大斧像一道闪电般,须臾穿越数百丈的距离,砍向车上那名穿着金色袍子的王庭老巫师!
眼看着利斧呼啸而至,一直沉默站在苍老巫师身旁的两名王庭猛士,在最关键的时刻,抬起脚旁的巨盾,并拢挡在了巫师的身前!
斧尖与金属巨盾剧烈碰撞,发出当的一声清脆巨响!
车旁的草原士兵被震的捂耳跪倒在地。
那辆华丽的马车只是微微一颤,便回复平静。
车厢里,坐在金属盘上苍老巫师依旧面无表情,快速急促念着咒语,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身周的天地元气随着他的咒语进入金属圆盘,然后顺着那些复杂若星线的符纹,进入草原地底,再经由王庭预先埋在前方那处地底的另一方金属圆盘释放出来,令上方那片草原越来越湿越来越软。
荒人最后的脱困希望就此化为泡影,他们举着沉重的长刀,在湿软的泥地间拼命向外突围,不断有人身中数十箭像刺猥一样流尽鲜血倒下,四周游走射箭的草原骑兵嘴里的嗯哨声越来越尖厉,狰狞的脸上写满了复仇的快意。
湿草,血泥,奔马,构成一幅残忍而绝望的画面。
草原天地间忽然变得安静清旷起来。
残酷的箭杀仍然在持续,但除了嗡嗡弦鸣和羽箭破空声,还有草原骑兵们的尖厉噫哨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些荒人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尽量把身体埋低在草泽里,沉默防御,不再试图突围。
紧接着连嗡嗡弦鸣,嗤嗤箭射、草原人的尖哨声都消失不见,本应嘈乱一片的战场,变得安静到了极点。安静其实是一种相对的说法,事实上之所以这些嘈乱的声音全部消失不见,是因为战场上的人们现在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那是沉重物体高速撞破空气所发出的低沉振鸣声,肯定不是箭,也是中原人用的飞剑,听上去更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被昊天从云端扔了下来,正在不断加速。
把身体埋在草泥里的荒人战士们艰难地抬起头来,向天上望去,他们本来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心理准备,他们的眼神先前已经变得极为平静,然而此时却忽然间被灼热和敬慕所占据。
在草原中心战场四周游走的草原骑兵,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觉得心头一阵恐惧,下意识里放缓了拉弓的速度,愕然抬头望去。
交战双方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望向天空中那道振鸣恐怖声音响处。
云遮蔽了阳光,投下阴影。
就在云下的阴影中。
有一个男人从天上落下了来。
他划破天空,身上带着血一般的火焰,从数十米高的空中落下,仿佛是从云中跳下来般,恐怖的速度振破身体四周的空气,漫出一团半圆球状的水雾,后方的双腿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磨擦剧烈的原因,喷溅出血一般的火焰。
这个男人就像一颗砸向大地的陨石。
陨石落下的地方,正是草原左帐王庭那辆华丽的马车。
马车上两名王庭最强大的战士咆哮着抬起沉重的巨盾,挡在苍老巫师的头顶。
苍老巫师双手剧烈颤抖,识海里的念力喷薄而出,调动身周天地元气快速聚拢,然后他抬起头来,惊惧的目光从盾间的缝隙里穿了过去,看见一只脚。
那只脚上穿着一只很普通的皮靴,皮靴有些旧,靴底有些脏,不知道踩过哪些草原,哪些戈壁,哪些污水,哪些山河。
看到这只脚的瞬间,王庭老巫师明白了一个道理。
死亡来了。
陨石般落下的男人一脚踩到坚硬的金属巨盾上。
旧靴底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巨大的力量,寸寸破裂。
然而坚硬的金属巨盾,竟然也跟着车寸破裂!
向上举着巨盾的两名王庭强者,连闷哼都来不及,粗壮的双臂在那股沛然莫御,无比恐怖的力量下直接变成了像丝絮般的肉筋,刚刚裸露出来的白骨瞬间化为齑粉,鲜血二人的鼻眼耳。里像箭一般喷射而出。
已经没有靴底的脚,踏破巨盾,在飞舞的金属碎片间继续向下,轻而易举踏破苍老巫师凝结的元气盾,踩到了他的头顶。
老巫师瞪着无神眼眸的头颅,被这只脚直接踩进了颈腔,紧接着那只脚继续向下,踩上他的身体,老巫师的身体骤然下沉变扁,直至变成一滩肉泥。
那只穿着皮靴的脚还在继续向下。
踩破老巫师的肉泥。
踩破坚硬的金属圆盘。
踩破车板。
轰的一声巨响!
烟尘与血肉粉末,四处喷溅,烟尘乱飞,华丽的马车变成了一堆垃圾,疾射的金属锦利碎片,将马车四周站着的数十名草原士兵射倒在地!
这只穿云裂空而至的脚,终于踩到了蛮人们占据了近千年的草原上!
穿着皮袍的中年男子,身背血色巨刀站在废墟中央,面无表情看着四周像雕像般震惊木立的草原蛮人们。
被围陷在草原泥沼里的荒人战士们,看着远处那个强大的男子,终于打破沉默发出一阵疯狂的吼叫,有些少年荒人甚至激动地流出了眼泪。
南方某处深山老从里,有一座外表看上去极为朴素简陋的道观,因为地偏无径,从来没有什么游客信徒来到这里,自然没有什么香火。观中的道人也不喜欢香火,他们觉得那个味道实在是俗到了极点,甚至和普通的昊天道人想的不一样,住在这间旧观里的道人,甚至连香火钱都从来没有在意过。
在道观深处一处清幽湖畔,修着七座草房,与此间道观最外朴素甚至寒酸的感觉不同,虽然这七间房檐上铺着的都是茅草,但却给人一种华贵庄严到了极点的感觉,那些茅草狠狠黄白如金玉,不知经历多少年风雨却依然新鲜如初。
在第一间草房内,窗畔的沉香木案上安静摆放着一本很大很厚的典籍,封皮乌黑若凝血,又像是亿万年才能生成的黑血石,上面写着一今日字。
典籍已经被人翻开,吸饱墨水的笔尖缓移,滑润右去写了一撇。
中年道人搁笔观详片刻,满意地点点头。
那张空白纸上写着两个字,那是某人的名字。
“宁欢”
清风不识字,却可以帮助凝墨,让文字留在纸张上,片刻后,窗外又吹来一阵清风,翻动书页簌簌作响,不停向前翻去。不知道翻了多少页,这本封皮上写着日字的典籍,终于从写着宁缺二字的那一页,翻到了最前面。
典籍的首页完全空白,像雪一样。
紧接着的第二页上有几个名字,最上方是柳白,不远处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君字。纸上有一个人的名字与众不同,远离所有名字,从而显得极孤单,却又极为强悍,仿佛他怎样都不愿意与这些声震云霄的中原正道强者们站在一起。
因为他是魔宗天下行走。
他是北荒第一强者。
他的名字叫做唐。
未完待续)
中年道人伸手把典籍关上,负起双手缓步走出草屋,看着石阶下的同伴说道:“想不到年轻一辈里,会有这么多人上了日字卷。”
石阶平的道人疑惑问道:“今日上卷的是谁?”
“宁缺。”
“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是胜了隆庆的那个书院书生?”
“不错,虽然此子现在还未晋入洞玄,但已然符了悟道,所以有资格上卷。”
石阶下的道人微微一怔,旋即赞叹说道:“夫子还真走了不起。”
“是啊。”先前那位道人摇了摇头,带着复杂的情绪说道:“虽然这个叫宁缺的小家伙进书院二层楼时,夫子并不在长安,但毕竟是他的学生。如此年轻便开始攀登符道,十余年后,相信这个名字一定会出现在日字卷最前面几页里。”
说完这件事,又略说了些闲话,道人便与同伴道别,顺着草屋前的幽湖边缘向前方走去,一路伴着湖光山色林风而行,没有用多长时间,便走出了道观。
迎着自山崖下吹来的清风,道人眯眼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那座山,以及山里巍峨壮观的那些道殿,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宁静。
身后简朴古旧的道观外墙安静无语,仿佛也在宁静注视着那边人世间的繁华庄严与清贵,道观上有一道被风雨留下无数痕迹的旧横匾,匾上写着知守二字。
东面数百公里之外便是风暴海,令世人惊惧恐怖的四季飓风登陆上岸之后,经由丘陵山,的阻滞,到这里时便化作了淡淡清风,带着充足的湿气与清凉,却没有任何破坏能力,所以这里的夏季全然没有长安城的闷势。
这个国度面积不大,因为商业不发达的缘故也谈不上繁华,除了那些虔诚叩首绕山拜天的信徒外,看不到太多的闲杂人等。然而险恶飓风在这里化清风细雨,有山灵秀而不高险,有水静柔而不湍急,有丰沃的平原,有鹿鸣其间的幽林,真真是昊天恩宠之地,因有清美丘陵横亘于西,故名西陵。
深山知守观可以远远望见的那座山,名为桃山。山上的桃花虽在多年前便被某人提酒执剑斩尽,但仗着昊天恩宠春风化雨土地肥汰,早已复原如初,山间种植的异种桃花从初春至夏末一直盛开,繁密茂盛艳夺眼眸。
桃山之上有几道极为整齐光滑的崖坪,仿佛是苍穹降下神力,用巨斧硬生生劈出来一般,在崖坪之上建着风格各异的无数间道家殿宇,合在一起便成了一座辉煌庄严的殿宇群,正是西陵神殿。
神殿依桃山而建,分为三层,在最接近天穹的上层崖坪之上有四座最壮观的道家大观,其中靠近崖畔的那座道观以巨大的黑石砌成,形状方正不似普通道家建筑,永世冷漠注视着山道上那些伏地叩首的信徒。
黑色道观大殿极为空旷宏大,数百米深处有一道珠玉织成的帘,帘后有一方由整方南海墨玉雕镂而成的神座,昊天神教三大神官之一的裁决大神官,平日便里会坐在这方神座之下听取下属神官的汇报,处理道门事务。
裁决大神官穿着一身红色的神袍,今天他没有命令下属掀起珠帘,而是面无表情看着这方帘子,似乎想要把上面的珍殊与翠玉全部看着粉末。
做为西陵神殿三大神官之一的裁决大神官主司裁决,执掌着昊天道门最可怕的暴力机构,麾下拥有道门最多的修行强者,明面上的实力最为强悍,在人世间的名声也最为恐怖,无数年来,不知道多少外道异端因为他的一句话便被秘密逮捕,不知道多少魔宗余孽因为他轻翘尾指被成为火中的幽魂。
在世间亿万人眼中,西陵神殿之主昊天掌教,可能都没有这个穿着红色神袍的裁决大神官可怕,甚至一直有种传言,裁决大神官的神袍之所以没有采用裁决司的主色纯黑,而是鲜红,是因为上面染着所有敌人的鲜血。
这样一位处于人世间巅峰,拥有无上恐怖权威的大神官,当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眼眸一片冷漠时,莫说他身前那方殊帘会畏惧成击粉,即便是那些持剑行于尘世,毫无不畏惧王权的大剑师,只怕都会吓的心脏破裂。
然而今天裁决大神官面前的那方珠帘没有破碎。
珠帘那头的人也没有被吓的跪倒在地,而依旧平静站着。
珠帘遮住帘外那人的身体与面容,只能看到最下方那双鞋,那双殷红似血、绣着几尾小鱼的鞋,还有垂至膝下极为蓬松的红色裙摆,很明显是个女子。
裁决大神目光从红裙一角离开,缓缓抬起头来,面无表情问道:“隆庆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帘外那女子回答道:“隆庆那个胆小鬼为什么不回来,我怎么知道?我执掌裁决司以来从未管过人事,师叔你为什么要问我?”
清脆的声音穿过珠帘显得更为清湛,她年龄应该不大,还是位少女。
裁决大神官眼帘微垂,说道:“日字卷上出现了宁缺的名字。”
帘外少女沉默片刻后微讽说道:“宁缺是隆庆的对手,如果他连这样一个不惑境界的小爬虫都不能灭掉,难道还指望我出手?我会认为这是一种侮辱。
裁决大神官眼中光芒骤盛,然后迅速敛没,毫无情绪说道:“隆庆败于此人之手,自然要亲胜而复道心,但我必须提醒你一点,此人现在虽然还只在不惑境界,在你眼里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爬虫,但他终究已经进了书院二层楼,成是夫子的学生,就算你提前注意一下他,也算不得什么侮辱。”
“跟颜瑟师叔学习符道,并不见得一定能成为第二个颜瑟师叔,我认为至少现在的他没有任何资格值得我加以注意。”帘外红衣少女傲然说道:“师叔,您应该很清楚,我的目标一直都是君陌,别的人没有资格令我分心。”
“君陌,书院的二弟子啊……”裁决大神官轻声感慨了一句,苍老的脸上浮起一丝嘲讽,不知道是在嘲讽帘外的女子还是别的无知世人。
“数年前,掌教大人带着你回观述礼,你有机缘看了一次日字卷,你看到君陌的名字之后,便一直难以平静,因为你无法想像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等远远超过你的修行天才,所以你!直想要超过这个你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敌人。”
裁决大神官望着珠帘外的红衣女子,淡然说道:“你说别的人没有资格令你分心,但你有没有想过一点。连本座与你兄长都不敢妄言必胜的君陌,你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他的对手?无比骄傲的书院二师兄眼中又怎么可能有你的存在?”
声音落处,不知道桃山何处吹来了一阵风,穿行于空旷宏伟的殿宇之内,吹得殿宇深处这道珠帘轻轻摇晃,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响,摇晃不安的珠帘外,隐约可以看那少女身上红裙上的系带迎风而起。
麾下最强大的司座因为受到轻视而隐怒,裁决大神官却仿佛一无所察,面无表情继续说道:“荒原最近近局势好像有些不稳,荒人连续南迁,不知道他们最终的脚步会踩到何处,掌教大人担心魔宗余孽会趁势再起,应了天书上的征兆,即将发出神教诏令,我裁决司理所当然要先行一步,你马上启程赴北。”
帘外红衣少女明显有些意外,沉默片刻后说道:“终究只是一些小事情,我急于在山中清修破境,请师叔另择人选。”
裁决大神殿平静看着帘外少女的身影,说道:“神殿承认你在修行方面的天赋与毅力,所以当年你把陈皮皮故意气离西陵,你兄长要挥剑斩你时,掌教大人与我不惜一切代价也把你救了下来。但你需要清楚天赋毅力并不是骄傲的绝对保证。”
“你兄长骄傲而平静,君陌骄傲而木讷,那是因为他们早已站在世间青年一代的巅峰上,他们有实力骄傲。无论你或者隆庆,虽然已经足够优秀,但你们并不在那个绝对强大的领域之中,只要有人确定能够击败你们,你们便没有资格骄傲,因为这种没有绝对实力保证的骄傲,对你们的道心修行会有极大障碍。”
“绝对相信自己所信奉的是对的,信仰才能坚定。绝对相信没有人能战胜自己,骄傲才能坚定。你兄长和君陌这样的人,很多年前都已经做到了这点,而你们呢?在世人传说中,我裁决司两大司座都走了不起的人物,实际上你们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隆庆此番赴长安书院,结果惨败在一个不惑境界年轻人的手中,相信他会有所感悟,可惜的是你在掌教和我的宠爱下,始终没有机会去败一次。”
帘外少女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师叔,师父和你决定让我去荒原,难道是要让我去刻意求败?”
裁决大神官冷漠说道:“书院那位夫子当年曾经说过一句话,叫求仁方能得仁。而关于失败,求败往往才能不败,所以让你去求败,是希望你日后能真正不败。”
红裙微摆,帘外少女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一名裁决司神官从大殿侧门走了进来,他看着正踩着明亮金珠向殿外走去的少女,看着那道在风中招摇的红裙,忍不住摇了摇头,走到珠帘后,对着神座上的裁决大神官恭谨行礼,欲言又止。
西陵神殿里所有人都知道,那位红衣少女的兄长必然是下一任昊天道掌教,而她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裁决大神官,所以这位忠心于裁决大神官的下属,总觉得大神官先前的训斥实在是太过严厉了些。
裁决大神官知道这名下属在想些什么,面无表情说道:“掌教和我让她去荒原是给她一个机会看看世界究竟有多大,世人称赞她为道痴,她也确实有几分痴意,想来对修道有好处的事情,她不会有任何意见。”
先来三千,还有一些,正在写。)
“ 将夜”
听到这句话,神官猜到掌教和大神官的这项安排,应该与那人交流过,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取出卷宗翻到某页,请示道:“幽阁里的人快满了。”
幽阁是神殿裁决司负责关挥犯人的地方,地处桃山后麓地底深处,终日不见阳光,千万年来,不知道有多少魔宗强者,违背昊天教义的逆民被关押在此间,然后不是被处死,便是被关死。
裁决大神官撑着下颌,不知在想什么事情出神,听着这话,修长若玉的右手尾微缓缓翘起,说道:“依旧例力便是。”
裁决司解决幽阁人满为患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杀一批人,烧一批尸体,占扭空间的肉身化为灰烬,在水中化开,滋润满山桃花,绝对不会有任何浪费。
平属神官点头,表情没有丝毫不自然,很明显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裁决大神官忽然缓缓闭上眼睛,低声问道:“光明大神官现在如何?”
下属神官听到光明大神官五字,身体骤然一僵,低下头回答道:“他老人家一如过往,每日颂诵教义经典,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
裁决大神官撑颌闭目沉思良久,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墨玉神座的扶手,忽然间他睁开双眼,毫无情绪说道:“让全天下教徒知道书院十三弟子宁缺登上日字卷。”
神官看着大神官苍老容颜,沉默片刻后小心翼翼问道:“尊敬的神座,放出这些消息,有何用意?”
裁决大神官没有解释,继续淡漠说道:“另外让所有人都知晓,长安城去年春风亭一夜,杀死月轮国得人悟石和南晋剑客的人,除了朝小树,也有宁缺的份。”
神官隐约猜到如此安排的用意,思考片刻,低声说道:“就算月轮国那位姑姑和剑阁因此动怒,但宁缺是夫子的学生,他又在唐国境内,谁敢去报仇?”
“就算他出了唐国,难道曲妮玛梯和剑阁就敢去报仇?春风亭后,月轮国和剑阁声音都不敢出,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涉入了唐国内部政争,生怕被唐帝一怒牵连,哪里还敢报仇?但仇恨这种东西总是容易激出些热血来,尤其是面对一个还处于不惑境界的年轻人,就算不敢杀,羞辱几番也是好事。”
神官不明白,就算月轮国和剑阁寻着机会羞辱宁缺,又有什么意义。
裁决大神官重新闭上眼睛,开始养神,没有解释。
长安城临四十七巷,老笔斋后。
清晨,桑桑提着水桶,准备浇花淋水,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过了很久很久,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符纸从窗外落了下来,在泥盆里呆了很长时间,极为缓慢地化为湿水,渐渐渗进泥里滋润花根。
傍晚,桑桑蹲在灶前,准备发火蒸饭,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过了很久很久,一张淡黄色的符纸被一只手塞进灶洞,瞬间化作火苗,极其艰难地点燃灶洞里的干柴,然后在桑桑鼓着腮帮子吹气的帮助下,化为烈火。
深夜,桑桑蹲在床前,准备把竹席擦凉,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过了很久很久,一张符纸被抹成团扔进水盆里,逐渐被泡浸泡的松软散开,隔了很久之后,水面上浮起了一层极薄的冰。
桑桑蹲在水盆旁,瞪着柳叶眼一眨不眨看着水面,直到眼睛都盯的有些痛了,才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她把毛巾放进水里打湿,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开始擦拭床上的竹席,擦后完转身去倒水。
便在这时,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放着我来!”
桑桑实在忍不住了,用力把湿毛巾扔进水盆里,叉着瘦细的小腰扭过身来,恼怒睁着明亮的柳叶眼,看着书桌那边认真说道:“少爷!你知不知道,我每次要等你的符纸发挥作用要等多长的时间?你知不知道,等那么长的时间,完全足够我浇完花点、燃柴煮完饭擦完床,然后可以休息了?在谓城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过,耽搁别人的时间就是在谋杀生命,那你为什么老要杀我?”
书桌旁,宁缺提着毛笔,正跃跃欲试继续写符,忽听得这么一长段指贵,脸上的兴奋神情纯时变得有些悻悻,尴尬说道:“这不是刚刚学会写符,有些兴奋,总想多练练,你何心……这么认真。”
在那场夏日暴雨中明悟了符道,宁缺便沉浸在那个神奇的世界里难以自拔,清晨醒来直至入睡之前,都在小院里写符,折腾的桑桑做起家务来百般不顺。
在书院后山里他也不停写符。各自清修的师兄师姐们,现在除了担心到处乱飞的刀剑箭针,更还要开始担心扑面而至的清水和脚下忽然多出的一道土垄,更可怕的是那些符纸化作的火苗……如今书院后山开始流传一句话:防火防刀防师弟,百般不爽的师兄师姐们最终做了一个并不艰难的决定,小师弟如果要写符,必须在六师兄的打铁房中,反正那里面常年有火,不至于担心会引发火灾。
宁缺觉得师兄师姐们有些小题大作,脸上被淋些清水,各色院服上被烧破几个小洞,又算得了什么?都至少是些洞玄境界的修行强者,哪里会害怕这些?但既然犯了众怒,他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天天呆在六师兄房间内,伴着六师兄憨厚的叹息声和四师兄愤怒的厉吼声,不停试炼着符术。
如今的他,就像一个得了新鲜玩具的小孩子,乐此不疲的从早到晚玩着,仿佛永远没有厌倦和疲惫的时刻,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掌握的符术越来越多,对符道的了解也越来越深。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夏雨夜笔尖凝出第一滴水后不久,遥远的西陵神国某处深山里,那个不可知之地的七卷天书第一卷上,出现了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西陵神殿那位高高在上的裁决大神官,基于某些莫名的原因,决意把他的名字宣诸世间亿万信徒之前。
其实不用西陵神殿推波助澜,宁缺的名声,至少在长安城内已经足够响亮。书院后山隐于雾间,普通世人遥望而不知详情,但陛下对他的赏识宠爱不知震撼了多少人。而且王大学士与金老祭酒之间持续数十年的赌气争斗,在天启十四年,终于因为几份书帖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两府之间由主人到最下层的仆役,隔上数日便会争斗一番,间接导致长安城偏街陋巷间都开始流传他的事迹。
“去年湖边,金童玉女,临风轮扬,互相依偎,不知羡慕死了多少人,高家小姐痴痴看着那边,眼泪都险些流了下来,结果现在呢?谢承运明知道金无彩是最合适的媳妇人选,却硬走过不了颜面那关,灰头灰脸回了南晋,继续做他的世家公子,日后的朝中大臣,留下金无彩在长安里形单影只,黯然销魂,啧啧……”
“少爷,我怎么听着好像是你有些羡慕嫉妒的感觉?”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去年在公主府外就对你说过,爱情这东西我不明白,但我知道玩爱情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都是些白痴。”
“可世间总有男女啊。”
“界女便做男女事,但千万不要误会成情事。”
“男女事是什么事?”
“喏,来红袖招的人大部分都是来做男女事的。”
宁缺和桑桑下了马车,一面向红袖招里走去,一面说着闲话。
主仆二人经常来红袖招,对此地早已熟捻无比,很自然地穿过侧门,绕到楼旁,入了正堂。他刻意挑选上午过来,是因为这时候红袖招没有什么生意。
然而他没有想到,步入正堂后,往常那些应该穿着寻常家居服,打着呵欠四处游走醒神,然后看见自己便眼睛一亮扑过来捏自己的脸颊,牵着自己去后园玩耍的姑娘们……像是变成了另外的一群人。
只见姑娘打扮的极为正式,穿着重要场合才会穿的昂贵华服,在楼堂间分为两列,眉眼含笑却又有两分狗谨望着他,仿佛是专程迎接他一般。待她们看见宁缺带着桑桑从侧门里走子出来,极为整齐地深福行礼,清声道:“见过宁公子。”
看着这幕画面,听着莺莺清声,宁缺不由瞪目结舌,看着站在队列最前方的水珠儿姑娘,问道:“珠儿姐,过……这是要闹哪样?”
水珠儿姑娘这些日子卖鸡汤贴颜氏拓本挣了不少银子,时常与桑桑要交接银钱,倒不像别的姑娘那般亲热里透着好奇狗谨,笑着迎了上来,轻扶着他的手臂,带他向里面走去,轻声解释道:
“你现在身份地位不一样了,谁还好意思像从前那般逗你玩?简大家知道你进入二层楼后其死了,满楼发红包。楼里的姑娘既敬畏你现在的风光,又喜悦你带来的好处,你这数月之后第一次回来,大家伙当然要好好迎一番。”
虽说进入书院二层楼外,宁缺忙于修行,少与外界联系,但这些日子赴了几次宴会,大抵知道自己在长安城内假假也算是个名人,只是他着实没有想到在红袖招居然也能有此待遇,一时间不由有些薰薰然。
只可惜没有留给他太多薰薰然的时间,就在那些姑娘们终于消化掉心头震惊与畏怯准备扑将上来叽叽喳喳询问那些传闻时,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如同每一次那般寒着小脸走下楼来,向众人重申了简大家的规矩。
桑桑和年龄相仿相熟的小草自去后园玩耍,宁缺则是长嘘短叹、腿若灌铅艰难地爬到红袖招顶楼,极不心甘情愿推开那扇木门,掀开珠帘,对着帘后妇人长揖一礼,哀怨说道:“我已经进了书院二层楼,为什么还不行?”
额宽鼻挺的简大家并不是传统美女,却有一种类似男子般的雍容气度,只见她微微一笑,示意宁缺坐下,说道:“你多大点年纪,怎么心思都放在男女事上?”
宁缺恼火道:“越不让人去做的事情,人越想做,再说我已经十八了!”
“上次说过,你可以叫我简姨。”
简大家将茶水推到他面前,笑着说道:“不管陛下如何赏识你,不管后山那些家伙如何宠你,只要我不同意,整座长安城的青楼,就没有谁敢招惹你。”
“我的亲姨哎……”宁缺无奈说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简大家语重心长说道:“书院是什么地方,二层楼又是什么地方?你既然如此幸运进去,当然要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习修行之上,何苦与我们这些风月之地料缠不清?若真闹出些不好听的事情,你倒还罢了,损了书院名誉怎么办?”
“我看就算是夫子,也不会在乎这些事情。”宁缺说道。
简大家眉梢渐挑,沉声说道:“就算是夫子发话,也要经过我的同意。”
去年初入长安城,宁缺误进红袖招,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简大家便像长辈般关心他。说实话,他对此一直有些疑惑不解,尤其是简大家言谈间总觉得好像对书院极为熟悉,加上此时听到的这句话,心中的疑惑更盛,片刻后试探着问道:
“简姨,你……是不是和书院挺熟?”
听着这话,简大家微微一怔,端起桌上茶水聊作掩饰,沉默片刻后应道:“我没有进过书院。”
没有进过书院不代表对书院不熟,宁缺正准备继续发问,却没想到简大家直接问道:“君陌现在还是那般古板?”
“君陌?”宁缺一头雾水。
简大家看着他蹙眉说道:“就是你二师兄,你连他名字都还不知道?”
宁缺微惊,试探说道:“哪里敢直呼名讳,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多骄傲,所以忘了二师兄叫什么。”
“骄傲吗?”简大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脸上生出追忆神情,微笑说道:“从进山开始,小陌就喜欢学着扮出骄傲模样,还非得自己做根棒槌顶在头上。”
宁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简大家笑着摇摇头,忽然问道:“那个读书人还好吗?”
“读书人还在读书。”
“大家都还很好啊。”
“简姨,您为什么不问夫子和大师兄。”
“噫?他们回来了吗?”
“没有。”
“既然没有,那你都还没有见到,我问了有什么用?不过我相信,夫子和你大师不无论在哪里,都会过的很好的。
简大家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思绪飘回多年之前,眼角微现湿润。
宁缺隐约间明白了一些什么,这位世间风月行的领袖,之所以知道自己是书院学生后便青眼有加,想来是因为过往的某些移情作用,只是当年曾与她有过一段情的人是谁?后山里面谁和自己长的像?二师兄……小陌?还是拥有一身健美肌肉,极得女子欢心的六师兄?难道可能是夫子?!
来到后园水珠儿小院,替陆雪姑娘和几位最相熟的女子写好书帖,盖上私章,终于把心满意足的姑娘们打发出去,宁缺也再去想简大家与书院的关系,笑嘻嘻向水珠儿走了过去,目光落在她雪白弹软的酥胸上,心神不由一阵摇晃。
水珠儿面露羞急神色,连连摆手后退,急声说道:“别这样,别这样。”
宁缺怔住,心想虽未曾真的亲热过,但搂搂抱抱、捏捏摸模的次数已经不少,为何珠儿姐你今天的反应这般大,感觉自己像是个步步进逼的色狼般。
忽然间他眼睛一亮,暗想这大概便是传说的情境扮演?欲拒还迎大有情趣啊,我逼你后退,你带羞退入帷后,然后红烛生浪……
他大笑说道:“好姐姐,你就算叫破喉咙也没人能听到。”
水珠儿脸色微白,连连推挡,愁苦说道:“好弟弟,真不行。”
宁缺发现有些不对劲,疑惑问道:“为什么不行?”
“简大家发过话呀……”
“上次我们就说好了,偷偷来,不要理她。”
“可……你师博昨天在我这儿过的夜。”
“师傅?”
“颜瑟大那。”
水珠儿羞傀的不行,攥着丝巾怯怯望着他说道:“我虽是在风月行里做,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做的,服侍完师博再服侍徒弟,这要传出去了我怎么做人?”
当今世间师徒名份甚至比父子还要强大,水珠儿是长安城内最顶尖的红牌姑娘,平时接客人都极为挑剔,大多数时间都是打茶围清淡勾魂挣银子,真能入她帐帷的容人两年里也没几个,哪里好意思服侍师徒二人。
宁缺怔了半天,大怒说道:“师博模得,难道学生就模不得?”
宁缺并不好色,只不过正值十八岁青春年华,体内热火正旺时节,前后两世都未曾接触过女子,更何况所谓饱暖思淫欲,现如今他床下银票无数,修行道上正风光,闲暇时间里,当然不免会对男女之事格外好奇和向往。
夜晚回到老笔斋,躺在床上,长安城夏夜闷热与体内燥火内外夹攻,让他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眠。与他相反,长安城酷热的夏天对先天体质虚寒的桑桑则是最舒服的季节,早已在床头那边进入沉沉的梦乡。
小侍女睡的极香甜,梦中在床头翻了个身,右腿屈起重重地打到宁缺小腹下方。
宁缺骤遭重击,痛哼一声,身体像煮熟的虾米般弯了起来,脸色惨白。
过了会儿疼痛渐消,他恼火瞪了依旧熟睡的桑桑一眼,伸手想把她的腿扳下去。
手指触在桑桑的小脚上,忽然传来一阵极舒服的冰凉,触感很好,仿佛是前些天大学士府上晚宴时,酒杯里的冰鱼儿,光滑清凉。
如此热的夏夜,手里握着这样一只小脚,感觉真的很舒服,宁缺有些舍不得放开,握在手里轻轻摸着,借着窗外透来的星光一看,只见手中那只小脚洁白如玉,就像一朵冰玉雕的莲花般美丽。
宁缺握着冰凉的小脚,眉头微微皱起,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事情。
大概是手指触到脚心有些痒,桑桑在睡梦中缩了缩脚,却没能把脚从宁缺的手中抽出,便醒了过来,她揉了接惺松的眼睛,问道:“少爷你抓我脚做什么。”
宁缺一惊,觉得自己瞬间变成一个女噪堂外被诸多妇女拿着洗衣扳狂殴的可怜少年,强行压抑尴尬,声音微颤解释道:“太……热,你脚凉凉的,抓着很舒服。”
听到解释,桑桑喔了一声,重新躺下睡觉,调整了一下身体,靠向右侧,让宁缺握自己右脚更方便更轻松一些。
老笔斋后舍重新回到安静之中,只能隐隐听到街上传来的几声蝉鸣。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忽然问道:“桑桑,你今年……多大了。”
桑桑闭着眼睛,回答道:“我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生的,以前你告诉过我拣我的时候我应该没多大,那现在应该是快十四了吧。”
“十四……”
宁缺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然后松开手中的小脚,说道:“好好睡吧。”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他好奇问道:“少爷你不是嫌热吗?”
“我去拿蒲扇。”
“蒲扇有什么用?”
“你脚臭不行啊?”
“我天天洗脚,倒是少爷你的脚真有些臭。”
“不管,反正我要去拿蒲扇。”
“少爷。”
“嗯。”
“放着我来。”
床那头传来一阵悉悉翠窣的声音,桑桑爬了过来,爬到宁缺身边躺下,伸出细细的胳膊和腿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寻着个舒服的位置,然后蹭了蹭。
她偎在他怀里,带着睡意喃喃说道:“这就凉快了。”
她身子依然瘦小,抱着宁缺腿便缠在了他的腰上,看着就像一根橡树上的丝晃。
然而终究是将满十四岁的少女,清凉微弹的感觉,隔着极薄的单衣透了过来。
宁缺睁着眼睛看着屋顶,明明冷玉在怀,却觉得越来越热,根本无法入睡。
街巷青树上的蝉儿也不知为何失眠了,声声喊着热。
第二天桑桑又去了红袖招。她把小草从楼上唤下来,走到后园一处僻静地方,她看着小草欲言又止,细细的手指不停绞弄着衣角,显得极为紧张。
“这么神秘兮兮做什么?”小草睁着眼睛看着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桑桑迟疑很长时间后,压低声音说道:“昨天夜里……少爷忽然问我多大了。”
小草困惑地揉了揉脑袋,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桑桑摇了摇头,蹙着眉尖想了半天后继续说道:“我总觉得少爷现在有些怪怪的,前些日子他还经常说我没有情调什么。”
小草倒吸一口凉气,圆睁双目瞪着桑桑微黑的小脸,瘦巴巴的身子,不可置说道:“你这么黑这么瘦,年纪还这么小,他居然都不肯放过?真是个禽兽啊。”
书院后山,听着不远处瀑布砸进清潭的轰鸣声,宁缺推开篱笆走进小院,警惕挥手把那只大白鹅赶跑,看着走出来的二师兄,忍不住皱起眉头,心想简大家昨日那般称呼二师兄,莫非他真对简大家做过什么禽兽或禽兽不如之事?
二师兄递过几本书,说道:“前日在崖洞那边翻到几本兵甲刻符旧术,想着你最近热衷于在兵器上刻符,应该有需要,所以喊你过来拿走去看看。”
宁缺接过书来表示感谢,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看着他的脸欲言又止,迟疑良久后终是忍不住试探问道:“二革兄,有没有人喊过你小陌陌?”
为人严肃方正,极讲究仪度姿态的二师兄,无论怎么想像,也无法与小陌陌这类名号联系在一起。宁缺鼓足勇气说出来时,已经做好被二师兄用院规痛打五十大板的心理准备,然而他没有想到,二师兄听到小陌陌三字时,并没有暴怒而起,只是身体骤然僵硬,表情显得有些茫然,似乎在回忆什么。
良久之后,二师兄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你见过简姨?”
看二师兄神情,很明显他与简大家相识,宁缺在心里喝了一声彩,暗想隐藏在书院黑暗历史幕后的真相,难道真的要被自己挖出来了?
“不要瞎想什么。”
二师兄蹙眉说道:“简姨当年曾和小师叔相熟,算是长辈。”
宁缺微微一怔,没有想到事实的真相和自己猜测的几个答案都搭不上。这是他在书院后山里第二次听到小师叔这个人,而无论先前的陈皮皮,还是此时的二师兄,提起小师叔时神情都显得极为严肃敬重。
能让二师兄和陈皮皮这样骄傲臭屁的天才都发自内心感到钦佩的人物,可以想像是多么的强大,宁缺很想知道那位从未见面的小师叔惊才绝艳到了何种程度。
“师兄,小师叔……是怎样一个人?”
“小师叔……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比夫子还了不起?”
“那是不同的了不起。”
“小师叔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
小师叔的故事,可能结局并不是那么美好,所以二师兄除了简单几句介绍之外,没有对宁缺讲太多过往的历史。宁缺自然有些遗憾,但他也不可能像小时候的桑桑缠着自己讲故事那般抱着二师兄大腿说你说吧你说吧……
离开小院顺着与瀑布相反的方向往崖坪中部走去,走到某棵青树下,宁缺觉得有些燥热,自袖中取出一张被裁的极细小的符纸,双手轻轻一拍,然后并拢上翻,掌心间已经看不到符纸,只能看到半掬清水。
就着掌中清水洗了把脸,迎着树旁清风,微湿的脸颊感到清凉怡人,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旋即无奈地叹息了声,摇头自言自语说道:“帅则帅矣,当今魔术师逗女子开心也已经绰绰有余,然而若要用来打架,则好像没有什么用处。”
颜瑟大师做为神符师,眼光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宁缺在符道这上的潜质或者说资质确实世间罕见。这些日子他沉浸在符文的世界里,进步的速度快的令人瞪目,那个雨夜方始悟道,如今他已经掌握了超过两百个有效符文。
只可惜符道施放速度太慢,倚凭其来战斗困难程度太高,更何况宁缺本身的修行境界太低,现在还在不惑境界里游晃着,靠扔出符纸去迎敌,只怕身体被飞剑砍成了几百截,他手里的符纸才刚刚开头,他甚至仔细评估过,现在的自己如果凭符道战斗,还不如背后依然扛着那三把刀来得扎实。
颜瑟大师曾经无意间说过的那些话,他一直记的非常清楚。在即时战斗中,符师必然需要依靠不定式符,才能隐隐压过同境界的修行战,然而只有神符师才能画出不定式符!
十年之后神符师……那十年之内遇到敌人他该怎么办?虽说进入洞玄境后,符道肯定会在战斗中发挥更强大的作用,可终究只能起到辅助的作用。
宁缺这辈子一直在战斗,为了活下来而战斗,为了洗掉手上的那些血而战斗,所以现在日子这般好,天天在书院和长安城里快活,可依然没有忘记居安思危。
苦难的日子造就了他嘻哈外表下的蓝调本质,生死关头的无数次考验,让他习惯于无时无刻防备着背后射来的冷箭,将来可能遇到的危险。
“如果……现在夏侯站在树那边,你能怎么办?”
宁缺看着那棵大青树,很认真地询问着自己,然后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思绪在符道与武技之间不停周转组合,寻找着强大自身战斗力的方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停止了思考,顺着大青树右手方那道平铺的石板道向上走去,循着水蒸汽和火炉味道走进六师兄的打铁房。
今失进入房间后,他没有第一时间抢起沉重的铁锤替六师兄当帮工,而是走到阴暗的角落,来到四师兄身前,躬下身体说了几句话。
四师兄的眉头微微皱起,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带着他向屋外走去。
屋后是那道清溪,肥美的各色锦鲤,近乎一动不动地在水中缓慢游动,就仿佛是被凝住在溪水里的玉鱼雕像。
书院的天是睛朗的天书院的鱼是幸福的鱼,虽然需要提防那些鸟儿的突袭,但至少它们不用辛苦四处觅食,每天到了定点便会有只大白鹅来给它们喂食。老爷鱼做久了自然也便胖了懒了。
水车吱吱呀呀转动,将溪水不停汲入竹管,然后送入打铁房中。
二人坐到离水车不远的溪边,竹林在头顶遮住日头,身周一片清凉。
四师兄从袋子里取出一堆精细的雕刀尺线和颜料,从溪旁拿起一块浑圆的石头,开始用刻刀在上面专心地雕琢。
宁缺学着他的模样拿起一块圆石,用耐水浸的颜料笔在石上仔细画着随着笔尖的移动,数道前后贯通复杂的线条,出现在石面上。忽然间他觉得有些棘手不知该怎样继续,忍不住抬头向四师兄怀中的石头看了一眼。
“师兄,你那条线画的有问题吧?风符怎么能刻这么宽?”
四师兄头也未抬,说道:“石头太重,你想借风息浮石,当然需要线条更多更深更宽,才能激发更多的风息。”
宁缺看着自己怀中那块石头盯着石上那些线条皱眉说道:“可是线条越深越宽越多,符线里凝的风息自行泄漏速度也会加快,这个怎么解决?”
四师兄抬起头来,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宁缺迟疑说道:“要不然……用木字符搭桥,先自行限死?”
“如果限死怎么凝天地风息于符内?”
“启一小窍。”
“启一小窍……凝息之后全封,待激发之时,木符之窍自行开启,似乎可行。”
“那我们试试?”
“试试无妨。
清溪边水车吱呀转头,溪后房内打铁声极富节奏感的响着,在这些声音之中,混杂着宁缺和四师兄的低声讨论,这个画面真的很让人心情宁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四师兄怀中那块圆石上的符文先刻好了,紧接着,宁缺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两个人对视一眼,把石头放在溪畔的平地上。
二人缓缓闭上双眼,开始感知触模激发自己在石面上刻下的符文。
只见溪畔两颗圆石上一阵风起,石下的蚂蚁与竹叶簌簌而动。
然而石头还是安静地坐在溪畔,就像溪中那些懒且肥的锦鲤一般,藏在水车叶片下的阴影中,根本不肯动弹一线。
宁缺和四师兄几乎同时睁开眼睛,大眼瞪着小眼,傻眼。
“痴心妄想。”四师兄叹息说道:“能让重物腾空而起,需要无数符文组成阵法,才能做到,你想用如此小的符达到相同的效果,真是……痴心妄想。”
宁缺遗憾说道:“我本想着咱书院这么多痴人,总会有些奇迹发生。”
“不过这个路子并不见得走不通。”
四师兄把石头扔进溪水里,示意宁缺也把石头扔下去。
噗通两声,水花四溅,那些除了吃便睡觉的肥鱼们被吓的四处流窜,终于迎来了宝贵的锻炼时间,水车叶片阴影下的溪水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
“再试试。”
四师兄对宁缺说道。
宁缺站在溪畔,看着浅溪底部那颗圆石头,看着石面上隐约可见的线条,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帘微垂,露在袖外的双手轻搭了个意桥,识海中的念力融入身周的天地之息里,清楚地感受到溪水中那块圆石。
浅溪忽然微微荡漾起来,溪底那颗圆石四周似乎有极细的气流喷溅而出,扰的水草轻轻摇摆,然后圆石微微颤抖起来,看上去就像要走起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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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溪底的圆石微微颤抖,似平要走却始终没有移动,只在身旁徒劳地挣扎出了些小小的漩流,然后升起,穿过细密的水草,带着草叶底部附着的气泡。(p;“这证明这道符是有效力的,只是效果太弱,所以必须借着溪水浮力能展现丝毫。“四师兄探首看着溪水里那串珍珠样的气泡,淡然问道:“小师弟你愿意把符道所学用在实际事物之中,而不是玄谈虚为,这种理念我很欣赏,但我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你要求这道风符必须这么小,你准备用在何处?”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准备把这道符刻在箭枝上,所以必须小。”
四师兄回头静静看着他,说道:“好想法。”
宁缺笑了起来,然后笑容还未全展,便又听着四师兄下一句话。
儿…可惜还是痴心妄想。”
他吃惊问道:“为什么?”
四师兄说道:“盔甲刻符增防御,刀剑刻符增杀伤,难道会没有人想过在箭上刻符?自古以来,有无数人都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但他们都失败了。”
宁缺皱眉问道:“为什么会失败?”
“道理原因有千万种,真正的解释其实只有一种,因为所有尝试在箭上刻符的尝试,没有一次成功,所以至少在今天为止,这是一种注定失败的好想法。”
“失败是成功的妈妈。”
“小师弟这句话很有道理,但不要忘记有很多妈妈生出来的小孩也很失败。”
“再尝试一下也无所谓吧?”
“那你必须重新设计符线,现在你这道符,只有大明宫的梁柱刻得下,就算你有本事把大明宫的梁柱变成一根箭,又到哪里去找这么粗的弓弦?”
“四师兄……”
“嗯?”
“我个天发现你说话很刻薄。”
“像我这种玩技术活儿的符师,讲究的便是在极薄处刻字。”
“好回答。”
在羽箭土刻符,增加威力和射程,并不是宁缺现在有的想法。事实上早在去年草原旅途之中,听到吕清臣老人讲述修行秘辛时,他便有过这种念头。
在岷山与边塞磨练多年,让他拥有了一手绝佳的箭法。每当思考分析怎样与修行强者做战时,他很自然会联想到弓箭方面。如果符道能够作用于羽箭,那么在与修行强者的战斗中,可以保证安全距离与攻击的突然性。
去年旅途中,吕清臣老人在听到他这个想法时,便当场表示可不行—羽箭太轻,无法在上面刻符,附着元气消散太快,除非能解决这两个棘手的问题,羽箭便不可能成为修行者所选择的武器。
那时候的宁缺根本没有接触过符道,便没有多想,然而如今身为神符师颜瑟的传人,在书院后山看着这么多痴人高人,他总觉着在羽箭细杆土刻出符来,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能够成功,岂不是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虽然在溪畔被四师兄好生刻薄打击了番,但宁缺并没有丧失全部信心,回到长安城后,他闯进昊天道南门观觅着师傅,缠了对方三天两夜,得了些指点,然后回到老笔斋,拿着笔墨尺线思考了很长时间,终于把准备刻在前上的风符缩到最小。
深夜时分,灯火微摇。
全身裹着白布的桑桑,从床上缓缓飘了起来。
白布上密密麻麻贴着些细长的纸条。
纸上隐约能够见到一些古怪的线条。
紧闭的窗户传来一阵低沉的呜咽。
脸专苍白的宁缺站在床边,目光幽幽看着她。
画面看上去显得异常诡异可怕。
因为连续画了四十几张风符,宁缺识海内的念力几乎被压榨一空,脸色极为苍白,但看着缓缓飘起的小侍女,看着妈身上粘着的那些纸符,他的眼光里满是喜悦。
随着桑桑瘦小身躯在空中的浮动,他上下移动着双手,感慨说道:“什么叫空中飞人?这就叫空中飞人。这要去变魔术,我哪里认识刘谦是谁?”
悬浮在半空中的桑桑蹙着眉尖说道:“少爷,我也不认识刘谦是谁。”
第二日来到书院后山,宁缺取出那张细长形的符纸,极为郑重递给了六师兄,说道:“师兄,这事儿成不成,就看你的手艺了。”
六师兄接过符纸疑惑看了半晌,然后从屋角拾起一根宁缺前些日扔在这里的羽箭,把符纸拢成圆筒,紧密贴到细细的箭杆上,发现刚好合拢。
“大小虽然合适,但我依然觉得呆会儿失败。”
六师兄取出精细雕刀,坐在窗口明亮处,开始照着蒙在箭杆上的符纸线条钩刻,他的手指很稳定,一丝不颤,运刀看似钝迟实际上却是精确到了极点,绝不奢求气度潇洒只求实际效果,发丝般的刀锋尖完美复制着符纸上的线条。
待刻符完毕,宁缺拿起羽箭对着窗外天光,看着细细箭杆上那些像花纹般细腻美丽的线条,不由大感震惊,真诚赞道:“六师兄,你手艺真好。”
六师兄把精细雕刀收进皮匣中,憨厚一笑说道:“我本来就是手艺人。”
二人走出房间来到镜湖畔。
宁缺深深呼吸,平静心神,把这根羽箭搁在黄杨硬木弓上,左手五指微松微紧,念力自识海释出,传向箭枝上的那些符线。对于普通符师而言,他的念力便是钥匙,他写出来的符便是锁,只有自己的念力能激发符文的力量。
嗡的一声,紧绷的黄杨硬木弓弦弹回。
几乎同时,念力激发了箭杆上的符
硬弓之间一阵清风生出然后迅疾四散,而那只箭……却不知飞去了何处。
平静如镜的湖面上没有羽箭飞过的痕迹。
湖对面的山林里没有羽箭飞过的痕迹。
湛蓝的天空下,找不到一丝羽箭飞过看书~就来]。o的痕迹。
凡走过爬过飞过都必有痕迹,那么这枝刻着风符的箭瞬间消失去了哪里?
宁缺怔怔放下硬木弓,回头向六师兄投以询问的眼光。
六师兄摊开双手,憨厚的脸上满是惘然神情。
就在这时,七师姐从镜湖中心那方亭榭里走了出来,只见她柳眉倒竖,怒不可遏,头上身上满是极细微的木屑,仿佛刚从哪个伐木场库房爬出来一般。
宁缺看着七师姐如此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心想师姐真像傻姑啊。
六师兄常年铸兵刻符,性情憨厚却是目光犀利,早已瞧见七师妹身畔紧握着的右手因为愤怒而不停颤抖,掌心里握着一枝金属打造的寒冷箭簇,顿时身体微僵,心头微寒,二话不说掉头就走,进了自己的打铁房紧紧关上了房门。
宁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疑惑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打铁房,然后回过头来,冲着亭里的七师姐喊道:“师姐,你有没有看到一枝箭?”
七师姐强行压抑着怒火,强行微笑说道:“什么箭?”
“就是一枝……箭杆花里胡哨的箭。”
七师姐笑了笑,伸出右手紧握着的那根箭簇,问道:“是不是这个?”
宁缺吃惊说道:“就是这个“噫,怎么只剩了个箭簇?杆跑哪儿去了?”
七师姐轻拂颊畔发丝,掸去发间夹杂着的木屑,风情万种微笑道:“在这里。”
宁缺终于醒过神来,毫不犹豫转身便往打铁房方向狂奔,大声喊道:“六师兄!救命!快开门!”
还没有跑到打铁房处,宁缺闷哼一声停止了奔跑。
他艰难扭头望向自己身后,脸色苍白,险些哭了出来
他屁股上多了十几根绣花针,针针入肉。
亭榭中,七师姐轻拈绣架,冷笑说道:“刀剑针,现在居然轮到箭了!不给你些教之,真不知道日后你会不会把火器也拿来瞎整!”
插曲之后,研制符箭的创新工作依然要继续,而且因为湖畔的这番闹腾,又多了两个看热闹的围观群众,陈皮皮刚刚给松下棋痴送完饭,暂时没有什么事情做,七师姐则是因为在湖心亭里要时刻防备头顶再下一场木屑雨,实在难以静心绣花,所以干脆花下绣架过来看稀奇。
“就算箭杆能刻符,但风符之力加上弦力,根本不是箭杆本身能够承受的力量。”
七师姐提着一个锅盖,拍掉肩头残留的木屑,望着正专心准备试验的宁缺和六师兄说道:“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解决,怎么试都没用。”
“从前有人这样试过吗?有。他们成功了吗?没有。那些前贤神符师比你宁缺更天吗?是。他们成功了吗?没有。所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个想法。”
陈皮皮提着送饭用精铁锅,摇头说道:“你这纯粹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
这两位围观群众看似七嘴八舌出主意,实际上从未放弃过打击宁缺自信心的任何机会。宁缺倒也并不在意,直接拉弓搭箭,说道:“准备了。”
“前无古人之新式符箭第四次实验,倒数开始,三,二,一,发射!”
陈皮皮大声喊道,当他喊出发射二字后,第一时间提起手中的精钢锅挡住自己的脸,只是因为脸太胖太圆,虽然那口精钢锅已经极大,却还是露了一圈肉边在外,模样看上去极为滑稽可笑。
七师姐比他速度更快,在他喊出三字时,已经用双手把锅盖举了起来,拼命地护住了自己的如花容颜。
即便是宁缺,在射出这枝符箭之后,也在第一时间蹿到六师兄身后,用师兄强壮如山的身躯,挡住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
前面三次符箭试射,造成了极为惨烈的后果,湖面那些泛着白肚皮的鱼,还有林中那只被炸的血肉模糊的黑鸟,便是这种惨烈的直接证据。
六师兄没有遮脸,认真地在天空中找寻着那枝符箭的踪迹,身为武器研发制造人员,他从来不缺少这种冒险精神,看了片刻后他摇头说道:“好了。”
七师姐从锅盖后小心翼翼探出小半张脸,问道:“师兄,箭在哪儿?”
六师兄指着湖对岸远处的那方密林,说道:“好像是去了那边。”
陈皮皮放下精钢锅,大笑说道:“那是二位师兄弹琴吹箫的地方。”
七师姐摆摆手,说道:“没事儿,这两个师弟一旦开始弹瑟吹箫,什么事情都不会记得,别说淋一身木屑,就算屁股被箭头扎进去,也没有什么反应。”
听着这话,宁缺身体微微一颤,对六师兄说道:“看来箭杆材料确实不行。”
六师兄从箭筒里取出最后一根符箭,同道:“还要试吗?”
陈皮皮摇头说道:“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宁缺能把符箭研制成功,那他完全可以去开宗立派,哪里还用得着学什么符道真义。”
“我听出来你这是在骂我。”宁缺耸肩说道:“但我还想试一试。”
看着陈皮皮和七师姐再次紧张抬起锅和锅盖,他笑着摇头说道:“这次我就在原地试,不用遮脸。”
取下符箭上的箭簇,宁缺释出识海里的念力,直接激发了箭杆上的符
只见箭杆上那些美丽细腻的符线骤然一亮,周遭的天地元气迅速聚拢,一股清风无由而生,绕着细长箭杆不停缠绕旋转。
宁缺盯着箭杆,用念力仔细感知那些风息流动的方向和规律。
忽然间,众人肉眼可见,那根细长的箭杆上的符线不知为何深深向箭杆里陷了下去,构成箭杆的木材瞬间紧绷,然后撕裂,裂成一狠狠极细的木纤维!
噗的一声,湖畔烟尘大作,木屑漫天飞舞。
引来咳声一片。
宁缺掸掉身上的木屑,说道:“普通材料,没办法做符箭,必须换。”
“换什么?”
“用精钢。
陈皮皮摇头说道:“精钢材质自然能免承受风息撕扯之力,可问题是,精钢打铸出来的箭……怎么射?世土哪有这样的弦弓?”
“弓可以用铁胎弓,弦……也有办法解决,问题是精钢箭如此重,就算以我的能力也没有办法射出去。”
七师姐问道:“刻了符后的精钢箭会不会轻一些?”
宁缺摇头说道:“我和四师兄前些天试过,就算轻也有限。”
六师兄忽然开口说道:“我可以用精钢打空心管。”
陈皮皮说道:“为加强你对箭杆符文的感知强度,我建议可以往里面掺些银。”
六师兄点头说道:“这个难度并不大。”
宁缺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六师兄看着宁缺,说道:“如果箭杆材质换成混银,你的符也必须重新设计,稍后我会打几方混银块,你带回去试一下。”
宁缺想着老笔斋半夜飘浮的小侍女,挠了挠头说道:“六师兄,麻烦你到时候帮我多准备一些材料,前面试的那道符极轻,这次看来应该要重些。”
七师姐把手里锅盖扔给陈皮皮,拍了拍手掌,看着讨论中的二人疑惑问道:“为什么不清颜瑟大师在箭杆上刻符?神符师刻出来的符难道不会更好吗?”
对普通符师而言,他写的符便只能被自己的念力频率所激发,但这条规则对于境界玄妙的神符师来说并不适用。像颜瑟大师这样的神符师,他们有能力封存天地元气与符纸之上,只需要使用者用念力操引天地元气启符,便激发符中威力。
神符师时国家军队和宗派的重要性便体现在此处,然而神符师地位何等崇高,普通武道修行者哪里有资格请他们出手,专门为自己打造兵器。更何况武道修行者的盔甲兵器想要承受神符师威力巨大的刻符,需要足够优质甚至是珍稀的材质,但凡珍稀材质必然昂贵,也是让神符兵器极为罕见的重要原因之一。
宁缺正准备向七师姐解释两者之间的区别,房间阴暗角落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的四师兄说道:“神符师刻的符威力强大,但那毕竟是他人之符,像小师弟需要的这种近身武器,最好还是刻自己的符,二者心意相通,甚至能应周遭环境而变化,对于提升自身境界,增强战斗优势极有好处。”
略一停顿,他继续说道:“像小师弟这样有大机缘的人,随时可以请颜瑟大师出手,反而越不能这般做一旦对定式神符产生依赖,他越发不容易进步,更何况武器上的符文并非出自己手,若一旦损坏他到哪里修去?”
宁缺前些日子便曾经想请师博替自己在兵器上刻符当时颜瑟大师的回答,与四师兄的说法极为相似,他不由连连点头,忽然间想着初入书院后山时听陈皮皮提到过的那件事情看着四师兄好奇问道:“四师兄,夏侯大将军的盔甲……”
四师兄回答道:“夏侯身上那件神符盔甲,是黄鹤教授亲自设计的神符,我和你六师兄只不过是铁匠雕工,做了些技术活而已。”
想着那位身着神符盔甲,在燕境杀伐常胜十数年的大将军,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情绪复杂一笑,摇头感慨道:“能够请黄鹤教授这样的神符师制符能让二位师兄精心造甲,我大唐帝国四大边将的面子果然很大。”
四师兄面无表情摇了摇头,说道:“帝国四大将对我书院而言没有任何影响,我虽不是神符师,但若我不愿意,哪怕是许世大将军也请不动我出手,说到底终究还是黄鹤教授的面子,他既然开了。,我们也不好拒绝。
“黄鹤教授与夏侯大将军相熟?”宁缺似乎无意问了句。
四师兄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黄鹤教授乃是帝国天枢处客卿,替帝国军方增强实力,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听到天枢处三字,宁缺想起自己腰带里藏着的那块牌子。自从皇帝陛下把那块腰牌赐给他后,他还一直没有去天枢处看过,只知道那是帝国用来管理修行者的机构。他不由暗想自己在天枢处里的身份能不能弄些好处?
溪底走石,湖畔试箭,书院后山的时光仿佛比外间总是要走的快上很多眼见着崖坪那方日头已斜,光渐红暗,宁缺从六师兄手中接过用皮草包裹好的沉重混银锻铁块,向师兄师姐揖手行礼,便向山外走去。
陈皮皮送他出山。入雾之前,他忽然停下脚步,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疑惑,质疑问道:“颜瑟大师真说过……你在符道方面的资质能排进史上前三?”
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是不是发现在修行方面,终于有一样你怎么也比不上我,所以觉得有些失落寂寞冷?想开一些,你天生无法进入符道,何必和我比这个?想想剑圣柳白,他在这方面一辈子也赶不上我。”
听着宁缺把自己和当世第一强者相提并论,陈皮皮的情绪并没有得到马上改善,嘲讽回应道:“我堂堂一个知命境界大修行者,难道还会羡慕你这个小不惑?”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宁缺笑着反驳道:“我修行不过一年,便由初境跃至不惑,连跨三境,谁能确定我日后不能进入知命?一
“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下下之资你必须承认。”
陈皮皮同情看着他,说道:“退一万步说,夫子回书院后强行把你这颗榆木脑袋教成知命境界又如何?你也不过就是个知命愉木脑袋。”
宁缺皱眉说道:“雪山气海不通,又不是脑袋不通。”
陈皮皮站在山径云雾之前,回头望着他笑道:“反正你是不是符道资质史上前三我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就算你进了知命境界,肯定也是史上最弱的知命。能影响的天地元气不能离身边三尺,到时候你怎么好意思自称大修行者?”
说到大修行者,他刻意把大字念的极重,咬的极深。
宁缺的脸面早已在岷山寒风和边塞狂沙中练就的无比坚硬,根本不在意他的嘲讽,只是想着入书院二层楼已经数月,却还没有见着传说中的夫子和大师兄,不免有些遗憾,心想若得夫子亲自教诲,那自己修行的速度该得生猛成啥样啊。
“老师和大师兄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没人知道。”
“去国游历……总要有回国的时候吧?这都一年多了。”
“旅游赏景访友,当然要比闷在后山里修行快活的多,如果是我也不舍得回来。”
宁缺微笑看着他问道:“听说老师这些年每次周游天下,都只带大师兄,为什么他不带你?去年在旧书楼里,你天天吹嘘自己最得夫子宠爱,看着似乎不像。”
陈皮皮摇头感慨说道:“你不懂。世人崇敬夫子,不敢稍有不敬,我们这些做学生当然更是如此,但谁也没办法做到大师兄那样能把夫子服侍的妥妥贴贴,如果是你,你是愿意带一个宠溺的女儿出门还是愿意带一个会煮饭的老婆出来?”
这是一个很荒唐的问题,但宁缺站在山径雾前居然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他想了很长时间后,回答道:我带桑桑,她会煮饭也会服侍人。”
荒原的夏天快要过去,水草肥沃的草场温度渐渐变凉黑泥上的青草颜色渐渐变淡。然而与天时趋寂的感觉不同,远离中原的北方草场上,依然是一片热闹景象,无数顶帐蓬像云朵般连绵相依,宰羊特肉唱歌跳舞,欢快至极。
经过无数场惨烈而血腥的战斗,千年之后自极寒北域热海南迁的荒人,终于彻底击溃了草原蛮人的抵抗意志。左帐王庭付出数千名精锐骑兵死亡的代价依然无法阻止荒人强硬的脚步,不得不将靠近北方的部族尽数转移,向更南的草原牧场而去而把北部这片肥汰的草场留给了荒人。
勇敢的荒人战士获得了胜利,在千年之前的故土重新拥有了一片新的家园。这片家园在中原人看来气候严寒,环境恶劣,但对这个常年生活在极北寒域的苦难民族来说,无疑就像天堂一般美好。
而就在前不久,因为迁移速度缓慢而一直落在极后方的荒人部族妇孺老幼,也终于抵达了这片新家园成功抵达的人数,远远超过荒人事先决意南迁时的预计,更是令所有荒人感到惊喜。
草原帐蓬间,亲人重遇,各自安置家居,熟悉美好而陌生的新生活,羊汤飘出的乳香味,干粪燃烧时的异味混在一起后,在荒人闻来却是无比幸福的味道。
狂欢从夜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傍晚,荒人战士们用从草原王庭抢来的烈酒,好好地稿劳了番自己和同样辛苦的家人,然后感伤怀念死在路途上的亲人或温柔搂着自己的妻子,各自归帐沉沉睡去,油灯根本不需要点亮。
草场西北方那座外表同样简朴,但体积明显要大上很多的帐蓬里却是灯火通明,十余盏火盆悬在半人高的空中,将帐内照的明亮无比。
荒人元老们和最强大的战士首领们,为庆祝胜利而狂欢了整整一日,但之后却因为某位元老提起某个话题而陷入了沉思和安静。
“唐人有什么可悄的?”
一名身材强壮如熊的荒人战士首领,满脸不解看着苍老的长辈们,沉声说道:“我们都是天生的战士,万里南迁疲惫之余,还能把草原上的王庭打个落花流水,只要在这片草场上休息半年,世间还有谁能是我们的对手?”
坐在帐蓬最深处的荒人大元老平静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再强大的战士,一旦被骄傲所控制,便会变得虚弱起来。”
被德高望重的大元老批评,那位强壮的荒人战士首领脸上流露出慌张神情,赶紧低首请罪,但从他眼眸中,可以清晰看到他对长辈们的忌惮依然很不理解。
“这片草原本来就是我们荒人的故乡,我们曾经是世上最强大的王国,然而为什么千年之前先祖们被迫离开这片肥美的草原,去那极北寒域艰苦熬命?”
老人环视帐蓬里的人们,面无表情说道:“因为唐人击败了我们。
老人沉默很长时间后继续说道:“让你们记得先祖们被迫离开草原的原因,不是要你们复仇,而是要提醒你们,那个叫唐的帝国有多强大。”
“千年之前先祖们席卷大陆北地无人敢抗,即便是西陵神国最开始也只想着传道未有敌意,直至李唐立国,先祖一败再败,最后险些丧族亡种,与对方签下协议退入寒域,发誓不再南归,才保留下些许火种。”
老人缓声讲述着荒人代代相传的千年里故事,帐蓬内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当年的先祖们疆域百倍于我们这些子孙,人口百倍于我们这些子别,强者更是繁若夜穹星辰,数不胜数,尚且亡于唐人之手。如今我部在热海艰难煎熬千年,也不过数十万子民,哪里能与先祖们相提并论,又凭什么藐视唐人?”
“现在我们需要关心的问题便是,一旦与唐人接触,应该如何处理。”
帐蓬内响起应答声:“我们不要中原人的土地,抢夺回来的是自己的草原,就算蛮人王庭被我们赶到南边,与中原人发生争执,又与我们有何干系?”
有人担忱说道:“我族南迁终究违背了千年之前与唐人签下的协议,如果唐人借此发难,又该如何应对?”
老人目光微垂,说道:“左帐王庭,右帐王庭,金帐王庭,千年之后的草原上就只剩下了一些蛮子,而我们这些天可汗真正的子孙,却被迫在热海旁艰难过活。若真能活下去倒也罢了,然而如今既然活不下去,南迁也是必然之举。黑夜在前,死亡在后,什么协议相对都没有意义。”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帐内荒人族内最重要的人们,沉声说道:“但若能避免与唐帝国的战争,那便一定要避免,唐人若遣使前来责问,好生应对便是。”
帐内众人齐声应是。
忽然间,元老注意到帐内没有那个人的身影,花白的眉毛忍不住皱了起来,虽然那人从来不会在元老会上表达任何意见,习惯沉默,但他毕竟是荒人最强大的战士,商议如此重要的事务时他不在场,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
老人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极西方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波动,这道气息感觉不出来有多么强大,但那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味道却深深地触动了他身躯里那颗已然苍老的心脏。
老人身体骤然僵硬,脸上流露出敬畏恐慎的神情,急忙向后挪动身体,然后向着西方伏身跪下,双手前伸显得异常恭敬。
旁边那些身材枯瘦的元老们也感应到了西方那道气息,面色剧变,用最快的速度俯身于毯上,诚恳伸手抚地叩拜。
各部落的壮年荒人首领们没有感觉到那股气息,他们看着元老们的反应不免感到震惊疑惑,下意识里跟着跪了下去,对着西方叩首不止。
未完待续)
荒原上来了辆牛车。
车是普通木板车,行过万里路的车轮轻微变形,在微硬的草原上行走着,不时发出吱呀轻响,起起伏伏震动,留下一道看不到来处的辙印。行过草湿泥软处,车辙陷的有些深,渗出来的浑浊水里有几条极细的小鱼蹦跳不停。
牛是普通大黄牛,行过万里路的腿蹄依旧有力,在微硬的草原上行走着,不时发出眸哼低鸣,起起伏伏食草,留下一道看不到来处的草痕。行过草湿泥软处,牛蹄踏的有些深,踩出来的浅平洼中有几根微白的野草横卧无语。
中原官道上的普通木板车,中原田垄间的普通大黄牛,却出现在荒原上,便显得极不普通,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觉得非常神奇。
驾牛车的是位眉直眼阔的书生,一路风尘让他身上的旧棉袍显得更旧了些,脸上神情却显得愈发朴实可亲,踩在单辕上的那双破草鞋,也不知为何在道上走了一年多时间居然还没有散架,腰间的水瓢随着牛车起伏微微摆荡。
牛车里忽然传来一道歌声。
“老是不许我回家哟……使人愁苦心忱忧哟……哟哟。”
驾车的书生笑了笑,伸出手掌轻拍大黄牛后背示意它停下来,然后转身对身后车厢说道:“夫子,想回家了?”
车帘掀起。一位身形高大、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出来,他抹了搔腰,又伸了伸胳膊,看着莽莽无边的荒原,恼火说道:“出来一年多,尽在这些鸟不生烟的地方晃荡,吃没得吃,玩没得玩,谁人不想回长安?”
老人是夫子,那么书生自然是书院大师兄。
大师兄微微一笑,扶着夫子的胳膊下车,然后从牛车里拿出一个矮板凳请夫子坐下,安慰说道:“能看看沿途风景也是好的。”
夫子身形极高大,坐在矮板凳上,棉衣下摇直接把板凳完全遮住,看上去就像是蹲在草原上一般,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夫子不悦道:“有什么风景可看?热海居然真的冻着了,想洗个温泉都洗不成!”
“虽然洗不成温泉,但至少有牡丹鱼可以吃。”大师兄安慰道。
极北寒域有海,海底有火山,常年不冻,故名热海,热海深处有鱼名牡丹,形容其肥嫩娇艳,若以刀竖切,每片鱼肉状亦若牡丹。
这等说法,大概也只有夫子师徒这等人物才能知晓。
听着牡丹鱼三字,夫子轻捋下颌长须,连连点头表示同意,说道:“孩儿啊,为师不能更赞同你的说法了,只要有牡丹鱼入腹,再漫长艰苦的旅程也是值得的。”
大师兄从牛车内搬出菜刀案板之类的物事,又取出一桶,手掌握住冰块化出其中冻着的肥嫩牡丹鱼,待鱼肉化至七分时,持刀斜割于上开始生切。
夫子看着案板上依然鲜活,开始微微弹动的牡丹鱼,捋须赞道:“食物这种东西,当然是要越鲜活越珍稀才好吃,若不是这种鱼只产于极北寒域的热海,怎能被冷热夹攻出如此肉质?又如何能让人生出吃万里艰辛的美感?”
大师兄笑了笑,没有接话,而是专心下刀。牡丹鱼极为肥嫩弹滑,菜刀纵使锋利也很难入皮而不乱,他切的极为缓慢用心,先后两刀落处之间仿似并无距离,然而提刀起时,刀面上已经附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白色鱼片。
“若是河鱼生切便不能太薄,因为过薄会丧失口感,而牡丹鱼产于深海,肉质极弹,所以越薄越好,孩儿你这些年算是基本掌握了一些人世间的道理。”
夫子晃头赞叹不已,左手自怀中取出酱油和一种青色的调料还有姜汁倾尽碗中,右手则是极为自然地伸向案板,中食二指拈起那片薄薄的白色鱼片,在碗中若锦鲤摆尾般轻轻一荡,便迅速送入唇中。
一面咀嚼,夫子一面闭目享受,脸上神情仿似口中的牡丹鱼肉那般甘甜,片刻后他睁开眼睛,看着案扳上那缓慢下切的菜刀,着急说道:“快点,再快点。”
大师兄笑了笑,手上的速度没有丝毫变快,依旧一丝不芶沉稳缓慢地切着。
夫子实在是等不下去,从他手中抢过菜刀,叹息说道:“你这孩儿什么都好,就是做什么事情都慢腾腾的,真是要急死老夫。
大师兄恭谨解释道:“学生天资愚钝,所以做起事来总愿意先多想想。”
“这方面你要向小陌学习,该想的时候就想,不该想的时候就不要瞎想。”
“二师弟惊才绝艳,非我所能比。”
“他要听着你这般说,岂不是又会像小时候那样羞傀欲死?”
夫子下刀如风,不过片刻功夫,案扳上便堆满了如雪花般的薄片鱼肉,看上去真的极像一朵盛开的白色牡丹。
剩下的鱼骨与内脏则是被一层薄膜包裹,看上去就像块琥珀般漂亮。
二师兄此时空出手来,便进车取了两双筷子,待夫子吃到满意之后。才自巳夹了几片牡丹鱼细细品了,又把像琥珀般的鱼骨内脏盗到大黄牛嘴前。
大黄牛吃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这只大黄牛吃鱼,只见它张开嘴便吞了进去,吭哧吭哧地嚼着,不时摇动牛头,显得极为快活。
夫子正端着个小酒壶慢慢啜着,余光里忽然看到这一幕,不由大怒斥道:“牛嚼牡丹,真真是糟蹋东西!鱼哪里是这么吃的!”
说完这话,夫子从冰桶里又提出一尾珍贵的牡丹鱼,卷起棉衣袖子,菜刀起又复落,须臾间又是一堆若白牡丹般的鱼片出现在案板上。
失子用筷子夹起一片牡丹鱼,蘸了些许调料,扔进大黄牛嘴里。
原来夫子所说的糟蹋,不是说大黄牛吃牡丹鱼糟蹋了东西,而是这种吃法吃不出牡丹鱼的味道糟蹋了东西。
大黄牛嚼得两口,先是一怔,然后眼角流下两行清泪,旋即开始摇头晃脑,不停弹动前蹄,不停眸眸叫着。
大师兄迟疑问道:“夫子,它这是高兴还是辣着了?”
夫子说道:“当然是高兴。”
大师兄心想夫子的话当然永远正确,于是接过筷子继续喂大黄牛吃牡丹鱼。
连荒人都无法再继续生存下去的极北寒域,这头大黄牛能毫不惧冷拉车去晃荡一圈再安然无恙回来,身材还保持的如此健壮,当然不是普通的大黄牛,所以它吃鱼不吃草,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大师兄把案板刀筷碗碟清洗干净,然后坐在辕上看着南方发了会儿呆,说道:“不知道书院现在怎么样,荒人南下究竟会影响多大。”
夫子盘膝坐在牛车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看,随意回答道:“回去便知。”
大师兄笑了笑,看着老师说道:“学生很好奇究竟是谁进了二层楼。”
夫子看着书页,低着头说道:“想知道你自己去看便是。”
大师兄摇头笑道:“太远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站了起来,看着草原北方,脸上流露出极干净的笑容。
在那处隐隐出现了一排极高大的黑影,仔细望去,竟是那些极北寒域随荒人一路被迫南下的雪原巨狼,数百头巨狼像战士一般排开,巨大如山的身影给人一种极大的威压感,然而无论是夫子还是他,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相反那些雪原巨狼群的反应很奇怪。对于它们来说产自中原的大黄牛就像牡丹鱼之中原人一般珍稀少见肯定好吃,可不知道为什么,以凶残嗜杀著称的雪原巨狼群却没有猛扑过来,而是纷纷发出凄厉的哀鸣,惊恐地向后方退去,仿佛它们感知到了某种远远超出它们想像的恐怖气息。
这群雪原巨狼正是当日在隘口处与唐氏兄妹一番恶战的那群巨狼。只见那个身躯瘦小的公狼,带着那位巨美若雪山的母狼脱离狼群大队,缓缓向牛车走来,在走到距离牛车约数百步的地方时,那头普通公狼停下脚步,再也不敢向前。
瘦小的普通公狼看着牛车,显得十分激动不安,身体微微颤抖后蹲,抬起两只前爪,看上去就像人类学生面对师长在执弟子礼一样。
大师兄看着这头公狼,诧异道:“老师,这不是七年前那匹狼吗?居然成亲了。”
夫子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大师兄看了夫子一眼,发现夫子没有反对的意思,离开牛车向那头普通公狼走近几步,抬手指向草原西北方向,说道:“不要继续向南,那边人太多,往那边走,再过五百里,有一大片针叶林。”
普通公狼连连摆动前爪行礼,俯身以狼首触地良久,然后才站起身来,依依不舍看了牛车一眼,凄吼一声,带着妻子和下属们向西北方向奔去。
“走吧,回长安。”
夫子卷起书册,掀起车帘走进牛车。
二师兄转头微笑看了远处草甸一眼,坐上单辕轻拍牛背。
吱呀吱呀,牛车南去。
看着渐渐消失在草原尽头的牛车,唐小棠抱着熟睡的小雪狼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惘然神情,过了很长时间后才喃喃说道:“这……就是夫子?”
唐站在她的身旁,望着草原上留下的那道车辙,点了点头。
唐小棠摇摇头,觉得刚才这位贪吃老人和自己想像中的夫子完全不一样。
片刻后安静后,唐说道:“本想看看有没有机缘让你拜夫子为师,但既然夫子没有表示,那说明机缘不到,以后有机会再说。”
唐小棠惊讶问道:“你是说夫子知道我们在这里偷看?”
唐转身向草甸下方走去,说道:“既然是夫子,自然什么都知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