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魔法 > 将夜 > 全文阅读
将夜txt下载

    皇宫某座偏殿内,李渔斜椅软榻,手指轻拈着个茶盅,微嘲道:“倦时身后便多了个枕头,渴时便有人送来了几盅清茶,心想便能成事,自然是好事。”

    她身前那个小太监低着头,哪里敢接话。[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李渔是前皇后亲生女儿,自幼生长在宫中,聪慧明事,不知得到多少宠爱,加上因为远嫁草原一事又得到大唐臣民更多敬重,这些年朝野间有很多人都非常看重她,所以无论宫内宫外有什么消息她总能在第一时间知道。

    “皇后娘娘还说了些什么?”

    那名小太监仍然不敢抬头,轻声禀道:“娘娘说会支持曾静夫人认女,但桑桑既然服侍宁缺多少年,自有情份,让大学士府切不可意气用事把这情份断了。”

    听着这话,李渔眉尖微微蹙起,想起当年在北山道口火堆畔站起时与那人间生出的裂痕,无来由生出些怒意,寒声说道:“我用了两年时间,才和那对主仆间生出些情份,你居然想莫名其妙认个亲便把这情份抢走?”

    那名小太监愈发不敢起身,跪在榻前连连磕头。

    李渔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道:“确认桑桑真是学士府家的小姐?”

    小太监应道:“看大学士夫人的神情,九成是真的。”

    “可有什么凭证?”

    “小的不知道。”

    李渔挥手示意他退下,留在殿内看着粱上那些繁复美丽的纹饰发呆了很长时间,她很清楚自己先前的愤怒来自于无力,所以倚在软榻上显得有些疲惫。

    她当初唤桑桑入公主府玩耍时,宁缺还只是临四十七巷一个落魄的书者,这种交往自然没有夹杂任何功利因素,然而随着宁缺在长安城里逐渐发迹,直至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开始代表书院行走天下,甚至可以预见到将来可以影响大唐皇权传承,这种交往便开始自然而然多了些别的意思。

    李渔觉得自己的应对措施很正确,偶尔想起与那小侍女的相识,更是觉得冥冥中有把无形的手在帮助自己和皇弟,然而谁能想到就在这时,桑桑忽然变成曾静的女儿,而曾静却是那个女人的一条忠犬!

    如果桑桑真是当年大学士府那名女婴,她与曾静夫妇间的天伦血缘关系又岂是情份二字,有了这么一层撕扯不开的关系……日后若真到了夺嫡之时,宁缺又会怎样选择?一念及此李渔便觉得情绪有些茫然,内心充满了被昊天遗弃的挫败感。

    临四十七巷老笔斋内。

    “当年那个千刀万刻的管事……趁着老爷没留神,而我当时正半昏半醒,把你偷出了通议大夫府,卖给了一个人贩子,现在看来那名人贩子大概是想把你带到外郡卖掉,却不知怎的选择了河北郡,时逢大早他自顾不暇,所以把你给扔在了野外。”

    曾静夫人眼泪汪汪看着桑桑,想要伸手去牵她的小手,但看着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大抹布,又担心她不愿意……只好紧张地绞着手指,满脸企盼看着对方。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探出棉裙的鞋头,轻声说道:“听上去似呼也说的通。”

    曾静夫人急忙说道:“通,当然能通,孩子你现在肯相信我是你母亲了吧?”

    桑桑沉默片刻后抬起头来,认真问道:“然后呢?”

    曾静夫人微微一怔,旋即恰爱说道:“接下来当然是你跟我们回大学士府……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家,你的闺房我已经命人在准备,丫环们也已经备好,你若不喜欢府上旧有的,我明天就让人牙行带着小丫头们进府给你挑。”

    桑桑微微蹙眉……因为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此时的情绪而显得有些漠然。

    曾静大学士一直在旁沉默看着母女相认的画面,虽然他内心也确实颇为喜悦……但毕竟与前妻育有子女,所以不像妻子那般激动。尤其是看着桑桑微黑的小脸,他便很容易想起那个流血的日子,想起随后发生的那些事情。

    虽说他因祸得福,但他还是很不喜欢这段回忆,而且身为大唐高官,总要讲究一个伦理辈份,见着桑桑在妻子面前神情如此漠然便有些不喜。

    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去收拾一下行李,罢了,想来这些年你在外流浪吃苦也没什么值得收拾的东西,直接跟我们回府,至于户籍的事情我会让长安府衙去办,而宁缺那里我会请祭酒老大人去说,不会有问题。”

    桑桑心想这些年我和少爷藏了那么多银票,怎么会不值得收拾呢?

    然后她重新低头,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头沉默不语,微黑的小脸上写着不知所措的神情,因为她此时内心的情绪确实有些茫然。

    桑桑曾经想像过自己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但那只是看着别人家孩子都有父母之后自然产生的联想不知道是宁缺这个监护人做的太称职,还是小侍女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太少,她竟是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有父母。

    她在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看贝的第一个人是宁缺,这些年来一直和宁缺在一起生活,甚至可以说她的生命里只有宁缺,没有别的任何人,也已经不习惯有别人的存在,然而今天她发现自己有了父母。按照她所了解的世俗习惯,父母便应该是最亲近的人,甚至要比宁缺更亲近,那岂不是等于说,如今宁缺反而变成了别人?

    找到亲生父母本来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然而桑桑一想到自己和宁缺的生活似乎再也无法像以前那般只有自己和宁缺,那种幸福感便不知道去了哪里。

    相反她很不适应,甚至有很强烈的抵触感,所以她轻轻摇了摇头。

    曾静夫人微微一怔,然后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静的脸色更是骤然严肃,完全无法理解有人居然敢大逆不道到不认父母。

    曾静夫人看他脸色知道他要动怒,急忙拦在他身前,微笑看着桑桑和声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太突然,你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要不然你先跟我们回府……我们认你做义女如何?我相信只要处的久了你一定能相信我是你的母亲。”

    桑桑看着她忽然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会对我很好。”

    曾静夫人看着她小脸上露出的真挚笑容,心都快融化了,伸手取掉她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块大抹布,牵着她的手恰爱说道:“那你跟不跟我们走?”

    桑桑还是摇了摇头。

    曾静夫人不解问道:“为什么呢?”

    桑桑说道:“因为少爷还没有回来,等少爷回来后我会问他应该怎么办,如果他觉得你们真是我父母,那我自然会认你们……到时候我会常去看你们的。”

    曾静夫人从她话里听出一些别的意思,愕然重复道:“常去看我们?”

    桑桑说道:“就算相认了,我还是得住在铺子里啊。”

    曾静夫人吃惊问道:“为什么呢?”

    桑桑看着她认真回答道:“宁缺他这些年变懒了很多……好多事情都不愿意做大概也不会做了,所以我要煮饭洗衣,还要拖地擦桌……有时候那些府上的管家过来偷废纸,我还得拿条帚把他们赶跑,实在是没有办法在学士府过夜。”

    曾静夫妇怔住了,完全想不明白,一个做牛做马苦累不堪的小婢女,在得知自己是大学士府千金飞飞上枝头变成一只雏凤后,没有痛哭流涕扑进他们怀里,而是一心系着要留在万恶的主家替那个懒惰的少爷打理一切事务……那个叫宁缺的家伙究竟是施了什么法术……竟让自己的女儿说出这样的话来?

    桑桑接着说道:“而且宁缺他有时候想事情想的太多会睡不好觉,只有抱着我睡才能入睡,而有时候我觉得太冷也喜欢抱着他睡,所以如果分开都会睡不好哩。”

    曾静夫妇互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和疑窦……心想莫非女儿这些年给宁缺做小侍女,二人间已经发生了些事情?但桑桑年龄尚幼……而且看上去也不像啊。

    老笔斋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桑桑知道宁缺回来的日子,所以知道肯定不是他。

    陈皮皮艰难迈过门槛,揉了揉疲惫的圆脸颊,看着铺子里的情形,大乐说道:“难道你这里又有麻烦?本天才还正想那些人被我吓住就不好玩了。”

    桑桑解释说道:“不是麻烦……你也不用玩了。”

    陈皮皮说道:“那我们下盘棋吧。”

    桑桑向着曾静夫妇抱歉一笑。

    就在曾静夫妇有些惘然地离开老笔斋时,一辆简陋的马车驶进了长安城东门……在那辆马车四周尽是一片莺莺燕燕,却是宁缺一行人提前数日回来了。

    在土阳城外,他们的马车与墨池苑弟子们会合,然后一道南下,今日这些来自大河国的少女们终于看到了她们闻名已久的天下雄城,自然难免兴奋。

    车厢窗帘被掀起一角,一身白裙的莫山山微眯双眼看着长安城里的景致人物,微圆的美丽脸蛋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得出来她也很开心。

    大师兄揉了揉在路途上被震到有些酸痛的后背,看着满脸期待兴奋神情的宁缺,苦涩笑着问道:“小师弟你为何如此急着回长安?”

    宁缺认真说道:“说出来师兄您可千万别取笑我,我虽然没有择床的怪癖,但只要离了家便睡不好,所以急着回家好好睡上几觉。”

    即便是感情亲厚的同门师兄弟,依然还是会怕被对方取笑,所以宁缺这句话其实并不完全是实话,只有他自己知道睡不好觉以及急于赶回长安城的真实原因。

    不在老笔斋,便没有人端洗脚水,没有人煮煎蛋面,没有人递牙具,没有人陪你傻笑,没有人陪你悲伤,没有桑桑,而他不能没有桑桑。

    ……

    残雪未褪,寒风依旧,这还没到春天呢,长安城的街上却开始吐露春的芬芳气息,十余名少女声若银铃,娇颜如花,看着街景指指点点,不知惹来多少行人的瞩目。

    少女们穿着浅色的开襟长裙,宽长华丽的腰带系的比较高,风格非常清晰,见多识广的长安百姓很快便猜出她们是来自大河国。[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大唐与大河国世代交好,两国子民间有一种先天的亲近感,只是由于相隔路途遥远,这些年长安城里能见着大河国人的次数变得渐渐少了。今日忽然看见这么多来自大河国的秀丽少女,看着她们身上的儒裙,年长些的唐人便忍不住唏嘘起来。

    老人们开始回忆开化年间那位隐姓埋名来长安求学的大河国女王,开始对身旁的年轻人们讲述那位女王与唐皇之间的苦涩恋曲。

    而年轻的唐人表现的更加兴奋,他们站在街边屋檐下,向着那些大河国少女们拼命挥手,喊着欢迎来长安玩,有那胆子更大些的甚至直接追上了队伍,在少女们马畔一面跑着一面打听她们的姓名和住址。

    大河国虽然崇爱唐风,国中的女子却是以温柔静贞著称,先前入城后少女们叽叽喳喳议论桂花糕万雁寺,醒过神时便觉得好生失态,小脸发烫,此时被那些年轻唐人追着询问姓名更是羞的不行,纷纷低下头去。

    天猫女看着在马畔喘息着奔跑的一名年轻公子,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喜爱与兴奋之色,羞的把小脸蛋埋在毛绒绒的围领间,心想我才这么小你着什么急?

    自己一行人受到长安人如此热情的欢迎

    本有些不安的莫山山笑了笑,放下窗帘开始闭目养神疏而长的睫毛微微眨动似乎心里的不安还没有完全消除,只是她究竟因何而不安。

    宁缺凑到她身旁,掀起窗帘向外看去。

    在边塞实修的书院学生,大部分随他一同回到了长安城,前些天的急行军让这些学生们着实有些辛苦,尤其是落在最后面的钟大俊脸色苍白,比以往瘦了很多,看他那恍惚的模样,竟似随时可能摔下马去。

    宁缺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当初他冒充钟大俊随莫山山一行人深入荒原之前便交待人把钟大俊本人关押了起来后来他在王庭露出真实身份后也忘了这件事情,于是直到他离开土阳城,钟大俊才被放了出来,想必这半年时间吃了不少的苦。

    宁缺的品行绝对谈不上端正,但对于钟大俊这种品行绝对不端的角色,绝对没有任何歉愧负疚之心,理都懒得理他,直接对侧前方吹了声口哨。

    司徒依兰听着哨声,轻提马缰来到马车旁。这半年时间,她在碧水营带着同窗与士兵与草原蛮人及联军斗智斗勇斗狠在军中闯出极大的名声,只是娇颜被风霜摧残,千里奔波又让她满头满脸的灰

    看上去不免有些狼狈。

    宁缺看着她说道:“呆会儿去我家,我请你吃面条。”

    “你什么时候做事能大气一些。”司徒依兰没好气说了他一句,然后指着自己满是风尘的脸说道:“虽然在战场上我不在乎这些,但这已经回了长安城,你是不是应该给我留些时间去梳洗打扮一下?你可别忘了我是个女儿家。”

    宁缺故作惊讶说道:“我本以为女将军不属于女儿家范畴。”

    司徒依兰作势挥拳欲击,唬得他连忙放下窗帘,躲到山山身后。

    莫山山睁开眼睛,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书院实修归京,自然受到了朝廷的隆重欢迎,尤其是还有大河国墨池苑少女,礼部也来了几位官员,宁缺自然没有耐心去走那些流程,征询了一下大师兄和莫山山的意见,在朱雀大街上马车便与大部队分离,遑向东城而去。

    行不多时,便来了到临四十七巷,宁缺跳下马车,看着熟悉的街景灰墙,还有那些原户部司库库房院内探出的冬树,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十分满足。春末去冬末回,大半年时间便这样消失不见,他好生相信老笔斋里的圈椅墨香井水鸡汤面片汤煎蛋面还有床下的银票,今日终于可以重新拥抱这一切,感觉真好。

    忽然间,他看见铺子侧方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看着车厢上那些繁密的细纹,他不禁沉默了片刻,朝着马车点了点头,才走上石阶推开了老笔斋的门。

    铺子里,陈皮皮与桑桑已经下完了三盘棋,正在吃面。

    桑桑是一个不喜欢下棋更不喜欢赌博的人,但既然有人非要送银子给她,她难却威情也只好勉为其难陪着下了几盘。随着那些泛着油墨香的新银票入手,她渐渐忘了两位老人离去所带来的寂寞悲伤以及大学士夫妇带来的惘然情绪,心情变得好了很多,所以她破例给陈皮皮和自己煮了两大碗素面。

    便在这时候,铺门被人推开,发出吱的一声轻响。

    桑桑低着头捧着面碗,往嘴里吸着面条,心想听声音大约是门轴最下面有些变形,得找个时间修修才是。

    忽然间她觉得来人的脚步声有些不对,有些过于熟悉,忍不住好奇抬起头来。

    看到那个家伙,桑桑哪里还能记得吃面条这件事情,素如白指的汤面挂在唇边,柳叶眼笑的睐了起来,含着食物口齿不清憨喜说道:“宁缺……”。

    宁缺笑着看着她,眼睛也笑的眯了起来,就像这个世界不存在的月牙儿。

    桑桑忽然发现宁缺身后还有别人,有一个书生,还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那姑娘生的很好看,尤其是小脸蛋圆乎乎的很可爱。

    桑桑顿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这时候嘴里全部是面条,脸肯定也被撑的鼓鼓的,只是肯定没有宁缺身旁那个白裙姑娘鼓的好看,所以她有些无来由的慌乱。

    她慌忙放下面碗站起身来,哧溜两声,以最快的速度把挂在嘴边的面条吸进肚子里,却险些被面条呛着,一面咳嗽一面低声说道:“少爷,你回来了?”

    然后她低头望向自己探出棉裙的鞋尖,不再说话。

    莫山山安静站在宁缺身旁,却稍拖后一点点的地方。

    应书院大师兄之邀来长安城游览观光,她有些喜悦,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只不过这些情绪在她淡然宁静的脸上看不到分毫,她很清楚自己不安什么,她甚至有时候在想,自己对长安城的期待究竟是宁缺还是要他的那名小侍女。

    她跟着宁缺走进老笔斋,看见坐在小板凳上吃面的那个小侍女,从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那便是自己想要见到的人,那个小侍女就是桑桑。

    鸡汤帖头两字的那个桑桑。

    宁缺永远挂在嘴边的那个我家的桑桑。

    莫山山曾经在墨池畔的夏夜里看了无数遍鸡汤帖,她比谁都清楚甚至比宁缺自己都更加清楚,鸡汤帖头前那个小侍女的名字散乱笔锋之间隐藏着多少绝对的信任和亲近,所以她一直很想知道桑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小侍女。

    在草原王庭她说喜欢宁缺的大黑马,在雪原间她说喜欢宁缺的字,在魔宗山门将要死去的那刻她终手平静说出自己喜欢单是马或字,还包括宁缺的人。

    当时她以为自己会死于是依着心意说了,然而终究没有死说出口的话却也无法反悔,于是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是喜欢,于是她愈发想要看到桑桑。

    今天她终于看到了桑桑,却有些吃惊。因为对方不是世间常见的那等俏婢,只是一个肤色微黑瘦弱寻常的小姑娘,年龄还很小眉眼尚未完全展开,尤其是捧着大碗吃面、嘴含汤面眼含笑的模样真让人除了怜惜生不出任何别的情绪。

    面对着这样一个小侍女,莫山山觉得自己以往所猜测的所臆想的、甚至包括抵达长安城之前的那些紧张不安,都是非常过分的事情,所以她觉得有些惭愧,怔怔看了对方片刻后便沉默低下了头,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不再说话。

    桑桑低头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山山低头看着探出白裙的鞋,场面显得有些滑稽可笑,老笔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怪的。

    宁缺还沉浸在重新见到桑桑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至于大师兄则是负手打量着铺子里的陈设,看似一无所察,实际上却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

    桑桑忽然醒过神来,啊了一声慌忙说道:“来客人了,我去泡茶。”

    她对着众人福了福,然后端起自己搁在桌上的面碗,从同样处于呆愕状态中的陈皮皮手上抢过另一只面碗,匆匆回了后院。

    宁缺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帘后,有些诧异,虽说她忙碌的模样好久不见却一如往常,可是这么长时间不见,这死丫头怎么就不过来抱抱自己?

    无论嘴里有没有塞面条,陈皮皮的两腮都很圆很鼓,比莫山

    山要圆的多。

    手里的面碗被桑桑像阵风般抢走,他才醒过神来,看着负手于后的那面书生,赶紧把面条吸进腹中,跳到书生身后一个长揖及地,恭敬说道:“拜见大师兄。”

    大师兄回过身来,看着他故作严肃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缓声说道:“皮皮啊,如今你已经不再是后山的小师弟,说话做事……”

    没有等他说完,陈皮皮便张开手臂把他抱进怀里,又是高兴又是悲愤说道:“师兄你可总算回来了,老师他不知道还死在哪里玩,后山里就没有人治得了二师兄,他在山里横行霸道,非要逼我们学什么古礼,师兄师姐们敢怒不敢喜,十一师兄甚至被他逼的快要发疯,看着花便往嘴里塞,你可得替我们作主啊!”

    在陈皮皮僻里啪啦这段话里,宁缺听到了两个重点。

    一是他说老师还不知道死在哪里玩的死字。二是他说二[]

    师兄横行霸道诸师兄姐敢怒不敢言,然后他看到了陈皮皮把大师兄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胖脸上写满了期待和狂喜却看不到丝毫恭谨和距离感,于是乎他明白了两件事情。

    一是书院后山里无论夫子还是大师兄都不怎么管事,也不怎么在意他人的神情态度,所以陈皮皮才会言语无忌、行为上毫无距离感,真正可怕或者说值得尊敬的还是那位顶着棒槌不荀言笑的二师兄。二是陈皮皮真是个撒谎的高手。

    陈皮皮哪里知晓宁缺正在腹诉自己,擦了擦脸上的鼻涕和泪水,便把宁缺抱进怀里重重拍打了几下,说道:“小师弟你辛苦了……噫,这姑娘长的真是好看。”

    宁缺极其粗暴地把他推开,回头望向莫山山,不由觉得好生尴尬,心想哪有第一次见面便称赞别人美貌的道理,这家伙实在是把书院后山的脸都丢光了。

    陈皮皮并不是真的好色,他甚至对男女之事的真实了解比宁缺还要弱,简称弱爆了,不然当年不会被叶红鱼收拾的那般凄惨,在给宁缺的第一封信里会显得对女性如此苦大仇深,所以他只是真的觉得莫山山长的好看,没有别的想法。

    宁缺介绍道:“这位姑娘是来自大河国的莫山山,书圣王大人的关门弟子。”

    陈皮皮微微一愣,不可置信问道:“你就是书痴?”

    通过这些书院师兄弟的对话,莫山山已经确认此人便是传说中那位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强者,不免有些吃惊,看着他点了点头。

    陈皮皮倒吸一口冷气,感慨说道:“难怪生的如此漂亮,不过既然你和那个女人并称为天下三痴,我还是少惹你的好,噫,看你眼光似乎有些瞧不起我?你可知道本天才乃是修道天才之中的天才,天才到了极点的那种?”

    宁缺在旁无奈解释道:“山山她眼睛不大好,你不要误会。”

    陈皮皮怔了怔,无赖说道:“反正和道痴相近的人我都不喜欢。”

    宁缺懒得理他,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陈皮皮说道:“你自l问桑桑去。”

    大师兄这时候结束了对老笔斋的视察工作,看着他们慢条斯理说道:“小师弟不是来请我们吃饭的吗?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些饿了。”

    刚回长安城,宁缺便邀请大师兄和山山来老笔斋作客,因为他真的很感谢对方一路上的照顾,所以想让他们能够接触并且进入自己真实的生活。

    只是生活看似很简单寻常,本来也很简单寻常,但事实上今天老笔斋里的很多话都不简单,大师兄和陈皮皮都在隐约晦涩间透露了一些信息,只是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坚持和判断,更何况是做为当事者的他还有那两个小姑娘?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老笔斋第一次正式宴请客人的行动无疾而终,桑桑在后院磨蹭了很长时间,茶都还没有端出来时,大师兄三人便告辞而去。

    大河国墨池苑少女们的住所安排在礼部贵宾司,莫山山便要去那里与同门会合。用陈皮皮的话,夫子还死在外面瞎玩,大师兄自然要回书院后山处理院中事务,陈皮皮也随大师兄离开,于是当那铺门带着微微吱响关上后,老笔斋重新变成了只有宁缺和桑桑二人的世界,安静而且平静。

    桑桑蒸了一钵米饭,煮了钵腔萝卜酸笋盹咸肉,炒了盘家常青菜,便是宁缺回到长安城后吃的第一顿饭。

    铺子里烧着炭盆,很是暖和,宁缺解了外衣,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地吃着,桑桑坐在桌子另一边安安静静吃着,时不时替他添碗饭,威碗汤,没有人说话。

    当年在路畔尸堆里拣到桑桑后,宁缺在荒原的这大半

    年时间,便是二人最长的一次分别,再长的分别也不会让他们觉得彼此之间生出陌生感,然而宁缺总觉得有些不习惯,尤其是看着桑桑渐渐长开的眉眼,发现这丫头竟是清晰地长大了不少。

    吃完饭后,桑桑没有洗碗,而是开始对他讲故事。

    “那天老头儿穿着件脏袄子进了铺子,说和我之间有机缘,要收我当徒弟,我当时想着他已经那么老了,也不可能吃太多饭菜,所以就把他收留了下来。”

    这个故事有些长,桑桑的语言足够简洁,也讲了很长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宁缺始终沉默,没有发问也没有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上了一口。

    故事终于讲到了最后那个部分。桑桑带着他来到天井,指着墙下的那两个瓮,说道:“睡在新瓮里的是我老师,睡在旧瓮里的是你老师。”

    然后她走进卧室,在床上掏弄了半天,不知从哪个隐秘处掏出两样东西,把其中一样递给他,说道:“这是颜瑟大师留给你的,好像很重要很多人在找。”

    她举起手中那块看似普通的腰牌说道:“这是老师留给我的,用他的话说这是西陵神殿光明大神宫的腰牌,如果我以后要坐上神座,需要把这个牌子带在腰上。”

    宁缺看着那块腰牌,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两椿血案,微微皱眉,觉得有些厌恶。

    桑桑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宣威将军府的血案,应该是老师谋划的,他说那是因为他曾经在将军府里看见过一个生而知之的人,少爷,那是你吧?”

    宁缺点了点头,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对桑桑提起过自己身

    上背负着的血海深仇,因为他觉得这些事情与她无关,没有必要让她像自己一样变得冷漠寡情,但他也没有刻意瞒着她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该知道的事情自然早已知道。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老师要找的黑夜影子实际上就是传说中的冥王之子如果他找的就是你,那你岂不就是冥王的儿子?”

    虽然宁缺来自另一个世界,身世可以说离奇,但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和传说中的伟大存在联系在一起过,更何况是什么冥王,听着这句话后他只是怔了怔,嘲讽说道:“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曾经见过一次冥王,但我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绝对不是什么冥王的儿子,你那个老师不仅是个疯子,更是个白痴。”

    桑桑说道:“但有很多人会相信老师

    所以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宁缺思考了很长时间

    然后微涩一笑,感慨说道:“你说的不错,除了我们两个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就像床底下的那盒银票一样。”

    桑桑忽然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声说道:“还有件事情。”

    “以后再说。”

    宁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走到墙边抱起那个旧瓮,说道:“我要先把师傅葬了。”

    桑桑指着新瓮说道:“还有一个。”

    宁缺看着新瓮,微微皱眉漠然说道:“这个人害死我全家,害死小黑子全村,害死我师傅我不把这瓮砸了,已经算是履行了书院教授的宽恕之道。”

    说完这句话,他便抱着旧瓮离开天井向前铺走去。

    桑桑站在原地想了会儿,走到墙边抱起了那个新瓮。

    老笔斋外那辆简陋的马车被大师兄带回了书院,还有那辆黑色的马车。

    大黑马正在黑车前无聊地踢着蹄。

    宁缺走到车旁,伸手在车厢壁上缓缓抚摩,纯由精钢铸铁构成的厢壁透着股金属特有的寒意,那些深刻的繁密符线却仿佛还留着颜瑟大师的气息。

    他抱着新瓮生进车厢。

    片刻后,桑桑抱着旧瓮喘着粗气也跟着爬了起来。

    宁缺低头看着旧瓮,对大黑马说道:“去城南。

    大黑马仿似听得懂人话,黑色的马车缓缓移动起来。

    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细碎清脆的声音,车厢

    里一片安静,主仆二人分别抱着自己师傅的骨灰瓮,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宁缺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过来。”

    桑桑很高兴,抱着新瓮便准备过去。

    宁缺看着她怀里的新瓮,皱眉说道:“人过来,瓮放那边。”

    桑桑低头看了一眼新瓮,抬头看了一眼宁缺旁边的空位,小心翼翼把新瓮搁到座椅旁靠着,然后走到对面,在宁缺身边坐下。

    宁缺把怀里的旧瓮放到脚边,然后把她搂进怀里。

    一路无话,只有车声相伴,桑桑安心地靠

    着他的怀里,只是时不时会向对面看上一眼,有些担心新瓮会被摔倒,老师会散出来。

    长安城南。

    离书院不远处有块草甸,这片草甸属于书院,却少人打理,所以哪怕是在隆冬时节,依然能够看到漫长过膝的枯黄野草尸骸。

    枯黄野草深处新立起两座坟。

    宁缺在一座坟前重重叩了两个头,起身望向几步外另一座新坟,脸色有些难看,说道:“我让你埋远点埋远点,你怎么就不听呢?”

    桑桑理都不理他,跪在那座新坟前,学他的模样叩了三个头。

    宁缺无奈说道:“现在居然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桑桑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死都死了,还埋那么远做什么,他们在挑瓮的时候就说过,死之后并排陈放还可以做个邻居。”

    宁缺看着身前两座新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愤怒骂道:“都死了还做什么邻居?都变成两把灰了,难道还想着能聊天能打架?真是两个白痴!”

    大黑马在低头吃草,深冬时节的枯草无滋无味,越嚼越觉着像树皮般苦涩,难受痛苦地吐了出来。它抬头望向草甸深处那两座新坟,看着小侍女暗自想着现在两个人可能成为自己的女主人,还是那个在荒原上替自己洗澡的好些,这个太黑太瘦不好看,那个又白又美手还挺温柔。

    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它踱步向草甸外走去,待看见那个黑沉的车厢后,它的身躯骤然僵硬,心想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重的马车?自从那年春天在草甸间被宁缺瞧中之后,自己便越混越凄惨,莫非这便是一见宁缺误终生?[]

    新坟前,桑桑低身拍掉膝盖上的土屑,走到宁缺身边替他清理了一下衣衫,便在这时天空忽然飘起稀稀落落的雪来。

    蓬的一声轻响,大黑伞在头顶撑开,遮住天空,也遮住了那些从云层里挤出来的雪沫儿,主仆二人撑着黑伞向草甸外的马车走去。

    大黑伞下,桑桑低着脑袋轻声说道:“少爷我真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先不慌。”宁缺想起一件事情,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我在土阳城里花了半个月时间,给你精心挑选了件礼物,你看看喜欢不?”

    事实上这盒子是年节那天离开土阳城时,他顺手在街边一间铺子里买的,哪里花了半个月时间,又哪里谈得上精心挑选,但他的表情却极认真,看不出丝毫破绽。

    桑桑好奇接过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可爱的小泥老虎。盒子里的小泥老虎半侧着身子憨态可掬,她看着它笑了起来,说道:“喜欢,挺好看的。”

    宁缺厚颜无耻说道:“那是,你也不想想我花了多少精神在上面。”

    桑桑把盒子关上,问道:“那个挺好看的穿白裙子的小姐是谁啊?”

    这个问题来的过于自然,所以非常突然。

    宁缺怔了怔,然后笑着说道:“她呀,叫莫山山,是大河国……”

    夜晚的临四十七巷,非常安静,只是今日除了各家里的火盆僻啪声,枯叶落在冬雪上的微声,还多了那匹大黑马特有的喷翻唇皮儿声。

    从头到脚洗到清清爽爽,宁缺舒服地靠在北炕上,取出一张当初没有完全不成功的废火符,用手指搓碎,然后用双手均匀擦在头上开始搓揉,不过片刻,符纸碎末里残存的暖意便将湿漉漉的头发烘干,柔顺黑滑。

    “准备睡觉。”他高兴地钻进暖烘烘的被窝,感受着炕传来的舒服温度,忽然发现桑桑正跪在那边床上铺被褥,不由异道:“你怎么过来一起睡?”

    桑桑铺好被褥,脱下外衣叠好放在枕旁,说道:“我都这么大了,当然要分床睡。”

    宁缺怔了怔,发现这句话很有道理,但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他默默想了会儿,把手伸出被子食指轻弹,桌上的烛火应声而熄。

    “那就睡吧。”

    房间里一片安静,过了会儿忽然响起悉悉窣窣的声音,然后他的被褥被掀开,一个小而微凉的身子钻了进来,然后安安静静靠在他胸口。

    宁缺抱着她,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抚拍,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那样,感受着怀里的小姑娘身体,嗅着颈间传来的她的发丝的味道,感叹道:“还是这样舒服。”

    桑桑把头在他怀里拱了拱,寻找着最熟悉也是最舒服的姿式,轻轻嗯了一声。

    不知道过了多长忖间,她忽然睁开眼睛,抬头看着宁缺说道:“我真有事要说。”

    宁缺低头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也确实有件很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你。”

    没有重新点亮烛火,借着窗外星光照在冬雪上的明亮,他从墙角不知何处摸出一锭沉重的雪花银,让桑桑专心看着。

    宁缺意念一动,便将体内的浩然气运至双手间,双手一搓便将那锭雪花银搓成了一根银棍,然后手指快速轻捏,银棍的尖端瞬间变得无比锋利。

    桑桑跪在炕上,肩上搭着被子,不解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变戏法了?”

    宁缺把那根锋利的银棍狠狠向自己的手臂上戳去,只见锋利的尖端深深陷入,却只留下了一个极浅的白痕,一滴血都没有渗出来。

    桑桑很吃惊,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说道:“这么硬?”

    “我学会了小师叔留下的浩然气,就是这股浩然气把我的身体变成了这样,而所谓浩然气就是吸收天地间的元气,然后储存在自己的身体里。”

    宁缺看着她眼眸里反射的星光雪色,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换个说法,我现在修行的功法是魔宗的功法,对这个世界而言,我就是魔宗余孽。”

    就算他是冥王之子,对桑桑而言也没有任何影影,更何况是什么魔宗余孽,难道修了魔宗功法的少爷就不是少爷?桑桑怔了怔后,想到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说道:“这样啊

    ……那老师说的可能确实是真的,你就是冥王的儿子。”

    “扯蛋。”宁缺暗运真气,把手里那根银棍揉成银球,一抖被子把两个人盖进去,说道:“少提那些扯蛋的事情,明天我要吃煎蛋面。”

    桑桑在被子里嗡声嗡气应道:“知道了。”

    第二日清晨吃了碗加葱加花橄特别加蛋的煎蛋面,宁缺便向书院去,师傅颜瑟把马车当伟大遗产赠予他,他自然就乘这辆马车,原先那辆马车已经花钱退掉。

    马车行经冬日晨光下的微黄草甸,来到书院石门外,宁缺跳下马车,解下大黑马让它自行去玩耍,背着行李走入书院,觅着教习交待了边塞实修的一些事务。

    然后他背着沉重的行囊,走过诸舍走过窄巷,走到湿地畔看了眼薄冰块间无神游动的鱼,又看了眼远方如剑的密林,便来到了旧书院前。

    都是非常熟悉的景致,有他很多的美好回忆,虽然只有大半年不见,他却已经非常想念,对长安城的想念越多,对渭城的相信便越少,抬头看着旧书楼依然开着的东窗,宁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最想念的地方大概便是家乡。

    走过那片将大山笼罩的云雾,右手轻挥赶走最后一缕雾气,他便来到了山腰间那片阔大的崖坪,看着与时节完全不符的青草花树,看着远处那道自崖顶垂落的银色瀑布,他不由精神一振大声喊道:“我回来啦!”

    喊声回荡在空旷的书院后山里,隔了很长时间,除了他的声音竟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没有哪位师兄师姐兴高彩烈地出来欢迎他。

    宁缺不免有些悻悻,顺着山道向那片镜湖走去,然后他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开心,越来越快活,因为虽然依然没有师兄师姐出现,但他听到了道畔的山林里有人在弹琴唱歌,有棋子落在坪上清脆作响,有锄头入土的声音想必是在葬花。

    溪畔有水车,水车前的屋内依然响着打铁的声音,那些单调而枯燥的声音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宁缺精神一振,掂了掂身后的行囊,加快了脚步。

    然而还在中途,他便被人喊住了。

    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明镜般的小湖中央,那道被第一枝元十三箭轰塌的亭子早已修复如初,七师姐看着他掩嘴而笑,挥挥手便算是打了招呼,而外刻后,神情严肃的二师兄和他那顶极不严肃的高冠一起缓缓走了出来。

    “你这次实修的表现不错。”

    站在湖畔,二师兄负着手,看着湖光山色缓声说道,语气平淡而不容置疑。

    在书院后山,能够得到二师兄的赞美或者说肯定,要比从夫子或大师兄那里听到好话要艰难太多,所以宁缺不免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射杀隆庆这件事情倒也算不得什么,师兄师姐们耗这么多心神给你做出元十三箭,本来就是为了让你去射那个家伙,所以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不值得夸耀。”

    二师兄回头看着他,脸上极罕见地现出一丝赞美之色,说道:“但在土阳城里杀死谷溪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不去理会夏侯在城中,不去理会那是东北边军的大本营,只要占着道理那么杀便杀了,要知道我书院弟子讲究的便是道理二字。”

    宁缺当日在土阳城里杀死军师谷溪,有很大原因是因力体内浩然气境界陡进而做出的选择,事后想来确实显得有些疯狂,回长安的旅途中他一直有些担心大师兄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教训自己,却没杵到二师兄竟是如此看法。

    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二师兄沉默片刻后缓声说道:“我对大师兄向来尊敬,但我尊敬的是他的修为、心境乃至德行,至于他信奉的那些宽恕之道,处世之法,我却是与他有不一样的想法,若真以德报怨,那我们用什么来报德?”

    听着这番话,宁缺想会儿后认真问道:“那何以报怨?”

    二师兄说道:“当然是以直报怨。”

    宁缺赞叹道:“师兄此言简约而不简单,细微之中大有真义。”

    二师兄看着他说道:“这是老师当年教我们的话,所以你赞美错了对象。

    宁缺知道二师兄是个严肃君子,最不喜欢被人逢迎溜须,或者说最不喜欢被人用一种粗劣浅显一眼都能看出来的方式逢迎溜须,所以他苦苦思索出了简约而不简单那句话,并且用一种最自然的方式说了出来,然而遗憾的是还是错了。

    这就等同于想要拍雪马的翘臀,结果却一巴掌忽到了大黑马的大屁股上,场面难免有些尴尬,然而他的脸皮何其厚也,顿时沉默不语观湖浑然不觉脸烫。

    “听说书痴跟着你回了长安城?”

    “那位可是大师兄认做干妹妹,邀请来长安城玩的,和我可没有什么关系。”

    二师兄看了他一眼,寒声说道:“难道她要嫁给大师兄?”

    这不是误会而是赤裸裸的嘲笑讥讽,宁缺的脸皮再厚终也是禁不住了,只好学着那些姑娘们的模样,低头看着自己擦出前襟的鞋尖。

    “去做你的事吧。”

    二师兄说完这句话,便踏上栈桥向湖心亭走去,姿式稳定甚至可以说固执,每一步就像尺子量出来那般精确,头上那顶高高的冠帽在微风中不颤一丝。

    宁缺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二师兄为什么总喜欢在亭子里呆着?

    这种问题断然是得不到答案,或者说得到答案也没胆子到处去说去,他耸耸肩,背着沉重的行囊,走进那间雷声火浪终日不歇的打铁铺。

    白色蒸汽间,穿着青色学院冬服的四师兄还坐在幽暗的窗边对着沙盘里的符线冥思苦想,裸着上身的六师兄还在炉旁挥舞着沉重的铁锤。

    听着脚步声,二位师兄停下手中的工作回头望去,发现是宁缺回来了他们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问道:“箭好不好用?刀呢?”

    宁缺本以为二位师兄之所以如此激动是因为与自己久别重逢,没有杵到他们竟是连一点嘘寒问暖的意思都没有,只关心他们凝结在刀箭上的心血结晶,不由苦恼一笑,然后深深鞠躬及地,向二位师兄行了个最郑重的大礼。

    此去荒原遇着无数凶险,如果不是铁匠铺里这二位师兄不眠不休好些日子替他造出元十三箭和符刀,只怕他早已死了,这便等若是救命之恩,怎能不感激?

    宁缺放下行囊从铁匣子里取出元十三箭整整齐齐排在地面上,说道:“元十三箭非常好使,我看了一下只需要经过简单的修复便能重新使用。”

    四师兄脸上现出狐疑之色,走上前来手指轻点,把地面上的符箭数了一遍,有些不可置信说道:“居然没漏一根?你是怎么拣回来的?”

    宁缺老实回答道:“大师兄帮我拣回来的。”

    四师兄笑了起来,心想既然当时大师兄在场,那这箭自然是不会丢了。

    地上这些符箭凝聚了书院后山所有人的心血,尤其是四师兄和六师兄二人,更是把自己毕生所学全部都倾注其间为之废寝忘食才有了最后的成功。

    他们已经知道隆庆皇子惨败的消息,心想小师弟能战胜隆庆,必然是动用了元十三箭所以没有指望能够看到所有的符箭,没有想到小师弟回来时,符箭竟是一枝不少,对他们而言便像是孩子们一个不落回到家里,自然高兴异常。[(m)無彈窗閱讀]

    在长安城里,小侍女桑桑只有两个能说得来话的朋友,一个是大唐公主李渔,另一位便是简大家的贴身婢女小草。

    大唐公主和青楼婢女的身份地位有若天攘之别,但桑桑和二人相处时的态度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那般平淡寻常,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很沉默,扮演着听众。[]

    小草轻轻拍了两下栏杆,望着身边的桑桑好奇问道:“我听说过书痴,好像是什么天下三痴,我听说过那就应该是很出名了,她长的很漂亮吗?”

    桑桑点了点头。

    小草愤愤然说道:“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桑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小草加重语气解释道:“我是说你家那个少爷。”

    桑桑愈发不解。

    小草看着她着急说道:“现在全长安城都知道,宁缺出了趟远门就带回来了一个漂亮女人,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桑桑看着她,认真问道:“我应该担心什么?”

    小草牵着她的手,担忧说道:“按你往常的说话,你经常和你家少爷一起睡,那你断然是不可能再嫁别人了,将来肯定是要给他当妾室的,结果他都没和你说声便带了个女人回家,想来对你也没什么情义,将来那女人若嫁给你家少爷,成为你的当家主妇,你可怎么办啊?”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握着栏杆的双手,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少爷年纪大了总是要娶妻的,当初我和少爷第一次来你们楼子,回到铺子后便一直在讨论谁适合当少奶奶,所以就算他要娶书痴姑娘,我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啊。”

    “想死她们呢?想她们身上哪处?还是说你想她们死?在荒原上折腾了大半年时间,一回长安城不在书院多学习学习,便跑到青楼里来厮混,真不知道夫子和老大究竟是在怎么教你,难道你真准备打算一朝入世就在红尘牛打滚一辈子?”

    简大家瞪着身前的宁缺,宽大的额头上写满了不满,连声训斥道。

    宁缺规规矩矩站着,哪里敢辩驳半句,身前这位面容寻常的妇人可不是普通妇人,且不说她手握着长安城里的青楼规则,等若拿着自己的性福,单说她与小师叔与书院之间那些若有若无的联系,他也不敢有丝毫放肆。

    经过魔宗山门之行,听过莲生的回忆,他已经确认那位惨死在烂柯寺前名为笑笑的女子,与红袖招之间肯定有什么关系,小师叔当年因那位女子之死而暴怒执剑毁了魔门,二师兄说过小师叔与简姨相熟,那么他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他本可以向简大家提出心中的疑问,提及那个叫做笑笑的女子,但想着终究是过去的悲伤故事,何必让前辈们再次徒然心伤,所以一直没有说。

    他忽然想到,简姨应该很想知道小师叔的消息,说道:“我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

    简大家微微一怔,声音微颤问道:“浩然剑?”

    宁缺点头应道:“是。”

    简大家有些不可置信看着他,旋即眉头深深蹩了起来,微微向前倾身,盯着他的眼睛神情非常严肃问道:“只是浩然剑?”

    宁缺怔了怔,再次点了点头。

    简大家得到他的确认,骤然感觉放松,身体疲惫向后靠去,说道:“那就好。”

    宁缺看着她的神情,心头微动暗想莫非简姨也知道小师叔入魔的真相?

    “我不想你走上他的用路。”

    简大家看着他语重心长说道:“要让这个世界承认你有代表书院入世的资格,就必须经受很多磨练,当年他骑着小黑驴进长安城时只是一个青衫小书生,结果就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意,在世间弄出那多风雨,最终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悲惨下场,所以你此番入切切记低调沉稳,莫要得罪太多人。”

    这是今天这场谈话中,宁缺第二次听到简姨认真说到入世二字,不禁有些疑惑,心想那是什么东西,又听到对方拿小师叔来警告自己,忍不住笑着回答道:“您放心,我可不是小师叔那等强人,若真有什么风雨我躲进书院便是。”

    “不要以为书院就真的是天下第一,如果书院真能解决世间一切事情,当年你小师叔怎么会沦落到那般下场?事后把那座山上桃花全斩了又能有什么用?”

    简大家冷声说道,眼角的鱼尾纹里写满了怨意。

    那是对书院、甚至对夫子的怨意。

    因为唐律规定,书院学生结业之后不得从军,所以与朝中文臣大半出身书院,与书院亲密无间不同,大唐军方与书院的关系向来有些疏离。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以镇国大将军许世为代表的军方实力派人物,甚至对书院尤其是书院后山里那些世外之人产生了强烈的警惕。

    让这种警惕变成事实的,是一封来自十阳城的凑章。

    在奏章中,战功昭著的镇军大将军夏侯言辞恳切请求归老,词句之间满是疲倦和心灰意冷,在看到这份奏章之后,军部很多将军都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尤其是最上层的几位大人物知道夏侯决意归老之前,书院大先生和十三先生去了土阳城,与夏侯在冬园里有过一番长谈,于是他们愈发的愤怒。

    私调精兵入荒原,与十几年前那椿旧案有隐隐瓜葛,大唐军方有很多人并不喜欢夏侯,然而他们坚持认为这是军方自己的问题,就算要处理夏侯,也只能由陛下或朝廷处治,而轮不到书院来处理,至于夏侯是西陵神殿客卿,在同样是昊天信徒的唐人们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当然没有人敢怀疑夫子,只是夫子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在人间出现过,即便是皇帝陛下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老人家

    所以军方认为这只是书院后山的错。

    “我相信如果夫子知道这件事情,也不会允许后山里那些人如此恣意妄为。”

    许世冷冷说道:“修行者就应该修行,而不应该干涉朝政。就像那两个不可知之地一样

    深在山野或荒原,世外的归世外,世内的归世内,何必相通?何必入世?”

    “那件案子查的怎么样了?”他问道。

    “御史张贻绮脑中确实有根铁钉,长安府衙对证物的保护还算不错,只是当时没有继续往下查。宣威将军副将陈子贤死于铁铺中时,当日老笔斋没有开门。”

    “前军部文书鉴定师颜肃卿死后的清晨,羽林军发现了凶手刻意留下的一块衣料在另一处院中拾到了一件外衣,因为是兰绣坊的成衣,这条线索无法追查,不过根据命案现场的勘察和衣上的创口可以确认凶手受了很重的伤。”

    一名军部官员说道:“颜肃卿死后两日,正好是书院期考,根据学生的回忆,宁缺宁缺本来与南晋才子谢承运约好以考试成绩相赌,然而却在那时连续请了两天假,这件事情在书院里闹的沸沸扬扬

    无法作假。”

    许世声音微冷说道:“受了重伤自然要请假。”

    大唐军方的势力极其强大,一旦开始全面调查某件事情,瞬间便展现出来无比强悍的行动力和极高的效率,没用多长时间便查出来了这么多线索,实在可怕!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线索就像是一张网,若有若无指向一个隐约的身影,似乎在说明那个叫宁缺的书院二层楼学生,和那几椿命案脱离不了关系。

    “任何事情都禁不起怀疑,因为一旦开始怀疑便可以有目标的求证,只要求证便能找到很多证据,不然谁会相信夫子的亲传弟子,竟然是个冷血的谋杀犯。”

    许世面无表情说道:“我不想知道这些命案背后之间的联系,我也不想知道宁缺究竟是什么人,和这些死者有什么仇,我只想确认他有没有触犯唐律。”

    官员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现有的证据不足以说明任何问题。”

    许世花眉微蹩,似乎有些忧虑。

    那名官员不解看着他,低声问道:“其实……就算真查出来宁缺涉案的证据,难道还真能去书院后山逮他来审案?将军,依卑职看这件事情就算了吧。

    许世看着窗外的冬阳,缓缓说道:“大子曾经说过一句话:唐律第一口我大唐帝国便是以此信条强国富民,书院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不能抓住宁缺触犯唐律的证据,也要让大子知道这件事情,让宁缺做不得书院行走!”

    他沉默片刻后寒声说道:“如今看来我对宁缺的警惕果然是对的,如果将来的国师是这样一个恶徒,大唐何以自安?那些来自异国的修行者如果已经入了长安城,交待下去给他们提供方便,让羽林军不要轻易尝试阻止双方之间的战斗。”

    那名军部官员身体微微一震,毫不犹豫地表达了反对意见,说道:“属下反对,就算宁缺是个恶徒,但他毕竟是我们唐人,怎能假异国人之手对付?”

    许世转过身来,看着他微讽说道:“你以为老大是那等不要脸的蠢货?”

    军部官员面无惧色,应道:“属下不敢,所以不明白将军您那句话的意思。”

    “既然要入世便要经受磨炼,当年轲浩然如此,现在宁缺也是如此,我只是想让这种磨炼变得更公平一些,相信书院对我的安排不会有任何意见。”

    许世寒声说道:“宁缺如果有罪,当然应该受唐律惩处,但现在并没有他触犯唐律的证据,所以我很想他输,一输再输,直到最后失去所有的气魄棱角!”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小说中的男主角,即将面临着无数配角如潮水般的挑战,或者不断胜利或者不断失败,最终确定自己到底是男主角,还是像隆庆那样本来应该成为男主角最终却很凄惨变成了死跑龙套的。

    从荒原回到长安城,他一直在思考某个重要问题,如果不能解决那个问题,他在书院后山连修行都不敢,遑论要去与别人战斗。

    为了解决这个重要问题,第二天一大清早,准确说是天还黑着的时候,他就用天枢处客卿的腰牌提前出了长安城,来到书院旧书楼后的那条山道前静静等着。

    东方晨光初现的那瞬间,山道上的云雾渐散,穿着旧袄草鞋的大师兄缓缓走了出来,看着倚靠在树上不停打呵欠的宁缺,不由吃了一惊。

    宁缺所了一礼,问道:“师兄今日又要去哪里?”

    大师兄微笑说道:“我这两年随老师远游在外,竟是不知道朝廷在长安城南雁鸣山下疏凌出了好大一片湖面,昨日我去走了遭,那片大湖空气清新,冰下湖水清澈,又有渔人在那处破冰网鱼,很是喜欢,所以今日准备再去看看。”

    对于大师兄说话的语速以及罗嗦,宁缺现在已经有了非常丰富的经验,双耳可以自动地过滤那些风景心情之类的废话,捕捉到唯一有用的那几个字,然而这段话里他竟是没有寻找到任何重点,有些恼火说道:“师兄,我有问题要问你。”

    大师兄微怔问道:“很麻烦吗?我还要去看湖,要不然改天?”

    宁缺斩钉截铁说道:“不能改天只能今天。”

    “长吗?”

    “可长可短。”

    “小师弟,如果是猜谜那就没有意思了。”

    “大师只我是这种无聊的人吗?”

    简短对话过后,书院大师兄和小师弟开始在漫漫山道上攀行。

    “这个重要问题就晨……当初在荒原火堆边我们烤地著时我想问你但你说不要问你等回书院后问夫子的那个问题,但夫子还是没有回来。

    “我怎么觉得这句话是也像在打哑谜?”

    宁缺在那排曾经把自己刺的浑身伤口的冬树前停下脚步,看着大师兄沉默片刻后,深深呼吸数次,然后尽可能平静说道:“我在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的衣钵,用莲生的话说我已经入魔,而且我确认现在我的身体确实有些问题。”

    一阵冬风拂过,大师兄看着山道上随风翻筋头的一片银杏叶,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收回目光看着他点了点头微笑说道:“我知道了。”

    宁缺有些紧张看着他的眼睛,等待着接下来的事情,然而大师兄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向山道上方走去。

    “你知道我入魔了……然后呢?”宁缺看着师兄的背影不解喊道。

    大师兄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知道就知道了,还能怎么办?”

    宁缺追了上去,恼火问道:“师兄你听清楚了吗?我已经入魔了,接下来是按照书院院规把我烧死还是把我关进后崖不准我见人?院规到底怎么写的?”

    “不行啊。”大师兄轻叹说道:“后崖是当年老师用来关小师叔的你又没有像他当年那样惹出这么多祸事,罪孽不够深重,哪里有资格被关进去。”[(m)無彈窗閱讀]

    大师兄听不懂忽悠的意思,但宁缺已经被他忽悠的悲苦交加,凝成一道恶意向胆边生,恨不得直接偷了二师兄头顶的棒槌把他敲昏才能发泄出来。

    他心想你和夫子天天在外面游览观光,后山里别的家伙弹琴的弹琴,吹箫的吹箫,赏花的赏花,下棋的下棋,过着如此快乐幸福的日子,却要把自己这个排行最小的弟子扔到外间的凄风苦雨里受折磨,这是哪里来的道理?如今想来,书院把实修改到荒原,自己步步惊心入魔宗山门继承小师叔衣钵……

    宁缺悲愤嚷道:“这是一个圈套!”

    大师兄笑着说道:“这是哪里说的说法?”

    宁缺恼火说道:“为什么别的师兄师姐不行,非得让我去做那个入世之人?”

    大师兄叹了口气,诚恳说道:“你也知道北宫他们那些人,整日里流连山川青林之中,痴于琴棋书画打铁符道,完全不通世务,便如稚子般天真,让他们入世实在是不适合,除非你想他们不到两天功夫便被人打的头破血流哭着回来。”

    “二师兄呢?他这么强。”

    “君陌啊,他看着谨守古礼持身甚正,然而君子之气太过沉重,不会那些场面上的东西,很容易被人逼到没有退路的地步,他的性格实在是有点……”

    大师兄说到此处,稍一停顿后苦笑说道:“有些二,加上他太过崇拜小师叔,真要放到入世,说不定真会在长安城里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宁缺又问道:“陈皮皮呢?他可是最年轻的知命,这要拉出去游游街,立马便能震慑所有敢于挑战书院的家伙,哪里还用得着出手。比我可适合多了。”

    “十二师弟身世有些特别,所以不便让他替书院出面。”大师兄看着宁缺说道:“小师弟你不一样,你身上的人间烟火气息最为浓郁,想必也不可能像我们一样安于山中,所以你最适合入世,这也等若是我在荒原上和你说过的机缘。”

    “别净扯那些没用的。”

    宁缺大怒说道:“师兄说了这么多,我算是听明白了其中的重点,不过就是说我这辈子见的生生死死太多,战斗经验丰富,这颗心被污水泡了多年。不像别的师兄师姐那样天真,反而阴险的厉害,又不像二师兄那样老实,油滑的狠,遇着什么事情肯退步够不要脸,最关键的是我不像陈皮皮那样有特别身世有座好靠山。”

    “虽然这些确实是真实情况,但我确实不是这么想的,而且这件事情确实没有你想的那般麻烦。”大师兄诚实说道,却不知道他的诚实是给了宁缺二次伤害。

    “小师叔也曾经走过这条道路。他当年骑着那头小黑驴进了长安城,连败世间三十七名修行强者。弄出好大一场风雨,又怕过谁来?”

    宁缺完全没有被这段话激发出什么雄心壮志,和那位单剑灭魔宗的传奇小师叔相比,他认为现在的自己连根毫毛都算不上,哪里有信心去搞风搞雨。

    他忽然想到一个法子,问道:“敌人太强,书院会帮我吧?”

    大师兄认真说道:“如果对方是正面挑战,邀你决斗。书院可丢不起那人。”

    宁缺震惊说道:“难道剑圣柳白来了,我也要和他打一场?”

    大师兄安慰说道:“他也丢不起那个人……我想今后几年会来长安城挑战小师弟你的,应该都是些年轻人,不过修行宗派里藏龙卧虎,师弟你进步速度虽快,但入道时间晚。境界还是偏低了些,所以需要谨慎啊。”

    “师兄你知道我境界低,还这么说,叫我情何以堪。”

    “境界都是由低到高的,不用着急。”

    “为什么在荒原上听说我是书院二层楼弟子,那些人都吓的跟鹌鹑一样,哪里敢向我发起挑战,而现在我一入世他们就敢来挑战我?”

    “因为那里是荒原不是长安。你在荒原可以不接受他们的挑战,甚至他们对你的挑战可以视作对书院的挑衅,但在长安你必须接受他们的挑战,因为这种挑战不再是对书院的挑衅,而是展现修行者们勇气和荣耀的机会。”

    “为什么?”

    “因为你是唐人。你是书院学生。”

    宁缺很难适应这种很没有道理,但隐约又透着些壮阔意味的潜规则,冥思苦想半天后不解问道:“我都赢了隆庆,难道还有人不知死活来挑战我?”

    大师兄说道:“但是没有人相信你是凭自身实力赢的隆庆,而且叶红鱼回到西陵后对你做出的评估里,似乎对你的真实实力评价也并不是太高。”

    宁缺怔怔说道:“这个叶红鱼,毕竟也算是熟人,说实话做什么?”

    然后他开始盘算,如果有像道痴这样强大的修行者,来到长安城向自己发出决斗的邀请,自己应该如何处理,或者说自己应该怎样认输才显得比较潇洒。

    就在这时,大师兄正色提醒道:“反正你不能输,因为老师他更丢不起这人。”

    连续三个丢不起这人,直接让宁缺丢掉了对大师兄的所有敬爱,恨恨说道:“师兄你似乎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刚才我在柴门旁对你说的那个问题没有解决,到时候被别人发现我入魔怎么办?难道说书院要承认收留魔宗余孽?”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虽说被外间说我们收留魔宗余孽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终究比较麻烦,还得想些法子来遮掩过去。”

    大师兄沉吟片刻后说道:“那你不要用小师叔的浩然气便好。”

    宁缺本以为他能想出一个什么妙法,却没想得到这样一个回答,不由联想起出魔宗山门后大师兄抱歉说来晚了的画面,苦涩想着师兄果然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

    ……

    ……

    和大师兄谈话结束后,宁缺觅着二师兄好生诉了番苦,想要寻求一些同情或者武力上的支持。没想到二师兄非但没有同情他,反而严厉地表示这是一次难得的修行机会,甚至最后感慨说道,如果不是自己早已声闻于世,根本没有人敢来挑战自己,也没有值得自己出手的敌人,他恨不得代替宁缺入世而行。

    听到二师兄的话,宁缺终于明白原来所谓入世,并不是书院为了保持清静而把自己丢出去当看门狗,而同样是一种修行,然而他这一生最擅长的事情是在山林里打猎,在黑夜里砍头,对这种修行实在是有些抵触。

    不管如何抵触,终究还是得认命,于是他开始认真思考应该怎样面对今后几年里随时可能遇到的战斗邀请,按以前的性子随便认输可能会被夫子挫骨扬灰自然是不行的,按以前的性子遇着强敌便偷偷摸摸在夜里去使些阴险手段割了对方脑袋会被二师兄揍成肉泥自然也是不行的,那么他发现自己真的很需要帮手。

    桑桑自然是最合适的对象,但他想着要与那些修行强者战斗,只怕过程会有些危险,不想把她拖进来。他又想着如果春风亭老朝还在长安城,那便真是无所畏惧了,凭他们两人的实力以及战斗中的默契,别说道痴之流,就算是西陵神殿某位大神官来了,也不见得没有一战成名的机会。

    可惜朝小树不在。

    好在至少最近这段日子里,莫山山在长安,而宁缺本来就要尽地主之谊,于是在接下来的这些天里,他每天离了老笔斋便会去墨池苑弟子们的居所,带着莫山山四处观光游玩,有时候也会带着天猫女一起去某出名酒楼大吃一顿。

    想着在荒原上二人已经培养出了默契,宁缺没有向书痴做过多的解释,然而没有解释往往便会出问题,在那些大河国少女们的眼中,每天都会准时来报道的书院十三先生,明显对山主有些不一样的情思。

    长安城时而阴雪时而冬晴,宁缺和莫山山并肩同游,有时撑同一把伞,有时在护城河畔看同一条鱼,过春风亭时他讲一讲那个雨夜杀人的故事,登万雁塔时他说后面有很多尊石像可以看,有时探讨书文符道,时间流逝的缓慢而平静。

    就这般过了些时日,宁缺没有遇见当街跳出来的大汉,更没有看到一柄道剑迎面飞来,所谓入世要经历的那些挑战竟是完全没有踪迹,他心想这样才对,书院盛名在外,有哪个修行者会无聊到来挑战自己。

    不再担忧此事,那天大师兄让他隐约明白了书院对入魔的态度,身畔又有美丽的少女符师相伴,他的心情不禁大好,暗想书院入世之人的称谓倒也颇有几分气度,按大师兄所说书院有责任从旁协助大唐有序传承前进,岂不是说再过些年,大唐由谁当皇帝他也可以发表意见,他想着这些事情竟是不由得意起来。

    某个冬雪渐化的日子,宁缺撑着大黑伞等在礼部外,他与莫山山约好今日要去碑林看看前贤书法,然而便在莫山山走出礼部后不久,一名穿着单薄僧衣的年轻僧人也跟着来到二人身前,极有礼数地合什问道:“敢问可是书院十三先生?”

    ……

    ……

    (脑子不好使出了错,就是关于书院和军方的关系。但事实上这个错是在前面,不是今天写的错,华山岳不应该在书院读过书,因为更早的时候,李渔说宁缺的培养前途时,我便已经确定书院毕业后不能从军的,然而后来又忘了,所以错上加错,大纲里定了很多东西,包括依兰什么的,所以那么只能把书院毕业不能从军这条改掉,向大家报告一下,空闲时我就来改,抱歉抱歉。)(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m)無彈窗閱讀]

    那年轻僧人约摸“十五六岁,容颜清俊神态和善,面色微黑,单薄僧衣随风而飘,颇有出尘之意,但如今尚是寒冬,也不知他怎么就这么不怕冷。

    宁缺微感警惕,表情却没有流露出来,微笑问道:“这位大师认得我?”

    僧人微微一笑,说道:“贫僧是用猜的。”

    宁缺诧异问道:“这也能猜出来?”

    僧人平静说道:“因为贫僧见过书痴,所以猜到您便是十三先生。”

    宁缺想着最近那个愈演介烈的传言,不由苦笑了一声。

    莫山山看着那年轻僧人,散漫的目光渐凝,想起了早年前与对方相见时的情形,微感讶异说道:“原来是观海师兄,近来可好,怎么来了长安?”

    通过她的介绍,宁缺才知道原来这位年轻僧人便是烂柯寺长老的关门弟子观海,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异样。

    这个世界与宁缺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不同,并不是每个家庭妇女都是佛道双修的高手,与昊天道相比,佛宗的影响力相对要小很多,佛法并不昌威。

    然而烂柯寺的名气实在太大,尤其是对普通人而言,没有谁知道悬空寺,却都知道烂柯寺,对修行者而言,烂柯寺又要比月轮国的白塔寺地位更高一分,即便是对佛宗没有任何了解的宁缺,也听说过烂柯寺的大名,而且印象深刻。

    那座千年古寺曾经发生过太多故事,莲生大师当年便是因为与烂柯寺长老辩难而声震天下,后来隐居寺中修行数年,而彻底改变当今修行世界面貌的魔宗覆灭事件起始的那件血案,也正是发端于烂柯寺前。

    宁缺第一次听说烂柯寺的名字是在隆庆皇子初进长安城的时候因为隆庆也是在烂柯寺辩难而成就威名,此时思及此事,他不由暗想世间的修行者想要出名,是不是都要经过烂柯寺这关,要去参加一下对方组织的大专辩论会?

    正因为这些故事,烂柯寺在修行界里的地位非常特殊,而常年隐居在后山里的长老更是辈份极高,伞前这名年轻僧人既然是烂柯寺长老的弟子,按道理大概要比传说中的佛宗七子地位要更高一些。

    依照宁缺的性格,他本应与这名叫观海的年轻僧人好生亲近一番才是然最近这些天因为所谓书院入世之事,他一直在警惕会不会遇着别的宗派前来挑战,此时忽然看见烂柯寺的人出现在长安城,不免有些不安。

    “原来是烂柯寺的大德,不知为何在王庭间没有见到师兄。”他笑着说道。

    年轻僧人连道不敢,恭谨说道:“贫僧哪里敢称大德,而且家师在夫子面前执弟子礼,林海哪里担得起十三先生师兄的称呼?至于荒原之事,寺里也收到了神殿的诌令,只是佛宗弟子讲究出家苦修不惹红尘是以便没有去。”

    听着这番话,宁缺暗想不惹红尘自然也不会贪图那些虚名,大概是不会找自己麻烦心情略安,而且看那僧人清澈目光里竟有些对自己的仰慕之意,更是觉得非常舒服,神情温和问道:“却不知师兄来长安城有何要务?”

    不管是花轿子还是竹轿子总是需要两个人抬的,所以林海谦逊不敢承认是师兄,宁缺却是坚持如此称呼,以此观之大师兄说的果然不错,处世圆滑随机应变的本事,他确实是书院后山不二之人选。[(m)無彈窗閱讀]

    长安城南雁鸣山畔有片大湖,天启十四年秋初才刚刚疏浚唬毕,沿湖砌着的石堤里的灰泥似乎还带着新鲜的味道。深冬时节,湖水早就已凝结成冰,空中的浊气似乎也变成了冰层上的尘埃,显得格外清新。

    宁缺涛些时日听大师兄说过这湖,所以先涛撑伞独自离开后便来到了此间。[]

    他在残雪里坐了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大师兄的身影,但看到了大师兄提到过的那些破冰网鱼的渔夫,他看着那些吱吱作响转动的绞索,看着那几匹在冰层上喘着热雾努力奔跑转动绞索,拖动冰层下巨大鱼网的骏马,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烂朽寺长老关门弟子观海,是他代表书院入世后遇见的第一次正面挑战,如果他今日退却躲避,必然会对今后的修行心境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如果不敢接受他人的挑战,那么日后他凭什么像大师兄说的那样去正面挑战夏侯?

    之所以这件事情会让他挣扎犹豫如此长时间,关键还是在于入魔,他很担心在激烈的战斗中,自己无法控制,暴露了自己入魔的事实。

    涛算他能强行控制住自己,然而小师叔传承下来的浩然气是他如今最强大的力量,元十三箭这等箭出必杀的事物也不可能用在修行境界互证的战斗中,这两样最友大的武器都不能动用,他靠什么去战胜顾,海这样的修行强者?

    不能动用浩然气和元十三箭,宁缺还是那个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的修行废柴念力操控的飞剑像爬一样,甚至除了桑桑之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本命物,用陈皮皮的话说,这和状态下的他就算晋入知命境界,依然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坐在湖畔雪中,看着面涛雪堆里的草丝,忽然想起土阳城那个庭园里遮天盖地的符意想起那个瞬间施出无数道符的军师谷溪。

    他右手伸出棉袖轻弹一片淡黄色的符纸落在冰面上,嗤的一声化作一团极微弱的火焰然后瞬间黯淡,被湖面冰层轻而易举地冻熄。

    颜瑟大师虽然肯定他是最有潜质的神符师传人,可是潜质并不等同于实力,符道本来就是一个相对艰难险崛的修行道路,哪里有速成的可能?

    宁缺看着湖冰止那些忙碌的汪夫和马儿沉默不语。

    他曾在书院镜湖侧练习飞剑,他曾在魔宗明湖畔破境入调玄,然而今日他在雁鸣山下这面无名湖畔坐了很长时间,却依然一无所得。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流逝,雪早已停止,长安城上方的云层尽散,日头渐斜红艳的暮光照耀在洁白的冰面上,仿佛要让整座湖都燃烧起来。

    看着这美丽到令人心动的景致,宁缺的心微微一动。

    他想起师傅曾经对自己说过,写符要存形忘意,施符却要以心凝气存形忘意的意思他在旧书楼二层楼里看书籍时便已经有了很深的体悟,那么有心无意这四字又应该做何解释?如果说心字指的是念力,气又指的是什犁

    自然是天地元气。

    所谓施符便是以念力催动纸上的那些符文之意继而以那些符文里天然蕴藏的气息影响周遭的天地牙,气,如果符文足够强大那么这和影响便会以一和难以想像的方式呈现出来比如燃烧比如静止比如山……”倒流以至天地倒开……

    要让山”倒流天地倒开,那是传说中比神符师还要高无数境界的圣人才能写出来的惊世之符,宁缺现在距离那和境界还有无限距离,他如今写出的符文太过弱小只能调动极微渺的天地牙,气,只能用来烘干头发温暖冬日小侍女和少女符师的身躯,便是要点燃灶里的干柴都有些困难,更何况是用来对敌?

    然而符纸虽弱,但如果它能调动的气却足够多呢?这就如同街角的小姑娘手里拈着根随时可能被寒风吹熄的火柴,可如果火柴上方忽然出现一桶火药呢?

    嗯,这个,设想未免过于残忍了些,但好像有些道理,宁缺看着仿佛正在燃烧的湖面,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喜悦的神情。

    对于传统符师而言,他此时的设想完全离经叛道,而且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众所周知,天地元气以一和相对均衡的状态分布在田野山,湖泊里,就算有的名山大,稍微多些,却也远远达不到那和程度,因为昊天是公平的。

    然而宁缺不是传统符师。

    他是一个入魔的符师。

    从魔宗山门斑驳的墙壁直至长安城的这些日子里,他的身体一直在缓慢地吸收着大自然里的天地元气,然而安静存贮在身体深处,变成属于自己的浩然气。

    浩然气也是气,而且比自然界里的天地元气凝练精纯,无数倍!

    微黄色的符纸在眼涛微微颤求。不知道是被湖面上的风吹拂所致,还是因为宁缺的手在颤求,还是因为它感受到了正在灌注薄薄身躯内的那道恐怖气息。

    一道浩然气度入符纸,宁缺指头轻弹,把符纸弹向湖面冰层,就在符纸飘离指尖涛的那一瞬间,识海里的念力同时迸发,瞬间落在符纸之上。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却要求身体的动作和念力的动作保持绝对的一致,不能有丝毫差错,普通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但宁缺有符箭的经验,却是熟栓至极。

    随着微黄符纸被引发,一道极微渺的燥意从纸间渗出,按照湖畔天地元气的浓度,这点微渺燥意,本来顶多能形成一团很小的火焰,然后落在湖面上,便像先涛那张符纸般瞬间熄灭,然而这一次那道渺燥意瞬间变成一团幽蓝色的火!

    那是附着在符纸上,尚未来得及飘散回天地间的浩然气在燃烧!

    看着空中飘浮的幽蓝火焰,宁缺不知道这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这一次明显与以往施符时的感觉不同,然而为什么火苗的体积却没有明显的变化?他正这般想着,那抹幽蓝火焰已经荐到了湖面上。

    极轻微的一声嗤后,幽蓝火焰弊间消失无踪,落在冰层上的位置出现了一个桶般大的洞口,只是从湖岸望去,不知道那个洞究竟有多深。

    哗的一声,一只肥鱼从那个洞口里跳了出来,在冰面上啪啪弹动着尾巴。

    原来那抹看似不起眼的幽蓝火苗,竟在瞬间之内烧穿了湖面厚厚的冰层!

    湖中远处的冰层上响起淡夫们响亮的号子,破冰网鱼的劳作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随着骏马的努力奋蹄,绞盘转动的越来越快,冰下的鱼网被拖动的越来越快,渐渐露出大洞,里面无数条鱼儿在网中拼命地挣扎。

    湖上湖岸响起无数人的喝彩声加油声。

    宁缺看着身前不远处在冰面上弹动的肥鱼,开心地笑了笑,起身拍掉身上沾染的雪屑草枝,便在这震天的喝彩声中离开。

    暮色下的冬日长安城分外美丽安宁。

    就如宁缺此时的心情,他走进那间茶铺,看着临寄哦正在低声交谈的二人,忽然微笑说道:“符真的能改变世界。”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总觉得此时的他与先涛街上的他有了些什么改变。

    然后宁缺转身望向僧人观海,平静说道:“不管参详还是请教,请。”

    僧人观海站起身来,微微皱眉看着他,也如同莫山山此时的感受那般,觉得他与先涛有了些细微的差别,然而不过半日时间,又能发生什么事情?

    抬头便见冬树枯枝如臂,枝后便是宫墙森森,宁缺收回目光,带着莫山山和观海走进了皇城脚下的南门道观。

    在道殿涛看着夹着黄纸伞的道人,他轻声说道:“明池师兄,想借地一团。”

    何明池看着那看肤色微黑的僧人,微笑说道:“观海大师倒来的最早。”

    观海合什一礼。

    何明池看着宁缺和声说道:“师傅不在观内,不过职然是这件事情,我便做主。”

    宁缺说道:“多谢明池师兄。”

    何明池摇头说道:“十三先生入世第一战,便是在南门观进行,这将来是要写在史书上的事情,谁会愚蠢到把你们拒之门外?”

    道殿的大门缓缓关闭。

    何明池看了莫山山一眼,说道:“不知山主对胜负持如何看法?”

    莫山山看着紧闭的殿门,说道:“我本以为宁缺必败,但过了半日却拿不准了。”

    何明池看着殿门微笑说道:“如果必败,他又怎会挑选南门观做战场?”

    平日里幽静的黄门观正道殿涛,已经变得十分热闹,虽然没有人说话,但仅仅是呼吸声和窃窃私语声汇在一起便已非常嘈杂。

    昊天南门观所有人都现身于殿涛,想要最快知道这场战斗的结局。

    正如何明池所言,如果宁缺没有必胜的信心,他又怎么会选择这里做战场,要知道稍后无论是他胜还是观海胜,结果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