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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txt下载

    (因为生物钟紊乱的原因精神一直渣,抢更新时间的原因实在是来不及检查,所以导致最近的将夜字句错误极多,在这里向大家揖手表示歉意。依旧例攒个多少章后,我会找一天全面修改的,虽然……修改后的估计也没有人会看第二遍。在此郑重感谢书友龙伤无忌,他在书评区里帮我挑虫找错字,然后我发现一章里的错处居然那么多,羞傀啊,向他表示最真挚的谢意。过年之后我不是想搞存稿吗?有存稿的话每章发出来之前,我一定争取检查修改到最后好再发哈。另外今天或明天会写一篇年终总结,有些话想和大家聊聊,纯聊,没有别的服务。)

    唐小棠伸手揉了揉雪狼崽儿柔软的腹部,想着先前看到的那个画面,看着兄长的后背好奇问道:“那头狼是怎么回事?”

    “或许多年前夫子远游北荒时曾经见过那匹狼,那匹狼之所以能开窍,大概就和这次相遇有关吧,不然普通公狼如何自行领悟天地之力?”

    唐小棠震惊道:“夫子连狼都能点化?这也太厉害了吧……哥,你说夫子和宗主两个人究竟谁更厉害?”

    唐的脚步微微一顿,沉默片刻后说道:“老师当年自然不及夫子,但他修二十三年蝉之后……我想应该还是不及夫子。”

    “哥,你前些天告诉我,唐国那些文武大臣绝大部分都在书院里学习过,二层楼的人更是不好惹,而夫子已经做了一百多年的书院院长……那夫子说一句话,岂不是唐国都要摇晃不安?唐国皇帝难道不担心?”

    “担心什么?”

    “他的皇位啊。”

    “夫子眼中怎么可能会有皇位这种东西。”

    “那难道唐国皇帝不担心夫子影响朝政?当皇帝的谁愿意头顶还有一座大山。”

    “不管唐国皇帝愿不愿意,在他出生之前,夫子这座大山已经在长安城南边静默存在了很多年,至于朝政这种小事情,夫子又怎么会关心?”

    “朝政都是小事情?那你说如果我们和唐国打起来了,夫子会不会插手?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般厉害的话,部落哪里抵挡得住。”

    “我说过,夫子不会关心这些小事情。”

    唐小棠抱着雪狼崽儿加快脚步走到兄长身旁,瞪着明亮的大眼睛,吃惊问道:“连这种事情都是小事?那什么才是大事?”

    “在夫子这样的人物眼中,世间事都是小事,至于什么才是他眼中真正的大事,像你我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知道,又何必费神去猜想。

    有人的地方就有事,有人事的地方就有麻烦。人类解决这种麻烦的手段其实很贫乏,除了战争和暴力,便只有开会这一条路可以走。当荒人在草场开大会商议接下来的方略时,遥远南方的大唐帝国君臣也在开会。

    长安城外的大明宫,每到夏日便成为皇帝陛下的常居之所,因为大臣出城不便的缘故,大大小小的朝会议政会被减少了很多,每隔三天才会有一次正式朝会。

    “虽说大明宫外比城内凉快很多,但终究还是有些热。这些银耳汤用冰镇过,你们赶紧喝了再回城,免得从马上挥下来又要让联烦心。”

    大唐皇帝李仲易向众大臣说道,从林公公手里接过自己的碗送至唇边,咕噜咕噜几大口便喝进腹中。

    积攒三日需要陛下亲自批示的政务处理完毕,大明宫虽然清幽宜人,但哪里有自家府园舒服,银耳汤虽然腻凉爽人,又哪有自家清粥好喝。大臣们谢过恩后,用最快的速度把碗中银耳汤喝完,便准备告辞离宫。

    就在大臣们准备离开之前,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招手把他们又喊了回来,说道:“还有件小事情。三日前军部报称左帐王庭的骑兵深入燕境,劫掠商队村庄,联本想着终究是燕国之事,没想理会,但转念一想全然不当回事似乎也有些不妥,而且事涉荒人南迁,朝廷总还是要拿出个方略,也好和西陵及诸国说话,你们赶紧商议商议。”

    军部大臣听着是这件事情,赶紧回禀道:“右帐及金帐两大王庭的部队没有异动,情报司回报左帐玉庭骑兵入燕也没有造成太大损失。”

    “燕国的商队子民,与联何干?这也不是损失不损失的事情。”

    皇帝微微挑眉,温和的脸颊上闪过一丝强硬,沉声说道:“当年我大唐主持分界画线,三大王庭单于亲自签字,现如今左帐王庭的骑兵居然敢越过这条线,联在意的是他凭什么敢越线。”

    在大唐君臣看来,草原上的蛮人可恶而掀不起任何风浪,确实没有把这当成一件大事。礼部尚书轻捋胡须,甚至还有闲情逸志站在蛮人王庭角度考虑,笑着说道:“荒人南迁,这些蛮子打不过对方,最肥沃的草场被人占了,只好落原为草,靠盗抢度日,说起来还真是有些苦衷。”

    皇帝摇头说道:“就算有苦衷,他们既然受帝国赐封,便要提前和朝廷说,朝廷自然有安排。现在竟是不说便偷偷开始动手,那自然不行。必须先把他们打回去,打回去了联再来听他们的苦衷。”

    “陛下英明。虽说左帐王庭骚扰的是燕国,但总之是越过了帝国当年给他们画的那道线,这是对中原的挑衅,帝国身为中原之主必须有所反应。

    宰相缓缓点头,回头看了军部大臣一眼,不悦说道:“镇军大将军距离燕境最近,随便派支骑兵把左帐王庭打回去便是,这等小事居然还要陛下操心。”

    “虽说是小事,但毕竟要遣兵调将,而且入燕突北作战,总需要朝廷提前知会成京方面,不然燕国君臣不得被吓死?”

    军部大臣转向龙椅方向郑重请示道:“陛下,臣以为帝国现在需要认真考虑的是南迁的荒人,这些荒人违反千年协议悍然南迁,帝国该如何反应?”

    “不要以为联听不出来你这话的意思,又是哪位老将军在府里呆的无聊想领兵出去打仗?打仗难道不用花钱的吗?”

    皇帝笑骂两句后继续说道:“情报里说荒人部族占了荒原北部的草场后便极力约束部民不再南下……与帝国之间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他们若不来烦联,联也懒得理会。那份千年之前的协议需要时再拿出来说事,当年不可一世的荒人被我们的祖辈打的只剩下几十万人口我们这些子孙此时再去拣便宜,没甚意思。”

    朝会散后的清幽殿内。大唐国师李青山表情略显忧虑,对皇帝轻声说道:“神殿对这件事情的反应有些蹊跷,居然为这件小事发出了诏令现如今南晋月轮诸国应该在准备援北。应该和左帐王庭扰境无关,既然荒人回来了,想必是老人们又嗅到了魔宗的味道……”

    听到神殿二字,在朝会上淡然却流露出无穷自信强悍的皇帝皱了皱眉头,说道:”当年太祖皇帝立国之初与西陵联手,把荒人赶出荒原,数十年前小师叔又单剑闯魔宗,把荒人留在世间的魔宗强者尽数斩杀现如今魔宗早已衰微不堪,西陵神殿究竟在担心什么?”

    李青山说道:“毕竟魔宗与荒人之间始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神殿当然会警惕一些。此番诏令动诸国援北西陵甚至派出了护教骑士团。依我看来,除了警惕魔宗、帮助燕皇稳定边疆,也要向天下展示实力的用意。”

    皇帝望向自己抬起的右臂,说道:“想要展示肌肉?月轮南晋又去了些什么人?”

    “天枢处回报,月轮国佛宗派出了些年轻强者,南晋剑阁也出了人,但真正需要值得的注意的除了护教骑士团,便是神殿裁决司。”

    皇帝眉梢微挑,笑着说道:“原来除了扩大影响,还要锻炼队伍、这种事情我大唐不去人就更不合适了,只是我大唐不插手便罢,插手便要把事情全部握在手里,那就让夏侯亲自过去看看吧。”

    听到夏侯的名字,李青山眉头微微蹙起,说道:“用镇军大将军去处理这些扰边小事会不会显得过于看重那些蛮人?”

    “联知道你担心什么。”

    皇帝看着他,眉梢微挑说道:“联让夏侯亲自过去,不是看重王庭的那些骑兵,甚至也不是看重神殿的诏令,诸国的年轻人,而是我要……再看看夏侯本人。”

    李青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摇头叹息说道:“夏侯将军威名盛于天下,他若亲赴燕北,这联军主帅的位置必然是他的,陛下英明。”

    皇帝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抬头望向李青山问道:“书院去年那届学生,是不走到了去边塞实修的时间?”

    李青山应道:“往年实修都是秋日。”

    “现如今已经夏末,提前几日无妨,原定是去何处实修?”

    “南方镇国大将军许世麾下,去与南沼山族做战。”

    皇帝摇头说道:“南沼山族降表春时已至,联不让许世回来,是想着那边空气湿润,对他的肺病极有好处,这等太平边塞,书院诸生去又能修到什么?明日联修书去书院,让他们把今年实修的地方改一改。”

    李青山猜到陛下的意思,皱眉问道:“出燕北,入荒原?”

    “不错。”

    皇帝说道:“既然西陵神殿下了诏令,天下诸国的年轻人都要去展示一番,帝国的年轻人为什么不去?这些年一直有种说法,说我大唐年轻一代人才匿乏,帝国已显势衰,联便要让天下看看,大唐究竟有没有年轻的人才。”

    李青山迟疑片刻后认真说道:“陛下,这一届的书院学生,尤其是唐籍学生,确实没有太出众的人才,临川王颖不错,但年纪却还是太小。”

    “不是还有宁缺吗?”

    皇帝很自然地说出某人的名字,自然的仿佛说没有饭不是还有肉粥吗?

    李青山说道:“陛下,宁缺已经入了书院二层楼,按旧例他不用去边塞实修。”

    皇帝说道:“进了二层楼,依然还是这一届的学生,就让他带队。”

    李青山见陛下心意颇坚,不由苦笑劝道:“且不说书院二层楼去人会不会显得太慎重,只说宁缺他符通初通而且修行资质普通,可以说是二层楼有史以来最弱的一个学生,区区不惑境界又怎能压制诸国青年才俊?而且万一他在荒原上有个闪失,夫子回来后我们怎么交待?”

    皇帝大笑说道:“玉不琢不能成器人不磨无以成才。你看过宁缺在军部的档案,知道这小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若他都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谁能?”……

    深夜的大明宫笼罩在星光与山影之中,有风自北方来,穿林拂草入殿一片清凉。皇帝陛下倚栏而立,神情平静而凝重,全然没有先前议事时的潇洒随意。

    宫女太监们,早己被远远遣开,栏畔一片安静,只有皇后娘娘在身旁静静看着他,眉尖微蹙,神情显得有些担忧。

    “你说……真有冥界吗?如果真的有冥界,冥界又在哪里?夫子他老人家常年游历天下,是不是在找冥界?荒人南归,据说是因为极北寒域的黑夜这些年在不断地变长,难道说真有夜幕遮星的那一日?”

    夜幕遮星,国将不宁,这是多年前钦天监观星后得出的一句批语。因为这句批语暗指日后宫中会有女子对帝国气象极为不利,从而被某些有心人往皇后娘娘身上引,又被另一些有心人往最受陛下宠爱的四公主身上引,不知惹来了多少风波。

    钦天监风波之后,皇后娘娘安居深宫,再也没有对国事政务发表任何看法,公主李渣更是间接因为此事远嫁草原,影响不可谓不大。今日骤然从皇帝口中听到这四个字,皇后表情不由微微一变。

    沉默很长时间后,她低声说道:“当年谁能想到轲先生会单剑闯山,师父战死的太突然,宗里有很多秘辛都来不及传下来,但我在宗门里时,从来没有听过冥界这个地方。”

    皇帝转身,神情温和看着她,问道:“族人南归,不想去看一眼?”

    皇后缓缓摇头,说道:“千年之前神殿遣神官入荒传道,结果世间又多一宗修行法,而那法门却被神殿认定为魔,从此荒人魔宗难以分割,但我既然多年前便已经脱离宗门,那荒人自然也不再是我的族人。”

    说到此间,她忽然住嘴不语,抬头平静看着皇帝的眼睛,问道:“你决意让夏侯去燕北领军,是不是怀疑他?”

    皇帝转身望向栏前夜山,沉默片刻后说道:“不错。”

    皇后看着他的侧脸,强行压抑心头的感伤,声音微颤说道:“多年之前,我一个魔宗女子奉先师遗命南下,用尽浑身解数接近你迷惑你,为的便是要杀死你这个大唐君王,结果事败之后,你非但没有杀我,反而娶我为妻,日后更是立我为后。”

    皇帝被这段话牵起旧年回忆,轻抚栏杆感慨说道:“当年只有父皇母后和青山知晓你的身份,但若不是夫子发话,我们想要在一起绝对会无比艰难,不过……即便夫子不说话,父皇母后再如何反对我终究还是会娶你,因为你就是我想娶的女人。”

    皇后伤感说道:“所以我不明白,陛下你对我能投予如此大的宽恕与仁爱,为什么一直对夏侯如此猜疑?他替帝国在边疆浴血奋战多年,难道还不能取得您的些许信任?难道你还认为他会重返魔宗,甚至带兵叛回荒人部落?”

    皇帝转过身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想错了,联从来不担心夏侯将军会重返魔宗或是带兵叛回荒人部落。他非常清楚唐律之下无论是哪位大将军想要造反,都是死路一条,而他当年烹杀慕容琳霜,以此向西陵表明心迹,便永远无法重返魔宗。无论是修二十三年蝉的那人,还是魔宗其他的人,只要重新出现在中原,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杀死他,不要忘记慕容琳霜是那人最疼爱的女徒弟。

    皇后颤声问道:“那你究竟在怀疑他什么?”

    皇帝面无表情说道:“联怀疑他与西陵之间的关系。”

    皇后自嘲凄苦一笑,说道:“你明知道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知道西陵神殿一直在怀疑他?因为他知道西陵神殿一直在怀你与他之间的关系?西陵神殿可能从他那里找到你是魔宗前代圣女的证据?”

    皇帝摇头感慨说道:“大唐君王都会跟随夫子在书院学习一段时间,依学习速度有长有短,联不知是该自夸还是该遗憾,跟随夫子学习的时间并不长。在那些不长的日子里,夫子有句话我记的最清楚。”

    “世间有很多刚强勇敢的人,在他们在第一次妥协之后,便会一直不断的妥协,最后甚至会形成某种畸形的心理状态,从妥协变成主动的配合,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而他们自己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西陵这些年一直在猜测你的真实身份,拼命试探,夏侯则为了你拼命掩盖,拼命交好对方,不惜配合西陵光明司趁着联不在长安城的时候搞风搞雨,不惜让燕境那些村庄替西陵追索之人陪葬,甚至不惜杀死他最爱的女人……在联看来,这些真的很多余,就算西陵神殿知道联的皇后是魔宗圣女,又能如何?”

    皇帝轻拍栏杆,望着夜穹繁星,叹息说道:“若夏侯做出这些事情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联多年前便会杀了他。联本以为随着年岁流逝,他应该能明白这些事情,但看起来他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他多年前便脱离魔宗,可惜心里还有魔。这个魔是被他亲手烹杀的爱人,是叛宗之后得到的西陵客卿身份,还有你这个……在他看来,比自己生命要重要无数倍的亲妹妹。”(未完待续。

    皇帝陛下决定由宁缺带领书院学生这赴荒原实修。当颜大师从师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猥琐的脸上顿时怒意暴生,花白的眉毛不停上下挑动,仿佛要变成一团火焰燃烧起来,厉声喝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国师李青山微涩一笑,说道:‘…我当时也觉着奇怪,在出宫的路上仔细想了想,大概明白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因为当年娘娘那件事情…陛下身体一直有隐患,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所以他总要考虑一下日后的朝政。…。

    颜瑟大师冷笑说道:‘…大唐以武立国、以律治国,朝政这种事情有什么需要陛下担心的?难道还要像南晋那些鬼地方一样急着弄什么顾命大臣?,。

    李青山摇头说道:‘…我昊天道南门表面看着风光,实际上巅峰战力少且弱,帝国能与神殿抗衡的强者,能维系民生顺安的森严律法…最终还是要依靠书院。而如今书院二层楼里的那些小怪物…大部分怡情于小道之上,根本无能经世治国,而像最上面那两位则根本是世外之人,根本无心于此。……

    ‘…好在书院现在有了宁缺。……

    ‘…宁缺………………又怎么了?,。

    ‘…陛下把这个小家伙看的很清楚,他是世间人,有野心有欲望有想法。而这并不是负面的评价,有想法的人才会愿意入世…他一旦入世…书院自然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陛下之后的帝国朝政自然能安稳。…。

    颜瑟大师沉默片刻后叹息说道:‘…任何把眼光放的太远的想法,其实都过于死板。……

    ‘…我明白师兄的意思。宁缺现在确实还是一个不算什么的小人物,但任何事情都需要从开始便着手做准备。陛下欣赏他,愿意培养他,你又何必动怒。……

    ‘…他刚入符道,便要去沾惹这些世间是非………………在我看来这纯粹是捣乱…哪里是培养。若想他在十年之内成长为一名神符师,拔苗不可取提前施以重担更不可取。,。

    ‘…草原左帐王庭哪里敢导帝国为敌?神殿颁下诏令,更多还是警惕南归的荒人,还有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魔宗余孽。宁缺与书院诸生前去实修,遇不着什么真正的危险,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便也没有什么你所担心的重担。……

    李青山看着师兄温和劝说道:‘…符道修行讲究内观自心外观天地,既然如此,哪怕这次他会遇着一些坎坷,对他的修行说不定也是好处。一块顽铁不经锤打哪里能成精钢一张白纸若连毫尖之力承都受不住,又哪里能写出真正的符?,。

    书院还没有接到皇帝陛下来自大明宫的亲笔书信,正兴奋议论秋天去南方实修应该不怎么冷的书院学生们,也不知道自己马上将要去往异国那片微寒陌生的荒原宁缺更不知道自己被帝国当成了重点培养对象…马上会带着昔日同窗们同道…他的全副心神还放在背颂符文和符箭的研制上。

    木头箭杆已经换成了由白银、精钢及另外两种罕见金属融化锻造而成的材料六师兄精心打造出来一筒重量相对极轻的空心管混银精钢箭。他把惯用的黄杨硬木弓换成了军部考核所有的最重复合弓…在桑桑无数次摔倒在床复又爬起的帮助下,终于写出了那道适用于飞箭的符文,然而接下来的数次试验依然还是失败。

    重量相对极轻的金属箭,比一般的木箭还是要重上很多,脱离弓弦便四处乱飞砸的地上坑洼一片,七师姐和陈皮皮手中拎着的锅与盖嘭嘭作响,飞到湖面不远便颓然坠下,砸晕几条肥懒游鱼,砸的宁缺表情越来越失望。

    经过多次实验,他大概找到了失败的根源在哪里硬弓放箭与符文激发的配合有问题:若挽弓搭箭时便激发箭上符文天地元气异动…无由而起的风中湍流…会严重影响箭枝弹射之初的方向,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会直接导致箭射不出去。

    可如果放箭之后再行通过念力激发簧杆上刻着的符文,便会陷入吕清臣老人去年说过,四师兄今年刚刚说过的那些困局:箭这种远程武器依靠的便是奇快的速度而这种速度可以轻松撕断修行者与箭枝之间的念力朕系………………

    ‘…其实我总觉得这个问题不应该会出现。只要我把簧射出去的同时便激发箭上的符文,那么此后根本不需要念力朕系箭枝会自然地符文凝聚的天地元气帮助下,按照即定的轨道越飞越稳,可为什么现在会失败?,。

    面容有些憔悴的宁缺,坐在打铁房旁边小库房的门槛上,恼火地自言自语着,这些日子挠头郁闷的次数太多,所以他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乱七八糟的鸟巢。

    七师姐、六师兄还有陈皮皮或站或立,同情地看着他。

    这些天的飞箭实验,让书院后山多了很多欢声笑语和热闹气息,甚至有两次还吸引了山里那两位棋痴下来观看,但眼看着宁缺如此痛苦,他们也不禁有些替他着急,只是符箭的研发本身就是从来没有人成功过的领域,谁也帮不上忙。……

    ‘…你自己也明白问题何在,弓弦弹回射出箭,簧杆啊的符文被激发…这面件事情必须同时发生…如果你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想法再美好也没有用。…。

    四师兄不知何时站在打铁房门口,面无表情看着他们。七师姐和陈皮皮对视一眼,看着彼此眼中的疑惑,要知道这些天,精于符道实践领域的四师兄,从来没有对宁制的试验流露过丝毫兴趣,看都懒得看一眼更遑论是发表意见,在他们看来四师兄甚至好像是一直在冷眼等着众人的失败。

    宁缺从门槛上站起身来,向四师兄诚恳行礼,然后解释说道:。这确实是问题所在,但前天我就注意到这点,然后加以改进,每次试验的时候我特别注意要让这两个步骤保持同步…那为什么还不行?,。

    ‘…无论是前激发还是后激发…只要你需要动念激发,那么便不可能保持绝对的同步因为人的动作太快也永远不可能比念力更快。当你想要激发符文的时候,只需要念头一转便动了,而你的手指永远会慢上数分。…。

    宁缺认真说道:‘…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放箭的时间点都打了提前量。…。

    ‘…多少提前量?你怎么诗算的?靠感觉?你怎么知道你自己的意念没有影响你手指的动作?你怎么知道你的意识能够准确地分成两个部分?…。

    四师兄看着沉声i斥说道:‘…在符道上的资质或许你非常强…但你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符道用于实践,便不再是凭感觉平空想像就能完成的事情,需要最精准最直观的实现手段,这些手段除了技术没有别的方式能够解决。,。

    宁缺瓣解说道:‘…可我真的已经保持足够精确的同步了。…。

    四师兄冷冷看着他说道:。什么叫精确?什么叫同步?同步就是完全相同!差一分差一秒,差一刹那都不是同步!前代那么多符道大家…没有谁比你更蠢更笨,为什么他们始终不能研发成功符箭?就是因为他们也做不到完全的同步。,。

    听着这番严厉的刮斥宁缺骤然冷静。自从被颜瑟大师赞为神符师传人,然后逐渐发现自己在符道上的天赋以来,虽然他表面上依然平静但实际上内心深处难免还是有几分骄傲自得,所以总觉得自己已经动用了足够多的智慧与努力来解决符箭的难题,那么总应该很快便解决掉…直到此时被四师兄点出这个最关键的问题,他才发现自己的心态确实有些不对,想的太过理所当然了一些。

    看他若有所思模样四师兄表情稍寒,缓声说道:‘…小师弟…实际上…你关于符箭的设计想法确实非常优秀…而且在我看来可行,只是你应该再冷静一些把最关键的同步问题想的再清楚一些…那么我想或许我们真能亲眼目睹符道实践领域历史上的一次关键性突破,为了这次突破我希望你继续努力。…。

    宁缺诚恳道谢:‘‘多谢四师兄提醒。…。

    第二日清晨…书院后山。

    明显一夜未睡的宁缺,再次出现在打铁房前,本应更加憔悴的脸色不知为何竟显得精神百倍。只有头顶乱七八糟的鸟巢变成了更乱的鸡窝才证明了昨天夜里他又挠了多少次头揪了多少次头发。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兴奋却又不怎么自信:‘…师兄你说的对,人的意念与身体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同步所以后激发的方案必须舍弃。然后我想到,意念与身体没有办法同步,那么可不可以尝试让射箭的动作自行与符文激发同步?也就是说前激发,保证弓手在射出箭枝的刹那…箭杆上的符文因为躬箭的动作而刚好完成。这与弓手的意念动作没有任何关系,完全走动作与动作之间的客观配合。,。

    四师兄瞪圆双眼…问道:‘…射箭的动作自行激发符文?这个想法………………确实有些意思,只是怎么做到?前激发指符文一旦写就便自行激发…可你搭弓射箭的时候怎么写符?战场上现雕现刻,又怎么保证与锋箭动作的配合?…。

    ‘…自行刻符不行,必须是让箭刻符。箭杆上的符文一开始就没有写完,只差最后一笔,然后我们想方法在控弦射箭的过程中,让箭杆运行时自动完成那一笔。,。

    宁缺像接受审判的异端一般,紧张看着四师兄:‘…您觉得这种想法怎么样?,。

    ‘…箭离弦时自行画出符文最后一笔?”

    四师兄盯着他的眼睛…盯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压抑不住心头震惊乡震撼,声音微哑说道:‘…小师弟…你………………***是个天才。…。

    天才往往只与理论联系在一起,他们只负贵提出鞘决问题可能的答案,却不肯负责验证答案,知其然猜其然却不管怎么证明。所以数学相对不怎么好的爱夫子可以提出相对论,然后继续发呆,所需要的实验初步验证要等数年之后,才由那些苦逼的科学家去蛮荒远地瞪着眼睛看老久日食才能做出来。

    宁缺被称赞为天才,似乎他可以把脑中的想法扔给师兄们去变成现实,自己不再理会,可惜符箭是他需要的东西,符是符师必须亲自参与的东西,更关键的是,他是书院最小的师弟,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去冒充学科带头人,所以为了把天才的想法变成完善的工艺设计,在接下来的这几天里,他不得不继续煎熬痛苦不停在纸上绘着图与符,做着最繁琐也是最枯燥的工艺设计工作。

    作为某人的本命物,桑桑不得不继续扮演符文实验的重要角色,几度风雨几度春秋,终于到了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做富家小侍女的美好年月,却不料还要摔爬滚打飘来飘去,纵使有些木讷的她,最终也无法再忍受那些痒与莫名其妙的诡异感,毅然决然撕掉身上白布,搬着洗衣盆躲去了隔壁假古董店。

    虽然失去了最敏感的实验工具,宁缺还是必须继续自己的研发工作,他站在书桌前咬着笔头,冥思苦想那道符文应该怎样改进,才能对羽箭带来最大幅度的增速上升效果,最麻烦的是,箭矢弹射时怎样才能完美地画出符文的最后一笔?

    头发从乌巢变成鸡窝又变成二师兄养的那只大白鹅在溪中用水草乱搭的鱼家,眼神从疲惫到激昂再倒疲惫如此三番五次重复直至黑的一塌糊涂,明明总觉得似乎马上就要解决这个问题,却又感觉答案似乎还在极遥远的云间飘着,伸手去触去探总是一场空,撞着水面与镜面,生痛而令人烦燥。

    就在这时老笔斋的铺门被敲响。

    宁缺没有喊看桑桑,连喊几声桑桑去看却没有听到回音,才想起来她早已躲到了隔壁,只好扔掉手中墨笔,没好气走向前铺开门。

    门外站着位身着短柚青衫的中年人表情恭谨。宁缺觉着此人有些眼熟,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请束,看着请束上的落款,才想起来这位中年人是公主府的管事。

    “啥事儿?”他揉了挥眼睛打着呵欠问道:“一定得去?”

    管事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怔,苦笑说道:“宁大家,具体何事我真的不清楚,不过根据殿下的安排,应该是私下小聚,您最好还是去吧。”

    宁缺只是顺便问问,绝没有借此展现自己不畏王权铁腰杆的意思。

    自从不在长安城各处赴宴后,他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参加过这种社交活动如今忙于符箭之事,按道理更没有什么心情赴约。但对方是大唐帝国最受宠爱的公主,他与李渔有些日子未见去看看对方想说些什么,顺便散散心,说不定对当前困局还有些好处,便说道:“明日准时到。”

    夏末热意渐褪,远处廊间大叶扇还在不停地转着,不停向庭间吹入徐徐清风,更添清凉怡人之意。桑桑带着小蛮去那几棵老树下面去捉虫完宁缺和李渔则是坐在庭间木扳之上饮茶闲叙,画面说不出的淡然随兴。

    只是宁缺脸上的神情与这幅面面绝不相宜,眉头皱的极紧,左脸上的小酒窝因为咬牙绷紧颌肌的缘故分外清晰,恼火问道:“殿下,我能不能不去?”

    “父皇的亲笔书信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书院。”李渣轻轻转腕将茶盏送至唇边,轻轻啜了。,赞叹说道:“山阴郡送来的岩茶果然不错。”

    宁缺看着她清丽依旧的容颜叹息说道:“殿下,我们能不能省略这些陈腐的寒喧以及以物言情的手段,直接讲正事?要知道你我都是年轻人,没必要学那些老人家一般试来探去。

    听着以物言情四字,李渔细细的眉尖缓缓挑起,似笑非笑望着他,但终究还是没有借这四字发挥,说道:“父皇亲自开口,想必君陌先生也不会反对,依我看来,这一趟荒原之行你是必须要去了。”

    “我已经进了二层楼,为什么还要去实修?”宁缺不解问道。

    李渔也有些不解他表现出来的态度,蹙眉说道:“为什么你不愿意去?要知道书院诸生将来都会是朝廷的栋梁之材,今番在你带领下去荒原实修,日后无论他们念不念你的好处,但至少在明面上再不敢对你有丝毫不敬。”

    宁缺摇头说道:“荒原是很危险的地方。”

    李渣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在长安繁华地里呆的时间太长,难道会把人的铁骨消磨成酥块?我不相信这种小场面便能吓倒你。我知道你那个梳碧湖砍柴者的名头,难道你还会怕草原上的那些蛮人。”

    “是打柴人。”宁缺料正道。

    他继续解释道:“虽说七城寨那边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和草原金帐王庭正式作战,不过战场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我也不至于害怕重回战场。但既然是战场便生死无眼,书院里那些学生说就天下无枚,做事却是糟糕透顶,真上了战场谁知道要死多少?带这样一群孩子上战场,我就要替他们的生命负责,压力太大。”

    李渔笑着说道:“不要忘记他们也曾经是你的司窗,口。声声说他们是孩子,难道你比他们能大多少?也不知道你现在怎么学了一身老气横秋的感觉。”

    宁缺暗想自己怎么也要比他们大化八岁,虽然谈不上老气横秋,但看事情总会谨慎小心些,说道:“越老的家伙越容易在荒原战场上活下来。”

    “但事实上你不需要承担这种压力。”

    李渔看着他平静说道:“书院实修,是帝国磨砺人才的大事,哪里会让你像老母鸡一样护着他们,生死无眼便无眼,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书院学生,才有资格被朝廷认真培养,所以你只是带他们去而不用理会他们的生死。”

    听着这话,宁缺微微一惊,沉默半晌后不解问道:“如果不管他们在战场上的生死,那为什么非得我带他们去?军部随便派个人不就结了?”

    李渔没有说话她看着这张清新可人的脸上那几粒雀斑,忽然心中生出淡淡悔意。

    去年一道自草原归来,她可以说是大唐帝国最先发现宁缺能力的大人物,也曾经试图招揽过只可惜现在看起来,和宁缺的潜力相比,她当时招揽的力度确实显得有些太小了些,不过短短一年时间,这个谓城的少年军率便成为了神符师的传人,二层楼的学生,长安城的名人……

    纤细的手指缓缓转动微茶杯,渐从失神中醒来,她看着宁缺微笑说道:“父皇让你带书院诸生去荒原,不是看重那些学生,而是看中你,是要你去替帝国争些颜面,同时要看看你究竟能表现出怎样的能力。”

    宁缺微微一怔,说道:“陛下……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

    “因为你有野心有想法,和书院后山里的那些师兄师姐们不一样,而父皇正是看中你有野心有想法,对我帝国而言,年轻人有没有野心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野心。”

    “或者换一个词……理想?”

    “我的理想殿下应该清楚,都是很简单的一些东西。”

    “但当你满足了小时候的理想,难道没有更大的理想?”

    ,恍如?”

    李渣看着他思索的神情,说道:“常年在书院后山修道,你喜欢吗?”

    宁缺不假思索回答道:“喜欢。”

    这个问题以往或许还能让他感到困惑,但自从陈皮皮带着他去了崖洞书屋,看到那位不停抄写看书的读书人后,便再也不成其为问题。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追问道:“可是拥有足够强的力量之后,难道你不想依靠力量做些想做的事情,达成一些你想要达到的目标?”

    宁缺脑海中闪过破败的府邸、染血的石狮、湿墙前箕坐的朋友,身体微感僵硬,沉默很长时间后,把这些不可宣诸于口的想法搁至身后,抬起头来看着她耸耸肩,无谓说道:“我以前热衷名利,但现在利已经有了,出名才知道有出名的烦恼,所以我现在真不知道日后还要去做些什么。”

    李渔静静看着他,忽然想到,这个家伙现如今已经是夫子的学生,世间的名与利对他而言确实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的挫败无措感。

    “我记得去年冬天有一次,你在我们此时所坐的木庭间对小蛮讲过一个童话,那个童话里的小公主骄傲又胆怯而且无能,那个青蛙王子倒是有几分泼赖劲儿。”

    沉默很长时间后,她开口说道。

    刚一开口她便觉得有些不对,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起那个故事,但既然已经开始,她用力握紧拳头,强自镇定平静把这个故事讲了下去,不知道是因为夏末风热还是远处廊间宫女偷懒停扇的缘故,觉得自己的双颊有些微热。

    “世间任何事情想要做成,首先便要敢想。如果不去想那便永远做不成,所谓野心欲望理想其实说到底还是要依靠勇气二字。”

    李渣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缓声说道。

    庭间一片安静,只隐隐能够听到远处廊间大叶扇转动的声音,老树下小蛮惊喜的欢呼声,假山间淌水入池的声音。

    宁缺看到她眼中的宁静温和甚至是纵容之意,听明白了她话语中的意思,不自禁地想起当时北山道口火堆旁听故事的那个少女,然而转瞬间他清醒过来,记起对方是身份尊贵无双的大唐公主,尤其是那些过往的猜测依然在脑海中盘桓,于是他沉默片刻后没有接话,而是问道:“吕先生最近可好?”

    没有听到对方的试探性言语,李渔生出淡淡遗憾伤感,但却也松了一大口气,提起身前名贵的龙首无双一捆竹小泥壶,把宁缺面前的茶杯斟满,微笑应道:“吕先生不肯在长安城里生活,坚持在瓦顶山清修,前些日子来了封信,说是身体不错,对了,知道你进入书院二层楼后,他很是高兴。”

    想着旅途上吕清臣老人对自己无私的教诲,而那时候的自己只是一个声名不显、不能修行的少年,现在的自己却成为大唐朝廷的重点培养对象,宁缺不禁感慨万分,很是怀念感激,心情也变得温暖了很多。

    “殿下,我去荒原的这段时间……那桑桑就拜托你照顾了。”

    “放心。”

    有大唐四公主照看,长安城内应该没有谁敢欺负小侍女。但宁缺此去荒原,是桑桑生下来后第一次离开他的身边,所以在得到如此肯定的答复后,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盯着李渔的眼睛极认真说道:“不要让人欺负她。”

    被宁缺质疑,身为公主殿下的李汪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心情安定下来,因为她知道宁缺哪些担心桑桑,却肯把桑桑交给自己照看,这已经表明了某种态度。

    “放心,若有人敢欺负桑桑,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殿下,这太残忍了,还是直接让那人死吧,全家都死。”

    “”

    “殿下?”

    “没什么,我这里有封信,你带在身上。虽然我知道你不会怕那些荒原蛮人,但毕竟身在异地,若真出现什么事情,你拿这封信去找崇明太子。”

    宁缺接过信放入怀中,正准备说些感恩之类的制式话语时,忽然眉头微挑,听着花墙外传来的呼吸,心想公主府里有谁竟敢无视规矩,偷听公主与自己的说话。

    李渣看他神微微一怔,向后方望去,眉头微蹙说道:“你怎么来了?今日的功课做完没有?国子监什么时候允许学生提前出堂?”

    一名身着明黄衣饰的少年从花墙后绕了出来,少年眉清目秀,但脸色苍白似多日不见眼光,瘦削的身体配上脸色,给人一种孱弱的感觉。

    少年笑着应道:“姐姐,你不要总这么凶嘛。”

    听着称呼,宁缺知道了少年的身份一大唐帝国皇帝陛下的长子,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大皇子李晖园,于是离席起身揖手行礼。

    他在这边揖手为礼,少年皇子却是眉梢一挑,苍白脸上显露出一丝不悦神情,随意挥了挥手,说道:“免了。”

    在他看来,虽说此人与姐姐有资格对坐,想来也不是普通寻常的小人物,但不管你是谁,既然第一次见到本皇子,不说跪拜至少也要长揖及地,这般随意揖手,实在是太不恭敬。

    他在暗怒宁缺不恭敬,李渣却是脸色骤然一寒,不悦斥道:“平日先生教你的礼数都去了哪里?还不赶紧给宁大家回礼。”

    听到宁大家三字,少年皇子李挥圆顿时想起这一年里宫里闹得沸沸扬扬那事,好奇抬头望向宁缺,这才把真人与传说中那人对上号来。

    若放在平日里,即便知道此人是父皇赏识的人,他也不会施以任何颜色,不过举世间他最畏惧的便是自己的姐姐,看着李渔面色如霜,赶紧站起身来向宁缺回礼。

    宁缺温和一笑,挥挥手示意不用,却也没有侧身避开。

    李晖圆余光里注意到这点,起身时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但毕竟是帝王家长大的孩子,他迅速把心中怒意压抑下去,走到宁缺身前,牵起他的手热情攀谈起来。

    苍白雅嫩的面孔透着病态的尊贵,刻意透着亲热却掩不住眸子里的冷漠,宁缺惯见生死契阔尔虞我诈,眼内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这等低劣的演技,他也没有因此而不高兴,而是拿出了自己最优秀的演技,最良好的精神状态,谦虚而不失热情,就像是冬天沙漠里的一团火。

    戏子安身立命之本便是演技,今日木庭清风流水畔,宁缺与少年皇子同台演出,这般卖艺不休,便等若用绝佳演技在不停羞辱对方。

    李渔看着二人攀谈画面,早已看出其间蹊跷,苦恼地搏了揉眉心,嗔怪瞪了宁缺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

    皇子忽然出现在公主府内,恰好与自己相遇,若说这真是巧合,宁缺当然不会相信,他知道李渔的意思,只是关于那件事情,现在的他没有资格也不想去参合,就算想参合也必然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所以看着李渣嗔怪眼神,他笑了笑不再调戏皇子,揖手行礼向二位天潢贵胄告辞。

    在离开公主府的路畔柳树下,他看到一名腋下夹着黄纸伞的年轻道人,不由微微一怔。这些日子他常去皇城对面的昊天道南门观,所以认得这位年轻道人是国师李青山的弟子何明池,此人负责天枢处的一些重要工作,极为忙碌,没想到今日竟会在公主府内看到对方,看模样他似乎在等谁。

    宁缺走了过去,好奇问道:“明池师兄,你这是在等谁?”

    年轻道人看着宁缺,无奈笑了笑,指向府庭方向,说道:“奉陛下命,我负责监督皇子读书,他跑出国子监我也只好跟着。”

    宁缺心想那位纨绔苍白皇子,着实不是个好相处的对象,要监督他读书真是个苦差事,同情看着对方安慰说道:“总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

    方明池苦笑摇头,说道:“我是被师父收养的,自幼随师父出入皇宫,与皇子相熟,陛下才会把这件事情交付给我,可不敢太不当回事。”

    去老树下寻着桑桑,和小蛮说了几句闲话,宁缺便离开了公主府。

    走在热闹街巷中,看着巷口处围着水井嬉笑玩闹的顽童,想起那位少年皇子,又想起关于皇位之争的传闻,他忍不住摇头叹息道:“公主摊上这么一个弟弟,还真是倒霉,日后不知道要因为他吃多少苦头。”

    桑桑好奇问道:“皇子怎么了?少爷你又觉得他是个白痴?”

    “如果真是个白痴倒也罢了,谁也不会去为难他。偏生又学了公主殿下一些心眼手段……想要变成聪明人的白痴,才容易惹出乱子。”

    桑桑看了眼四周,小声提醒道:“少爷,那可是位皇子。”

    宁缺笑着说道:“皇子又如何?隆庆皇子又如何?若这位小皇子日后敢来招惹我,我会让他知道卖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少爷,你现在经常表现的很骄傲得意。”

    “话说两年前我们还只能参和渭城酒馆赌权分配事务,现在好像能参和帝国皇位分配事务了,怎么能不得意?而且这不是没外人。”

    桑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还别不信。进了书院二层楼,就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关于皇位继承这种事情,书院的态度现在看起来很重要,而后山里的师兄师姐们对这件事情肯定不感兴趣,我大概是唯一一个可能会感些兴起的人……”

    宁缺说道:“所以公主才会玩出今天这一招来。不过看小皇子今天的表现,我怀疑她会后悔今天的安排,至少事先应该告诉小皇子。

    桑桑好奇问道:“帝国皇位继承这种大事书院也能起作用?少爷你成了夫子的亲传弟子,地位就这么高了?夫子有这么厉害?”

    宁缺自嘲一笑说道:“不要忘记我到今天为止还没有见过这位老师,不过听了很多传闻,还有周遭这些人的态度,大概能明白这位老师了不起到什么程度。”

    “少爷,那我们应该算是公主这派的?”

    “夏侯……应该是皇后那边的人,那么日后我始终只能站在皇后娘娘的另一面,也就是公主这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需要站队的话。其实这个道理很久以前我就想明白了,只不过什么东西都是待价而沽,要卖出合适的价钱就必须等,现在价钱不错,那就可以慢慢开始卖了。”

    桑桑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他的侧脸,很认真地说道:“你们讲青蛙王子那个童话时我听到了,也听懂了,这算好价钱吗?”

    宁缺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不是所有癞蛤蟆都想吃天鹅肉。”

    “天鹅肉不好吃吗?”桑桑不解问道。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在有的癞蛤蟆眼里,又脏又臭的黑泥鳅,要比天鹅肉好吃多了。”

    桑桑问道:“少爷,你是不是在绕着弯骂我又难看又黑?”

    宁缺笑道:“看来我家的小丫头终于愿意动脑子想事了。”

    桑桑认真说道:“所以我越想越觉得这是件挺好的事,狭小时候你对我说的话来讲,能娶了殿下回家,可以少奋斗好多年哩。”

    宁缺继续向前走去,说道:“问题是她究竟对多少人说过这句话。”

    这话便涉及了对女子最恶毒不堪的猜测,桑桑眉尖蹙的极紧,不开心说道:“少爷你一直对殿下有成见,事实上她是个好人。”

    “好人也罢,坏人也罢,和我有什么关系?”

    “刚才你不是还说待价而沽,要卖个好价钱?什么价钱会比殿下自己更高?”

    “喂,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卖艺不卖身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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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西城着名食府一品轩后有一家极不起眼的茶铺。

    茶铺深处竹席后方坐着两个人,其中那个矮胖中年男人不停擦着额头上的汗,看来夏末的闷热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就连说话时的河北腔也显得燥了几分。

    “你是暗侍卫嘛,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嘛,这次去荒原,顺便帮着做做任务又有什么问题呢?只是让你看看,又不是让你查什么案子。”

    这位矮胖中年男人是大内侍卫哥统领徐崇山大人,今日特意出宫与宁缺密会。坐在对面的宁缺从袖子里取出手帕,也开始像他一样不停擦汗,只是很明显,他的汗水不是因为闷热夏末天气而来,而是因为对方说的这番话。

    “夏侯将军……那是何等样人物,你要我去看他怎么看?看他长了多少根胡子还是每天上几次厕所?徐大人,我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但你要想想,以夏侯将军的脾气,如果让他发现我暗中窥视,肯定会动怒翻脸,到时候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一掌拍成肉泥,再包成包子喂马吃掉,谁替我出头?”

    “如果夏侯将军真能一点证据都留不下来,唐律在上,无论宫里还是书院都没办法替你出面。如果如果你死之前能留下他动手的证据,倒也不妨……

    “哈哈,你知道我这是在说笑话。”

    宁缺放下手帕,看着尴尬笑着的罗统领,心想这个笑话不怎么好笑。

    此去荒原极有可能会与夏侯照面,如果有机会,他当然想查查对方,只不过这件事情太危险,没想到在这时却收到这个要求一―看来陛下终究还是对夏侯不怎么放心,那自己能够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看见他沉默无语,徐大统领以为他心里依然有抵触情绪,宽慰说道:“不用太担心,陛下的意思很简单,你只需要在旁边看看夏侯将军行事的反应,回京后把你所看到的一些细节告诉陛下,什么险都不用冒。”

    “陛下喜欢你,你又是夫子的学生,夏侯将军虽然暴戾冷酷,但他并不是山里那些徒有蛮力凶意的野猪,他不蠢,不会平白无故得罪你。”

    宁缺心想若到时候自己得罪了夏侯,那又该怎么办?

    “没问题吧?”徐崇山拾起手帕再次擦汗,满怀希冀看着他,说道:“如果没问题,我这就去宫里回话,长安城里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你告诉我,我来办。”

    宁缺说道:“您知道我在临四十七巷有个铺子……”

    徐崇山用力拍打胸脯,表现的格外豪气干云,说道:“我给你看着!”

    宁缺摇了摇头,微笑说道:“主要是有个小侍女,想请侍卫处帮我照看一下。”

    大唐天子派暗侍卫去冷眼旁观帝国大将军的一言一行,这件事情如果被传了出去肯定会引来一场政治动荡,所以为了保密,皇帝陛下根本没有召宁缺进宫,而是让徐崇山在宫外觅了个秘密场所,暗中传了密旨。

    领了密旨之后的宁缺,本应把这件事情死死封存在内心最深处,不告诉任何人,不过他和桑桑之间向来没有任何秘密,所以当他回到临四十七巷后,正准备做饭的桑桑,第一时间便便知道了密旨的具体内容。

    她望着窗口处的宁缺,问道:“会危险吗?”

    宁缺提起毛笔,透过窗户看着她说道:“主要就是察颜观色,然后打听打听,徐崇山说的不错,这件事情根本没有什么危险,若真有危险,我不做便是。”

    桑桑低下头继续淘米,问道:“所以你就答应了?”

    宁缺低下头继续画符,说道:“身为陛下的金牌小密探,大唐年轻一代重点培养对象,所谓帝国用我,用我必胜……嗯,必胜不至于,必须承认我的人生总是无法顺利太长时间,我之所以不拒绝,原因你应该很清楚。”

    有机会接近夏侯,带着皇帝陛下的密旨去观察夏侯,甚至有可能在其中寻找到报仇的机会,对于等待了十四年的宁缺来说,是无法错过的机会。

    桑桑没有说什么,小手在盆里用力地搓着米,清水渐渐变成米浆一般的东西,稻米不知道被她搓掉了多少层,身形越来越瘦削黯然。

    “这米如果再让你淘几次,还能蒸出饭来吗?”

    宁缺把笔搁到现台上,看着窗外的画面,沉默片刻后说道:“放心,我现在的水准不够夏侯一根手指头戳,自然不会白痴到马上动手报仇。”

    桑桑站起身来,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回头望着窗后的他说道:“少爷,既然你不能带我去,那你看到夏侯的时候,一定要忍住。”

    “去年书院入院试时看到亲王李沛言,我忍住没有?”宁缺摇摇头,说道:“我们是在岷山里长大的猎人,对付猎物时的耐心,就是我们最厉害的武器。”

    “需要准备一些什么行李?”

    “还是老三样。”

    马上便要带着书院学生前往边塞荒原,可能会看到夏侯,宁缺有些隐隐的兴奋,更多的还是紧张,想着可能遇到的危险,他越发着急要把符箭研发成功。

    当天吃完晚饭之后,桑桑把裤腿卷起,坐在井旁开始替他剪羽磨簇,而他则是全神贯注于书桌白纸之上,不停画着复杂的符文线条。

    荒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一片荒凉,凛烈冬风未至时,大部分地面上都覆盖着如毡般的青草,只是当中原来到夏末的时候,荒原便会提前感觉到微寒的秋意,青草开始染霜变黄变白,显出几分肃杀味道。

    马蹄将一棵比同伴更高的霜草重重踏入泥中,伴着微微嘶鸣和沉重的呼吸声,越来越多的战马出现在草甸上,左帐王庭的精锐骑兵,护送部落南迁。

    在更南一些的地方,千余草原骑兵挥舞着弯刀,呼喝着奇怪的声音,闯过燕北边塞,瞬间占据一处旅道村庄,把一只商队团团围住。

    鲜血顺着弯刀划破的缝隙开始喷洒,村庄收割的夏粮顺着弯刀划破的缝隙开始流淌,珍贵的茶叶盐包顺着弯刀划破的缝隙开始洒落。

    燕地村民和商队护卫惨呼着倒在血泊中,他们的身体重重掉落在地,就像那些沉重的粮包与商队货物,瞬间失去生命。

    草原骑兵兴奋地呼喊着,把所有人都杀死之后,开始笨拙地重新套车,把他们能找到的粮食与货物全部搬到车上,然后北返。

    夏天已经结束,秋天已经到来,冬天自然不远。失去了北方那片肥沃草场的左帐王庭部落,根本养不活太多的牛羊牲畜,如果他们不抓紧时间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抢到足够多的粮食,那么部落便极有可能迎来灭顶之灾。

    至于被他们屠灭的村庄,还有那一支支商队,是不是应该承受如此悲惨的遭遇,不是草原蛮人们需要考虑的问题。

    其实荒原上的人们很清楚,商队的重要意义,然而现如今他们面临着眼前的恐慌,哪怕是最有智慧的王庭军师,也不会强行逼迫他们去思考长远的问题。

    燕北各处边塞被草原蛮人骑兵攻破,无数商队被血洗劫掠,无数村庄的粮食被抢走,这些消息被荒原上的风迅速传到燕国各处,然后汇集到皇宫。

    刚刚归国没有多长时间的崇明太子,在病榻上父皇的冷漠注视下,平静穿上盔甲,率领三千名近卫军前往北方边境。

    城门大开,礼乐大作,看热闹的燕国民众们脸上却没有太多激动的神情,注视着太子车驾的眼神显得极为冷漠。

    荒原上的左帐王庭根本无力约束所有的部族,那些蛮人骑兵们已经发疯,单凭燕国的边塞部队,还有这数千名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近卫军,根本无法阻挡那些马来如风,箭走如神的草原骑兵。

    好在西陵神殿已经发出了诏令,中原各国都将来支援,而那个可恶又可怕的唐国,也将派来他们的骑兵,对于燕国君民而言,这是何等样羞辱却又无奈的选择。

    这里是成京,弱国之都城。

    书院后山,晨光熹微,山雾渐分。

    四师兄与六师兄盘膝坐在水车旁,打坐调息完毕之后,对视一眼,开始重复他们已经重复了好些天的研讨过程。二人中间放着那面神奇的沙盘,沙盘上复杂的符文线条自行缓慢地前行,然后组成各式各样的可能。

    距离清溪极近的打铁房内,水蒸汽随着水车的灌注而不停浓密,冒着熊熊火苗的炉内,一些似银似铁的金属正在缓慢变软融化。

    刚刚起床的七师姐,站在清溪上游,看着他二人脸上的沉默忧虑神情,沉默片刻后把手里的湿毛巾扔到一块石头上,转身向崖坪远处那道瀑布走去。

    距离南晋都城约七十里外,有一座山。

    这座山并不像长安南郊书院后那座山般雄伟高崛、终日被云雾遮住大部分身体,而是平静坦露在清湛阳光之下,每一道崖缝每一颗岩石都显得那样清楚。

    这座山的整体形状也很清楚,三面山崖相对光滑,反射着苍穹投来的光线,闪闪发亮,然后在峰顶相聚,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剑。

    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宗门便在山脚下,那是一座黑白二色分明的旧式古阁。

    数十名青年修行者,双膝跪地,朝着古阁恭谨行礼。

    他们身后都有一枝被草绳紧紧捆住的剑,与一般剑师的飞剑不同,这些剑相对较长较大,更像是武者使用的剑,而且各自安静地藏在鞘内。

    年轻的剑客们恭敬跪在地上,古阁处一片安静,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道像剑一般平静却又锐利的声音响了起来,这道声音锐利的仿佛能够刺穿剑阁身后那些坚实的崖壁,能够刺穿世间任何有形的事物。

    “丢脸的人,就不要回来了。”

    听着这道声音,跪在地上的数十名年轻剑客表情身体微僵,显得无比紧张,又似乎极为激动,大声应是后起身向外走去。

    数十匹骏马正在微嘶等待。

    年轻人骑马牵缰,离开师门,向北方去。

    这里是剑阁,强者照拂之地。

    滴滴黄河,浊浪翻滚,一时不知多少浪花产生湮没,河岸旁摆渡舟夫手持竹竿,恭恭敬敬跪在木道两侧。

    当年剑圣柳白,正是在这道黄河旁悟得滔滔剑意。

    今日大河国年轻一代的修行者,便要渡过这道黄河,向北方去。

    海儿畔的白塔下。

    一名满脸都是皱纹的妇人,身上穿着一件由无数布片组成的奇怪衣服,漠然注视着身前那些后辈子弟,声音沙哑怪异说道:“若要去燕北,便需要穿过唐境,朝廷已经发出文书,你们但走无妨,相信唐人不会为难你们。”

    一名年轻苦行僧人诧异望着妇人问道:“曲妮大师,难道您不随我们一道走?”

    老妇人眼眸里闪过一丝恶毒痛恨神情,厉声说道:“像唐国这等礼数败坏,全无信仰的罪恶之地,我的鞋底沾了一粒它的灰尘,都会令我感到恶心。”

    这位月轮国主之姐自幼带发修行佛法,修行境界高深,在佛宗内地位极高,眼下这些奉西陵诏令前往燕北的年轻修行者们,都可以说是她的徒子徒孙。

    她看着恭谨待命的诸位后辈,冷漠傲然说道:“我从北方走,直接过氓山,倒要看看唐国有没有谁会拦下我。”

    这里是月轮国,佛光普照之地。

    马蹄踩在肥美的汰野上,仿佛都能挤出油来。

    数百名骑士在温暖的阳光下肃然前行,身上穿着纯黑色的盔甲,盔甲上绘着繁复难明的金色花纹,黑色盔甲表面与金色花纹在明亮的光线下不停闪烁,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美感与威压感。

    昊天教数千名虔诚信徒,正准备跪行拜山,听着如雷般的蹄声,惊的连连避到道畔的树下,待他们看清骑士面容后更是赶紧跪下叩首,充满了惊喜与敬畏神情。

    西陵护教神圣骑兵,号称世间最精锐骑兵,在道旁虔诚叩首的信徒们平时看到一人,便觉得是祖宗积德,今日竟然一下看到了数百位神圣骑兵,不由惊喜的难以自抑,甚至有妇人看着神圣骑兵肃然庄严模样,兴奋的昏厥过去。

    有些身家富裕消息灵通的信徒,大约猜到这些护教神军出动的原因是什么,但他们还是不理解,不过是些草原上的蛮子作乱,为什么神殿会如此重视?

    数百名护教神圣骑兵中间,夹杂着数名穿着红色道袍的昊天道门神官,神官们中间那位年轻的护教神圣骑兵将领英俊似非几人,行走在阳光下,身上的盔甲仿佛镀上了一层昊天神辉,若神子般完美而不容侵犯。

    这里是西陵,昊天眷顾之地。

    书院后山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

    宁缺把符文图纸搁到桌上,疲惫地靠着角落坐下,看了会儿摇晃的炉火,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这几天他实在是累到了极点,脑力也压榨到了极点。

    “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就拿出了解决方案,我那天赞扬小师弟是符道上的天才,他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四师兄看着纸上的那些线条,又看了一眼在角落里沉沉睡去的宁缺,说道:“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给了他如此强烈的动力。”

    六师兄一面计算符等材料需要的金属配比,一面压低声音说道:“我能感觉到小师弟很着急……好像他在担心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去荒原的事情。”

    四师兄说道:“荒原……西陵神殿担心魔宗复生,小师弟终究是书院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魔宗那些余孽当年被小师叔杀的不够惨?”

    六师兄憨厚问道:“师兄,我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逻辑关系,小师叔当年把魔宗杀的惨,如果小师弟又遇到魔宗的人,难道他不是应该更担心吗?”

    四师兄看着他问道:“你说帝国礼部尚书去燕国会不会担心被燕人杀死?”

    六师兄抬起头来,想了片刻后说道:“当然不会,如果礼部尚书出访成京,只要少了一根毫毛,燕国只怕都会迎来灭顶之灾。”

    “同样简单的道理。”

    四师兄平静说道:“如果魔宗的人敢伤小师弟一根毫毛,魔宗难道就不怕迎来灭顶之灾?难道就不怕再被小师叔屠一遍?”

    “但小师叔已经死了。”

    “师叔死了,师父还没死,更何况二师兄一直想有机会向小师叔学习。”

    “那小师弟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四师兄看着沉睡中仍然蹙着眉头的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不知道,但他是小师弟,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当然要想办法让他不怕。”

    “想什么办法?”

    “先替他把符箭弄好。”

    “喔。

    对话结束,房间里沉重的打铁声连绵响起,六师兄挥臂的动作快到如残影一般,打铁声延绵串在一处,仿佛像一道永远不停歇的雷,然而即便是这样响的声音,也没能把疲惫到极点的宁缺唤醒。

    四师兄则是拿着沙盘不停模拟着宁缺设计的符文,参考宁缺写在纸上的旁注,尝试各种不同的符线搭配,甚至开始尝试用阵法把这些线条重新组合。

    符箭材料特殊,虽然经由六师兄的精妙空管设计减轻了很多重量,但比起普通羽箭来说,依然要重上太多,那么普通的硬木弓便没有办法使用,在打造符箭之前,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情必须是先把特制弓制造出来。

    随着打铁声的持续,随着铁水灌注泥模的兹兹声持续,渐渐的,那把由混编精钢细条组成的奇异硬弓部件渐渐分部位成形,而最重要的那个部位更是在六师兄的细心琢磨之下,开始泛出幽幽的光泽。

    四师兄完全掌握了宁缺对符线的设计,走过去指导那个部位的设计,看着六师兄看似粗笨的手指像绣花一般提着银色的托盘抓丝,他眉头微皱问道:“雕刀你准备用什么?符箭材质极硬,而且要求非常精确,普通雕刀完全没用。”

    六师兄呵呵一笑,从怀里模出一个小匣子,从匣中取出一粒三分之二部位被秘制金属薄片包裹的透明石粒,说道:“用硬度极高的杂银做托盘,用金刚石当雕刀。”

    “金刚石抗击打性能不好。”

    “所以我在之下面又包了一层铁片,当然不是普通铁片,还是上次我们和黄教授一起替夏侯将军打造盔甲时留下的异种钢铁。”

    “锋锐度怎么样?”

    “我磨了整整三天,切割面极好,你看。”

    六师兄举起金刚石对着熊熊炉火,明黄的火苗透过那些复杂的表面散开,化作无数纷繁美丽的光芒,就如同夜空里的繁星那般。

    接下来,这二位习惯沉默然后沉默决定不能让小师弟害怕的男人,开始这项工作里最困难的那个部分,也就是打造符箭的本体,也正是在这个部分,他们遇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四种金属的比例没有问题,关键是里面的杂质太多。我选的是军部最好的材料,但材料本身就有杂质,现在炉火的温度很难炼干净。”

    六师兄看着火通通的铁水,挠着脑袋无奈说道:“以前从来没有试过这种做法,强行融合这四种金属,需要的温度太高,我不知道该怎样做。”

    就在这时打铁房的门被人推开。

    七师姐走进门来,望着角落里昏沉睡着的宁缺笑了笑,转头望向他们说道:“我带了两个帮手过来,不知道你们需要不需要。”

    四师兄看着她身后那两个人,微微揖手行礼,然后不知想到什么,微笑望向熟睡中的宁缺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符师先贤没能做出符箭来。让两个知命境界大修行看来当铁匠,除了小师弟谁还能有这等待遇?”

    二师兄面无表情走了过来,抢过沉重的铁锤。

    陈皮皮笑着走了过来,站到炉火并缓缓闭上眼睛。

    炉火骤然变得极为明亮,然后迅疾转作幽幽的蓝色。

    二师兄扶了扶头顶的古冠,单手挥锤砸向烧的通红的金属块。

    轰的一声巨响!

    锤落砧块,劲气喷射如电。

    除了陈皮皮,屋内其余的人全部被震的跌坐于地。

    巨大的撞击声如一道闷雷,响彻书院后山整座山谷。

    清溪无由生波。

    鱼儿游动不安。

    旧书楼上抄答花小揩的女子抬头望向东窗外,沉默不语。

    两个棋痴抱松。

    两个音痴抱紧怀里的萧与琴。

    花痴护着身前的花。

    书痴还在低头抄书。

    这里是书院,人世间独一无二的书院。

    角落里的宁缺被如雷锤声惊醒,紧接着被锤尖喷出的剧烈声音再次震昏。他在似梦非梦的昏沉世界里隐约听到模糊的打雷下雨声,轻声笑语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揉着眼睛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靠在打铁房的墙壁上,不远处的炉火被泥土镇住,屋内不再炽热,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他扶着墙站起走到窗前,发现桌上有一个桐木制成的匣子,不由微微一愣,他记得昨天桌子上并没有这个东西。

    桐木匣是长方形的,约一个手臂长短,掀开匣面,便能看到匣底安安静静躺着六七个形状奇特的金属物件,这些金属物件表面黝黑,仔细望去才能发现看似浑然一片的表面上有无数细缝,竟是由无数根极细的金属丝编织绞弄而成,单是肉眼望去,仿佛都能感受到其间蕴藏着的强大韧力。

    宁缺的手指在匣中黝黑事物的表面缓缓抚过,感受着指腹传来的微糙触觉,还有那股莫名的强硬感觉,眉梢忍不住微微挑起。

    这些黝黑金属物件的形状很奇特,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用途,尤其是搁在匣中最上方小格里的那段约三根手指大小的金属片,就算是用来砸人都会嫌份量不够沉,更何况金属片上嵌着个极微小的抓银托盘,托盘里镶着颗只露出最上面尖端的明亮金刚石,看着根本不像是一个武器而更像是……

    “这不是结婚的戒指吗?”

    宁缺喃喃自言自语道,明亮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他已经看出匣中这些黝黑的金属部件是用来做什么的,凭借对弓箭的绝对熟悉和那双灵巧的没有人指点的情况下他开始进行组装。

    喀喀轻微金属楔扣合的声音不停连绵响起,极短的时间之后一把浑体黝黑的金属弓便出现在他手中,紧接着他左手紧握住由无数细金属丝编绞而成的弓身,右手抽出匣内的特制双绞八股线,开始上弦。

    黝黑长弓上弦完毕被轻轻搁在桌上,然后他的目光落到匣旁那方深色的箭筒上,深吸一口气,从簧筒中缓缓抽出一根箭来。

    这是一根合金打造的长箭,箭杆被设计的极为细长,虽然采用的是中空管工艺,但握在手中份量依然显得极为沉重。

    宁缺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激动,双手端着这根金属长簧左手虎口缓缓由箭的末端向箭簇处推移,仔细感受体察着箭杆表面的微妙触感。

    他摸的很仔细,摸到箭杆本身所具有的那种不可折断的强硬坚韧意味;他看的也很仔细,借着窗外的晨光看到箭杆上那些如鳞一般的细纹,不知道锻箭时落了多少锤,被砸合了多少万层,层层相迭然合相依。

    在箭杆本身材料的如鳞细纹中间还有数道更精晰更深刻的纹线以一种极为平静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只是最下方处一片空白,总给人一种感觉这里少了一根线条,若能把此间空白弥补起来这些线条便会瞬间变得灵动活泛。

    宁缺提着手中沉重的弓箭走出打铁房,迎着崖坪东方投射来的清丽晨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精神变得更加清爽。

    屋前与镜湖之间的草地里隐隐传来呼噜声,他放眼望去,发现师兄们正躺在树下湖畔酣甜入睡,身边散落着几个酒壶,陈皮皮睡的最死,嘴角不时淌落口水,七师姐靠着古树闭着眼睛指里勾着个酒壶不时上下摇晃,就像是在钓鱼一般,在树的另一边,平日里衣着服饰礼数一丝不?的二师兄,头顶那根像棒槌一样永远直立朝天的古冠,早已歪斜的不成模样。

    宁缺沉默看着屋外沉睡的师兄师姐们,猜到昨夜他们为了自己忙了整整一夜,胸口处渐渐变得非常温暖,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二师兄睁开眼睛醒来,起身扶正头顶的古冠,示意他随自己向湖畔走去,不要打扰那些家伙疲惫酒醉之后的睡眠。

    站在湖畔临湖风,晨光晨露在四周带走热泛着光,片刻沉默之后,二师兄严肃说道:“此去荒原,不要堕了书院威名。即便书院不会因为你一人而损千年盛名,但小师弟你如今也是大唐名人,切不可跌了自己身份。”

    宁缺笑着说道:“哪里是个名人,就是个人名。”

    二师兄看了他一眼,赞赏说道:“淡泊名利,能于盛名之中见到虚无,小师弟你这话说的好,若让师兄听见,一定会把你引为知己。”

    他说的师兄,自然便是书院大师兄。

    宁缺微微一怔,不由感到有些惭愧。

    “二师兄,昨夜辛苦你们了。我本以为可能需要去请教一下黄鹤教授。”

    “符道我了解不多,但你师傅颜瑟已然是世间最顶尖的人物,若他都不能帮助你研发符箭,你去寻黄教授也没有任何意义。”

    “说起来我还一直不知道书院那些教授都住在哪里。”

    “教授都是客座教授,异国人多,大部分时间都隐居在大山各处。”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在山里遇到过?”

    这时候二师兄又说了一句很废的废话:“因为大山是一座很大的山。”

    然后他回头看着宁缺身上的黝黑弓箭,问道:“要不要试一试?”

    宁缺点了点头。

    树下草丛中沉睡的师兄师姐们都醒了过来,大山别处那些抱松抱箫抱花的师兄们也走了出来,就连惯常很少在众人面前出现的三师姐余帘,也不知何时来到了湖畔,十一个人围着宁缺或紧张沉默等待,或兴奋议论不停或挠着头发表示这件事情其实真没有什么意思,之所以本人会来看小师弟试箭纯粹是昨夜被吵晕了。

    宁缺把黝黑细长的符箭轻轻搭上铁弓,深吸一口气后高高举起,瞄向高远的天穹,仿佛要射落这时候其实还在崖坪下方的太阳。

    随着吱吱轻响看似坚不可撼的铁弓微微变形,紧绷的弓弦向后拉出深深陷进他右手的食中无名三指间,因为这次试射意义重大,为了保险起见,他选择了自己并不是很常用的三指控弦。

    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湖畔的议论声戛然而止,顿时变得极为安静,书院二层楼的师兄师姐们或紧张或好奇地望向他紧紧扳着弓弦的手指。

    如镜面一般的清湖里,早起觅食的鱼儿缓缓游动。

    湖对面那只骄傲的大白鹅正在含水漱洗自己的胸腹。

    宁缺袖内的小臂肌冉松放之间,紧绷的弓弦擦着指腹高速回弹,带动着黝黑色的细长金属箭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骤然前射!

    锋利的箭簇从弓驸握手处瞬间前突,当它运行出某个距,离后弓驸处镶着的那颗金刚石与金属箭杆发生了一次轻微的摩擦,被磨出极复杂剖面的金州石锋,如同落在纸面上的蘸墨毫尖一般,极随意的在箭杆上画出一道线。

    正是箭杆符文处的那片空白,正是那道符文的最后一笔。

    箭尾最后离开弓驸处,不知道是因为速度太快的原因,还是因为箭身上那道符文被激发的缘故箭尾脱离弓身时竟了一团乳白色的湍流。

    然后……这根符箭瞬间消失!

    湖畔没有一个人能够看清楚这根箭的运行轨迹,能够看到它飞到了空中何处,只有抬头望天的二师兄微微眯起了眼睛。

    直至此时才有一阵无由风起,吹得仍然举着弓的宁缺衣衫振振作响湖畔众人微感凉意,宁缺紧握着弓驸的左手上更是忽然多出了很多露水。

    湖中的鱼儿依然在缓慢地游动。

    对岸的大白鹅完成了漱洗,开始曲项准备向天歌。

    片刻后,依然盯着天空,想要寻找到那根符箭轨迹的师兄师姐们看到了极高处的那团白云中间出现了一处空洞,透过那方洞可以看到更高处湛蓝的天空!

    四师兄声音微颤说道:“是射出来的?”

    六师兄声音微哑猜测道:“应该是射出来的。”

    七师姐惊喜说道:“真是这一箭射出来的?”

    二师兄淡然说道:“是射出来的。”

    湖畔众人表情骤变,看着天空高处云中的那个破洞,发出一阵喜悦的惊叹。余帘师姐的眉头也缓缓挑了起来,脸上出现一丝笑意,似乎连她都没有想到,这根符箭竟然能飞如此之高,拥有如此大的威力。

    这时候陈皮皮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他揉了揉胖乎乎的脸蛋儿,艰难抬头望着碧空白云,惘然问道:“那根箭跑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确实很关键,但此时此刻,目睹史上第一根真正意义符箭诞生的书院众人,根本懒得理会这个关键问题,九师兄赞叹说道:“如此佳事,岂可无乐?”

    十师兄连连点头,手指抚上古琴之弦,道:“簧不可无弦。”

    六师兄自脚下提起沉重的铁锤,憨厚说道:“二师兄打铁用的是我的锤子。”

    七师姐指间拈着绣花针,微笑说道:”我也算是帮了些小忙。”

    九师兄将箫管搁至唇边,呜呜吹出欢快的乐声,众人正准备像崖顶那夜般以声相合相应对,忽然听到头顶天空上响起一道极凄厉的鸣啸,瞬间便把湖畔的箫声压住,仿佛是云头有位仙人正在吹箫。

    书院二层楼诸人虽然都是些痴人,但绝对那是人世间最聪慧之人,听着这道尖锐鸣啸,瞬间便猜到了缘由,表情骤然变得微白,用能够想像的到的最度,瞬间从宁缺身边跑开,作鸟兽散,各自寻觅安全的庇护场所。

    宁缺却根本不知道马上将要发生什么事,犹自难抑心头兴奋,痴痴傻傻浑浑噩噩望着头顶的天空,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二师兄和陈皮皮站在他身旁两侧,抬首望天,表情各异。

    尖锐的鸣啸瞬间从遥远的高空,传至湖畔,那粒小黑点刚刚进入宁缺眼眸,下一刻便化作一道高速撕裂空气的金属长箭,刺向他的头顶!

    二师兄轻挥衣袖,袖飞若边寨扬旗,卷住将要落到地面的那道黑影,妙到毫巅地一扯一带一放,把那根带着恐怖速度与威力的金属符箭转了方向。

    嘶啦一声轻响,他的衣袖裂开一道小口。

    轰隆一声巨响,镜湖中心那方亭榭被轰塌了整整一半。

    宁缺脸色苍白,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看着烟尘一片的湖面喃喃说道:“我悔……”

    七师姐顶着锅盖跑了过来,看着塌了一半的亭榭,脸色苍白,喃喃道:“我持……”

    二师兄蹙眉不悦看了她一眼。

    众人重新汇聚到湖畔,指着塌坍的亭榭兴奋地议论纷纷。

    四师兄看着烟尘渐消的湖面,带着一种宿愿达成的满足笑容,顺着木桥走了过去,回来对手里握着那根符箭,同时还拿了一个小盒子。

    “金刚石画出符文最后一笔,小师弟你的想确实天才,但很可惜的是,一根符箭只能射一次,不能重复使用。昨夜我和老六做了一套修复工具,但还没有试过,你去荒原上如果需要修复,可以试一下能不能成。”

    他把小盒子递给宁缺,神情严肃提醒道:“符簧材质珍稀,而且制造极为不易,箭筒里只有十三枝符箭,在战场上你要节省些用。”

    宁缺认真说道:“师兄放心……我绝对不会一次就射完。”

    “你根本没有能力一次射完。”二师兄在湖畔洗完起身来看着他说道:“以你现在的境界,最多只能射三箭,身体便会承受不住。”

    宁缺看着手中那根沉重的符箭,皱眉说道:“那这可怎么办?”

    四师兄看着那根符簧,忽然感慨说道:“这是开创历史的创新符道设计,只可惜无推广到世间,真是可惜。”

    “为什么不能推灿……”

    “因为小师弟写出来的这道符只能由配合他的念力,想要使用符箭,箭手本身便要是名符师,世间没有几个符师能写出这道符,能写出这道符的符师更不可能是位拥有足够力量的箭手,这道铁弓不是那么好拉的。”

    听到四师兄这句话,宁缺才觉得右肩处一阵酸痛,甚至还隐隐夹杂着撕裂般的尖锐痛楚,可能是那处的肌肉被先前的控弦动作给伤了。

    四师兄说道:“小师弟,这是你研发的符箭,给它起个名字吧。”

    宁缺看着四师兄脸上的笑容……忽然心头一动,诚恳说道:“四师兄,请你赐名。”

    四师兄微微一怔,感慨笑了笑,说道:“那持……既然弓与箭材质里都混了小师弟你感触最敏锐的杂银,那么叫它银箭可好?”

    宁缺听着银箭二字,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换一个。”

    陈皮皮一手指天,问道:“穿云箭?”

    一枝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宁缺连连摇头。

    二师兄沉默片刻后说道:“符箭借助天地元气而行,世间如今只有十三枝,而小师弟排行十三,那么

    烟酒不分家,男女不分家,刀箭自然也不分家。宁缺捧着沉重的符箭眉开眼笑,六师兄提着个长形布袋从打铁房里走了过来,解开袋子,露出里面三把朴刀。

    这是前些日子宁缺送到后山的三把刀,经过六师兄重新锤打淬练后,刀身比原本显得更加细长,乌黑色的长柄则显得更为结实,微暗的刀面上映着晨光,偶尔能够显现几道简洁明确的符文线条,看上去有些秀气,却又透着无尽杀气。

    二师兄说道:“西陵神殿发出诏令,今次前往荒原的各国年轻高手应该不少,我想裁决司应该也会去人,或许你会在燕北再次遇到隆庆。”

    听到隆庆二字,宁缺头皮无由一紧,下意识里生出就此失踪的强烈念头。在登山中他胜了隆庆皇子一次,但两个人修行境界的真实差距太大,若隆庆皇子记恨前番两次羞辱,他只怕要在对右手上吃很多苦头。

    “明天我就不送你了,我只提醒你一句。”

    二师兄继续说道:“此番前去荒原,你带的是书院学生,代表的是二层楼诸位师兄师姐,扛的是夫子大旗,所以无论遇着何等情况,你都不能给书院丢脸,西陵天谕院,南晋剑阁,月轮白塔寺,我书院子弟和这些地方的家伙当年接触不少,无论下棋还是演乐,都未曾输过,你也不能输。”

    “怎么都不准输?”

    “不错。”

    “打不赢对方怎么办?”

    “打不赢也不能丢脸。”

    宁缺摸着脑袋,困惑苦恼问道:“二师兄,打不赢对方那怎么才能不丢脸?”

    二师兄眉梢微挑不悦斥道:“打不赢就要想办法打赢,实在打不赢也不能认输,想尽一切办法逃掉,修行几年回去与对方再行打过,难道会永远打不赢?”

    因为皇帝陛下的提议,书院学生今年实修的地域被安排在局势紧张的燕北荒原,出发的时间便是明日。宁缺从书院后山那道浓雾里走出来时石坪四周的书舍里正回响着教习先生们慎重叮嘱的声音库房院外有管事正在不停向外搬运旅途上需要的物事,军部管事则在清点佩发兵器的数量。

    走出书院石门,只见晨光之下的青青草甸间散着数十匹骏马,这些来自城西马场的骏马平静低首吃草,偶尔撞进草甸深处的花丛撞日花瓣。

    宁缺看着这些将要踏上征途的战马,笑了笑,和在院外等了整整一夜的车夫老段说了声抱歉便准备登车回城。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皱着眉头跳下马车,走回书院库房外借了一个扎实的皮袋,在道旁拣了数十块沉重的石头塞了进去。用手掂了掂,他觉得袋中石头的重量差不多,走到草甸边,用手扶着拦杆对着草甸深处吹了声口哨。

    并不如何响亮的口哨声,让草甸间四处散落食草的战马们同时警醒,抬起头来,其中一匹最强健的大黄马摇动马首挤开同伴,撒着欢撒着蹄便跑了过来。

    他摸了摸大黄马,隔着栏杆把皮袋系到马鞍旁的索扣上。

    皮袋里塞满了石头,看着不起眼,实际上非常沉重,大黄马前腿微曲,然后迅速站直,只是强健身躯的平衡显得有些小问题,喘息急了些许。

    宁缺解下皮袋,看着大黄马摇了摇头,心想铁弓十三箭外加三把刀已经太重,再加上自己本身的体重,这些普通战马就算能承受得住,也不可能承荷太长时间,尤其走进了荒原……旦要展开追击,根本维持不了太长时间。

    在渭城边塞当了很长时间兵,他比书院任何学生都清楚,在荒原上座骑的重要程度,他现在已经进入修行的世界,更清楚只要不是那等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依然需要依靠马匹才能保有足够的速度。

    稍一思忖,他脑海里忽然出现去年的某个画面,把皮袋里的石头倒了出来,跳进草甸,觅到军部马场的那位管事,拿出天枢处的腰牌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回到长安城后他没有第一时间回临四十七巷,而是去了皇城根下面的南门道观。弟子即将远游,总要禀报师傅,而且说不定师傅会给自己一些送别的礼物。

    颜瑟大师比宁缺自己更早知道他要去荒原的消息,这几天思来想去,觉得陛下的安排对自己这个徒弟总是有好处的,便渐渐平了心中的恼火情绪。

    他没有像二师兄那样叮嘱宁缺断不可堕了师门威名,而是凝重说道:“草原上的蛮人不可怕,南归的荒人和身旁的伙伴,反而会是最大的凶险。按道理来说有夫子有陛下有我,世间没有几个人敢对不利,但你要记住那里毕竟不是大唐。”

    “师傅你放心吧。”宁缺笑着说道。

    遥远的荒原对中原人来说,往往代表着神秘和凶险,但对离开氓山便在荒原上砍马贼为兼职的宁缺来说,反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无论在那里遇到怎样强大的敌人,他相信自己至少都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如果没有这份自信,他根本不会答应朝廷的要求。

    颜瑟大师想着神殿这次派出的护教骑兴还有隐在暗外的裁决司一方强者,花眉缓缓蹙起,看着他认真说道:以往你在荒原上遇到的敌人都是些普通人,哪怕是最凶残的马贼,或许都不会令你感到恐惧,但你要记住,这次面对的敌人有可能是修行者,更有可能是隐藏在荒人中的魔宗余孽,总之要一切小心。”

    宁缺敛了笑容,认真说道:“学生明白。”

    接下来颜瑟大师完成了秋天到来前的最后一次授课,详细讲述了一番符道巅峰――文字的妙义,然后把一个锦囊交到他的手中,解释说道锦囊里有些妙物,若真到了危险关头,不妨打。

    黑色马车缓缓行驶在笔直的长街之上,随着车轮下的石板缝隙不时震动,宁缺看着手中的锦囊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果然还是捞了些临别手]机礼物啊。

    他猜不到锦囊里是什么,想着小说故事里那些著名的桥段,也没有拆开来看的意思,万一拆开了便没了效用,难道有脸再回南门观向颜瑟大师另讨一个?好吧,以他的性情还真做得出来这种事,但何必这么麻烦。

    回到老笔斋时天色已暮,斜阳从临四十七巷的那头打了过来,恰好红了半条街面,他与隔壁古董店的吴老板打了个招呼,看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灰墙,走了进去。

    饭蒸在锅里,白雾弥漫,顺着天井里那棵树缓慢缭绕,向着通红的天空飘去,飘不了多高距离,便消散于空中,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来。

    桑桑仰着小脸看着消散于空中的雾气,柳叶眼眯的很好看。

    宁缺看着树旁小小的身影说道:“我回来了。”

    桑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少爷,你回来了。”

    毫无新意的对话,单调乏味,很多年来,宁缺回到猎屋,回到谓城小院时,都会与屋内院内的小女孩儿有这样一番对话,在长安城临四十七巷的这一年也不例外,只不过在中间多了少爷两个字而已。

    临行前的晚饭也毫无新意,虽说那碗琥珀色的鸡汤表达了某种郑重,但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既然没有什么好说的,洗脚熄灯之后,宁缺便躺在床上开始睡觉。

    他没有对床那头的小姑娘交待什么事情。虽然这将是他第一次与桑桑分开这么长时间,但他相信小姑娘能照顾好自己,因为这些年小姑娘是在照顾两个人的生活,现在少了麻烦挑剔的自己,她应该会过的更快活轻松些吧。

    夏末的长安城,夜里的温度已经不再那般恼人,树上的蝉鸣渐渐衰弱不见,满天的星光照在安静的树叶上,再从窗口反射进来,涂着满墙满床二人最爱的银色。

    一阵悉悉碎声响起,桑桑穿着薄单衣从床那头爬了过来,瘦瘦的膝头把银色的被褥压出一道深浅不一的辙,然后她躺进宁缺的怀里。

    宁解睁开眼睛说道:“说过很多次,你现在是大姑娘了。”

    桑桑嗯了声,调整了一下角度,把头搁在他的胸膛上,便再不肯动。

    临别前的这个夜,和以往这些年间的很多个夜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临别前的清晨,与以往一年间的清晨都一样,也没有什么区别。吃了碗桑桑买回来的酸辣面片汤,用桑桑递过来的牙具刷牙,用桑桑拧好的毛巾洗脸,在桑桑小手服侍下穿好书院秋服,宁缺拎起沉重的行李,推开铺门走了出去。

    晨光清丽,他对铺门口的小姑娘挥了挥手,马车便缓缓动了起来。

    在书院门前的大片草甸边缘黑色马车停了下来,然后原路折回,今天车夫老段不需要等宁缺回城,因为宁缺不回城。

    草甸四周早已人声鼎沸,面带兴奋紧张神情的书院学生们与自己的父母道别,父母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替孩子们准备好的行李似乎总有遗漏,而年轻的学生心思却早已飘到了遥远的北方,仿佛看到建功立业的大好前程。

    当然不是所有的书院学生都如此兴奋期待接下来的旅程,比如在远处被东城大富商带着数房姬妾团团围住的楮由贤,脸上便写满了牢骚与畏惧。

    宁缺看着那边笑了笑,然后转头望向身边穿着红色箭装,显得英姿飒爽的司徒依兰,好奇说道:“真没想到居然没有人送你。”

    司徒依兰微笑说道:“名为实修实为出征,父亲只勉励我上阵好生杀敌,却没有让人来送我的意思,再说你不一样没有人送?”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我无父无母,连亲戚都没有一个,谁会来送我。”

    司徒依兰看着书院里面走出来的那两个人,说道:“看来还是有人会来送你的。”

    从书院里走出来的是三师姐余帘和陈皮皮,草甸上的书院学生还有那些长辈们,经由教习处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份,急忙恭谨让开道路。

    始有秋意的微风软软拂着女子额上的发丝,让这位身材骄小始终看不出真实年龄,别有一番风味的女教授显得更年轻了几分。

    自从进入书院二层楼后,宁缺反倒与三师姐极少有私下交谈的机会,这时候见她来送自己,不由感到有些意外,说道:多谢师姐。……

    余帘递给他一块小东西,微笑说道:“师姐没有什么东西相送,就送你一句话吧,无论遇着什么事情,只需要从本心出发,那便能轻松逾过。”

    “多谢师姐指点。”

    宁缺转向陈皮皮,看着这个对自己修行生涯带来无穷帮助的朋友,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你准备送我点什么?”

    一阵晨风来到草甸,吹皱陈皮皮的脸,他认真说道:“我来过……东”

    宁缺摇头叹息说道:“你越来越无耻了。”

    陈皮皮感慨说道:“向你学习。”

    宁缺笑着回答道:“共同进紫……”

    陈皮皮也笑了起来,然后认真问道:“有什么事情要交待的吗?”

    宁缺本想说该交待的已经交待完了,但想了想后还是说道:“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

    “我家有个小侍女。”

    从一名来自边城的少年军卒,登楼胜谢三公子,被书院遗忘而沉默然后他把书院遗忘,登山胜隆庆皇子,最终成为这届学生里唯一进入二层楼的人,然后又将率领所有同窗前往燕北荒原参加实修,现在的宁缺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书院普通学生眼中的传奇人物。

    他与司徒依兰说话便已经吸引了很多目光,然后更多的目光随着余帘教授和陈皮皮的到来也落在他的身上,这些目光极其复杂,或敬畏或羡慕或嫉妒不敢有恨。

    而当宁缺拎起脚下那一大堆沉重行李向草甸方向走去时,一直沉默注视着他的数十道目光里,更是多出了很多震惊疑惑的情绪。这么多的行李,看上去如此沉重,什么样的马再能承受得住?他向草甸那边走去是为什么?

    三把朴刀,拆开的铁弓和箭筒里的十三枝符箭,惯用的黄杨硬木弓和普通羽箭,旅途上必用的东西甚至包括叠好的小帐蓬,还有粗布紧紧裹着的大黑伞。

    行李是昨天夜里桑桑细心整理好的,体积已经缩小到不能缩小,但因为东西实在太多,拢在一起依然显得格外壮观,就如同一座小山。

    宁缺拎着沉重的行李走到草甸围栏旁,举目向远处望去寻找自己的目标。

    在围栏那头,草甸上那些被书院学生挑剩下的军马正垂着头沉默地吃草或休息,看不出来有没有丧气的情绪,而在更远处宽阔的草地间……道黑色的影子正在来回奔腾,像一道黑色的奔雷般,蹄声大作。

    待那道黑影慢下来时,才能看清楚原来是一匹极为强壮的黑色骏马,大黑马不停追咬挤撞着身旁的同伴,别的马畏惧地四处散避,它却不依不饶继续追咬,不时吭哧吭哧的得意鸣啸几声,显得格外霸道下贱。

    宁缺看着那匹大黑马笑了笑,把手指伸进唇里打了个嗯哨。

    哨声袅袅然传到草甸上方。

    正在放肆得意欺负同伴的大黑马,听着哨声后骤然僵硬,四脚像是钉子般钉进松软的草面上,再也动不得半步,看上去就像是一座被刷了黑漆的木马,只剩下两个乌黑的大眼珠在快速转动着,明显可以看到里面的恐惧神情。

    它艰难地扭动僵硬的马颈,回首望向远处围栏畔那个人影,终于把脑海中最不美好的那幕回忆和这个人联系起来。

    又一声嗯哨响起,仿佛是在催促。

    大黑马艰难地提起马蹄,垂着头痛苦地缓慢向围栏处走去,每步都是那样的不舍,那样的依依,仿佛是要嫁入声名恶劣豪门不知前途如何的女明星。

    慢步踱到围栏前,大黑马看着栏后的宁缺,微微摇晃马首,同时滑稽可笑地翻起厚厚的唇皮儿,像是表示绝对的臣服和讨好。

    和书院入院试已经相隔一年多的时间,这匹大黑马的脾气没有丝毫好转,依然狂暴躁烈,然而在宁缺面前,它仍然不敢有丝毫脾气。

    只是当它看到宁煞脚下如小山一般的行李后,再也顾不得本能里的那份恐惧,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掉转身躯便准备逃跑。

    宁缺盯着它说道:“老规矩。”

    大黑马停下脚步。

    宁缺继续说道:“不听话我就宰了你。”

    大黑马垂头转身。

    宁缺把小山般的行李挂到了它的鞍上。

    天启十四年夏末秋初,书院开始了这一届的实修。

    领队是那位连老师和大师兄都没有见到,堪称史上最弱的书院二层楼弟子。

    老笔斋后院内,桑桑盯着咯咯叫的老母鸡发呆,心想昨天应该把你也宰了,好让他多吃点,不然路上饿了怎么办?

    长安城郊道上,宁缺看着道畔如画般的民舍村景,心想不知会有多少天喝不着她做的鸡汤,刚刚离开,便开始想念。

    清晨的帝国,笼罩着淡淡的微光。

    马蹄声声,青衣振振。

正文 卷末闲唠并几件事。

    大唐天启十四年,流落极北寒域千年之久的荒族南归,抢占左帐王庭大片草地,直接导致王庭骑兵对更南方的中原骚扰侵袭。为应对十年未遇的危险局面,西陵神殿发出诏令,号召昊天道信徒及正道同仁援助燕国抵达蛮人的入侵。

    与此同时,大唐帝国派出西路边军援燕,号援燕军。

    因为援军的到来,左帐王庭部落骑兵扰边显得收敛了很多,尤其是当大唐援燕军的先锋部队依着氓山东缘来到燕北荒原后,左帐王庭单于加大了对各部族的约束,寒风呼啸的原野上,再也难以找到蛮人游骑的踪影。

    蛮人骑兵之所以不好应付,是因为他们背后占有大片宽阔的草原……见势头不对便遁入漫漫长草之中,根本无法追击。除非当世各国君王有当年大唐太祖皇帝的雄心野魄,不然根本没有办法把这个威胁完全消除。

    所以当蛮人骑兵对燕境的侵扰变得不那么严重,左帐王庭派出谈和使者之后,聚集在燕境北方的中原部队没有就此强势北上,而是选择就地驻扎,把主要心神都放在各处边陲要塞的防守之上,边塞的情势变得平静了很多。

    驻守在燕境外的十余万部队号称中原各国联军,实际上除了来自南晋月轮诸国的年轻修行者,基本上是燕国本土军队以及大唐帝国派来的援燕军。

    所谓援燕军,正是夏侯大将军统辖的帝国西路边军精锐。这支以铁血冷酷著称的部队在十年前的战争中连克燕国十一城,给燕国人留下极为惨痛的记忆在燕人看来这些号称来援的唐国军人要比草原上的蛮人骑兵更加可恶更加可怕。

    基于这样朴素的情感和力量对比,燕国从国君到普通军卒,都对西面的大唐援燕军流露出相当程度的警惕,虽然表面上还是送去了猪牛粮食以作慰问,但在实际中燕国部队与唐军保持了相当远的距离,双方分据燕北边境东西两道战线,遥遥相望各不理会甚至拿出了很大的精神注意着彼此的动向。

    领受西陵神殿诏令前来的各国年轻修行者自然与燕国军队呆在一处,而来自长安城南书院的实修学生们则理所当然留在大唐援燕军的军营之中。

    时已秋末,荒原地北先冷,呵气成霎,草色早黄。

    燕北某处边塞军尊外有一片草甸草甸上不多的几棵树木树叶早已落尽,站在此间,目光能够轻易穿透清旷的天空落到更远的地方。比如远处荒原上不知什么事物燃烧生成的黑烟,还有那些咯吱轻响马车上躺着的受伤士兵。如今边塞情势平静可能马上召开和谈,但在荒原深处,大唐骑兵与草原骑兵的小规模战斗还是偶有发生,隔上数日便会有遗体和伤员被运回来。

    宁缺坐在草甸上望向西北方向,搁在膝头上的手缓缓摩娑着一块小牌子。这块牌子材质有些怪异,非金非玉非石非木,很是坚硬,是离开书院启程前余帘师姐塞给他的,当时他并没有注意,后来在旅途中才想起来,时时握在手里摩娑把玩,有些好奇这块牌子的用途,也借此消减一下对长安城的怀念。

    西北方向高远苍穹下有道模糊的黑线,看着并不显眼。但他去过那里,他知道那里的起伏山峦何其高大雄壮,所以愈发觉得这片苍穹与荒原旷阔难言。

    那道模糊黑线就是把大陆北方分割成两块的雄雄哦山,他和桑桑幼时主要在哦山东麓生活,十年前他们从西侧山崖走出来时,遇见了家园被毁的卓尔,那段记忆已经很久远,但依然清晰。

    因为走过所以记得再往北一些地方,氓山中间会有一道天然形成的豁口。由南至北连绵数千里的氓山山脉把荒原南部分成两半,也把大唐和燕国分开,如果不想从荒原北部绕行,军队便只能通过那道豁口。

    像这样重要的军事要地,自然被大唐帝国牢牢地掌握在手中,那里驻扎着帝国北路军最精锐的师团,而帝国北路军最重要的军事使命并不是拖守险地,威胁草原东部的左帐王庭或者是燕国,真正让帝国感到担心的是荒原上实力最强大的金帐王庭,也正是李渔公主曾经出嫁的地方。

    宁缺生活了很多年的渭城军塞是七城塞之一,七城塞属于北路军精锐师团最不起眼的一处边塞防线,此时西北望,仿佛能够看到哦山那头的谓城,那个真正属于他和桑桑的家乡,心头不禁生出些想念和温暖。

    渭城的旧人们不知道现在过的如何,马将军身体如何,春天时托车马行寄过去的银票不知道他们收到没有,他们如果知道自己已经在长安城里混出了人样,会喝多少酒来庆祝,而自己和桑桑又该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他们?已经在这里驻扎了一个多月,总只派此游骑出去侦察,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出击?再过些日子便要入冬,到时再入荒原,军卒要比现在付出更多的代价。”

    一名青年军官坐在宁缺身旁,身上轻甲被擦的锃亮,看着清旷的荒原和马车上的伤兵,剑眉微皱恼火说道:“真不知道将军府那边在想些什么,听说夏侯将军根本就没有入燕,现在还在土阳城府中,实在是太不像话。

    宁缺看着他笑了笑,说道:“杀鸡哪里用得着宰牛刀?对付左帐王庭的骑兵,哪里需要夏侯大将军亲自出马?朝廷派了一半西路军过来,已经足够给那位左帐单于颜面。夏侯将军留在土阳城,不来边塞亲自指挥,是因为他知道这场仗根本打不起来,既然不用深入荒原,金秋寒冬又有什么区别?”

    青年军官便是书院学生常证明。这位骑射二科成绩优秀的军部培养生,曾经在羽林军中服役,今番来到援燕军前线,被分配到最北也是最危险的要塞,然而他却没有任何意见,反而跃跃欲试想要带着骑兵杀进荒原,像前辈们那般替帝国立下赫赫战功,却没想到一困便是月余,部队根本没有出征的意思。

    这些天他的心情本就有些郁闷,这时听着宁缺如此说,反驳说道:“中原诸国闹出这么大动静,神殿发出诏令,帝国派出援军,每天光人马嚼谷子都要耗多少银钱,花了这么大功夫才把部队集结完毕,怎么可能不打?”

    宁缺笑着说道:“那你看这像是要打的样子吗?”

    常证明指着草甸下方那些马车,说道:“小规模的战斗一直在发生,我看不是不打,只不过联军两边扯皮,还没办法确认什么时候开始大规模的进攻。”

    宁缺摇头说道:“小规模战斗肯定会持续,但那是为了与左帐王庭的谈判讨价还价,你得弄明白现在荒原南边这加起来二十几万人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果明白这一点就知道为什么这场大战终究是打不起来的。”

    “为什么?”常证明皱着眉头问道。

    宁缺问道:“左帐王庭为什么要扰边?”

    常证明想都不想,回答道:“因为蛮人生性凶残贪婪。”

    宁缺没好气道:“废话……人哪有不贪婪的。”

    常证明犹豫说道:“是因为荒人南迁?”

    宁缺看着青年军官说道:“左帐王庭单于的真正敌人是背后的荒人部落,西陵神殿发诏令也是警惕荒人南下可能造成的魔宗复兴,至于我大唐帝国……当年荒人是被我们打成残废的,当然要警惕他们强盛之后会不会复仇。所以归根结底,大家警惕担心的是更遥远地方的那些荒人战士。”

    荒人远离荒原已逾千年,对中原人来说更是久远到难以记起的传说,在前来边塞的旅途中,书院诸生恶补了一下知识,大致了解了那段久远的历史,但对他们以及中原百姓来说,这个部落依然显得极为神秘。

    “可是听说荒人现在只剩下几十万人,就算全民皆兵,也不可能对中原造成任何威胁,相反左帐王庭麾下善战骑士无数,若他们真像煌虫一般南下……”

    “在你眼中不失强大的左帐王庭,被荒人硬生生抢了大片草原,被赶到了南方,被迫越过我大唐给他们画好的那道线。现在这些号称天生战士的荒人只有数十万人便能做到这些,如果给他们时间在北方站稳脚根,繁衍壮大,难道你不觉得很可怕?西陵神殿和朝廷有什么理由不紧张?”

    宁缺笑着说道:“不要忘记,只要有足够的粮食,生孩子这种事情总是简单的。”

    常证明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宁缺看着莽莽荒原远处的黑烟,思忖片刻后说道:“看现在的局势,我估计西陵神殿和朝廷的念头都一样,就是逼着左帐王庭单于和荒人重新开战,我们负责给他军械装备和粮食,他们负责打仗。”

    常证明不解问道:“打不赢荒人才被迫南迁,左帐王庭怎么会蠢到回头去打?”

    “所以我们现在才会在这里啊……神殿和朝廷现在把姿态摆的很清楚,写了一道选择题让单于做,要不你和我们打上一场,要不你在我们的支援下去和荒人再打一场,前者你肯定是死,后者你可能是死,肯定和可能总有区别。”

    常证明愣住了,没想到这事情竟会如此复杂,感慨说道:“这道选择题真不好做。”

    宁缺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单于也是这么想的。”

    就在这时,数十骑最精锐的西路军轻骑出现在草甸侧后方,领首的那名精干校尉看着草甸上方的宁缺面显焦虑,似乎想要靠近却又不敢。常证明看着草甸下如临大敌般紧张的精锐骑兵,辩认出应该是大将军府的直属骑兵,不由微微一惊,下意识看了身旁的宁缺一眼。

    草甸下那名唐军校尉抬头望着宁缺愁苦说道:“十三先生,这里距离蛮骑太近,实在是不安全,咱们还是退回军营吧?

    “十三先生?”常证明看着宁缺疑惑问道。

    宁缺看着草甸下紧张的骑兵们,光可奈何叹了口气,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向常证明解释道:“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只知道我排行十三。”

    常证明跟着站了起来

    “我这个书院领队,虽然不负责你们的生死,但总要关心一下你们在做什么。”

    宁缺望着他说道:“我今天来就是看看你现在的情况,既然被人催了,只好提前离开,明天我去碧水营,可徒依兰和王颖在那边。”

    “辛苦您了。”常证明认真说道。

    “不过就是个被供在台子上的巡察使,四处吃喝招摇,哪里有什么辛苦?”

    宁缺自嘲一笑,摆手示意他不用送,拍拍屁股向草甸下走去。

    走到草甸下,他望着那名跟了自己整整一月的边军校尉,还有那些紧惕望着四周,仿佛随时可能遇到草原骑兵的军人们,无可奈何说道:

    “这里还是我大唐军营,何至于如此紧张?难道你们真要天天这么跟着我?”

    那名校尉认真回禀道:“上峰严命,属于等人就一定要保证您的安全。”

    宁缺想着这月余来逍遥却又无趣的边塞生活,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我就是个普通实修生,结果现在天天身边跟着几十个精锐骑兵,这算什么事儿?我又不是夏侯大将军,哪里承得起这等待遇。”

    校尉恭敬解释道:“十三先生,虽然我们并不知道您的真实身份,但将军府的军令里说的清楚,您的安全比大将军的安全更重要。”

    这是很真实的答案。

    西路边军没有几个人知道宁缺的真实身份,将军府之所以如此在意宁缺的安危,也不是因为夏侯大将军知道他暗侍卫的身份、带着陛下的监察任务前来,所以想要隔离他与军队实力,而是基于一个很简单的原因。

    书院数十名学生在前线实修,要凭真刀真枪磨练出战功与能力,这是大唐惯例,所以从朝中大臣到边塞大将,都只会把这些年轻人当作普通军官看待,然而宁缺并不是普通的书院学生,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

    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书院二层楼学生入伍参加实修,只有宁缺这个特例,做为夫子的亲传弟子,如果让这样一个人在前线出了问题,哪怕是掉一根毫毛,都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夏侯大将军或许能承受陛下的怒火,但想来没有胆量面对夫子的失望。

    于是乎从长安来到燕北荒原边塞后,宁缺没有回到熟悉的马上征伐铁血岁月之中,而是被西路边军当祖宗一般供了起来。

    军营上下小心翼翼护着他的安危,无论是饮酒还是吃肉,满足他的任何要求……但绝对不让他稍微靠近一些可能的危险。所以除了沿着边塞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去各处军营温柔探望像常证明这样的书院学生,如今的他竟是无一事可做。

    宁缺看着恭恭敬敬等着护送自己离开的骑兵们,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把手指放进口里打了个嗯哨口只见草甸后方斜刺里杀出一匹大黑马来,这匹大黑马身上背着沉重如小山的行李,却依然蹄走如飞,嘴里不停嚼着东西,也不知道在这叶儿落尽秋草染霜的草甸上,它究竟吃什么能吃的如此开心。

正文 抱歉,调休,高估自己了……。

    第二章

    夜宿边营风不动,柴堆上生出的红艳火舌可以温柔地摇动腰肢,数十名大唐边军精锐散于四周或沉沉睡去或警惕站岗,只有宁缺和那名校尉坐在火堆旁。

    白日里这名校尉对着宁缺口口声声称着十三先生,似乎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然而此时在红暖火光旁,他的称谓早已在轻声细语里变了过来:“宁大人,明日真要去东胜寨?那边离燕人太近,可能会有麻烦。

    宁缺拿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里的番薯,听着这话抬头看了他一言,忍不住摇了摇头,看着四周没有注意自己的边军精锐,说道:“在边塞呆了一个多月,结果却一点麻烦都没有惹上身,在我看来这才是真的麻烦。”

    他望着校尉那张看似木讷老实的脸,叹息说道:“说起来我们的运气是不是太差了些?土阳城里就你这个暗侍卫,结果好死不死你就被派出来跟着我,弄得我想问问土阳城里的情形都不知道该向谁问去。”

    校尉苦笑说道:“得知是自己贴身保护大人时,属下也觉得无奈。”

    “莫非将军府知道了你暗侍卫的身份,又不好意思对你如何,所以干脆把你赶离土阳城,跟着我到处游走……或者说他们连我的身份也发现了?”

    校尉摇头说道:“大人请放心,属下的身份应该没有泄露,至于大人您,我想无论是军师还是内锦营,都猜不到您这样身份的人居然是陛下的暗侍卫。”

    宁缺从火堆里扒拉出两个烤熟的番薯,分了一个给校尉,自己用指尖捉着慢慢撕开另一个番薯的皮,低头开始啃食冒着热蒸汽的白烫果肉,含糊不清说道:“只要没发现就好,我可不想到做什么事情都有人在暗中盯着。”

    校尉拿起滚到脚下的熟番著,看着火光映照下的宁缺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身旁这位十三先生,他的心情很复杂。别的士兵可能还不知道宁缺的身份,但他是暗侍卫,当然知道宁缺是夫子的亲传弟子,这样身份尊贵的大人物为什么要来边塞?更令他感到不解的是,还要办如此麻烦的事情,这是何苦来哉?

    须知这是人烟寂廖的荒原,这是长草藏白骨的战场,若真触怒了夏侯将军,将军大人可不会理会你是不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把你杀死往草原深处一扔,谁能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就算是夫子也没办法说事儿。

    远处隐隐传来声响,负责夜警任务的骑兵站起来向外围走去。校尉看了一眼那处,为了安全起见换了称呼,轻声说道:“十三先生,您此番前来究竟要查什么事情?有目标属下才好做安排。”

    “我此番领命前来边塞不是为了查事情,只是要替陛下看一看。”

    宁缺把悄掉大半的番著扔进火堆,用柚口擦掉脸上粘着的渣末,说道:“只是按照现在这种情况看,什么都没有办法看到。”

    “您身份特殊,将军府担心您出事儿,也不想您来事儿,当然希望您离的越远越好,若您是要看……将军府里某人,不去土阳城终究是没办法看的。”

    校尉犹豫了片刻,还是直接说到了土阳城。他很清楚,像十三先生这样的大人物,领受陛下暗命前来边塞,所谓替天子巡视看察,能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的当然只能是那位大将军本人,只不过他还是没敢直接把夏侯大将军的名字说出来。

    书院诸生从长安城出境来到燕北边塞,路途中曾经经过土阳城,当时将军府负贵出面接待是复侯将军的副手,所以宁缺还未曾见过夏侯将军本人。

    此时听到土阳城三字,想着土阳城里那位以暴戾闻名的大将军,他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以后总是要去的。”

    第二日,宁缺与保护他的数十名唐军精锐再次开拔,顺着燕国北境的简单边塞防线向东面行进,时间刚过正午,便抵达了唐军负责的西路战线的最东头,视线越过旱柳清晰看见一片青色山川还有离山不远处的那座黄色土城。

    十余名军官在东胜寨外等着他们的到来。东胜寨将军并不知道这位十三先生是谁,只是从土阳城将军府的文书还有那些下属军官的激动表情上猜到,应该是位来自长安城的大人物,应该与书院还有些关系。

    宁缺看着城寨外的军官们笑了笑,从大黑马上身上跳了下来,先与那位将军客气寒喧几句,然后向右方走去,走到某人身前笑着说道:“在这边呆的还曾习惯?”

    他身前这名军官是位少女,身着一身箭装,身上全是荒原落下的灰尘。她看着宁缺笑着说道:“虽然不如你舒服,但也还习惯。”

    宁缺笑着说道:“不习惯也得习惯,以前我就和你说过,真正的战场和你们这些家伙在长安城里想像的并不一样。

    接着他注意到临川王颖也站在军官之中,这位十五岁的少年被边塞的风沙吹走了很多青涩意味,身姿仿佛也挺拔了不少。

    他看着这些来到前线不足一月,但气质精神比在长安时改变不少的书院学生们,赞赏说道:“看来大家都还是很习惯这里的生活,我就放心了。”

    东胜寨将军跟在他身后,见他不怎么理会自只,便有此不悦……心想即便你是长安城来的大人物,但现在是在军营之中,又有什么资格摆谱。

    然而当他听到这番对话后,顿时明白这位十三先生果然是不好招惹的大人物一一任何敢对云麾将军之女如此说话,敢对书院学生摆谱的人,都是真正的大人物。

    书院学生日后的培养目标是成为朝廷官员,并不会与军队系统发生关系,但大唐以武立国,培养计划中前线实修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东胜寨处于唐军防线最东头,距离左帐王庭某部落极近,又与燕国军队还有中原诸国来援的青年高手们极近,承受双重的压力,可以说是援燕军中最艰苦的地方。

    千年来书院的实修原则便是哪里最艰苦,学生就应该去哪里,于是这座驻扎着三千兵马的黄色土城里有最多的书院学生,除了游骑部队,一共有十一名书院学生。

    由长安前来燕北边塞的旅途上,宁缺和书院学生们朝夕相处,厮混的非常熟悉,而且参加实修的都是唐籍学生,往日的那些纷争情绪早已消失无踪,时隔月余双方再次见面,自然好生热悄热闹。

    经历过真正的沙场血火生涯,经历过生死,年轻人们才会迅速成熟,也正是因为成熟,他们对宁缺的热情之中,难免会夹杂着一些敬墓和距离感,毕竟宁缺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和他们的身份地位已经拉开了极大的距离。

    碧蓝色的湖畔,司徒依兰取出手帕打湿,将额头上的灰土擦去,回头看着沉默的宁缺问道:“不习惯被前呼后拥?”

    宁缺走到湖畔,看着湖底的万年陈木影子,笑着说道:“被前呼后拥,被人尊敬本来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奋斗目标,你自幼在长安城将军府里长大,娘子军威震四方,哪里明白我们这种底层百姓的心态。”

    司徒依兰站起身来,把手帕递给他,说道:“但我先前看你笑的挺勉强。”

    宁缺擦了把脸,说道:“以往这些同窗对我不理不睬,后来旅途上本就已经好了,结果现在对我说话又这般恭敬,反差太大有些适应不了。”

    “所以你想一个人和我来湖边走走?”

    “是的。”

    “军队是最讲究阶层的地方,军令如山,只要是上级,无论他发布的军令有没有道理,无论你认为这是不是送死,你都必须骑着马向前冲。”

    司徒依兰望着他说道:“离开书院来到前线,参加几次战斗,被将军们狠狠捶打几番,他们自然就明白这个世界终究还是靠实力说话。”

    “说到战斗和实力。”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我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认为你不过是个仗着家世横行长街的恶女,传说中的娘子军我未曾见过,也不以为有多了不起。真没想到你会主动选择来东胜寨,而且在这里干的这么漂亮。”

    毕竟是从大唐各郡挑选出来的年轻俊彦,一旦适了军营的森严规矩和残酷的战斗,参加实修的书院学生们很快便开始展现自己的能力,虽然还只是些低层军官,但在自己负责的那部分都做的有声有色。

    司徒依兰出身将门世家,敢于任事,表现尤其优异,来东胜寨不过月余,已经率领游骑入荒原侦察六次,其中有两次与王庭游骑相遇,斩并过十,军功已经报到土阳城,就等着马上被嘉奖提拔。

    “左帐王庭根本没有胆量全面开战,那些游骑也根本不是王庭精锐,是小部落自己的骑兵,只不过为了军功漂亮,所以才会这么写。”

    司徒依兰一身飒爽英气,毫无半点骄娇之气,说道:“杀些小部落骑兵算不得什么,真要和王庭骑兵对上,我不敢言胜,只能争取多杀。”

    宁缺揉了揉有些僵硬的手腕。离开渭城将近两年,他的刀锋上已经有两年未曾染过草原骑兵的鲜血,此时听着司徒平静而极富热血感的话语,不禁有些怀念那些驰马梳碧湖,执刀砍柴的血战时光。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司徒依兰在湖边转过身来,眉梢缓缓挑起,极有兴趣看着宁缺的脸,说道:“父亲曾经调阅过你在军部的档案,但只告诉了我一些大概,不肯告诉我太多的细节。被我追问的急了,也只说若日后有机会和你并肩作战……切听你的便是。我很少见到父亲对人评价如此之高,你究竟在谓城做过些什么?”

    “能被云麾将军这样评价,还确实有些自豪。”

    宁缺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碧蓝的湖面上,想着谓城那些岁月,沉默片刻后说道:“在渭城的时候,我主要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杀马贼。”

    “听说荒原上的马贼最凶悍,甚至连金帐王庭的骑兵都不愿意去招惹他们。”

    “没有那么夸张。不过马贼的组成很复杂,有真正的马贼,有没饭吃的流民,我就在梳碧湖那里见过燕北过来的流民,隔着这么远,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翻过氓山的。而且你肯定想不到我所遇过最厉害的马贼竟是金帐王庭的骑兵伪装的。”

    “金帐王庭的骑兵?那是你胜了还是他们胜了?”

    “我说过我只做杀马贼这件事悄,如果是他们胜了我怎么杀?”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想云麾将军之所以对你说那番话,大概是知道我在荒原上有一手杀人活命的好手艺,其实这并不稀奇。”

    司徒依兰看着他说道:“杀了那么多马贼自己还没死,你很厉害。

    宁缺说道:“这一点我不否认。都说世间修行者最强但以我遇见过的那些修行看来说,若把他们放到荒原上,只要遇到一个百人队的马贼他们绝对活不下来。”

    “可你还是想要成为一名修行者。

    “因为我会杀人,如果成为修行者我就能成为一名能杀人的修行者。”

    宁缺停顿片刻后,笑着说道:“我一直有个想法,你不要到外面乱说。”

    司徒依兰大感兴趣,说道:“我保证不会泄密,快说。”

    宁缺走到湖畔,看着向北方延伸看不到头的幽蓝湖水,说道:“修行者确实拥有足够强大的个人实力,但在我看来,世间的这些修行者并不知道怎么杀人。”

    司徒依兰思考很长时间后,蹙着眉头问道:“杀人……不就是杀人吗?”

    宁缺看着她连续问出几个问题:“怎样花最少的力气杀人?怎样在实力远不如敌人的情况下杀死对方?怎样利用环境风势甚至阳光杀人?怎样在重伤将死的情况下榨出最后的力气杀人?怎样杀人而不被人杀?”

    司徒依兰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在荒原上遇着草原骑兵,拿起弓箭便射,拿起朴刀便砍,哪里有这么多说法。

    “如果杀人真是这么复杂的事情,你可不可以教我?”

    “这种事情没办法教,杀的人多了自然就会了,所以边塞军营是最适合磨练杀人技法的地方,而修行者们很少会在军营里修行。”

    宁缺说道:“幸运或者不幸,我在谓城军寨里生活了很多年。我想这就是云麾将军觉得我还不错的地方,也是现在的你暂时还不能理解的地方。”

    司徒依兰看着他好奇问道:“你是第一个来边塞实修的书院二层楼弟子,难道说你的目的就是想在军营里修行?”

    “如果有机会,我当然愿意用修行者的本事在战场上试试。”

    宁缺重新抬步,顺着湖边的细圆白石向东边走去,自嘲说道:“但现在看起来,无论是土阳城还是朝廷,都不会给我这种机会。”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宁缺静静看着幽蓝的湖水,看着远处水面倒影里的树木白云,看着更远处肉眼无法看到的荒原深处,觉得手指越来越痒。不知道有没有修行者专程在战场上修行,他确实对这种设想很感兴趣,然而真正令他手痒的不是这个设想,而是很简单的一些东西。

    身在荒原,嗅着风丰传来的马粪味道,还有那些微焦的不知何种长草燃烧的气息,他觉得自己身体每一部分都和身后负着的三把长刀那般兴奋的微微颤抖,难以抑止想要策马冲入草原深处,挥刀砍倒一个又一个的敌人。

    只可惜眼前这道幽蓝的湖并不是梳碧湖。

    东胜寨周边这片湖不知道在草原蛮人中叫什么名字,细长的像个腰子,从这里一延伸到极北的荒原深处,根本看不到尽头。因为湖水太深的缘故泛着幽蓝的光泽,就像是被融化复又凝结成丝的蓝宝石。

    “这是片咸湖,湖水不能饮用,所以没有在这里扎营。”

    司徒依兰看着他静静望向湖面的目光,抬起手臂指向远处湖畔的山林,说道:“蛮人的游骑以往侵南时,都是从那片山林里钻出来,很是突然。不过最近这些天早已没有草原人敢靠近这里。”

    宁缺看着那处隐约可见的雾中林木,问道:“现在能过去吗?”

    “越过那片山林,便到了燕军的东线,为了避免麻烦,我们都不怎么过去,当然他们也不怎么过来,双方有默契不理会那里。”

    “有见过那些人吗?”

    “什么人?”

    “因为西陵神殿诏令赶来的各国年轻高手,剑阁白塔什么的。”

    司徒依兰摇头说道:“没有见过。不过上次遭遇游骑之后,东胜察遣兵去驱逐那个部落,结果遇到了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

    听着护教骑兵四字,宁缺转过身来,问道:“然后呢?”

    司徒依兰想着当日情景,依然有些生气,冷笑说道:“明明是我们东胜寨的战斗,而且基本上已经全歼敌人,结果一直冷眼旁观的那些神殿骑兵最后冲了上来。”

    “他们想抢功?”

    “嗯,很多首级都被他们砍走了,王颖和他们吵了起来结果没吵赢……”

    宁缺说道:“本以为王颖在战场上成熟了不少,没想到还这么小孩子气。”

    司徒依兰恼火说道:“难道你认为不该吵?”

    “当然不该吵,吵翻天又能吵出什么结果?我们以往在梳碧湖打柴的时候,若遇着七城察的人过来抢军功,我们从来不跟他们吵。”

    宁缺看着平静的湖面,摇头说道:“我们直接抽刀子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