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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纪大辈份高,总是值得尊敬的,这位老僧枯坐骨山自言赎罪数十年,想来也不是曲妮玛梯那等老不修的货色,宁缺收弓于身后,却没有踏前,隔着十余丈的距离看着枯瘦的老僧,神情恭谨说道:“晚辈确实是书院学生,魔宗山门因应天时而开,却不知前辈为何要说这满地骸骨都是您的罪孽?”

    那老僧干涩虚弱笑了两声,说道:“这自然是一个比较繁复的故事。每有山谷奇遇时遇着一奇人,总会听到一段久远的奇妙的故事,或许是因为心中已有预盼,宁缺的反应很平静,轻声说道:“还请前辈赐教。”[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老僧沉默片刻,悠然回忆说道:“当年轲疯子开始代书院行走天下,腰佩一柄普通青钢划,世间便无人敢樱其锋。其时魔宗势力犹盛,行事嚣张,嗜血无道,不知多少无辜之辈被魔宗之人残忍杀害,二者相遇自然便是一番风雨。”

    “那场风雨极为血腥浩大,横行中原的魔宗强者纷纷丧于轲疯子剑下,西陵神殿和正道同仁,也借此机会想将魔宗势力连根铲除。”

    “轲疯子此人站在风雨高峰间指天呵地,眼中全无敬畏,西陵神殿那些老古板自然也不会喜欢他。魔宗被那场风雨逼的苦楚不堪,便琢磨出来了一个法子,想要借着书院与神殿之间的隔阂,布一局挑动双方之间的战争。”

    “某年烂柯寺盂兰节大会,中原诸国修行者齐会于其间,又有韶舞翩翩,魔宗便于此时血洗烂柯寺前坪却将这格祸事嫁于神殿裁决司,这便是故事的开头。”

    老僧枯瘦如鬼,当年那段血雨腥风事缓缓道来时,语气神情却是和若春风,只言片语间便略去了那些往事里的残酷画面。

    宁缺扶着莫山山靠着墙壁坐下,看着白骨山的老僧,想着对方所讲述的这个久远故事,沉默片刻后说道:“嫁祸这和手段向来归入粗劣笨拙一类。”

    老僧牵动耷拉着的唇角艰难地笑了起来,目光温润莹莹看着他,感慨说道:“外间的魔宗想来已灭即便有残存,都只怕会像过街的老鼠那般,所以像你这样的孩子大概不知道当年的魔宗究竟是什么模样拥有怎样恐怖的力量。”

    宁缺离开渭城,开始接触修行的世界已经有近两年时间,除了前些日子遇着的荒人外,只在北山道口遇见过一个修行魔宗功法的划师,现在他的眼中那名剑师算不得强大,自然也并不觉得魔宗有多么可怕。

    老僧像枯叶般的眼帘缓缓垂下,似乎回忆当年魔宗的嚣张气焰,对自己苍老平静的心境都是一种损害然后他继续和声说道:“魔宗功法乃偷天之术,修行魔功之人体健寿绵,而且没有念力波动,足以避开修行者的窥探,当年魔宗中人借此优势大肆潜入中原诸国或立于朝堂成三代牙,老或闻于乡野成大族之长,势力密织如网即便是唐国天枢处和西陵神殿的高层都有魔宗之人。”

    老僧缓缓抬起头来,平静看着他说道:“若不是忌惮书院和别的不可知之地,当年的魔宗一旦全力发动足可改朝换代。他们不敢逆天行事,但若要编织一斤……阴谋,又怎会留下什么破绽?事实上当年血洗烂柯寺一役魔宗忍着断臂之痛,暴露了隐藏在神殿裁决司里数十年的大司座那便更没有人会不信了。”

    宁缺皱眉问道:“血洗烂柯寺,和书院和小师叔又有什么关系?”

    老僧叹息了一声,叹息声里充满了悲悯:“魔宗在盂兰节血洗烂柯寺,表面上是针对正道诸派的修行者,实际上是针对唐国的使臣,但魔宗想要挑动轲疯子的疯意,所以他们真实的目标是那些来自唐国只知跳,舞的可怜女子。”

    听到这句话,宁缺心情骤然一紧,他从二师兄处知晓简大家与小师叔有旧,此时自然联想到这些舞女难道来自当年的红袖招?然而简大家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偶尔遇着自己便会提着自己耳朵中气十足教祖一番,当年究竟谁死了?

    当年魔宗职然不惜如此大的代价,编织如此阴谋,自然很清楚杀死谁才会让小师叔癫狂到不顾一切直闯桃山,这就像如果他回临四十巷忽然见着桑桑躺在血泊中,所有证据都指向皇宫,那他当然也会毫不犹豫拿刀扛箭直闯宫门,闯进御书房撕了那幅花开彼岸天再把皇帝鞋下砍成三百六十五截……

    “但小师叔没有闯桃山,而是单刻灭了魔宗山门。”

    宁缺看着骨山里的枯瘦老僧,疑惑问道:“魔宗的布置哪里出了问题?”

    老僧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茶老难看的笑容甲隐藏着很复杂的意味,有些感慨,有些震撼,也有些苦涩,还有些骄傲。

    “魔宗的布置没有任何问题,当时整个世界都以为是神殿裁决司血洗了烂朽寺,虽然无法理解,但当隐居在瓦山后岭的烂柯寺长老,都被迫出关,并且指认那些凶徒全部来自西陵,便再也没有人怀疑。”

    老僧静静看着他说道:“但轲浩然不信。”

    宁缺不解问道:“小师叔为什么不信?”

    老僧说道:“轲疯子这和人,又哪里是这么好骗的。”

    宁缺怔了怔,摇头说道:“这个理由等于没有。”

    老僧感慨说道:“当年我曾经向他问过同样的问题。”

    宁缺认真听着。

    老僧微笑说道:“当时就在这个房间里,他说:我轲某人又哪里这么好骗的?”

    片刻沉默。

    “然后呢?”

    宁缺问道,想着每个故事都应该有然后以及最后。

    老僧微异问道:“后面的故事……难道如今的世间还不知道?”

    宁缺说道:“讲故事的人不同,故事内容也会有变化。”

    “这个故事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结尾。”

    老僧声音变得更加虚弱,说道:“魔宗的手段没能骗过轲疯子,他自然便向魔宗山门而去。当时的魔宗宗主自视甚高,魔宗强者辈出,也没有太过恐惧,心想你若来了便把你杀了……轲疯子自然不愿意被他们杀,于是便把他们都杀了。”

    不愿意被他们杀,于是便把他们都杀了。

    很简单的叙说,很简单的故事,却是一段湮灭在历史尘埃里的惊天过往,说的越简单却越令人心惊,时隔数十年,只有这位枯瘦如鬼的老僧,以及充斥魔宗正殿的无尽骸骨,还能证明当年这里发生过怎样的事情。

    宁缺看着老僧深陷的双眼:“那为什么您要赎罪,这件事情和您有什么关系?”

    老僧举起细枝般的双臂……臂上僧衣褴褛,手指微张结了个手印,十根手指肌肤之下骨节恐怖可见,宛如自冥界探出的一双骨手,然而骨手所结的手印淡淡释放着令人心境恬静的温暖气息,慈悲有若昊天降下的两朵白莲花。

    骨手白莲手印间的气息异常强大纯凝却没有丝毫的杀伤力,随着气息渐释,老僧身周的白骨尸骸表面忽然生出一层极温莹的光泽,竟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宁缺盯着老僧腹前的那两双骨手,感受着那道气息,震撼无语一老僧所展露出来的实力境界太过高妙莫测,竟是他这一生所见最强大。

    莫山山倚墙而坐,看着老僧那双枯瘦骨手结成的如白莲花般的手印,忽然间想起小时候听老师提到过的一句话,不由面露惊疑之色。

    “西方有莲翩然坠落世间,自生三十二瓣……瓣瓣不同,各为世界。”

    “赎罪……自然是因为这罪是我的。”

    “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魔宗的阴谋,这个阴谋也是我的。”

    “裁决司司座是魔宗的人,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了,我也知道他们想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坐在黑色而寒冷的座椅上,撑着下颌,静静看着他们做完这件事情,然后准备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去告诉轲浩然。”

    “不过我终究还是低估了轲浩然,不需要我拿出精心保存的证据,他就知道这件事情是魔宗做出来的,这样很好,于是我依然安静了坐在那张黑色而冰冷的座椅上,撑着下颌,静静等待最后那一刻的到来。”

    枯瘦如鬼的老僧,端坐骨山尸堆间,骨手结着白莲印,眼神温柔慈悲。

    宁缺瞪大了眼睛,颤声问道:“你究竟是谁?当年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是老僧第二次听到这个问题,他缓缓抬头望天,穿过腹部的铁链被带动,发出清脆的响声,让痛楚重新回到他干瘦如鬼的脸上。

    老僧望着天空的深陷眼眸内目光依旧温暖,骨手结成的白莲花瓣瓣绽放。

    “当年我想灭了魔宗,我想让轲浩然死,只是没有想到,我耗尽半生心血才把整个魔宗化为一场滔天风雨向他拍了过去,结果他居然还是没有死。

    “至于我是谁?”

    老僧收回目光,看着二人温和说道:“我是裁决。”

    “莲生神座?”

    房间后方忽然响起一道不可置信的声音。

    衣衫褴褛的道痴叶红鱼,不知何时来到了此间,她看着骨山间那位枯瘦如鬼的僧人双手结成的手印,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和狂热喜悦的神情。

    莫山山几乎同时惊喊出声:“莲生大师?”

    徒然出现在魔宗正殿里的叶红鱼,左肩上尽是凝结的血珠。红裙褴褛无法遮体,看上去极为狼狈,但那双眸子却依然明亮的惊人。

    宁缺不知道她在山门外靠着xiong中那股气,硬生生劈开了拦在身前的所有石头,才艰难来到此地,但看她模样也能猜到她经历过怎样的艰辛,不免觉得有些佩服。

    和隐隐佩服相比,他看到道痴出现在这里,更多的是紧张,右手快速伸到身后握住刀柄,准备趁着道痴虚弱之时,解决掉这个很令人畏惧的敌人。

    然而他发现叶红鱼根本没有理会自己,靠在墙壁上的莫山山没有理会她,道痴和书痴看着骨山里那名枯瘦如鬼的僧人,沉醉无言早已如痴。

    西陵神国之东,临海处有一大片圆形石柱,用以抵御海上险恶的浪涛,石柱之后便是宋国,或许是因为惯见海雨天风的缘故,这个不起眼的小国为世间奉献了无数了不起的人物,神殿里有多位神官来自宋国,那位被囚多年的光明大神官也来自宋国,而在很多年前的一个深夜里,宋国都城某世家府邸后园里的睡莲一夜盛开,与莲huā一道绽放的还有那夜降生世间的一名男婴,于是那名男婴命为莲生。

    世家公子莲生的青春岁月并没有太多惊人处,他像周遭的公子一般求学考学,然后得中授官封荫娶妻,只是还未生子,感情深厚的妻子便因病亡故。妻子逝去后,莲生于郊外坟茔处结草庐,愁苦悲伤形渐枯槁,三月未lù欢颜。

    某夜草庐外风雨交加,莲生走入风雨之中,静思半夜,披湿衣而回,提笔写就一篇祭妻恸文,然后将墨笔扔入坟前新草中,大笑三声飘然而去。

    其后年余,莲生访山探幽,犴偈诸多修行宗派,其时那篇祭妻文传入世间,惹了无数捧热泪,他名声已显,各宗派以礼相待,却不肯对他言及修行之事。

    第二年秋天,莲生游至瓦山,遇雨避于烂柯寺。

    当夜于后殿静卧之时,他偶然听着一老僧言及佛宗故事,沉思昼夜后,步回烂柯寺正门敲响鸣钟,推门登堂入室,对知客僧说道要与烂柯寺主持对坐辩难。

    这场辩难持续了整整三十二日,莲生口吐妙言如莲huā绽放于瓦山流云之间,对谈之时,崖畔青树间隐有神鸟轻鸣,引来世间无数名流文士相看。

    烂柯寺辩难自此成为继盂兰羊后又一盛事,莲生公子的名字也开始在世间流传。

    鼻后那天,前代西陵神殿昊天掌教自桃山而来来,当着千万人面,亲自邀请莲生入神殿为客卿。不料莲生却是微笑婉拒,然后在瓦山烂柯寺隐居长老面前,以手轻抚头顶,片片黑发如黑莲渐落,佛心渐趋坚定。

    秋天落叶时,莲生离开瓦山烂柯寺,逾大河至墨池,穿野林入月轮,然后消失在月轮国西北方的莽莽荒原上,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数年后,一名僧人从荒原归来,行走王庭民舍青山绿水之间,与王公贵族街市庶民讲因果说机缘,佛法精湛,德行无碍,备受世间尊崇。

    世间再没有莲生公子,却多了位莲生大师。

    其时魔宗势盛,对中原诸国的渗透像黑夜一般难以阻止,其中尤以两名魔宗长老最为神秘,暗中挑拔各国各宗派之间的关系,不知弄出多少场惨烈血腥的祸事,然而却没有人知道这两名魔宗长老究竟隐藏在何处。

    那年春天,莲生大师受西陵昊天掌教之邀至神殿讲课授学。席间天谕院副院长言语间多有轻蔑怠慢不满,莲生大师当着掌教大人及神殿诸多强者之面,踱到这位副院长席前,然后暴起杀之这名天谕院副院长便是那两名魔宗长老之一。

    昊天道门掌教再邀莲生大师入神殿,这一次不再是客卿,而是请他就任空悬数年之久的裁决大神官一职,莲生大师说了句时辰未到,再次婉拒。

    莲生大师飘然下了桃山,去了瓦山、

    当年他在瓦山悟道,如今自世外归来,便在烂柯寺留驻清修,两年间终日不见外客,渐被世人遗忘。

    某日烂柯寺一辈份极高的扫地僧忽然暴毙,举寺震惊,莲生大师自厢房踱步而出,承认是自己杀了名扫地僧一这扫地僧原来便是另一名隐藏在中原的魔宗长老,莲生大师在瓦山隐居两年,便是为了查证此事。

    至此魔宗隐藏在中原里最神秘的风云二位长老,全部死亡,继而魔宗很多yin诡血腥的秘密筹划也被揭穿,莲生大师之名响彻天下。

    月轮国白塔寺与瓦山烂柯寺感念其德,尊奉其为佛宗山门护法。

    西陵神殿赏其功业,奉谕邀其观六卷天书,继而封其为裁决大神官。

    莲生大师便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个担任西陵神殿大神官的佛宗弟子。

    数年后烂柯寺血案发,神殿裁决司大司座牵涉其间,莲生大师伤敌旧之亡,愿承其责,不顾桃山上下挽留坚辞大神官之位。飘然而去,就此归隐不知所踪。

    从此以后的修猝世界里,再也没有莲生大师这个人,然而莲生大师的名字,却依然在这个世界里流传,一直流传到了现在。

    在如今世界的回忆中,莲生大师的身上总méng着一层慈悲却又神秘的sè彩,慈悲是因为他的所行所为,神秘则是因为他这光彩夺目的一生太过传奇。

    莲生大师擅文章,精于书墨,苦行览世间,静思读旧书,修行无碍,在烂柯寺中悟道,数年便入知命,佛法精湛,道门功法却同样通透,他是一代大文章家,大书家,又是佛宗山门护法,还是神殿裁决大神官。

    这样一个愿意亲近世间所有美,有能力明悟世间所有法,勇于承担世间所有事,并且做的的如此完美的人,以前未曾出现过,也不知道以后可还会出现。

    在很多人看来如此完美的人物不可能后天修行而得只能是天生其才,所以后人才会对飘然逝去无踪的他留下这样的一句评价:“西方有莲翩然坠落世间,自生三十二瓣,瓣瓣不同,各为世界。”

    他的法号是莲生三十二。

    他就像一朵飘落红尘的白莲,每绽放一片如玉的莲瓣,便展现一种大能力,带给这个丑陋污秽肮脏的世间一丝慰藉。

    宁缺在魔宗山门外的块垒大阵里,对着石上的青苔剑痕直接双膝跪地叩首,那是因为他拜的是长辈是自己血液里的亲近,是精神里的景仰和向往。

    对道痴和莫山山而言,莲生大师同样是一座自修道开始便停驻在意识里的大山,她们的血液里天然流淌着那份亲近和景仰。

    解以她们根本不会理会宁缺此时心里做何想法,也没有什么战斗的意愿,直接双膝脆倒以额触地,极为恭敬地向那名枯瘦如鬼的老僧叩首行礼。

    和书痴相比,道痴的神情明显更为兴奋,她是神殿裁决司大司座而莲生大师当年曾经担任过神殿裁决大神官,也就等若于莲生大师是她的师祖一类存在,更关键的是,裁决司虽是西陵神殿权柄最重之地,但却因为刑囚之事名声不怎么好,在世人眼中往往yin森压过神圣,数百年来唯有莲生神座在位之时神殿裁决司既能镇魔宗妖邪又能得世人尊崇,如今的裁决司老人们提起当年那段美好时光犹自念念不忘,所以在裁决司众人眼中,莲生神座的地位分外不同。

    她难以压抑住心中的震惊与ji动,看着老僧腹间的莲huā手印声音微颤说道:“弟子神殿裁决司司座叶红鱼,拜见莲生神座,桃山上下都以为神座大人您已经修道大成羽化shì奉昊天去了,真没想到弟子此生居然有此福泽能够面见莲生神座。”

    莲生大师没有想到能在这里看到裁决司的新人,微微一怔后温和感慨说道:“先前说过山中不知岁月,现在看来果然如此你这么干净可人的小姑娘,居然也被拖进那潭子泥水之中,真是可惜可叹啊。”

    如果换成任何人用一潭泥水来形容裁决司叶红鱼绝对会让对方生不如死,但此时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因为说出这话的是裁决司的老祖宗,她哪里敢有丝毫违逆,更重要的是莲生神座的声音是那般的温柔慈祥,仿佛就像一个爷爷在爱护小孙女一般,令她心中生出极为罕见的温暖微羞情绪。

    天下三痴声动世间,如今道痴和书痴都像乖巧的小孩子那般跪倒在骨山之前,唯有宁缺依然直tingting站着,莫山山悄悄拉了他几把,他却假装没有看见。

    宁缺不像书痴和道痴那般,自幼便在宗派中学习,知道那么多修行世界里的传说,他两年前才无比艰难进入修行者的世界,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也没有讲故事的兴趣,所以他相关知识太过贫乏,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莲生三十二这个名字。

    那么他自然不可能像莫山山和叶红鱼那般敬畏拜倒。

    听到莲生神座四字,他看着白骨堆里坐着的那名老僧笑了起来,说道:“原来您曾经是神殿的裁决大神官,难怪您想灭掉魔宗。

    笑意渐敛,他盯着老僧的脸说道:“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耗尽半生心血构织这样一个yin谋去害我家小师叔,如果是我,就算吃多了也不会这样做。”世间居然有人敢用这般毫不恭顺的语气质疑莲生神座!

    跪在骨山前的叶红鱼回头冷冷看了宁缺一眼,双眉微挑,锋利如剑。!。[(m)無彈窗閱讀]

    老僧神情温和望向宁缺,微笑说道:……似乎你没有听说过我。……

    宁缺微微一怔,说道:“应该所有人都听说过你?”

    老僧枯瘦如鬼的面容上艰难挤出一丝自嘲的笑容,说道:“听起来或许会显得有些可笑,但我想才过去数十年,年轻一代的人们总还应该记得我的名字才是。”[]

    宁缺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叶红鱼投射来的寒冷目光,又看到莫山山墨眸里的无措,心想难道这位莲生神座这句话说的是真话?

    “你若知晓我的故事,就应该知道我于烂柯寺悟道,曾侍悬空寺首座讲经,二过神殿而不入,最终却还是做了一任裁决大神官,不过我想你们这两个小

    女孩儿大概也不会知道,我曾经差一点做了魔宗的大祭者

    老僧目光柔和看着难掩震惊之色的三今年轻人,缓声说道:“魔宗既然能向中原诸国渗透,中原佛道诸派自然也有过相似的手段,不用太过惊讶。”

    “回望我这一生,曾经亲自经历过太多事情,便是自己有时候深夜静思也觉得精彩纷呈,但细细想来,我这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情,是拥有一个像轲浩然这样的朋友。你问我为什么想轲浩然死?”

    老僧看着宁缺,神情慈悲却又微带涩意:“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谁都知道他那一身惊天动地的本事:青年时我曾与他在山野间相伴而游数年,后来与他复见愕然发现他的本事越来越大,而他离那片漆黑的深夜也越来越近。”

    “朋友有很多和,我要做的是诤友厉友,轲浩然的本事越大,我愈发不能接受他对世界看法的转变,所以我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大碍平生所愿,也要将他拖入这场血雨腥风之中我宁肯他与魔宗同归于尽也不愿意他堕入魔道。”

    听着这些久远却依然惊心动魄加往事,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叶红鱼和莫山山下意识里低下了自己的头。少女符师从老师处隐约听闻过与此事相关的只言片语,而道痴久居西陵神殿,更是比世间绝大多数人都清楚轲先生的那段故事。

    宁缺没有听说过,通过后山师兄师姐间接的转述,在小师叔的形象永远是那般的高大骄傲手持一柄青钢剑呵天骂地举世无敌,哪里能和魔宗这等形象联系起来。

    他的眉梢挑了起采,看着莲生大师问道:“我家小师叔怎么会入魔?”

    老僧叹息说道:“魔者由心而潜,任何人都可能入魔。

    宁缺不是典型唐人,但骨子里却依然保留了很多唐人的气度,根本不相信这和说法,摇了摇头每气平静而肯定说道:“我家小师叔举世无敌,无论实力还是精神都是世间最强大,不需外力帮助,又怎么会修行什么魔宗功法。”

    老僧神情温和说道:“他从未修行过魔宗功法。正如你所说,他根本不需要魔宗功法的帮助但你们并不清楚,轲浩然这等人物就如同千年之前的光明大神官,他不会为外物外因所惑却会因为己思己想而步入歧途,当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发生本质上的变化时那么他便开始背离昊天的光辉,向着夜的那面走去。”

    宁缺怔了怔,说道:“听不懂……”

    听到这句老实或者二逼的回答,老僧笑了起来,极为缓慢地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渐渐敛了笑意,看着他平静说道:“总这,当他拿起那把划时,他已然成魔。”

    宁缺问道:“浩然剑?”

    老僧默谄

    宁缺想起在旧书楼里看的那本总浩然剑初探当,想着在书院后山二师兄教之自己的驭划之术,沉默片煎后摇头说道:“浩然划与魔宗功法无涉。”

    老僧看着他微笑说道:“世人只知浩然剑,却不知浩然气,若日后你有机缘明白浩然气是什么,大概便会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说。”

    宁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大抵是小师叔当年的境界实在是强悍到不行,为求突破或是在哲学上走进了牛角尖,便像千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一样自创了浩然气,而这浩然气却是昊天不卉许存在的事物,就如同魔宗功法一般。

    “我还是听不懂。”

    宁缺看着白骨山里的老僧微笑说道:“反正我不相信小师叔会入魔:”

    这便是不讲理了,反正无论唐人还是书院,最擅长的便是不讲理,他心想终究是数十年前的尘封往事,你就算是莲生神座又能拿我如何?

    “轲先生后来确实入了魔道。”

    叶红鱼忽然开口,回头看着宁缺说道:“最终受天诛而死。”

    宁缺愣住,然后像只被踩着尾巴的野猫般蹦了起来,破口大骂道:“诛***!”

    听着如此不堪入耳的脏话,叶红鱼却很奇怪地没有暴怒反击,而是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底后说道:“我敬轲先生暂留你命口……”

    看着她的反应,宁缺忽然间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是真话。

    在书院后山里二师兄说过小师叔死了,却没有说小师叔是怎样死的,而无论是师傅颜瑟大师还是遇着的别的修行者,从来没有人提到过书院还有一位小师叔。

    原来小师叔竟是用这样一和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

    小师叔是二师兄的偶像,二师兄是宁缺的偶像,所以小师叔是他最大的偶像,可惜只听过些风中的只言片语,于是没有清晰的模样,只隐隐约约在远处骄傲。

    如今来到荒原在莽莽天弃山脉间感受到那股像雪崖青松般骄傲自信的气息……”上师叔便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鲜活起来……他依循着那道气息穿越山脉,进入青翠山谷,在湖畔破境悟道,坚定而自信地踏过块垒重重,来到了魔宗山门。

    在这里,他终于听到了小师叔的故事,也猜到了这个故事的结尾,震撼悲伤惘然之余……忽然间明悟这是自然而然的故事进程。像小师叔那样骄傲自信的人……当苍穹覆盖的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存在值得他多看一眼时,他理所当然会拔出腰畔的剑……指向头顶那片苍穹:

    只是,人终究还是不行胜天吗?

    宁缺沉默站在骨山之间,茫然不知该如何言语。

    老僧静了坐骨山之中,从听到轲浩然入魔遭天诛那煎开始,他如同过往数十年间那般陷入绝对的沉寂之中……枯瘦如骷髅的脸上渐渐泛出一丝慈悲的佛光了

    “终究还是这样死了。”

    老僧低首叹息一声,听不出来是赞叹还是悲伤,随着这身轻叹,已然瘦如骨架的身躯骤然间松垮下来,丝丝尘埃不知是从骨缝里还是破烂僧袍里喷溅而出。

    尘封的故事讲完,便轮到了现世的恩怨情仇,世间所有事态总是在这样枯燥乏味的循环中周而复始……叶红鱼赤裸的双腿微微绷紧,右手握住了腰间那柄道划。

    宁缺骤然惊醒,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皱,快速说道:“莲生大师如此境况,难道你现在就急着要动手……依我看还是先把大师救出来为是:”

    老僧缓缓抬起头,平静慈悲看着这今年轻人,微笑说道:“我是个自缚之人……如果我自己不想出来,谁又能让我脱困?”

    叶红鱼知道宁缺是想拖延时间……沉默不语握紧剑柄,正想转身之时,忽然看见白骨山里的莲生神座看着自己缓缓摇了摇头,不由心头微凛停止丫动作。

    老僧微笑说道:“我避于此间超度白骨数十年赎罪,不离外界尘世打打杀杀,你们这些孩子又何必非要让我再看到这些?眼前尽是白骨,何必再造杀业?”

    叶红鱼不解,传说中莲生神座还是佛宗大德时,便曾当着神殿掌教及诸位强者之面暴起杀人,偶一动念便作佛子雷霆之怒,哪里是如今这样一个慈祥枯僧?

    然而看着莲生神座深陷眼眸里慈悲温润平和的目光,便是精神强悍如她,也不自禁觉得身心一阵放松,再也生不起丝毫争强之心,右手缓缓松开划面:

    老僧温和说道:“我未曾想到魔宗山门还有开启的这一日,而山门开启你们这等年纪便能进来,想必也是如今世上很出色的年轻人。要让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听这些乏味的老故事,想来确实是种折磨,不过想着你们便是修行世界正道的将来,这个故事我真的很想请你们捺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听着此言,叶红鱼未作思忖,行礼后重新坐回地面。

    莫山山一直盘膝安静了坐在地面。

    宁缺只要可以不和道痴拼命,别说让他听故事,就让他讲三天三夜故事,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所以他很诚恳地说道:“请大师赐教口……”

    叶红鱼微微皱眉,很是厌慢此人的无耻。

    “烂柯寺血案,世人皆以为是神殿裁决司所为,只有我和神殿廖廖数人,知晓那是魔宗所为,便当我们准备寻合适机会告诉轲浩然时,他已然提前看出事情真相,当然只是第一层的真相说实话直到今天我还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工……”

    “当日看着他骑着毛驴来到大明湖畔,看着他挥手驱散湖水,看着他抽剑斩了块垒,我的心情非常安慰,因为我以为自己的谋划快成功了:”

    老僧说到此处,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继续轻声说道:“因为我当时以为,无论他灭了魔宗,还是被魔宗所杀,他此生再无机会入魔,我也算尽到了朋友之义:”

    宁缺心想小师叔有你这样一个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老僧带着不尽悔意痛声说道:“然而我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杀人的:”

    老僧谓叹道:那年秋天我在瓦山辩难,堂教前来看我,又一年秋天,我离开中原往荒原问道,世人以为中间这段时光我在烂朽寺隐居,其实不然。那段日子,我受神殿所请,悄然在魔宗修行,便是先前说过的中原正道的反渗透。”

    听着这话,宁缺心情微凛,暗想难道这名老僧当年真的差点做了魔宗的宗主?西陵神殿请他这位莲生三十人物潜入魔宗,倒真是好算计,此人能让魔宗信任甚至攀上高位,想来无论境界手段心志都是世间第一流人物。

    老僧自不知他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神情温和看着房间布满灰尘的石壁,仿佛看着数十年前洁净无尘的魔宗正殿,缓声继续说道:“在世间印象中,魔宗都是些邪恶该死的败类,事实也相差不远。[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那些魔宗中人滥杀无辜,劫掠儿童强行逼迫他们修行魔功,每年便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然而魔宗难道就是一块铁板?”

    “当年魔宗势盛之时分七门二十八流派,每派修行理念乃至入世理念各有不同,有些流派宛若佛门苦修僧,根本不导人世间打交道,像这样的流派又怎能作恶?”

    老僧收回目光,看着三人平静说道:“魔宗就像任何一个宗派那样,有好人也有坏人,我承认魔宗里绝大部分都是坏人,但总还有好人,然而当那柄划劈开块垒杀进山门挥出血雨腥风之时,又哪里知道死在剑下的人是好还是坏?”

    “轲浩然杀进魔宗山门时,我便在此山中。”

    老僧缓缓低下头,颈椎处发出干涩的响声,仿佛随时可能掉落下来,说道:“我在魔宗生活数年,自然有很多旧识,我知道有人贪杯,有人宠妾,有人爱给自己孩子当马骑,就在那天……所有我认识的这些人都死了。”

    “我潜伏进魔宗,目的就是为了消灭魔宗……那些人一一死在我的面前,我本应该高兴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喜悦不起来。看着那些熟悉的脸颊被切割成两半,那些曾经在我膝上蹦蹦跳跳的孩子被切割成两半……看着鲜血从殿里蔓延出去,把无字碑下半段全部染红,然后流下石阶,最终顺着你们应该看到的那些石粱缓缓滴入漆黑的深渊之中,我忽然发现自己很难过。”

    宁缺眉头微皱,说道:“够了。”

    老僧慈悲看着他,缓缓摇头说道:“这不是你小师叔造悄杀业,我回忆那些画面,也不是指责他,我只是想弄明白,究竟什么是魔?”

    “滥杀无辜的魔宗是魔,还是杀人如狂的轲浩然是魔?我因为忧心轲浩然入魔……从而让他大造杀孽,会不会反而让他入魔?还是说我这个暗中在幕后布置一切的阴谋家才是真正的魔?看着满地鲜血,我开始问自己些问题。”

    老僧的声音渐渐变得疑惑起来……这种疑惑是站在桃山之上看天的疑惑,是站在废墟之中感慨历史沧桑的疑惑,是对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疑惑。

    “正道魔道究竟该如何区分究竟什么才是荆……”

    “如果靠理念道德来分,魔宗滥杀无辜便是魔,那么漫漫修行道上谁不杀人?佛鼻言众生平等,若我们杀人便是入魔,那么屠夫杀猪呢?你我儿时在路上拾石块砸死野狗呢?我们啃猪蹄啃的满手是油,津津有味扯着那些韧劲十足的筋条,可曾想过这是猪的肉身?是不是我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入了魔?”

    “如果靠出身来分,魔宗肇始于千年前光明大神官手中,史载那位光明大神官道德崇高性情慈悲妙境通明,哪里先天邪恶处?魔宗源自昊天道门七卷天书中的明字卷,本身就是道门一脉,又为何成了魔?”

    老僧静静看着身前的三名年轻人,轻声说道:“魔宗山门破,血河可流杵,那日之后我自困于此赎罪已有数十年,这个问题便想了数十年。”

    宁缺和莫山山沉默思忖这位涛代高僧的话语,各有所思。

    叶红鱼却是霍然抬起头来,毫不犹豫说道:“莲生神座此言差矣,魔宗之所以为魔与理念道德无关,也与出身流脉无关,而是功法本身便是邪恶之一属。”

    “昊天降神辉于世间,赋予温暖,赋予光线,如此世间万物方能生长,天地之间才有流转之气息。然而魔宗妖孽所修功法强夺自然牙,气,妄纳天地于体内,等若窍盗上天慈爱播洒之光辉,若任由这些妖孽强盛,天地气息渐涸,世界毁灭,再何以言之?这等功法亵渎昊天,颠倒天地,是为大不敬,故而为魔。”

    少女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格外坚定而清醒,事涉道魔之分,即便面对她尊敬景仰的莲生神座,她也表现的如此平静强硬,沉声说道:“道魔之别不在理念不在脉流,只在存世毁世之差,有若黑与白光与暗,怎能相容?神座所思差矣。”

    叶红鱼清脆若铁筝的声音帮助莫山山驱散了心头上那抹疑惑,她轻轻点头,心想此言甚是,所谓道魔,分割便在于对这世界究竟存着善意还是恶念。

    宁缺以前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无论西陵神殿、佛宗还是大唐帝国的修行者们,提及魔宗便视之如仇誓不两立,决然地令人心悸,今日叶红白的这番话终于让他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魔宗功法吸纳天地元气为己所用,境界越高深者所吸纳的天地元气越多,如果任由魔宗在世间发展直至人人修魔,到那日只怕整个世界的天地牙,气都会被吸干净,到那时这个世界只怕也会步入毁灭。就像是放养在草原上的羊群,若把这片草原上的草叶草根全部啃食干净,那么草原会变成沙漠那些羊儿自然也会死去。

    他终于发现,魔宗被世界敌视,原来是个环境问题。

    道痴书痴花痴这天下三痴,换到宁缺很熟悉的另一种环境中,大概就是那些聪慧过人文理兼修还无耻到每天夜里温书温到三点钟的美少女,这种姑娘往往都有某种执着痴狂劲儿,最喜欢掰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之类的话。

    道痴叶红鱼像世间所有修行者比如宁缺一样,在漫漫修远的修道路上都曾经对世界对道魔之别产生过怀疑曾经思考甚至反省但与别的修行者不同,她不是被世间固有看法限制从而渐渐不再思考这些问题让对魔的厌恶变成本能里的一部分,而是不断增涨自己对世界的认识,从中学习分析最终得出自己的看法。

    这种经过思考的所得,比些庸碌的修行者心中理念要坚定千万倍,所以即便她对莲生神座无比敬畏却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肯低头,因为她认为这就是真理。

    她的观点毫不虚伪,亦不矫饰,不与人讲机缘道因果说杀戮只讲利益,讲道魔两宗对这世界究竟会带来利益还是伤害,因为简单所以肯定所以极难被驳倒。

    然而莲生大师毕竟是莲生大师,他只用了很简单的一段话,便让叶红鱼看似坚不可破的观点顿时松懈摇晃起来,因为大师的见识更广,艰辛泣血学习思考自省的时间更长而且叶红鱼观点中的尾巴束的不够紧。

    “先前说过,我曾经在魔宗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未能找到天书明字卷却接触了很多魔宗的功法,我想对魔宗的了解这世间应该不会有谁比我更深。”

    老僧神情温和看着叶红鱼,说道:“我当耸的想法与你一样,然而当我见过魔宗中人修行,见过他们出生死亡,见过他们与天地之间的关系后,这种想法渐渐转变,因为当年的我和现在的你一样,都忘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魔宗中人体强寿绵,但他们终究还是会死的。当他们死亡的时候,用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时间修行吸纳的天地牙,气,会随着肉身的死,亡僵硬,重新散归天地间。”

    老僧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了解这一点,便明白魔宗并不是想再建一今天地,而是在天地间开辟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那空间可能是湖,可能是山,可能是一片美丽的草原,但无论是哪一种,这些空间最终还是会成为天地的一部分。”

    “同是生在人世间,沐浴着昊天的神辉成长,修行呼吸吐呐,最终肉身成灰,气息散尽,同样回到昊天的怀抱,或许行走的道路不同,但起始和终点却在同样的地方,那么你能告诉我,魔宗和道门佛宗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叶红鱼微怔,回答不出来,她总觉得莲生神座这番话里应该有些问题,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却寻找不到问题的位望。

    老僧看着她平静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魔宗中人会死亡,帮么他们对这个衡定而伟大的世界便不会造成任何值得时间看上一眼的伤害,如果入魔之后能长生不死,道门或者说你的警慎敌意才能成立,然而世间何时有过长生者?”

    叶红鱼缓缓坐在腿上,黑发无力地自肩上倾泻而下,身影显得有些落寞,这番话对她的道心造成了太大的震撼,平日里要听到谁敢暗指道魔殊途同归,她绝对会冷笑抽划斩之,然而今天说出这番话的人是她敬畏的莲生神座,更关键的是莲生神座这番话听上去竟是根本找不出任何可以指摘之处。

    老僧仿佛能够体察到她此时的不安和隐隐恐惧,用恰悯慈悲的目光看着她,轻轻叹息一声,然而艰难举起自己的右手伸向空中,指间大放光明。

    叶红鱼震惊望去。

    宁缺和莫山山不解望去。

    三人同时感受到老僧枯瘦如枝的指上所妈放出来的神圣气息。

    “当年隔世自困赎罪,我在这房间里布下樊笼,这樊笼便是我体外的世界。此地天地气息稀薄不可控,却可借时间累积缓慢吸纳入体,此时天地元气便在我枯瘦体内流淌,那便是我体内的世界,当这两个世界接触的时候,有妙境生出。因为樊笼乃是道法,肉身循气乃是魔功,而当道法和魔功相遇时“……”

    老僧静静看着缭绕在自己手指间的圣洁光辉,平静说道:“便是神术。”

    枯瘦手指间獠绕的光辉渐渐淡去,泛着毫无热度的火焰飘摇。像是夜风里的小油为,暴风雨里的没火,似乎随时可能熄灭却永远不会熄灭。

    叶红鱼看着莲生大僧指间的圣洁光辉,眼露迷惑惘然神情,莫山山的神情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充满了震惊,她们清晰感受着光线里蕴藏着的神圣气息,无措思考着莲生大师的话,根本无法平静。[]

    宁缺的修行境界以及知识不及二位少女,自也不像她们这般震惊,他只是谗异于境界如此玄妙的神木为何偏生没有丝毫威迪之感?仿佛不是真实的存在那般。

    老僧枯疫手指间的光辉通透而温莹,不会令眼眸生出灼痛之感,也没有散摇炎人的高温,却像天地间的阳光那般照耀一切,透着难以形容的至高境界。

    莫山山喃喃说道:“道魔相通,便入神道?”

    老僧微笑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满是欣赏的意味,说道:“数十年来我苦思道魔之别,以道法于身外柬一世界,以魔北于身内椅一世界,终于发现了某种可能性,也便是你所说的这八个字。”

    听着这番话,叶红鱼终于从震惊中醒来,想到一件事情,无论道魔相通是否能够入神,但要做这样的尝试,首先就必须入魔,她怔怔望向骨山里的老僧,觉得自己的判断实在有些大道不道,莲生神座怎么可能……

    “你猜测的不错,我确实已经入魔。”

    骨尸山间坐着枯瘦如鬼的老僧数十年来空气一直那般干冽,只有骨山指向的房顶石绫间隐有湿意,那些湿意不知蕴积了多少时日终于凝成了水珠滴落。

    老僧缓慢抬头微微启唇,那滴水便滴入他干裂的枯唇之中,然后化成老僧枯瘦鬼脸上的一丝笑容,那笑容慈悲从容,令人心折。

    老僧看着她微笑说道:“当年我担心轲活然入魔,没有想到最终我也入了魔。”

    莫山山和叶红鱼此时意识受了大震域有些浑浑噩噩各自沉浸在思考之中,只有宁缺依然注意着老僧的一举一动。

    步入魔殿遇着这位自得赎罪数十年的传奇人物,宁缺心中一直便有很多疑问,数十年不饮不食,这位莲生大师怎么活下来的?后来见莫山山和叶红鱼都没有这和疑问,他心想大概是这位大师境界早已超出凡人想像可以辟谷了

    此时看着房顶石缝涅意凝成的那滴水落入老僧枯唇,他不由微微一怔,心想这老僧人对石绫滴水的规律掌握的非常清楚,数十年间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或者说曹经错失过多少滴水,让他心痛难当,才能熟练成这样?

    石缝湿意,奉养着一位传说中的人物枯坐赎罪数十年这幕画面大机会让所有人心生悲悯崇敬之心,但宁缺心若铁石不肯稍颤,眉稍反而微微挑了起来若是赎罪,何必求生?若要以生之痛苦,回应己身罪孽之深重又怎会因为曾经错失滴水而痛苦,从而让抬头承水滴成为一和本能里的反匙

    当宁缺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莲生大师已经开始和叶红鱼、莫山山继续瓣析俘行道最高远处的那些风景。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想莲生大师当年在蛙柯寺瓣难能精来到神殿掌教登门,肯定不是隆庆皇子那和货色能够相提并论这枯居魔殿数十年想必无聊到天天自己和自己瓣难,你们哪里瓣得过他?

    果然,随着时间缓进,房间里最终只割下了那道苍老落悲的声音。

    “若世间有真理,当瓣而明之。”

    “修行者追寻的究竟是什么?如果我们寻找的是认识世界的方法和改变世界的力量,那么力量本身又怎么可能有善恶?只有使用力量的人才有善恶的分别。”

    “一把刀你可以用来切菜可以用来雕萝上也可以用来杀人,一块石头你可以用来赏玩可以用来做房恭也可以用来杀人,一面湖可以用来养鱼可以用来泛舟也可以用来杀人,一座山可以用来攀底可以用来建庐也可以用来杀人。”

    “世间万物都可以用来怡人也可以用来杀人,而万物无罪,唯人类乃万物之灵,赋予万物灵魂和用途,所以罪之一字只可适用于人。道魔之别在于方法在于路径,便有如世间万物,岂可妄加罪之?能罪的依然只是人。”

    老僧的话语一点都不艰深晦涩,也没有用女虚的词汇豪上一层神秘的外衣,缓缓讲迷着这些简单朴素的道理,把他所认知的修行世界赫碜了给这三今年轻人听。

    老僧的声音虚弱,略显沙哑的声线起伙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与对万物众生的悲悯意,语气平和却又令人信服,真可谓随意道来,便是妙谛。

    宁缺本没有细听,却不知不觉间被老僧的话语吸引住,坐到地面上开始,专注聆听,随着慈音入耳,自来荒原后一直紧绷的精神渐渐放松,身体也变得放松起来。

    魔殿房间仿佛积蓄了数十年的狐单寂寞,与世隔绝幽静无比,只有老僧的声音如莲花般缓缓绽放轻柔回荡,这些声音与辞句最终变成莲瓣化作的舂水,在墙壁与心灵间回荡,一波一波地漫了过来,暖洋洋地令人好不舒服。

    尸山间有具割下半边干肉的白骨。白骨向天仰着头,枯干的骨爪伸在脑后仿佛垫着,无肉的古脚搁在左膝之上,仿佛在安静喜乐地倾听,显得格外舒服,不知是有风楠过还是有水滴落的猿故,白骨的头颅侣尔会点动两下,似乎很是赞同。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回荡在房间与心灵间的教导解说缓缓停止,老僧神情温和看着若有所思的三今年轻人,看着他们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微笑说道:“山门开君,世间纷犹必然再至,抚骨细算,我离去的时间大栖也将至了。”

    叶红鱼震惊抬首,不知该如何言语。

    老僧看着自己不知何时重新待成莲花印的枯瘦双手,沉默片洌后淡然说道:“我这一生,用世俗眼光看来,已算精彩,出身佛门显达于道门却最终随了魔门,如今寿数将尽,想起千年前开划魔宗那位大神官说过知我罪我,唯时光耳,不免觉得无谓,自莲中生投水中亡,何必在意谁人知我或是罪我?”

    “只是谁能真的做到生死完全不系于怀呢?即便已经了生脱死,谁又能对世界没有一丝眷念?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瘿迹?便是我也如此:”

    老僧缓缓抬头,看着身前三人微笑说道:“我兼修三宗,自围赎罪数十年,不敢言大成却稍有所获,我想把这残躯里的些微力量还有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传承下去不知你们当中有谁愿意仁慈地接受我的衣钵口……”

    传闻中修行到极致的大修行者,因为对世界本原有足够深煎的认识,甚至能够隐隐感觉到自己离去的时间。莲生大怀自困魔宗山门赎罪饥苦煎煮数十年,终遇着山门重启遇着晚辈子弟,这等机猿也许便是生死之楔点,所以听他说自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三人虽然震惊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然而听到莲生大师决定留下衣钵,便是一直强自冷静的宁缺,也禁不住心神剧烈摇晃,叶红鱼更是识海震荡不安,紧紧握着双拳,根本说不出话来。

    生命最重要的两件事情就是认识世界的方法,改变世界的能力,莲生大师认识世界的方法,先前三人已经静静聆听良久,攻变世界的能力自然便是力量和境界。

    正道修行没有传承力量的说法,只有魔宗至强高手才会在寿元断绝前,以浩顶方式,把力量传给选定的继承人,莲生大师要留下衣钵,应该也是用这和方法!

    莲生大师是什么样的人?宁缺以前没有听说过,但他现在很清楚。

    学贯道佛魔三道,曹赴两大不可知之地,做过佛宗山门护法,当过神殿裁决大神官,差点把魔宗宗主的位置骗到手,有资格与小师叔相伴同游为发,枯禁山中数十年竟把道魔兼修而成神木!这样的人物,当然是世间最强大的存在!

    能继承对方的衣钵,自己在谩远而眼难的修行道上可以少茶斗多少年?自己可以获得多么强大的力量?自己能接触到怎样的神妙世界?

    更关键的是,宁缺很清楚,如果自己能继承对方的衣钵,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丑俟将军和亲王李沽言,甚至是隐藏在他们身后的那些阳影,都可以轻松被自己撕成碎片,自己不需要借助书院的力量,不需要让后山的师兄师姐们陷入两难的境地,自己便能把苦守了十余年的仇恨一投而快。

    倒在血泊里的这一世疼爱自己无比的父女,被活生生踩死的年幼的玩伴,杂着乌黑血清的杂刀,倒在杂房里的那两个人,雨天灰墙边的小黑子,还有小黑子家乡无辜惨死的村民,在这瞬间都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静静地看着他。

    对当年灭门惨葵的仇收在他心中其实早已渐淡,但他恐惧于这积淡滇,所以愈发要把仇恨深深地屯进自己的骨中,这道已经隐隐变了味道的仇恨,已经成为宁缺生命里最重要的精神支撑,而这道支撑和先天对力量的翕婪追求混在一处,便变成了难以柿止的最强烈的诱惑。

    这和诱惑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身体缓缓从地面上栓了起来,催促着他艰难地迈动脚步,向骨山里走去。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宁缺只需要向前再踏数步,登上骨山接受莲生大师抚顶。便会继承一身霸世功业,成为世间一流强者,明悟道魔入神之妙境,然而这意味着他必须接受魔宗真气。

    道魔相通,便能入神,这等说法听上去美妙,然而在华美的袍子下,赤luo真实的世界其实还是原初的模样一灌顶乃魔宗秘法,所传续非感悟体会,非念力境界,只能是真实的存在、那些攫取自大自然的天地元气,那这不是魔是什么?

    想要入神需先入魔?在幽静殿内,莲生大师可以温和说魔论道,但在山外的真实世界里,魔道依然是不容于世的邪恶存在,是中原诸国诸派念念诛毁的邪孽。

    宁缺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叶红鱼是西陵神殿年轻一代最受宠爱的道痴,可即便是他们这样身份的人物,一旦被发现入了魔道,只怕也会被整个世界所遗弃,就像这座沉默枕在莽莽荒原北方的雄奇山脉一样。

    再踏数步便将入魔,怎么能踏?然而继承莲生大师衣钵,成为不世强者,拥有无数力量修为的yòuhuò又是那般的鲜活而强大,难道就此错过这等机缘?

    宁缺觉得自己的双tui像挂了几千两雪huā银那般沉重,难以移动分毫。

    叶红鱼的耳中仿佛还在回dàng着莲生神座温和慈悲的佛音妙谛,她的眼神有些空洞惘然,偶尔现出几丝坚毅明亮,却又瞬间转为挣扎的痛苦。

    如同宁缺一样,她的精神世界也处于一种极不稳定却又极为放松的状态之中,思绪随着莲生大师的教诲而不停摆动,在自幼道门所学和纯粹逻辑判断之间摇摆。

    继承莲生神座的衣钵,对任何一名修行者而言,都是难以想像的极大yòuhuò,然而如果单单只是这种yòuhuò,并不能让道心坚定的她对魔宗功法产生丝毫兴趣,只是她在内心深处根本无法反驳神座的观点越思考越入神越觉得有道理。

    叶红鱼美丽的脸颊上眉头紧蹙显得非常痛楚,伸出左手用力地抓住自己饱满弹软的xiong部,指头深深陷下,仿佛要将那颗摇动不安的心掏出来一般,因为用力过猛的原因,受过数道箭伤的左肩伤口再次迸裂,缓缓淌出血来。

    她喃喃低声说道:“真的有第三种道路吗?”

    跪坐在地面上的莫山山,此时脸颊也变得极为苍白,双chún抿成一条笔直的细线,如墨般的美丽眼瞳根本无法聚焦显得散乱至极。

    莲生大师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平静温和地看着他们,枯瘦如鬼的脸上泛着淡淡慈悲的笑容,也许是希望他们自己能够逾过那道门槛,做出自己的选择。

    道魔之别所产生的强烈精神冲击,让宁缺三人陷入痛苦的精神挣扎之中,这种痛苦更多造成心神上的恍然和不稳定,然而与之相伴的却是一种极为空明放松的精神状态,渐渐痛苦与挣扎开始像流水一般流走,盈绕在三人识海里的气息变成了温暖的春水,空明放松的稳定心境重新占据他们的身躯。

    类似恐惧挣扎之类的负面情绪渐渐淡去,三人本能里觉得很安全,莲生大师xìng情洁如莲huā,没有任何必要欺骗他们入魔也不可能对他们有任何图谋,这等绝代强者想伤害他们,根本不需要耗费如此多的功夫。

    真正令他们心境空明放松的原因还是yòuhuò,继承前代强者衣钵的yòuhuò,明悟世界本原真理的yòuhuò融道魔合一而晋神道的yòuhuò。

    这yòuhuò是草原,是星空,是儿时香甜的奶糕味道,是站在山峰之上俯瞰苍生的睥睨气息,是在斑驳城墙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留传后世的可能。

    那扇yòuhuò的大门正在他们身前缓缓开启。

    门后是一片陌生的、鲜美肥沃的草原,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就可以躺在这片如毛毡般的青青草原上,看着从未见过的美丽星空静静享受所有的一切。

    三人中叶红鱼的境界最高,对修道的理解最深她曾见过那些真正强大的力量,并且倔犟而专注地不停追寻所以她此时感受到的yòuhuò也最大。

    忽然间她听见了破烂木chuáng摇晃发出吱吱作响的声音,她看见了自己童年时像芦柴棒一般瘦弱分开的双tui,她回忆起了那些屈辱而愤怒的过去。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梳着道髻,背着木剑的兄长,那时候的兄长还是个骄傲的少年,却已经是那样的孤独,随着时光流逝,兄长他变得越来越孤独,是因为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追上你脚步的原因吗?如果我有能力与称并肩而立,站在陡峭的悬崖边吹着寒冷的山风,你是不是便会觉得不再那么孤单?

    她惘然抬头,发现莲生神座正用悲悯的眼光看着自已,仿佛看靛了自已的一切伪装,她忽然感到寒冷并且十分恐惧,因为她觉得那扇门似乎就要自己面前关闭。

    “不是入魔……不是入魔……”

    她喃喃自言自语,眼眸却越来越明亮,抬起脚步,向骨山上走去。

    “是的。”

    “不是。”

    她走到莲生神座身前,双膝跪地,膝头碾烂几根白骨,谦卑低头,虔诚卸下本心对外界的所有枷锁,把精神世界坦诚地敝开。

    宁缺也正在意识的青青草原上仰望星空,心境一片宁静空明,然而这幅美好画面里蕴藏的纯美yòuhuò,总欠缺最后一丝力量让他踏出那一步,因为在门前停留的时间太长,他的思绪惘然起来,隐约间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一抹亮光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不似闪电更像是一场春雨,瞬间让他真正的冷静下来,从当下的精神状态中摆脱出来,想到了先前就有些弄不明白的几个点。

    若是自缚赎罪,何需铁链穿身?难道如莲生大师这等大境界者,也会堕入以肉身苦楚救赎的无聊滥馅?这等传奇人物心志何等样坚定,阅尽世间繁华别离生死,又岂会因为小师叔闯山门剑斩群魔血流飘杵便忽然莫名其妙地逆了道念佛心?

    即便是自己,看到如此多残酷画面也可以做到不动本心,更何况是这等强者?

    这些疑huò像雨点般不停击打着他的脑海,最终汇成某种可能,这位老僧根本不是自缚赎罪,而是被人关在此间承受折磨赎罪!

    一念及此,宁缺震惊醒来,发现缭绕在身边如春水般的温暖,那些慈悲平和的气息全部消失不见,环境依然干冽微寒,明白先前竟是被老僧的精神力量所控制!

    他震惊向骨山处望去,只见道痴跪在老僧身前的白骨堆中,老僧枯瘦的手掌已经落到她的头顶,一股强烈的恐怖感瞬间占据身躯!

    莫山山惘然走到骨山边缘,宁缺大叫一声伸手拉住她,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解下身后的铁弓,挽弓搭箭,指向骨山深处那位曾经慈悲如佛,此时却yin森若鬼的老僧。

    薄皮包着细骨的苍老手掌,缓缓落在少女头上,轻轻抚摩,感受着黑sè发丝所传来的细腻触感,老僧温暖如春湖的眼眸里忽然现出一丝痛苦的挣扎之sè。

    挣扎只是片刻,老僧枯瘦如鬼的脸颊上的温和慈悲,瞬间变成极端狂热,最终变成极度平静的冷漠,幽深如夜星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

    一道并不强大却醇正绵厚无比的气息,从老僧手掌下方嗤嗤喷出。

    叶红鱼霍然睁开双眼,看着老僧近在咫尺的苍老面容,感觉识海里的念力如洪水一般向体外渲泄而出,身体骤然变得虚弱,明白正在发生什么。

    她明亮眼眸里寒意大作,曼妙的身躯像鱼一般弹动起来,伴着尖锐的怒吼,双手在空中连换四种剑诀,凝周遭天地元气为虚剑,直接每老僧xiong口刺去。

    果然是强大无比的道痴,面临这种谁都想不到的局面,面对着修行道上一直视若神明的莲生神座,她做出了一个修行强者所能做出的最快反应,也是最正确的反应,她的反应简洁直接而且凛冽,出手便是同生共死的狠绝道法!

    然而这道蕴藏她十余苦修、甚至可以说是她此生所施展出来最强大的道剑,却完全落在了空处,因为她指间连换四种剑诀,竟不能凝结半点天地元气!

    天地间处处皆有元气,有元气便能被念力所感知操控运用,道痴叶红鱼万法皆通,在这等生死时刻,也不会在道法上出任何问题,此时无法凝结天地元气,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在老僧的身周根本没有任何天地元气!

    世间能够隔绝天地元气的方法有很多,但能让一个空间里的天地元气完全消失,以叶红鱼的博闻强识,也只知道一种方法真正的樊笼!

    叶红鱼对裁决司的樊笼自然非常熟悉,更是少有见过裁决大神官亲手布置的樊笼的人,然而那道曾光明大神官囚了十余年的樊笼,竟还不如眼前这道樊笼强大!

    感受着念力的渲泄,感受着身体的su软,她低头无力跪在白骨之上,看着这些嶙峋白骨,渐模粗的目光里终于生出些绝望的神情。

    白骨为篱,干尸为栅,好强大好可怕的一道樊笼。!。[(m)無彈窗閱讀]

    异变陡生道痴被制,宁缺本能里只想带着莫山山逃走,有多远跑多远,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准备用元十三箭解决这一切,因为他知道逃肯定逃不掉。

    他捏住符箭寒尾的时候,老僧枯瘦掌心间已经开始喷射强大气息。[]

    当他把铁弓拉至圆满时,叶红鱼已经低头瘫软。

    他看到了叶红鱼眼眸里的绝望意味,也看到莲生大师那双毫无情绪的冰冷目光。

    莫山山被他从幻境中惊醒,瞬间清醒,黑色如瀑的秀发在身后猛然飘起,右手在空中颤动劲画,知晓三人面临绝境,一出手便是最强大的半道神符。

    面对如此强大的双重攻击,坐在骨山里的老僧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二人的眼眸里。

    便是一眼,宁缺只觉得脑中一阵难以承受的剧痛,仿佛二师兄头顶那根棒槌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重重击打自己的头,眼前一黑,便松了手指。

    莫山山只觉胸腹骤然被道利刀破开,先前在山门外大阵里蕴积的块垒棱角意尽数喷出,然而却不得痛快,只有无尽的痛楚之意,画符手指顿僵。

    符诗如道黑影般离弦而去,此时宁缺识海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控制,铁箭嗖的一声斜斜射出,射进魔殿一角,直接将那处的巨石崩开,堆成一角石山!

    莫山山纤指之间正在酝酿的神符之意,也瞬间变得黯淡微弱起来,就像是空气无法流通房间里的小油为,又被一阵狂风卷过,骤然熄灭无声。

    鲜血几乎同时从他们口中喷了出来,颓然无力倒在地面上……再也无法站起。

    莲生大师神情淡淡而无情看着喷血倒下的二人,深陷眼眸里的瞳子黑且冰冷……细若米粒,显得极为妖异,干瘪的胸腹显得比先前更加空洞。

    看似轻描淡耸的一眼,实际上蕴藏着极为恐怖的大境界……老僧被囚数十年,耗了数十年时光才重新凝回的念力,就因为这一眼便全部消耗干净。

    莲生大师面无表情望向跪在自己身前的叶红鱼,手掌在她满头青丝上缓慢抚摩,仿似温柔的情人,然后他忽然微微一笑,笑容依然是那般慈悲平和。

    带着这样温柔慈悲的笑容,他贴着道痴微凉的脸颊俯身低头……如同亲吻如同细语,轻轻柔柔用双唇触到她的左肩上,开始温柔地吮吸。

    苍老的双唇像水蛙般贪婪地吸附在少女赤裸的娇嫩肌肤上,枯瘦干瘪的双颊极有韵律感地鼓动,新鲜的血液缓慢进入他的双唇,润了他干渴多年的咽喉,开始滋养他多年未曾感受到生意的腑脏。

    片刻后……老僧抬起头来看着掌心间的少女……眼神温和里透着怜悯,淡而精湛的佛门气息在他脸上浮现,便是干裂唇角的那滴朱血也透着慈悲的意味。

    识海被完全控制,念力被尽数抽空……身体虚弱到无法移动手指的地步,强大的道痴此时连一个婴儿都不如……但她只是漠然看着老僧,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她知道自己今天大概再难逃出生天,骄傲如她自然不会乞恰,便是先前肩处传来剧痛和令人难以忍受的恶心,她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因为她不想让莲生神座有丝毫从中获得快感的可能,这是骄傲的她死前唯一能做的反抗。

    “你的血里充满了光明的力量,纯正至极浓郁至极的道门气息,便是数十年前,我也极少有机会品尝如此极品的力量。”

    莲生大师温和看着她娇美的脸颊,怜悯说道:“只可惜你已非处子,道心间那抹阴影让血中多了些燥意,不然完全可以和当年笑笑的纯,媚相提并论。”

    叶红鱼听着这句话,无力撑着地面骨渣的双手微微颤我起来,然而她依然倔犟冷漠一言不发,忽然间她的眼瞪微缩,因为她看到了一幅非常诡异的画面。

    莲生大师枯瘦如鬼的脸颊,竟隐隐约约间比先前要丰满了少许,枯干苍白的双唇竟显出了几丝血色,一股勃然的生机油然而生。

    叶红鱼想到传说中的某锋魔宗功法,不由感到身体一阵恶寒。

    莲生大师不再看她,抬头看着屋顶石缝间的湿意,大约是因为生机渐复的关系,或许是因为少女鲜美血液的缘故,他不自禁开始回忆曾经那些风光骄傲而美妙的过去,喃喃说道:“想当年南晋国君新立,有美人舞于庭……”

    苍老微嘶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望向向地面上生死不知的那二人。

    宁缺没有死也没有昏迷,只觉得身体仿佛散架一般痛楚无比,意识无法控制身体的动作,明白应该是自己识海被老僧目光严重伤害的缘故。

    他用肘部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想要重新挽弓搭箭,想要抽出身后的大黑伞,想要抽出自己的三把刀,然而什么动作他都无法完成,他只能绝望地看着对方。

    老僧只是轻描淡写看了一眼,他和书痴便被彻底击倒,实在令人恐惧。便在痛楚和恍惚之间,宁缺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师傅知命境界打架究竟是怎么样的,颜瑟大师当时以书院二师兄举例,说只需要二师兄看你一眼,你便死了……

    这个枯坐有上被囚数十年,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近乎半死人的老僧,此时随意一眼便能接近二师兄的巅峰水准,那当年此人精神圆满,身体健康时,究竟已经修行到了何等样恐怖的大境界?难道他已经超凡脱俗破了五境!

    便在这时,老僧望向了他。

    他看到了老僧脸颊上的诡异改变……震惊无语,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莫山山因为破解块垒大阵思虑过度的缘故,精神一直极为虚弱,先前半道神符对对方目光所破,更是受了重伤。

    此时看着莲生大师的奇异变化……她的身体剧烈颤求起来,墨眸里带着难以抑止的怯色……颤声说道:“餐餐……难道……难道……是纂餐?”

    西陵神殿教典中曾经记载远古有异兽,名为黎餐,有首无身,贪婪嗜食。

    西陵神殿教典中关于黎餐的记载里还有一条……那是魔宗的一和极邪门的功法,修行这和魔功的魔宗强者,以吞食修行者血肉,以补强自身气息,贪婪好杀,最是阴祟邪恶,即便是魔宗中人绝大多数人都耻于与这等人同道。

    连魔宗自身都厌弃的这和纂餐魔功,毫无疑问是世间最邪恶的功法之一。

    宁缺没有听说过这和魔功……但先前莲生温柔吮吸叶红鱼伤口血液的画面,已经给他心神造成了极大的震撼,稍后莲生大师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强,两相联系他自然猜到这意味着什么。

    来到这个人世间后,他不知见过多少残忍事,便是更恐怖血腥诡异的画面也见过不少,知晓生死乃天命的道理,可以称得上是无所畏惧……然而想着稍后自己便会被这个枯瘦如鬼的老僧一口一口慢慢啃食,幼年时曾经留下的心灵阴影骤然扩大,让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眼眸里充满恐惧的神情。

    或许是为了克服心头的恐惧……宁缺对身旁的莫山山说道:“不用怕他,他被困了几十年早已油尽灯枯……先前那一眼已经耗尽他苦苦积累的念力,如果他还能战斗早就已经把你我杀了,更不至于连穿腹的铁链都摆脱不了。”

    老僧看子他一眼,神情温和说道:“眼力果然不错。”

    既然老僧暂时无法摆脱铁链,还需要用那和魔功把道痴的血肉化为自己的力量,那么现在宁缺和莫山山要做的事情便是和时间赛跑,和老僧比谁回复的速度快。

    宁缺盘膝而坐,闭目手搭意桥,莫山山将左腿收回,极困难地坐了个散莲,二人同时开始冥想,然而片刻后,二人同时震惊绝望地睁开双眼。

    莲生大师一眼望来,二人精神受到强烈的冲击,这和冲击甚至波及到了五腑六脏,识海更是受创严重,此时根本无法进入平日熟栓无比的冥想当中。

    二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选择放弃,准备尝试用符道的方法,符文所需要的念力终究还是要少一些,然而下一刻,他们发现便是连这条路也无法走通!

    这个幽暗房里的天地元气竟是稀薄到近乎没有一般,符道妙诣需要的念力极少,然而符道终究也是对天地元气的利用,如果没有天地元气符文又有何用!

    房间里响起莲生大师温和恰悯的声音。

    “白骨为篱,干尸为栅,只是表象,实际上这座樊笼以青石为篱,以剑痕为栅,乃是轲浩然亲自布置,便是我都施展不出,更破解不了,何况你们这些小孩子?”

    小师叔亲自布置的樊笼阵?宁缺震惊向四周望去,才发现那些石墙上的斑驳痕迹间竟隐着成千上万道深刻的划痕,那些划痕看似毫无任何关联地斜乱搭在一处,却形成了一道夜幕般的屏障,让魔殿外的天地气息竟无法渗进来一分!

    至此还有很多事情处于迷雾后方,但宁缺可以肯定某些半情了,他看着骨山里的老僧说道:“你果然不是自缚赎罪,而是被小师叔关在这里赎罪!”

    老僧沉默了很长时间,微枯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湛然的光泽,傲然说道:“知我罪我,唯春秋耳,无论是你还是世人抑或轲浩然,都没有这和资格。”

    宁缺声音微颤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佛子道士大魔头,神仙老虎癞皮狗,我这一生扮演的角色太多,到最后甚至我自巳都险些忘了自己是谁,我究竟是神殿的大神官,佛宗的山门护法还是魔宗的大祭者?然而身份这等外在和内在真正的你我又有什么关系?”

    慈悲温和的神情渐渐随风而去,老僧轻挥破烂褴褛的僧袖,风姿动人,气度好不洒脱,淡然说道:“我乃莲生三十二,瓣瓣各不同,却不知为何世人总要以一瓣之美忖全莲之形?我要成佛便成佛,要成魔便成魔。”

    话音渐落,老僧神情恰嘛牵起叶红鱼纤细的手臂,低头咬了上去,然后左右摆动头颅,艰难地撕下一片血肉入唇,开始认真而专注地咀嚼。

    新鲜的人肉咀嚼起采总是有此艰难,尤其是对一个牙齿落光的老僧来说,所以他嚼食的很认真,枯瘦的双颊不停地颤求,喜悲恰悯和贪婪血腥两和截然不同的情绪,在那双依旧淡然如春湖的眸子里不停转换。

    随着被咀嚼成糊的血肉咽入腹中,被吸收,老僧深陷的眼窝精神渐丰,枯瘦干瘪的双颊渐丰,枯槁如木的脸上渐渐露出更浓郁的生气。

    少女的小臂就像一截被湖水洗去泥垢、洁白的莲菊,伴着那声令人心悸的嘶啦声响,便被活生生啃去了一块血肉。鲜血顺着伤口流下,她的脸色苍白却极强悍的抿着嘴唇,不肯发出一声痛呼。

    老僧伸出发黑的舌尖舔掉唇角的鲜血,脸上却依然保持着慈悲恰悯的神情,然而越是如此,这和极鲜明的对照越发令人心寒。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身体一阵寒冷,事态的发展太过出乎意料,无论是他还是叶红鱼,都未曾想过以德行崇高著称的莲生大师,竟然会是如此恐怕的魔头,最关键的是,先前这位老僧所流露出来的气息是那般的纯洁慈悲,便是他心中曾经隐有疑惑,本能里却根本不愿意怀疑这位老僧。

    枯皱的脸皮上依然残着将凝的血清,已经把那口血肉咽进腹中的莲生大师,却仿佛在瞬间之中,重新变成那位德高望重,悲悯世人的佛宗大德。他看着掌心下的叶红鱼看着少女眼眸里的绝望与怨毒的诅咒意味,伸出手指缓缓滑过她的细嫩面容,恰悯说道:“如此可爱,我怎能如此对你?”

    叶红鱼识海被制,身体失去了控制但意识和感知却依然敏锐,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更觉得脸上那根细瘦的手指像蛇信一般冰冷恐怖。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为什么没有忍住血食的诱颛惑?”

    老僧的眼眸变得有些空洞,有些惘然,他痴痴喃喃问着自己,忽然间自嘲一笑摇头感慨说道:“一眼望去两个洞玄境的小孩子居然还能活着,数十年时间才凝了这么点可恰的念力尽数消耗一空,莲生你现在太弱。”

    他的神情回复平静,温和向自己以及房间里的三今年轻人解释说道:“数十年在生死边缘挣扎煎熬,我随时可能死去,所以我必须吃些东西。”

    解释的语气很寻常自然,落在宁缺三人耳中却是格外冷酷。

    宁缺此时已经能够确认,数十年前小师叔单划破魔宗山门不知何故没有杀此人,而是用大禁制把他关在此间,让他受数十年孤单饥饿煎熬的痛楚。

    数十年时光消逝,这位老僧境界再如何高深强大,也挨不住这般非人类能够承受的折磨,渐渐油尽灯枯将要死亡,便在这时因应天时循环变化魔宗山门重新开启而自己三个人误打误撞而来,便成为对方脱困的最大希望。

    于是才有先前那么多的论道,老僧便是用慈悲如佛的这一面,让三人逐渐放松警恨直至再用传衣钵为大诱颛惑,令道痴敞开精神世界从而一合受制。

    宁缺皱眉说道:“无论是莲生大师还是莲生神座,在修行世界里都拥有无上的声望,我未曾听过你的大名,但这两个姑娘一见你的面便跪拜叩首,明显对你非常信任,你完全可以等着我们把你解救出去,何必非要如此行险?”

    老僧微笑说道:“因为你们解不开这座阵,只有回复实力的我自己才能破开这道樊笼,而我若要回复实力,便必须吃掉你们。”

    “就箕我们不能破开这道樊笼,可我们的师门长辈可以。”

    老僧大笑说道:“世间能破开轲疯子亲手所设樊笼的,除了我便只有那廖廖数人,你们的师门长辈当中确实也有人可以,然刷艮不幸的是,这廖廖数人都知晓当年的故事,知晓我的秘密,如果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他们绝对不会选择救我,而是不惜让半个世界陪我毁灭的葬,也要杀死我然后挫骨扬灰。”

    宁缺怔了怔,然后说道:“看来你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

    老僧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和尸骨相伴了这么多年,其实心中早已断了离开的希望,却没想到山门会有重启的这一日,更没想到,第一批进入山门的竟是三个可爱又可恰的小孩。我想这大概便是命运的安排吧。”

    宁缺沉默无语,心想天下三痴加上自己这个书院二层楼弟子,在如今的修行世界里大抵有资格掀起几场风雨,然而在这个前代强者的眼中,却只是三个可爱可恰的小孩,时间这和东西对修行者而言,果然是最重要的因素啊。

    “我这数十年积凝的念力确实不多,住从你们入殿开始,我便开始用佛宗问心大颛法,本以为你在三人中境界最弱,应该最先入幻境而难出,却没想到最后竟是你一人保持了心境清明,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僧看着他洒然一笑说道,虽然形容依旧枯瘦难看,但那等俯视苍生的潇洒骄傲气息却是一显无遗,就仿佛执酒壶坐而论道的一位枉生。

    宁缺猜到他此时应该是在抓紧时间吸收腹中那口血食,也并不点破,不停以高频率放松崩紧身体每一处的细微肌肉哦,回答道:“大概是你给出的诱颛惑不够。”

    老僧微微皱眉,看着他问道:“难道我的衣钵对你都没有吸引力》”

    宁缺微嘲说道:“我当然向往力量,但总得是真的吧。”

    老僧微笑说道:“道魔相通便入神,是我多年所悟,并不曾骗你。”

    宁缺微微一怔说道:“但那依然需要先入魔。”

    老僧像碧空上的苍鹰看着篱内土鸡,冷漠看着他说道:“先前便说过,书院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居然入魔二字便能把你吓成这毫模样。”

    宁缺摇头说道:“如果是生死之前的需要,入魔又算得什么然而首先必须是我自己愿意,不能生出质疑之心否则便是封神又算得什么?而且职然是诱颛惑总要有些分量才是,你先前佛门妙音展示的那些诱颛惑对我而言分量有些不够。”

    这话里隐着轻蔑和不屑。

    此时的莲生不是高僧大德,而是个潇洒甚至霸气的狂生,微微眯起眼睛不悦嘲讽说道:“难道世界还有什么事物能比我的衣钵更吸引人?”

    宁缺忽然笑子起来:“我是书院二层楼弟子,日后是要继承夫子衣钵的人,就算是入魔,我也可以学小师叔留下的东西,我想这和分量应该更重些。”

    老僧听着这话,竟一时语塞,即便他骄傲到视世间道佛魔三宗为破鞋,也不敢自认比夫子更高至于一生之敌轲浩然更是给他留下了无尽的羞辱与痛楚。

    “而且我这一生从未遇见真正意义上无私的人,我总以为桌上不会平空出现一碗香啧啧的煎蛋面,所以你先前越是悲悯动人我越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宁缺继续说道:“我很好奇你先前说的那些故事,究竟有哪些是真的?还是说那些全部是你为了卸下我们的心防才专门讲的鬼故事?”

    那些故事里有小师叔的影子,所以他很关心,只是枯坐骨山的老僧,箕坐地面的年轻人明明是在生死关头的大危局却很有闲情逸志说着这些闲话,这个画面看上去不免有些诡异。

    老僧满脸悲悯神情说道:“先前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只不过有些关键点没有说透,血颛洗烂柯寺是我一手筹划那个美丽的舞女最后被我吸成了一具干尸,她死后的脸色很苍白白的近乎透明,但很奇怪的是,她白到透明的脸上却依然带着甜美的笑容,仿佛在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看着宁缺,平静说道:“我当时很害怕她脸上的笑容,用手去抹却怎样也抹不掉,所以我最后把她切成一块一块地吃进了肚子里面,那也是我第一次吃人。”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那个舞女究竟是什么人?”

    老僧微笑说道:“想要把轲浩然变成一个疯子,死的自然他的女人。”

    宁缺听到这叮,答案,沉默了更长时间,问道:“就是为了挑起书院和神殿之间的战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老僧沉默片刻,面无表情说道:“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这件事情最终被轲浩然识破,而卫光明这个榆木疙瘩也不知如何开始怀疑我的身份,我只好悄然只身离开桃山,遁回魔宗山门,然历便是后面这些事情。”

    听着对方渐趋浑浊的气息,宁缺确认这位曾经的不世强者,在被小师叔囚禁数十年后,生机已经快要灭绝,如果正面战斗不可能是自己三人的对手,此人竟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布了这样一个局,果然是心思缜密直至恐怖的人物。

    不过想到数十年前,此人横贯佛道魔三宗,最终险些挑拔诸派分裂,让整斤……天下陷入血腥地狱之中,有这等大本事的人,对付自己三人便如牛刀对着小鸡,轻松便把己等置入如此绝望险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宁缺看着老僧,问出自己真正的疑问:“无论在道在魔在佛,你都是备受尊崇的大人物,无论你怎么选立场甚至不用选,都能成为留诸史册的传奇,可你偏偏选了一条最血腥最无趣的道路,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与这个世界为敌?”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老僧看着他缓多说道:“很多年前,卫光明这家伙就经常这样自省,他不惜与全世界为敌是因为他坚信自己是对的,而我不一样。我与世界为敌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是错的。”[(m)無彈窗閱讀]

    忽然间,老僧两缕极长的白色眉毛无风而飘,不是飘然而仙,而是莫名暴躁起来,眼神暴肩,枯瘦手掌用力搓揉着少女的发丝,喝道:“世间哪有道理可讲?”

    “我是裁决大神官,曾坐墨玉神座,我是魔宗大祭者,可选宗主,我是佛宗山门护法,可命万僧,我这一生何其风光骄傲,翻手覆手间便有风雨大作,我欲成佛便成佛,我欲成魔便成魔,哪有道理可讲?”[]

    “你看这污糟糟的世间,活着不知多少庸碌如猪的蠢货,难道你不觉得呼吸的空气都那般脏臭?顶着一个沉默不知多少年的贼天盖,难道你不觉得呼吸极不畅快?人活天地间理所当然就要吃肉,吃猪吃狗吃鸡吃天地,哪有道理可讲!”

    宁缺忽然说道:“但这里面并不包括吃人。”

    老僧回复沉默,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慈悲的气息重新回到身上,若有所思缓声说道:“不错,这个世界总还是有些道理的,只不过道理的高度不一样。在我看来你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便是自身对世界认识方法的集合,当年坟茔一夜苦雨,我便一直在苦苦寻求认识真实世界的本原最终改变自己存在于世间的方式,最终想要奢望改变这个世界寻找到那个已经不可能回来的世界。”

    “烂柯寺悟道辩难

    西陵神殿掌教叹我妙言如莲,请我替中原正道诸派入魔宗为探,然而他却不知道,我其实从生下来的那天开始便是魔道中人。”

    老僧苍老枯瘦的脸颊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咧开的嘴唇里没有牙齿,于是看着更像一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给人一种先天纯洁的感觉,便是嘲笑也那般天真。

    “我只是追求力量,寻找改变世界的方法,并不在乎道魔之分也不在乎谁胜谁败我之所以愿意来魔宗,是因为我想看看那卷失落的天书。”

    “然而明字卷并不在魔宗山门里,这些躲在山里的魔宗中人,像老鼠般藏在中原诸国,又像妇人般煽风点火的长老们也令我厌恶,所以我再次离开。

    老僧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浓郁的嘲讽和厌恶神色,就像是市井间看着别家卖醋要兑两碗水的妇人,充斥着理所当然的骄傲和不屑。

    “我去了南晋大河去了月轮国,最终我往西而去,前往那个遥远的不可知之地

    在那座悬空寺中,终于听到了首座讲经,看到了那些清星的佛光听到了光辉间那些振聋发聩的佛言,然而过了数年,我终于发现悬空寺里的大和尚们也只是一些浊物,所谓佛言一味故弄玄虚,和宋国街上的算命先生无甚分别,更令人厌憎的是佛宗苦修己身,面对命轮转移只会卑微等待,似这般如何能够抵达彼岸?”

    老僧白眉飘起然而后落下,眼眸里尽是不满之色,就像是路上拦着宰相轿之痛呼国朝不宁应当如何振作的青年书生,很明显,他当年对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的观感,要比对魔宗山门的观感要好上太多,却依然怒极了对方的不争。

    “终于我自荒原归来,正式应掌教之邀暗中加入西陵神殿,又有魔宗里亲信相助,杀了两名蠢痴无比的长老,如此方才亮明身份,坐到了裁决的墨玉神座之上。”

    宁缺和莫山山一直沉默聆听,至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是魔宗中人,为何要帮助西陵神殿杀死自家的长老?”

    “不如此如何取信昊天道门?不如此那座破观又怎么可能让我这个悬空寺传人去看他们当成压箱宝贝的几卷破书?只是那座破道观吝啬到了极点,便是我替昊天道门做了这么多事,也只让我看了日字卷和沙字卷。”

    老僧神情冷漠说道:“虽说只看了两卷天书,但确实非凡俗之物,我本以为终于寻找到一个对的地方可以有机会认识真正的世界,然而没有想到,在桃山上呆了些时日,才发现西陵神殿全部都是一群怯懦胆小的白痴。”

    他忽然低头望去,只见叶红鱼的眼眸已经被愤怒的火焰所占据,心知是嘲讽西陵神殿让这少女感到愤怒,不由微嘲一笑说道:“可怜的孩子,难道这些话不对吗?世间亿万昊天教徒只知神殿不知知守观,桃山上那几座白殿里的坐着的家伙但凡有些勇气有些骨气也应该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他们是怎么做的?看似高高在上,结果却他妈的要被一个破道观指手划脚。”

    想着那座破道观里那抹青色的衣袂,老僧的神情微微一凝,然后讥诮说道:“都是一群狗,那座破观又如何?终究还不是昊天养的狗!哈哈……都是狗!”

    嚣张的大笑声从残着血的枯唇间迸将出来,老僧两道白眉飞了起来,似在舞蹈一般,豪情纵横,便如一位持剑行走乡野四处寻找不平处的青年侠客。

    略带嘶哑却豪意十足的大笑声,回荡在幽静昏暗的房间内,宁缺怔怔看着白骨山间前仰后俯似乎随时可能摔倒的老僧,感受着笑声里清晰传达的狂放意味,不由暗想此人当年有资格与小师叔以友相称,倒确实有几分道理。

    “在世间行走了这么多年,寻找了这么多年,却依然满地走犬,万生如猪,思来想去还是当年开创魔宗的那任光明大神官有些意思,所以我重新回到了魔宗。“

    老僧淡漠说道:“然而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魔宗依然还是当年那般污糟模样,占着宗主之位的那个废物愈发老朽昏庸

    竟因为舍不得自己女儿便想废了魔宗圣女的传承,其余人更是沉醉于杀戮的无聊快感之中就像野兽一样无趣无聊。”

    “便在这时我终于在山门里发现了一丝希望,那是一个小男孩儿,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复兴魔宗改变整个世界的可能,然而很可惜,重归山门为了立威我杀了他的父亲,所以他根本不相信我说的任何话,我从佛道圣地里带回那么多的奇妙功法他偏生不肯学,却非要去学那没有任何成功希望的二十三年蝉!”

    老僧追忆往事,愤怒地喊了起来:“唯一的希望又破灭了,我该怎么做?终于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我要让这个世界毁灭,什么魔宗佛门道家全部都毁灭,让天地间重归宁静,然而从焦土中生出新的芽,如此方能成事!”

    宁缺看着近乎癫狂的老僧,忽然问道:“你究竟想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模样?还是说你只是看不惯这个世界,就想它毁灭?”

    老僧渐渐敛了怒容,重新回复平静,说道:“你连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都还没有看到,又哪里有资格和我讨论对世界的改造?”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既然行遍天下追寻改变世界的方法,为什么始终没有去书院?我想当年的书院应该不会比你曾经学习的这些地方差劲才是。”

    老僧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书院已经有了一个叫轲浩然的家伙。”

    宁缺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所以根本不是改变世界。你只是嫉妒我家小师叔,你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想要战胜他,结果你始终做不到,直到最后你陷入绝望,于是干脆想让整个世界和你一起殉葬。”

    老僧微微一怔,然后像听见世间最可笑的事情一般,哈哈大笑起来,空着的那只手不停揉着干瘪的腹部,说道:“我会嫉妒一个疯子?”

    宁缺没有笑,平静看着他说道:“你本身就是一个疯子。”

    老僧沉默,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说的对,确实还是有些嫉妒。似我这等佛法无碍,道魔兼修,去悬空寺能成大德,在桃山能为神座,更是魔宗权柄最重的大祭者,实在是没有太多谦虚的资格,我总以为自己是千年一现的绝世人物,然而谁能想到,竟遇着一个比我更不可思议的家伙。”

    老僧感慨说道:“我曾学悬空寺莲花印,妙境自悟仿佛天生,我曾学桃山樊笼阵,挥手散指便困世间一切,魔宗七门二十八流派所有功法我无一不精,甚至连早已断了传承的饕餮大法也被我重新悟出,我更曾观两卷天书悟昊天神意,若非不想当狗随时能够天启,你说我这样的人可是修行天才?”

    每听一句,宁缺的心便颤动一下,细想自己此生竟未见过如此强悍的修行者,便是颜瑟大师和二师兄似乎也远远不如,似这样的人物不是修行天才谁还能是?

    他诚实说道:“真正的万法皆通,你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老僧自嘲一笑,说道:“那你可知道轲浩然会多少功法?”

    宁缺沉默。

    老僧缓缓摇头,说道:“他只会一种。”

    宁缺惊讶说道:“一种?”

    老僧平静说道:“轲浩然只会使剑,从最升始像孩子打架般的木片剑,到最后一剑破云洞天的剑,都是他的浩然剑。”

    宁缺望向房间四周墙壁上的斑驳剑痕,不解想道若小师叔只会浩然剑,那么又怎么能布置下如此强大的樊笼阵,把莲生这种人物困死数十年?

    老僧仿佛察觉到他和莫山山心中的疑惑,微笑说道:“你说我是真正的万法皆通,那我告诉你轲浩然他就是真正的一法通万法通,他此生只会使剑,却能将剑意化成世间所有道法,这房间里的樊笼便是如此。”

    一剑幻化成世间万千道法!

    宁缺震惊无语,心想这等境界自己要修多少年才能触碰到?

    老僧微笑说道:“遇着这样的人,其实真的很无奈。”

    “轲浩然生的不如我好看,骑的那头蠢驴哪及我的座骑神骏,他的脚好出汗所以脱了鞋便臭,却偏生喜欢坐着便去抠脚,他胜气也不好,就为了一碗红烧肉甚至和夫子对骂了整整三天三夜,就这样一个人,却偏偏世人只看他。与他并肩同游时,世人眼中只有他,无论我做出多少惊天之事世人眼中还是只有他……”

    老僧笑容微涩,抬起左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单莲花印,像宠溺孩子般轻轻抚摩叶红鱼的头顶,继续说道:“我想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确实有嫉妒他的原因,然则根本还是因为我想寻找到一条通往彼岸的道路,而无论是任何事,他都一直拦在我的身前,所以我必须想到一个方法让他去死。”

    “但你编织的那个阴谋还是被他识破了。”宁缺说道。

    老僧感慨说道:“当时险些被卫光明看破行藏,我只好避来魔宗,却不料轲浩然看破烂柯寺之事,也追了过来,当时我并不为意,总想着集全魔宗之力总能把他杀死,甚至还有些欣欣然于他的来到,准备迎接他的死亡。”

    “在那之前我没有和轲浩然交过手,我知道他很强,但我总以为你就算是天下第一强者那又如何?然而我终究还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强。”

    老僧冷漠说道:“因为他强,所以他胜。这种道理我们魔宗中人很能接受,我输给他也能接受,即便他一剑把我杀了,我也没有任何怨言,但他不该不杀我。”

    “他不该不杀我!”

    老僧枯瘦的脸颊忽然扭曲起来,幽深的眼眸像鬼火一般喷射怨毒的意味,嘶哑的声音仿佛来自冥界的声音,凄厉喊道:“他毁了我毕生修为,把我扔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用我最得意的樊笼封住所有天地元气,把我像个妖怪一样镇压在这终世不见青天的地方!让我承受永世的孤独和绝望!”

    “有谁能够忍受数十年与世隔绝的孤独?你可知道天天看着殿外透来的光线数着日子却永远数不到尽头的绝望?你可知道数十年只能看着这四面墙是多么可怕的刑罚?你可知道一个人呆的时间长了,便是安静都会变成最恐怖的折磨?”

    老僧怨毒盯着宁缺的脸,仿佛看着当年那个人的脸,他的呼吸因为激动而变得异常急促,声音也愈发凄厉阴洲,恰如他当时及此时的心情。

    “绝对的安静,没有一丝声音,没有蚂蚁爬过,没有树叶摇晃,什么都没有,最后你因为太想想听到声音,耳膜会变得无比敏锐,你甚至能听到身边那些尸体腐烂的声音,而那些腐尸肚子胀气炸开的声音进入你耳中,就像是一道惊雷!”

    老僧凄厉的声音在幽静的房间里来回震荡,如同无数道连绵不断的惊雷。[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房间里的尸体都腐烂了,或者变成了干尸,于是连这些声音都没有了,前一刻还令你作呕的声音在下一刻便成为回忆里最美好的东西,你可知道这种感觉?”

    “到最后你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声音,听到肌肉渐渐失去水分变形的声音,听到自己胃袋干瘪的声音,肠子干粘在一起撕扯的声音,银奇妙是吧?如果你听的时间长了,你绝对会很想吐,然而问题是你不能吐。”

    老僧的眼眸里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像石像般麻木回忆着这数十年残酷的人生,喃喃说道:“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不能完全不饮不食,你需要吃些东西,哪怕是很难吃的东西,如果你把食物吐出来,那你就会死亡。”

    老僧忽然尖声凄厉喊道:“我知道这种活法比死亡更残酷,被轲浩然幽禁在此地的时候,我就应该自杀,但这个看似粗豪的家伙拥有比魔鬼更阴险的心思,他知道我既然当时贪生一瞬,那么便永远舍不得死!他才是个真正的魔鬼!”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数十年时光,你是靠什么食物撑下来的?”

    老僧身下的骨山有**燥微风吹干的陈年尸身,有白色的骨骸。

    宁缺目光落在上面,忍不住皱起眉头。

    莫山山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发列骨尸山下有很多骨屑,那些骨屑似是野兽啃食留下的痕迹,忽然间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身体骤然僵硬,脸色异常苍白。

    看着两个人的反应,老僧大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尖锐,就像一只悲伤的老鬼带着怨毒在哭泣,脸上的耷拉皮肤皱在一处,如同真的哭泣,只是大概因为体内缺水严重的缘故,苍老眼角挤出来的那滴泪水竟是浑浊有如石乳。

    看着那滴苍老浊眼,听着如此摧心裂肺的癫狂哭笑,想着老僧被幽禁在魔宗山门数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便是心肠最硬的人只怕也会生出酸楚同情之感,然而宁缺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感受,看着老僧说道:“同情是哀求不来的东西。”

    老僧癫狂笑声渐止,如鬼火般的双眸看着他的脸。

    宁缺偏头看石墙,沉默片刻后说道:“大概是小时候遇见太多危险的缘故,我是一个很缺乏安全感的人,有事无事时我总喜欢想如果我出了事怎么办?谁把那桑桑养大?如果桑桑出了事怎么办?我该怎么才能说服自己继续活下去?”

    “如果有人像你曾经做过的那样对付桑桑,我会痛苦于怎样才能报仇。一刀把你杀了自然是太过便宜你,把你手脚析了腌到屎坛子里你大概也不能撑太长时间,不能让你承受太过漫长的痛楚,我自然也会不爽。“

    他收回目光望向老僧,微笑赞叹说道:“现在想着你这几十年的日子,才发现原来小师叔果然是一法通万法通的天才人物,便是折磨人也如此天赋。我不会同情你,我会学会这种方法,只希望以后不会用到。”

    老僧不知道桑桑是谁,莫山山知道,她看了宁缺一眼。

    老僧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先前的那连着质问,已经把他积累数十年的怨恨之意稍微抒解了些,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他缓缓低头,把枯干的双唇温柔移向掌心下的少女。

    叶红鱼冷冷看着老僧,赤裸的肌肤上却抑止不住生出些畏惧的小突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撕扯成碎片缓慢吃掉,谁都无法完全驱除心中的恐惧。

    幽寂无声的昏暗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道清冽的咖呛声。

    宁缺抽出背后的朴刀,双膝骤然一弹,就像只潜伏在长草中一夜终于抓到猎物弱点的猛虎,猛然向骨山里的老僧扑去。

    身在半空,一道寒冷刀光像暴雨般喷洒过去。

    他和莫山山被老僧一眼所制,识海严重受创,意识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然而不知为何他竟克服了这种障碍,强行控制了自己的身体,而此时老僧正俯首准备啃噬叶红鱼的血肉,应该无法注意他的动静,正是偷袭的大好机会。

    老僧余光里看到那抹刀光时,宁缺手中的朴刀距离他的脖颈只有半尺的距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无法再阻止死亡的到来。

    然而余光依然是目光。

    老僧看到了那抹刀光,心意便动。

    除了昊天的神圣光辉,世间没有比心意更迅速的事物。

    一股并不强大却境界醇和到了极致的精神力量自老僧目光里散漫透出,骨尸山间无数根白骨因应气机,纷飞而起,一根粗壮的腿骨横挡在那抹雪亮刀光之前!

    这根纯白的粗壮腿骨,不知道是当年哪位魔宗强者的遗存,灵魂早失却强悍犹在,与刀芒猛烈相撞,出现一个极大的豁口,竟没有从中断开!

    整座房间都是小师叔当年布下的樊笼阵法,朴刀上两位师兄刻置的符文无法吸附到任何天地元气,他竟根本无法正面对抗老僧念力直接控制的那根骨头!

    宁缺闷哼一声,刀锋处传来的巨大力量,直接让他的腕骨折断,身体猛地向后疾飞,人在半空中便是一道鲜血自口中喷了出来。

    骨山间,被老僧念力激发的那些白根碎屑紧缀而至,僻僻啪啪击打在他的身上,就仿佛是暴风骤雨一般,瞬息之间,他便遭受到数百数千次重击,鲜血不停喷涌,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根。

    啪的一声,宁缺重重摔倒在地,又是一口鲜血喷在了衣襟之上,好在那些白骨构成的暴风骤雨,离了骨山的范围便簌簌落地,没有再次攻击。

    源源不断的痛楚从身体各处传来,仿似所有骨头全部断了,宁缺皱着眉头,以朴刀刺地想要站起,但终究还是无法抵抗体内的伤势单膝重重跪到了地面。

    老僧脸色苍白双颊下陷,眼瞳里幽光大作,身体微微摇晃,很明显为了应付宁缺的偷袭,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数十年积蓄的力量和先前那口血食,都被迫消耗一空,然而无论他怎样虚弱,掌心却依然死死控制着叶红鱼。

    隔绝天地气息的裁决阵,对修行者而言是最恐怖的存在

    因为没有天地元气,绝大多数道术都完全无法施展,尤其是莲生大师先前那一眼里蕴着的无上境界直接创伤修行者的识海,让他们根本无法用意识控制自己的身体,处于这种境况里的待行者,就像是失去了毛笔的书家,失去了七弦琴的音律大家,徒有其识却丧失了所有能力,想必会陷入完全的绝望之中。

    但宁缺和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都不一样,他刚刚学会修行,过往十余年来挣扎于生死边缘时,他依靠的从来不是什么道法飞剑而是自己的身体和身后的三把刀。

    被莲生大师一眼重创识海,也无法让他陷入绝望,因为无数场战斗磨励下来,他对肉体的控制力强大到一般人很难想像的程度,甚至身体的骨骼肌肉能够自己控制,先前那段漫长对话的时间当中,他一直在不停以高速频率绷紧放松肌肉,就是想让身体真正地松驰下来,脱离识海控制而做出自己的应对。

    必须要说宁缺确实是很擅长战斗的人,尤其是处于这种以弱敌强看似绝望的境地中时,他越是冷静战斗意识越是强大,只可惜双方之间的实力差距已经大到单凭判断推算和战斗意识无法弥补的地步。

    “你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居然强到了这等程度?-

    老僧略感诧异看着半跪在地面上的宁缺,两道白眉缓缓飘起,低声感慨说道:“荒人虽然体魄强健,但在意识与身体的主辅关联上较诸你竟还有所不如,想不到这一代的书院行走竟是个修魔的上好材料,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宁缺受伤严重,再也无法握紧手中的刀柄,身体摇晃两下,终于是再次摔倒在地,也没有听清楚老僧说了些什么,擦掉唇角的血水,痛苦地咳嗽了两声。

    先前发生的事情太快,莫山山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此时看着宁缺倒在血泊之中,眼眸里满是担忧神色,却没有办法靠过去看他究竟怎么样了。

    宁缺看着她的神情,艰难以手撑地慢慢挪了过去,与她相背而坐,又痛苦地咳了两声,喘息着虚弱说道:“暂时还不会死,但这下真动不了了。”

    老僧看着他,越看越是欢喜,惋惜说道:“如此美材良资,如果不是书院弟子,我真想将一身衣钵传给你,看看日后你究竟能到哪一步。

    宁缺曾经真的以为自己是修道天才,但这辈子历经千辛万苦才踏入修行道,一入修行道便见着太多真正的强者,还有二师兄陈皮皮这等怪胎,又遇书痴道痴这些天才少女,才渐渐断了那等痴念,认识到自己在修行方面的资质不过庸庸之辈。

    所以此时听着老僧的感慨,他不禁感觉有些怪异,艰难翘起唇角,喘息着自嘲说道:“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居然也能是美材良资?”

    老僧看着他虚弱说道:“你若愿修魔,便是一窍不通又如何?”

    宁缺虚弱地靠着莫山山的后背,看着骨山里的老僧艰难一笑,说道:“大师,我现在愿意跟着你修魔,那你能不能把我们几个人放了?何必再打生打死。”

    老僧用悲悯的目光看着他,虚弱说道:“此时何必说笑语?”

    宁缺咳了两声,喘息着说道:“不是笑话,我可以以夫子的人格发誓。”

    老僧艰难地咧开嘴,笑着说道:“我与轲浩然一生为敌,比世间任何人都知道书院真实的模样,别人或许会信,我却知道书院出来的人没一个可信。”

    宁缺听着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却激得胸腹一阵难过,又剧咳起来。

    老僧看着他不解说道:“你应能大隐忍,先前为何选择那个时机出手?虽说那个时机不错,但终究还是早了一些,若你能等到我吞食血肉的那刻,岂不更妙?”

    宁缺擦去咳出来的鲜血,说道:“确实早了些,主要是不我喜欢看吃人肉。”

    听着人肉二字,老僧的神情渐趋怨毒,寒声说道:“我啃了几十年的骨头干肉,到最末这些肉都成了无水的柴渣,你以为好吃?”

    老僧看着相背而坐的那对年轻男女,怨毒说道:“之前行走世间吃的那些人肉,或是为了谋划,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强大,难道你以为我就是一个喜欢吃人肉的变态疯子?难道你以为人肉真的很好吃?”

    老僧想着数十年前那袂飘过魔殿的青衣,神经质一般笑了起来:“轲浩然把我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狱之中,就是想逼我吃人肉,后来又有一个家伙来过这里,无论我怎样苦苦哀求他,他也不肯放了我或杀死我,反而又去拣了十几具尸首扔给我当饭吃,说这是昊天对我的恩赏,如果我食人是魔,那他们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掌心下倔犟抿着嘴唇,不肯求饶也不肯呼痛、脸色苍白的叶红鱼,望向宁缺冷漠说道:“这个道门女子是我这几十年来吃到的第一份鲜肉,相较而言味道已经好了很多,你要不要吃一口试试?”

    宁缺看着老僧幽幽如鬼的双眼,沉默片刻后说道:“不用,我知道不好吃。”

    虚弱靠在他后背上的莫山山没有听懂他的这句话,以为他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任何人都不需要亲口尝试,才能知道人肉不好吃这个道理。

    然而老僧听懂了他的话,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诧异的神色,怨毒的眼神瞬间变回悲悯慈爱,赞叹感慨说道:“书院果然还是书院,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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