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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txt下载

    想法是一个用途很广泛的词,有很多时候也会用在男女之间的小情思上。当年宁缺离开渭城去往长安,一路与扮作婢女的李渔同行,曾在北山道口共过难,也在篝火堆旁讲过故事,如果往最隐晦的心底深处望去,谁也说不清楚,当时究竟有没有情思萌发,不过既便真的有,也在那片晨光里,随着李渔缓缓离开他的肩头,然后站起便断掉。

    没有情思,但终究还有些情份,这几年在长安城里,宁缺和李渔之间的情份也没有断掉,既然知道清河郡是李渔的助力,他自然没有道理去打压,只是写了一封信投到富春江畔的崔氏庄园,便带着桑桑回到了客栈,安静地赏景饮酒闲坐,仿佛根本不知道阳关城里正在发生什么。

    一封简单的书信只是试探,还隐藏着宁缺一些不怎么纯良的想法。他想看看,清河郡的这些千世之家为难红袖招,究竟是单纯地想讨好李渔和书院,通过对皇后娘娘的不敬来交投名状,还是存着别的什么想法……

    正如他对那位掌柜所说,如果是前者便罢了,如果清河郡诸姓真有过于复杂的想法,那么当宁缺想不明白这些想法的时候,他也难免会生出什么不好的想法,他代表书院入世,他的想法对于如今的大唐来说,很重要。

    ……

    ……

    瘦湖畔宋氏的宅院里,秋意渐起,绿意犹存,正是清美时节,然而院里的气氛却显得有些压抑,红袖招的姑娘们或倚于栏畔,或静坐于桌后。美丽的容颜上带着不安与忧虑的神情,根本没有心情赏景。

    红袖招里的姑娘们并不全都是青楼女子。但不论是跳舞唱曲还是别的。终究都是在过着迎来送往的日子,见识眼力都很不普通。她们很清楚自己这些人虽然在长安城被达官贵人们捧着,是因为简大家与宫里的关系,而在清河郡便是朝廷官员也要天生低三级。更何况是自己这些弱质女子,遇着这些根本不怎么畏惧皇后娘娘的门阀。那便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她们现在都清楚问题何在,却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虽说红袖招此行是奉朝廷旨意去烂柯寺。但毕竟不是官方使团。根本不可能指望这些大门阀有任何忌惮,至于镇西大将军冼植朗,现在便在崔氏园中,难道还能指望他?

    想着晨时那位崔家管事离开时寒若冰霜的脸色,姑娘们愈发惊恐,有两三人看着坐在上首位的那个小姑娘。忍不住流露出怨恚神情,心想若不是你对着崔家的管事那般傲气凶恶。也不至于把这些清河郡大姓得罪到这等地步,虽说你平日里被简大家宠着,可这里不是长安城,你凭什么还这般嚣张?

    小姑娘是简大家的贴身侍女小草,此次红袖招前往烂柯寺,便是由她做领班,很明显简大家也是开始培养接班人了。

    和三年前相比,小草年岁稍长,却依然清稚,然而就在这片愁云惨雾里,小姑娘清楚的眉眼里却没有任何不安神情,反而显得格外冷漠,看着那些姑娘们微微蹙眉说道:“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在世间青楼行里,简大家的地位等若皇帝,小草是她指定的接班人,这些姑娘们虽然忍不住腹诽或是做些脸色,但却没有人敢当面直指其非,一位性情温和的姑娘看了看同伴们的脸色,勉强一笑,走上前去低声温言劝说道:“即便是崔氏故意刁难,但姑娘晨间态度也太强硬了些。”

    小草冷笑说道:“我红袖招只给陛下和娘娘表演,崔家老太爷再如何论难道能论过这二位去?看在尊老敬贤的份上,去崔园应个景倒也无妨,结果居然敢故意刁难,那管事甚至敢语带威胁,真当我红袖招是个普通的青楼了?”

    听着这话,姑娘们面面相觑,心想小草如今倒真有几分简大家的气势,只是面对着清河郡诸姓,红袖招和普通青楼又有什么区别,你如今摆出这份气势,到时候被别人欺上门来,岂不是更显屈辱?

    小草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却也懒得解释,从袖子里取出一袋木香薰瓜子,自顾自嗑了起来,她清楚就算镇西大将军不说话,自然有人说话,当然小姑娘内心的情绪不像表面这般平静,因为她也不清楚那个人究竟在不在阳关。

    风自瘦湖来,缓缓吹拂着庭院,一片安静,只能听到嗑瓜子的声音,忽然有下人来报,崔阀再次派人前来。听着这个消息,先前还勉强能够安坐的姑娘们吃惊站起,心想怎么来的这般快,看来真是引动了崔阀的怒火,这可如何是好?

    小草微微一怔,缓缓把手指拈着的瓜子放回袋中。

    崔家的四管事再次来到瘦湖,算起来,这应该是他一天一夜里第三次来到这里。阳关城里能够让崔家四管事连续三次出面的事情很少,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人们若不是来头大到极点,那么接下来便会有很麻烦的事情发生。

    不过今天红袖招注定不会遇到任何麻烦。

    因为崔家四管事是躺在担架上,被人担进了宋园。

    红袖招的姑娘们看着担架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看着男人衣衫遮掩不住的斑斑血痕,忍不住震惊地掩住了嘴,她们怎样也无法把此人与昨夜及晨间那个平静温和却透着不容质疑的强势的崔家管事大人联系起来。

    小草也有些吃惊,站起身来,望向担架旁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那老人向小草行礼,说道:“小人是崔府大管事,听闻家中下人对姑娘们不敬,特此捆了他来向您请罪,这下人用手指过姑娘您,家主便断了他五根手指,然后落了十二杖,不知姑娘是否满意?”

    小草这时候自然明白。那个人果然在阳关城里,先前强行掩饰着的那些紧张不安。瞬间消失不见。看着担架上那个浑身是血的四管事,很困难才让自己的双手没有紧握成拳,而是很自然地垂在裙边。

    在得到红袖招没有什么不满意的答案之后,崔府大管事再次恭谨道歉。然后干净利落的带着人离开了宋园。

    除了青石坪上还残留着几滴血水之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昨夜清晨那个门阀投下的恐怖阴影都是幻觉。

    姑娘们过了很长时间才从震惊愕然的情绪中醒过来,她们再次望向小草时的眼神明显变得不一样,小草清稚眉眼里的平静和冷漠。在她们眼中带上了几抹深不可测的味道。并且有了真正的气势。

    小草忽然笑了笑,然后继续低头嗑瓜子。

    姑娘们挥手赶走婢女,亲自端茶,笑眯眯地站到一旁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草拍掉手里的碎屑,接过清茶润了润嗓子。看着她们说道:“以往在长安城里,没有人敢来撩拔我们。如今出了长安城,你们也不需要惊慌,还是那句话,红袖招可不是普通的舞行。”

    ……

    ……

    崔府四管事被杖至半死,被抬出宋园,然后被人抬在担架上顺着阳关城遛了一圈,不知惹来多少震惊的议论和猜测,阳关城里的百姓自然看得出来,这是崔府刻意为之,不由震惊无语,心想那宋园里住的红袖招究竟有什么背景,竟能崔家做到这种程度,要知道那可不是普通的权贵之家,而是有底气连皇后娘娘亲族都不放在眼里的清河郡崔家!

    紧接着,又有更加令人震惊的事情在阳关城里发生。一辆原木色的马车从城外驶来,车轮上还带着富春江畔特有的微红河泥,这辆马车看似寒酸孤伶,然而所过之处,热闹的阳关城顿时变得安静无比,不知多少衙役和管事站在街口维持秩序,沿街很多掌柜更是直接对着那辆马车跪了下去。

    阳关城里的人们都知道,在清河郡有资格坐进这辆马车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崔氏的族长,一位便是崔氏的老太爷。

    瘦湖最好的客栈前面那条街已经提前被封,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清静无比。马车缓缓驶至客栈前,客栈掌柜早已等候在街畔,跪到车旁恭恭敬敬叩了几个响头,然后小心翼翼扶着车厢里走下来的那位寻常富家翁走了下来。

    掌柜是客栈的掌柜,但他今天没有资格走进自己的客栈。

    跟着崔氏族长走进客栈的,只有一个模样寻常、佝偻着身子的老管事。

    ……

    ……

    清河郡诸姓以崔姓为首,崔氏族长那便是清河郡第一人,在很多大唐百姓的心中,清河郡第一人,便是事实上的大唐第二人,除了居住在长安城里的皇帝陛下,再没有任何男人的身份地位能够超过他。

    如此身份的大人物亲自到访,便是谁似乎都应该出房相迎,然而宁缺没有这样做,甚至就连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笑容。

    因为他确认,能够成为清河郡第一人的对方,至少在智商上不会比自己低,那么既然都是聪明人,何必弄那么多虚伪而无意义的事情?

    崔氏族长的模样很普通,甚至比跟在他身后的那位老管事更普通,穿着一身说不上俗但绝对也谈不上雅的绸衫,看上去就是一个寻常的富家翁。

    但他说话很不普通。

    “我错了。”

    崔氏族长感慨叹道:“当年在朝中,我便是想让陛下高兴,结果反而让陛下不高兴,所以被赶回了清河,如今知道你路过阳关,我大概想证明自己除了治学治州治国之外也能治逢迎一道,于是想尝试着让你高兴,为自己挽回一些在此道上的声誉,却没料到还是如此失败,看来我真的错了,我就没有这方面的天份。”

    ……

    ……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二十二章

    史书的开端

    崔湜,曾任中书舍人,于宫中行走,又于礼部及吏部任侍郎,新帝登基后数年,因某事宜被弹劾,便回富春江做了一钓叟。(氵昆

    氵昆点点)

    单从这些简单的介绍上看,这位看着像寻常富家翁的男人,不过是位朝廷退休的高级官员,不值得如何被重视,但宁缺很清楚,崔湜此人在宫中行走时,恰是李渔识字之时,换句话说,这个人便是公主殿下的启萌老师,当然,更重要的是在于此人是崔氏的族长,那么便是必须被重视的大人物。

    宁缺很重视崔湜,虽然没有起身相迎,只是故意作态。所以他没有听懂崔湜说的这段话,他想不明白,像这样一个大人物,为什么要逢迎自己,要尝试让自己高兴,一旦出现问题甚至还登门来访。

    要知道清河郡门阀的历史比书院还要更加悠长,即便必须表现出对书院的尊重,也没有道理选择这种粗浅直接甚至显得有些愚笨的方法。

    崔湜没有解决他的疑惑,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他很平静自然地转了话题,完美地展现了千世门阀的气度和风姿,没有谈及任何与红袖招相关的事宜,只是回忆着长安旧事,偶尔会问及公主殿下李渔和小皇子的近况。

    交浅言自不能深,崔湜没有做任何试探,请宁缺代向夫子请安之后,他从袖中取一封薄薄的信,搁在桌上,又温和望了桑桑一眼,便告辞而去,带着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管事离开了客栈。

    看着窗外清静无声的街道,宁缺说道:“他不需要拍我马屁,结果他偏来拍了,却又拍的如此轻描淡写、漫不经心,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

    桑桑不解,心想这样的大人物屈尊亲自前来拜访,已经表现的足够谦卑,哪里能看出什么骄傲?

    “在世人眼中,清河郡第一人,确实没有必要来逢迎我这个书院弟子,但他是聪明人,很清楚书院对大唐意味着什么,只是既然他清楚这一点,再加上你这个准西陵大神官的身份,不来便罢,要来怎会如此简单?”

    宁缺收回目光,看着手中那杯根本没有喝一口的茶,说道:“这事情透着些古怪,我总觉得崔湜只是专程过来看看我们两个人,问题在于,他要看我们什么,而且我总觉得他的平静里透着股很强大的底气。”

    桑桑说道:“便是在渭城时,也听说过清河郡诸姓的名声,像这样的大人物,自然说话做事都有底气。”

    宁缺摇头说道:“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诗书传家,能够传承逾千年,靠的终究还是力量,清河郡的门阀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

    “这些门阀以前出过西陵大神官,但这几十年来没有,我还知道清河郡里供奉着三个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但在长安里莫名其妙就死了一个,那么这些门阀便应该清楚,清河郡再如何强大,甚至可以和大河、月轮、宋魏这些国家相提并论,但在朝廷和书院面前没有任何底气

    桑桑忽然说道:“那个……老管事有问题。”

    她这次说的有问题,不代表那个老管事是坏人,而是真的问题。宁缺很清楚地掌握到她的心意,不由微微一怔,旋即眉梢缓缓挑起。

    先前那个佝偻着身子的老管事,实在是太普通,普通到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人长什么模样,然而桑桑却说那人有问题。

    如今宁缺的境界早已到了洞玄巅峰,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知命境的门槛,而一个他根本看不出任何问题的老管事……只能说明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原来要看我的另有其人。”

    宁缺震惊说道。如今清河郡只剩下两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居然其中一人便亲自前来查看自己,清河郡为什么会如此警惕自己这个书院传人?

    如果不是桑桑拥有世人难以想像的直觉和敏感,那么他或许直到很久以后,也不会知道自己已经被一位大修行者仔细观察过!

    如果先前那位老管事忽然出手,宁缺相信自己现在已经是个死人,虽然他清楚这不可能发生,但依然生出了极强烈的警惕。

    他先前便想不明白清河郡的底气,此时更想不明白清河郡的用意,然而警惕的情绪却是越来越深,甚至渐要变成瘦湖畔的弱柳,缚住他的身躯,让他呼吸都变得沉重艰难起来。

    于是他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书院,一封寄给了国师李青山,讲述了沿途见闻,青峡妩媚时的看法,还有自己在清河郡里遇见的故事。

    ……

    ……

    孤伶寒酸的马车,在阳关城百姓恭敬甚至狂热的目光注视下,向阳关城外驶去,那位老管事即便坐在车辕上,依然佝偻着身体,耷拉着眼睛,仿佛根本感受不到街道两旁投来的目光,仿佛已经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马车驶进富春江一处清幽的庄园,直接驶到庄园最深处,园中有幢小楼,乱石堆砌而成的园墙并不如何高险,却绝对没有人敢在这里窥视,而且这里也没有任何管事和仆役。

    崔湜以极快的速度跳下马车,走到车辕前,恭恭敬敬把那位老管事从车辕上扶了下来,说道:“辛苦父亲了。”

    原来这个此时依旧佝偻着身子的老管事,才是崔氏门阀真正的主事人,将要满百岁的崔老太爷,是整个清河郡的祖宗!

    崔老太爷挥挥手,说道:“只是去看个人,有什么好辛苦的。”

    崔湜扶着老太爷走进小楼。楼内有一间装设极简单的书房,四面的窗户都用极厚的布缦遮住,外界的秋光江色都无法渗进来,显得格外幽暗,隐约可以看到沿墙有六个座位,坐着六位皓首老人。

    看见崔老太爷进来,六位皓首老人缓缓起身行礼,他们动作迟缓,并不是想以此表示久等的不满,而是因为他们确实已经太过苍老。

    崔老太爷坐到正上方那个圈椅里,接过崔湜亲手烫好的毛巾覆在脸上,然后一言不发沉默,待着毛巾里滚烫的热气渗进自己疲惫的毛孔。

    那六位老人缓缓坐下,沉默等待着,没有一丝不满的情绪。

    崔老太爷烫完脸后开始洗脸,他很仔细、很用力地搓洗着自己苍老的脸,依旧温热的毛巾擦过,他脸上的皱纹便变得更加深刻。

    然后他向后靠到椅背上,苍老的脸完全隐藏在了黑暗里。

    一位老人说道:“您亲自去,真是给足了书院面子。”

    崔老太爷说道:“皇后娘娘我们得罪得起,难道还能得罪得起书院?而且夫子的亲传弟子极少踏足红尘,难得出现了一个入世的,当然要好生看看,我们不便去长安,他既然来了清河,哪有不亲眼去看看的道理?”

    有老人疑惑问道:“为何不递拜帖直接去看?”

    “递拜帖不见得能看得到人,就算看得到人,也看不到态度。”

    “什么态度?”

    “书院的态度。”

    “书院的态度以往不偏不倚,但宁缺既然杀了夏侯,他们的态度自然要偏向李渔殿下,总不可能还去支持皇后娘娘。”

    崔老太爷摇头说道:“态度有很多种,龙椅的归属只是其中一件。”

    一位老人疑虑问道:“现在的问题在于,宁缺的态度究竟能不能代表书院的态度。”

    崔老太爷很自然地拱手向北方的天空行了一礼,说道:“夫子他老人家既然让他的小弟子入世,那么便表示了认可。”

    “您所看到的宁缺的态度是怎样的?”

    “那是一个很骄傲很冷漠的年轻人。”

    崔老太爷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事情,在说完这句话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当他苍老的声音再次在幽暗的书房里响起时,给人的感觉比先前变得愈发疲惫,而且透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所谓看他的态度,不如说是想看看他这个人,最近这些年,发生了很多奇怪的变化,昊天在上,我根本不相信冥界入侵这种事情,但我坚信现世一定会发生很大的问题,对于清河郡,对于我们这些门阀来说,或许这些奇怪的变化预示着,千年以来最大的机会将要出现。”

    一千年前,清河郡并入大唐帝国。

    一千年后,清河郡会迎来怎样的机会?

    书房里一片死寂,无论是那位六位皓首老人还是静静侍立在椅旁的崔湜,都被崔老太爷话语里隐藏着的意思惊住了。

    崔老太爷继续说道:“我们忠诚于朝廷,但必须要思考如果天下大乱,能够做些什么,很遗憾的是,近百年来,长安城的皇宫里不再有我们清河郡的皇后,西陵神殿里,不再有我们清河郡的大神官,所以我们能做的事情很少,我们只能做好准备,沉默地等待,所以我们要看看西陵神殿对我们的态度,我要亲眼看看宁缺,看看书院对我们的态度。”

    “书院对我们是什么态度?”

    “先前我就说过,宁缺是一个很骄傲很冷漠……不,很冷血的人。冷血或许只是他的性情,但骄傲却是贯穿书院千年历史的无聊脾气,到了今时今日依然没有丝毫变化。书院有整个大唐供奉,便不需要在乎我们这些家族门阀,那么我们便没有任何筹码,更没有骄傲的资格,更没有与书院讨价还价的余地。”

    崔老太爷淡然说道:“三供奉入长安,莫名死去,书院根本不在乎,朝廷也没有说法,就因为我们清河不值得被他们尊重。”

    “该做的准备当然还是要做。”

    崔老太爷看着阴影中一位老人说道:“西陵的回信到了吗?”

    那位老人说道:“清晨到了,道痴……裁决神座在信中表示了感谢。”

    崔老太爷点头说道:“能帮助叶红鱼坐稳裁决神座的位置,也算是结个善缘。”

    那位老人忽然说道:“或许可以打压一下这位十三先生,显示我们的实力,才能得到西陵神殿更多的尊重。”

    “没有意义的事情,做再多也没有意义,我不管你家里那几个在西陵神殿的后代私下拜托过你什么,我只想提醒你,宁缺的小侍女将会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而他和裁决神座的关系,比我们想像的更复杂。”

    崔老太爷身体微微前倾,露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看着那位老人,以不容质疑的态度说道:“最关键的是,书院没有变化,这个世界上便没有任何势力有资格变化,所有的人都只能等待。”

    楼内所有人都明白这句话里的书院指的不是书院,而是书院里的那位夫子,于是他们沉默再沉默,然后终于有人在沉默里惘然提出问题。

    “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书院里有座大山,如今我也是八十几岁的人了,那座大山却依然矗立在长安城南,我们究竟要等多久?”

    崔老太爷再次拱手向北行礼,说道:“夫子没有离开这个世界,那么我们就只有一直等下去,我们等不到,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孙子总能等到那一天,再伟大的人终究抵抗不过时间的法则,总有回归昊天神辉的那一天。”

    书房里一片安静,忽然有人颤声问道:“如果……夫子永远不死怎么办?”

    崔老太爷的身体微微一僵。

    幽暗的阴影里,隐约可以看到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然后他轻声叹息道:“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便只能永远等着,无比恭敬温顺地等着,哪怕是做狗,也要做出被养熟了的模样。”

    话题到了此处,便到了尽头。

    在这个世界上,无数场谈话,无数场阴谋,无数条道路,到最后都会被迫戛然而止,因为在尽头有座大山,那座大山的名字叫夫子。

    六位皓首老人离开了小楼,回到他们各自的庄园里,继续做他们的门阀之主,或者是怀揣千年被压抑之梦的老狗。

    崔老太爷和崔湜二人没有离开。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的名字大概会被刻上历史的耻辱柱。”

    崔老太爷说道。

    “但您的名字,也有可能被记载在史书的最开端处。”

    崔湜说道。

    在这场谈话的最后,崔湜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向父亲提出了自己从先前一直盘桓在心头的那个疑问。

    “您先前说宁缺是个骄傲冷血之人,我有不同看法。这几年长安城包括公主府里传来的消息,都说此人看似清朗实则无耻至极,极擅逢迎之道,所以无论夫子还是陛下都极喜爱他,这样一个人如何称得上骄傲?”

    崔老太爷笑了笑,没有说话。

    崔湜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好吧,即便此人在书院二层楼里学会了骄傲,冷血何来?我总以为军部的那些履历资料作不得数,他连与叶红鱼的关系都能保持的不错,在我看来,宁缺实在是长袖善舞,极通实务世事。”

    崔老太爷说道:“看履历,听故事自然无法看清楚一个人,所以我才会坚持亲眼去看一看他,虽然只是简单看了两眼,便也已足够。”

    崔湜微微一怔。

    “所有人都知道宁缺要去烂柯寺,但他却没有跟着使团走,他虽然住进了阳关城里最好的客栈,却没有什么仆役跟在身边。我只看到他和他那个著名的小侍女,我看到他端着茶,却没有喝,我看到他看似潇洒实则警惕地和你说着话,但我没有看出他爱清静,善养气。”

    崔老太爷说道:“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生活习惯,那么只能说明他是一个谨慎到了极点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一个不知道信任二字如何写的人,我甚至以为,除了那个小侍女之外,或者他连夫子都不肯完全相信。”

    崔湜沉默不语。

    崔老太爷看着窗上黑色的厚幔,想着先前客栈里那个年轻人叹息说道:“连夫子这样的老师都不肯信任,这样的人哪里仅仅是冷酷便能形容,若将来真有大变化,你一定要记住,事前便要让西陵方面承诺,必须首先把这个年轻人抹掉,不然我们或许会付出难以想像的代价。”

    两封来自清河郡的密信,来到了长安城。

    一封信通过大唐暗侍卫的系统,送进了皇城外的南门观因为这封信的收信人是大唐国师李青山。

    片刻后,何明池从南门观里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清旷高远的天,想着稍后可能会落雨,把腋下的黄油纸伞夹紧,登上了马车。

    在管事恭敬的带领下,何明池走进公主府深处来到那个在长安城社交圈里非常著名的露台上,对着榻上的李渔平静致意。

    李渔细眉微蹙,挥手示意嬷嬷把正在写书法的小蛮带走,然后伸手请何明池坐下,问道:“似乎有些问题。”

    何明池没有坐下,这个似乎不起眼的动作代表着李渔的感知没有出错,确实有些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不小。

    他从袖中取出那封信递了过去。

    李渔接过信,撕开封皮,看着信纸上那些熟悉的字迹,神情微微一怔,待看清楚信上写的那些内容后眉头不由蹙的更紧。

    信是宁缺写给国师李青山的在信中他提到自己在清河郡的见闻,尤其是提到了崔阀通过红袖招做出来的试探,以及去客栈看自己的那位老管事。

    清河郡诸门阀,如今是李渔姐弟在朝野间最大的助力如果她想扶佐自己的弟弟登上龙椅,最需要书院的认可,却也无法离开清河郡的帮助。

    李渔不知道宁缺写这封信的用心,却隐约明白国师把这封信转给自己看的意思她微微蹙眉,说道:“那些老人们的行事我有时候也不是很明白,我只能说这些事情和我没有关系。”

    何明池点头说道:“我会把殿下的话带回南门观。”

    李渔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问道:“国师本不需要把这封信给我看,可以直接带进宫中,无论给父皇还是给皇后娘娘都行。”

    何明池微微一笑,说道:“师傅的意思,我这个做徒儿的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既然清河郡的事情和殿下无关,我想师傅也会很高兴。”

    这句话的意思很隐晦,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意思,但李渔身为局中之人,却隐约捕捉到了其中的某种倾向,眼眸微微明亮起来。

    “本宫感谢国师的信任。”

    来自清河郡的第二封书信,送到了书院。

    黄鹤教授看着信封上的字,笑了笑,没有拆封,便让人拿进了后山。

    看信的人是二师兄。

    他看信的时候,就在夫子身旁。

    二师兄对着老师恭谨一礼,说道:“小师弟看出了一些问题。”

    夫子此时的心神尽数在铁板上煎的那条小黄花鱼上,随意问道:“严重吗?”

    二师兄想了想,说道:“清河郡只有两个知命境,不严重。”

    夫子说道:“既然如此,你还来烦我做甚?没见我在忙?”

    二师兄微微一怔,说道:“如何处理?”

    夫子说道:“你小师弟在大明湖畔烹鱼悟道,却依然还没有悟透世间的真理,鱼无论是煎还是烹,最终都是用来吃的。”

    二师兄受教,说道:“那便等着他们跳梁。”

    夫子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神情微凝,手里拿着的竹铲忘了从锅里拿出,边缘渐渐焦糊,小黄花鱼也开始泛出糊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洒然笑道:“死了渔夫,不见得便捞不到鱼,死了厨子,不见得便煎不出鱼,栋梁也不能永远撑着破房,断了栋梁,有人才好跳梁,虽然此跳梁不是彼跳踉,但小丑却永远还是那些小丑。”

    宁缺并不知道清河郡的老祖宗,对自己的评价如此深刻而慎重,在桑桑确认那位老管事有问题之后,他在第一时间写了两封信发回长安,便没有再思考这件事情。

    他在书院后山排名最末,上面还有夫子以及诸位极大能的师兄师姐,清河郡的问题有他们处理,哪里还需要他操心,当天便带着桑桑,坐着那辆黑色的马车离开了阳关城,两日后在一个渡口前停了下来。

    没有什么不长眼的盗贼前来打劫,也没有什么愚蠢的官府想来收税钱,拦住马车去路的是一片水气蒸腾、秋苇无边的水面。

    大唐帝国南方原野前的湖泊,名字听上去很普通,叫做大泽,只有真正到过大泽的人,才能感受到这个简单名字里所蕴藏着的气魄——这湖实在是太大,除了大字,世间根本想不出任何词汇够资格来形容它。

    便如更南方的那条黄色大河一般。

    大泽浩浩荡荡,横无际涯,方圆不知多少里地,便是飞鸟也难一气横渡,如果没有渡船,再厉害的修行者也无法过去。

    这片世间最大的湖泊,横亘在世间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之间,等若是昊天在大唐和南晋之间做了一个缓冲地,为世间的人们带来了和平,却也带来了很多不便,南北货物人员要流通,自然少不得各式各样的渡船,当水气消散之后,便能看到漫天秋苇后的无数船帆,景致壮阔美丽至极。

    但黑色马车还是只能停在大泽旁等待。因为通往南晋的路口已经戒严,大唐水师数艘战船,正在等待着使团的到来。

    宁缺有很多方法可以无视戒严,轻身离开,但不管是为了清静,而是如崔老太爷评价的那般冷漠谨慎,等着使团同行,都是比他拿出腰牌亮明身份,让大唐水师替自己开道护航要更加合适。

    好在大泽的风景足够怡人,而且使团也没有让他等太长时间,就在他险些要把初秋的芦苇看厌,把生切湖鱼吃腻的时候,使团到了。

    在大唐水师的战船上,宁缺第一次看到了使团的正使——那位以武力孱弱、智谋惊人闻名的镇西大将军冼植朗。

    战船主厅首位上空空如野,宁缺和冼植朗对面而坐,因为论起身份尊卑,两个人着实不好分出一个强弱主次。

    这位镇西大将军不简单。

    这是冼植朗给宁缺的第一印象。

    他看着对面那位面若妇人,气质如文士般的男子,在心中如此说道。

    “我是公主殿下的人,更准确的说,如果陛下离开后,我会效忠于李珲圆皇子,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这件事情终究不可能成为永远的秘密。”

    冼植朗看着他微笑说道:“当公主殿下试图让我取代夏侯的位置时,这个秘密就已经不再是秘密,而且我相信,如今宫中的皇后娘娘使尽手段让陛下把我赶进这个使团后,也应该已经调查清楚我和前面那位皇后娘娘的关系。”

    很开诚布公的交谈,却让宁缺想起了阳关城里,崔阀那位家主的开场白,所以他笑了笑,同样很直接地问道:“我不知道。”

    冼植朗说道:“仁孝皇后没有嫁入宫中时,我是替她牵马的小厮。”

    宁缺说道:“这个关系很深远。”

    冼植朗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而且我和朝小树的关系不错。”

    宁缺说道:“你想说些什么?”

    冼植朗说道:“我想得到你的好感。”

    宁缺说道:“书院严禁干涉朝政,更何况你已经是军方屈指可数的大人物,我不认为获得我的好感,对你有任何意义。”

    冼植朗笑了笑,说道:“书院严禁干涉朝政,但从来不包括入世之人,如果什么都不能做,院长让你入世做什么?而且……”

    他忽然向前倾了倾身体,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道:“……许世老了。

    宁缺看着他摇头说道:“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的野心,而你却又高估了我,不要忘记我现在是大唐军方最不欢迎的人。”

    冼植朗微笑说道:“我很欢迎你。”

    (一边流鼻涕,一面腹泻,据说是再次得了传说中的胃肠性感冒,谁知道咧,反正写的汗下如雨,浑身酸臭,不过不影响大脑便是,那就还好,默默流泪,我终于再次开始扮哀怨了吗?)(未完待续)

    宁缺没有接这句话,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接,不过冼植朗提到朝小树和李渔,让他提出下面这个问题时,少了很多心理障碍。

    “陛下不可能不知道你曾经替仁孝皇后牵过马,我也不相信朝堂上的那些流言,所以我想知道,陛下要你去烂柯寺究竟所为何事。”

    冼植朗神情微凝,看着他说道:“各国齐聚烂柯,当然不是只为了盂兰节……还是要商议明年与荒人的战争。”

    宁缺微微蹙眉,想着这两年来在荒原上的连绵战事,不解说道:“左帐王庭被荒人犁了一遍,又被神殿联军和夏侯借机削弱了一番,如今根本没有力量从荒人手中抢回那些草场……我想不出来,大唐和南晋这些国家还有什么理由要替左帐王庭出手,就让荒人在荒原上平静生活岂不是很好?”

    如果不牵涉西陵神殿与魔宗之间的那些久远故事,他的这段话其实没有任何问题,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左帐王庭的日子过的再如何凄惨,只要荒人不继续南下,影响中原诸国,谁会愿意面对那个强大的敌人?

    “对于西陵神殿来说,他们不愿意看着荒人部落拥有丰美的草场,就此繁衍生息,因为那极有可能意味着魔宗的复生,而对于中原诸国来说,我们畏惧的也是荒人的繁衍,没有极北寒域的天时控制,荒人会大量的生孩子,他们的孩子还会生孩子,于是他们将需要越来越多的草场,他们会把左帐王庭的牧民们赶到南方,接着甚至可能与金帐王庭发生战争,那么最终呢?就像千年之前那般,重新强大起来的荒人,还是要与我大唐帝国一战。”

    冼植朗看着他微笑说道:“既然迟早都会有一场战争,为什么不趁着他们还弱小的时候,尽可能地把他们变得更加弱小一些?”

    从情感来说,宁缺没有任何道理敌视荒人,因为他唯一的师侄女便是荒人,已经入魔的他更不可能像道门那样警惕魔宗。

    他说道:“这可能是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之后的事情。”

    冼植朗说道:“哪怕是数千年的时光,也是从现在这一刻开始的。”

    宁缺承认这句话很有说服力,不过依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看法。他曾经去过荒原,知道那片看似荒芜实际上颇为富饶的原野,足以养活很多人,先前冼植朗提到了千年之前,大唐与荒人之间的血腥战争,事实上,那场战争也不是因为双方需要争夺生活空间,而是大陆需要重新确立一个霸主,所以在他看来,除非发生什么异变,那么荒人没有道理继续南下。

    异变二字刚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便忽然想到了自己做过的那些梦,以及与夫子进行过的那两次交谈,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

    冼植朗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船室内一片安静,只隐隐能够听到湖水拍打船舷的声音。

    宁缺忽然问道:“你相信冥界入侵吗?”

    冼植朗神情微凛,旋即自嘲一笑,说道:“自然是不信的。”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最近两年长安城变得比以前更冷。”

    冼植朗说道:“小时候我喂马的那些冬天更冷。”

    宁缺说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冼植朗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西边。”

    宁缺说道:“那荒人为什么要南迁?”

    冼植朗沉默不语,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传说或许永远只是传说,即便变成真实,也应该是你们书院二层楼这些传说中的地方需要苦恼的事情,我们身为帝国军人‘相对不需要思考太多,如果真有冥界入侵的那一天,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大唐的铁骑自然会做出应有的反应。”

    这是大唐军人的标准答案,宁缺毫不意外,但他是世上寥寥可数的几人,听夫子亲口说过黑夜自北方来,所以想的必然要多一些。

    尤其是联想到此次烂柯寺大会涉及到对荒人的用兵,那么今后数年北方的荒原必然血流成河,越来越像他曾经做过的那个梦,那股缭绕着他的身体,始终无法驱散无法消解的寒意便越来越烈。

    冼植朗明显想与他进行一番长谈,但宁缺现在的心情有些问题,而且因为莫名的警惕,很直接地表示了拒绝,向船舱外走去。

    冼植朗走到窗畔,看着宁缺走下战船,看着他沿着湖岸向另一艘战船走去的身影,眉头微挑,眼睛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

    红袖招歌舞行随着大唐官方使团一道旅行,自然有很多便利,尤其是随着宁缺表明态度,姑娘们的待遇更是不错,被单独安排了一艘战船。

    有姑娘的地方就有热闹,但今天这艘船上却是安静无比,漂亮的姑娘们老老实实坐在椅中,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际上却是难以抑止心头的好奇,不停用余光瞄着正在说话的那两个小姑娘。

    小草拉着桑桑的手,嘴巴撅的极翘,翘的极高,高的就像是大泽芦苇里觅小鱼的小鸭子,委屈说道:“我第一次出长安城,你也不说陪着我,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桑桑在长安城里只有三个朋友,大唐公主李渔,魔宗少女唐小棠,还有一位便是小草,说起来她的这三个朋友身份地位相差极大,但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对每个人都是真诚相待,这时被小草抱怨,她也觉得好生抱歉,无奈解释道:“少爷喜欢清静,我可没有什么法子。”

    “你们都已经订亲了,哪里还有什么少爷?”

    小草看着她恼火说道:“你得明白你现在的身份,老这般少爷少爷叫着,当心那个家伙还真把你当侍女使唤着。”

    桑桑心想虽说订了亲,但和以前的日子也没什么区别啊,这几年里叫少爷也叫熟了,再改回去叫名字还真有些不习惯。

    舱内的姑娘们,此时终于确认了心中的猜想,确认了桑桑的身份,也猜到了小草口中说的那个家伙是谁,震惊之余,也难以自抑的兴奋起来。

    正所谓前浪后浪,代有佳人,红袖招的姑娘们收入颇丰,脱籍又容易所以更新换代的速度很快,陆雪那一拔人早已经嫁人的嫁人,从商的从商,此次前往烂柯寺的姑娘们都很年轻。

    她们听说过红袖招的那些传奇故事,却没有亲眼见过,直到此时看到小草和那个微黑的小姑娘如此亲热,才震惊的确认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桑桑早已不是当年老笔斋里那个不起眼的小侍女长安城里的人们就算不知道她是光明神座的继承人,也知道她与公主殿下关系最亲近,更知道她便是文渊阁大学士曾静失散的孤女,当然最让桑桑闻名于世的身份,还是她与宁缺的关系。

    宁缺与桑桑订亲,毫无疑问是长安城这半年里最轰动的一件事情一位是书院二层楼学生,夫子的亲传弟子,还是备受陛下喜爱的大书家,一位是曾静大学士的女儿,公主殿下的好友,还有一个神座继任者的身份,虽然只是简单的订亲依然阄出了好大的动静。

    皇帝陛下赐下无数金银珠宝无数大臣亲自到场,对于某些不知内情的人们来说,当天最震惊的画面,发生在西陵神殿专程派出高级神官道贺、并且如娘家人一般呈上无数妆匣的那一刻。

    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自然也有礼物只不过在宁缺看来,那些穷酸至极的东西不提也罢,只不过他没有想到,夫子的手笔竟然是最寒酸的那个连佳儿佳妇之类的词都懒得写一个,只送了盒甜酥点心!

    “那个家伙?哪个家伙?”

    宁缺走进舱室看着小草说道:“简姨待你不错,居然让你做领班,但你可别仗着有她撑腰,就想爬到我的头上。”

    小草哼了一声,不想理他,只是把桑桑的手紧紧抓着。

    舱室里的姑娘们猜到了他的身份,连忙站起身来,款款行礼,一时间花裾微扬,暗香浮动,想着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地位,尤其是大书家的名声,美人眸子里的秋水渐乱,情思渐热,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小草看着有些混乱的场间,微微蹙眉说道:“你们就别想太多了,回去问问楼子里的姐姐们,有谁能和宁缺真个亲近一番?全长安城的姑娘都不准接待他,这可是简大家定的铁律。

    这条铁律早已成为红袖招乃至长安青楼业里的笑谈佚事,姑娘们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只不过想着此时已经出了长安,自己要与宁缺同船共渡多日,在大泽上泛舟同行,哪里舍得错过这等机会,于是目光依旧炽热。

    小草看着宁缺,无奈说道:“你都是有老婆的人了,能不能低调

    “所以麻烦你不要老拉着我老婆的手。”

    宁缺笑着走上前去,把桑桑的手抢过来,牵着她走出了舱室。

    湖涛之声渐骤,舱内油灯微黯复明,桌上砚中墨汁轻摇,战船离了码头,缓缓向茫茫一片的大泽里驶去。

    宁缺看着桌上那封薄薄的书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桑桑看着他手中的信,认真说道:“这是我们的。”

    那封信是前些天在阳关城客栈里,崔湜离开之前留下的。

    信很薄,里面只有两张纸。

    一张纸上写着简单的几句话,另一张则是张五十万两的银票。

    (我知道明天有双倍,从凌晨开始,请大家到时候把月票投给我,就像把银票投给桑桑一样,然而,明天真没有暴发,双倍期间也不会有暴发,甚至有可能会断更,我现在从早坐到晚,才能写出一章,确实太难受了,我会尽最大力量努力写,谢谢大家。)(未完待续)

    ……

    ……

    初次相见,便送上五十万两白银,崔家真是好大的手笔,甚至大的有些难以想像,如此大数目的银两,足以在世间做出太多事情。

    桑桑不知道崔家为什么送来这么多银子,但清楚宁缺如果收了这些银子,可能会惹来很大的麻烦,然而她想都没想,便认为这笔银子应该收。

    ——这可是五十万两白银,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不收?我们会像轲先生那般被天诛的。

    宁缺看过那张信纸,知道崔家的用意,解释说道:“你父亲原配就是崔湜的堂妹,如今她便在清河郡。当年正是这个妇人把刚出生的你送出了曾府意图杀死,崔家送这笔银子,便是想让你原谅那个妇人,至少不因此而牵怒到崔家的身上,所以这笔银子不是我们的,而是你的。”

    桑桑微微一怔,说道:“这样便值五十万两白银?”

    宁缺说道:“如果你只是曾静大学士寻回的女儿,五十万两白银自然是有些贵,但你如今可是光明神座的继任者,将来某日你若想起这些旧事,即便是清河郡的这些门阀,也不想硬抗西陵大神官的怒火。”

    明白了这张薄薄银票的由来,桑桑反而变得有些犹豫,看着宁缺认真问道:“那你说我应该不应该收?”

    宁缺说道:“就看你想不想原谅他们。”

    桑桑说道:“原谅自然是不会原谅的,不过也没有想去找那个妇人报仇。”

    宁缺微感讶异,问道:“为什么?”

    桑桑说道:“因为没有那个女人,我也不可能被你拣到啊。”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把银票收起来,也让崔家的人安安心。”

    桑桑担心说道:“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

    宁缺说道:“能有什么麻烦?”

    桑桑说道:“不是说收人银子会手短?”

    宁缺抬起右手,说道:“我手可不会变短……这银子只是买你止怒。如果清河郡这些门阀真想用这收买我做什么事,难道我就要乖乖去做?”

    桑桑忧虑说道:“收银子不做事不大好吧?”

    宁缺看着她问道:“银子重要还是信誉重要?”

    桑桑想了想后说道:“得看是多少银子。”

    宁缺轻轻挥动手中那张薄薄的银票。

    桑桑看着他指间的银票,毫不犹豫说道:“这个更重要。”

    然后她醒过神来,有些尴尬说道:“这么爱钱,是不是一种病?”

    宁缺说道:“爱钱不是病,因为没钱要人命。”

    其实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无论是他还是桑桑,都不可能把到手的五十万两银票再送回去。哪怕牵涉到比清河郡更麻烦的事情。哪怕需要付出信誉名誉荣誉清誉之类的代价,因为从小到大,他们实在是吃够了没钱的苦。对银钱的爱好或者说贪婪早已成为了不可违逆的本能。

    如果这是一种病,那么他们肯定不愿意去治。

    自幼的艰难生活,还让宁缺和桑桑拥有别的一些近乎本能的生活习惯。除了爱钱之外,对危险的敏感、提前预知着麻烦便会像兔子一样跳的远远的,绝对不惹任何麻烦,也算是其中很鲜明的几项。

    所以在此后数日,战船在大泽水面上缓缓南行,宁缺一直没有出客舱,冼植朗那艘船相邀数次,都被他温和而坚决地拒绝掉。

    冼植朗是个不简单的人,所以才会在那天的谈话中。如此简单地向宁缺挑明自己的阵营和想法,而他越不简单,宁缺越不想与此人有更多的交流,因为他不想参合到大唐皇位继承这件大事当中。

    代表书院入世,他有资格对大唐皇位继承发表自己看法,只不过他没有什么看法,他唯一的看法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英明的一塌糊涂。那么将来他想让谁继位便让谁继位好了。

    至于书院要不要在其间发挥什么作用,需要不需要从中获得某种利益——书院真的不需要——将来无论是谁做大唐皇帝,都必须保持对书院的尊重。

    而且宁缺现在真的不关心将来哪位皇子能够坐上那张龙椅。

    夫子的亲传弟子们,身在二层楼上,自然要比地面上的人们站的更高。看的更远,完全不用理会那些渐被风拂起的红色灰尘。

    宁缺现在关心的事情。已经渐渐超越了红尘的范畴,进入到世外的领域,变成了那些不为世人所知、却会影响整个世界的事情。

    比如冥界入侵。

    比如自己是冥王之子的那个传闻。

    比如桑桑身上的病。

    时已入秋,本应清而略燥的秋风,被大泽漫无边际的水域蒸薰,便多了很多润泽的味道,入窗扑而令人顿感清新。

    宁缺看着符纸上那根似草字类的线条缓缓凝形,用敏锐的目力确认符墨里掺的乌金粉在这些线条里分布的足够均匀,把手中的笔搁到砚台上,转身向窗外的湖面上望去,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未知的事情思考的越多,他便越发警惕,总觉得冥冥中有些事情正在发生,而且那些事情似乎与自己和书院有关。

    因为冥冥中三字太过销魂,他再次想到冥界入侵的传说。

    夫子都没有在烂柯寺里找到佛光镇压冥界的通道,他认为自己更不可能找到,但如果自己真是冥王之子怎么办?

    关于宁缺身世的流言,已经在世间传播开来,他不知道那些曾经想杀死自己的佛宗大德们现在会怎么做,也不知道烂柯寺里有什么在等着自己,随着湖水轻荡,离烂柯寺越来越近,他越来越沉默。

    如果按照本能行事,因为心中渐深的这抹警惕或者说异兆,宁缺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带着桑桑中断旅程。以最快的速度回长安。

    但他没有这样做,相反,他让船队加快了速度。

    因为桑桑的病情忽然反复。

    ……

    ……

    离开长安城的时候,桑桑身上的寒症似已痊愈,一路南行晒太阳,更好像连病根都去了,然后上船之后,宁缺却吃惊地感觉到。每天夜里抱在怀里的那双小脚变得越来越冷。

    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无论晒太阳还是修行神术,似乎对桑桑体内的阴寒之气都已经无法做到有效的压制。

    桑稍己没有感觉到身体的变化,或者感觉到了。但担心宁缺担心,所以她没有说,依旧每天如常。

    宁缺担心她担心。所以也没有对她说,他开始注意随身的酒囊是不是满的,每天夜里默默解开衣襟,把桑桑冰冷的小脚放在自己最暖和的地方,然后开始不停思索临行前夫子说的那些话。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夫子要自己带着桑桑一起去烂柯寺,看来真的只有佛宗隐居的那些长老,才能治好桑桑。

    因为明白,所以不明白……他怎样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连西陵神殿,甚至是书院都无法治好桑桑的病。

    夫子都治不好的病,那还是病吗?

    想不明白,宁缺便不再去想,反正无论这件事情的过程是什么,最终的结果已经注定——他必须把桑桑的病治好,那么他便必须去烂柯寺面对佛宗的慈悲或者是雷霆。甚至可能要面对自己冥王之子身份被证实的那一刻。

    行于大泽,迎着湖风,水面白星点点,沙鸥偶至。

    在对未知的警惕以及对桑桑身体的担忧双重压力下,宁缺默默修行着。他每日不停写符,不亭想。不投养浩然气。

    湖光水色间,本来隐隐约约的那道门槛,仿佛变得更近了些,更清晰了些。

    人在世间,不得不做的事情,往往意味着某种突破的契机。

    对于宁缺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很少事情不得不做,比如桑桑的安危。

    当初在荒原大明湖畔,因为隆庆用桑桑来威胁他,他破境入了洞玄,然后一箭把将入知命的隆庆射成了废人。如今在秋日大泽上,他再一次遇到了破境入知命的契机,只不过这一次,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正所谓国乱出忠臣,悲愤出诗人。

    桑桑,能让宁缺出离境界。

    …………

    距离大泽很远的西陵群山深处,隆庆皇子也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契机。他不知道那个契机会不会出现,什么时候出现,但他相信观主在南海畔把自己从活死人的状态中拯救出来,又把自己送到世间所有修行者都视若圣地的知守观修行,这本身便是自己的一次大契机。

    来到知守观,让他看到重新成为强者的可能,让他隐约寻找到成功的机会,让他得新燃起熊熊如火的欲望,他认为这就是契机,因为这些便是他心中所想,而他心中的所有思想,都是昊天的意志。

    只不过现实与理想之间总有一段距离,就如同他在南海渔港收鱼时,看到的渔船和码头之间的木制船板,只要走上去仿佛便能轻松地登上鱼船,但事实上那块船板上尽是粘滑的鱼鳞和内脏,很容易滑落,摔入海中。

    隆庆擦去嘴角的血水,知道自己的肋骨又被打断了一根,看着身前雪榻上那个只剩下半截身体、正在凄厉吼叫不停、似乎随时可能把自己打死的恐怖老道,眼中不由流露出痛苦和惘然的情绪。

    自己的杂役生涯究竟还要持续多长时间?那个契机究竟在哪里?

    ……

    ……

    第二十六章

    隆庆在知守观里做杂役已经做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他都要爬上这座被青藤覆盖的红山,给洞窟里那些奇形怪状的老道士们送东西,每天都极疲惫,还要承受极大的精神压力,尤其是这个被腰斩的老道士,更是把他当成猪狗一般,不停羞辱他并且折磨他,直到让他受伤吐血才满意。

    虽然备受凌辱折磨,但没有威胁到生命,用了这么些天,隆庆猜到这些洞窟里的老道士虽然有些畸形变态,但清楚他的来历,不敢真地把他弄死所以他继续忍耐,甚至有时还会主动和这些老道士们说几句话。

    在那些书中故事所赋予他的经验中,这些像鬼一般被幽禁在洞窟里的老道士,必然极为孤单寂宴,那么只要多说说话,自己说不定真的可以与这些老道士之间培养出某种情感,一旦如此,自然能有极大好处。

    这种期望看上去似乎显得有些幼稚可爱,到目前为止,道人们除了询问他最近数十年修行界的那些事情之外,更多的依然是不停嘲弄他低劣的修为境界、愤怒地咆哮着他这么弱小凭什么能够进观。

    但他至少通过这些交谈掌握了一些信息,比如先前双眼一瞪,便让自己吐血倒飞,摔断一根肋骨的残疾老道姓何。何姓老道自称半截道人,很明显是当年被腰斩之后的沉痛自嘲,并不是真名,按照辈份排应该是如今西陵神殿掌教的师叔,难怪拥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境界……

    半截道人双手深陷在雪原巨狼毛皮里,身上那件陈旧的道衣无风而飘,脸上的表情如石块般冷漠,而眼眸里却流露出无穷的暴烈痛苦绝望的神情

    看着擦着血艰难站起的隆庆,幽幽说道:“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你就是个废物,你有什么资格陪我说话?滚吧。”

    隆庆没有像以前那样沉默离开洞窟,因为他从这位道门前辈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些与以前不同的地方,对方明显已经绝望,而他知道对方的绝望是什么,所以他走到铺满狼皮的榻前双膝跪下,说道:“如果我是废物,观主不会让我来这里更不会让我有机会与前辈见面。”

    听着观主的名字,半截道人渐渐平静下来,看着跪在身前的隆庆,有些神经质般笑了笑说道:“可你就是一个废物。”

    “现在是废物,不代表会永远都是废物。”

    隆庆平静回答道,微微低头,眼眸里泛过一抹淡灰的光泽。

    “说你是废物确实不公平。”

    半截道人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被我这般打骂羞辱,你依然坚持每天进洞,说明你意志够坚定看你的伤势复原速度,说明你这身体的底子不错,你一直在暗中修行灰眼,就想找个机会吸走我的功力,不管是想用骗的,还是想走感情路子,终究证明你这个人够狠。”

    听着这番话,隆庆身体一震,他完全没有想到身前这个看似疯疯癫癫的残疾老道,居然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想法看的清清楚楚,陡然间生出无穷恐惧,想要转身逃出这个富丽堂皇却阴森至极的洞窟。

    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僵硬的无法动作,也许是知道自己逃的再快,也无法快过老道的目光,也许只是想赌一把,他没有动。

    他依然跪在老道的身前,只是把头压的更低了些。

    “灰眼确实是门了不起的功法,经过道门前辈改造以后,和原初的餐餐魔功比较起来,可以不用吞食修行者的血肉,而直接吸取对方的念力,用来偷袭暗算,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半截道人抬头望向洞窟上方,仿佛望向了那片天空,想起了很多往事,缓声说道:“但事实上,经过这等改造,看起来不是那般血腥,自然会有所损耗,与餐餐相比,用灰眼强压的念力乃至精神,很难与你原本的世界相融,将来会造成很多问题,哪里有真正的餐餐强大,只可惜魔宗里的餐餐大法早已失传,如今魔宗凋蔽如斯,想必再也没有人会了。”

    这位修为境界已经隐隐破了五境的强大老道士,并不知道当年莲生大师早已在暗中把餐餐大法重新修练成功。

    隆庆神情微凛,在天书沙字卷上,他已经看到了相关的记载,只是没有太过注意,此时听半截道人的说法,才知道那是很麻烦的问题,不过现在最令他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半截道人在看穿自己意图后,没有杀死自己,也没有赶走自己,反而开始像一位老师般教导自己。

    半截道人收回望向洞窟上方的目光,低头看着隆庆,淡然说道:“你意志够坚定,肉身不错,有野心,有想法,能忍耐,手段也够毒辣,似乎已经具备了成功枭雄的所有条件,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依然说你是废物?”

    “弟子不知。”

    “前些天我听过你的遭遇,知道你以往也曾经风光过,最终毁在书院弟子的手中,那我来问你,你最不如那位书院弟子的地方是什么?”

    听着这个问题,隆庆沉默了很长时间,事实上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自己很多次,他怎样都想不明白,宁缺究竟有哪里比自己更加优秀

    他曾是那般接近完美的西陵神子,而宁缺不过是一个渭城的边年,结果他却连续败在对方手中,而且越败越惨,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你脸皮不够厚。

    半截道人看着他幽幽说道:“或者换句话说,你依然试图保有你最后的骄傲,而你根本不明白,要成为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么便必须懂得在什么时候舍弃自己的骄傲,把自己沉进污烂的泥沼。”

    隆庆抬起头来,蹙眉不解问道:“我不认为自己现在还有骄傲的地方。”

    半截道人抬起手来,指着他的膝头,说道:“你虽然双膝跪在我的身前但在你的心里,你却还是站着的。”

    隆庆说道:“难道宁缺就没有他的骄傲?”

    半截道人说道:“我没有见过那个叫宁缺的人,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情,但我相信,如果他一定要做到某种事情,他绝对会把自己心里藏着的所有骄傲全部放弃,假如现在在知守观中的是他,那么他绝对不会像你这样,每天沉默登山,试图用感情攻势或者阴险的手段来夺取我的功力。”

    隆庆有些惘然问道:“那他会怎样做?”

    半截道人嘶声笑了起来,枯稿的容颜上的皱纹,就像是要被拉断的生面条般不停颤抖说道:“进入洞窟的第一天,他就会跪在我的身前,恳求请求我把这身功力分给他一半。”

    “可是

    ……据我所知,书院里的人都很骄傲。”

    “那种骄傲都是表象都是对天对地对人的骄傲,但他们绝对不会对自己骄傲,而且只是一些廉价的强大之后的骄傲,那群无信的贱人

    只要能够让自己强大起来,他们可以背叛昊天,可以投身魔宗,哪里有骄傲可言!”

    半截道人愤怒地咆哮着脸色涨的通红,颤抖的右手在空中乱舞,似乎要抓住某个抓不住的敌人,把他撕成无数碎片。

    洞窟里所有事物,仿佛都感受到了这股愤怒,雪白的狼毛瑟瑟不安地变得愈发顺滑,洞壁上的夜明珠悄悄敛了光芒。

    隆庆跪在道人身前,更是被这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撕扯的仿佛要燃烧起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颤抖的身躯没有瘫倒在地。

    风骤停,洞窟里回复死寂一片。

    半截道人看着隆庆,缓声问道:“你知道我是被谁腰斩的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看似毫无情绪,却隐隐透着无尽的痛楚。

    隆庆扶着地面上的双手依然在微微颤抖,指尖微屈,快要抓出痕迹,他冒着老道震怒的风险,颤声说道:“不是夫子,就是轲浩然。”

    半截道人微微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隆庆说道:“前辈当年的修为应该已逾五境,已然超凡入圣,世间能够击败您,并且把您伤的如此之重……只有那二人。”

    听着他的回答,半截道人无尽怨毒的大笑起来,说道:“你说的不错,当年我便是被轲浩然一剑斩去了半截身体,而这座山峰洞窟里藏着的老家伙们,不是被轲浩然所伤,便是被夫子所伤。”

    “当年我与轲浩然一战,身受重伤,若不是有秘法保命,当场便会承受无尽痛苦而死不过即便现在我活了下来,可当年的那些痛苦却无法忘记,我无法忘记亲眼看着自己的肠子流出去的感觉,无法忘记亲眼看着自己的下半身离开的感觉,我无法忘记那些痛!”

    “轲浩然虽然已经死了,但这些痛苦我还是忘不了,我不甘心,我想让轲浩然死了也痛苦,所以我时时刻刻都想毁了书院。”

    “然而我的后半生,只能依靠畸余的上半身在这个洞里像虫子般爬来爬去,我只是一个没有屁股的废人,我怎么能毁了书院?”

    半截道人看着跪在身前的隆庆,像个疯子般吃吃地笑着,绝望说道:“观主把你送到我的身前,我本以为你有机会,结果没有想到,你居然还是个废物,你虽然有屁股,但还不如我这个没屁股的!”

    隆庆霍然抬首,问道:“怎样才能不成为废物?”

    老道笑声骤敛,盯着他的眼睛,幽幽说道:“所谓强者,便是那些能够不惜一切代价追求强大的人。”

    隆庆跪在地面上,带着惘然的情绪,声音微颤说道:“我选择修行灰眼,便是想暗算您,或者是这座山峰洞窟里的任意一位道门前辈,我以为这样已经算是不惜一切代价,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更进一步。”

    老道怪笑着说道:“既然是要不惜一切代价,那么除了强大之外,你不应该有任何别的情绪或者是立场,骄傲也罢,信仰也罢,都要抛去,如果说屁股决定一个人的立场,你要像我现在这样,根本没有屁股。”

    隆庆低声问道:“那昊天呢?”

    老道厉声说道:“书院里那群贱人之所以如此强大,便是因为他们没有信仰,没有任何规则,在他们看来昊天不是屁股,就是一个屁!所以你要战胜书院,就要比他们更加没有信仰,没有任何规则!就要学会也把昊天当成一个屁!放了!”

    (未完待续)

    在荒原上,隆庆被宁缺一箭废了全身修为之后,曾经百念俱灰,甚至试图放弃自己的信仰,向深沉的夜色里走去,然而他终究没有死,没能真正投入冥王的怀抱,也正是那次绝望的经验,让他明白,单纯的言论或行为都不是真实的背叛,作为一名坚定的昊天信徒,要从内心深处抹去对昊天的敬畏和信仰,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就如同要把光明从天空驱散一般。.虾米文学

    隆庆跪在半截道人身前,说道:“昊天的意志太过强大,早已超过了我的意志,我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抹除掉。”

    半截道人问道:“什么是昊天的意志?”

    隆庆想着观主在南海舟上与自己的对话,说道:“昊天无所不在,无所不知,世间万物运行都在昊天的掌控之中,所以我们的心意便是昊天的意志。”

    半截道人没有想到他对昊天意志居然有如此深刻的认识,略带赞赏点了点头,说道:“心意乃是昊天意志在主观上的呈现,然而事物必有两面,昊天意志也有它客观存在的一面,你可曾感知过?”

    隆庆微感惘然,心想客观范畴里的昊天意志,那岂不是昊天的神律本体?身为世间凡人怎么可能感知的到?

    “昊天没有身量,又有无限身量,大时若无数沧海,微时若沙砾碎成万片。昊天没有形状,又有无数形状。有时为兽,有时为人,有时为树,有时为山,有时为海。有时为日,有时便是世界。”

    半截道人眼帘微垂,若枯木般的面容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圣洁的神辉,声音毫无情绪,仿佛这些对昊天的形容,并不是出诸他口,而是本来就存在这个世界上,只是通过他的声音出现在洞窟里。

    西陵教典上没有对昊天的任何描述,因为在教义中。任何试图描述昊天的行为,都是极为不敬的亵渎之举,隆庆此时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正面描述昊天,虽然这些描述看似简单,却让他的道心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令他道心颤抖,除了听到了昊天的神律本体形象,还因为他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榻上这个只剩下半截身子的残疾老道,果然曾经破过五境!

    因为只有破五境进入天启境界的修行者,才能够幸运地亲眼目睹昊天的神律本体,也只有这些人才被允许正面描述昊天的形象!

    而一个天启境界的道门前辈。.虾米文学居然被一剑斩落半截身体,隆庆不由愈发觉得书院夫子和轲浩然恐怖到了极点!

    半截道人仿佛知道隆庆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缓缓睁开眼睛说道:“昊天无论以何种形状出现在世界里,都必然是宏大的、庄严的、肃穆的、不言自明的伟大。而我们无法伟大,便只能强大。”

    “书院里那些强大而卑贱的无信者,之所以能够完全抹除昊天的意志,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未曾真实地信仰过昊天,而道门弟子很难做到这一点。所以我此时要告诉你昊天的真实形容。”

    隆庆声音微颤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既然无法抹除掉昊天的意志。那么只好尝试忘记,而你以往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昊天,又如何忘记?”

    半截道人看着他说道:“只有先知道,然后才能忘记。”

    隆庆若有所思,低头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洞窟石壁上的那些夜明珠光明复盛,软榻上洁白的狼毛随风轻摇,他终于抬起了头。神情平静。

    半截道人略带一丝焦虑问道:“你可曾忘记?”

    隆庆问道:“忘记什么?”

    “哈哈哈哈!”

    半截道人大笑起来,兴奋地伸手想要拍打自己的大腿。以渲泄这么多年的痛楚与绝望与等待的煎熬。

    一掌重重拍进狼毛里,老道才想起这个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忘记的事实。他早就已经没有腿了。而且他也没有屁股了。他现在只是一个只剩下半截身体的可怜的畸型的老道士,于是他痛苦地大声哭泣起来。

    如鬼一般的凄厉哭声,在幽静的洞窟里不停响起。

    隆庆神情平静看着老道像疯子般捶胸扼腕、甚至偶尔会扼自己喉咙把自己扼到满脸通红,直到哭笑相杂的难听声音渐渐停息,才说道:“我的本命物是桃花。”

    他身前道袍胸襟有一朵桃花,黑色的桃花。

    老道微微眯眼,看着他哑声问道:“为什么是桃花?”

    隆庆平静说道:“当年弟子入不惑后,始终没有定下本命物,后来在天谕院学习之时,听闻了当年夫子上西陵斩桃花的故事,从那时开始,我发誓要让桃花开遍昊天普照的人世间,于是桃花便成了我的本命。”

    听着这番话,老道看着他的眼神愈发诡异,隆庆的神情却是愈发平静,微笑说道:“修道之初,我的理想便是带领昊天道门彻底战胜书院,这些年随着这么多事情的发生,尤其是因为宁缺的出现,我的想法变得更加直接而坚定,我的生命将全部奉献给毁灭书院和唐国的伟大事业中。”

    老道看着他的眼睛,看出了很多事情,说道:“很好。”

    话音甫落,老道一掌重重击打在隆庆的左胸上,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掌心喷涌而出,瞬间穿透肌肉与肋骨,直刺他的心脏!

    隆庆面色骤然变得苍白,眉尖像剑一般挑起,显得极为痛苦,但他一开始便没有想着躲避,此时也没有试图逃离这枯瘦恐怖的手掌,因为他清楚,自己与老道之间的境界相差仿若天地,无论怎样躲避逃避都是徒然,而且他坚信,老道先前通过描述昊天从而让自己忘记昊天,不是为了一掌拍死自己。

    半截道人枯瘦的手掌。仿佛就像是一面竖起来、然而被缩小了很多倍的碧湖,掌面上凝聚着一股极为清幽的气息,就似湖水一般粘稠,却又给人一种清旷之意,令人撕扯不开,也不想撕扯开来。

    “你的眼睛太过黑白分明。”

    半截道人盯着隆庆的眼睛说道,枯槁面容上的神情看不出来是哭还是笑。

    隆庆身躯微颤,从老道的话中确认了自己没有赌错,自己的期盼真的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他看着老道的双眼,被感激震惊的情绪所占据。

    瞬息间,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渐渐发生了极为诡异的变化,黑瞳白仁之间的界线渐趋模糊,黑色的瞳子越来越淡,白色的眼仁颜色则是越来越深,越来越向彼此靠近,直至要变成完全均匀的灰色。

    随着隆庆的眼眸变成灰色,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从他气海里穿透而出,把半截道人枯瘦的手掌紧紧吸在了他的左胸上。

    半截道人早有预料,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片刻之间。枯瘦手掌里蕴着的那片湖泊,便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凶猛地灌进隆庆的身体。

    隆庆剧烈的颤抖起来,唇角开始渗血,体内的腑脏出现了肉眼看不到的伤口,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只是在黑白两色的交融混合中。逐渐也被洗成了单调而令人心生悸意的灰色。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位逾五境的天启强者,即便身受重伤,哪怕只是一半的念力,依然不是现在的隆庆能够轻松接受的馈赠。

    此时此刻,隆庆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灌了酒的皮囊,下一刻便要爆开,他觉得自己的胸膛已经像山峰一般隆起,下一刻便要崩裂。他觉得自己体内的内脏早已经被强大的气息摧毁成了肉糜。

    好在他强行保持住了道心的一丝清明,在幻灭来临前的那刹那醒悟过来。忆起此时所承受的这些感知、意识、经验、知识、念力,都是无形无质的存在。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幻觉,自己的身体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他知道自己必须忍过这段痛苦,才能获得新生。

    更强大的新生。

    ……

    ……

    老道脸色的皱纹似乎变得深了些,又似乎变得浅了些,只剩下半截的身体,在榻边微微前倾,脸和隆庆的脸贴的极紧,看着隆庆闭着眼睛、苦苦支撑的模样,带着笑容颤声说道:“多吸点,再多吸点。”

    他的笑声很难听,笑容很诡异,充满了慈爱,又充满了贪婪,感觉极为畸型变态,像黑夜山村里的老妖,在哺育自己的大头儿子。

    便在此时,有数十道极为强大的气息,穿透了坚硬的石壁,悄无声息来到这个洞窟,每一道强大的气息,便代表着这座山峰一处洞窟里的道门强者,这些道门强者,没有干扰这场诡异的传功,而是默默的关注,可以察觉得这些气息很平静,却又隐藏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隆庆对此一无所觉。

    他苍白的脸上涌现出极怪异的兴奋的腥红,不停起伏的喉咙里传来嗬嗒的声音,就像刚刚出生的幼兽,闭着眼睛,蹙着眉头,拼命地吮吸着自己能够吮吸到的一切奶水,满足到了极点也迷醉到了极点。

    老道看着隆庆,脸上也流露出满足迷醉的笑容,或许是太过兴奋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当年被剑斩开的腰腔,开始向外渗出血水,打湿了雪白的毛褥。

    “再多吸点。”

    “不要着急。”

    忽然,老道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他盯着隆庆,声若钢铁般冷漠,说道:“我给你的,你才能要,我不给你,你就不能抢。”

    隆庆依旧闭着眼睛,像是听不到他的话。

    真的很像饿坏了的幼兽。

    ……

    ……

    (祝大家中秋快乐,祝大家阖家安康,幸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没有得到反应,半截道人的眼眸里涌现出无穷震惊和不可思议的情绪,厉声喝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隆庆仍然没有什么反应。

    刚刚出生的幼兽,个人实力自然极为弱小,然而对乳汁的渴望以及由此而蓬勃释放出的生命浓度却正好处于最强烈磅礴的时刻。

    隆庆此时就是幼兽,他闭着眼睛,陶醉地、平静地、贪婪地、饥渴地、天真地不停吮吸着自己能够吮吸到的一切。

    他衣襟上插着那朵黑桃花愈来愈黑,他的胸膛仿佛变成了深不见底、一片黑暗的深渊,从老道的手掌里不停地抽取着气息。

    老道的面容骤然变得更加枯槁,身体愈发瘦小,甚至已经隐隐有了佝偻的模样,他虽然把自己毕生的愿望,都寄托在跪在自己面前的隆庆身上,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半数修为都灌注到对方体内,然而此时他发现情况变得有些不对劲,甚至隐隐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

    他是半截道人,哪怕损失半数修为,也依然能够活下去,然而以隆庆此时贪婪恐怖的模样,哪里肯罢手?如果任由这种局面持续下去,哪怕他是曾经逾过五境的天启境强者,也支撑不了太久,便会死去。

    被腰斩之后活着,像老鼠一样活在幽暗的洞窟里,是很可怕的精神折磨,但那毕竟是活着,在死亡的阴影前,没有人会真的相信生不如死这句话,半截道人同样如此,当年他被轲浩然一剑斩断后,艰难又坚强地活了下来,那么数十年后,他自然不可能愿意就这样死去。

    “你太贪了!”

    半截道人感受着念力如海潮般涌出自己的身体,眼眸里充满了难以遏止的暴怒情绪,一道强大的气息释出体外,本来如碧湖汪洋般落在隆庆左胸上的枯瘦手掌,骤然间变成了一座大山。猛然前压!

    只听得喀喇数声脆响,隆庆左胸的肋骨连断五根,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打湿了胸前那朵黑色的桃花,然后他醒了过来。

    隆庆缓缓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老道,淡然说道:“既然已经开始,何必就此结束。既然已经吸了这么多。为什么不再多吸一点?”

    半截道人知道他此时已经那种近乎本能的癫狂状态中醒来,没有料到他居然敢如此说话,不由愈发愤怒。

    然而他的愤怒来不及转为暴烈的火焰。便已经被惊惧和惘然所取代。

    先前他手掌化作山峰落下,击断了隆庆数根肋骨,却没能离开对方的胸膛。而是沾着血水,深深地陷进了隆庆的胸口里。

    隆庆的胸口有一个洞。

    半截道人的手掌隔着道袍,伸进了这个洞里,陷至小臂一半的位置。

    上方有一朵染着血的黑色桃花。

    半截道人想把手拔出来,但他无法做到。

    他清晰地感觉着手掌和半截小臂,所接触到的那些滑湿粘软的内脏,那些隐隐蠕动的血肉仿佛要活过来,令人感觉十分恶心又十分寒冷。

    隆庆身体上的这个洞,就像是一个泥潭。泥潭里面有无数丈深的淤泥,那些淤泥无比粘稠,泥潭最下方则是幽暗的无尽深渊。

    半截道人觉得自己此时正在这片泥潭里挣扎,无数有毒的瘴气不断渗进毛孔,冰冷秽臭的黑泥渐要掩埋他的五官。

    片刻后,他的身体便要被这片黑色的泥潭所吞噬,而轻若无质的灵魂。虽然能够穿过这些淤泥,却最终会进入无尽深渊,承受亿万年的孤独。

    那便是死亡。

    ……

    ……

    半截道人愈发佝偻、甚至明显肉眼都能看出缩小了一圈的身体,难以控制的剧烈颤抖起来,他看着隆庆。眼睛里满是惊恐愤怒和惘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自己无法阻止身前这个废物攫取自己的一切。

    然后他看到了隆庆的眼睛。

    那是非常平静的一对眼眸,没有任何贪婪饥渴,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树梢在风中轻摇,湖水在风中轻荡,因为理所当然,所以平静,而正是这种平静,却让人轻易地感觉到恐惧的意味。

    这双眼眸不再黑白分明,但也不像先前那般是完全均衡完美的灰色,黑色的瞳子依然颜色较深,愈发幽暗而细小,融合着平静的情绪,看上去就像冥界的恶魔从深渊里探出头来,静静看着这个世界。

    半截道人在此刻,忽然想到先前,自己对隆庆描述自己天启时曾经看到过的昊天真容,隐隐明白了一些什么,顿时生出无限恐怖。

    被隆庆用灰眼功法吸取太多气息,老道的身体缩小了一圈,面部同样如此,双眼间的距离却开了很多,看上去就像是在树下发呆的智障儿。

    他看着隆庆那双无情无识、平静而恐怖的眼睛,颤着声音喃喃说道:“为什么会这样?昊天怎么会允许你超界限?”

    隆庆看着他平静说道:“你说要抹除昊天的意志,便需要没有信仰,没有规则,那么又怎么会有界限?但事实上你依然是错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真正地无视规则,因为规则属于昊天的神域范畴,所以当年轲浩然才会被天诛而死,所以要真正的无视规则,不应该是抹除昊天的意志,而是以自己的心意体悟昊天的意志,甚至完全转化成昊天的意志。”

    半截道人身体不停颤抖着,血水从腰腔处不停涌出,声音凄厉而惶恐咆哮道:“即便如此,昊天又怎么会选择你这个废物!”

    “昊天的意志岂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够猜忖的?”

    隆庆看着他毫无情绪说道:“我们只需要接受,并且赞美,就在先前那一瞬间,我想要更多的你,甚至全部的你,而昊天感受到了我的愿望,所以,你就必然要把全部的自己奉献给我。”

    半截道人凄厉说道:“我不愿意。”

    隆庆说道:“你无法阻止我,因为我领受的是昊天的谕示。”

    “可是我会死。”

    半截道人嘶吼着,哭泣着。乞求着。

    隆庆说道:“数十年来,你生不如死,今日你死在我手中,可得解脱,临死之前将自己奉献给我,亦算死得其所。”

    半截道人的身体此时已经缩小了很多,看上去就像是个几岁的孩子,但这并不是返老还童。脸上的皱纹比先前还要深刻。

    他知道自己马上便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无法逃离这片泥沼。

    他甚至隐隐猜到。这真的是昊天的谕示。

    但他依然不甘心。

    他痛苦地嗬嗬惨叫着,伸出能够动弹的那只手,想要撕烂隆庆的嘴。挖瞎隆庆的眼,然而很诡异的是,他落在隆庆胸口的那只手依然如常。而能够动的这只手已经缩短了很多,根本够不着隆庆,只能颤抖着、徒劳地在空中挥舞,看上去就像是被抢走糖果的孩童,异常凄惨而绝望。

    “这真的是昊天的谕示。”

    隆庆看着他安慰说道:“不然你明明知道我是个狠毒冷酷的人,明明知道我就是想暗算你,夺取你的一身功力,你为什么还会如此愚蠢,居然真的愿意传一半功力给我?所以你且安心地去死吧。”

    半截道人在空中挥舞的手臂变得僵硬起来。片刻后他疲惫地收回手,痛苦地低着头沉重地喘息着,说道:“是啊……我明明知道……你是个坏透了的家伙……我为什么还要给你暗算的机会……大概……我真的早就不想活了……我只是想找一个继承人,帮助我完成我的心愿。”

    他抬起头来,头颅缩小了很多,两只眼睛相对显得大了很多,而且快要移到两侧的脸颊上。看上去显得格外诡异恐怖。但此时,他眼睛里的神情却不再怨毒愤怒恐惧,只剩下一片明亮,那是明悟之后的解脱。

    他看着隆庆,兴奋地喘息着说道:“替我杀死书院所有的人。然后让世间亿万昊天信徒都记住我的名字,我姓何。叫……”

    “书院里所有人我都会杀,唐国我也一定会灭掉。”

    没有等他说完,隆庆平静说道:“但你是谁和我并没有太多关系,这些天你给过我太多羞辱和痛苦,那么这便是对你的惩罚吧。”

    半截道人微微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只是他此时的一身修为已经快要尽数离散,笑声显得格外沙哑无力:“果然是个狠而无情的家伙,罢罢罢,无论将来你能走到哪一步,让你重获新生的还是我何某人的修为,无论名字是否留下,当你纵横世间之时,那都是在传播我的光彩。”

    隆庆微笑说道:“正是如此。”

    半截道人不再说话,平静地等待死亡,然而下一刻,他忽然眯起那双已经变形的恐怖的眼睛,看着隆庆说道:“死亡马上就要来了,我不知道会堕入冥界,还是会回到昊天的神辉之中,但我最后想告诉你,我此时依然在恐惧死亡,因为终结是每个生命无法抑止的悲伤。”

    隆庆静静听着,知道老道临终前的话必然大有深意。

    “我会恐惧死亡,他们和我一样。”半截道人说道。

    隆庆知道他指的是山峰洞窟里的别的老道士们。

    半截道人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幽深洞窟里的一切,看着那数十道强大的气息,微讽说道:“他们正看着你把我吸空,他们正感受着我对死亡的恐惧,所以他们绝对不会像我一样,把一身修为全部传给你,然而就像我无法抵抗你对我的诱惑一样,他们也无法抵抗你对他们的诱惑力,所以如果他们要活下来,便不能允许你再活下去,除非你离开,否则他们一定会杀死你。”

    隆庆沉默片刻后说道:“虽然有些遗憾,但我明白。”

    半截道人静静看着他,慈爱说道:“那便逃吧。”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了眼睛,倒在了雪白的榻上,就此死去。

    洞窟里那数十道强大的气息,骤然间翻涌起来,显得极为恐怖,瞬息之间,碾碎了石壁上的所有夜明珠,袭向隆庆的身体。

    隆庆厉啸一声,脸色变得雪白无片,双膝在地面一弹,身体像片叶子般,妙到毫巅,穿掠过那数十道气息里唯一的通道,飘出了洞窟。

    逃离洞窟,他想都未想,便直接跳下崖壁,向远处的知守观狂奔。

    那数十道强大的气息,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带着狂暴的气息,带着愤怒的火焰,带着难以想像的强大境界,从山崖间的无数洞口里喷涌而出。

    山峰表面覆着的青藤骤然碎裂,如利箭般向天空和大地疾射。

    大地颤抖不安,整个世界似乎都要毁灭了。

    ……

    ……

    ..崖壁上的那些青藤很结实,在那数十道恐怖气息的撕扯下,却显得那般脆弱,裂成无数段,向着密林山道喷射而去。[.51.]

    青藤很结实,不代表份量很重,事实上很轻,但当这些青藤段落在山道上和林中时,却像是沉重的攻城石。

    伴着轰隆巨响,青藤段落在地上,砸出无数坑洞,飞入林中,砸断无数树木,溅起无数的碎屑,碎屑呼啸作响,有的深深锲进坚实的树干,有的在坚硬的石头表面割出深深的白印,显得格外恐怖。

    一段看上去很细很软的青藤,从山崖间落下,击中了隆庆的后背。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一块巨石击中,脸色骤然苍白,吐了一大口血,眼瞳里流露出极为恐惧的神情,强行忍着伤势,继续向山下狂奔。

    洞窟里的老道士们,对隆庆的感觉很复杂,因为他代表着重临人世间的希望,却又代表着死亡的阴影,二者混合在一起,便成为了最黑暗又最香甜的诱惑。

    他们先前沉默旁观了半截道人的传功,隐隐明悟了一些什么,明白即便隆庆不再那般狠毒,在动用灰眼功法的过程中,也无法控制那份难以抑止的野心和贪婪,而那份绝对冷酷的野心和贪婪,最终代表的便是他们的死亡。

    被夫子和轲浩然伤成畸余之人的道士们,在这座山峰里苟延残喘了数十年,依然没有死去,便代表他们不想死。他们如果不想死,便要能够抵抗住隆庆带给他们的这份黑暗又香甜的诱惑,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杀死他。

    隆庆并不是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但先前半截道人临死前,曾经警告过他,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内反应了过来,试图逃离。

    然而即便他清楚洞窟里的这些老道士们拥有多么恐怖的实力境界,却依然没有想到,只是简单的数十道气息。便引发了如此震天动地的威势。

    山道上乱石纷飞,轰隆不断,密林里更是树倒枝摧,生出无数烟尘,看上去就像是昊天动怒,降下陨石雨来惩罚不敬的罪人。

    脸色苍白的隆庆,便在这些烟尘和危险的爆炸里狂奔,拼命地躲避着那些可以轻易杀死自己的青藤与倒下的树木。

    对于他来说。很幸运的是。离开南海来到知守观的这些日子里,他每天都要爬这座山崖,给洞窟里的这些老道士送东西。所以他对这片山崖和山下密林的地形非常熟悉,而这份熟悉能够帮助他做出最迅速准确的反应。

    不时有碎屑割破他的肌肤与血肉,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流的血也越来越多,黑色的道袍颜色没有变化,衣襟边缘却已经湿透,开始滴落。

    渐渐的,密林里的爆炸越来越疏,落下的青藤碎段越来越少,离开那座山峰渐渐远了,他没有放缓奔跑的速度,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平静。越来越从容在平静神情的最深处,或许有余悸与狂喜,只是谁都无法看到。

    哪怕是他自己。

    隆庆终于成功地远离了那片山崖,跑进了知守观。

    来到湖畔,看着那七间草屋檐上搭着的如金似玉般的草,他眼睛微微眯起,忽然发出一声似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他冲进了第三间草屋。伸手握住天书沙字卷。

    天书沙字卷记载着无数秘学,浩若沧海,极厚,然而不知为何,当他染着血的右手。落在沙字卷上时,这卷天书似乎变得薄了很多。

    隆庆把沙字卷塞进自己怀里。走出草屋,又望向其余几间草屋,然而就在他准备继续做些什么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股极淡渺的气息,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湖畔而来,他神情骤凛,不敢拖延时间,向着远处那座道殿奔去。

    那座道殿是知守观的药殿。

    这些天隆庆一直在药殿里炼药静修,对这里非常熟悉,直接跑到药殿最后方的炼丹房,从鼎中取出一直在冷煨的那炉坐地丹。

    虽然他强行吸取了半截道人一身的修为,一位逾五境的天启境强者的经验意识和念力,可以想像是多么磅礴,以他此时的境界,根本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吸收,甚至还必须以极强大的意志压制这些修为在体内蠢蠢欲动的趋势。

    而逃离洞窟时,他更是受了极重的伤。

    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毫不犹豫,把自己耗尽心血炼制的这炉坐地丹吞服下去,然后坐地运化药力,才能保证自己活下来,可奇怪的是,他竟是看都没有看这些丹药一眼,而是直接跑到了前殿。

    他推开那扇檀香木门,走到简单的陈列架前。

    陈列架上,有一个晶莹剔透、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小药瓶。

    为了抵抗住诱惑,这些天他没有开过檀香木门,甚至没有往门后看一眼,但在心里,他不知道幻想过多少次握住这个小药瓶的感觉,不知想像过多少次自己把这个小药瓶揣进怀里的感觉。

    所以他把小药瓶的位置记得非常清楚。

    他伸手时没有任何犹豫,动作非常准确。

    近乎无情无识、心境黑暗恐怖到连洞窟里老道士们都感到隐隐害怕的他,手指触到小药瓶的那瞬间,依然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的手指染着血,带着极浓的血腥味。

    小药瓶透着淡淡的药香。

    当这极淡的药香缭绕到他手指上后,所有的血腥味仿佛瞬间被净化,再也闻不到丝毫,隆庆甚至觉得自己体内严重的伤势,似乎都瞬间消失无踪。

    他再难保持平静,灰暗的眼眸里骤然明亮。

    ……

    ……

    当隆庆走出药殿,准备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离开知守观道路时,有些意外却又并不意外地在那片草甸前,看到了那名中年道人的身影。

    初秋的草甸,很奇异地没有变黄,也没有什么霜白之色,依然幽绿一片,中年道人穿着浅青色的道袍,站在草甸前,仿佛要融将进去,看着极不起眼。

    这个画面,对隆庆来说意味着别的一些信息。他一直不知道这位师叔的修为境界到了哪一步,此时看着对方若有若无地与草甸融为一体,终于确认,这位师叔早就已经晋入知命境界,甚至有可能已经到了知命巅峰。

    隆庆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心想果然如此,知守观再如何孤独寂寥,依然是道门圣地,依然是世间修行者敬若神国的不可知之地,有资格独自打理这座道观的道人,又怎么可能是普通的人物?

    中年道人静静看着他,说道:“为什么这样做?”

    隆庆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回答道:“因为我想这样做。”

    在南海舟中,那位青衣道人与隆庆有过一番很重要的谈话,隆庆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便是昊天的意志。

    中年道人常年在知守观里静修悟道,与南海舟上的青衣道人乃是师兄弟,自然明白隆庆这句回答的意思。

    他看着隆庆说道:“师兄的看法,我这个做师弟的不见得赞同,但也找不到反对他的理由,不过就算我们的心意都是昊天的意志,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能够在知守观里修行,能够看天书,能够和那些道门前辈朝夕相处,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平静地修行下去,总有一天都能回复当初的实力,甚至会获得更好的境界,你为何要如此行险?”

    “因为世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修行。”

    隆庆回答道。他这句话没有说完整,他很清楚自己在知守观里静修的时候,那些人也没有停止前进的脚步,道痴已经成为了裁决大神官,书痴已经晋入了知命境,最关键的是那个叫宁缺的人不会等自己。

    他需要时间。

    他不可能在这座道观里平静修行数十年。

    因为他虽然神情平静,心情似乎也平静,但还无法获得真正的平静。

    在战胜道痴、杀死宁缺之前。

    ……

    ……

    中年道人忽然闻到了一抹极淡的药香,神情渐肃,说道:“谋害道门前辈已然是极大的罪孽,你居然还想窃取道门至宝?”

    隆庆知道师叔已经发现自己偷了小药瓶,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中年道人忽然在他身上感应到了天书的气息,不由勃然变色,厉声训斥道:“你居然敢偷取天书!难道你不怕被打入冥界!”

    “我一直在思考,在我已然真正绝望,不再自暴自弃,不再于光明黑暗间摇摆,开始做一个普通商人,试图庸俗地、像个凡人一样度过这乏味的一生时,观主为什么要来拯救自己。”

    “直到我来到知守观,开始修行灰眼,看到通天丸,渐渐无法压制洞窟里那些道门前辈身上气息对我的诱惑,尤其是先前半截道人死前对我说起强大与骄傲的关系时……我才逐渐明白,如果说观主在我身上还能找到某些与众不同的地方,那便是我对这个世界已无眷恋,所以我可以对世间一切骄傲,又可以没有任何骄傲,我可以抛弃一切,所以我最有机会成为最强大的那个人。”

    隆庆看着中年道人静静说道,苍白的脸上带着很诡异、却又格外坚毅的笑容:“只要能够重新强大起来,便是要在冥界永世沉沦又如何?如果我愿意付出在冥界永世沉沦的代价,我凭什么不重新强大起来?”

    ……

    ……

    (呀嗬,更新的感觉真好……今天还有哈,慢慢努力写着。)未完待续..

    中年道人微微蹙眉。

    他很清楚师兄把隆庆送回知守观的用意,隆庆说的没有什么错,只是他更清楚,即便是师兄,大概也想不到隆庆此人,竟然胆大妄为狠毒如斯,想不到他竟然敢做出这么多大逆不道的事情。

    “如果这是师兄给你画的一条道路,那么你现在已经直过了这条道路的尽头,来到了悬崖之前,如果这是师兄给你安排的人生,那么你现在已经偏离了他的安排,超出了所有人能够忍受的底限。”

    中年道人缓声说道。

    青幽的草甸在他的身后反射着天光,草甸后方是一片陡所的绝壁,谁也不知道那片绝壁有多深,云雾之下的深渊究竟有多深。

    “在洞窟里,在吸取半截道人意识的过程里,我很陶醉,陶醉里又夹杂着恐惧,团为正如我那时说的,不再有规则或底限能够束缚我。

    观主炎排的,不见得是正确的,因为只要有安排,那便有确定的规则。”

    隆庆看着中年道人身上浅青色的道袍,想起南海舟上观主身上的那件青色道袍,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惧色,然而片刻后,惧色变成解脱后的轻松。

    “观主大概也想像不到我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除了我们自己,甚至包括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意,那又怎么可能了解昊天的意志是什么?”

    中年道人叹息一声,说道:“即便是师兄和天谕大神官,也不敢妄自揣忖昊天的意志,这世间又有谁能够真正了解苍穹在想些什么,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承载着昊天的谕示,把自己的罪孽归于昊天?”

    隆庆说道:“凡人眼中的罪孽,或许并不存在于昊天的意念中。”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中年道人看着他,说道:“然而现在我站在你的身前,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你没有因为恐惧而下跪求饶,却与我侃侃而谈,难道你真以为这样的说辞便能让我放任你带着天书和圣药离开?”

    隆庆平静说道:“如果我的心意真是昊天的意志,那么昊天的谕示必将由我实现,昊天怎么会让我死如果我今天死在师叔手中,便证明我的心意并不是昊天的意志,既然如此,我便失去最后的希望,还继续荀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师叔,我真的不害怕死亡,至少暂时不会恐惧面对死亡。”

    中年道人说道:“依然说的有理,但言语于我,就如药活于你一般,没有任何意义,交出天书和圣药,至少我现在不会杀死你。”

    “您自然不会杀我,因为观主至少曾经在我身上寄予过某种希望。”

    隆庆看了一眼自己的道袍,感受着怀里的天书和那个小药瓶,说道:“没有规则,没有底限,那便没有交易,我曾经失去过很多,所以我现在就像孩子一样贪婪,我拿到手的糖果,怎么舍得交出去?”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中年道人说道:“师叔,您看过那些穷人家的孩子抢糖吃的画面吗?我以前在皇宫里,在西陵神殿里都没有机会看过,但后来当乞丐的时候看过,那要比乞丐抢剩饭更加热闹,也更加令人心酸,哪怕那些孩子已经吃撑了,哪怕那些糖果如此廉价,哪怕那些糖果可能对他们没有任何用处,但他们依然要拼命地吃,因为他们不吃,便可能被别的孩子吃掉。”

    中年道人闻言一惊,急道:“不可!”

    话音一落,他一拂道袖,一道极宏大精纯的气息,骤然间卷动无数数量的天地元气,化作无形的绳索,便要缚住隆庆的身躯。

    然而隆庆心中早有谋划,便在说话的时候,早已悄无声息把怀中的小药瓶捏碎,抢在中年道人气息来袭之前,连药带着掌心里的药瓶碎片,全部塞进了嘴里,带着诡异地笑容,不停用力咀嚼。

    看着真的很像一个拼命往嘴里塞糖的穷人家孩子。

    小药瓶的碎片很锋利,划破了隆庆的口腔,一些鲜血顺着唇角淌下,更多的鲜血则是混着通天丸和碎片进入他的腹中。

    中年道人身形若风柳轻扬,瞬息间来到隆庆身前。

    然而此时隆庆已经服完了药,就算把他腹部剖开,通天丸也不可能再复生。

    中年道人的神情异常冷峻,眼眸里的怒火仿佛要喷将出来,把隆庆烧成灰烬。

    通天丸可以说是世间最珍贵的圣药,即便是知守观也只有寥寥数粒,而随着陈皮皮离开知守观,更是只剩下了最后一粒。

    隆庆抬起苍白的脸,看着中年道人微笑说道:“师叔,唯——颗通天丸被我吃了,如果就这样杀了我,至少这粒通天丸便等于掉进粪坑里的糖果,再也没有了,而您若让我活着,至少可以期望一下这粒通天丸会给我带来怎样的变化,我想对于道门来说,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中年道人微微眯眼,看不出心中在想些什么。

    偷取道门圣药,当然是不可饶恕的死罪,但换一个角度去想,药物一旦被人服下,那么它的珍贵性便转移到了服药人的身上,因为无论如何愤怒,药已经不复存在,现在只剩下了那个服下圣药的人,这就比如怀璧者有罪,可若那块玉壁与人合二为一,人便是璧,非但无罪,反而珍贵。

    从看到中年道人身影的那一刻起,隆庆便没有奢望过能够凭自己的力量逃离知守观,且不说他现在身上有多重的伤,即便他把吞噬的半截道人的恐怖修为尽数消化,也不可能胜过这位深不可测的师叔。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便定下了这个策略,无论是那些带着激昂不甘怨毒的言语,还是关于昊天意志的说法,其实都是他的掩饰,他想做的事情,始终都是要趁中年道人不注意时,把通天丸服下去。

    隆庆成功了,他看着若有所思的中年道人,微微笑了起来,并不如何得意,只是很满意自己对道门利益和人心的计算。

    通天丸在腹内渐化,化作春溪般的清新药力,在他的身躯里缓慢流淌,修复着受损严重的腑脏,甚至开始依层滋润在南海重筑后一直有些干枯的雪山气海。

    隆庆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一切,甚至隐隐猜到,当通天丸药力尽数化入身躯后,自己的雪山气海完全能够修复如初,到那时,再加上他此时身躯里吞噬的半截道人的毕生修为,他的境界能够重新回到曾经的巅峰状态,甚至有可能直接迈过那道门槛,进入知命境的领域!

    曾经失去过所有,才能知道重新得到是多么难得的事情,曾经辉煌,才知道重新攀上巅峰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回想起荒原雪崖土的那一箭,胸口的血洞,向着夜色里的绝望前行,燕国都城破庙里的馒头,隆庆的眼睛微微湿润,然后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轻了几分,似要飘将起来。

    紧接着,他发现这并不是幻觉,亦不是错觉,而是体内流转的药力,正在不停地涤洗着所有的浊垢与污秽,把那些原本属于世间的尘埃和凡俗尽数洗离骨胳,他的人变得轻了,轻的真的要飘起来,飘向远方。

    那是一种似幻如真的感受,那是通天丸的绝世药力,渐要转换成修行者气息的附带效应,药物所释放出来的味道,仿佛变成了某种真实的气体,从他的毛孔里缓渗而出,慢慢地包融了他整个身体。

    飘飘然的陶醉中,隆庆还是没有忘记那些遗憾,虽然以看似简单、实则不可破的推断,解除了丧命的危险,然而他清楚,接下来自己大概会被幽禁在知守观里,等着观主归来再做论断,而怀中的这卷天书自然无法保住。

    然而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并不如他的意料。中年道人看着他淡然说道:“我很欣赏你的反应速度和对策,但你似乎忘记了,疯魔如你可以视规则如无物,但道门和我们这座道观,依然有自己的规则。”

    隆庆眉头微皱,想要再说些什么。

    然而中年道人再无话讲,轻描淡写的一掌向他的头顶拍去,这一掌看着是那般的简单,全无武道巅峰强者所具有的威势与力量,然而却蕴藏着某种玄之又玄的气息,仿佛暗合了天地之间的某忖至理,根本无法可避!

    隆庆避不开这一掌。

    无论他拥有如何神奇的遭逢,依然避不开知命境巅峰强者的一掌,这种实力境界之间的巨大差距,就像是昊天的意志一般,不可阻挡。

    看着愈来愈近的手掌,隆庆的脸上流露出绝望和不甘心的神情。

    中年道人的手掌,重重地落在隆庆的额头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隆庆的头颅没有像熟透的果子一般坠落,也没有像熟透的西瓜一般迸裂,还是好端端的。

    中年道人眉尖骤挑,似乎察觉到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股蕴藏着天地至理的掌力,在触到隆庆头顶之前,恰好先行遇到了他体内通天丸初始迸发的那股气息!

    草甸前迸发出一声极沉闷的响声。

    (写的很累哈,第三章反正在写,什么时候更新真不知道,反正写完了再睡觉,摸摸大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