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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缺知道老僧为何忽然赞叹书院,因为书院连自己这种人都敢收,需要难以想像的胸襟气度,和兼容并蓄的态度,如此书院值得所有人佩服。

    他骄傲说道:“世间,胜在有书院。”[]

    老僧微嘲说道:“然而书院终究会变成一片废墟。”

    宁缺说道:“世间万物皆如此,但至少书院不会因为你的诅咒就变成废墟。”

    老僧静静看着这个重伤虚弱却依然骄傲自信的年轻人,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朋友,沉默片刻后忽然问道:“轲浩然死了多少年?”

    宁缺怔了怔,摇头说道:“不知道。”

    “我对他说过浩然剑已入魔道,他却毫不在乎,我告诫过他,再这般骄傲下去,总有一天会被昊天诛之,他还是不在乎。现在想必他早已化成飞灰洒遍世间每条溪流每座大山,也不知此时的他是否还是这般骄傲,哈哈哈哈……”

    老僧低头像个疯子般大笑起来,眼角又挤出一滴浑浊至极的老泪。

    宁缺说道:“小师叔就算死了也足以骄傲。”

    老僧抬起头来,看着他寒寒说道:“但他终究死在了我的前面,所以我赢了。”

    宁缺嘲讽说道:“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

    老僧感慨说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家伙。”

    “下次我会成功吗?”

    宁缺忽然诚恳请教,棉衣之下的身体依然在以极高的频率微微颤抖,应种做法虽然极为消耗体力,却是在对方恐怖境界的精神控制下保持行动力的唯一方法。

    老僧看看着他诚恳说道:“不会有下一次了。“

    宁缺说道:“你确实是我所能想像的最强大的存在,然而被囚数十年的你只不过是个被贬落尘埃的君王,年轻体壮的我却是头刚下山的猛虎,樊笼隔绝天地元气对我没有影响,我习惯凭力气做事,没有道理你恢复的比我快。”

    老僧微笑说道:“果然牙尖嘴利,可惜啊我已经老到没有牙了。”

    说完这句话,他低头在叶红鱼赤裸的看头狠狠啃了一口。

    叶红鱼眉头骤然挑起,却不肯低头,倔犟狠厉地看着老僧啃食着自己的血肉,仿佛要把这幕画面深深地记在脑中,直到冥界也不想忘却。

    老僧确实没有牙,所以他是用牙床啃的,显得异常困难,就像是垂老将死的无牙雄狮,试图将皮韧肉紧的母鹿撕扯开,鲜血从苍老的唇角不停淌下。

    片刻后,老僧抬起头来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你想熬时间,我也想熬时间,消化第一口血食后,第二口血食会吸收的更快一些,不用再试图的挣扎了,平静的迎接死亡那样会更喜乐一些,待我最后将你们三人超度入腹回复功力后,一举毁了这座樊笼飘然出山,这世界便将是我的,也等若是你们三人的。”

    因为嘴里有血肉,所以老僧的声音有些含混,却依然像春水般温暖,他苍老的唇角皱皮和下巴下血水淋漓,但笑容却像镀了层佛光般慈悲,身上的骨山尸海仿佛像圣洁的莲花座,漫着清光,如此佛魔之象,实在恐怖到了极点。

    宁缺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他思遍身旁所有保命手段,竟是找不到一个打破当前危局的方法,无论颜瑟大师留给自己的锦囊,元十三箭还是朴刀上的符文,都需要与自然相通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不由沉默想到了死亡。

    他盯着老僧坚定说道:“就算你能出去,这世界也不会是你的。”

    老僧忆起那抹青袂,微笑说道:“我已道魔相通,何惧世间法?”

    宁缺摇头说道:“世间还有夫子。

    老僧沉默片刻,说道:“夫子总是会死的,书院里的人太过骄傲,而越骄傲的人越容易死,这是夫子的命运,也是书院的命运,无法逆转。”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疯言疯语。”

    老僧忽然问道:“如今长安城里大唐国的皇后是哪位?这些年多出了几位武道巅峰的大将军?天魔舞可曾再现?轲浩然被天诛,夫子有没有杀上桃山?意,有些不对,这小姑娘自报身份是裁决司大司座,难道神殿还没有被灭?”

    轲浩然被天诛,夫子上桃山,在他看来桃山上的神殿自然覆灭,此时确信西陵神殿还存在,他不禁有些疑惑,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谋划不会有任何漏洞。

    连续数个问题,宁缺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似癫狂的质问,内里却似乎隐藏着很多历史的尘埃,那些尘埃里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山门覆灭之前我安排了很多事情。我安排圣女南下,我相信她会做到我交待的事情,我安排很多弟子南下,我相信他们中总有人能做到我交待的事情。”

    老僧看着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了自信甚至霸道的神采。

    “当年的明宗已然腐朽,便是毁于轲浩然之手我也并不觉得可怜,焦土之上生新芽,我宁肯在废墟之上开创一个全新的魔宗,新的魔宗根植于唐国强威肥沃的土地,一旦新生必然是开天辟地的存在。”

    “我相信我的这些安排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应该已经在逐步发挥作用,那么我逃出生天只需要安静等待夫子死,去,那么你说这个世界会是谁的?”

    宁缺听的浑身寒冷,暗想难道今日的长安城里隐藏着无数魔宗强者?而且这些人全部都是当年听他安排南下?如果让此人逃出魔宗山门,世间会生出多少风雨?

    “可当时你应该以为小师叔会杀死你,一旦你死后,就算你在中原隐下这么多后手与安排,又有什么意义?”

    老僧微嘲看着他,就像峰顶的白雪看着夏天的虫儿,说道:“即便我死了,当年的这些安排依然存在,你们这些俗人似乎永远不明白,一个人的生存与死亡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否改造这个旧世界,迎来一个全新的世界,然后集合新世界的能力去改变某种规则,如果能做到这些,我即便死了又能如何?”

    宁块问道:“什么规则?”

    老僧应道:“大道的规则。”

    宁缺问道:“如果……你谋划了一生依然无法改变,那怎么办?”

    老僧微笑应道:“至少我努力过了。”

    宁缺蹩眉说道:“就为了你的尝试,不惜让整个世界陪葬?”

    老僧平静说道:“世界毁灭与我何干?”

    这大概便是所谓阴谋家的快感来源吧,宁缺在心里默默想着,对老僧这一世的思虑筹划实在是佩服到了极点,却也恐惧到了极点,因为疯子总是难以战胜的。

    此时此刻,名满天下的莲生大师在宁缺眼中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完全听不懂此人在说些什么,就算能听懂一些,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甚至直至此时他依然无法判断出对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名老僧有时天真纯洁如同新生的婴儿,有时刻薄暴躁如同市井间泼辣的妇人,有时热血激昂如同都城里清淡救世的青年书生,有时豪情纵横如同持剑打抱不平的青年侠客,有时慈悲怜悯像一名佛门大德,有时残酷冷漠真身似魔。

    无论哪一种形象都无比真实,根本看不出一丝虚假处,各种面目截然不同,却均发自本心,纯粹地令人心悸,便如那句要成佛便成佛,要成魔便成魔,都是真佛真魔或悲悯或冷漠地看着这个人世间。

    他简单却善变,孤独而脆弱,复杂又讨厌,有时嫉妒有时阴险,喜好争夺偶尔埋怨,自私无聊却又变态冒险,爱诡辩爱幻想,善良博爱却又怀恨报复,专横责难,他辉煌时得意,默淡时伤感,他矛盾而虚伪,欢乐却痛苦,伟大却渺小。(注)

    莲生三十二,瓣瓣各不相同。

    一个人的性格和思想如此复杂,实在是难以想像。

    宁缺微寒想道,难道此人居然有三十二种人格?

    老僧的话说完了,便像夜里一朵敛回去的睡莲,平静闭上双眼,开始运用魔宗秘法饕餮把道痴的血肉消化吸收成为身体里的元气力量。

    安静的房间内回荡着宁缺的声音,只不过现在再也没有人回答他的话,这些声音显得那般单调枯燥不安,甚至隐隐透着绝望的味道。

    “世间本没有魔,你这样的人多了,便有了魔。“

    “无论你扮演怎样的角色,你就是魔。”

    “莲生三十二,瓣瓣皆污。”

    “道魔相通便成神,但也有可能成神经病。”

    无论宁缺说什么,白骨山里的老僧都不再有任何反应,他耗尽心思想出来的这些看似颇有哲思的话语,全都浪费在了干冽的空气之中,无法激怒对方,更不可能让对方因为这些话语而在心神上生出某些漏洞。

    宁缺无力把头枕在莫山山的肩上,望向屋顶那些青石,心里知道老僧将第二口充满昊天道门气息的血肉完全消化吸收后,境界便会复苏到自己无法触碰的层次,到那时候再也没有任何方法能够改变死亡的结局,目光便有些黯淡。

    魔殿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大概山外的世界已经入了夜,温度渐低。

    他抬头看着屋顶石墙上那些斑驳的剑痕,那些小师叔留下的剑痕,那些构成一道樊笼把莲生三十二幽困数十年的剑痕,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

    只是随意望去,他并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心神,大抵是在旧书楼里用永字八法解字解成习惯的缘故,那些密密麻麻的剑痕在他视野中自然分开,逐渐清晰。

    宁缺的目光在那些剑痕上久久停留,心意随着痕迹而行走,渐渐生出某种感觉,这种感受很隐晦,难以捉摸难以分明,身体却因此而温暖起来。

    身体里隐晦的感受并没有引起宁缺太多注意,他甚至以为那道温暖是来自于身后的莫山山,他只是静静看着房顶青石间的斑驳剑痕,想着当年小师叔泼洒剑意时的潇洒气度,想着自己这时候等死的无奈,觉得有些惭愧丢脸。

    绝望等死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处于这种境地里的人们惯常都会沉默,此时莲生大师不再说话,宁缺自然也没有说话的兴致,魔殿房间里变得死寂一片。

    绝对安静的环境,正如莲生大师先前怨毒回忆的那样,持续时间长了确实很恐怖,没有风的声音没有花草的声音,宁缺甚至隐隐听到了自己肺部扩张收缩的声音,听到了自己头发磨擦的声音,觉得很是神奇,却又觉得好生可怕。[]

    如果不是能够清晰感受到莫山山温软身躯,或许他真会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冥界。

    莫山山虚弱地靠在他的肩头上,憔悴不堪问道:“我们要死了吗?”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好像是这样。”

    莫山山微微蹙起墨眉,说道:“为什么不能安慰一下我?”

    宁缺痛苦地咳了两声,自嘲笑着说道:“如果能死的痛快,其实就算是安慰。”

    莫山山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稍后如果被莲生大师直接杀死倒还痛快,若像叶红鱼那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掉,那才是人世间最大的恐惧。

    一念及此,少女美丽的脸颊骤然变得极为苍白,长而疏的睫毛微微颤动,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道红线,沉默很长时间后,她望向宁缺因为咳嗽而深深皱成川字的眉头,声音微颤说道:“在王庭我说过我喜欢你的字。”

    宁缺不知道书痴为什么这时候会提起这件事情,微微一怔后,安慰笑着说道:“我知道我自己字的好,如果想看我出去写上几千字给你看。”

    莫山山微微一笑,说道:“我还说过喜欢你的大黑马。”

    宁缺愣了愣,苦笑说道:“那个顽劣的家伙还真舍不得送人。”

    “我不要大黑马。”莫山山轻轻咬了咬下唇,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轻声说道:“我确实喜欢你的字,也喜欢那头大黑马,但我更想告诉你的是另一件事。”

    “我喜欢你。”

    这句告白直接让宁缺变成了一根木头,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憔悴却依然美丽的脸,嗅在近在鼻端的淡淡少女体息,沉默了很长时间,思考应该怎样回答。

    这是他两辈子里第一次被异性告白,这是他两辈子听到的最动听的话之一,虽然有些可惜是在昏暗的魔宗山门里,是在死亡快要到来的那一刻,但依然动听的仿佛湖畔杨柳枝轻轻摩擦的声音,那湖可是莫干山下的墨池?

    肩畔的少女无论性情容貌还是修行境界都是世间第一流人物,名闻天下,不知多少年轻男子暗中爱慕却自惭形秽不敢言,在宁缺看来,莫山山除了因为眼神不好从而容易被误会为清高冷傲之外,竟是挑不出丝毫毛病。

    论宗门家世或政治背景,唐国与大河国世代交好,夫子和皇帝陛下想必都会乐见其事,这是理所当然是良配。论兴趣爱好,二人可以说的上是志同道合的同道,若真的在一处,日后漫漫长夜除闺房事外还可并肩泼墨互赏,岂不妙哉?

    最关键的是喜欢吗?当然是喜欢的,男人的喜欢有时候很复杂,但大多数时候都很简单,像莫山山这般值得喜欢的女子,理所当然应该被喜欢,宁缺也如此。

    只是眼看着便要死在魔宗山门里,还有心思想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事情,待他醒过神来后也不由险些哑然失笑,心里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种感受很奇怪,临死之前任何背景世俗之事都不重要,而且他扪心自问确实很喜爱这个如书墨般纯净的少女,却愈发警惕于心中那抹不对劲,便像是入魔之前要踏出那关键一步似,大美妙的身后伴着极大的恐惧。

    那份恐惧是什么?宁缺自己不知道,他看着肩畔的少女,无措说道:“山山师妹,我很喜爱你的性情容貌,包括处事方式,按道理都这个时候了,我不应该……”

    莫山山的脸上没有少女表白后惯有的娇羞,只是一片温和宁静,她知道宁缺为何犹豫,甚至比这个家伙自己更清楚他为何犹豫,不由在心中轻轻叹息了声。

    她温柔靠在他的怀中,低声喃喃说道:“在有些方面你真的很糊涂。我只是不想便死了你也不知道我的情意,却不是急着想从你这里听到什么安慰,这种时刻你说的任何话都不作数也不公平,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情。”

    宁缺本想反驳自己哪里糊涂了,转念一想自己这时候确实有些糊涂。

    为什么不能按照真实心意把这位姑娘家搂在怀里,告诉她我也喜欢你,然后好生温存一番在死之前弥补下两世来的遗憾,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但他感觉到莫山山的情意,心头一片温润感动,轻声说道:“那我知道了。”

    莫山山满足微笑,缓缓闭上眼睛,靠在他的怀里,说道:“那这样就够了。”

    幽暗寂静的魔殿房间里,那座骨尸堆成的小山中央,如鬼般的老僧手掌轻轻按在一名浑身是血的美丽少女头顶,寒冷如冬,然而在房间的另一角中,有两个即将迎来死亡的年轻男女轻轻相拥着,像小动物般窃窃私语,温暖如春。

    这幅血腥残酷却又美好的画面,令人心悸而又心动。

    ……

    ……

    美好的感觉并不能让这个世界真正美好起来,看似温暖如春,实际上随着黑夜笼罩魔宗外的山峰,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温度越来越低,虚弱的莫山山靠在宁缺怀里昏迷不醒,受伤极重的宁缺也感觉到身体的热量正在渐渐消失。

    隐约记得先前某刻的温暖,他本能里抬起头来,重新向屋顶那些青石望去,骤然发现此时石上的那些斑驳剑痕没有随着黑夜消失,而是开始泛出幽幽的光焰。

    小师叔当年剑斩魔宗诸位强者,剑上染血再上石墙最终变成今天的鬼火?但宁缺清楚记得鬼火这种事物应是腐尸留下的遗存,而且维持不了太长时间才是。

    他眯着眼睛看着屋顶那些越来越清晰的剑痕,渐渐看的入神,再一次习惯性地用永字八法去解,竟浑然忘了身上的伤势,也忘了咳嗽。

    泛着幽幽光焰的斑驳剑痕开始分解成繁密的光丝,然后在视野中周转起来,就仿佛是躺在草原上看着头顶的满穹繁星,美丽而又安宁。

    忽然间,宁缺感觉到身体里多了一丝暖意,这次他没有任由这种感觉流逝,却也没有投注太多的注意力,只是细细地体会并享受着。

    屋顶石上的剑痕在视野里依循某种规律流转,那道暖意仿佛与之相应,也开始在他的身体里流转,从腕间来到颈间,所过之处一片温润舒服。

    宁缺此时神思有些恍惚,下意识里追逐着那些温暖,想要驱散身上的寒意,与之相应他的目光也在那些剑痕之上缓慢移动,那些痕迹渐渐烙印在他的识海之中。

    那些剑痕进入他的眼眸,进入他的身体,变成温暖的气流,穿过他的手腕和诸多关节,进入他的五腑六脏,变成某种实质般的存在,冷漠地催促他站起来。那些痕迹里蕴藏的剑意是那般的骄傲,怎么能允许在死亡的面前就此绝望就此投降?

    于是,宁缺站了起来。

    他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屋顶的剑痕,仿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莫山山从昏迷中惊醒,震惊无语看着站在身前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宁缺仰着头静静看着剑痕,不知道看了多长时间,眼瞳渐渐变得越来越黑,却又是那般的透明晶莹,往里望去竟仿佛看到了无尽的深渊。

    锃的一声,他缓缓抽出身后的朴刀。

    他看着屋顶一道斜飞向前的剑痕,右脚向前踏出一步。

    他看着角落里一道笨拙而憨直的短促剑痕,左膝向下重重一挫。

    他看着对面墙壁上一道柔韧圆润的剑痕,骤然转身,然后一刀砍出。

    刀锋嗡嗡作响,刀锋间的空气迎锋而开,幽静的房间里劲风大作。

    ……

    ……

    不知何时,老僧醒了过来,漠然看着那边,用饕餮大法连续吸食两口道痴精纯血肉,他双颊渐丰,枯瘦身躯里的生机已然变得极为旺盛。

    宁缺此时在房间角落里舞刀,他专注看着墙壁和屋顶的斑驳剑痕,不停挥动着手中的朴刀,根本察觉不到身周的其余事物,竟似是莫名进入了深层冥想。

    老僧感觉着四周墙壁上剑痕里的气息正在逐渐丝丝流逝,然后灌注入年轻的身体,漠然的眼眸骤然间变得狂热怨毒起来,凄厉尖啸道:“你已死了。你留下的破剑难道还想再活过来?”

    老僧刚刚丰实一些的双颊骤然下陷,如鬼爪枯枝般的右手隔空遥遥指向犹自出神忘物的宁缺,看模样竟是不惜耗损精血也要立毙对方。

    莫山山最先反应过来,强行支撑着虚弱的身躯,伸手在身后握紧了几块硬物。

    一直在老僧枯掌下低头沉默仿佛早已死去的叶红鱼忽然抬起头来,撑在碎骨上的双手微微颤抖,冷冽的眼眸里涌出绝决自弃的倔狠意味。

    ……

    ……

    (稍后会有重要单章,请大家阅后批示。)(未完待续)

    在抬头之前,叶红鱼看了宁缺一眼,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

    那时的宁缺正握着长长的朴刀,循着屋顶墙壁青石间的剑痕挥舞,神情怔怔意态痴痴,以刀做剑法更觉生涩笨拙,整个人就像个浑浑噩噩的白痴。

    叶红鱼看着他被莲生神座重伤,本应瘫软在地,此时却挥刀而行,不清楚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隐约猜到他遇着某种契机,应该正在开悟的重要过程里。[]

    已然绝望的死局,随着宁缺遇着的这个契机,终于显现出了一道小小的缺口,她知道莲生神座不会给宁缺任何机会,而她却一定要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

    于是她开始呜咽抽泣。

    伴着哭声,她身上那件破烂不堪却依旧艳红如血的裙忽然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变得惨淡苍白,仿佛被吸噬掉了所有的生命气息和血液!

    她苍白的脸却变得异常鲜红,眼角鼻翼间血色如花,娇媚无比,眼角淌下两串如血般的红色泪珠,披散在身后的黑发暴涨而起,在空中狂乱飘舞!

    她被樊笼大阵和莲生神座强大精神力双重压制的境界,不知因何重新回到身体之间,幽暗的房间里荡漾着知命境大修行者特有的气息。

    知命境只展现了极短暂的一瞬,便急剧黯淡低落。就像是一根被石山压住的野草只来得及顶开石块,抬头向湛湛青天望了一眼,便瑟缩可怜的重新被压了回去。

    境界陡然而回,陡然而失,却没有就此结束,她身上知命境界的坍缩低落,竟不是境界气息的强度被压制,而是境界本身正在向下行走,一路下行,竟是直接突破了境界的下端,一身修为境界回到了洞玄境!

    明明已经晋入知命境界,她如何能够迫使自己重新回到洞玄境?世间修行向来是步步攀登而上,谁会转身下山?即便有那等疯子心甘情愿自降境界,但如何能够做到?你已高过天谕院女舍旁的那株矮柳,你已能踩着小湖里相距甚远的两块石头蹦而过,那你如何能让自己再低过那株柳再踩不到前面的石头?

    此时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令人无法理解,叶红鱼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历经千辛万苦才觅到最合适的机缘进入知命境界,为什么要用这种明显非常危险的方式回到洞玄境内?她究竟想做什么?

    不可思议的事情便在下一刻发生。

    叶红鱼抬头盯着莲生神座,冷冽的眼眸里涌出绝决自弃的倔狠意味,身上红裙骤然苍白,境界直接降落到洞玄境,一股磅礴的强大的气息却从她的身上喷涌而出,直接冲破了头顶掌心间透过来的精神控制,向着老僧的身体轰了过去!

    ……

    ……

    境界永远不会自然跌落,世间罕有听闻有哪位修行者能够自行降境,然而莲生大师学贯道魔,通世间万法,在叶红鱼身上气息陡变之时,便知道了她的用意。西陵神殿有一强大道法,这种道法可以让修行者自行降境,一旦施展这种道法,修行者原先居于上层的境界所悟所蕴气息,将会在一瞬间内尽数喷发出来,历数十年苦修冥思静悟才积累得到的强大念蕴一朝暴起,将会形成极恐怖的冲击力。

    只是这种道法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修行者千辛万苦才参悟晋入的境界,甚至比他们的生命家人还要更重要,谁舍得一朝放弃,一切从头修起?而且要知道施展过这种道法之后,修行者想要重新晋入原有境界,要比第一次破境时艰难无数倍!

    对于有资格接触并掌握这种道法的神殿强者而言,在漫漫修道路上没有谁愿意施展这种道法,这比要他们去死更加痛苦更加难过,动用这种道法的神殿强者,必然是陷入比死亡更可怕的境遇,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决心。(注)

    今日的道痴叶红鱼已经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放眼整个世间,她毫无疑问是年轻一代中最了不起的人物,然而此时此刻,她竟是毫不犹豫让自己的境界强行从知命跌落至洞玄,根本无视要为之付出的代价和虚名。

    因为她现在所处的境遇比死亡更恐怖,比冥界更寒冷,她看到了一丝希望,所以她不惜用死亡来搏取这丝机会,身处这个冰冷的没有一丝天地元气的房间,除了燃烧自己的境界,她还有别的什么方法?

    知命境与洞玄境之间的距离,便是她此时身上像风暴一般涌出的气息,便是老僧掌心与她头顶终于被震开的半尺距离!

    风暴般的气息骤然临体,老僧身体微微晃动,指向宁缺的手指颤了两丝。他神情漠然,居高临下看着倔狠望着自己的少女,幽深的眼眸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情绪。

    他没有想到叶红鱼如此年轻竟也知晓这等无上道法,如果他知道这名道门少女和他一样号称万法皆通,更有道痴的名号,或许他就不会这般震惊。

    枯干的双唇间咒语疾念,右手自空中而回结了一株单莲花印,圣洁的光辉自指间如灯烛般亮起,道魔相通的神息瞬间占据整座白骨山!

    随着神术强行镇压,老僧枯瘦的手掌缓缓向叶红鱼的头顶重新压回,一寸一寸看似缓慢却又似乎无可阻挡地下降。

    叶红鱼没有低头,她冷漠强悍盯着老僧的眼睛,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将降境那瞬间所得到的力量毫不吝惜地尽数轰了出去,想要阻止那只枯瘦手掌的降落。

    她双手撑着地面,几片碎骨已经深深刺激入掌心,那股痛楚却让她更加清醒,更为倔狠,细细的手腕剧烈颤抖,看似像新竹般随时可能崩断,却一直倔强地支撑着身体,身体也在剧烈的颤抖,似乎随时可能瘫倒,却一直倔强地不肯瘫倒。

    体内体外两道恐怖的力量相交辗压,鲜血从她娇嫩脸上细不可见的毛孔里缓慢渗出,然后凝成极细微的血珠,最终淌落到已经失去原有颜色惨白的裙衫上。

    然而那只枯瘦的手掌还是在无情冷酷的缓慢降落。

    一寸一寸,纵使她已经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甚至把整个生命的力量都燃烧起来,但境界距离莲生神座实在是太过遥远,依然无法阻止。

    最后的时刻,叶红鱼用余光毫无情绪看了宁缺一眼。

    这时的宁缺还在拿着那把朴刀比拟着石墙上的浩然剑痕,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抱刀沉思,神游身外,根本不知到场间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尽力了,如果你还醒不过来,我也没有别的任何方法。”

    叶红鱼看着宁缺,因为布满血丝而愈发妖异媚美的眼眸里涌现出强烈的绝望情绪,想着:“你这个白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枯瘦的手掌终于还是落到了她的头顶。

    老僧神情凝重而复杂看着掌心下的少女,先前渐丰的脸颊已然深陷,枯瘦重新为鬼,轻哼一声,把积累了数十年几乎所有的精神力量全数灌送了过去!

    枯瘦的手掌边缘喷射出强大的气息。

    狂暴而舞的黑发温柔安静地重新回到叶红鱼的肩上,她缓缓倒向地面,两行红浊泪般的泪水从眼角淌落,却依然目光冷厉倔强看着老僧的脸。

    老僧脸色微白,身体微微摇晃,为了彻底制服燃烧生命境界暴起的叶红鱼,很明显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真正令老僧感到隐隐不安和警惕的,不是掌心下的少女,而是正在执刀舞剑的宁缺,因为他舞的剑是浩然剑。

    他重新抬起枯瘦的手掌,遥遥指向神入剑意茫然不知身外事的宁缺。

    先前便是叶红鱼施展出如此恐怖的道法,莲生依然没有把自己所有的力量全部耗尽,因为他必须留下足够的力量,保证自己能在宁缺悟剑结束之前杀死对方。

    要绝对的杀死,不能留下丝毫隐患和可能,所以这一次他没有用自己的目光淡然随意瞥之,而是神情凝重专注认真的遥遥隔空刺了一指。

    指间所向,强大的精神力凝结成仿如实质的存在,生生刺破幽寂的空间和干冷的空气,直刺宁缺的后背。

    此时宁缺正握着朴刀盯着身前石墙上的剑痕发呆,心境空明而呆拙,就如一个看着蚂蚁搬家而不知身后有石飞来的懵懂不知的孩童。

    道痴叶红鱼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再无力量,他自己此时完全处于无防备的状态,面对着莲生大师蕴着怨毒和凝重的一指,似乎没有什么能挽救他的生命。

    便在这时,一根白生生的骨头飞了起来,横亘在莲生大师精神力之前。

    即便是魔宗强者刀剑难摧的坚硬遗骨,按道理也没有办法抵抗住莲生大师磅礴强大的精神力,因为有形之物何以拦阻无形的精神力?

    然而幽静房间空中黯淡的光线在那一瞬弯转起来,从屋顶墙壁石砖间剑痕里的磷火仿佛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干扰,也同时飘浮起来。

    精神力虽然无形,却依然有感,此时便是连光线都受到干扰,被迫弯转,更何况是精神力?只听着嗤的一声,莲生大师一指刺空,宁缺依然茫然执刀而立。

    两道白眉缓缓飘起,老僧诧异看着房间里那个角落。

    那是被遗忘的角落。

    角落里有一个被遗忘的少女。

    从开始到现在,这名少女一直没有表现出令人惊叹的境界本事,虚弱不堪,所以莲生大师并未投予足够的重视,甚至被遗忘在角落里。

    但她是莫山山。

    莫干山的莫山山。

    她是与道痴齐名的书痴。

    所以她再如何虚弱,只要她还能动,那便能做出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

    ……

    ……

    老僧漠然看了莫山山一眼,没有理会她,直接再一指隔空刺向宁缺。

    莫山山低头盘膝坐在地面,虚弱地随时可能倒下,右手自身后摸了一块石物,看似随意向远处抛去,却又挡住那一指之力。

    老僧眉心微蹙,枯瘦尾指一翘,指间念力直刺她的心窝。

    莫山山手指微舒,一把散乱的白色骨片飞于身前。

    然后她低头痛苦地咳了起来,血沫打湿棉袄的前襟。

    在湖畔计算数日山门掩阵,再带宁缺破魔宗山门大阵残余,少女符师的念力已然濒临枯竭,先前被莲生大师一眼破之,识海受创严重,此时她却是坚强地支撑着自己,用身旁能摸到的一切布阵,试图阻止莲生大师。

    那些白色的骨片不是符,是阵。

    这世间绝大部分的阵法都是变形的符,都需要与天地感应,调动自然间的气息。而此时的幽暗房间因为樊笼大阵的镇压,根本感应不到任何天地元气。

    所以她现在布的这道阵与普通的阵法不同。

    千年之前那位了不起的人物改造并且实现这道阵法时,原初的原意便不是与天地相亲相近,而是要与天地相争相执。所以这道阵法并不是原来调动天地元气的,而是用来切割天地元气,甚至是切割堵塞天地本身。

    此时的房间里没有天地元气,所以这道阵不能切割天地元气,但却可以切割堵塞别的任何无形之力,比如莲生大师用两口血食和数十年幽困才养出来的精神力。

    这道阵叫做块垒。

    此时横亘在老僧与宁缺之间的十数块白骨,便是莫山山在魔宗山门外静观计算研琢块垒大阵的所悟,虽然比不上真正的块垒,但已然足够强大。

    莲生大师的神情愈发凝重,他感到了浓郁的不安和命数轮转之间隐藏着的那抹阴影。那个年轻男子居然莫名悟了轲浩然留下的浩然剑意,道门少女居然能够施展如此强大狠厉的降境道术,而这个看上去虚弱无害的少女竟能悟了块垒!

    老僧枯瘦手掌莲花吐蕊,玉瓣猛绽,每一瓣便是极强大的念力攻击。

    少女拾着白骨碎屑和墙上掉落的石块,不停修补着刚刚悟到的阵法。

    宁缺便在那些白骨石砾组成的简单阵法之中,执刀静悟。

    幽殿之中嗤嗤破空之声密大作,老僧面无情绪,眼神深若幽冥。

    鲜血像小溪般自莫山薄唇里淌落,浸湿身上那件厚厚的白色棉袄,长而疏的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轻轻颤抖,似乎随时可能闭上眼睛。

    血泊乱骨间,叶红鱼盯着老僧苍老的脸,眸中燃烧着狂热的兴奋神色,渗着血珠的妖媚容颜虚弱却又癫狂,格格怪笑道:“老怪物,你再吸啊!我的血被你吸干净之前,一定要看到到底是你快还是他快,我要看究竟是谁能活下来!”

    (注:关于降境,大概用电子跃迁理解便成。

    这是今天的第一章。

    莲生大顺漠然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起来,温柔低头仿佛现去莲上露水般吮去她娇嫩脸颊上的滴滴血珠,然后再次啃噬掉她身上一块血肉。

    叶红鱼眸中隐现痛楚之色,却癫狂地笑了起来:“你怕了。”[]

    莲生大师没有理会她,平静地咀嚼着第三口血食,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至少在宁缺醒过来之前回复精神与生机。

    数十年前的那斤……世界,他是最恐怖强大的人物。今日面对着他,三个世间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同时暴发,终于于绝望之中觅到了一丝希望,在死亡面前强悍地争取到了一线生机,这个凶险过程里所蕴含的坚强自信和执着,便是这一生见过无数惊天动地大事的莲生大师也觉得心悸,必须用认真来表示尊重了

    当前局面的关键点在于,当书痴不惜让识海濒临崩溃,也强自构筑块垒阵意隔绝莲生大师念力攻击后,究竟是莲生大师用黎餐大法吸收血食回复强大在先,还是宁缺率先领悟浩然划意,从当前的懵懂境界中醒过来。

    宁缺并不知道这时候的局面凶险如此,不知道书痴和道痴为了不让莲生打断他莫名进入的修行状态做了怎样的牺牲和努力,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着那些剑痕磋火便亲切,身体乃至身体里的血液气息都下意识里要随这些剑痕走向而动,他甚至忘了先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和自己以外的所有世界。

    这和境界很危险,就像一个浑身赤裸的婴儿……手无寸铁茫然行走在危险的原野森森中,随时可能被野兽击伤然后吃掉,但也正因为这和境界充满了天真稚子心,干净透明未惹半点尘埃,这样才能真诚地接受外界在心灵上的投影了

    这和状态便叫做空明。

    宁缺在字明状态里的感觉很好,很强大:

    他的眼前只有石墙,屋顶四壁的青色石墙,那些石墙上斑驳的剑痕仿佛活过来一般……通过眼眸进入他的心灵……演化成无数种东西。

    像繁星般在夜空里流转,像溪水般在润谷里雀跃……像流云般在碧空里飘荡,像大山般在尘世里傲然,像旅人一般在道路上欢快行走。

    那些刮痕流转起采,牵起丝丝痕迹,如一本书般逐渐翻页……每页上绘着清晰的图谱,那些图谱似乎是某和奇妙的步法,又像是某和强大的刻术,更像是某和神奇的功法,又什么都不是,只是某和意味某和态度。

    他跟随着眼眸里的剑痕,开始模仿行走……开始执刀为剑挥舞,开始沉默思考,开始微笑品味,脚下的步伐越走越通畅,握着的朴刀挥舞的越来越流畅。

    隐隐约约间……他领悟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小师叔留在青石墙上的这些剑痕,原来只是想表达某和情绪。

    脚下走的越来越通畅,刀挥舞的越来越流畅……到最后便是畅快。

    旅人要看世间更多风景,要忘却旅途间的疲劳痛楚……便应该手舞足蹈且走且歌之。

    大山独立尘世间,要无视庶民的膜拜才能自在,便应该如此骄傲涛然:

    流云在碧空里停留或飘荡,都是它在追随着风的方向。

    溪水在润谷里流淌而下,必然要把与石块的每一次撞击当成游戏,轻快随着大地的吸引奔腾而下,激出无数美丽的水花,这样才叫雀跃:

    繁星在夜空里静止或者流转,只是按照它自己的想法微笑看着世间。

    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

    这是一和叫做理所当然的畅快。

    因为理所当然,所以哪怕千万人在前,我要去时便去。

    我有一股浩然气,便当自由而行。

    这就是天地之间的至理工

    他受创严重的识海里,十余年冥想所得的念力开始像那些白云、夜星、溪水般缓缓流转,开始像大山般自巍然不动,开始像旅人般欢快了

    石墙上斑驳划痕里蕴藏着的剑意,随着幽幽的磺火飘浮,渐渐渗进他的身体,随着他心灵开悟,这些划意加速涌入,然后开始随念力一道流转停驻雀跃。

    不知这些剑意是怎样的存在,进入身体之后竟变成了温暖的热流,在很短的时间内修补好了他的识海,然后自眉心继续向下直刺雪山气海:

    识海被修复滋润的感觉很好,宁缺握刀站在石墙前,茫然不知身外诸事,眉头却下意识里舒展开来,然后骤然一紧,感觉到胸腹处传来极强烈的痛楚。

    斑驳划痕里的划意在他的身体里肆虐,仿佛变成数千数万柄真实的小划横冲直撞,把那些肉眼看不到的经络肪脏割的鲜血淋漓,戳的千疮百孔。

    这比大明湖畔道痴施出的万柄道刻更加恐怖。

    紧接着那数千数万柄小划飞到了腰腹部的雪山处,开始不停地撞击,锋利的划锋轻而易举地削去雪峰间坚硬的冰块,暴起无数团雪花,剑意撞击雪山的速度越来越快,眨眼之间便完成了数百万数亿次切割,刻锋与冰块的切割渐渐积蕴出恐怖的高温,沉默凝固无数时光的雪山开始融化成水,向上汇入气海工

    数千数万柄小剑在他身体或者意识再次向上飞起,飞临平静无波的气海处,依然如同撞击雪山一般开始沉默专注地进行数百次数亿次的切割,平静的气海开始翻滚,掀出惊天巨涛,如同沸腾,直系最后真的开始沸腾成遮天的水雾。

    雪山气海融化蒸腾变成的水雾,在他的身体里依着某和通道缓慢运转前行,丝丝缕缕却又无缝不入,每遇着某处便会留下一些水雾然后凝结成露珠开始滋润。

    随着那些水雾凝成的露珠不停滋润,那些身体部位开始分解重构……就像是一间旧房子被拆开然后重新建造,只是重新修建起来的房子是那样的漂亮,那样的结实,廊柱相撑,根本不惧雨打风吹。

    宁缺感觉到随着那些暖意流淌过身体,仿佛有无数的力量正在重新灌注进自己的肌肉骨髅里,这和感觉很舒服很好很强大,令人迷醉不愿醒来。

    斑驳石墙上的划痕还在缓慢流转……深煎划痕里的划意还在不停进入他的身体……化作无数柄小刻不停轰击着雪山气海,滋润强大着他的身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处于痛楚和迷醉感受中的宁缺……”心灵上忽然掠过一丝阴影,纵使在空明的状态中也感觉到身体变得寒冷起来,因为他忽然想到某件事情,开始生出极大的恐惧。如果任由这道磅礴剑意继续下去,自己的雪山气海岂不是会被戳烂?自己千辛万苦才打通的那些气窍如果消失……那自己还能修行吗?

    因为恐惧,因为不安,他骤然惊醒。

    他不安看着墙上的斑驳划痕,一身冷汗,手掌与刀柄间冰冷滑凉:

    这些划痕,这些友意,便是小师叔的浩然划。

    他终于明白了莲生大师说的那句话。

    修浩然剑……在于胸中那股浩然气。

    而要修练浩然气,需要背弃昊天,甚至与昊天为敌。

    与昊天为敌,便是魔。

    而小师叔在握住这把剑的那一煎,便已入魔。

    所以小师叔最终受天诛而死。

    自己已经悟了浩然剑意,如果再接受剑意入体为气,便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

    也便入魔。

    继续小师叔的衣钵是光荣而骄傲的事情:

    然而却也是世间最危险的事情。

    便是小师叔这样的绝世人物,一旦入魔也逃不过灰飞烟灭的结局。

    如果自己学会浩然划……还能在世上存活几日?

    宁缺惘然四顾了

    骨山里,老僧沉默运着魔功……叶红鱼在他身下昏迷不醒。

    莫山山见他终于醒来,艰难一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昏倒在了地上。

    夜色早已铺满山外的世界,房间里黑暗无比:

    他执刀站在骨山前,冷汗湿透棉衣,沉默不知如何前行。

    斑驳石墙上的剑痕停止流,沉默等待。

    体内的剑意缓慢停止流淌,沉默等徒。

    他的意志也在沉默等待最后的决定。

    一旦入魔,便是莲生这样的人物最终也只能藏匿于黑夜之中,若要像小师叔傲然行于世间,无论修行到何等境界,最终结果依然是遭受天诛而死。

    宁缺抬头看天,却看不到,只看到了冰冷的石墙和黑夜的色彩。

    对于修行者而言,这是最艰难的决定。

    对昊天的敬畏,会让他们根本不敢触碰那个黑夜的世界。

    即便是对昊天没有丝毫敬畏之心的修行者,基于生死间大恐怖的大考虑,也会十分挣扎,大概会苦思冥想半生白头,也得不出最后的结论。

    似乎思考挣扎了整整一生那么长。

    事实上只思考了三十粒葱花从小手心里落在煎蛋面上的时间那么短:

    他要活下去。

    他要和某人一起活下去工

    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与之相比,昊天只是一坨屎。

    狗屎。

    宁缺举起朴刀直至与双眉平齐。

    此生最后一次拜天。

    然后落刀。

    刀锋落在石墙上。

    落在小师叔当年留下的划痕上。

    腕转刀锋动,依着两道划痕,向左一撇,再向右一捺。

    刀锋之下磋火纷舞而起,仿佛星星离开夜穹。

    随着这介,简单的动作,那道正在沉默等待的剑意骤然而起。

    无数柄小刻凝在一道,自气海而下,劈开雪山。

    就在这一瞬间,宁缺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识海里念力犹在,却不再弹琴付诸天地听,而是在身体内创了一个美丽的新天地,那介,天地里有树有湖有山有海,只待生命在这里繁衍丰美。

    雪山气海之间多了一条通道,那条通道似乎一直存在,只是被堵塞遮掩,无法看到,此时却终于展现了真容,磅礴剑意化为某和实质般的气息从那条通道里呼啸而过,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直冲天穹,好不快哉。

    是为浩然气。

    细微的气流喷吐声响起,尘埃挟着杂屑从宁缺身体上喷溅而出。

    他的眼眸里一片晶莹,然后缓缓敛为寻常。

    呼兰海畔,寒雪覆黄草,湖面渐渐冰凝,草原男子正在抓紧最后的时间捞鱼了

    带着毡帽的中年男子看着湖上的画面,沉默不语,线条方硬的脸颊上,渐有铁青胡须生出,愈发显得强悍。一名下属神情恭谨站在他身后:[]

    这支中原商队在这里已经停留了好些时日,部落里的头人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这里等着做什么,如果是等夏末的皮货未免也太早了些,不过看着这支商队给够的银子和货物份上,也没有人去理会他们。

    下属看着湖面上的积冰碎雪,低声犹豫说道:“天书真会在这里现世?”

    中年男子沉默片竟后说道:“天谕神座自南归来,便放出了天书在荒原现世的消息,想必是从观主那处得到了确认,听闻李青山也曾经在万雁塔上与黄杨共同算过,天书会出现在呼兰海畔,应该不会有错:”

    那名下属蹙着眉叉,思忖片底后说道:“大人,属下本不应该质疑,只是总觉得如果把希望尽数寄托在天谕神座所颁谕旨上,未免有些冒险。”

    稍一停顿后他轻声说道:“土阳城那边总不能一直瞒着消息,若让朝廷知晓大人您擅离将军府一一而且前些日子传来确认,林零确实是牙,了:”

    中年男子看了这名二十年来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谋士,想着那名同样忠诚却已然死亡的下属,轻抚鬓角花发缓声说道:“那些事情以后再做处理眼下局面错综复杂,唯有拿得天书奢图再进一步方能破局,与之相较别的事情都是闲事。”

    他看着大湖对岸北方的莽莽山脉,面无表情说道:“我相信天谕神座的话,因为除了我之外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离开山门的通道便在呼兰海。”

    那名谋士蹙眉问道:“为什么不进山门去寻找天书?纵使有多方势,力关注,但有能力进到山门的人想来极少,伺机而动总比眼下被动等待的把握更大。”

    中年男子沉默看着遥远的北方某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当年轲先生没有拿走天书天书便应该还在圣地里。

    他不愿意回到山门而是沉默在湖畔等着觅机出手抢夺,除了战略上的考虑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心头的恐惧、一当年他年纪并不大,却已经能够清晰地记得那些血腥的画面,还有那位冷酷无情,化身万千的老师。

    谋士看着中年男子若有所思的神情,沉默想着不知道大人抢到天书之后后究竟怎么做,献给陛下还是献归神殿还是留给自己?

    一卷天书真的能够改变所有的一切吗?近二十年来,谋士跟随自己的大人在诸方之间摇摆求存,看似织了一张极密的网,然而这张网最终却是缚住了自身,渐渐令自己艰于呼吸,想到这一点他忍不住在心中黯然叹息了一声。

    中年男子平静看着湖对岸的远处,再次想起自己逝去的老师。

    这些年来,出身明宗的他为了保住自己,更为了保住隐藏在长安皇宫里的妹妹,在帝国和西陵神殿之间挣扎求存万般辛苦实不堪言:

    而当年他的老师周游于天下诸方势力之间,却像是鱼儿游于湖水之中,惬意无比甚至散发着满足的幸福感这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粗糙的手指缓缓抚摩石台,兽皮在风中轻轻颤动站在万丈深渊之前,看着眼前那些纵横相贯的巨大石粱,唐回忆着老师当年叙述中的圣地模样,与眼前这片因为宏伟愈发显得荒凉的世界相对应,久久沉默不语:

    他缓步走到崖醚,看着黑暗的无尽深渊,默然想着昊天道门能领袖中原千年,自然有其道理,不可轻视,尤其是那座知守观的道人想必真的有抵天之能,对方如此重视此事,想必天书真的留在山门中,只是为何一直没有找到?

    他看着脚下不远处那座堆满白骨的殿宇,忽然开口说道:“按照老师的说法,轲先生当年单划闯圣地,并没有把山门里所有人都杀死,事先便有两个流派的弟子提前撤离南下,老师飘然离开之前,确认有很多弟子也已经撤走,除了那些战死的前辈,这些白骨里有很多人是自杀殉教,然后山门被封。”

    唐小棠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石粱下那座殿宇,先前已经路过那里,却没有什么发现,好奇问道:“那几个家伙究竟跑哪儿去了?”

    一阵风自石粱上掠过,刮起极碎的石砾和衣衫,唐在风中感应着山门里的天地气息,沉默片竟后平静说道:“感受不到,应该已经走了:”

    说完这句话兄妹二人向山门深处走去,唐那双像铁树浓花般的眉毛缓缓蹙了起来,当年的那些事情他有很多没有看透彻,这一次寻找天书也有很多事情无法看透,比如此时明明确认那些人已经离开山门,为何他心中却还是有些隐隐不安?

    数十年前,轲浩然亲手布下的樊笼,直接把这个房间变成与世隔绝的世界,只要不亲自踏入,便能发现这个世界的存在,可如果你真的走进这个世界,却再也无法走出去,因为这个世界是他亲自送给莲生的地狱:

    “嘎嘎……呜呜……你居然学会了浩然划!”

    房间中央森然白骨山上,莲生大师看着宁缺,咧开无牙的嘴像孩子般笑了起来,紧接着唇角一瘪像孩子般哭了起来,笑声与哭声混在一处格外沙哑难闻。

    宁缺握着朴刀,看着他回答道:“是的:”

    老僧目光寒若鬼火,盯着他的脸幽幽问道:“这不可能发生!”

    宁缺说道:“就这样发生了了……”

    老僧的下一句话来的极快,雷霆一般喝道:“那你岂不是入了魔!”

    宁缺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情绪平静回答道:“是的。”

    老僧凛然问道:“你不恐惧?”

    宁缺应道:“死亡面前,我不恐惧别的任何事情。”

    老僧嘲讽说道:“可你还是入了魔。”

    宁缺皱眉说道:“所以?”

    老僧厉声尖啸道:“入魔的人都必须死!”

    宁缺说道:“可你还活着。”

    老僧缓缓摇头,微嘲说道:“这是两和完全不同的选择。其实我大明宗不过是藏在黑夜里躲过昊天神辉的长青苔的石头,虽然号称不敬昊天,但实际上却是格外畏惧昊天的存在,所以昊天可以允许我们的存在,哪怕是作为光明的对照。而当你拿起那个人留下的这把划,你便会因此而失去所有的敬畏……甚至对昊天的惧怕……这才是真正的魔道,昊天不会允许你们这样的人存在。”

    宁缺沉默片煎……然后回答道:“只要活着,总比死了好。”

    老僧怔住了,然后癫狂地大笑起来,浊泪从苍老枯萎的眼角缓慢淌落,他用枯瘦的手指颤我指着宁缺的脸,艰难地压抑住笑的欲望,喘息怨毒说道:“轲疯子入魔而死,而你又要走上他的老路,我真不知道书院是不是被上苍诅咒的地方,你们会一个接着一个被昊天所毁灭,这大概就是你们的命运。”

    他盯着宁缺的眼睛,喘息着说道:“你必须足够强大才能坚定地走在这条道路上,而你强大的速度越快,死的便越快,你不要奢望能够逃脱这和宿命。”

    老僧幽幽问道:“苍天可曾饶过谁?”

    宁缺沉默,双手缓缓握紧刀柄,似乎准备向冥冥中的宿命砍上一刀:

    然后昏暗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他的回答。

    “人要胜天……何须天来饶?“

    这句平淡而骄傲的回答让莲生大师微微动容,他静静看着宁缺,忽然说道:“修行者身前一尺之地……必然是自己的世界。”

    宁缺听说过这个说法,却不知道老僧为何这时要说这个。

    老僧看着他缓声说道:“你悟了浩然剑……轲疯子隐藏在斑驳剑痕里的划意进入你的身体,那这道遮天蔽地的典笼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宁缺看着他说道:“我知道,我甚至能感觉到已经有天地元气正在向房间里渗透,只不过我也需要时间来适应身体里这道全新的气息。”

    老僧慨叹说道:“原来到了此时,你我还是在耗时间。”

    宁缺平静说道:“时间,对大家都很公平。”

    老僧微笑说道:“我的时间到了。”

    宁缺说道:“我的时间也恰好到了。”

    话音落处,老僧缓缓举起枯瘦的双臂,丝丝缕缕的残破僧衣,在不知何处飘来的风中缓慢摆荡,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无数天地气息从青石墙缝里渗入房间,然后像变成丝丝缕缕的风,围绕着他的身体荡漾了

    轲浩然当年留在划痕里的浩然划意,此时有大部分被宁缺吸收用来改造身体,用来打通雪山气海,失去剑意的剑痕徒有其形再无其神,自然无法再支撑这座樊笼,此时虽然石墙间还有残余浩然划意,却已经无法阻止老僧与天地取得联系:

    此时魔宗山门外的块垒大阵感应到了天地元气的骤然波动,那些哦响石头上的青苔划痕骤然泛起极耀眼的光芒,黑夜之下的雪峰映着星光,因为天地元气疾速向山门里灌入,带动着石间的郁结气息甚至带动着星光流转起来!

    新鲜的充满生机的天地气息,终于穿过残破的樊笼阵来到数十年未至的幽殿之中,然后像洪水一般源源不断灌进老僧枯瘦的身躯。

    老僧深陷的眼眸骤然间精光大作,旋即化为晶莹一片,枯瘦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神奇地变得丰实起来,伸在风中的两只手臂更是变得光滑紧实起来!

    正如先前所言,他的时间到了。

    宁缺的时间也到了。

    他完全明悟了小师叔传授给自己的浩然划气,已经能够掌握经过改造的身躯,开始贪婪而强悍地不停吸收冲进房间里的天地气息,然后转化为自己的力量纳天地元气于体内,这便是魔宗功法最明显也是最不为世所容的特征!

    鲜活而永无止竭的天地气息进入身体后,经由念力打上烙印,然后穿越雪山气海间的通道,便化作了磅薄的力量,通过经络传向身体各个部位,他的手臂,肌肉,骨髅,指尖甚至头发都开始高频率地颤求,仿佛因为强大而友欢欣雀跃!

    脚掌落下,啪的一声脆响,踩碎身前的一根白骨。

    第二次落下时,脚掌已经踩碎了一大堆白骨。

    宁缺掠到骨山间,来到了老僧的身靠。

    他双手握刀,朝着老僧的胸口狠狠捅了下责。

    刀锋因为柄处传来的强大力量而高速颤我,割裂震荡着周遭的空气,荡着丝丝缕缕白色的端流,寒冷的刀面上符意大作,却竟是比上本身速度来的更加恐怖。

    这是他此生最快的一次突袭,似电。

    这是他此生最强的一次出刀,如雷。

    带着浩然气的电雷一刀,根本容不得眨眼,甚至来不及思考,便猛烈到了老僧的胸前,锋利的刀尖捅进去一小截,老僧才来得及做出反应:

    莲生大师此时正在不停吸收天地气息,他的双颊已丰,手臂已复,身上生机盎然仿若初生的莲花,然而他却没有预料到宁缺的第一刀便来的这般浩然无御!

    此时的他已经回复到全盛时期一成左右的境界实力。他曾是化身万千俯视苍生的莲生三十二,纵使只恢复了一成实力,也不是这样一刀便能杀死的。

    枯瘦的鬼手已经变得饱满,皮肤白暂嫩滑,便如两朵纯洁的白莲花。

    白莲花绽放,瓣瓣盛开,刀锋便在花瓣间停驻,无法再向老僧心窝再进一分了

    而此时冲破樊笼的天地气息还在汹涌灌入老僧的身体,他还在不断强大:

    宁缺闷哼一声,左手重重拍打在刀柄的末端上。

    他此时的左手就像是一根沉重的铁锤。

    朴刀向着老僧胸口再进一分,刀刀尖处开始渗血。

    老僧冷漠看了宁缺一眼工

    一道强大到恐怖的精神力,直刺他的识海。

    噗的一声,宁缺一口血喷了出来。

    血水淌落到刀柄上。

    左手也再次落到刀柄上。

    他忍着剧烈的痛楚,左手再次化为铁锤重重击打在刀柄末端。

    刀锋向着老僧胸口深处再进一寸!

    老僧凄厉地尖——声,如白浑花般夹住刀锋的双手骤然高速颤抖起来。

    一股实质力量顺着刀锋暴涌而上,与宁缺灌注到刀锋里的浩然剑骤然相遇。[]

    轰的一声巨响!

    昏暗的魔殿内尘土大作,骨山颓然垮塌,那些断骨和骨屑就像是垃圾一样,被狂风卷起四处飘舞,击打着青石墙壁啪啪作响。

    昏迷中的莫山山和叶红鱼,也被这股强大的冲击力量震到了墙角。

    时隔数十年再见的天地气息不停修复着莲生大师的残破身躯,助他以恐怖的速度恢复境界实力,首先变得恐怖强大的便是精神力量。

    这些天地气息同时也被宁缺所吸纳,然后转换成自己身体里的元气,最终变成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强大力量。

    最终比较的依然还是时间,就看宁缺能不能抢在老僧回复到足够强大之前,自己变得足够强大,把对方彻底杀死。

    所以宁缺没有用锦囊里符,没有用元十三箭,因为这些手段需要天地气息达到某种强度,也需要自己的念力完全不受对方精神力的干扰。

    在这种情况下,他最相信,也只能相信自己身后的三把刀,那三把从岷山杀到渭城从渭城杀到春风亭、曾经杀死无数敌人的朴刀。

    然而很可惜的是,吸纳天地元气乃是魔宗手段,莲生大师身为魔宗前代元老,无论是对这等手段的妙诣还是境界都远在宁缺之上。

    对战双方本身境界差距太大,时间也会变得不再公平,宁缺没能一刀把对方捅死,随着时间缓慢而无法阻挡的流逝,局面便对他越来越不利。

    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躯比先前更加强大,握着朴刀刀柄的手却虚弱地颤抖起来,已经快要无法握紧刀柄,因为刀锋处传来的力量已经快要胜过自己!

    他抬头,看见了老僧冷漠的眼晴。

    二人目光的相遇并没有像先前气息在刀锋上相遇时那般,产生摧毁般的效果,而是温柔宁静仿佛一颗露珠自莲叶上滚落,落入湖面荡起一丝涟漪。

    水波荡开,便是一个新的世界。

    夜空里传来莲生大师悲悯的声音。

    “这是我的世界。”

    宁缺看着夜穹上镶嵌着的亿万颗星星,沉默不语,知道自己的识海终于被老僧恐怖的精神力量再次侵入,也终于明白了世间真正的修行强者身前一尺之地,绝对是他们的世界,无论力量还是意识都会处于他们的控制之中。

    夜穹忽然震动起来,没有崩裂,却崩落上镶在其间的亿万颗星星,那些星星划破长空,拖着长长的尾巴砸向他身前的荒原,大地痛苦地呻吟颤抖,冬树与霜草被溅起的泥土掩盖,或被高温焚烧成灰。

    他知道这幅画面代表着什么。

    自夜穹坠落的亿万颗星星是莲生大师的精神力量。被轰击呻吟痛苦的荒原和草树是他的识海。当荒原和草树被坠落的星星变成炼狱化为焦土时,他的识海便会被轰破,就此死去或者成为一名无知无识的废人。

    宁缺站在荒原上,看着遥远处星星砸向地面引发的野火,看着近处荒原上恐怖的大坑,没有掸掉身上的黑泥,也没有躲避,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躲避。

    冒着被天诛的风险,刚刚继承小师叔的衣钵,眼看着可以死里求活,结果却落入如此绝望境地,马上便将死去,难道说这真是命运?真是昊天的诅咒?

    他的心情一片寒冷,甚至感到了真正的绝望,然而在绝望的情绪深处,依然隐藏着强烈的不甘和想要把这些星星全部击碎的强烈渴望。

    仿佛冥冥中某个存在感应到了他的强烈的不甘心和渴望,一抹极淡的影子缓慢蔓延过来,越过他的头顶,覆盖住了他的全身。

    他看着身前那片阴影以及阴影中更深的自己的影子,霍然转身。

    身后的荒原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座雕像。

    一座黑色的雕像。

    雕像仿佛是人类,又似乎是某位神明,因为背对着光明的缘故,面容和身躯都沉浸在深沉的阴影之中,根本无法看清楚。

    夜穹里的星星还在坠落。

    亿万颗星星不停撞击着荒原,并且变得越来越密集,渐渐要把宁缺的身躯湮灭。

    而就在这座黑色雕像出现之后,那些坠落的繁星,仿佛看到火焰的飞蛾受到了无种无形力量的强烈吸引,纷纷朝着黑色雕像斜掠过来。

    先前声势惊人的星星,撞击到巨大的黑色雕像上,微弱的像是不起眼的萤火。

    亿万颗星星,便是一群孱弱的萤火,不停撞击,闪出一蓬蓬微弱的火光。

    那些微弱的火光也尽数被黑色雕像吸收。

    黑色雕像渐渐升温,然后通体变红,仿佛镀上了一层血色。

    应该会很烫吧?

    宁缺神情惘然看着巨大的雕像,这般想着。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的腰间一阵剧痛,低头望去,只见腰带冒着缕缕青烟,竟仿佛是要燃烧起来一般,里面不知道什么物事竟是滚烫无比!

    宁缺回到真实的世界。

    他这才发现原来老僧已经将刀锋从胸口里推出来了数寸,坚硬的刀柄已经抵到了自己的腰间,顶着腰带里的某物,那个物事烫的仿佛正在燃烧!令人发狂!

    宁缺盯着老僧晶莹温润却冷酷无情的眼眸,双手紧握着刀柄,猛地向前推去!

    鲜血从他的唇角淌落,像瀑布一般。

    他痛苦地大吼一声,双脚像钉子般深深踩进青石板地里,身体前倾用腰间那块硬物抵住刀柄,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刀锋再进一寸!

    老僧看着缓慢向自己胸口深入的刀锋,眼眸里涌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的精神力量触碰到宁缺的身体,便瞬间消失无踪,就仿佛是泥牛入海一般,而且这种流失的速度竟是无比惊人,不过霎时,他的识海竟已空了大半!

    以魔功吸纳天地元气,靠的便是精纯的念力操控,此时识海里念力渐枯,那些荡漾飘抟在魔殿里的天地元气自然不再进入他的身体,而是向着宁缺的身体飘去!

    老僧清晰地感受到双手间的刀锋上传来的力量骤然增大。

    他瞪着眼睛看了宁缺一眼,然后低头看了他腰间一眼。

    一声极轻微的磨擦声。

    就像是湖风轻柔拂过莲叶。

    锋利的刀锋割断几根手指,断挎缓缓落下。

    纯洁的白莲花,瓣瓣脱落。

    宁缺闷哼一声,手中的朴刀暴烈向前刺出,伴着沛然莫御的浩然剑意,雪亮的刀锋噗哧一声捅进了老僧的胸口,直接贯穿了他的心脏。

    再强大的修者,心脏被直接捅破,总应该死了吧?

    宁缺依然极强烈警恨着,因为老僧的境界实力已经超出他所有的战斗经验,他不知道已经隐隐然越过五境的对方,究竟拥有怎样的生存能力。

    所以他没有就此抽刀而出,而是盯着老僧近在咫尺的双眼,看着苍老眼眸最深处的生机,手腕用力一转,让冰冷的刀锋直接把老僧的心脏震成了碎片。[]

    老僧的身体猛然抽搐起乘,痛苦地捂着胸口,却没有马上死去。

    宁缺皱眉,准备抽出朴刀直接砍掉此人的脑袋。

    老僧盯着宁缺的腰间,忽然癫狂地笑了起来,笑意癫狂笑声却很虚弱,最末化作哭泣的声音,喘息着说道:“原来是这样,难道这就是命数吗:”

    这名垂垂老矣的绝世强者在死亡到来前的这一庶,终于从宁缺的身上看明白了一些什么事情,喃喃说道:“生而为魔……死亦为魔……我此生自以为可……以跳出三界外,却想不到要到最终归去时,才知道自己这一生……”

    “始终都在此山中。”

    宁缺没有在意老僧在说什么,他不是一个文艺青年,没有听取强大敌人临死前遗言的爱好,他只想彻彻底底地杀死对方,终止这一场像噩梦般的遭遇。

    然而当他想要抽出朴刀时,却发现老僧的身体此时仿佛变成了一潭泥沼,竟把锋利光滑的刀锋紧紧地枯在了胸腔之内。

    好在刀锋之上并没有传乘强大的力量他的识海也没有再次遭受精神攻击。

    既然抽不出刀,那便再深一些。

    宁缺闷哼一声,双手再次用力,手中那把朴刀直接穿透了老僧的身体,他胸腹间的浩然剑气毫不吝毒地尽数顺着刀身喷涌过去。

    受到刻意震荡,老僧哇的一声吐了。血。

    数十年被苦囚于此,只有青石缝间滴水可饮,只有白骨干尸可食老僧虽是能够辟谷的大境界者却依然被折磨的不成人形,大概是因为缺水的缘故他此时吐出来的这口血竟是黑色的,无比粘械,就像是惯见烟火的灶锅底油一般。

    老僧缓缓坐直身体,无视正在摧毁腑脏内所有生机的浩然划意,看着眼前宁缺的脸双手在膝头缓缓展开,重新结了一个他名震世间的莲花印。

    先前被刀锋所割,现在他的双手只剩下了四拇指头,断指茬间白骨森然渗着血水,看上去极为恐怖,然而残缺的莲花印一现,一道澄净气息顿时笼罩住他的身体温和慈悲之意渐渐在满地碎骨之间散开。

    西方有莲翩然坠落世间,自生三十二瓣,瓣瓣不同,各为世界:

    如今只余四瓣,归为同一世界却因此而平静了

    既然嘛不出三界外,既然只在此山中,那么何必非要幻作无数世界想要超越三界何必非要花瓣随风而去,便在山中幽幽绽放反而更美:

    莲生大师静静看着宁缺的眼鼻:

    然后宇缺听到他的声音工

    他并没有被莲生大师的精神力量控制被迫进入对方身前一尺的世界。而是两个人的心灵在精神范畴里相遇,从而能够感受到对方的意识,或者说心意了

    相遇刹那时光,宁缺便清晰地判断出对方此时的心意很平静,不是喜乐,而是一和洞彻之后的明悟,这抹心意甚至显得有些亲近。

    莲生大师眼如春湖温暖,静静看着宁缺工

    “我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们这代人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呢?天道之下,能不能有一个和以前不太一样的新世界?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轲浩然最后知道了没有。”

    他望向青石墙上的斑驳划痕,惨白的苍老面容上流露出一丝笑意。

    “最终还是你胜了,你的传人胜了,只是他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吗?魔宗因你我而毁灭,会在他的手里复兴吗?我对你的复仇,大概便会这样开始,却不知将如何结束,或者这应该是对昊天复仇的开始?”

    然后莲生大师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宁缺的眼睛。

    宁缺脑中嗡的一声,感觉有很多事物便从老僧晶莹平静目光中传了过来,那些事物不是具体的修行知识,也不是画面,只是一些若有若无的感受。

    “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须先修佛。然后请勇敢地向黑夜里走去,虽然你没有什么成功的机会,可能刚刚上路便会横死,但我依然祝福你,并且诅咒你。”

    莲生大师静静看着他说出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缓缓闭上眼睛,搁在膝上的双手散开,如白莲谓谢。

    宁缺双手紧握着刀柄,惘然看着身前。

    似乎有风吹过带起细微的响声,挂在刀锋之上的老僧身体仿佛风化的沙雕般骤然干裂散开,落到地面的那些凌乱骨片间,簌簌作响。

    尘归尘,土归土,白骨的归白骨。

    宋国世家公子莲生,伴着睡莲来到这个人世间,还是今天真无邪的婴儿时便已入魔,这不是他能选择的事情,因为他的家族从先祖开始便一直是魔宗中人了

    婚后,他疼爱的妻子发现了这个秘密,从而被他父亲杀死。

    他在坟旁立庐相守,不能同生想要同死,于是深夜入墓准备相殉。其夜风雨交加,他在坟前沉思半夜,披湿衣而回,开始周游世间:他离开家族,一路修行,于烂柯寺展现妙境,名闻天下。

    他想要毁灭魔宗,然而当西陵神殿掌教请他入魔宗为间,第一次来到荒原深处的魔宗山门后,却发现自己像回到真正家庭一般亲近,才明白原来自己果然天生就是这里的人,不是寺不是观不是神殿不是瓦山,是被昊天遗弃的山。他依旧想要毁掉那斤……已经腐烂,变得像莲池底部污泥般腥臭的魔宗,然而他发现毁灭之后应该重生,所以他想开创一个崭新的魔宗,然后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

    他拥肖不世天资,道佛魔三宗兼修,意图以魔遮天,以道顺天,最终以佛法抵达彼岸,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众生之中,如此才能在崭新的世界里抹去旧世界那层太上无情的天道,寻回一些他想穿越时光寻回的东西。

    为此他不惜行恶,渐不知何者为恶,做了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成就了震世骇俗的威名,害死了成千上万的人,然后他遇到一个叫轲浩然的人。

    这时他本已布置好了一切,只需要隐藏在桃山神殿那张墨玉神座上耐心地等待,等待轲浩然死去,等待夫子死去,便将开始改变这介,世界。

    然而某日他在轲浩然的身边看到了一名女子,那个女子脸上带着纯,而媚的笑,很像他从前的妻子。他像朋友般温和地笑了笑,然后开始提前发动。

    他没有成功。

    他被枯禁在幽冥中数十年:

    他在绝望中等待希望。

    然后在见到希望的那一洌,死去。

    直到看到死亡,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什么都不在乎。

    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在只是在等待死亡。

    当年那个雨夜,他没有勇气掘开那座墓工

    自此以后,世界对他来说便是一座凄清的孤坟。

    他是走火入魔的掘墓人工

    他是墓中早已死去的人

    宁缺神情惘然站着原地,手中握着的朴刀缓缓垂落。

    莲生大师就这样死了,然而先前传递到他脑海里的那些意识碎片还存在。

    那些感受很复杂甚至混乱,就如同莲生大师这个人。

    青石墙上的斑驳剑痕里的最后那些剑意,还在向他的身躯里涌入,和天地气息一道缓慢地改造着他的身体,破烂的棉袄绽着灰白色的棉花,微微颤动。

    宁缺擦去唇角的鲜血,以刀撑地,艰难走向墙角,确认莫山山和叶红鱼只是陷入昏迷,并没有死亡,才终于放下心来。

    如果按照他原先的处事方法,这时候绝对会趁着道痴昏迷的机会,直接一刀把她给杀死,然而此时看着她身上那些恐怖的噬咬伤痕,不知为何他没有动手。

    宁缺靠着墙壁坐下,低着头看着自巳的胸口,开始剧烈地咳嗽。

    感受着自己身体里的变化,体味着老僧度给自己的那些意识,恐惧和不安渐渐占据他的心灵一一如果这些事情被人知晓,夫子和书院会是怎样的态度,一旦失去了这座最大的靠山,自己怎样才能在遍布昊天神辉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连接遭受重创,他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此时终于放松下来,理智所带来的恐惧混着伤势强烈袭来,让他痛苦焦虑无法自安,甚至来不及去思考怎样离开魔宗山门,痛苦地皱着眉头,惘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以后的人生。

    带着满腹的疑惑和恐惧,宁缺靠着墙壁昏迷了过去。

    斑驳石墙上的浩然划意飘落,漠然缭绕在他无知无觉的身体上,天地气息灌入的速度变得非常缓慢,却还在继续,而且看上去只要他活着便将永远这样继续下去。

    他在被昊天遗弃的山脉深处入魔。

    此时在遥远的荒原极北处,热海渐渐冰封,进入漫长的黑夜。

    这一次黑夜来临,似乎将不再离开。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九十一章

    同一个夜

    当他在穿山越岭的那一边,她在长安城里安静地等待。

    同是寒冬,寒意的浓淡却不相同,好在黑夜还是那样公平,遮住天弃山脉时也遮住了长安城,深冬的临四十七巷里,老笔斋再次迎来了一个寻常的夜,

    庭院里,桑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自己指尖那团洁白的光芒,微黑的小脸被照耀的光明一片,柳叶眼愈发明亮,仿佛在想念某些东西。

    老人微笑看着他,双手笼在袖中,身上那件棉袄比从前干净了很多,花白的头发也被梳的很平滑,模样依旧普通,无法让人相信他就是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

    前些天长安城里落了几场小雪,今夜雪止云散天地清朗,黑漆漆的夜穹上缀着千万颗星辰,平静看着大地上的建筑以及建筑里的人们。

    神辉渐渐在细细的指尖熄灭,桑桑抬头望向天上的星星,认真问道:“老师,神术感知操控昊天神辉,昊天神辉就是阳光,那为什么星光也可以?”

    老人把手从棉袄袖筒里取出来,准备讲解数句昊天真义。

    桑桑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眯着柳叶眼看着夜星,蹙着眉尖继续说道:“难道说天上的这些星星就是无数颗太阳?只不过它们离我们太远,所以看着小一些暗一些,修行神术时感受到的气息才会比白天要淡很多?”

    老人感慨想着自己是在修行神术三年之后才想到这点,自己新收的女徒儿却如此早便发现了,不由生出喜悦骄傲失落微酸诸多复杂情绪:“从道理上讲应该是这样,但十几年前我曾经看过一眼星星的模样,觉得和自己想像的并不一样。”

    桑桑收回目光不再仰望星空,看着老人慈祥的面容,认真问道:“老师,修行是通过操控天地元气操控兵器打人,我们修神术该怎样打人呢?”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心想徒儿竟是一心念念不忘用神术打人,真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事情让她如此执着,轻声说道:“昊天神辉最为澄静,为天地间所有元气之始之本,但它却又最为狂暴,因为它可以将天地间所有事物尽数净化为虚无。”

    一片枯叶飘到桑桑的膝盖上,她看了一眼叶上残留的雪痕,轻轻用手拨开,看着老人继续认真问道:“昊天神辉靠什么净化世间一切物?像烧柴火那样?”

    没想到小姑娘会用柴火煮饭来比喻神辉净化,老人哑然失笑。

    然后他认真解释说道:“你可以把神辉想像成无数极细微的小颗粒,肉眼根本无法看到这些小微粒的具体模样,这些微粒可以发光,可以拥有近乎无限的速度,然而一旦以近乎无限速度进行传播时,它们便会失去所有威力。”

    “神辉力量的传播更像是湖水的荡漾,波浪里蕴含的力量便是它的威力所在,但你的比喻没有错,只有当神辉里的微粒开始剧烈震荡摩擦出非世间所能出现的剧烈高温时,才会展现出它独有的净化世间一切物的威力。”

    老人看着桑桑若有所神的小脸,停顿片刻后,神情凝重说道:“神术是一种很强大的能力,然而能力越大责任便越大。任何想要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必须要有与之相配的品德,必须内心纯净透明无一丝阴秽,持光明观,如此才会不被反噬。”

    在他的眼中,桑桑从发丝到脚趾都无比干净透明,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会像发现宝藏般逡巡临四十七巷多日,认为她就是昊天赐给自己的机缘。

    此时老人如此凝重述说着光明观,便是担心日后若自己离开这个世界,这个女徒会被世间黑暗遮蔽双眼,被尘埃蒙昧心灵,变得不再透明。

    庭院里有一口井,井旁水桶里是刚刚提起来的水,星光渗进去却无法停留。

    桑桑摇头说道:“透明没有颜色,而无论是阴秽还是光明,它们都是颜色。”

    老人沉默无言,缓缓品味着女徒的这句话,竟觉得很有道理,隐隐约约间,他发现这种说法才是对的,感慨想道大概只有真正透明的人才会领悟到这点吧。

    桑桑继续认真说道:“少爷以前教过我,力量就是力量,本身没有任何善恶之类的属性,不要相信任何有关先天善恶的说辞。”

    老人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疑惑,只有肯定和理所当然的相信,神情微异,心想那个少爷倒似乎是个有趣的人物。

    这些天他在老笔斋里,通过桑桑听到了无数那位少爷留下的废话或者是警句,他有些好奇那位少爷究竟如何才能养成那等现实而肯定的理念,又有些感慨于那位少爷的幸运,竟能让桑桑如此无道理的信任并且依赖。

    “既然你对神术威能比较感兴趣,那让我们来尝试一下。”

    老人微笑伸出食指,指尖出现一团光焰,神圣洁白的光焰没有任何温度,然而下一刻庭院便被*灼的气息笼罩,光焰里的高温开始散播。

    “我们首先需要做的事情,便是如过往这些天一样,感知然后凝练天地间的昊天神辉,然后以敬畏心意请求神辉在光芒之外散播它的热与威能。”

    那团洁白的光焰从老人指间飘落,落在先前被桑桑自膝头拂落的冬叶上,嗤的一声轻响,冬叶上的残雪痕迹和叶片本身瞬间消失无终,连一丝青烟都没有。

    桑桑看着这幅画面,低头静静思考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学着老人先前的模样伸出自己的食指,圆融可爱的光焰生于指尖,光焰中蕴着恐怖的高温。

    老人看着她指尖上那团光焰,虽说这些天已经从这个小女徒处感受到了太多震撼,苍老的眼眸里依然难以抑止地涌现出惊叹和喜悦满足的神情。

    看一眼便能凝结昊天神辉,再看一眼便能运用昊天神辉?

    老人被赞为继千年前那位传奇人物之后最出色的光明大神官,是世间距离昊天最近的那个人,然而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到这样,千年之前那人也做不到。

    桑桑看着自己指头上的那团光焰,小脸上流露出犹豫的神色,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她望向灶房,看着灶下的木柴和灶上的水锅,想想先前准备烧水来着,柳叶眼骤然一亮,轻轻一弹便把指尖的光焰弹进了灶眼里。

    那团圆融的光焰飘进灶眼,轻轻落在干柴之上,只听着嗤的一声轻响,干柴瞬间被点燃,开始熊熊燃烧,不过片刻功夫,水锅里便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蒸气。

    飘进灶眼里的光焰没有把干柴烧成青烟,说明桑桑凝结的神辉无论在精纯度和威力上离真正的神道强者还有难以逾越的差距,然而她的小脸上没有丝毫挫败情绪,反而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想着没有浪费干柴也没有浪费指尖的烈火,真好。

    然后她说道:“老师,水已经热了,可以洗碗了。”

    老人站起身来,有些笨拙地卷起厚厚的棉袖,向厨房方向走去,心想幸亏今天吃的是清汤鱼丸面而不是鸡汤面,碗上应该没有沾太多油,应该会比较好洗。

    ……

    ……

    老笔斋不养闲人,除了宁缺。

    桑桑收容老人在此生活,甚至被他用尽手段说服开始修行神术,真诚称他为老师,但她想着相遇之前老人那副窝囊模样,便安排了很多家务事给他,以免他变成提着茶壶逛大街晒太阳剔牙有事装可怜无事骂儿媳的那种惫赖老者。[]

    老人最开始的时候很不适应。自从数十年前离开宋国那个小道观后,他便再也没有做过洗碗抹桌子之类的杂事,无论是坐在神座之上还是被囚禁在桃山后麓的幽阁之中,都有无数人侍奉他的生活,身为云端之上的神座,双手哪里沾过阳春水?

    然而现在他必须学会这些事情,因为这是桑桑的要求……他是桑桑的老师,他也认为传人应该学会尊师重道,但他更很清楚,如果自己不听这个小姑娘的话,那么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不再是她的老师,而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

    于是,这位数百年来最优秀的光明大神官,在傲然叛离神殿、一手破除裁决大神官亲自布置的樊笼阵后,却在桑桑面前落入了生活的樊笼。

    如果让世间的昊天道虔诚信徒们知晓老人如今的遭遇,知晓他在长安城一条陋巷之中洗衣做饭扫尘佝腰做着杂役,只怕会悲愤地昏死过去。

    再如何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旦做的次数多了,便会习惯直至麻木甚至开始乐在其中,光明大神官似乎也逃不出这等天理循环,老人卷着棉袖,站在灶台边,手中拿着丝瓜瓤认真专注洗着碗,因为动作愈发熟练而且看样子今天不会摔坏碗下意识里高兴起来,苍老雍容的脸颊上流露出孩子般的得意神情。

    做完桑桑安排的家务活,老人走回前铺,用两张方桌拼成一张临时的床,从陈物架后面的角落里抱出被褥铺好,吹熄油灯躺了上去准备睡觉。

    冬夜的星光洒在临四十七巷间,通过铺门上的花格透进来了些,老人看着地上如霜般的星光,压紧漏风的被角,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他很满意自己离开桃山的决定,很满意自己来长安城的决定,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于是他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离开桃山,为什么要来长安城,甚至很少想起那抹黑色的影子,或许是他下意识里想把这段日子延伸的更长一些。

    能够找到传人是一件幸福的事,能找到像桑桑这样一个神道传人,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老人相信千年以降,昊天道门绝对没有出现过这种人物,此后千年大概也不会再出现,桑桑一定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并且将会比自己走的更远,并且终将看到他曾经痴醉瞥过一眼的那方神妙世界。

    老人感觉到自己离死亡已经不远,然而在死前已经能看到死后的将来,并且是明媚的令他喜悦赞叹的将来,怎能不喜乐。

    铺后宅子里的桑桑也准备睡了,装了一桶剩下的热水开始烫脚,白莲花般光滑细嫩的小脚丫子轻轻踢着水,就像小鸭子在池塘边戏水一般。

    一个独自居住十四岁的小姑娘,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老人,而且那老人事先还贼兮兮在老笔斋外窥视多日,这事看上去怎么都有些不妥,但桑桑就这样做了。

    这并不代表桑桑是一个善良易骗,她或许善良,但跟随宁缺在这尘世间打滚多年,哪里会不知道人心险恶,当初之所以会收留老人,是因为她看到了老人指腹间渗出的那抹圣洁光辉,然后确认学会神术后可以帮宁缺打架。

    这个理由很重要……过去十几年来,都是宁缺为了她打架杀人,她只能瑟瑟躲大黑伞下,偶尔喊那么几声,而她觉得现在自己已经变成大姑娘了,应该可以多做一些事情,比如在必要的时候帮宁缺打架,帮宁缺杀人。

    相处久了,桑桑甚至和老人之间生出一种家人般的亲近感觉,因为她能感觉谁对自己真正的好,她发现老人对自己只比宁缺对自己的好差那么一点点。

    “也不知道少爷现在在做什么,荒原那边很冷吧?”

    桑桑睁着眼睛看着屋顶,小手撑在微凉的炕上,想像着宁缺在荒原上的生活,这是她和宁缺分离时间最长的一次,怎样也习惯不了。

    因为宁缺不在家,她觉得屋北头新砌的炕没必要全部弄暖,于是习惯性地开始节俭,这些天炕下的银炭数量少的有些可怜,炕面凉的有些沁人。

    从柜子里取出宁缺留下来的那些符,她小心地粘在贴身内衣外面。按道理讲,除了宁缺别人无法激发出这些失败火符里的热意,他明显忘了这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开始修行神术的原因,她的小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天启十四年的冬天要比以往来的更早也更寒冷一些,桑桑把小手举到嘴边,轻轻呵了两口热气。看着弥散在眼睫毛里的水雾,她想到一些事情,怔了怔后从大厢柜里抱出宁缺用的被褥,开门走进前铺,轻轻盖在了老人的身上。

    温暖的被窝是起床最阴险的敌人,所以第二天老人醒来时已经晚了,他看着铺外大亮的天光,想着忘了排队买酸辣面片汤,不由大惊。

    待匆忙起身准备洗漱时,他在井旁的小板凳上看到了一张用石头压住的纸条。

    纸条上是桑桑青涩却很好看的笔迹。

    “夜里才想起来有个姐姐喊我去她府上吃饭,大概一天都会在那边,老师你不用等我吃饭,如果起来晚了买不到面片汤,就去隔壁铺子吃吧,我对吴婶说过。”

    昊天道南门观黑瓦上的积雪,在晨光下静静望着不远处的朱红宫墙。

    大唐国师李青山轻轻咳了两声,看着案上的宗卷,微微皱了皱眉头。

    前来禀报的天枢处官员揖手行了一礼,神情凝重说道:“十三先生离开王庭,想必现在已经进了天弃山,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找到魔宗山门,至于那卷天书……国师大人,如果朝廷不派高手过去,只怕很难在神殿眼前抢到手。”

    李青山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让宁缺去荒原时,朝廷并不知道天书之事,后来决意让他去试试,也与朝廷无关,和南门及天枢处更没有关系,这是书院二先生的意思,那么这件事情便是书院的事情,你无须多想。”

    无须多想,那是因为多想没有任何意义,那卷流落在荒原上的天书,足以引起太多势力的注意,尤其是西陵神殿很明显为此做了很充足的准备,虽然情报中说掌教大人还三位神座还在桃山,但谁知道观里会不会去人?

    面对这种局面,大唐帝国除非全面出击,才有可能战胜神殿抢到那卷天书,然而朝廷很明显不可能这样做,由书院出面才是正途

    只是李青山也极为不解书院为何会把希望尽数寄托在宁缺身上,要知道那个家伙境界实在是有够糟糕。

    李青山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时间和精力,开始阅读天枢处送来的别的卷宗。他现在的心神全部放在搜寻光明大神官的踪迹上夫子远游,却有这样一位强大可怕的神座潜伏在长安城里,无论陛下还是他,都会感到强烈的不安。

    在故将军府的那次伏袭最后以失败告终,虽然帝国没有遭受到任何损失,但昊天道南门及军方密谋良久联合出动,却毫无任何所得,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场惨败。

    那一役中,李青山未曾与光明大神官正面交手,但他知道自己败了,而且失败的方式让他觉得很羞辱,如果他知道对方这时在当洗碗工,心情或许能好些?

    你究竟藏在哪里?

    踩着乌桐木地板,国师缓步走出殿门,站在栏畔看着凋花残雪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拂袖离了南门观。他的大弟子何明池匆忙跟了上去,看了一眼晴朗的天,想着今天大概不会落雪,却依然还是把那把黄纸伞夹在了腋下。

    万雁塔寺顶层。

    黄杨僧人正经抄写佛经,听着身后响声,回头望去,看着李青山微显憔悴的面容,在心底轻轻叹息了声,起身相迎。他看着对方疲惫神情,说道:“依照天谕神座的说法,明字卷应该在荒原复生,脱不开魔宗山门的位置,但前些时日你起意算了一册,朱砂笔在地图上指的位置却是在呼兰海畔,两地相差还有些距离。”

    塔顶清静,黄杨也没有使唤小和尚的习惯,二人之间的对话不虞被旁人听去。

    李青山摇了摇头,说道:“那卷天书终归是道门圣物,朝廷实在是没有出手的道理,我南门更是立场尴尬,如今既然书院接了过去,我便不再理会这事。”

    黄杨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那件事情你难道要一直理会下去?”

    李青山平静说道:“光明神座在长安城里,陛下不会允许神殿派人前来,那便是我的责任,我是大唐国师,便有守护帝国和这座都城的责任。”

    然后他看着黄杨认真说道:“你这些日子也要小心一些。”

    黄杨僧人合什,缓声说道:“光明神座是何等样人物,我只是一个与世无争躲在破塔里抄经书的小人物,他怎会想着前来与我印证修为。”

    说完这句话,他走到塔畔,看着冬日晴空下的雄壮长安城,平静微笑说道:“如果他真的敢来,我虽无能,他若不展露真实大境界暴起,想来也没道理就悄无声息把我从这个世间抹除,到了那时,长安城这座大阵瞬间便能镇压他。”

    现如今无论是西陵神殿还是大唐帝国,都不清楚那位光明神座逃离桃山之后为何要来长安城,若说是为了那个预言和十余年前的旧事,总觉得有些说不通。如果他想要对大唐帝国不利,那么李青山和黄杨僧人无疑最可能成为他的目标。

    在这种情况下,黄杨僧人先前那番话便有着以身调虎的悲悯和大无畏,李青山看着他身上那件旧僧衣,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太被动,我们必须先找到他。”

    黄杨僧人回过身来,发现李青山身前多了张棋盘,他的手正向着棋匣伸去。

    他微微一惊,说道:“你又准备起卦?”

    李青山右手探进棋匣,触着微凉的棋子,点了点头。

    黄杨僧人皱眉说道:“你的窥天之能要以寿数为代价,何至于此?”

    李青山平静说道:“这些日子,师兄一直在长安城里寻找光明神座的踪迹,直至今日依然一无所获,他冒偌大的风险,我也总要做些什么。”

    颜瑟大师是天下最强大的神符师,即便在西陵神殿上与掌教大人和神座也能平起平坐,卫光明是数百年来最了不起的光明神座,世间无人知晓这样两位大人物究竟谁更更强大,只是这种搜寻遭遇战对神符师先天就极为不利。

    清脆的响声,像春雨提前来到人间。

    数十枚棋子在棋枰上跳跃、旋转,然后平静,不再移动。

    这些棋子是李青山从匣中随意抓出,然而很奇妙只有一枚白子,其余的全部是黑子,那些哑光石制黑色棋子,沉默堆积在棋盘左半,把那枚白子围在中间。

    李青山看着棋枰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他还在长安城,离我们不远。”

    今年冬天的长安城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变得像夏天时一样喜怒无常,昨夜今晨一直晴朗,然而不过片刻,天空便被灰暗的雪云覆盖,零星雪花飘了起来。

    何明池抬头看了一眼天,听着身后塔里响起的脚步声,赶紧从腋下抽出黄纸伞撑开,看着国师比先前更加憔悴的脸颊,心头不由一紧。

    从万雁塔回到南门归,何明池直接去了后厨,亲自盯着杂役煎药,身为大唐国师的大弟子,他在修行方面没有太好的资质,他知道自己也没有办法劝解老师不要再耗损心神甚至寿数去起卦,所以他只能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捧着滚烫的药碗,缓步走进幽静的道殿。

    李青山坐在窗畔看着窗外的飞雪,听着脚步声没有回头,挥手让他放下药碗。

    何明池没有放下药碗,而是跪到了他的身旁,低着头用双手高高举起药碗,沉默而倔强地请老师先服药。

    李青山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药碗缓缓饮入腹中,然后感慨说道:“你这般沉默倔强的性子,便是执掌天枢处也不合适,日后我若死了,你可怎么办啊?”

    “你在修行!资质有限,十年来道法增益极少,你这性情更不适合与朝堂上那些文臣武将打交道,大唐国师自然是做不成的,而你又是我的弟子,没了国师这件光彩夺目的道袍,为师生前得罪的那些人只怕会对你不利。”

    李青山看着自己的大弟子,眼睛里满是忧虑和无奈。[]

    何明池低着头回答道:“我确实没有什么能耐,这些年也习惯了服侍师父师伯,做些案卷之类的庶务,日后您若死了,我把剩下该做的事情处理完,就去您坟前静修道法,不求知命求多活几年也好。”

    “凄风苦雨守孤坟,这听上去太惨淡了些。”

    李青山大声笑起来,旋即敛去笑容,看着何明池说道:“陛下命你监督大皇子读书,我知道你与他关系不错,须妨着这件事情日后会给你带来天大的麻烦,为了应对那些可能的麻烦,我想有些事情你应该提前做些准备。”

    说到此节,他的声音骤然低沉下来。

    何明池微微一怔,移动膝头向前挪了两步,听着飘进耳里的那些话,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紧张,眸子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抬头惊讶无语。

    李青山看着自己的徒弟,认真叮嘱道:“当年我与陛下相逢于微时,相逢于香坊外的算命摊,所以只要我不肆意妄为,陛下总会允我胡闹。

    我希望你也能成为大皇子的伙伴,甚至朋友,如此你我师徒一场,也算是有个交待。”

    何明池感动地跪拜于地

    完全说不出话来。

    李青山怜爱看着他,说道:“去吧。”

    何明池离开。

    李青山回身望回窗外看着那些缓缓飘洒的雪花沉默想着心事。

    世人皆知他虽然身居高位,却出身市井,是个婧笑怒骂的有趣人物,然而在帝国国师的位置上坐了这么长时间,再如何草根也不得不去思考那些庙堂上的大事。

    他很清楚,谁来继承皇位,只要书院谨守不干朝政的誓言,那么整个帝国无论军方还是宰相大臣,谁都没有资格说话,那是陛下一言而定的事情。

    如果陛下决定由二皇子继位

    那便天下无事。

    若陛下决定由大皇子继位

    皇后真的能甘心吗?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李青山始终无法理解帝后之间为何会有那般深厚的感情,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帝后间的感情是真挚的,陛下在时,皇后会心甘情愿在深宫之中洗手作羹汤,可陛下离去之后呢?

    他看着窗外缓缓飘落的雪,轻轻叹息一声,身为昊天南门观掌门,难道真的敢寄望于当年的那位魔宗圣女就此放过大唐帝国无上的权柄?

    “上个月叔叔在府上设宴,想替我引见一些朝中官员,结果有三四名大臣打听到我也会赴宴

    竟是半途折回不来见我!而前天那个女人在宫里设宴,朝堂上但凡有些脸面的大臣都把自己的老婆派进宫里去奉迎,我看他们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老娘也送过去!他们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不知道我才是嫡长子!”

    幽静庭院内,一名穿着明黄服饰的少年坐在椅上,对着庭前飘落的雪花大声怒骂,苍白稚嫩的脸上再也看不到病态的尊贵,只有无尽的恨意与怨毒。

    李渔坐在旁边椅中正看着飘雪,听着这话不由蹩起了眉头,最近朝中发生的这些事情本就令她有些不安,此时更是不悦,沉声教训道:“那是我们的母后,什么叫那个女人?对大臣们如此无礼点评更是不堪!”

    身着明黄服饰的少年自然便是大皇子李珲圆,他听着姐姐训斥,心头微凛,却依然昂着头倔强说道:“姐姐,我们只有一个母亲,我可不认为她有资格当我们的母后,那些大臣摇摆不定本身就极不堪,我说几句又如何?”

    李渔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凝重说道:“身为大唐帝国的继承者,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你,于是你更要无时无刻不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李珲圆冷笑一声,说道:“问题是父皇并没有把我立为太子。”

    “够了。”

    李渔微微蹩眉,转而问道:“最近在国子监学的如何?”

    李珲圆耸耸肩,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无所谓的神情:“父皇让何明池天天盯着我,我便是想逃学也没可能,你就放心吧,大学士们如今都说我勤奋好学。”

    李渔看着他的神情不似作伪,心情略好了些,提醒道:“何明池兼管着天枢处的事务,还得盯着你读书,很是辛苦,你可千万莫要迁怒在他的身上。”

    李珲圆不解她为何会忽然提到此事,疑惑说道:“我与明池关系还算亲厚,自然不会胡乱迁怒于他,只是姐姐你对此事为何如此慎重?”

    李渔望向庭院前纷纷飘落的雪片,缓声说道:“前些日子书院、朝廷和南门观终于达成共识,宁缺日后入世不为南门客卿而是直接接任国师,但何明池毕竟是国师弟子,又深受国师喜爱,对我们得到昊天道南门的支持很关键。”

    “虽说未曾问过,但以我与明池的关系,我相信他一定会支持我们。”

    李珲圆想着何明池日后就算在昊天道南门里能够继承国师李青山的影响力,却没有办法坐到国师的位置上,不免觉得有些遗憾,摸着脑袋感叹说道:“那个叫宁缺的人日后只怕是个关键,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才能把他降服。”

    听着这话,李渔细眉一挑训斥道:“说要你小心谨慎,结果你是什么样的话都敢说!身为夫子亲传弟子,如今天下谁有资格说降服他!”

    李珲圆难掩傲意,轻蔑说道:“就算现在不行,等将来皇弟我坐上龙椅麾下天枢处高手无数,军方铁甲万千强者辈出

    难道还怕他不成?”

    李渔闻言愤怒而且失望盯着他沉声说道:“书院不干涉朝政,奉唐律为先,那是夫子定下的规矩,但这规矩不是朝廷有能力让他们遵守的,如果你想安稳坐上皇位,就必须记住一点,无论人前人后都必须保持对书院的尊敬,听见没有!”

    李珲圆被她眼眸里的怒意震住,觉得心头一寒,下意识里连连点头

    然后为了让她高兴起来牵着她的手轻轻摇晃,笑着说道:“知道了姐姐,这天底下谁都没资格对书院说降服,不过我相信姐姐你一定能收服宁缺。”

    听着这话,李渔想起那趟旅途里的火堆,火堆旁的故事,还有那个背着三把刀的少年,不由自嘲一笑,淡淡说道:“我可没有那个本事。”

    这时有嬷嬷走上前来,轻声说道:“小郡王醒了。桑桑小姐给他讲了两段故事这时候正带着他过来。”

    李渔看了一眼弟弟,说道:“你先回宫,仔细父皇晚,上又要考较功课。”

    李珲圆不解说道:“再呆会怕什么?父皇可从来不反对我们姐弟亲近。”

    李渔皱了皱眉无奈说道:“你脾气太臭,避避为好,桑桑那丫头看着性子淡,实际上心里跟明镜似的,你心里那些无趣的念头可瞒不过她去。

    李珲圆气极反笑,说道:“不过就是个小侍女,居然还要我避她?”

    李渔也懒怠同他解释什么,直接把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唤来宫里侍候的太监,.丁嘱众人赶紧把他护送回宫。

    看着消失在庭园石门处的明黄色背影,她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弟弟虽说这一年多时间成器了不少,但毕竟年幼,还有很多事情看不明白。

    桑桑确实只是一个很普通甚至很低贱的小侍女,身份地位与大唐皇子当然相去甚远,然而李渔很清楚,这个小侍女才是收服宁缺,进而亲近书院的关键。

    秀笔搁在砚上,李渔看了看自己写的这副小楷,转头问道:“我这幅字写的怎么样?可还入得了你的眼9”

    桑桑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大会看字的好坏,只要整洁便觉得都挺好看的。”

    李渔哪里肯信,笑着说道:“你家少爷是世间出名的大书家之一,你跟着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识字的好坏?夜半磨墨添香时,那你怎么赞他?”

    桑桑睁着明亮的柳叶眼,认真说道:“少爷写的字自然是好的,不需要想词。”

    李渔品着她话里意思,愈发觉得这对主仆很有意思,打趣说道:“你眼里宁缺那家伙做什么都是最好的,真不知道你们二人怎么养成的这等相处模样,如今他离开长安也有些日子,你可还习惯?夜里有没有想他?”

    自从渭城回到长安城后,桑桑时常与李渔见面,大唐公主殿下和小侍女倒真有了几分情意,谈话也不怎么讲究身份尊卑,只是听着这句话,桑桑大概是有些羞恼,竟是难得地耍起小脾气,冷着脸转过身不再理她。

    李渔笑了笑,她很清楚这种打趣在谈话里偶尔来几次,才能拉近二人之间的心理距离,小侍女看似羞恼,实际上却应该欢喜这种逗趣里隐着的意思才是。

    只不过桑桑还小,大抵分不清楚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羞恼不安,而不在长安城的宁缺,很明显也处于这种懵懂状态之中。

    桑桑站在庭畔,看着外面的飘雪,纤瘦的背影在乱雪背景中,构成一幅有些孤单带着某种企盼意味的动人画面。

    李渔静静看着这幅画面,把脑海里宁缺的背影放在小侍女的身旁,发现那幅画面便瞬间丰实而和谐起来,没有丝毫不融洽的地方。

    她默默叹息一声,驱散心中无由生起的那直羡慕和遗憾,想着某椿消息,轻声问道:“听说你最近收留了一个孤寡老人在老笔斋?”

    桑桑微怔,转过身来点了点头。

    李渔看着她微黑清瘦的小脸,心中涌起一股怜爱意,认真提醒道:“长安城虽说太平,铺子那边也有人看着,但这种事情还是应该小心一些。”

    桑桑感受到殿下言语间的关切和情意,认真安慰说道:“没事,他很老实的。”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十余年前在世间主导两椿血案,圣洁手中染着数百上千无辜者鲜血的光明大神官,究竟能不能用老实去形容,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但老笔斋确实没有事。拜宁缺离开长安之前的无数次郑重请托,如今的临四十七巷看似一如往常般热闹嘈杂,事实上皇宫里的侍卫经常会过来暗中视察,长安府的衙役每天要来回巡查五遍以上,鱼龙帮的人更是从未离开,从清晨到黄昏不间断保护,如今的长安城里除了皇宫,大概就数这条不起眼的巷子最为安全。

    很奇妙的是,无论大内侍卫还是长安府抑或在统治长安城地下世界的鱼龙帮,最近这些日子都在执行另一道命令,他们在寻找一位老人,然而没有任何人会想到,他们寻找的这位老人,便在他们自己重点看护的那间书铺里。

    傍晚时分,桑桑惦记着老人吃饭的问题,提前从公主府里回来。

    她取出钥匙打开铺门走到天井一看,老人果然蹲在灶旁准备热剩饭,忍不住蹩了蹩眉,把从公主府里带回来的食盒打开,说道:“吃这个吧。”

    前些日子她曾经尝试让老人做饭,然后那天晚上在灶旁看着烧成黑碳般的饭以及空了一半的柴堆,她决定为了节约米和干柴,以后再也不要进行这种尝试。

    便在老少二人准备吃晚饭的时候,前面传来敲门声。

    桑桑起身准备去开门,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低头捧起碗继续吃饭。

    老人明白过来,掸去棉袄前襟上的一粒米,老老实实起身去开门。

    老笔斋铺门打开,阶下站着一名僧人。

    僧人很年轻,穿着一身破烂僧袍,眉眼清俊,颇有出尘世外之意。

    僧人发现开门的是老人,很是诧异,说道:“我要找的不是你。”

    老人愣了愣,回头说道:“找你的。”

    桑桑端着饭碗走了过来,看着那名年轻僧人蹩着眉头想了会儿,想起来宁缺登山入二层楼时,自己曾经在书院门外的草甸边见过此人。

    僧人看到桑桑的小黑脸,眼睛骤然一亮,颤着声音兴奋吟诵道:“美丽的姑娘,情僧悟道终于找到了你,这些日子,我又为你新做了几首诗。”

    “你就是那石崖上的花呀,等我来采摘,你是那湖里的游鱼啊,缠着水草织成的网,你是往彼岸去的路途上最大的障碍,我愿意依偎着你不再离开……”

    桑桑听着花啊鱼啊之类的字,看了一眼碗里的黄花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