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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凛冬之湖第二百七十八章旗展

    书院后山的绝壁间。

    夫子穿着一身黑色罩衣,坐在崖畔,看着远处的长安城,那处正在落着大雪,远远望去,就像是昊天在向人间施舍盐花。

    “十五年前,我就坐在这里,看着通议大夫府的柴房。”

    夫子说道:“我看着你小师弟脸色苍白握着柴刀,走出柴房,我看着他抓着绳子躲进井里,我看着他翻出院墙,走进人群,我看着他离开长安城……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你小师叔的模样。”

    大师兄站在一旁,问道:“小师弟他和小师叔到底哪里相像?”

    夫子摇头说道:“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对自由的强烈渴求?”

    “我能明白老师为何如此说小师叔。”大师兄不解问道:“但小师弟当年遭逢的惨事,和自由二字又有什么关系?”

    夫子说道:“所谓自由,便是选择的权利。选择去生,选择去死,或者选择不选择,当年你小师弟选择拿起那把柴刀,杀死管家和自己最好的玩伴,在那一刻,他便向自由的彼岸迈出了第一步。”

    大师兄诚实说道:”老师,我无法理解。”

    夫子说道:“你是世间最清澈见底的小溪,这些年一直在山野间自由的流淌,或许曾经遇过险滩礁石,却未曾遇见过真正的河道岔口,没有遇到过你小师弟当年所面临的选择。”

    “你小师弟当年做出的这个选择,没有人有资格判断其对错,但他能够做出这个选择,就已经是异于常人,就如同你小师叔当年一样,无论面临怎样的境遇,他们都只会做自己想做的事。”

    大师兄说道:“所以老师才想会收小师弟入门?”

    夫子感慨说道:“春天的时候,在松鹤楼见你小师弟,在草庐里与他说话,我发现他与你小师叔并不一样,当时还觉遗憾。”

    “然而世事便是如此,哪里能够找到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

    夫子看着远处的雪云和笼罩在风雪中的长安城,欣慰说道:“不过今日你小师弟的选择依然给了我惊喜,我未曾想到,他会有如此的勇气去正面挑战夏侯,我很喜欢这种选择里透出来的笨拙意味。”

    他转身望向自己的大弟子,微笑说道:“在书院众弟子中你最笨拙,所以我最喜欢你,但在某些方面,你真地要向君陌和小师弟学习。”

    大师兄凛然受教,只是看着远处的风雪,他难以抑止心头的担忧,犹豫片刻后说道:“如果小师弟真的败给夏侯,我该如何做?”

    这句话里的如果以及真的两个词很有深意,这说明在书院大师兄看来,宁缺与夏侯并不是没有一战之力。

    “我不信天,也不信命,我只相信自己。”

    夫子看了一眼寒冬里灰暗的天空,说道:“每个人也都只能相信自己,这是你小师弟自己的选择,是他对天道命运的嘲弄和轻蔑,那么除了一个公平的环境,他什么都不需要。”

    ……

    ……

    皇城前的死寂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愈发暴烈的风雪席着血旗,吹得大黑伞微微摇晃,拂的众人面容仿佛被冻僵一般。

    大唐国师李青山看着宁缺,眼神很是复杂,说道:“便是如此?”

    宁缺沉默不语。

    李青山轻声一叹,无奈摇了摇头,说道:“陛下有言,如果你坚持这场决斗要进行下去,那么你必须先把东西交出来。”

    他向宁缺伸出了手,说道:“你知道陛下说的是什么。”

    宁缺眉梢微挑,问道:“为什么?”

    李青山说道:“你这是私仇?”

    宁缺说道:“是。”

    李青山说道:“既是私仇,又怎能动用国器?”

    然后他认真说道:“如果这场战斗结束,你真的侥幸活了下来,那么我会把东西交还给你。”

    宁缺看着脚下的厚厚的积雪,沉默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个被布紧紧裹住的物事,却没有递到李青山的手中。

    李青山微微蹙眉说道:“莫非你连我都信不过?”

    “我向来除了自己,谁都不相信,抱歉。”

    宁缺说道,然后把布裹着的那个物事,递到了身后陈皮皮的手中。

    李青山微涩一笑,不再理会场间的事情,向皇宫里走去。

    宫门前的人们,不知道宁缺从怀里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不禁有些好奇,夏侯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个物事隐隐传来的气息波动,铁眉缓缓蹙起,看着宁缺说道:“原来阵眼枢真的在你手中,难怪你有如此大的气魄来挑战我。”

    宁缺说道:“先前便说过,我还有很多强大的手段。”

    夏侯缓缓抚摩着椅扶手,似乎没有发现那里是一片虚无,说道:“现在阵眼枢被夺,你还坚持要杀我?”

    宁缺说道:“你杀过很多人,我也杀过很多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很清楚,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

    夏侯神情漠然说道:“明知道肯定会死,也坚持杀我,是为了复仇?四岁小男孩的记忆能这般长远?能记得你父母的容颜?我根本不相信,我以为你只不过一直无法摆脱当年的心理阴影罢了。”

    听着这番话,宁缺说道:“我必须承认手上染着少爷的血很不舒服,怎么洗都觉得洗不干净,手指缝里始终粘乎乎的,也许确实是有心理阴影吧,我第一次杀人用的是柴刀,后来便一直习惯用刀。”

    他看着夏侯说道:“不过那又如何呢?你说这番话有什么意义?”

    夏侯铁眉微挑,脸上流露出嘲讽轻蔑的神情,说道:“至少可以证明你的复仇并不像你想像的那般伟大与正义。”

    “伟大与正义?”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逃离长安城后,这些年我想像过无数次,将来有一天我在山中遇着奇人,继承了一身绝世本领,直闯军营要去杀你之前要说些什么。”

    “我会质问你为何如此冷酷好杀,我会说今天杀死你,是要替将军府里的冤魂、燕境村庄里的焦尸,所有无辜死去的人向你讨个公道,那个名单很长,最后还加上了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说到此截,他看着夏侯微嘲说道:“这些都是一些很正义凛然的话,很掷地有声的话语,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

    风寒雪冷袭体,宁缺以拳堵唇咳了两声,然后把一口浓痰吐到雪地里,脓黄色的痰在洁净的白雪里很是刺眼。

    “我杀的人不比你少,我也做过很多旁人无法想像的恶事,我的双手从来不是干净的,我哪里是什么正义的使者。”

    他看着夏侯说道:“你杀再多的无辜者都与我没关系,只要与我无关,我甚至可以在旁边替你鼓掌叫好,但既然你杀了我全家,我自然就要杀你,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需要别的任何理由。”

    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有点意思。”

    然后他从椅中站起身来。

    便如一座坚可不摧的山峰,突兀出现在漫天风雪中。

    “来杀死我。”

    他最后说道:“或者被我杀死,结束你这痛苦的一生。”

    ……

    ……

    暮时的长安城,如堕永夜,厚实的雪云遮住了最后的余晖和满天的星光,雁鸣湖畔漆黑一片,只有远处那些火把,照亮了自天而降的雪花,把那些繁密呼啸的雪耀成了人间的星光。

    夏侯面无表情看着身前紧闭的院门,伸手向后,从亲兵手中接过那面军旗,走到院门之前,右手握着军旗向下一顿。

    他的动作很随意,院门前的地面是坚硬的石地,旗杆落下时,石地面却片片碎裂,溅起无数石砾,杆尾深泥。

    夏侯缓缓松开手掌,旗杆仿佛生在地面一般坚定,血红色的军旗在满天的雪片里猎猎作响,卷噬所有的夜色。

    这面血红色的王将旗,陪伴了夏侯很多年。

    无论是与燕**队交战,还是与左帐王庭的骑兵厮杀,这面将旗始终飘扬在大唐帝国东北边军的队伍里。

    数十年来,这面血旗从来没有倒下过。

    就如同血旗下那个强大的男人。

    雁鸣湖外围的亲兵们,那些警惕的大臣们,维持秩序的长安府衙役们,看着夜色中那面血旗,都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

    今夜,这面血色的将旗依然不会倒下。

    夏侯走上了石阶。

    然后他推开了院门。

    于是他走进了夜色之中。

    ……

    ……

    宁缺并不在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他和桑桑这时候正站在湖南岸的雁鸣山上,俯瞰着遥远对岸。

    桑桑撑着大黑伞,遮着愈来愈暴烈的大雪。

    在世人眼中,宁缺一身修为境界最强大的便是符与箭二字,要与夏侯这样一位武道巅峰强者对战,理所当然要拉开战斗距离。

    夏侯虽然不知道这时候宁缺身在何处,但想来也能猜到这一点,只不过骄傲自信如他,根本不在意这一点。

    只是今夜风疾雪骤,夜幕遮星,凛冬中的雁鸣湖仿佛被冻凝的墨砚,即便是宁缺感观再敏锐,也无法看清对岸的画面。

    如果看都无法看到,那么元十三箭又怎么能射得中敌人?

    ……

    ……

    (今天没有了,我需要再理一下,删一些,明天两章。

    ‘这场夜雪似乎对我不公平……实际对夏侯才是真的不公平……

    宁缺看着湖对岸,和湖上的风雪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阵眼杵被陛下取走,自然不会令我高兴,不过这也很公平。我的修为境界远远不如夏侯,似乎不公平,但实际上我准备了整整十五年,而他却并不知道世界上有我这样一个……人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他,所以这处的不公平也算是扯平。”

    “只要这场战斗局限在我与他之间,那么我便承认这是公平的。”

    桑桑紧握着大黑伞的伞柄,缩着身子,这样才能保证大黑伞不会被暴烈强劲的风雪所刮走,低声说道:“少爷你在担心有人会插手?”

    “夏侯毕竟在帝国王将之外还有道门客卿的身份,我总觉得有些人会来打扰这场战斗,先前握着阵眼杵的时候,我也确实感到了一些什么。”

    宁缺想着书院里的同门,说道:“但我并不担心,因为这里是长安城而不是别的地方,只要书院还在城南,那么谁都没有资格插手。”

    或许有些势力想要插手到这场战斗当中,但更多的人只是在沉默等待着雁鸣湖畔战斗的开始,比如离开小道观的叶苏。

    戏看一场战斗,最好的地方当然是高处,他这时候便在长安城的城墙之上,身上的素白衣衫在夜雪里不停飘舞。

    很多人以为西陵神殿不想看到这场夏侯与宁缺之间的战斗,事实上神殿的使臣确实已经向皇宫里提出了异议但代表昊天道门来到长安城的他,可以不用理会神殿的态友,他虽然也想看到夏侯平安归老,却并不介意这场战斗的发生。

    因为叶苏无论怎样推演,都想像不出宁缺可能获胜。

    夏侯能够获胜,这样很好。

    夏侯杀死宁缺,得罪书院,这样更好。

    因为这样他便再也没有可能留在唐国平静归老也不可能再在墙头摇罢,只有誓死效忠道门这一条道路。

    “道门的想法虽好但首先要确定夏侯能够获得胜利。”

    一道声音在城墙上响起,此人说话的节奏很缓慢,在满天风雪中却依然是那样的清晰,似乎能够让人们的心境安宁起来。

    大师兄走到叶苏身旁,向着城墙下方远处漆黑一片的雁鸣湖方向看去。

    叶苏说道:“晨时才相见你又来了?”

    大师兄说道:“是啊,来看看。”

    叶苏问道:“来看什么?”

    大师兄望向叶苏微笑说道:“你如今剑意澄静,除柳白先生再无第三人,长安城内没有你的对手,所以我要来看你。”

    看你,其实便是看着你。

    叶苏看着夜雪在城墙之前狂舞而堕,面无表情说道:“长安城内无人是我对手但奈何城外有间多院。”

    今夜风雪如怒,去那有很多人安坐在雪中。

    清河郡三供奉,坐在雁鸣湖东岸的冬林里。

    夜雪自天而降,他面色漠然,似不觉周遭寒钱

    从清河郡大姓和公主殿下的利益考虑他不能卉五许任何人打扰到这场战斗,然而先前他心有所感,所以他来到了林中默然等待。

    夜雪丰缓缓行来一名僧人。

    林中漆黑一片但偏生僧人身上的木棉袈娑和头顶的笠帽却是那样清楚可见,自然透着股光明正大的意味。

    三供奉看着风雪中行来的僧人花眉微微蹙起。

    数年前,他便已经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然而此时却发现,自己竟是看不出这僧人的深浅,不由生出极大警慎与战意。

    强者相峙,争的是片刻辰光,不需要任何言语试探,也不需要问来历山门,三供奉伸手到背后,握住剑柄抽出。

    剑身与鞘口磨擦,发出极细微的声音,就如同雷花落在厚厚的积雪之上,然而剑身只抽出一半时,便被迫停止。

    三供奉的眉梢渐要飞起,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求,体内的修为尽数喷出。

    然而他身后的鞘中剑非但没有继续向外抽出,反而是缓缓收回鞘内。

    剑与鞘摩擦的声音静如落雪,却令他心悸难安。

    那名戴着笠帽的僧人在风雪中缓缓行来,距离他只有数丈距离。

    三供奉的身体无比僵硬,握着剑柄的手颤求的仿佛承雪的枯枝,看着那名僧人,往常骄傲的眼瞳里只剩下了惊恐。

    那僧人没有任何动作,雪林里没有任何天地气息的变化,他只是缓缓走来,便让一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剑不能出!

    三供奉震惊无比,他想像不出世间有哪个修行者能够拥有这样的手段,转瞬间便猜到了这名僧人的来历,眼瞳剧缩。

    悬空寺来人?

    三供奉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名僧人,看着他温和而坚毅的眉眼,僵硬的身体因为惊恐而微微颤拖起来。

    他闷哼一声,脸色骤然变得潮红一他,枯瘦的五指骤张,遁着雪林里飘浮的天地气息痕迹……想要脱离对方的控制。

    僧人抬起右手掌立于身前,食指微屈,结了一个不知所意的手印。

    冬林里的风雪骤然加疾。

    万片雪似乎霎时间落到了清河郡三供奉的身上。

    那些雪片感知着僧人手印里的无上佛威,向着三供奉衣衫里沉降,变成了无数道无形的雪绳,缚住此人。

    僧人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慈悲与恰悯,然后便重新抬步,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过他的身旁,像冬林外的湖畦走去。

    三供奉落宾地盘膝坐在雪中,根本动弹不得丝毫先前潮红一片的脸颊早已变得无比苍白,眼眸里写满了羞恼与惊惧。他是清河郡备受尊崇的老祖,修行入知命境后,更是骄傲自信到了极点,即便是对书院这等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也没有太多敬意。

    在这个,风雪夜里,他终于遇到了一位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僧人,他才终于明白传说便是传说在对方面前,哪怕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也没有丝毫骄傲的本钱。

    三供奉想到先前在公主府里自尸还曾大言不惭,要在书院和昊天道门之间弄些纷争是非,此时被那僧人一个手印便束死在寒雪地里,他不由感到了无穷无尽的羞愧,恨不得就此死去。

    高高的城墙上叶苏挥手驱散身前五丈范围内的雪片,看着雁鸣湖醚那片漆黑的林子,神情冷漠说道:“那个清河郡的蠢物,愚痴到了极点,小小螟虫竟然也妄想涉身洪流,真是令人厌慎。”

    大师兄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叶苏说道:“我本想杀了那蠢物但既然哑巴出手,便罢了。”

    大师兄摇头说道:“我岂能看着你违背唐律。”

    听着唐律二字,叶苏微嘲一笑。

    大师兄看着雁鸣湖畔,想着正在穿过冬林向湖岸走去的那位僧人,说道:“小师弟与夏侯将军这一战在世间很多人眼中大概都是一场盛事,所以你们才会来长安城,而我只是希望小师弟不要出事。”

    叶苏说道:“你知道我来长安城不是因为这场战斗而是因为宁缺这个人,那哑巴自然也是为宁缺来的。”

    大师兄很清楚叶苏想点明拖是什么但他保持着沉默,没有接话。

    叶苏望着雁鸣湖,忽然感慨说道:“十五前,出现在黑线周边的那些人……除了唐以外,我们大家都到了。”

    大师兄说道:“其实唐也来了。夏侯将军身上的伤都是他留下的,所以说他的人虽然没有来,但他的拳头来了。”

    叶苏说道:“有道理,但即便夏侯身上残留着唐的无数个拳头,在我看来,这场越境之战,宁缺依然没有任何机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在担心什么,我尊重小师弟,所以我不会出手。”

    大师兄感慨笑道:“当然我更清楚,如果小师弟他知道书院的想法,一定会哭着喊着求我不要尊重他。”

    叶苏说道:“二先生在雪桥上拦着许世,这是何寒?”

    大师兄说道:“公平之意。”

    叶苏说道:“夏侯奂力远在宁缺之上,难道书院认为这也是公平。”

    大师兄说道:“老师曾经教过我们,公平是心意,与实力无关,只要双方都愿意这样去做,并且接受规则,那么便是公平。”

    想着这段是夫子的话,叶苏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看着雁鸣湖畔的夜林,微微蹙眉说道:“那哑巴如果要开。说话,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拦得住。”

    叶苏转身望向他,问道:“君陌在拦许世,你在看我,那谁能拦他?我不会拦他,而且在他开口那瞬间,便是我也拦不住他,难道需要惊动夫子?”

    大师兄望着凛冬寒夜里的那片湖,蹙眉不语。

    雪在飘舞,僧人在林间行走,向着雁鸣湖的方向行走。

    十五年前在那道黑线前,他微微一笑,嚼烂了自己的舌头,吞入腹中,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修闭口禅至今。

    今夜他再次踏足红尘,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开口说话,他究竟会说些什么,人们只知道闭言十五年,一朝启唇,佛音必然清亮如雷。

    即便是强大的知守观传人叶苏,都不想面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谁来与僧人对话?

    真的需要夫子下山?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极薄的雪从夜林上空飘落下来。

    那雪极薄,薄至透亮,仿佛是一片蝉翼。

    夜林里风骤雪密……然而那片看似轻飘飘的薄雪……却没有被呼啸的夜风吹走,也没有混入密雪里消失无踪,而是孤独冷傲地自天而降,无视周遭的恶风与同伴,缓缓地飘落下来,落在了三供奉的肩上。

    清河郡三供奉被那僧人手印所缚,盘膝坐在雪中,根本动不得分毫,眼睁睁看着那片薄雪落在自己肩上,不禁有些困惑。

    当薄雪飘落下来时,僧人停下了向湖畔走去的脚步,草鞋深深地陷在厚雪中,然后他转身,望着那片薄雪,沉默不语。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林子里忽然响起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这声音如尖锐冰片在磨擦,伴着风雪,自然显出凄切的感觉,听上去宛如蝉鸣。

    蝉是属于夏天的生物,遇着秋风便沉默。

    在语境中,寒蝉便是沉默。

    然而今夜风寒雪骤,这片林子里却仿佛出现了无数只蝉!

    那些蝉藏在树枝后,躲在翘起的树皮里,悬挂在蛛网间,坐在冰雪中,看着从天而降的风雪和风雪中那名僧人,放肆地鸣叫声。

    蝉声所阵。

    满林寒蝉。

    林中寒蝉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密寒,越来越凄厉,树丫上积着的厚雪被震的簌簌落下,然而湖锋雪林上空却似乎又有两面大而透明的无形蝉翼,遮蔽了整今天空,让此间的蝉声没有一丝溢出林外。

    凄厉的蝉声,比冰雪更加寒冷……比夜风更加难以捉摸,在四处鸣响,在四处归寂,又在四处复苏,最终落在那个僧人的耳中。

    林中的蝉声仿佛在冷漠地说:回头是岸。

    僧人听着愈来愈凄切的蝉鸣,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他叫七念。

    他来自不可之地悬空寺,是强大无比的佛宗天下行走。

    因为寺中经卷上的记载,他远来长安城……要看看那名传说中的冥王之子……他甚至已经做好准备,哪怕面对书院……也要将那人杀死。

    自修闭口禅以来,他禅心愈发坚定,意志愈发坚毅,便是长安城里无数强者,城南那座书院大山,都不能让他心神稍移。

    按道理来说,没有任何声音能够阻止他的脚步。

    但这些掸声不同。

    因为他清楚,这些蝉声代表着一个人。

    那是世间最神秘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世间最可怕的一个人。

    莫说是他,即便是悬空寺讲经首座在此,听着这些声声凄切的蝉鸣,也必须以最慎重的态度荐待。

    七念的神情凝重……甚至还带着晚辈应该有的恭谨,但他的眼神依然坚毅,缓缓伸手指向身后的雁鸣湖。

    他用这个动作告诉蝉声后面的那个人,他的彼岸在那边。

    清河郡三供奉此时身体被佛宗手印幻化的雪绳所缚,根本动不得丝毫……但他能看,能听,听着林子里凄切的寒蝉声……看着肩头那片薄如蝉翼的雪,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神情越来越惊再。

    他是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在清河郡藏书楼里知晓了很多修行世界的秘密,他虽然不能确定,但已隐约猜到林中那人的身份。

    能在如此风雪夜里引发一场华鸣,能够让悬空寺大德神情如此凝重,自然只能是世间最神秘的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

    当年魔宗山门覆灭后,这个曾经在世间掀起一场场腥风血雨的势力已然谓蔽,但没有谁敢无视当代魔宗的宗主。

    很多年过去,没有任何人见过这位魔宗宗主,甚至没有人听说过此人的消息,于是这位宗主变成了修行界里最神秘的传说。

    有传闻说这位魔宗宗主修练二十三年蝉走火入魔,早已化为一堆白骨,但也有人说这一代的魔宗宗主正隐匿在世间某处,冷漠地注视着世间的风风雨雨,随时可能出现,再次呼风唤雨。

    但不管怎样想,修行界里没有人会遗忘此人,哪怕坚信他已死去的人们,其实夜深梦回时也自惊惧不安,总觉得将来某日,这位魔宗宗主,会在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时刻,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确实是一个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时刻。

    至少是清河郡三供奉无法想像的时刻。

    就在书院宁缺与夏侯大将军决战之前,道佛两宗天下行走皆至,风云际会于长安城之时,二十三年蝉竟然重现人间!

    三供奉惊恐无比,然而紧接着,他想到魔宗宗主现在与悬空寺大德对峙,自己说不定能够觅到一线生机,眼珠下意识转动了一下。

    他眼珠微转,余光看到了自己肩头那片薄若蝉翼的雪。

    然后他想起自己忘记了传说中的一些事情。

    传说中,这位魔宗宗主杀人不多,但那是因为他不屑于杀普通人,他认为只有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才有资格被自己杀。

    传说中,这位魔宗宗主之所以是世间最神秘的人物,是因为他会杀死所有听过蝉鸣的人。

    三供奉是知命境,而且今夜他听到了蝉鸣。

    三供奉想明白了这件事情,然后便死了。

    那片薄如蝉翼的雪,振翅而起,轻轻拖进他苍老的脖颈。

    鲜血它的颈间喷溅而出……向着风雪里狂洒,发出嘶嘶的声音。

    亦如蝉鸣。

    蝉鸣乃是蝉腹鼓膜振动之声,刹那能振万次,是以清亮处能裂帛,凄婉处能催泪,萧瑟处能黯神。

    血水味溅发出声音,是血液与伤口的摩擦振动,与蝉鸣的原理很相似,所以声音也很相似,可以同样凄楚。

    哑巴僧人转身望向盘膝坐毙深雪中的清河郡三供奉……微微蹙眉,知晓这是林中那人对自己的警告。他是佛门弟子,能杀人却不愿杀人,所以先前只是以佛宗手印缚住那位供奉,然而没有想到,却成了那个魔宗强者的帮凶。

    僧人知道那位二十三年蝉为何会重现人间,为何会用蝉声阻止自己走向雁鸣湖。

    因为夏侯是魔宗的叛徒,是二十三年蝉必然要杀的人。

    如果这位魔宗宗主真的死了……那么自然没有什么……但他既然还活着,那么他一定要杀死夏侯,或者看着夏侯去死。

    因为书院和大唐朝廷的缘故,这位魔宗宗主大概隐忍了很多年,今日既然书院决意对夏侯动手,那么他怎能

    允许别人插手?

    二十三年蝉或许会畏惧夫子。

    但他绝对不会畏惧悬空寺或者是知宁观。

    哑巴僧人能明白蝉声的意图,但不代表他能接受。

    佛宗向来被昊天道门称悄外道……但毕竟是正道一属,虽然明知林中那个魔宗强者深不可测,意志坚毅如他,怎会就此却步?

    他是悬空寺传人七念。

    他开始愤怒,是为嗔。

    不是娇哦,也不是怒哦。

    僧人依然紧紧抿着嘴,目光坚毅……双手在木棉袈裟前幻化不定,须臾之间,便结成一道意味凛冽的手印。

    佛宗大手印里最为光明,威力最大的不动明王印。

    旧袈裟前那两只看似寻常的手指,翘指如兰……相搭似离,磅礴的气息顺着手印所向,向着雪林四周散去。

    无声无息间……林间积雪骤散上天,顿时把空中的风雪都震的一滞。

    夜林里仿佛无所不在的蝉鸣……也随之一滞。

    然而随后,蝉声再次响起,而且这一次愈发明亮暴躁。

    仿佛是一个人友放肆地大声嘲笑。

    林中风雪更疾,堕落的更疾,刚自地面震起的积雪瞬间重新铺满地面,空中飘舞的雪片嗤嗤作响射向七念的身体。

    七念神情不变,草鞋轻踩雪面,右小腿缚起,击打在自己的左腿膝弯处,就势坐到雪地上,坐了个半朵雪莲盘。

    漫天激射的雪片,就像是无数只蝉,鸣啸着击打在七念的身体上。

    七念身体表面,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那些雪片在距离他身体还有半寸距离时,便再也无法前行,然而那些雪片也没有落下,而是像棉絮般粘在他的身体表面。

    不过刹那,他的袈裟上便积满了雪,只剩下头脸还有身前结着不动明王印的双手还在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雪人。

    七念望向夜林深处,看着键毛上渐生的寒霜,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说些什多

    他苦修了十五年闭口禅,今夜终于要开口了?

    就友这时。

    夜林深处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是那般的恬静。

    与林间暴躁的蝉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如此恬静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的冷酷。

    “你若开口说话,我便在世间造十万哑巴。”

    听得此言,僧人大怒,圆睁双目,望向夜林深处,灼烧的眼睫上的冰霜蒸腾为水汽,身上的积雪化作温水淌下。

    他知道,即便今夜自己破戒开口,也不见得能战胜那人,但那人却一定能在世间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若面对的是书院大先生或二先生,甚至是夫子,僧人都可以不加理会,因为他知道书院行事,必不会如此无耻。

    但那人是二十三年蝉。

    那人什么都做的出来。

    所以他怒,却依然开不了。。

    夜林深处那人,在说了这句话之后,也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但七念知道,他还在这里,因为蝉鸣还在继续。

    僧人无法说话,自然也无法叹息,只能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然后散了不动明王印,双掌合什守心,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雪片继续如落蝉一般飞下,覆在僧人的身上,遮住了僧人的五官,把这位悬空寺的传人变成了夜林里的一座雪人。

    落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雪,在此时忽然渐渐小了。

    林中的蝉鸣声也渐渐弱了,却显得愈发凄切。

    寒蝉凄切。

    对冬湖晚,骤雪初歇。

    雁鸣湖畔……无论南岸的山峰……还是东岸的雪林……都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更没有人听到了蝉鸣。

    城墙上,大师兄与叶苏的目光穿过无数重雪,落在那片林中,神情微异,似乎同时感觉到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只是他们现在没有多余的精神去关注那片雪林里发生的故事,因为他们看到血旗飘扬在雁鸣湖宅院前,夏侯推门而入。

    院门有些新,似乎是前不久重新修过。夏侯推开院门,进入漆黑的院落,耳畔忽然响起一声蝉鸣,身体不由微僵。

    白天在皇宫里,他也隐约听到一声蝉鸣从殿前飘舞的雪花里传来,他确定那是幻听,但此时这声蝉鸣虽然依旧虚妄,但似乎真实了几分。

    ;侯脸上冷漠的神情没有丝毫撼动,铁眉微挑,反而显得愈发暴戾,脚步稳定地踩过门槛,踏过雨廊来到正厅之前。

    雪先前有过短暂的停止,紧接着便愈安暴烈地飞舞。厚云遮住了满天的繁星,风雪黯淡了长安城里的为火,雁鸣湖醚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夏侯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石阶下和着几株寒梅,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梅枝散乱,积雪下能够看到新鲜的断茬口,似乎被什么好风雅的畜牲啃食过。

    屋内有一盆绿株,纵是在寒冷的冬天,那植物依然蓬勃地生长着枝叶肥嫩,青翠欲滴,衬得盆中的黄土愈发无趣。

    屋顶那根粗直的黑漆大粱微微变形,应该曾经遭受过某种撞击,出现了两道极细小的裂缝,想来不影响安全,但看着总令人有些心悸。

    造型别致的陈物架侧方,搁着一盏油灯那油灯以青瓷为肚灯绳洁白,没有点燃的时候也是件极美的工艺品。

    雁鸣湖畔这片宅院,让宁缺花了无数两白银,让齐四爷耗了无数心神,又得皇后娘娘和李淡的大手笔添置,自是非凡与清河郡那些名园比较起来,只怕也不稍逊,便是不起眼的事物也都值得品玩一番。

    夏侯是武将,从来不会伤春悲秋,自然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致,然而大战当前,他看着梅丛黑粱盆景油为的目光却是那般专注。

    其实他并没有看梅丛、黑粱、盆景、油为。

    他正在看梅枝积雪里露出的黄纸黑粱裂缝里夹着的黄纸,盆景绿植里的黄纸,油为青瓷灯壶压着的黄纸。

    这世间有一种纸常为微黄色,符纸

    雁鸣湖畔的宅院里,到处都是符纸。

    这是一座符纸的宅院。

    “叶红鱼之所以能够越境战胜陈皮皮是因为她了解他,知道他的恐惧,我也很了解夏侯从叛出魔宗的那一天开始,夏侯便一直在恐惧或许是恐惧那位神秘的魔宗宗主,或许他恐惧西陵神殿揭穿他的身份,因为恐惧,所以他空虚,他开始杀人如麻,开始暴戾冷酷,开始骄傲嚣张。”

    宁缺从桑桑手丰接过大黑伞,望着对岸被夜雪笼罩的庭院。

    “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自己的心理阴影。在宫门前他说的对,我也有心理阴影,所以我明白他的骄傲是他无法摆脱的致命弱点,因为骄傲,他现在踏入了我所选择的战场,这便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

    “怎样利用他犯下的错?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必须毫不犹豫地,把这两年千辛万苦写出来的三百多道符,全部砸出去。”

    写符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潇洒随意的动作,除了宁缺自己,没有多少人知道三百多道符意味着多少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多少次念力枯竭后的极度虚弱,多少次识海震荡后的痛苦不堪。

    桑桑知道,因为那些与油为相伴的夜晚,她一直守候在宁缺的身旁,看着他汗如黄豆,脸色苍白,却依然笔耕不糙。

    那些夜晚里,宁缺耕的不是田地,也不是文章,只是符。

    夜雪中崖畔,桑桑仰起小脸望向宁缺,看着他的脸色如过去那些夜晚里一般苍白,很是担心,却微笑说道:“是啊,少爷一定会胜的。”

    宁缺闭上眼睛,握着伞柄,眉梢有些颤扛,右手有些颤求,脸色苍白,识海里的念力顺着黑伞散向满是雪花的空中。

    念力是正道修行者的根基,修行者却只能利用念力去操控天地云,气,然后施展出各和手段,即便念师能够直接以念力攻击敌人,也被局限在很短的距离之内,那是因为念力拥有一种无法更改的特性。

    这种特性便是,念力一旦离开修行者的识海,便会随着距离而以数量级的倍数急剧焕散,归寂于天地自然之中。

    宁缺此时站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之上,距离对岸的庭院有数里之遥,他要触发庭院里隐藏着的三百道符,便需要把自己的念力送到彼岸,然而他的念力如何能够渡过这片夜雪中的冬湖?

    就在这个时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念力经过大黑伞柄和伞面之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不是说念力的浓度增加了多少,而是的雪空里焕散的速度变慢了很多。

    因为气海雪山窍塞径曲的缘故,雪湖四周的天地气息,依然没有太多能够听懂他念力唱出的这首曲子,但至少他的声音可以传的更远一些。

    宁缺的念力悄无声息穿越风雪,落到了遥远对岸的庭院里。

    青瓷灯壶压着的那张黄纸,嗤的一声微响化为虚无。

    淡淡的燥意无由而至,从来没有点燃过的、洁白如玉的灯绳骤然一紧清油骤释,燃起一道极微弱的火苗。

    油灯昏暗,略微照亮了屋厅内外。

    随着青瓷油为诡异地无火而燃,屋子里紧接着出现了无数变化。油为所在的陈物架整个燃烧起来,然而便是陈列架所在的空间燃鲸,起来,化为一团炽烈的火球,罩向夏侯如山般的身躯。

    火势拖渺而恐惧,所过之处任何事物都被化为虚无。

    唯有那盆青植不一样那些微微耷拉着的、青翠欲滴的肥嫩青叶,被屋内的火舌一燎便如肥肉般融化,化作淡绿色的油脂,滴入花盆。

    那片夹在青叶中的黄色符纸消失不见。

    青叶化作的油脂,落入土中,花盆顿时崩裂里面的黄土炸将开来,弥漫在屋内空间里,那些似微粒般的黄土尘埃,不知何故,竟是无比的沉重,每一颗土砾,都像是石头射向夏侯的身躯。

    紧接着!那根乌黑的横梁上的黄纸也平空消失,只听得咯喇一声巨响,沉重的横粱毫无征兆从中断裂,砸向夏侯的头顶。

    夏侯眯起了眼睛如铁铸成的双眉,没有蹙起,反射着火建,似在燃烧。

    悄出拳。

    那只恐怖的拳头,霸道至极地把身前所有空气都挤了出去。

    熊熊燃烧的符火骤然熄灭,惨淡至极。

    他闭眼。

    任由那些如石头般袭来的黄土砾击打在自己的身上。

    噼噼啪啪一阵密集的响声!

    无数细小却威力巨大的土砾,重重地砸到他的身上。

    就如同无数颗冰雹自天而降,击打在皇宫的屋檐上。

    他身上那件外袍瞬间千疮百孔。

    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低头。

    断成两截的乌黑横粱重重砸到他的背上。

    然后断成更多截。

    沉重的横粱,可以砸死十几个人。

    却不能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拖一下。

    面对着宁缺的三道符,夏侯只出了一多。

    这就是武道巅峰,尤其是他本来就是位魔宗强者,那么只要闭上眼睛,便可以无视任何知命境以下层级的攻击。

    疾射如石砾的黄共,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断成无数截的横粱,无力地在他脚下滚动呻吟,他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只有一根睫毛,飘离眼帘。

    以夏侯的修为境界,完全可以不用直面宁缺的三道符。

    他本可以避,可以用更最简单的方法挥手破之。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他一直在注意身后石阶下的那丛残梅。

    宁缺认为自己很了解他。

    他也认为自己很了解宁缺。

    他知道宁缺是一个,怎样冷酷阴险的角色,他相信宁缺绝对不会浪费三道宝贵的符纸,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深浅,必有后着。

    那丛残梅里也有一张黄色符纸。

    夏侯认为那便是宁缺的杀着,所以他把注意力都放在那处。

    果不其然,下一刻,残梅里的黄色符纸化作一道青烟,残存不多的梅花狂颤离枝,如蝴蝶般飞舞向夏侯的脑后。

    夏侯没有回头,随意一指点向身后。

    当他的指尖触及梅瓣时,铁眉忽然蹙起。

    那瓣梅化作了一滴水。

    那丛残梅里的符纸,竟是如此浅陋的一张水符。

    夏侯蹙眉,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误。

    但他并不在意,神情漠然向上望去。

    那处乌粱已断,屋顶破开一个大洞。

    人在屋檐下,举首可望星空。

    今夜风雪交加,无星可看。

    只能看到无数片雪花,随着夜风从那个洞口里灌了进来。

    还有一片正在逐渐消散为寒意的符。

    那些从洞口飘落的雪花,轻轻飘舞间,似乎变大了无数倍。

    一道极寒冷的符意,骤然间笼罩整座建筑。

    甚至连建筑内的空气都冻凝住了。

    夏侯抬头看着落雪,双眉顿时蒙上一层厚厚的冰霜。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井里井外

    这是一道很强大的符,瞬息之间,便让屋内的温度急剧下降。

    夏侯的双眉染霜,外衣里面的盔甲表面也开始结冰,对一位武道巅峰强者来说,这道寒符虽然强大,却依然难以造成直接的伤害。

    他微微皱眉,眉上的冰霜顿时破碎,然后他向前踏了一步,盔甲上的薄冰也随之破裂,啪啪落在地上。

    不过至少,夏侯在这一瞬间,需要以念力凝天地元气于体表,而无法再像先前那般,只凭强悍的身躯和拳头,便能随意相抗。

    湖畔宅院里的战斗并未暂时告一段落,就在下一刻,无数道黄色的符纸,从宅院里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激射而出。

    密集的黄色符纸,纷纷扬扬不停飘舞,密集有如从屋顶洞口落下的雪花一般,围绕着夏侯的身体飞舞着,旋转着。

    随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念力波动来临,像雪花般狂肆飞舞的黄色符纸被一一触发,化为虚妄或是道道青烟,符意喷薄而出。

    然后最先被触发的符意,带动着尚未触发的符纸飞舞更速,湖畔宅院里黄纸哗哗喷起,如同一道瀑布狂喷,耀亮夜空。

    这个画面很美丽,也很震撼,符纸是如此的珍贵,过往历史上的修行战斗中,谁曾见过如此多数量的符纸同时出现?

    紧接着,更多的符纸被激发,无数道符意纠结在一起,将周遭的天地元气撕扯的有如碎絮,变成无数湍流。

    元气湍流很可怕,再微弱的符意,混在那些切割空间的湍流里,都仿佛具有了某种特殊的威力。

    夏侯站在这片符意的海洋风暴中间,站在天地元气流湍的漩涡里,脸上的情绪很复杂,有些伤感,又有些愤怒。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这是他最忠诚的下属,军溪谷溪的施符秘法,他没有料到,宁缺在今夜战斗里,居然用的是这种手段。

    寒冷的雪风,狂暴的夜风,灼热的火焰,令人窒息的湿意,各种截然不同的符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合在了一处,没有任何道理,却是那般的可怕。

    夏侯神情漠然握拳,身上那件已经残破的外衣,撕撕作响而飞,露出里面崭新的盔甲,紧接着以雄浑至极的念力,于天地元气的湍流中抽出他所需要的,凝于自己的体表,形成一道无形却坚固至极的无形盔甲。

    无形的天地元气盔甲,加上有形的金属盔甲,把他的人与周遭的天地严密的隔绝开来,与符意的风暴洋及元气湍流隔绝开来。

    夏侯抬步,在漫天飞舞的黄色符纸间行走,狂暴的符意不停击打着他的身躯,发出噗噗的闷响或尖锐的切割声。跟我读h-u-n混*h-u-n-< 书海阁 >-

    请牢记

    在符意的侵袭下,他身上的盔甲时而凝上一层寒冷的厚冰,时而红亮刺目如同被烧了七日七夜。

    为了抵抗这片符意的海洋,他的念力在缓慢而不可逆的消耗,但脸上的神情却依然没有丝毫变化,脚步依然那般稳定。

    夏侯很清楚宁缺是颜瑟大师的传人,被世人视作未来的神符师,所以他很确定今夜一战必将面临些什么。

    只不过宁缺准备的符纸数量,远远超过了他事前先计算,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宁缺竟然会在开战之初,便把所有的符道手段都施展了出来。要知道符师施符需要念力触动,念力能够传播的距离有先天限制,此时湖畔宅院里尽是符纸飘舞,那么只能说明宁缺此时正在宅院里。

    夏侯以为宁缺这种做法很自信,很骄傲,很嚣张,也很白痴,任何与武道巅峰强者交战,却不试图拉远距离的修行者,都是白痴。

    既然宁缺便在湖畔,那么他便不急于脱离这片符意的风暴海,任由符意的风暴不停消耗自己的念力,也要找到宁缺,然后一举击杀。

    他继续向前行走,未见有任何动作,身前一堵灰墙轰然倒塌,他看着夜色深沉处,看着宅院南向那些隐隐可见的湖柳处,微嘲说道:“不是神符,又如何伤得了我?你既然急于去死,那便去死。”

    ……

    ……

    雁鸣湖是不规则的,湖西岸相对较窄,也较遥远,那处湖水清浅,有人修了一道木桥行于湖面,可赏湖中水草。

    时值寒冬,木桥上尽是积雪,桥下湖水尽数凝为坚实的厚冰,再也看不到那些如绿丝般的水草,只有几丛黄白的芦苇随风招摇。

    如此严寒天气,朝廷又封锁了雁鸣湖一带,自然没有什么游客,但有数人分立木桥两头,神情各异望着湖西方向。

    青色道袍有些宽松,在风雪间呼呼作响,叶红鱼看着远处流光溢彩的湖畔宅院,感受着那处的符意风暴,眼眸里露出一丝异色。

    她曾经在那片宅院里生活了很长时间,然而直至此时,才知道宁缺在宅院里做了什么手脚,藏了多少道恐怖的符纸。

    道痴是极端自信之人,但她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宁缺用这片符意的风暴海洋来对付自己,她必然会狼狈到极点。

    木桥那头,陈皮皮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握着唐小棠的小手,看着远处西面不时闪耀的光线,看着狂舞不停如瀑布的无数黄纸,震撼说道:“都知道小师弟吝啬,哪里能想到他今夜居然弄出如此奢阔的手笔。”

    唐小棠的手有些凉,既担心朋友桑桑现在的情况,又震撼于湖畔那些符纸所带来的冲击力,喃喃说道:“原来符是这般可怕的事物。”

    ……

    ……

    雁鸣湖南岸山崖畔,宁缺睁开眼睛,看着远处对岸宅院处的火树银火符纸风暴,听着隐隐传来的墙倾瓦飞的声音。

    “我请七师姐设计阵法,加上大黑伞,就是要让夏侯做出错误的判断,让他以为我就在宅院里,夏侯实际上很谨慎,多虑多疑,在此基础之上则是畸形的自信,他既然判断我在那边,便一定会坚信我在那边。”

    他微讽说道:“说不定他这时候还在对我嘲讽的喊话,让我出来战个痛快。”

    桑桑看着湖对岸蹙眉说道:“但他的实力太强大,符海似乎对付不了他。”

    “我从来不指望这片符风暴能够直接击败夏侯,毕竟我不是神符师,我洒在花盆里的那些符纸,或许只能在他的盔甲上像飞蛾扑火般变成无用的青烟,但可能有符会切断他的一根眼睫毛。”

    他接着说道:“一根眼睫毛掉落,算不得什么,甚至他自己可能都注意不到,但积少成多,便能致命,就如同走路一样,只要一步步走下去,那么总有一天你会走到你想去的地方。”

    “夏侯就算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山峰,我的手段是只不起眼的勺子,但如果让我不停敲下去,天长地久敲下去,这座山峰依然会让我拍松,拍的表面松动,岩石化粉簌簌落下,最终山倒地摇。”

    说完这句话后,宁缺把手里的大黑伞递给桑桑。

    桑桑接过大黑伞,看着他说道:“是的,少爷,你肯定会赢的。”

    隔着一片湖,同时触发数百道符纸,宁缺的念力急剧消耗,脸色有些苍白,但他的眼光却依然平静,看着湖对岸缓缓抬起右臂。

    他的手指颤抖不安,似乎指间用无形的线悬着一座沉重的山峰。

    他缓缓移动右臂,在身前的风雪中,画了两横两竖四根线,无形而凝重的线条,指向雁鸣湖对岸的宅院。

    宅院里。

    满天狂舞的黄纸尽皆化为虚无,耀眼的光线渐渐敛没,狂暴而恐怖的符意,依然在不停地撕扯天地元气,平静而蕴藏着凶险。

    与长安城别处相对稀疏的雪夜里,隐隐出现了四道线,那些线条没有颜色,按道理应该透明无形,却偏生能够被人看见。

    之所以能够看到那四道线,是因为夜空里飘舞的雪花,骤然四处逃散,有些没能逃离的雪花悄无声息化作虚空。

    夜空里的四道线,便是无雪的痕迹。

    四道线两横两竖,合在一起,便是一个井字。

    夜空里的狂暴符意,尽数凝在了这个井字里。

    ……

    ……

    井,横竖皆二,喻切割。

    井字符是颜瑟大师生前最恐怖、境界最深妙的符意。他在无名山顶与光明大神官同归于尽之前,所施出的井字符,更是连空间都能切开,能够把光明大神官以天启之境所获的昊天神辉切断在空间里!

    宁缺继承了颜瑟大师的所有衣钵,对井字符的研习自然也是最为刻苦用心。

    虽说他境界不足,不能完全发挥出井字符的威力,但他写出的井字符,已然足够强大,更是他如今所能施出的威力最大的符。而且不知从何时起,他竟然能够以不定式施符,这种手段,已然与荒原上的书痴莫山山水平接近,换句话来说,这道井字符,便是他的半道神符!

    ……

    ……

    井字从夜空降落,把湖畔整座庭都覆在内,仿佛里面藏着个无数的更细微的井字,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逃离。

    梅花被切碎,井被切断,墙被割开,井字落下,一切事物都被切开。

    平直凌厉到了极点的井字符,落在了夏侯的身上。

    他身体表面那层天地元气凝成的盔甲上,出现了四道极为清晰的痕迹,微微下陷,里面那件崭新的盔甲,更是出现了四道锈迹。

    夏侯黝黑如铁的脸庞骤然变白,然后急速变红,紧接着雪白,再紧接着潮红,快速地变幻着,念力疾出!

    凝于体表的天地元气层,一番振荡不安,下陷弹回,终于是撑住了井字符的切割,却已然变得薄了很多,如同一张薄纸。

    紧接着,喀的一声轻响从他身上响起,盔甲依着四道锈迹的线条,碎成了无数金属片,像破铜烂铁般落在脚下!

    夏侯望向雁鸣湖对岸,看着那处漆黑的夜色。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在井里。

    而宁缺一直在井外。

    ……

    ……

    符意起于湖畔时,叶苏站在城头风雪中,说道!”颜瑟师叔果然识人,谁能想到宁缺入符道不过这些时日,便有了这等手段。”

    在他看来,宁缺写的符并不如何强大,甚至其中有些符明显是初入门的手段,在一般人看来徒然引人发笑,然而在不到两年时间内宁缺便写出这么多道符,实在是令他感到震惊。

    最令叶苏感到震惊的,却是宁缺施符的手段湖畔的符海风暴看似混乱,实际上隐隐里却自有章法,每道符意之间配合堪称完美,若非如此,也不可能造成这般声势,形成这等效果。

    大师兄微笑解释道:“小师弟是大书法家,毕生所学最擅长处便在笔墨功夫上,对于如何拆字解字写字,造诣精深。”

    叶苏微微皱眉说道:“我依然无法理解,他怎么能写出这么多道符来。”

    符师最讲究天赋,无论是他这个知守观传人还是剑圣柳白,这一生都难以亲近符道,但这不代表他对符道没有任何了解。

    任何符师都只能使用自己写的符,即便像颜瑟大师这等境界的神符师,可以留下数道神符给弟子使用,但数量也绝对不会太多。

    写符需要消耗符师大量的念力与心血,更需要大量材料,宁制悟符不过两年时间,凭什么能写出这么多道符?

    “书院别的什乒没有,就是修行方面的材料存了不少,若有缺漏朝廷也会帮看来准备,至于写符所需的念力……”

    大师兄笑了笑,说道:“叶多先生大拖有所不知,小师弟念力的雄浑程度,在我书院后山之中,也能排进前列。”

    书院后山里诸吊子在世间声名不显,然而叶苏很清楚,那些人必然各有奇才此时听说宁缺的念力雄浑程度竟然能在书院后山排进前列,不由微微一怔有些意外,也有些吃惊。

    便在这时,井字符出现在湖畔宅院的上空。

    叶苏感受着那处传来的平直凛冽符意,眉梢缓缓挑起,沉默看着雁鸣湖方向看了很久然后眉梢渐展,说道:“半道神符终究不是神符。”

    大师兄看着夜色中的那片湖,略带遗憾说道:“小师弟虽说进步极大,但毕竟入符道时日尚短,未能成为神符师。”

    叶苏摇头说道:“神符师又如何?除非到了颜瑟师叔的层次,单靠轻飘飘的符纸,便想击败夏侯这等人物只能是痴心妄想。”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靠符道便能杀死i夏侯,师傅当年全盛期大概有这等本事,我可没有,我自然有我的想法。”

    宁缺看着再次被夜色吞噬的对岸说道:“都说不能越境挑战,满天下包括书院的师兄们都没有人相信我能战胜夏侯,但我坚持来做是因为他们都算错了一件事情,我没有想过战胜夏侯我只是要杀死夏侯。”

    如果不战胜敌人,如何能够杀死敌人?

    “战斗只是瞬间,杀死一个人却可以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里面可以有很多场战斗,前面无数场战斗,我可能都无法战胜他,但我能让他流血,那么哪怕到最后我依然无法战胜他,但他的血却却可能流光。”

    “血流光了,自然便死了。”

    “今夜我和夏侯拼的不是实力,不是念力也不是境界,而是看谁更快流光身上的血,他是魔宗强者,防御太过可怕,就像只乌龟,我要做的事情,便是不停替这个,乌龟放血,然后确保不被他一口咬死。”

    宁缺郑重说道:“感谢唐,把夏侯身上最外面的那层龟壳已经敲碎,那么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就相对简单些。”

    桑桑看看他说道:“我们会成功。”

    宁缺今天话很多,解释了很多。

    如果他身旁不是桑桑,而是别的听众,比如叶红鱼,叶红鱼肯定早已厌烦到了极点,恨不得一脚把他踹进崖下的冰湖里。

    桑桑最开始有些诧异,然后明白了原因。

    面对夏侯,宁缺没有丝毫的信心。

    哪怕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平静,语气是那样的平和,似乎信心满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哪怕他准备了整整十五年。

    他依然没有信心。

    所以他不停说着自己的准备,说着自己必胜的理由,来让自己相信,自己真的可以越境挑战成功,战胜那个似乎无法战胜的强大敌人。

    桑桑很担心,很忧虑宁缺的现在的精神状态。

    所以她一直在用比宁缺更肯定的语气,说:我们肯定、一定能胜。

    在整个……世界都不相信宁缺的时候,甚至在宁缺自己都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那么只剩下她一个人,能够给他最后的信心。

    因为这不仅仅是宁缺的战斗,而是他们两个人的战斗。

    桑桑把大黑伞搁在了瘦弱的肩头,伸出右手紧紧攥着宁缺的衣裳,攥的很用力,带着薄茧的指头仿佛要陷进他的身体。

    然后她缓缓闭上眼睛,睫毛不眨。夏侯专出了湖畔的庭院,来到了湖堤是,身前便是数重林

    狂暴的符纸海洋,对他强大的身躯进行了数千数万次的侵袭,虽然没有能够在他身上留下什么伤,却割散了他的发髻。

    黑中夹着数茎银的头发,披散在他魁悟的身体后方,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佛经画卷共的魔神,然而破烂的衣衫,被腰带系着残留在腰间的残破盔甲,让这尊魔神看上去是那般的狼狈。

    夏侯面无表情伸手把腰间的盔甲碎片撕掉,像扔垃圾一般扔到柳树下然后看着雁鸣湖四周的夜色,咳嗽了起来。

    寒冬雪夜,温度低至湖冰坚实如钢铁。但却不应该让一位身心皆如钢铁的武道巅峰强者有所感。

    夏侯意外于湖柑庭院里有这么多符,便是风雪都有些承不住,意外于宁缺在符多上的本事,竟比传闻中要强大很多,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宁缺竟然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施符。

    意外使人警慎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但既然知道了错在何处,便可以纠正所以他并不为意,依旧沉默看着冬湖的四周。

    雁鸣湖畔尽是白雪莽莽,只是夜太黑,没有星光也没有灯火,于是本应清亮一片的天地竟是那般的黯淡,雪似也变成了黑的。

    夜色笼罩近处的寒柳与远处的芦苇,无论是冰实了的湖水还是湖周的山丘,都是漆黑一片,即便感知再如何敏锐,肉眼也看不到任何画面。

    夏侯不知道宁缺这时候在哪里,只知道他肯定在雁鸣湖岸边却不知道是西岸的木桥,东岸的雪林还是南岸的山崖。

    但他确定只要宁缺再动,便会死。

    宁缺站在山崖上,手里握着一把铁弓。

    他举起铁弓,缓缓拉动弓弦。

    弓弦微振哦鸣瞬间被风雪掩盖。

    黝黑的铁弓上有些积雪,显得愈发寒冷。

    弦上那根刻着繁复符线的铁箭,瞄向雁鸣湖北岸的夜色。

    夜云遮星四野漆黑一片。

    不见繁星,不见人影。

    夏侯看不见他宁缺自然也看不见夏侯。

    此时与去年在荒原雪崖上射隆庆皇子不同。

    那时节,隆庆皇子正处于破境的关键时刻,一身修为境界尽数蓬勃而出,如同燃烧本命一般,在宁缺识海里就像是一朵将要绽放的金色花朵,哪怕隔着十几里的距离,也清楚地不需要瞄准。

    而夏侯身为境界稳定的武道巅峰强者,心意一动便与湖畔的寒柳融为一体,即便宁缺晋入知命,也无法确定对方的方位。

    既然如此,他手中的元十三箭准备射向哪里?

    就在这个时候。

    大黑伞下的桑桑,紧闭着眼睛,把细细的眉尖蹙成了一朵小黑花,说了两个数字。

    “六三三三。”

    “二七七二了……”

    两年多前,春天的氓山深处,北山道口一箭南来。

    其时林中烈火燃烧,当那第三名刺客砍向宁缺时,桑桑躲在大黑伞下,紧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两个字。

    两年多后,寒冬的冰湖崖醚,北岸柳下强敌默峙。

    此时崖上风雪飘舞,桑桑再次喊出了两个数字。

    这些数字是只有宁缺和桑桑才懂的座标系,在过去的十五年里,陪伴着他们在氓山里狩猎,在生死前搏命,已是本能,不会出错。

    和两年前几乎同样的画面,同样的场景,只不过今夜桑桑喊出的数字要复杂很多,数字的复杂程度往往代表着精确程度。

    寒冷黝黑的前簇缓慢移动,在夜雪里寻找着目标。

    然后停止。

    他松开了紧绷的弓弦。

    铁箭离弦而去,消失在弓前的端流空洞中,消失在风雪之中。

    夏侯坚信,只要宁缺再出手,便必死。

    宁缺出手便是最强大的元十三箭。

    黝黑的铁箭,前一刻消失在山崖前。

    下一刻便突然出现在夏侯的身前。

    箭上的符线微微明亮,上面残着的雪片,都没有被风吹走。

    在这一刻,元十三箭似乎突破了距离和时间的束缚。

    甚至不再被周遭的天地环境所影响。

    寒冷的箭簇,刺破了夏侯贴身的衣衫。

    他体表的天地牙,气层骤然下陷。

    夏侯有所感。

    伸手在空中一握。

    他只来得及握住箭的中段。

    世上能够握住宁缺的元十三箭的人,大拖也只有那么几个。

    铁箭在铁掌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火星四溅,照亮湖醚寒柳。

    (明天和领导结婚两周年,只写一章,从后天开始,每天两章起,一直到月底。)(未完待续

    第二卷凛冬之湖第二百八十四章铁huā铁箭相见欢

    铁箭在夏侯手中,向着他的xiong膛继续前行,便要刺进他的身体。书mi群4∴

    夏侯的眼睛骤然明亮,宛如若星辰。

    只听得一声轰鸣,铁箭与他手掌摩擦所带起的火huā瞬间敛灭,湖堤之上狂风大作,寒柳尽碎,hun入雪中一道狂舞。

    伴着恐怖的冲击力,夏侯的身体向后倒掠而去。

    他的双足像铁柱一般踩在堤岸里,竟是硬生生犁出了两道极深的沟壑,如果不是雁鸣湖水已然结冰,湖水便会随之倒灌而入。

    铁箭的箭簇刺破了他体表的天地元气层,刺破了衣衫,刺破了肌肤,留下一道并不深的伤口,一滴鲜血缓缓渗出。

    夏侯抬起头来,望向雁鸣湖南岸,黝黑如铁的脸庞泛过一丝苍白,然后他开始咳嗽,有血水从chun角溢出。

    雪夜冰湖上方,有一条空虚通道,里面没有雪,直至此时,雪才重新落入,然后被箭道的余韵绞成碎絮。

    这便是箭道。

    箭道的另一头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上。

    夏侯终于确定了宁缺的方位。

    他面无表情看着那边,一道强悍的气息释出体内,雪与尘狂舞而起,在摇晃不安的寒柳间形成一个圆。

    紧接着,他双脚所站立的地面骤然下陷,形成一个丈许的完美圆形,借着恐怖的反震力,他的身体消失在湖堤上,只剩下余风缭缭。

    雪落下几片。

    夏侯离开了湖堤,向着湖的南岸开始奔跑。

    他的的脚重重地踩在湖面上。

    雁鸣湖冰冻的极为结实,即便承载着他的身体和高速所带来的冲击力,依然没有破碎,只是每当他脚步踏下时,会出现几道不起眼的裂缝。

    坚硬的湖冰下方是水,感受到冰面上如山般的重量,开始震dàng不安,发出沉闷而诡异的响声。

    就如同鼓槌重重地敲打着战鼓,发出咚咚的沉闷响声。

    这片冬湖便是他的战鼓。

    他击打战鼓的频率并不高,但每一记落下却是那般的有力。

    夏侯奔跑的节奏并不快,但每一步都仿佛都跨过一道山河。

    不过刹那时间,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冰封的雁鸣湖面上。

    如果有人能够无视黑夜的遮蔽,或许能够看到雪湖上那道残影。

    一位武道巅峰强者,拥有绝对的力量,当他把力量转化为速度的时候,很难用语言或者对比来形容那种可怕的程度。

    雪湖上的夜风肯定没有这种速度快,落雪更没有这种速度快,即便宁缺shè出的符箭速度更快,却没有办法shè中如此快的目标。

    在战场上,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夏侯和宁缺都曾身经百战,他们很清楚这个道理。

    自从知道宁缺对自己的敌意之后,夏侯一直在警惕等待传说中的元十三箭,他思考了很长时间,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只要自己奔跑起来,那么元十三箭便对自己没有任何威胁。

    坚硬的军靴,踩裂湖冰,来到雪湖上。

    那处有枯荷被冻凝在水中,早已死亡,积着雪,看上去是那般的凄惨。

    就在夏侯踩倒一枝枯荷的时候,旁边几株枯荷颤抖了一下,仿佛重新获得了某种生机,然后便是轰的一声巨响。

    冬湖冰面迸裂,枯荷尽伏,火光大作,气làng狂卷。

    夏侯如山般的身体,竟被震的高高飞起。

    火光气làng之中是无数道凄厉的尖啸,嗤嗤作响。

    那些没有被爆炸气làng震伏的枯荷,如同被锋利的刀芒切过,纷纷断裂,变成了无数道极碎的屑片。

    夏侯重重落到雪湖之上,溅起一蓬雪huā。

    他的双膝微弯,军靴已破,但身体竟是强悍地保持碰上平衡,没有摔倒。

    随着他一道落地的,还有无数片极锋利坚硬的铁片。

    那些高速溅shè的铁片,溜溜尖啸着,斩碎枯荷,然后像雨般落在冰面上。

    锋利的铁片附着在他的身上。

    他身体表面的天地元气,在最危险的那刹那,挡住了绝大部分爆炸的威力和锋利铁片的切割,但依然有十几片锋铁,楔进了他的身体。

    夏侯坚硬的肌肤上出现了很多道伤口,鲜血开始流淌。

    便在这时。

    第二枝铁箭到了。

    突兀而毫无征兆。

    夏侯看着,冬湖上飘着的雪畏怯的躲避,真气灌入右臂,面无表情一挥。

    这看似简单的一挥,却是令雪湖上夜风大作,冰砾狂滚。

    擦的一声锐响。

    他的右臂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血口。

    铁箭受震,擦着他的身体没入雪湖。

    轰的一声,极坚硬的湖冰上,出现了一道黑幽幽的dong口。

    夏侯霍然抬头,目若幽芒盯着南岸的方向,然后再次开始奔跑。

    他确认自己还是低估了宁缺的手段。

    但他已经不能再退,必须要拉近与宁缺之间的距离。

    所以无论这片凛冬之湖里藏着多少手段,凋蔽的雪中莲田里隐藏着多少先前那种爆炸,他都必须要冲过去。

    他继续向莲田里奔跑。

    于是第二场爆炸再次发生。

    ……

    ……

    元十三箭可以无视距离,却不能无视目标的移动速度,宁缺也懂这个道理,更何况夏侯一身魔宗功法强悍至极,身体的强度,完全不是隆庆皇子可以相提并论,所以他从来没有指望,单靠元十三箭便shè死夏侯。

    好在雁鸣湖里有一片莲田。

    暮chun之时,宁缺在把雁鸣湖畔所有宅院都买了下来,把雁鸣湖变成了自家后园的湖,他在湖里种了很多荷huā。

    盛夏之时,他与桑桑泛舟湖上,穿行于密植的莲田之间,赏湖赏风赏星辰,摘莲huā剥莲子,然后在莲田里扔了很多小铁壶。

    凛冬之时,雁鸣湖冰封,冰面厚实,莲田早凋,荷若鬼面,那些沉在莲田深处淤泥里的小铁壶,却开始苏醒过来。

    随着小铁壶的苏醒,一场又一场的爆炸,接连在雪湖之上响起。

    炽烈的火焰与恐怖的气làng,震的湖面上的积雪纷纷扬扬而起,无数片极锋利坚硬的小铁片,呼啸着在风雪中穿行。

    湖面坚硬的冰层上,出现了很多黑dong。

    呼啸的风雪与铁片间,夏侯已然鲜血淋漓。

    更可怕的是,每当他的身法因为爆炸而稍有停滞之时,南岸山崖上撑着大黑伞的桑桑便会报出他的方位,然后宁缺shè箭。

    下一刻,恐怖而寒冷的铁箭便会来到夏侯的身前。

    小铁壶是huā,宁缺和桑桑在这片凛冬之湖里种了多少莲,扔了多少壶,今夜湖面上便会开多少朵huā。

    铁箭是刺,宁缺箭匣里有十三根元十三箭,那么他便一定会趁着雪湖火huā朵朵盛开的时节,尽数shè将出去。

    ……

    ……

    (向大家报告过,今天有些事情,少写一些,明天争取多写一些。)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五章

    血旗不倒

    夜雪下的冬湖,本来应该是安静漆黑一片,然而今夜湖面之上却是狂风大作,不时响起恐怖的爆炸声和火光

    被冰封的莲田里绽开朵朵铁莲花,湖面厚厚的积雪被无形的力量抛起,洒向黑暗的夜空,厚实的冰层塌陷炸裂,仿佛墨汁般的冰冷湖水不停拍打着黑色的洞口,惊起雪般的浪花,然后消散于真正的雪中。

    凋蔽的残荷丛中,夏侯再次被气浪震飞,伴着尖啸的铁片穿梭声,他如山般的身躯破风而上,似要被抛到夜云之上。

    雁鸣湖南岸山崖上,桑桑一手紧紧握着大黑伞,一手用力攥着宁缺的衣裳,低着头闭着眼,根本没有去看山崖前湖上的混乱画面,却似乎能够清晰地捕捉到每样事物的位置,低声再次报出两个数字。

    听着那两个数字,宁缺毫不犹豫弯弓搭箭,朝着斜上方的遥遥夜云便射了过去,那处一片漆黑,他根本看不清楚那里有什么,但他知道夏侯便在那里。

    天空里落着暴雪,漆黑一片,看不到箭道,只能听到元十三箭的尖锐箭啸之声,而当人们听到箭啸的时候,已经是下一刻的事情。

    雁鸣湖上空的夜云骤然一阵波动,天地气息乍乱,仿佛黑云里炸开一道响雷,黯淡的云丝嗤嗤四处逃离。

    夜云骤破,鲜血一溅。

    夏侯从高空堕下,这一次再也无法保持自己的平衡,重重地砸到了冰面上,砸得冰面上出现了好几道深刻的裂痕。

    一枝寒冷黝黑的铁箭,深深地穿过他的左臂。

    因为愤怒和疼痛,夏侯的眼瞳仿佛要燃烧起来,如同一只受伤的兽王,他一把握住铁箭尾,生生把箭枝从上臂里拔出,继续向着南岸奔去。

    他只来得及往前踏出三步。

    莲田底、淤泥处再次发生一场威力巨大的爆炸。

    他脚底的冰层骤然开裂,险些把他的身体吞噬进黑暗寒冷的湖水中,随之而来便的气浪火苗和那些阴险可怕到了极点的锋利铁片。

    当湖水里的波动,透过冰层传到军靴脚部时,夏侯以一位武道巅峰强者的能力,做出了最及时的反应。

    他军靴重重一踏,脱离冰封的湖面,来到空中,然后闪电般举起双拳封于身前。

    夏侯闷哼声中,惨然倒飞数十丈,直至退出莲田之外。

    他的手臂和手臂无法遮住的身体上,出现了数十片小铁片,鲜血从伤口里渗出,看上去就像荒原秋天的赤草。

    连续硬抗莲田里的爆炸,尤其是连续硬接了宁缺的数道元十三箭,夏侯即便是武道巅峰强者,精神和气血也损耗的极为严重。

    凝于体表的天地元气,已经溃散四离,再也无法保护他的身躯,在魔宗真气作用下坚若金石的肌肤,现在上面也出现了无数道伤口,虽然没有致命的伤势,但鲜血淋漓的模样,看上去极为狼狈。

    就在这时,又一枝元十三箭穿透燃烧的枯莲与风雪,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夏侯的身前,竟是没有给他任何的喘息机会。

    夏侯双掌合什,强行于面前夹住那枝恐怖的铁箭,身体在冰面上再退十丈,身下冰雪四溅,他的脸色苍白,唇角淌出的血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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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缺站在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下,沉默地注视着崖下湖面上的一切动静,当夏侯再次被炸的倒掠而退时,他借着这场爆炸响起的刹那光芒,抢先确定了位置,在刚刚听到桑桑报出的位置后,手指轻抚弓弦。

    箭术才是梳碧湖砍柴人最强大的手段,只不过以往普通的弓箭对武道修行者没有太大意义,而一旦世间出现了元十三箭这种武器,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缺便成为所有修行者的恶梦。

    宁缺射箭的动作并不快,但却有一种很奇妙的节奏感,凭借着那种节奏感,从桑桑报出方位,到铁箭离开弓弦,这个过程是那般的行云流水,竟似没有任何等待的过程,其间隐含着某种至理。

    面对这种强大的箭术,更关键的是他的身旁还有桑桑,夏侯再如何强大,也无法避开那些悄无声息却威力强大的铁箭。

    他只能硬抗,只能苦撑,只能不断地流血,就看宁缺的十三枝铁箭射完时,他的血会不会流光,他能不能冲到宁缺的身前。

    ……

    ……

    元十三箭速度太过惊人,远胜声音传播的速度,所以只有当它射中目标之后,箭啸的声音才会向着斜向两方传播。

    雁鸣湖西岸的木桥畔,芦苇骤然摇晃,叶红鱼身上的青色道袍振振飘起,然后她才听到了那声箭啸。

    “元十三箭?”

    叶红鱼神情微凛。

    她在荒原雪崖上以及大明湖畔,见识过元十三箭,她知道这集中了书院二层楼智慧的符箭拥有怎样的威力。

    然而今夜风雪大乱,芦苇乱摇,箭啸余韵里,她的青衣道袍呼呼作响,她才发现,不过一年时间,宁缺的元十三箭变得更加恐怖。

    紧接着,雁鸣湖莲田里的爆炸声传到了雪桥上。

    她蹙眉说道:“这又是什么?”

    一声又一声的爆炸,一闪又一闪的火光,凄厉的铁片旋转尖啸,夜雪里恐怖的箭意,让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苍白。

    她看着东方的湖面,忽然说了一句很令人费解的话:“我死了。”

    陈皮皮和唐小棠一直站在木桥那头。

    他们关注着湖面上的战斗,担心着宁缺和桑桑,沉默无语。

    叶红鱼不知道爆炸是什么,陈皮皮却是见过小铁壶试验的人,但他没有解释。

    就在叶红鱼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看着远方的箭啸与雷鸣般的火光,神情复杂说道:“我也死了。”

    他们现在还完好地站在木桥之上,自然没有死。

    但就在听到雁鸣湖上传来的爆炸声和箭啸声时,他们都说了同样的话。

    我死了。

    叶红鱼是西陵神殿道痴,陈皮皮更是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大修行者,他们二人是昊天道门最天才最强大的年轻人。

    之所以他们会说我死了,是因为他们沉默观看着战斗,确认如果是自己处于夏侯的位置,面对着宁缺苦心孤诣十五年、从夏天到寒冬的战斗准备,最多只能支撑到此时此刻,便会死去。

    ……

    ……

    风雪城墙上。

    叶苏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洞玄境的修行者,能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看来我还是低估了宁缺,只是那些莲田里的爆炸是怎么回事?”

    大师兄没有说话。

    作为书院大师兄,他自然知道那些爆炸是怎么回事,但如陈皮皮一样,他也不会把小师弟压箱底的本事告诉别人。

    叶苏望着雁鸣湖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摇头说道:“宁缺的手段如果用来对付别的修行者,真是必杀之利器,但想用符与箭还有这些奇怪的爆炸便杀死夏侯,依然还是不够。”

    ……

    ……

    雁鸣湖上的雪渐歇,皇宫里的风雪还在继续。

    夜雪下的大殿灯火通明,鸦雀无声,自然更没有什么寒蝉鸣叫。

    谁都知道长安城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大殿内外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异样,侍卫手握寒冷的刀柄,警惕地驻守在殿外,太监宫女们低着头缓步行走,确保脚掌落地时,不会发生任何声音。

    大唐皇帝今夜没有穿常服,而是穿着明黄色的龙袍,斜靠在软塌之上,手里握着卷书在看,却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进去。

    皇后娘娘坐在榻旁的椅中,往日里温婉华贵的面容,今日却是没有一丝表情,隐隐可以在她的眼眸深处看到担忧和恼怒。

    大唐国师李青山和御弟黄杨大师,在御榻前平静相对而坐,今日长安城里强者云集,所以这两位朝廷最强大最可信任的高人,必然要在宫中。

    皇帝陛下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望向殿外夜色里飘落的雪化,望向南方雁鸣湖的方向,清眉微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然夏侯是皇后不为人知的兄长,但从感情倾向上来说,陛下更希望宁缺能够获胜,因为陛下一直以夫子学生自居,那么在他看来,宁缺便是自己的小师弟。

    “好磅礴的气息。”李青山感受着雁鸣湖那边传来的天地元气波动,说道:“宁缺的符箭果然可怕。”

    皇后娘娘忽然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陛下颤声说道:“集书院后山的智慧,集大唐之力才打造出来这么一把符箭,难道这算公平?”

    皇帝陛下沉默不语,他不想让自己的妻子更加难过。

    一直沉默不语的黄杨大师,忽然开口平静说道:“算公平,只不过宁缺准备的时间更长一些,他准备了十五年。”

    说完这句话,他和李青山离开座位,向殿外夜雪里走去,把这座安静而充满了复杂气氛的宫殿,留给陛下和皇后。

    大殿侧后方有一方亭榭,亭间悬着一口古钟。

    亭檐上积着厚厚的雪,古钟上积着浅浅的雪。

    李青山和黄杨走入亭榭,站在古钟之旁。

    李青山看着南方,深深皱眉说道:“还是不够。”

    黄杨僧人说道:“没想到你也希望宁缺获胜。”

    李青山说道:“人的感情倾向是不受控制的,虽说夏侯是我道门长老,但宁缺却是师兄唯一的传人。”

    然后他淡淡伤感说道:“他准备了十五年时间,结果却还是不行。”

    黄杨僧人伸出手掌轻轻擦去古钟上的积雪,说道:“宁缺入符道时,曾来万雁塔问道于我,我也希望他能获胜,但心有所念,事并不能如愿,如果准备的时间谁长谁就能胜,那修行还有什么意义?”

    ……

    ……

    暴雪骤歇,爆炸产生的气浪渐渐平伏,夜风也变得温柔了很多,深夜的雁鸣湖一片安静,湖上夜云渐分露出一道缝隙,几颗星星从那道缝隙中探头出来,好奇地望向地面,想看看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绝大部分的夜穹还有厚厚的黑云所掩盖,那几颗星辰一现即隐,却洒下了些光线,略可视物,只见雪湖冰面上一片狼籍,凋莲早已碎成粉絮,莲田里出现了数十个幽幽的黑洞,看着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魁梧的男子单膝跪在冰面上,跪在那些黑洞前方,他身上的衣衫破烂不堪,不知锲着几十还是几百块铁片,鲜血不停地从他身上淌下,最终流到湖面的积雪上,染得他膝盖周遭的雪地殷红一片。

    夜雪冬湖上的殷红,其实更像是黑色。

    魁梧男子所跪之地,距离雁鸣湖南岸只有百余丈距离。

    宁缺站在湖畔的山崖上,盯着湖面。

    为了战斗和射箭,他身上黑色的院服,袖管和裤管被桑桑用布绳系紧,此时他的身体尤其是右臂在剧烈颤抖,于是黑色的院服在湖风中呼呼作响。

    使用元十三箭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和念力,当初宁缺只能射数箭,如今修行浩然气有成,能够把箭匣里的十三枝铁箭全部射完,对他依然是极大的负担,再加上湖畔宅院里的数百张符,湖底淤泥里的小铁壶,他动用了自己全部的手段,此时他识海里的念力已经近乎枯竭。

    他的眼睛异常明亮,脸色异常苍白憔悴,他的右臂无力到了极点,他的右肩仿佛被撕裂开一般疼痛,他虚弱的随时可能倒下。

    但他没有倒下。

    他等着湖面上的夏侯先倒下。

    夏侯单膝跪倒在雪湖上,他最终没能挡住宁缺最后那枝元十三箭,寒冷黝黑的铁箭,直接从他的小腿骨里穿了过去。

    如果被这枝铁箭射中的是普通修行者,腿肯定断了。

    夏侯不是普通修行者,他的腿没有断,那枝铁箭甚至没能穿过他的腿,不过这样反而给他带来更重的伤与更大的痛苦。

    夏侯伸出右手握住小腿上的铁箭,想要把这枝箭拔出来,然而他的手颤抖的有些厉害,竟是没能成功。

    他面无表情加上一只左手。

    两只铁手猛地用力,坚硬的铁箭竟被他从中折断!

    这个动作必然会带来极大的痛苦。

    夏侯铁眉猛挑,如涂着胭脂的血唇张开,迸出一声极凄厉的啸声。

    凄厉而可怕的啸声,回荡在安静的雪湖之上,震的冰雪乱飞,甚至就连岸畔的寒柳都飞舞了起来。

    夏侯膝头渐直,站了起来。

    此时他浑身鲜血,看上去狼狈凄惨不堪,然而一朝站立在雪湖之上,却是霸气十足,如一座不可摧的山。

    更像雁鸣湖北岸院门外的那面血旗。

    那面血旗在寒风中呼啸而舞,却似乎永远不会倒下。

    夏侯望向南崖那方山崖。

    他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他颤抖的声音里明显有着痛苦,但他说的话,依然透着股不可一世的强悍意味。

    “宁缺,仅此而已吗?”

    ……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六章

    “这就是你所有的手段?” .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

    “我最强大的手段都还没有拿出来,你不要说你不行了。跟我读h-u-n混*h-u-n-< 书海阁 >-

    请牢记”

    凄厉的啸声在雪湖上回荡,夏侯在夜色中向着雁鸣湖南岸行走,因为腿部的伤势,他行走的速度很缓慢,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的脚步依然是那样的稳定,他的气度依然是那般的强大不可一世。

    站在崖畔的宁缺,看着夜湖冰面上缓慢行来的夏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情却是有些异样,感受到了风雪所带来的寒冷。

    箭匣里的元十三箭已经射光,两年辛苦积攒下来的数百张符纸在湖北岸的宅院里化为了黄色的瀑布和流光溢彩的风暴,冬湖底淤泥里的小铁壶尽数引爆,他最强大的手段看似已经完全使出,然而却依然没能杀死夏侯,甚至无法阻止此人缓缓向南岸走来的脚步。

    这就是武道巅峰强者的实力?

    ……

    ……

    城墙上飘落的雪花要变得稀疏了很多。

    大师兄看着雁鸣湖的方向,干净的眉眼间隐藏不住忧虑的神情,身上那件旧棉袄微微颤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飘起。

    叶苏神情微凛,他没有想到这场凛冬之湖上的战斗,竟然会呈现出这样的局势,从开始到现在,夏侯居然会全面受制,而且会受这么重的伤。

    “我不得不承认,宁缺给了我很多意外,夫子的关门弟子,果然不是普通人物,不过很可惜的是,今夜他终究会死去。”

    他看着大师兄说道:“除非你出手。”

    大师兄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今夜世间强者云集长安城,书院只有他和君陌出面,为的便是给宁缺营造一个公平的环境,君陌负责看住大唐军方,而他则负责看住这位昊天道门的绝世天才,相对应的的,他和君陌也被对方所看住。

    如果他出手,那么叶苏必然会出手。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大师兄脸上的神情渐渐温和平静下来。

    “老师时常让我向小师弟学习,我一直在思考应该学习一些什么,如今想来,便是学习他遇着困难时的态度。”

    他看着雁鸣湖方向,说道:“小师弟最值得敬佩的地方就是他自己,他就是他自己的天空,没有任何极限,当世间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行的时候,他往往还能向前再走一步,在石阶上再登一步,他进书院时如此,登旧书院时如此,登山道入二层楼时如此,那么今夜又怎会有意外?”

    ……

    ……

    羽林军军营外点燃了很多火把,把周遭照的极为明亮,营外的那道雪桥,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玉带,而雪桥上那个戴着高冠的男子,则像是玉带上的仙人

    随着风雪的飘逝,时间在不断地流逝。

    从白日到此时的深夜,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雪桥的对峙一直在继续。

    书院二师兄君陌,一直坐在雪桥上。

    镇国大将军许世和强大的羽林军,一直停留在雪桥下方。

    许世将军倚着雪桥下方的栏杆,看着盘膝坐在桥上雪中的二师兄,痛苦地咳了两声,说道:“宁缺对夏侯的挑战,在我看来,便是对我大唐军方尊严的挑衅,所以我想要阻止这场战斗的发生。”

    二师兄缓缓抬头,望向这位大唐军方的领袖,覆在发上眉上的薄雪簌簌落下,说道:“战斗既然开始,言语便无必要。”

    “是的,已无必要。”

    许世雪眉渐飘,看着他怒意难抑说道:“所以你一定要宁缺去死?”

    二师兄说道:“战斗既然开始,自然便有生死,尔等身为大唐军人,难道还不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稍一停顿后,他神情冷漠说道:“再说那夏侯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谁敢说我家小师弟一定便会输?”

    在书院二先生的眼里,大唐王将夏侯或许确实不算什么太过恐怖的对手,但如今与夏侯对战的是宁缺。

    许世如此想着,然后神情漠然说道:“世间没有奇迹。”

    二师兄看着他,认真说道:“书院就是创造奇迹的地方。”

    ……

    ……

    “如果准备了十五年,还不能杀死此人,那么剩下的便只能凭天命,然而老师说过,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天命。”

    宁缺站在山崖上如此想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低头看着雪湖上走来的那人,眉头缓缓挑起,问道:“我们真的……能成功吗?”

    箭匣空后,桑桑便睁开了眼睛,她撑着大黑伞,看着宁缺的眼睛,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因为我们必须成功。”

    宁缺笑了起来,心想确实如此,不论世间有没有天命,无论自己能不能成功,自己必须成功,那么除了成功,便不应该去想别的任何事情。

    他看着雪湖上那个霸道十足的身影,说道:“你只剩下一双无力的拳头,半副残躯,我还有一把新鲜的刀,我凭什么砍不死你?”

    雪湖上,夏侯的身躯微微一滞。

    便在这一刹那的凝滞时光里,宁缺伸出右手,在寒冷的风中握住了刀柄,手指感觉到熟悉的哈绒草的触觉,骤然一紧。

    呛哴一声,他从鞘中抽出了朴刀。

    从很多年前开始,为了针对夏侯麾下的三人刺客小组,宁缺便习惯于带三把刀,后来他不再需要针对那些刺客,只需要针对夏侯本人,于是他请书院六师兄把这三把刀合成了如今的一把刀。

    这把刀很细长,却极为沉重,线条流畅却谈不上美丽,刀锋并不雪亮,一味朴实,是一把地地道道用来杀人的刀。

    宁缺单手握刀,顺着崖壁冲了下去。

    崖壁很陡峭,他的速度越来越快,快要变成一道黑色的影子。

    黑色的影子后方那道残影,便是刀的影子。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宁缺一直坚持没有在这把刀上刻符线,而是让它保持着原初的模样,光滑简单到了极点。

    大概是因为,他想施展出最简单的刀法。

    因为他坚信,最简单的便是最强大的。

    便如他此时冲下崖壁,向着雪湖上那个强大男人砍过去的这一刀。

    明明他距离夏侯还有百余丈的距离。

    但他的刀势已经提前出现。

    便是直冲,然后横掠,接着斜举,最后下斩。

    宁缺便是准备这么做。

    他知道夏侯能看懂自己准备这么做。

    他很想知道夏侯会怎么接。

    如果夏侯真的接了这一刀,那么他相信便是自己的机会来了。

    ……

    ……

    夏侯没有选择硬接宁缺这蓄势已久的一刀,他也没有像往常那般强悍地以铁拳反击,更没有像在军营里对付燕国刺客那般,一声如雷般的暴喝,便将两名洞玄境的强者震成了白痴。

    因为他在唐的手里受过伤,他的盔甲被魔宗的血刀斩破,他的身体里现在还隐藏着唐的很多道拳意,他并不处于自己的巅峰状态,而且先前,他在宁缺的符风暴以及箭与花的攻势中,也受了不轻的伤。

    夏侯也没有选择暂避刀锋,身为武道巅峰强者,最擅长的便是近战,又哪里会畏惧这道简单强大的刀势?

    先前他说自己还有最强大的手段没有动用。

    此时他终于动了。

    他站在雪湖上,闭上眼睛,还在淌血的双手伸向寒冷的夜风里,识海中的念力经由气海雪山喷薄而出,顿时融入雁鸣湖四周的天地元气里,摘得丝丝缕缕揉合成绳,瞬息间远渡数里,落在北岸某处。

    雁鸣湖北岸庭院门外,立着一面血色的军旗。

    那是夏侯的王将之旗。

    在夜风里缓缓飘舞的军旗,仿佛听到了军令,骤然紧绷起来,在院门前狂舞不安,似一头想要挣脱铁链去阵前厮杀的怪兽!

    先前夏侯入院之前,把军旗深深地插进石地面里,旗杆旁被震出了数道石缝,此时军旗舞动不安,旗杆不停颤抖摇晃,地面上那些石缝骤然变深变宽,向着四周蔓延开来,看上去就像是一道蛛网。

    喀喀碎响声里,旗杆下的石地面迸裂,石砾四处溅飞,血色的军旗从地面挣扎而出,呼啸而起,向着雁鸣湖方向飞去。

    庭院前一阵飓风。

    被风势撕扯成碎片的血旗片片落下。

    雁鸣湖上方低沉的夜云里,响起一阵恐怖的嗡鸣,隐隐可见一道黑影。

    仿佛有圣人在云中御剑而行。

    ……

    ……

    宁缺根本不知道自家庭院前发生了一幕诡异的画面,更不知道那面血色的军旗已然碎裂,只剩下旗杆在云中轰鸣而至。

    他此时正在崖壁上冲刺,眼中只有百丈之外夏侯的身影,然而就在此时,他的心头忽然生出一丝警兆,识海深处一道碎片骤然明亮起来。

    电光火石间,他右脚重重踩向崖壁上突起的一道岩石,借力强行在空中扭转身体,面朝着夜云的方向,体内浩然气灌入双臂,把沉重而坚固的朴刀在身前舞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刀花,刀花所掠之处,崖石乱飞!

    湖上夜云骤然大乱,一道棍状的黑影破云而出,须臾间落至崖畔,极为霸蛮不讲理的,狠狠戳进他身前的刀花里。

    轰的一声巨响。

    宁缺感觉到一股无可抑御的巨大力量,顺着朴刀传到自己的身上。

    他的身体还在空中,陡遭重击,顿时重重一挫,然后加速堕下,狠狠地撞进崖下的雪湖里,激起冲天高的雪浪。

    宁缺从积雪里站了起来,抹掉唇边的鲜血,看着夏侯此时手中握着的那根黝黑的棍状物,心头生出极强烈的警意。

    夏侯看着他,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似乎发现了一些很古怪的事情。

    宁缺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夏侯说道:“枪。”

    血色的军旗只剩下了旗杆。

    旗杆便是枪。

    ……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八十七章

    明枪

    铁枪是血旗的旗杆,所以特别长,落在冰面上,比夏侯魁梧的身体还要高出一大截,枪身色泽黝黑,光泽黯淡,笔直的没有任何弯曲,表面上没有任何雕饰,光滑无比,与棍唯一的区别便在于一头锋利无比,泛着雪亮的光芒。跟我读h-u-n混*h-u-n-< 书海阁 >-

    请牢记

    虽说在最关键的时刻,宁缺提前做出了反应,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但他的双臂还是被震的剧痛无比,似乎骨头都断了,至于胸腹间更是烦恶难受到了极点,似乎有血水正在那处慢慢汇集。

    旗破杆飞,一根铁枪自数里外而来,破云而出,便能把他砸的狼狈不堪,险些骨断命丧,实在是难以想像,这根枪里究竟蕴着多大的威力。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夏侯最强大的手段,并不是他体内霸道的魔宗真气,而是这把随时可以破云而出的铁枪。

    没有人知道夏侯擅长使枪,他也没有听说过。

    这把黑色的铁枪,竟是被夏侯当作飞剑在使,一名出身魔宗的武道巅峰强者,怎么可能拥有如此精妙雄厚的道门手段?

    铁枪立于雪湖,毫不掩饰的散发着强大的味道,堂堂正正地向对手和湖周的自然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和杀戮之意。

    宁缺抬起右臂,抹掉唇角淌出的血水,问道:“这把枪叫什么名字?”

    “明枪。”夏侯说道:“你有暗箭,我有明枪。”

    宁缺咳了一口血,喘息着说道:“枪好,名字也好。”

    夏侯看着他右手握着的那把细长朴刀,微微眯眼说道:“你也有把好刀。”

    那确实是一把好刀,不然根本无法抵挡住那根杀破夜云、从天而降的铁枪,应该会在刹那间碎成无数碎片。

    夏侯面无表情说道:“但世间除了柳白的剑,谁有资格对上我的枪?”

    自从叛出魔宗效忠道门后,为了应对极有可能还活着的老师莲生,尤其是为了应对不可能就悄无声息死去的二十三年蝉,夏侯一直在默默作着准备。

    他的准备便是此时手中的这柄铁枪。

    这道枪是他自己亲手打铸而成。

    这道枪的枪意则是承自知守观观主。

    在这些年的修行当中,夏侯硬生生逆功法而行,强行修行道门功法,居然成功地把铁枪修成了自己的本命物!

    从那一天开始,这道铁枪终于有了崭新的枪意。夏侯以为那是光明,或者说他希望以后会是一片光明,所以他把这道铁枪名为:明枪。

    明枪在手,夏侯敢于直视明宗在黑夜里的窥视。

    更何况是宁缺手中这把平凡的刀?

    ……

    ……

    当那面血旗撕撕破碎,旗杆化为铁枪飞入夜云之中,城墙之上的大师兄便察觉到了,他下意识里向前走了一步,双手扶着城墙头,浑然不觉墙头积雪的寒冷,面带忧色望向雁鸣湖的方向。

    能够让书院大师兄如此凝重担忧,可以想像夏侯这一枪的威势,给今夜观战的人们心理会带来多大的冲击。

    大师兄喃喃说道:“想不到夏侯将军到最后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手段。”

    “这道枪的速度,力量,气势,堪称完美。”

    叶苏说道:“记得老师说过,他领着夏侯入道门之时,曾经试图让他脱离魔宗功法,转修道法……没有想到,夏侯居然真的改修道法,而且还能把这道枪修到如此境界,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大师兄微微动容说道:“原来是观主所授,难怪如此霸道。”

    “不是霸道,是光明正大。”叶苏说道:“如果夏侯能够把明枪修练至绝对光明,巅峰期的他大概能与柳白较一高下。”

    大师兄摇头说道:“不谈夏侯将军的伤势,只说这道明枪如今的境界,距离柳白先生的剑意还有一段距离。”

    叶苏说道:“距离是与柳白的距离,却不是宁缺能够应对的。”

    大师兄沉默不语。

    ……

    ……

    接下那记霸道至极的明枪,宁缺受了极恐怖的冲击,内腑伤势渐显,他需要时间回复,所以他愿意多说几句话。

    夏侯虽然也已经伤重,但相比较而言,他更应该选择展开雷霆攻势,抢在自己血流干之前,把宁缺砸成肉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给了宁缺说几句话的时间。

    因为他此时的心里有些疑惑,于是警惕。

    为了今夜雪湖上的战斗,宁缺准备了十五年,夏侯具体准备的时间不长,但在血腥的战场上有数十年的经验。

    他是大唐帝国的四大王将之一,世人往往被他暴戾冷血的一面所吸引注意力,忘记了他在军事上的才华,事实上他在战场上的指挥才能并不弱于自己的强大实力,更可怕的是,他很擅长把兵法运用在修行者的战斗中。

    从踏入雁鸣湖畔宅院前,插旗入地开始,夏侯一直在按兵法行事,他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了中军帐,不停地示敌以弱,甚至不惜耗损大量的兵力,一直硬抗着宁缺最强大的手段,直到最后他把敌人拖到疲惫不堪,看清楚了敌人的所有手段,才动用自己的最强手段,意图一击而毙敌。

    为了最后一击而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消耗了如此多的精神,流了如此多的血,那么最后一击必然如雷霆大动,不能给敌人任何机会。

    宅院前的那面血旗,便等若是他在战场周遭,埋伏的数千玄甲重骑,为的便是最后敌人久攻不下之时,陡然出击,如风卷落叶般确定胜势。

    大唐精锐的重甲玄骑,是军营里最强大最恐怖的铁流,铁骑蓄势良久而出,必然横扫四野,无可抗敌,那面血旗里的铁枪,是夏侯最强大最恐怖的手段,直到最后才把他放出,自然是胜负手。

    这一枪,凝聚着武道巅峰强者的强大信念和气势,按道理来讲,即便是比宁缺更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抵挡得了。

    然而铁枪出夜云雷霆一击,宁缺却没有死,虽然说他现在不停咳着血,明显受了很重的伤,但他没有死的事实,依然让夏侯感到极为强烈的疑惑。

    在和宁缺短暂对话的时间里,夏侯思考着这个问题,试图找到心头疑惑与莫名警惕的来源与解决方法。

    片刻后,他想明白了一半的答案,于是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变得愈发明亮,愈发寒冷,就如同身前雪湖上散落的那些寒冰。

    想明白一半就够了,至少他认为已经足够解决自己心头的疑惑和警惕,他挥动右臂,手臂残存着的如丝缕般的衣物瞬间粉化,伤口淌出的血水像箭一般洒向黑夜,手掌里握着的铁枪破空而去,瞬间消失无踪。

    夏侯的第二道枪,不是指向山崖下的宁缺,而是直刺山崖上方的桑桑。

    他有足够多的情报来源,知道山崖上肯定是宁缺的小侍女,知道小侍女与宁缺的情份非同一般,更知道那个小侍女是卫光明的传人。

    桑桑的身份来历,一直令夏侯感到有些诡异和警惕,于是他决定先把她杀死,这个决定依然暗符兵法——兵法并不阴诡复杂,反而因为简单而透着光明正大的意味,就如同铁枪本身的气质——夏侯就是要清楚地告诉宁缺,他要杀死桑桑,他要宁缺回身去救,然后去死。

    桑桑是宁缺的命,如果有人敢用桑桑来威胁他,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抢先把对方杀死,就如同在荒原上把隆庆射穿那般。

    而且对于一般人来说,珍逾生命、看上去如此瘦弱的小姑娘被死亡所威胁,都会第一时间回身去救,把自己的生命置诸度外。

    但宁缺并没有这样做,当感知到那道磅礴霸道的铁枪直刺崖上时,他没有回头,而是紧握着刀柄,右脚重踏冰面,身体在雪湖之上瞬间直掠十余丈,手腕一翻,举起锋利的朴刀,向着夏侯冲了过去。

    他的速度非常惊人,雪湖上的寒风吹拂着身上的黑色院服,衣袂呼呼作响,仿佛将要散开的夜穹。

    夏侯眉头微挑,有些不解,伸出铁一般的右手在夜风中虚虚一握。

    ……

    ……

    铁枪破空而至,瞬息之间便来到了雁鸣湖南岸的山崖之上,朝着桑桑刺了过去,因为与空气摩擦的太过剧烈,黝黑的枪身泛着明亮的光泽,与桑桑瘦弱矮小的身躯相比,显得格外粗长恐怖。

    枪风裹着崖间的残雪扑面而至,吹的她脸颊生痛,剪短后的微黄发丝像陡溪中的水草般呼呼向后倒去。

    她知道宁缺不会回头来救自己,因为宁缺来不及救自己,因为宁缺相信她能救自己,因为此时此刻她必须自己救自己。

    桑桑虽然是光明神座的传人,跟随老人学习过神术,这些日子与道痴叶红鱼相互印证,但她从来没有参与过修行者的战斗。

    不知道应该如何战斗,便不知道应该如何能够救自己,她依靠着本能,像多年前在岷山里那些生死关头一般,像受伤的小兽般蹲了下来,紧紧地抱着伞柄,拼命地缩着身子,让大黑伞把自己身体的每一处都遮住。

    山崖上响起一道极怪异的声音,就如同鼓槌重重地落在一张破鼓上,又像是夏侯先前迈越河山的脚步,一脚踏破了冰面,落进了水里。

    铁枪狠狠地扎进大黑伞,锋利的枪尖刺破了经年的油垢与黑泥。

    大黑伞与铁枪接触的地方,急剧下陷,黑布嘶啦作响,似乎变成了一个恐怖的黑洞,然而在黑洞的最下方,枪尖始终……没能穿过伞面!

    大黑伞的伞柄抵着崖石,噗哧一声,如刀切豆腐,便刺了进去,石砾乱飞,闭着眼睛,瑟瑟躲在伞下的桑桑身体重重一震,脸色骤然变得极为苍白,哇的一声,鲜血从唇里喷出,染红了今晨换的新衣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