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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txt下载

    ..在隆庆想来,他的决断,他的应对,没有任何问题,完全掌握了人性的……不能说是弱点,应该说是特质,然而他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人性共通的特质,那么必然在历史上出现过很多次,换句话说,他的决断以及应对,看似智慧,实际上不过是拾前人牙慧,依然走的是老套的路数。.51o.

    直到如今为止,隆庆依然不知道中年道人的名与姓,但在青衣道人被夫子一根木棒逐至南海后暂管知守观的他,自然拥有足够多的智慧与见识,隆庆的应对在他看来充满了陈腐的令人厌憎的气息,愈发令他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那便是强硬而极端的镇压,他毫不犹豫一掌拍向隆庆的头顶,根本不理会那颗被吞噬掉的珍贵的通天丸,也不理会隆庆这个人对道门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是要维护道门的规则与底线。

    然而令人遗憾,令世间遗憾,将来也会令宁缺感到无比遗憾的是,中年道人的这一掌并没有能够把隆庆一掌拍死,反而极为诡异地、被隆庆身周笼罩的那层淡而极韧的气息反震了回来。

    近乎巅狂的隆庆,心中再无任何道德规则的束缚,所以能够做出如此多大逆不道的事情,然而昊天的世界毕竟是有规则的,而他此时能够活下来,在很大程度上都要感谢这些规则:比如作用力与反作用力。

    中年道人轻描淡写却无可抵御的一掌,落在隆庆的头顶,震的他牙关骤松,五官震雪,却没有击破那层薄薄的气息,巨大至恐怖的力量,被那层气息薄膜反震而回,让他的手掌高高弹起。

    轰的一声,隆庆的双脚在坚硬的草甸地面上踏出一个深坑。腿上的裤子尽数碎成蝴蝶飞去。腿骨一阵剧痛,似乎断了。

    烟尘弥漫间,被一掌击中的隆庆,就像是被一掌狠狠拍向地面的皮球,骤然一滞,然后以极为恐怖的速度向着天空弹去!

    呼啸破风声起。

    隆庆弹向空中,极高极远,他极惘然,不知所措。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秋风,看着越来越近的云层,想着先前服下通天丸之后轻飘飘的感觉,不由心想,难道自己真的就此羽化成仙,将要离开这个糟糕的人间?

    一颗通天丸,不可能真地让凡人成仙。

    只要没有变成神仙,飞的再高。也总有落下的那一刻。

    隆庆被震离地面。飘飘然飞起,不知飞了数十丈还是数百丈,就在他觉得自己似乎伸手便可以触摸到碧空流云的时刻,他开始下坠。

    除了那些能够回到昊天神国的圣贤,绝大多数世人最后的归宿都是大地,大地对人类的吸引力是那般的强,强到带有很多力量。

    那些力量让隆庆下坠,并且坠的越来越快。

    他离了云端。破了秋风,看着中年道人,越过草甸,掉落草甸后方的绝壁之中,扰乱那引起经年不散的云雾,直入幽深不见底的渊壑。

    从如此高的地方落下来,哪怕是知命境的强者。也会被大地震成一滩肉泥,更何况谁也不知道深渊之下有怎样的凶险。

    隆庆就这样带着天书,坠入深渊之中。

    中年道人走到崖畔,看着崖间的云雾像被石头扰动的湖水般不停流淌,沉默不语,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没有人知道隆庆究竟是生是死。

    他或许能活,但应该已死。

    然而谁知道呢?

    中年道人看着渐渐被流云吞噬的那个人形空洞,默然想着,如果这样你都没有死,那么你或许真的便是传说中的天谕之人。

    ……

    ……

    知守观后的那座青山里,不时响起或沉闷或凄厉的声音,那些散落在山道和密林里的青藤,随着这些声音不停地颤抖,仿佛感到格外恐惧。

    这些声音来自洞窟里避世数十年的恐怖道士们,这些道士并没有刻意地展现自己的威能,只是心有所感有所系,随意谈吐,便让青山青藤与红土尽皆颤栗不安,数十个洞窟震动欲塌。

    “为什么?”

    “为什么让我看到希望,却又是如此冷酷的一个希望。”

    “我要杀了那个晚辈。”

    “那个废物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我们这些人动恶念!”

    “何道人为什么临死前什么都没有做?”

    “他看到了什么?”

    “昊天的意志还是冥王的阴影?”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天谕?”

    被残乱青藤依然紧紧包裹的山崖,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洞窟里的那些老道士们,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幕画面,想着隐隐明悟到的某些真相,片刻间竟同时沉默不语。

    很长时间之后,有道极为浑厚的声音在山崖间响了起来,那些正试图在山脚密林碎屑里寻找筑巢材料的鸟儿,听着这道声音,顿时惊恐地四处飞散。

    “不管是昊天的意志还是冥王的阴影,也不理会是上天的谕示还是人类的原罪,这个年轻的道门弟子出现在我们身前,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何师兄被那个年轻人夺走一身修为,在临死前却没有杀死对方,表明他不想抵抗这种诱惑。”

    一处洞窟里传来一道极沧桑老迈而怨毒的声音。

    “如果换作是我,只要隆庆能够继承我一身功业,然后毁灭书院,灭掉唐国,或者我也愿意,这数十年来的幽居生涯,我实在已经熬够了,当年若不是被轲浩然这个疯子砍了一剑,我现在应该坐在墨玉神座之上,哪里会被莲生抢了位置,又哪里会余生不见青天与子民?”

    又有一处洞窟里传来一道冷漠至极的声音。

    “如果你真甘心把功业传给那个年轻人,那你先前为何要杀死他?说来说去,你终究是舍不得脱困的机会,你也莫要说什么当年,然后再来论舍不得,我们这些被困洞窟的老家伙,谁没有一把血泪?当年夫子上桃山斩桃花,我若不是拦在最前面,被一眼看成重伤。卫光明哪里敢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便把我逐出桃山?”

    先前那道沧桑老迈的声音嘲讽说道:“你身为西陵长老。天谕神座的亲师兄,居然与宋国普通信徒的老婆日夜寻欢,若不是念在你在夫子手中落了重伤,你以为卫光明只是把你逐出桃山便罢了?”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完全可以把修为传给那个叫隆庆的废物。”

    “你为什么不传?”

    “因为我总有出去的那一天。”

    “山崩海枯,你也不可能出去。”

    “都不要吵了。”

    那道极为浑厚、充满了无穷威势的声音,在山崖间炸开,震的青藤碎段簌簌作响,那些正欲飞离的鸟儿哀鸣堕地。

    很明显,洞窟里的那些老道士们都很畏惧这道声音。

    “何师兄当年被轲浩然腰斩。数十年来生不如死,不像我们还可能有重见天日的那天,能够有这样一个狠毒的传人,并不见得是坏事。”

    “但我们不同,我们身上的旧伤虽重,却没有到无法压制境界的那种程度,只要有机会,我们便可以离开这些洞窟。离开知守观。那个狠毒的连我都感到心悸的年轻人无论是死是活,总之是远离了我们,我们现在需要做的事情,便是静心潜修,沉默等待,任何对当年荣光的回忆,都是心头的毒药,就算没有那个年轻弟子。你们也会走火入魔。”

    山崖间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敢表示反对,因为那些洞窟里的老道士们很清楚,要论起忆当年,没有任何人比那个人更有资格追忆当年,当年若不是惨败在轲浩然的剑下,这位浑厚声音的主人。如今必然会端坐在西陵神殿的最上方,以掌教的身份统领着整个昊天道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山崖间再次响起声音,青藤不动,那些如染了血般的红土,却因为这声音里的绝望和怨毒,而开始簌簌滚动起来。

    “我们真有活着离开这些洞窟的一天吗?”

    “我们真的能够重见天日吗?”

    “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们已经等了几十年,有的人已经等到老死,难道不宁继续等下去?”

    这些带着怨毒绝望不甘情绪问出来的问题,就像是深秋里寒冷的雨水,不停地冲洗着洞窟外的山崖,给洞窟里的人带来无尽的痛苦。

    很久之后,那道浑厚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带着怅然,带着坚毅,带着对未来的期望和对某人的怨恨,沉声说道:“等待着,永远等待着,准备着,时刻准备着,等待着,准备着那个老不死的去死,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

    数十年前,魔宗势盛,相对应的,昊天道门强者辈出,西陵神殿如果尽出战力,看似可以横扫世间。

    然后,书院出了一位小师叔。

    那位小师叔姓轲名浩然,骑着一头小黑驴,腰间佩着一把不起眼的剑,先灭魔宗,然后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又或者不需要任何原因,只是理念不同,开始与道门的强者们对战厮杀。

    腥风血雨间,不知多少道门惊才绝艳的修道天才,或被轲浩然斩于剑下,或被他重伤成疾,或被他逼得破境而遭天遣,就此遁世不敢出。

    一日,昊天道门强者云集,陷轲浩然于重围。

    轲浩然战而胜之。

    然后,遭天诛而死。

    其后,夫子入西陵,登桃山,斩尽桃花,杀参与此役之人,重伤其余之人。

    知守观观主,青衣道人迎之。

    夫子手持一棒击之。

    青衣道人惨败而遁,远避南海,自此一生不踏陆地。

    数十年后。

    知守观后有青山,山崖里洞窟如蚁穴。其间住着无数境界恐怖、却身受重伤的大强者,半数为轲浩然所斩,半数为夫子所斩。

    这些道门的强者如果重现世间,不知会掀起多么可怕的风雨,然而他们却无法出来,这个世界甚至早已经遗忘了他们的存在。

    因为夫子不允许。

    ……

    ……

    (夫子好……我感觉我也蛮的,居然真写出来了,其实准确说来,应该说我老爸的威势很才对,善哉。)未完待续..

    隆庆醒了过来,迎接他的是如重纱般的瘴气厚雾,满地厚厚的**树叶,以及身上传来的无尽痛楚。(氵昆

    氵昆点点)

    从那般高的山崖摔落,居然还活了下来,他自己都寻找不到什么合理的答案,或许是瘴雾上方那些若隐若现的古树减轻了下坠之势,或者是身下这些厚若软榻的腐叶淤泥起了作用。

    隆庆更觉得,自己能够活下来是昊天的意志,就如在知守观里与师叔对话里提到的那般,如果自己真是传说中的天谕之人,承载着昊天最隐晦的意志,那么昊天便不会让自己随随便便死去。

    自己果然没有死,这个事实让他生出无穷信心,同时也生出很多惘然和恐惧,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应该怎样走。

    淤泥腐叶虽软,隆庆身上依然有很多骨头折断,但真正的痛苦并不是肉身上的伤害,而是体内那两道正在不停冲突的强大气息。

    来自半截道人的天启境气息,在他昏迷时,不再有意志束缚,咆哮着从识海、从他身体各处喷涌而出,变成了无数把锋利的钢刀,不停地刮着他的骨头,切削着他的肌肉,更试图把他的雪山气海轰成废墟。

    而通天丸里蕴藏着的灵药气息,则是不停地修复着他骨头上的裂口,肌肉上的断络,滋润着他的生机,不停地从那些废墟中,依着最后残存的影子,一次又一次地修复着雪山气海。

    这是不断破坏毁灭又不断修复重生的过程,极为痛苦。

    昏迷时倒无所谓,此时醒来之后,这些痛苦便成为了最真切的存在,隆庆的脸瞬间变得雪白一片,一声极为凄惨的嘶吼,从渗着血的牙齿里迸将出来,在幽静的谷底林间传的极远。

    因为痛楚太过剧烈,隆庆险些刚醒过来,便再次昏迷过去。但他清楚此时的清醒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如果昏迷在充满毒素和未知危险的谷底密林里,自己根本撑不了太长时间,到那时昊天再如何仁慈也只能抛下自己。

    又是一声惨嚎,隆庆向着身旁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重重撞去,硬生生撞断自己的一根肋骨,用新鲜的疼痛压制住其余的痛苦,在昏迷前的那刹那,争取到片刻时间。敛神归意。盘了个散近无形的莲花坐,开始冥想疗伤。

    时间缓慢地流逝。

    隆庆脸色苍白,道袍上的血水早已凝固。他坐在腐叶烂泥上,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式,胸膛毫无起伏。仿佛已经没有了呼吸,看上去就像是一具死了很长时间的尸体,然而在他的体内,那两道气息依然在不停冲突厮杀。请牢记

    通天丸的药力和半截道人的天启境气息,把他的身躯和原本的气息尽数清除干净,变成一个仿佛是空着的桶,身周那些极毒的雾瘴,不停地向着他的身体里涌入,以最小的尺度不停改造着他的身体。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谷底的密林里始终天光晦暗,不知是晨还是暮,隆庆的身体微微颤抖,哇的一口喷出血来。

    匪夷所思的是,这口血竟是黑色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带毒雾瘴的原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隆庆身体里的血变成了黑色。看上去像是墨汁,又像是泥沼里的腐水!

    多日前,在南海舟上舷畔,生出了一朵黑色的桃花,隆庆摘下那朵黑色桃花。佩在自己胸前,此后便再也没有取下来过。

    在逃离山窟和知守观的过程中。他胸前这朵黑色桃花,染了很多血,红黑相间,格外艳丽诡魅,此时被黑色的血重新涂染了一遍,顿时泛出幽幽的黑芒,然后光泽迅速敛灭,只余下纯净的黑,寒凉有如黑夜。

    坐在腐叶的隆庆,整个人也仿佛变成了一朵黑色的桃花,体表温度渐越寒凉,渐渐融入周遭的环境之中,仿佛变成了雾瘴里的一部分,变成了一堆腐叶。

    有色泽斑澜的毒蛇,在腐叶滑游而至,围绕着隆庆的身体转了数圈,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然后游走。

    又有面若厉鬼的山猴,怪叫着在林间荡来,蹲在隆庆的身体旁边,骚首弄姿,呼啸唤伴,然后很无聊地离去。

    有枯叶飘落。

    有风起,枯叶再次飞起。

    隆庆依旧坐着,无知无觉,与周遭融为一体。

    此时,即便是修行者仔细感知,也无法将他分离出来。

    而这,正是晋入知命境最明显的象征。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隆庆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的眼眸里不再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对未知前途的惘然,更没有什么痛楚,有的只是平静和冷漠,对世界和自己的平静,便是绝对的冷漠。

    他站起身来。

    胸前那朵黑色的桃花愈发幽黑,欲滴。

    便在这时,一朵纯粹由气息凝成的桃花,在隆庆的身后绽发。

    那是他的本命桃花。

    同样也变成了黑色。

    就在这朵黑色本命桃花绽放的一瞬,密林雾瘴里,被一道寂灭的气息所笼罩。

    正在腐叶底歇息的那条色彩斑澜的毒蛇,身躯一僵,然后死去,而远处林中的鬼面猴,惊恐怪叫着,向着更远的地方开始逃亡。

    ……

    ……

    在南晋军队的追剿下,尤其是随着神殿裁决司的加入,逃亡的人,现在只剩下了十几人,骑兵统领们也只有五人还苟活着。

    这些曾经在西陵神殿拥有无上荣光的人们,如今成为了罪人,像狗一样在西陵神国境四周的山林里逃亡。

    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几乎每天都有重伤的人被抛弃,他们不知道逃亡要逃亡多久,更令他们心生绝望的是,他们不知道这场逃亡的尽头是什么,哪怕是绝望的末路,至少也知道末路在哪里。

    他们现在是西陵神殿的罪人,在昊天的世界中,没有任何国度敢收留他们,唯一有实力收留他们的唐国。绝对更愿意砍掉他们的脑袋。

    他们逃亡道路的尽头会在哪里?

    他们会以什么方式死去?

    紫墨的容颜削瘦,神情疲惫,眼神里充满了麻木。

    他看着暮色中山下的原野,看着那片属于宋国的疆土,知道那里的道观们都已经拿到了自己这些人的画像,就算想要潜入民间,也已经无法做到。

    想着逃亡之初,对着漆黑夜色默默许下的愿望。紫墨脸上流露出极痛苦地神情。喃喃说道:“只要能够活下来,我愿意把自己的生命与灵魂都奉献给冥王,不惧万世沉沦。然而……这是何等样的妄自尊大啊,冥王又如何会在意你我这些蝼蚁,你即便想奉献。又哪里能够接近这样伟大的存在?”

    “凡俗想要接近伟大,往往需要一个过程,需要一个引路人。”

    崖畔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紫墨神情骤变,身后的十余名逃亡者,更是以最快的速度,拿起了手中的武器,警惕地望向崖畔,随时准备攻击。

    一名年轻男子站在崖畔,看着落日的方向。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道袍。正好挡在落日之前,所以身影显得极为幽暗,微寒的秋风从原野间来,顺崖壁而上,卷动黑色道袍的袂角,不时漏过几缕暮光。

    逃亡者们都曾经在西陵神殿生活过很长时间,看着崖畔的男子。觉得自己的眼前出现了某种幻象,仿佛看到了昊天的影子。

    又或者是看到冥王的影子。

    连日逃亡,他们的神经已经绷紧到快要断裂,选择的宿营地极为偏僻隐密,然而他们没有想到。居然这样还被人发现,被人悄无声息地靠近。

    在他们看来。能够悄无声息出现在崖畔的人,定然拥有极强的实力,如果不是宋国道门的高手,那么只可能是西陵神殿的强者。

    修为被废的逃亡者们,根本不奢望能够战胜道门的强者,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瞬间,绝望的情绪,便占据了他们的身心。

    绝望之余,他们逼将出极为强烈的战斗意志,反正都是要死,而且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战,那么死也要死的壮烈一些。

    然而没有人动手。

    因为崖畔穿着黑色道袍的年轻男子,给人一种无法挑战的感觉。

    更因为紫墨忽然跪到了那名年轻男子身后,痛哭不已。

    紧接着,有更多的人认出了那名年轻男子,尤其是那四名曾经的神殿骑兵统领,颤抖着奔到崖畔,在紫墨身后双膝跪地,对着那名年轻男子的背影放声痛哭,就像是离散在荒原上的牧羊看到了自己的主人。

    紫墨统领看着那个背影,泪流满面,颤声说道:“司座大人……所有人都说您已经死了,您还活着……这真好。”

    一名断臂统领嚎啕大哭道:“大人……大人……我就知道大人您不会就这么抛弃我们,您终于回来了!”

    隆庆转身,望向自己这些曾经的下属,说道:“愿意重新追随我吗?”

    崖畔哭声渐止,所有人连连叩首。

    紫墨抬头,看着隆庆脸上的那道伤痕,看着他胸前的那朵黑色桃花,想着那些传闻,震惊地发现,司座大人非但没有死,而且修为境界更是远胜当初!

    然而紧接着,一股极寒冷的气息渗进了紫墨和所有人的心底深处。

    这股寒冷气息来自隆庆的身上。

    也来自他说的这句话。

    “我确实曾经死过,只是不知道在死之后见到的是昊天还是冥王。在死去的那段时光里,我想了很多事情,然而直到现前听到紫墨你的那句话,我才忽然想明白,或许我根本不是什么天谕之子。”

    隆庆望向天边的夜色,若有所思说道:“也许……我是冥王的儿子?”

    ……

    ……

    ..对修行者而言,修行五境之中,最重要的两个关口便是初识和知命,初识是普通人踏上修行道路看到的第一眼风景,那时修行者能够看到多少,便基本上可以确定将来他能够在修行道上走多远,而知命境则让超凡脱俗变成了某种可能,是修行者真正远离俗世的开端,所以当修行者跨过这道门槛的瞬间,往往能够看到他们本来看不到的未来,感应到某些玄妙的预兆。

    逃离知守观摔落山崖,在谷底毒雾里静坐悟道破境入知命,隆庆如今是大修行者,一身修为境界早超当年,但他没有像西陵教典里记载的那些前辈一样,入知命的瞬间感知将来,生出预兆,直到此时站在崖畔,看着将落的红日,听着紫墨等人的悲泣声,他才隐隐然有若感应。

    夕阳将要落山,世界将归黑暗,自己的行为可以称得上是欺师灭祖,而自己现在的心境亦是如此寒冷,那么这些年这些事,自己真的如观主所说是在禀承昊天的意志,还是说这些都是在自欺欺人,自己早已经背离了光明的世界,毅然决然地投身漫长的黑夜,变成了冥王的前驱?

    隆庆看着夕阳逐渐被山峦吞噬,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对于所有的猜忖都无法确定,因为那是他现在依然无法触及的领域。

    听着隆庆的话,紫墨和人们感到浑身寒冷,然而这些寒冷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在逃亡的路上,他们见过太多死亡,承受过太多羞辱,知道与世间的冷眼和秋风比较起来,真正的黑夜反而更加安全,甚至温暖。

    人们再次对着隆庆重重叩首,表示自己的忠诚。

    紫墨跪在隆庆身前,语气萧索说道:“司座大人,属下不敢欺瞒……我们下桃山时。被废了一身修为,现如今只不过比世间普通人多了些见识和经验,属下不知道大人此番新重现世的目标是什么,但我想大人必然是要做大事的,我担心非但不能帮助大人,反而会拖累大人。”

    隆庆看着他平静说道:“我需要的,只是你们绝对的忠诚,至于修为被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听说你们现在被称作堕落骑士,那么请你们强大起来,然后随我一道堕落。直至深渊的底部。”

    说完这句话,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药匣。

    紫墨感应到药匣里事物透出来的精纯药力,不由身体微颤。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颤声说道:“大人,这是……”

    他以及别的这些堕落的骑士,被西陵神殿裁决司废掉修为,但雪山气海未毁,只是被道门秘法锁死了雪山诸窍,如果想要重新恢复修为,至少需要三位大神官层级的强者强行打通,或者像宁缺当年那样连逢奇遇。

    一路逃亡。堕落骑士们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够恢复修为,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三位知命巅峰强者的帮助,而且世界上没有太多的奇遇。

    直到他们在崖畔遇到了曾经的直属上司:隆庆皇子。

    隆庆皇子手中的药匣里装着坐地丹。

    坐地丹不是道门圣药,而是出自佛宗,这种丹药虽不似通天丸一般能够医白骨,治死人,延长寿命。但在清窍洗心方面,却拥有难以想像的功效,重新疏通那些被锁死的窍关,并不是难以想像的事情。

    堕落骑士们颤着手从紫墨手里接过丹药服下,然后闭目盘膝坐下。

    丹药名为坐地。取的是坐地成佛的意思,他们此时便坐在地上。相信哪怕修为尽复,他们依然不能成佛,但能成魔。

    山崖越来越暗,渐趋漆黑。

    穿着黑色道袍的隆庆,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看着坐在地上,运功消化药力,试图冲破雪山锁窍的下属们,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没有因为这些自己耗尽心血才炼成的坐地丹就此用掉而可惜,他也没有担心这些下属恢复实力后还会不会对自己保有绝对的忠诚。

    过往这些年,他是西陵神殿裁决司的司座,那座黑色神殿的三号人物,因为叶红鱼痴于修道的关系,司内事务尤其是裁决司直属的神殿骑兵,全部由他亲自负责管理,这些骑兵统领都是他绝对的亲信。

    叶红鱼成为裁决大神官后,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这般荒谬的原因,对这些骑兵统领施以残酷的惩罚,除了凭此立威,还有一部分原因,便是要把隆庆的影响力完全地抹除掉。

    因为往事,隆庆对这些堕落骑士的信任,自有道理,而且最关键的是,坐地丹里有他的心血,那么当这些堕落骑士服下坐地丹后,他们便会成为隆庆的心血,他们无法隐瞒隆庆任何事情。

    ……

    ……

    做为昊天道门的重要组成,龙虎山天师道一直是西陵神殿最坚定的追随者,在相对偏远的齐国,也拥有不少直属的信徒,当代张天师在齐国更是如同国师一般的崇高存在,龙虎山上的道殿修的金璧辉煌,石坪四周广植青树,入秋亦不变色,山风徐来之时,树梢轻摇,有若仙境。

    然而今天的龙虎山不再有丝毫仙境的影子,仿佛变成了传说中的冥界,石坪上倒卧着无数具道人的尸体,青树梢头挂着残缺的断肢,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道殿紧闭着正门,门缝里向外流出的鲜血,将凝未凝,如果浆一般。

    道殿里,穿着黄色道袍的张天师,面色苍白地看着眼前这群黑衣道人,颤抖的手指间拈着最后一张符纸。此时,天师道所有的弟子都已经战死,只剩下他还活着,问题在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张天师修符,已至洞玄巅峰境界,距离踏入知命境的门槛只差一步,西陵神殿掌教大人认为他能够在三十年破境成功,成为珍贵的神符师,所以哪怕每次去西陵神殿,他会受到极大的尊重。

    但此时他在这些黑衣道人的眼中,看不到丝毫尊重,哪怕是对敌人的尊重都没有。这些黑衣道人眼神平静而冷淡,看着他就仿佛看着一个死人。

    “你们这些罪人……不是被神座废了修为……怎么会这样?”

    张天师脸色苍白,声音嘶哑恐惧说道。他认得这些黑衣道人里面数人的面容,知道对方便是被逐下西陵神殿的那些堕落骑士,然而前些天还听说,这些堕落骑士被南晋的军队和道门追杀的像狗一样,为什么这些堕落骑士会忽然来到龙虎山,而且恢复了所有的实力。甚至拥有了更强的实力!

    这十六名黑衣道人尽数晋入洞玄境。五名曾经的神殿骑兵统领,流露出的强大气息证明他们已经站在洞玄巅峰的境界上,尤其是当中那位紫墨统领。甚至隐隐然已经触到了那张纸,随时有可能破境入知命!

    除了唐国和南晋这样的强国,世间还有哪个国度能够集合这么多强者?这些黑衣道人们拥有这样的实力。哪里是龙虎山的弟子们所能抗衡,尤其是这些黑衣道人在先前的战斗中,展现出来了令人心寒的冷酷甚至是嗜血,那种冷酷嗜血,更是让他们的强大变得更加可怕。

    张天师恐惧而迷惘,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亵渎昊天的罪人,非但没有死去,反而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没有一名黑衣道人回答他的问题。他们只是沉默地站在道殿中间,像看死人一样看着他,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到来。

    隆庆不知何时出现在道殿中,他身上也穿着一件黑色的道袍,道袍的边缘绣着一根金色的带子,就如同太阳在乌云畔涂出的画面。

    张天师看着隆庆,不可置信说道:“你……隆庆皇子……你居然没有死!”

    隆庆平静说道:“如果你经历了我过去两年的人生。大概就会知道,想死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张天师忽然明白了,看了一眼那些黑衣道人,嘶着声音咆哮着:“这都是你做出来的!你这个疯子!你难道不怕被昊天抛弃!”

    隆庆说道:“也许昊天抛弃的是天师你。”

    张天师绝望说道:“如果真是那样,那你便动手吧。”

    隆庆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

    张天师忽然发现,隆庆的眼眸发生了某种变化。黑瞳与眼白的界线骤然模糊,一抹极淡的灰色,正在浮现。

    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但他猜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定很可怕。

    他厉啸一声,捏碎了最后一张符。

    一道火墙无由而生,以他的身体为圆心迅速收拢,眼看着便要把他烧成灰烬。

    张天师隔着火墙,盯着隆庆愤怒地咆哮道:“你这个魔鬼!休想得逞!”

    隆庆神情不变,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出现在火墙之中。

    一朵黑色的桃花,在他的身后绽开。

    一道寒冷的气息,在道殿里生成。

    火墙骤然熄灭。

    隆庆的眼眸尽数变成灰色,幽暗至极。

    张天师感觉着身体里的念力被高速抽吸而出,眼中流露出极端的恐惧,看着隆庆那张依旧美丽的面容,怨毒而绝望地诅咒道:“你会死的比我更惨。”

    啪的一声,张天师枯萎的身体摔落在地面上。

    隆庆闭目片刻,再睁开眼时,一切已经回复了正常。

    他抬步向道殿外走去。

    十六名黑衣道人以紫墨为首,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无论是步伐还是气息,都暗自追随着隆庆的节奏与韵味。

    渐要化作一个整体,然后化在黑夜里。

    沉重的道殿大门缓缓开启。

    秋日山风渐起,拂动隆庆的衣袂。

    他感觉到自己又强大了一分。

    这种感觉很好。

    ……

    ……

    (晚上高中同学聚会,估计要喝酒,今天就只一章,然而明天虽然周六,但不休息,至少会有更新,只是写的不多,就真不好意思要票了,虽然我脸皮厚,但厚也是有上限的,祝大家开心。)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有间破庙

    秋天,一股极神秘的力量出现在世间。

    那股力量血洗了龙虎山,杀死了张天师,然后又摧毁了数个真武道宗的分坛,紧接着又开始在宋国肆虐,连续灭门,手段极其残忍血腥,事后去查看的人都觉得惨不忍睹。

    传闻中,这股神秘的力量由十余名洞玄境高手组成,首领戴着银色的面具,这些人骑着黑色的战马,穿着黑色的道衣,来去如风,行踪诡秘,心狠手辣,甚至没有正常的人性,极为冷酷嗜血。

    整个南方大陆都被震动了,西陵神殿的骑兵和各队连番出击,想要剿杀这些黑骑,然而却连这些人的行踪都捕捉不到。

    神殿高层和南晋皇室已经有人把这些黑衣骑士和堕落骑士联系在一起,但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修为被废的堕落骑士能够重新恢复实力,甚至比以往更加强大,更令他们感到惘然和恐惧的是,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究竟是谁?

    山野间有一道清澈的小溪,溪水上面飘浮着一片红叶,就如同镜上贴着的妆饰,看上去极为美丽,周遭一片清静。

    忽然间,马蹄踏入溪中,踏碎红叶,扰乱平静的溪面,然后是更多的马蹄踏入溪水,溪畔有鸟发出一声惊恐的鸣叫,疾飞而去。

    十余黑骑逾溪而过,顺着山道向西南方去,队伍里没有任何人说话,甚至马上黑衣骑士呼吸的频率和马儿的掀蹄频率都完全一致,而这些频率所追随的对象,正是最前那匹马上沉默的的年轻男子。

    西陵神殿和各队正在宋国边境线布防,试图拦截捕杀这些黑衣骑士,谁也想不到,这些黑衣骑士竟是轻描淡写地穿越了数道拦截线,神出鬼没一般来到了南晋西南方的这片青陵山峦之间。

    在山腰处一道石泉旁,十余黑骑暂时歇息,堕落骑士们盘膝而坐。进行冥想,重新获得实力与威严的他们,再不想回到过往那些悲痛的逃亡生涯,所以他们不肯浪费任何回复体力和修行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堕落骑士们纷纷睁开眼睛醒来,看着崖畔树下正在闭目静修的隆庆皇子,眼中流露出狂热的崇拜神情。

    在雪崖剧变之前,隆庆皇子本来就是他们的直属上司。在裁决司里得到很多人的绝对忠诚。更何况这些堕落骑士,都是因为他才能继续活着,而且是如此嚣张地活着。再加上坐地丸里的心血,那股忠诚更是无可置疑。

    逃离知守观,重新踏足凡世。隆庆皇子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在各国里重新收拢了一批忠诚的下属,主要是那些隐藏在道观和市井里的裁决司暗椿,这些暗椿如今等若是他的眼线,所以西陵神殿骑兵和各队的围剿,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秘密,他和这些下属依然可以非常轻松。

    当然,这也是因为西陵神殿暂时还不清楚他身份,不够重视的原因。在神殿看来,这些堕落骑士只是在昊天光辉里幸运苟活数日的老鼠,终究不可能一直活下去,如果让西陵神殿知道统领这些骑士的是隆庆,如果知道他曾经在知守观里犯下的那些不可饶恕的罪孽,追杀的力度自然要现在可怕的多。

    西陵神殿这样恐怖的存在,只要真的认真起来。无论隆庆有再多的奇遇,无论这些堕落骑士多么强大,都会被碾压成齑粉。

    想着这种必然的可能性,紫墨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忧色,他向着崖畔走去。对着坐在树下的隆庆行礼,低声说道:“司座大人。如今已经惊动了神殿骑兵,明显裁决司知道了这件事情,如果叶神座亲自出手……”

    隆庆睁开眼睛,望向远处那座似山却没有山险峻的青陵,说道:“你想说什么?”

    紫墨说道:“大人,我建议最好尽快离开神殿的势力范围。”

    昊天光辉笼罩世间,西陵神殿的势力范围便是整个中原世界,虽说唐国是个例外,但这些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堕落骑士,当然不可能愚蠢到进入唐国,所以现在他们只剩下一条道路,那便是离开中原。

    隆庆沉默不语,他现在虽然强大,尤其是在吸噬了张天师以及数名真武道宗长老的修为之后,更加强大,然而依然没有战胜那个女人的自信。

    因为那个女人已经坐上了墨玉神座,用血一般的事实证明了她,至少在人生的某些时间段,要比上任的裁决大神官更强大。

    隆庆更没有想过,能够在西陵神殿的势力范围内,长时间的这样逃亡下去,在自己没有绝对强大,比如人间巅峰的时候,在昊天光辉下停留的时间越长,从里到外越危险。

    他看着远处那座青色的山陵,神情漠然说道:“离开中原是必然的选择,只不过在离开之前,我很想做一件事情。”

    前些天,他在南晋一座道观里获得了一份情报,那份情报事实上没有任何意义,至少对他率领这群堕落骑士的大事业,没有任何意义,然而那份情报,却像是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间,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那份情报里说道,宁缺带着他那个擅饮酒的小侍女,随唐国使团一道参加烂柯寺盂兰节会,然而就在过了大泽之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宁缺带着小侍女离开了使团,乘着一辆黑色的马车单独上路。

    按照情报里的具体数字来推算,此时那辆马车,距离隆庆等人的位置并不遥远,应该正在山峦里行走,将要驶上对面那座青色的山陵。

    隆庆微微仰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在山风里闻到了那辆马车的味道,闻到了那个小侍女身上好闻的酒香,还闻到了宁缺身上污糟的臭味。

    不管是什么味道,都令他感到沉醉,他英俊的面容上微现潮红之色,颊畔那道不起眼的伤疤仿佛都亮了起来,明明没有任何表情,但在黑白分明与灰暗一片里快速转换的眼眸深处,却似乎有火焰生出。

    隆庆胸膛微微起伏,眯着眼睛。双手微微颤抖,说道:“杀死那个人,我的道心才能真正通明,而且我要把他的全身修为……那身带着书院味道的修为全部吸噬掉,书院的味道很罕见,很好闻。”

    他的声音很平静,很淡漠。

    紫墨却觉得自己在树下看到了一个传说中被称作饕餮的魔物,下意识里感到了恐惧。那是一种生命对绝对贪婪冷酷的恐惧。

    做为最忠诚也是最有用的下属。再如何恐惧,哪怕会令大人感到不喜,紫墨依然要给出自己的意见。低声提醒道:“大人您闭关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听说宁缺在正面挑战中杀死了夏侯,而且他的那名小侍女据说将会成为光明神座。也不是普通人。”

    隆庆没有说什么,缓缓戴上银色的面具,站起身来,向泉畔的座骑走去。

    一路行走,他眸子里的灰色渐分清浊,脚下的灰尘却缓缓飘起,像蜜蜂一样追逐着他的靴底,最终变成心甘情愿的垫脚灰。

    看着这幕画面,紫墨心头敬畏更重。再不敢多说什么。

    十余黑骑呼啸下山。

    站在崖畔树下,可以看到远处山峦间有座大青陵,陵间多生杂草,没有一棵树木,视野极为开阔,山陵顶处有一佛寺。

    哪怕相隔极遥远,也能感受到那佛寺的破落凋蔽气息。自然不可能是烂柯寺,寺庙里隐隐能够看到几抹红,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

    ……

    乘坐大唐战船横渡大泽,在南晋秣陵渡上岸,宁缺提出离开使团。带着桑桑先行一步,顿时引来了一片反对之声。

    小草舍不得与桑桑分离。红袖招的姑娘们舍不得就此失去和十三先生亲近的机会,至于冼植朗这位帝国王将,考虑问题要直接很多,他只是认为宁缺带着桑桑离开使团,路上不见得会太平,可能会不安全。

    当时面对冼植朗的提醒或者说警告,宁缺的回答也很直接:“不要忘记我是夫子亲传弟子,抢了王景略的头衔,那些能够打得赢我的人,知道我的身份来历,便不敢来惹我,那些被热血冲昏了头脑敢来惹我的人,都打不赢我。”

    冼植朗发现宁缺的说法很正确,正确地根本无法反驳,这世间还能战胜宁缺的,必然是那些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而大修行者自有宗派传承,哪里敢冒着书院震怒,直接断了传承的风险来招惹宁缺?

    于是在秣陵渡采购了大量烈酒,又安排使团官寻南晋官府,办妥了后面那些州城的入关事宜,宁缺和桑桑便坐着黑色马车离开了使团。

    之所以要离开使团单独前行,是因为宁缺担心桑桑的病,桑桑的病虽然看似没有恶化,但明显也没有好转的趋势,夫子既然说烂柯寺能治好桑桑的病,宁缺自然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烂柯寺去。

    黑色马车从秣陵渡便离了南晋官道,顺着那些州城之间的道路,直驱东南,在偏僻山野里便驶上简易的山道,一路越山过河跨溪,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也没有与世间打交道,只是专注而沉默地赶路。

    时日渐逝,车辘声急,秋意渐浓,山峦上部的秋叶渐红,山道上的秋风渐显肃杀,寒意也渐深,离烂柯寺渐近了。

    或许是因为离烂柯寺渐近的原因,世间佛意渐盛,路上偶尔能够看到几间寺庙,虽然比不得道观香火兴旺,但那些佛庙也算不失人气。

    某日,忽然落了一场秋雨。

    雨中的浓秋天空显得愈发阴沉。

    青陵上那座破庙里的枫树,却显得愈发红艳。

    宁缺放下窗帘,望向伏在自己膝头的桑桑,看着她脸上疲惫的神情,说道:“山里有座庙,风景不错。”

    ……

    ……

    (第一章,下一章十一点前出来。)未完待续..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三十五章

    霜叶红,黑骑至

    破落的寺庙,门上挂着一个横匾,上面写着红莲二字。请牢记

    宁缺没有想到,如此偏僻的山野小庙,居然还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待他扶着桑桑走进寺庙,看见院内那几株殷红似血的秋枫,才明白了其中道理。

    雨水滴嗒,寺庙里弥散着微寒的湿意,宁缺寻着庙中僧人,取出银票,表示自己要在这里借宿一夜,而且自己妻子性喜清静,不愿意听着别的动静。

    那两名僧人起始不解何意,也不乐意冒雨离庙,不过当他们看清楚银票上的数额后,顿时善解人意起来——红莲寺很破,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哪怕正殿里那几尊罗汉像,也是泥胎涂漆,加起来也不如银票重要,哪里需要上心。

    两名僧人烧了锅开水,又留下些生活所需的事物,告诉宁缺山下有几亩僧田,他们会住在哪里,便挤在一把破伞下离开了寺庙。

    此时天时尚早,但在旅途上也没有正经吃些东西,宁缺有些饿了,去寺庙后厨尝了尝僧人备下的几盘素菜,觉得味道普通,便从行李里摸出一大包肉干,又掐了两把参须,扔进锅里熬了一大锅肉汤。

    待汤凉后,他小心翼翼喂桑桑喝了一小碗,自己用肉汤泡了饭,然后从锅里捞出那些泛着参香味的肉块,扔到门槛外。

    大黑马闻着参香,好奇地凑了过来,低头在肉块上嗅了两口,发现并不是鲜肉,而且用的是参须并不是整参,于是失望地踱步离开,自去枫树下避雨发呆。

    宁缺有些恼火地骂道:“十一师兄给的人参地精,都快吃光了,你这憨货如果还学老牛般挑食,当心在路上饿死”

    大黑马不理会他,自抬头嗅枫树上的清香,骄傲想着,自己虽是憨货,也是书院的憨货,不说不食人间烟火,也要追求个餐风饮露的境界。

    桑桑的病有些重,体内的阴寒气息十分恼人,但不知道是神术修行有成,还是连日烈酒泡的缘故,即便发病,也不像长安城里那次一般可怕,只是病恹恹的看着没有什么精神,而且极容易感到疲惫。

    宁缺又捞了块肉,用筷子细细戳至细茸状,然后混进饭里,桑桑接过饮碗很努力地吃完,待喝完今天定量的半囊烈酒后,精神顿时显得好了很多。

    “再忍忍,大概还有四天,便能到烂柯寺。”

    备着夜里生火取暖,宁缺抱来两大根粗柴,坐在门槛上,低着头劈着,心想黑色马车虽然舒服,终究还是免不了有些颠簸,后几日如果路上遇着好些的客栈,还是应该让桑桑多躺会儿。

    桑桑躺在僧床上,棉被盖着下半身,她看着忙碌的宁缺,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家里做饭砍柴的不是她,而是他。

    感受到她的目光,宁缺回头望向室内,看着她微黑小脸上的疲惫神情,认真说道:“我不知道夫子为什么治不好你的病,但我相信他老人家的说法,烂柯寺里的长老一定可以,所以你不要担心。”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宁缺沉默片刻后,神情凝重说道:“如果在烂柯寺里有什么事情发生,你不要理会,尤其是神术,不能再用,你只要管着自己身体好。”

    桑桑低头沉默,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发出轻轻的一嗯。

    宁缺知道这个要求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自己真遇到什么危险,她哪里还会顾得上自己的身体,不由摇头无言。

    如过往十六年来那般,他永远无法战胜自己小侍女,无论在任何方面。

    歇息片刻后,桑桑的精神稍微好了些,透过门看着寺庙院内那几株美丽的枫树,眼中流露出高兴的神情。

    自她生病之后,宁缺一直很注意她最细微的神情变化,看着她的眼神,心情微松,把她从床上扶起来,走到廊下隔雨看树。

    红莲寺真的很破落,有几处寺墙都已经倾塌,便是正门处的石阶也不知何年何月平了,宁缺真接把马车停进了院里。

    此时秋雨凄清,红枫如火,黑色的马车停在枫树下,宁缺很自然地想起一句诗来,念道:“停车坐爱枫林晚,枫叶红于……”

    他生也早,来的也早,很多记忆早已模糊甚至消失不见,唯有一些很基本的东西很难忘记,诗词记不得什么,课文上的内容却无法忘记,只是此时的他包括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把霜叶记成了枫叶。

    这句诗没有念完。

    因为他觉得自己扶着的桑桑的细细的胳膊变得有些僵硬,担心地望去,没有看到她蹙着眉头难受的模样,反而看到了一张羞的微红的小脸。

    桑桑低着头,用极细微的声音喃喃说道:“我们还没成亲。”

    宁缺知道小姑娘是误会了诗中那两个字,不由苦笑,接着又想着很多年以前,在教室里似乎有小男孩用这句诗里的坐爱两字去撩拔别的小女孩,不由微微一怔,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却未曾想明白,这是真的隔世相通。

    片刻后,他从这种极少有的情绪中醒过来,伸手摸了摸桑桑的脸蛋,说道:“成不成亲又有什么差别,你我这辈子也没法分开。”

    桑桑抬起头来,轻声说道:“我担心有差别。”

    宁缺微异,问道:“能有什么差别?”

    桑桑低声说道:“都说……如果真在一起了,就不会喜欢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么喜欢。”

    宁缺微恼说道:“哪里来的都说,还不是小草那丫头,闲着没事尽给你灌输这些乱七八糟的三姑六婆世界观。”

    桑桑看着他,倔强问道:“可是,会不喜欢吗?”

    宁缺的回答很自然,没有经过思考:“当然不会。”

    桑桑说道:“可是小草说……长安城里很多姑娘家,婚前都被她男人宠的厉害,可真进了门后,过不得两三年便会觉得腻了。”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你得想明白,你一出生就进了我宁家的门,算起来如今已经十六年了,我可曾腻过,你可曾腻过?既然相看了这么多年都没腻,那么自然这辈子也没办法腻了,就算腻,也是腻在一起的腻。”

    桑桑小脸微红,说道:“宁缺,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好听了。”

    宁缺笑问:“为什么不叫少爷?”

    桑桑说道:“说情话的时候,你可不能是少爷。”

    宁缺说道:“有道理。”

    桑桑忽然说道:“可是你还喜欢别的女人。”

    宁缺虎躯一震,说道:“哪里有?”

    “殿下?”

    “那是少年情思萌动,毫无方向感的蠢蠢欲动,如果往深层去看,大概能看到世间所有穷苦子弟对公主的幻想。”

    “水珠儿姐姐?”

    “这可是师傅的菜,不得如此不敬。”

    “可你说过你很想摸她揉她。”

    “这是手感问题,欲望问题。”

    “……你是说我手感不好?”

    “换一个,换一个。”

    “书痴呢?”

    “啊,这风有些大,我们还是先回房吧。”

    原本在枫树下避雨兼训练自我修养的大黑马,在宁缺和桑桑开始谈及某些话题时,便清醒了过来,竖着耳朵听着,睁大眼睛盯着,生怕漏过了一句对话,或是错过了宁缺的窘态。

    看着宁缺准备扶着桑桑入房,大黑马大感无趣,在心中痛骂宁缺无耻。忽然间,它隐隐嗅到了一抹极淡的味道,在秋雨中传来,不由疑惑地抬起头。

    桑桑看着雨中的寺庙大门,说道:“有人来了。”

    宁缺静立片刻,忽然说道:“上车。”

    ……

    ……

    重要的行囊都在车厢里,不需要车夫,很快便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大黑马的鬃毛被秋雨淋湿,却没有松垮粘结,像剑一般四处刺张着。

    它这时候的情绪很暴躁。

    因为它确认了先前在雨中闻到的极淡的味道是血腥味。

    它从来没有闻过这般浓郁却又极为寒冷的血腥味,即便是在战场上都没有。

    ……

    ……

    秋雨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应该还在山陵下方,相隔极为遥远,按道理没有办法听到,只是宁缺桑桑和大黑马能听的非常清楚。

    黑色马车驶出了红莲寺。

    宁缺掀起窗帘,望向山下。

    青色山陵间没有任何树木,只有野生的长草,时值浓秋,草色霜黄,被雨水秋风折磨的纷纷偃倒,本来就极佳的视野,变得愈发清楚。

    秋雨凄而不密,也无法遮挡人们的视线。

    只见十余黑骑,正顺着三条山道高速前行。

    黝黑的骏马上的人们穿着黑色的道袍,通体的黝黑,仿佛是夜色在白昼里提前来到这个世界,充满了肃杀阴沉的味道。

    这些黑骑的速度快若闪电。

    马蹄踏碎道上的泥块,道袍撞碎细细的雨丝。

    宁缺隔窗而看,沉默不语,确认来不及离去。

    大黑马嘶鸣不安,烦躁地踢着地面上积着的雨水,似想马上就去冲杀一番。

    桑桑低着头,轻轻咳着,黝黑的铁弓在她小手中已然成形。

    宁缺忽然开口问道:“什么水准?”

    桑桑抬起头来,右手握着大黑伞,隔窗看着那些黑骑,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感知,说道:“全部是洞玄境……”

    然后她补充说道:“五个洞玄上境,有一个已至巅峰。”

    宁缺面色微沉,眼神依然平静,只是有些疑惑不解。

    ……

    ……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三十六章

    铁箭黑花终相见

    谁会对自己不利?谁敢对自己不利?想到在秣陵渡与冼植朗的对话,宁缺的眉头愈紧,尤其是当桑桑确认这此黑骑的修行境界之后

    在书院后山,或知守观、悬空寺这种不可知之地里,洞玄境自然极普通,宁缺接触的修行者更竟是以知命境居多,但实际上对于普通修行者来说,想要晋入洞玄境是非常艰难的事情,普通宗派里的洞玄境高手,就算不是掌门也必然是极重要的人物,根本不可能拥有太多数量。

    如今山道上驰来的十余黑骑,竟然全数是洞玄境的修行者,甚至还有洞玄巅峰的大高手,这令宁缺感到极为吃惊,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在这一带地域里,除了烂柯寺还有谁能够拥有如此多数量的高手。

    那些黑骑当然不可能是烂柯寺的僧人,因为他们穿着黑色的道袍,更因为宁缺从他们身上察觉到了有些熟悉的肃杀气息,所以他确认这些黑骑是军人,或者说至少曾经在军营里面生活过,难道是南晋军方的人?

    宁缺的目光透过车窗,落在那些高速驰近的黑色骑士身上,忽然间眉头微挑,说道:”不是南晋的人,我闻到了一股很恶心的味道。”

    桑桑问道:“什么味道?”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特有的腐败的味道,哪怕这些人现在气息里多了很多寂灭,依然没有办法把这股臭味完全掩盖。”

    确认了敌人可能的来历,他不再有任何有任何犹豫,从桑桑手中接过铁弓与符箭,推开车厢顶部的天窗,站起身来。

    秋雨还在持续,宁缺推开天窗站起,微寒的雨水伴着寒冷的秋风扑到他的脸上,却无法让他脸上的神情有丝毫变化。

    他神情平静,搭箭上弓,然后缓缓拉动弓弦。

    铁弓渐弯,弓弦联结处发出吱吱的轻响,弓身和弦线却没有任何颤动。

    黝黑的符箭,蕴着强大的力量,平静沉默地搁在弓间,箭簇遥遥对准山道上那些高速奔驰的黑骑,似乎下一刻便会射出。

    集合书院智慧和大唐帝国资源打造而成的元十三箭,毫无疑问是近百年来,修行界里出现过的最强悍的远程武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已经超过了知命境大修行者的飞剑。

    神兵利器自有魂魄,这把铁弓符箭曾经射杀过隆庆,伤过叶红鱼,还涂留着夏侯的血,此时蓄势待发,便是马车周遭的秋雨似乎都畏惧的缓了几分。(氵昆

    氵昆点点)

    寺庙与山道上的黑骑相隔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宁缺提前用符箭锁住了他们的气息,作为洞玄境的高手,那些黑骑应该已经感到了危机,生出极大的恐惧悸意,然而令宁缺感到有寒冷的是,那些黑骑似乎根本毫无感觉,依然保持着完整的队形和肃杀的气势,马蹄翻飞,山道上的泥泞被踢的如花般溅起,层层雨丝被不断地碎,唯真正冷酷自信的人才能做到这点。

    秋雨渐骤,雨帘渐厚化为撒豆之势,一颗颗击打在宁缺的脸上,落在黝黑锋利的箭簇上,却无法撼动他与弓山一般的稳定。

    天窗被推开之后,秋雨混着寒意渗进车厢里。

    宁缺在站起之前,用脚把一床被褥踢散盖到桑桑的身上,然而桑桑看着他迟迟没有射出符箭,知道事情有些问题,掀开被褥站起身来。

    宁缺眼角余光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看着她眉眼间的憔悴,微微皱眉说道:“躺下去,撑不住的时候再说。”

    他没有说此战用不着你的话,因为他隐隐察觉到,今天这场战斗会有很大的危险,而在战斗的时候,任何哪怕是善意的谎言,都会给自己二人带来灭顶之灾。

    桑桑没有听他的话,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轻声咳着,从他身旁挤了进去,站出天窗,然后哗的一声撑开了大黑伞。

    如果真的撑不住,那么便应该撑开大黑伞。

    大黑伞把秋雨遮在了外面,桑桑用袖子把宁缺脸上的雨水擦掉,这不是什么大战前的温情,而是她不会让再小的因素影响宁缺的战斗。

    豆般的水珠,不停落在黑伞厚实的伞面上,发着噗噗的声音,宁缺的脸被笼罩在伞影中,显得愈发冷峻凝重。

    已经过了一段时间,那十余黑骑已经驰过了山腰,再过片刻便会抵达寺庙,但宁缺始终没有射出符箭,因为他隐隐觉得有些问题。

    对方似乎在等着自己射箭。

    山道上那些黑骑很强大,但在这种距离上,即便是洞玄境的高手,也不可能避开元十三箭。

    宁缺对此拥有绝对的信心,所以先前桑桑确认这些敌人的境界之后,他也丝毫不畏惧,而做为书院入世之人,他再如何自甘菲薄,也知道任何敢来杀自己的人,必然对自己的战斗手段和风格要提前做充分地了解。

    换句话说,山道上那些黑骑,很清楚只要自己一旦发箭,他们便会死去,然而他们却似乎无所畏惧,那么这只能说明,这些黑骑是在送死。

    修练到洞玄境,是多么艰难的事情,除了信仰和挚爱,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值得去送死?宁缺默默思索着,他只知道,这些敌人心甘情愿付出如此可怕的代价,必然是要掩盖更可怕的真正杀着。

    桑桑的小手握着大黑伞,忽然眉头微蹙,说道:“又有人来了。”

    宁缺看着山道上越来越近的黑骑,说道:“找到他。”

    桑桑握着伞柄手微微颤动,痛苦地蹙了蹙眉尖,低声说道:“确定不了。”

    宁缺眼睛微眯,颊畔残留的一滴雨水滑落下去。

    即便有秋雨遮掩,但再高妙的身法,也无法但能够避开桑桑的感知,桑桑说确定不了,那么只说明了一件事情。

    那名潜在暗中的真正敌人,至少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

    ……

    ……

    黑骑已近,如暴雨般的马蹄声,第一次真实地进入宁缺和桑桑的耳中,大黑马不再嘶鸣,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些同类矫健的身姿,乌溜溜的眼眸里暴发出强烈的战意和躁狂的毁灭情绪。

    已经能够隐隐看清马上那些人的面容,宁缺却没有像大黑马那般躁动起来,依旧保持着可怕的冷静,铁弓上的符箭依然没有射出去。

    那个隐在秋雨中的知命境强者,肯定很希望他能把匣中的铁箭全部射完,即便不是如此,当他把精神投放在射杀那些黑骑时,那名知命境强者,便能找到一击而杀的机会。如果他专心对付那名知命境强者,便无法阻止那些黑骑来到庙前,到那时,元十三箭的强大威力便会大打折扣。

    在近身战的情况下,独力对抗十几名洞玄境高手,还有一位知命境强者,宁缺没有什么信心,或者说没有任何信心。

    雨水不断击打着大黑伞,发着噗噗的闷声,渐要和不远处那些密集的马蹄声混在一起,为破庙带来诡异而紧张的气氛。

    桑桑她握着大黑伞伞柄的手愈发用力,直至颤抖不停,然后痛苦地咳嗽起来,原本微黑的小脸变得愈发苍白,唇角淌落一道血水。

    宁缺心头骤紧,却什么都没有说,没有阻止她。

    桑桑那如像琉璃般的眼眸深处,忽然耀过一道纯洁的亮光,便如闪电。

    然后她紧紧闭着眼睛,说出两个极复杂的数字。

    宁缺霍然转身。

    黝黑锋利的箭簇,在空中甩出一道雨线。

    铁弓弦上的中食二指松开。

    转身射箭,整个动作自然至极,流畅至极。

    铁箭,对准马车后的红莲寺深处射了过去。

    那里有几株树,全部都是枫树。

    箭尖所向,便是其中一株。

    霜叶红于血。

    ……

    ……

    元十三箭,再次出现在人世间。

    这一次的出现,没有雷霆暴鸣,而是随风潜入秋雨,悄无声息。

    从黑色马车天窗处,至破庙院内的那株枫树,约有数十丈的距离。

    在这数十丈的空中,出现了一道绝对排斥其余天地元气的通道,便是箭道。

    有寥寥可数的几滴雨水,幸运或是不幸地没有被符箭所携的天地气息所震飞,而停留在无形箭道的空间里,孤单悬浮有若瑟瑟发抖的孤儿。

    这几滴秋雨没有被击碎,甚至像是没有被实质穿过。

    因为离开铁弓的符箭,已然不似实质。

    但铁箭依然在。

    当它击中目标时。

    须臾之间,用任何时间量词来形容都觉得太慢的刹那时光后,铁箭射中了那株在秋雨中招展着红叶的枫树。

    枫树没有断,飘离梢头的红叶,都不是被箭震落的,而是被雨水打落的。

    因为枫树上生出了一朵黑色的桃花。

    铁箭,正好射在那朵黑色桃花之上。

    那朵桃花通体纯黑,竟似黑的要反光,黑的给人一种艳丽的感觉。

    似是极北荒原的深夜,偶尔能够看到极美的、不属人间的光泽。

    但看的久了,你才会发现,那朵桃花上的黑色就只是简单的黑色。

    纯净到了极点的黑色。

    就是黑夜本身。

    就是夜色笼罩下的黑色深渊。

    黑色是吞噬。

    这朵黑色桃花似乎也能吞噬世间一切。

    蕴藏着恐怖威力的铁箭,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色的桃花里。

    如同陷入无底的黑色泥沼。

    再也寻找不到丝毫痕迹。

    看着那朵黑色的桃花,看着自己最强大的攻击,被这样轻描淡写地湮灭,宁缺的眼睛里没有露出丝毫惧色,反而愈发明亮。

    在他眼睛开始明亮的那一瞬。

    第二支铁箭已经离开弓弦。

    再次射向枫树上那朵黑色的桃花。

    ……

    ……

    石片打水漂,是有去无回,但至少能看到水面上美丽的涟漪,肉包子打狗,是一去不回,但至少吃了肉包的狗会汪汪叫两声,然而宁缺射出的第一枝铁箭,进入那朵黑色桃花后,却没有任何反应。

    【虾米文学

    筹谋准备已久,甚至可以说是必杀的最强攻击,敌人轻松化解于无形,如果是一般人,看到这样的画面,或许会生出绝望的情绪。

    宁缺没有这种情绪。

    那名知命境的强者一直潜于暗处,试图用山道上的十余骑黑骑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或是消耗自己匣中的铁箭,那么说明那个人忌惮甚至畏惧元十三箭,既然如此,这一箭必然不是毫无效果。

    除了理性上的分析,让他依旧信心十足的,是他身上鲜明的书院特质,是那份在夫子身旁时间越久便越强不可撼的骄傲与自信。

    元十三箭是书院的集体智慧,宁缺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无视它的威力,既便是剑圣柳白或西陵大神官或者二师兄这样的超级强者,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把铁箭化于无形。

    两年前的那个春天,符箭始成,宁缺初射了,二师兄轻挥衣袖却之,袖子也要被铁箭撕开了一道破口。

    藏在枫树后那个人就算是知命境的强者,和二师兄比起来,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能够如此轻易地化解铁箭?

    枫树上生出的黑色桃花,看似像无尽深渊一般吞噬掉了铁箭,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宁缺却肯定,对方肯定也付出了代价。受到了伤害,只不过暂时还看不到,但看不到并不代表不存在。

    所以他毫不犹豫,毫不停歇地射出了第二记铁箭。

    铁箭破空,射入那朵黑色的桃花,再次消失无踪,被秋雨打湿的枫树干,微微颤抖了一丝,除此之外。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宁缺神情平静,眼中毫无惧色,更无惘然绝望。

    他射出了第三枝铁箭。

    铁箭再次消失在黑色的桃花里,这一次,湿漉漉的枫树震动的厉害了些,片片红叶自梢头飘落,随着秋风微转,向着地面坠下。

    宁缺再射一箭。

    那朵黑色的桃花终于发生了变化,无形无质由精纯天地气息凝成的黑色花瓣瑟瑟颤抖,边缘隐见枯萎的征兆。似要随着红叶一道飘落。

    宁缺射出了第五枝铁箭。

    锋利的箭簇,狠狠地扎在黑色桃花的一片花瓣上。

    这一次终于是射中了它的本体。

    那朵黑色桃花的一瓣上,出现了一道极为深刻的裂痕。^

    ^【虾米文学

    轰的一声巨响!

    黑色桃花敛灭无踪,坚硬的枫树。正面承受这枝铁箭余下的威力,哪里承受得住,瞬间便被轰出一个巨洞,喀喇声中断成两截。

    枫树的繁密红叶,更是被箭身所挟的气息,震成无数丝碎絮。向着寺庙院内的空中震散。然后被密集的秋雨一浇,洒向地面。

    枫叶碎絮把秋雨染成血,落在地面,落在残破的枫树身躯上,落在枫树后那个人的身上,落在他脸上的银色面具上。

    银色面具遮住了那个年轻男子的半张脸,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依然可以想见其俊美。只是此时他浑身染着血一般的雨水,看着有些凄惨。

    宁缺和桑桑看着枫树后的那人。脸上不由流露出震惊的神情。

    在雁鸣湖畔宅院里,叶红鱼曾经有意无意提起过一次。说这个人可能还活着,但他们并没有注意,因为就算那人还活着,必然也已经废了。

    然而这人居然真的还活着,而且比当年更加强大。

    “你居然还活着。”

    宁缺看着秋雨中那个穿着黑色道衣的年轻男子,想着这些年与此人的连番比拼厮杀和仇怨,不由有些微微失神。

    ……

    ……

    隆庆露在银色面具外的那半脸极为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久不见阳光,一丝极细的血水,从他的唇角缓缓淌落。

    宁缺毫不犹豫、坚狠异常的连续五枝元十三箭,最终在他的本命桃花上,留下了难以抹灭的痕迹,他自然也受了不轻的伤。

    连逢奇遇,晋入知命境,又连续战胜世间诸多修行宗派的掌门,以灰眼功法令自己的念力愈发雄浑,此时的隆庆,毫无疑问正处于他最好的那个阶段,此番对上宁缺,他有必胜的信心,然而却没有想到,甫一照面便受了伤。

    他没有想到,宁缺竟是丝毫不理会那十余黑骑的威胁,赌命一般来对付自己,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晋入知命境后,才是真正的得道,能够明白天地气息流动的真正规律,如果他想避开宁缺的元十三箭,应该有更好的方法,就如同当年在雪崖上破境入知命的叶红鱼,虽然可能同样会很狼狈,但受的伤应该轻一些。

    但是隆庆不想躲。

    他的前半生,便是毁在一记铁箭之下。

    如今他重获新生,看似强大不可一世,然而元十三箭的恐怖威力,依然是他道心里的一抹阴影,如果没有正面战胜元十三箭,他便无法把那抹阴影真正抹去,他便无法真正感受到骄傲强大。

    这种情绪是那样的强烈,这种渴望是那样的不可阻挡,他难以遏止自己的冲动,想要尝试一下,自己究竟能不能正面挡住那根铁箭。

    他这样做了,而且他也确实挡住了。

    隆庆觉得自己的胸腹间回荡着一股极为辛辣的气息,甚至让双眼都酸了起来,他看着马车上的宁缺,准备说些什么,忽然间神情骤变。

    在看到隆庆重新出现在眼前的那瞬间,宁缺确实有些失神,如果有时间让他感慨,或者他能生出很多复杂的情绪,但他是职业的军人。标准的战斗者,梳珠湖畔的砍柴人,在确定杀死或彻底战胜强大的敌人之前,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感慨的时间,他认为这种时候的伤春悲秋,都是在自杀。

    难道说要彼此行礼,互问别后事宜,嘘寒问暖,回忆旧事。然后才大打一场?宁缺和叶红鱼都很瞧不起这种白痴,在他们眼中,隆庆皇子和很多修行强者,都是这种白痴,既然是白痴,何必活着?

    就在隆庆皇子有所感慨,有所感动,有所感伤,有所感怀,正想和宁缺说些什么。展示自己的骄傲强大的时候,就在他的眼睛刚刚发酸,双唇刚刚分离,却没有来得及说出一个字的时候。宁缺再次弯弓搭箭。

    他拉弓控弦的动作是那样的自然,甚至透着股浑然天成的气息,令人毫无防备、提前警惕之心,让人觉得避无可避。

    隆庆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身上那件被秋雨打湿的黑色道衣,忽然飘了起来。他的人竟要融化在寺庙园中的秋景里。明明肉眼可以看到他在哪里,但总给人一种感觉,当铁箭来时,他便不会在那里。

    借助对天地气息流转规律的深层了解,把自己与自然融为一体,借助自然的力量战斗,这便是知命境的真正意义之所在。

    血色的碎絮在风中飘着,似把隆庆的身体遮掩无踪。

    宁缺神情平静。看不出有丝毫不安。

    桑桑手握大黑伞,看着寺庙院内隆庆皇子飘忽不停的身影。报了一个方位。

    宁缺松弦,箭出。

    庙内庙外相距不远。枫树已毁秋雨微,黑色桃花已敛。

    这一记铁箭,完美地释放了元十三箭所有的威力。

    庙内的空气一阵波动,天地元气骤乱,数朵无形的黑色桃花,从虚无中生出,心念流转间,挡在了隆庆的身前。

    这些黑色桃花较小,并不是他的本命桃花,却是他的护身绝学,当初在荒原上,正是这些桃花,让他在唐小棠不讲理的血刀前,不致败的太惨。

    如今隆庆已入知命境,这些桃花的防御力更是惊人,上面蕴着极丰沛凝纯的天地元气,而且附着令人恐惧的死寂之意。

    然而终究不是本命桃花。

    桃花朵朵开。

    箭至。

    桃花朵朵落。

    黑色花瓣碎裂,然后化作青烟消失在秋雨中。

    铁箭一往无前,来到隆庆的面前。

    隆庆脸上流露出震惊的神情,旋即这些神情尽数化作冷酷和狠辣。

    对人对己的冷酷与狠辣。

    他用自己的胸膛迎向铁箭。

    噗的一声。

    铁箭射穿了黑色的道衣。

    射穿了隆庆的身体。

    射塌了寺庙本就残破的后墙。

    然后射入雨中,不知飞向了何处。

    ……

    ……

    隆庆的胸口处被射出了一个洞。

    站在他的身前,可以看到他身后的风景。

    这并不美妙,十分恐怖。

    任何一个身上出现可以看风景的洞的人,都不应该还活着。

    隆庆还活着,因为他胸口上的那个洞,不是此时被射穿的,而是很久以前,在雪崖上,被宁缺隔着十几里地射穿的。

    从那之后,这个洞一直都在。

    今天的铁箭,便是从当年的箭洞里飞了过去。

    所以他没有死。

    只不过铁箭上附着的强大气息,依然撕裂了洞里的脏腑截面。

    隆庆佝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每咳一声,都是血。

    宁缺已经取出第七枝铁箭,正在拉弓。

    弓弦上的手指不再稳定,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

    也有可能是今天自己最后的机会。

    隆庆忽然抬起头来。

    双眼一片冷漠。

    冷漠的深处是怨毒的野火。

    ……

    ……

    (这是第四章,肯定还会继续写,这时候我先去躺两三个小时,最近生物钟很好,居然困了,六点多再爬起来,不要担心起不来,我心里有这事,吃个早饭再开始写,争取晚上之前,把这一大段情节写完,争取让大家看的高兴一些。)(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秋雨青山上的红莲寺,骤然间变得肃杀起来。

    隆庆挥袖拂雨,道袖轻舞,风雨大作。

    这一拂里,蕴藏着他绝对的愤怒。

    这些愤怒来自于胸口的箭洞,那些沉淀数年的羞辱和伤痛,那些曾经的绝望,也因为他今日这场战斗的开端和他的想像之间的极大落差。

    在他的想像中,身赋绝学,承袭半截道人一身惊天修为,又有通天丸之处,晋入知命境、并且远不是普通知命境的自己,今日重临世间,理当潇洒踱步而出,轻描淡写地击败宁缺,让这个带给自己无尽黑暗的仇人,陷入绝望之中。

    然而谁能想到,从战斗一开始,他便始终落在下风,准确地说,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卑微境地之中,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机会,一身霸道的知命境修为,还没有得到丝毫展露,自己便受了极重的伤!

    险之又险地硬抗闪避六枝元十三箭,还有一枝箭在铁弓弦上,七箭之后,隆庆被压制的苦不堪言,羞辱到了极点,也愤怒到了极点。

    这看似简单的道袖一拂,有着压抑多时的怒火和被压制到极点的战意,一旦施出,威势十分惊人,红莲寺残破石阶上下,雨水骤然一空,无数滴水珠,被尽数卷入袖风之中,然后狂肆地向黑色马车袭去。

    磅礴以至狂暴的天地元气,混合着雨水前行,竟似比元十三箭也不稍慢几分,每滴雨水,仿佛都变成了一根羽箭,或是一颗坚硬的石头。

    更令宁缺感到莫名畏惧的是,那些迎面扑来的漫天水珠。在雨空清光的照耀下,竟似涂了一抹淡淡的黑色,透着股诡异的危险味道。

    宁缺闷哼一声,射出了第七枝铁箭,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桑桑推入车厢里,这时,那漫天黑色的雨水便到了身前,他只来得及横移大黑伞,遮在身前。

    漫天雨水。像密集的箭矢般,击打在大黑伞的伞面上。

    还有很多雨水,击打在车厢侧壁上。

    黑色的马车,剧烈地颤抖,似乎随时可能侧翻,看上去就像汪洋里的一只小船,显得极为单薄可怜。

    漫天黑雨太密太多,大黑伞面积再大,也无法完全挡住,宁缺没有注意到。有几滴雨水,从缝隙里飘进了车厢,落在了桑桑的身上。

    他紧紧握着伞柄,右手关节微微发白。唇角淌出鲜血。

    与漫天黑雨无关,是因为他强行射出了第七枝铁箭。因为太过匆忙,而且隐隐中对隆庆拂过来的黑色雨水感到忌惮,所以这一箭,未能射中隆庆的身体。

    元十三箭对念力的消耗极为剧烈,当年刚刚研发成功时。二师兄曾经说过。宁缺只能射出数箭,便会虚弱无力。

    如今他的实力境界远胜当年,早已可以射完十三枝箭,然而今日七枝铁箭连射,中间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休息回复的机会,就如同七次闪电连续在雨云中亮起一般,如此高频高密的射击。是非常恐怖的事情,即便去年冬天在雁鸣湖上对阵夏侯。他都未曾这样做过。

    幸亏修行浩然气渐成,入魔后身躯得到了很大的强化。不然仅仅是连续射出这七枝铁箭,宁缺便会虚脱倒地,而此时,他手臂上的肌肉依然严重拉伤,右肩关节传来阵阵剧痛,短时间内,再难拉动铁弓。

    ……

    ……

    最令隆庆皇子感到心寒和震惊的,不是宁缺元十三箭的威力,也不是此人在战斗中展现出来的强悍手段与意志,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对手是怎样的人,他只是怎样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宁缺的第六根铁箭能够射中自己。

    如果不是屈辱的用胸口原先就有的箭洞避过这一箭,他或许会被射成重伤,甚至有可能死亡,然而当时他已然进入知命境对战的领域,整个人与周遭的自然融为一体,宁缺的修为尚在洞玄境,凭什么能够捕捉到自己?

    隆庆发现宁缺的身上还有很多秘密,或许那些秘密不是在他身上,而是在他身旁,比如先前那个撑着大黑伞的小侍女。

    隆庆看着宁缺被雨水打湿,却毫无变化的脸,神情微异说道:“你真是个怪物。”

    宁缺看着站在石阶后的隆庆,看着他胸口那个洞,说道:“你才是怪物。”

    隆庆抬步走下石阶,面无表情说道:“彼此彼此。”

    宁缺说道:“客气客气。”

    隆庆说道:“这次不客气,轮到你死了。”

    宁缺说道:“何以见得?”

    隆庆看着他手中铁弓,微笑问道:“尚能射乎?”

    宁缺心情渐寒,脸上的笑容却比对方更加真挚,说道:“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

    隆庆说道:“我的人已经到了,如果你还能射,那便……请射。”

    宁缺的笑容渐渐僵硬。

    隆庆的神情愈发优雅。

    秋雨之中蹄声疾,山道上那十余黑骑终于来到了红莲寺前。

    七箭连射,便是七道闪电,此时距离桑桑喊出隆庆的方位,其实只过去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可以想像这些黑骑的速度是多么惊人。

    ……

    ……

    宁缺的修为是洞玄境巅峰,就算他真的是知命以下无敌,就算除了元十三箭,他还有很多强大的手段,甚至有信心战胜普通的知命境修行者,但在桑桑重病的情况下,他没有可能单独战胜已入知命境的隆庆皇子,还有那十余骑洞玄境高手,甚至没有办法从对方的围攻中逃走。

    此时敌人并不能确定,他真的无法再次控弦开弓射箭,所以隆庆没有出手,而是警惕地等待着机会,然而即便他寻机恢复,能够勉强再射,却不知道该射哪里,如果还是要尝试杀死隆庆,那如何抵挡马上便要来到的如狼似虎的堕落骑士们?

    这场战斗的结局看似已经无法更改,绝望地看不到任何希望,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宁缺脸上微僵的笑容忽然变得生动起来,就像干涸很长时间的土地,忽然受到清凉山泉的滋润。

    隆庆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心头微微一凛。

    寒冷的秋雨一直不停浇洗着大黑马的头颅,却始终无法浇熄它眼中的暴躁情绪和狂暴的战意,然而就在宁缺脸上笑容发生变化的那一瞬间,大黑马眼中的暴躁情绪忽然消失不见,看着那些冲向马车的黑骑,流露出极端鄙夷的嘲讽轻蔑神情,就像看到了一群白痴。

    最前面的那名堕落骑士,开始默默摧动念力,右手离开马缰,开始捏剑诀,背上鞘中的飞剑嗡嗡轻鸣,身上的黑马急促而兴奋地喘息,马颈上的长长鬓毛随着最后加速的冲刺,在雨中不停翻飞,看上去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就在这时,一络鬓毛飘了起来。

    这个画面极其细微,不易察觉,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隆庆皇子面色剧变,厉啸警告。

    然而黑骑正在高速冲刺,堕落骑士们就算听懂了他的警告,并且有足够的纪律性来执行他的命令,也已经无法退出。

    他们已经无法退出这个战场。

    这个宁缺安排好的战场。

    冲刺在最前面的那匹黑色骏马,重重地一蹄踩进泥泞土地,第一个冲上青陵,然后便再也无法继续,因为它的马蹄断了。

    紧接着,粗壮的马颈上出现一道细细的红线。

    强健的马身上,出现了更多数细密的红线。

    因为不同部位的用力不匀,那些红线渐渐变宽,然后分开。

    整个马身,变成了无数块悬浮在空中的肉块,肉块间隐约有血。

    最前方那颗马头,悄无声息地脱离身体,依然向前飘行,甚至还能看到马鼻里喷出的热雾,还能听到它喘息的声音。

    一匹冲刺中的骏马,就这样变成了冲刺中的无数块血肉。

    这个画面诡异到了极点。

    马背上的那名堕落骑士,也有几乎完全相同的遭遇。

    他的右手离开缰绳,刚刚捏成剑诀,飞剑刚刚出鞘,上面便多出了一道深刻的切痕,悄无声息断成两截。

    他捏着剑诀的手指上多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手指像熟透的果实一般,纷纷落下。

    紧接着,他的小臂被切断成无数截细片,又被切成更细的肉块。

    他的颈被切断。

    整个身体被从中切断,又被切的更细。

    然后和身下被割成碎块的马身,一道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就像一座崩坍的冰川。

    前一刻,还是一名洞玄境的高手,和一匹神骏的战马。

    下一刻,便变成了积水青陵上胡乱堆砌的两堆血肉。

    ……

    ……

    听到隆庆皇子示警,做为堕落骑士中最强者的紫墨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感觉到秋雨中那道诡异而恐怖的气息,他近乎本能里重提缰绳,不惜把身上战马勒至近乎窒息,也要强行停下速度。

    骏马一声痛苦地长嘶,如人般立起,身体却控制不住的继续向前,紫墨闷哼一声,飞离马背,重重摔在湿漉泥泞的地面上,然后双脚蹬着泥地,拼命向后坐退,看着身前的秋雨,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

    ……

    (睡了两个多小时,六点半起床,吃饭,然后写到这时候才写出一章,真是困啊……接着写下一章,争取十二点半前写出来。)(未完待续。。)

    在这个时刻,这群堕落骑士们展现了洞玄境高手的真实水平,尤其是表现出了冷酷冷静在战斗中的绝对重要程度。

    虾米文学

    这些堕落骑士,并不知道秋雨里那辆黑色马车隐藏着怎样的凶险,但在隆庆示警声响起的瞬间,除了冲在最前面那名骑士,其余的所有人都像紫墨那样,做出了最快也是最正确的反应——他们抛弃了身下的骏马,顾不得任何事情,在湿漉的泥地上连滚带爬,狼狈地以手抓地,蹬着腿,拼命地向远离黑色马车的方向而去,只要能够拉远一段距离,他们似乎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即便如此,这些堕落骑士依然没有完全避开伤害,数匹冲的太快的骏马冲进秋雨中,被雨中的无形力量割成碎开的肉块,有的骑士靴底被无形的线条切碎,有的人整只小腿被切了下来,断面处光滑一片,看上去就像是红色的圆里有白色的眼睛,反而显得愈发恶心。

    惨厉的嚎叫声,在秋雨里不断响起,空中那些肉眼根本看不到的线条,似有灵性般,追逐着切割着一切。

    紫墨在雨中向后疾退,抓起两名受了轻伤的同伴,奋力掷向后方,就是耽搁了这么片刻,他身上的盔甲上,便多出了数道如同被锈蚀出来般的刻痕,似乎马上便要崩解。

    他闷哼一声,飞剑出鞘,蕴着精纯的天地元气,在身前疾速呼啸而行,光影流转间,不知道与雨中那些无形的切割力量,发生了多少次对撞,本来亮若明片的飞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

    本命飞剑黯淡受损,对修行者来说,是很严重的事情,然而此时紫墨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借着本命剑争取到的片刻时间高速后掠,也不知道退了多远,终于成功地离开了黑色马车周遭,离开了这场凶险的秋雨,这才急忙把自己的飞剑召了回来。

    一名洞玄上境的堕落统领。在黑骑的最后方,他没有受到秋雨中无形切割力量的影响,只是看着那些冲进秋雨便成碎块的骏马,看着同伴们身上诡异地出现血线和深刻的伤口,听着同伴们的痛嚎闷哼,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阴怒不甘至极。

    只闻他一声厉啸,鞘中飞剑嗡鸣而出,化作一道带着黑色边缘的青光,倏乎间穿透层层秋雨。向着秋雨深处那辆黑色马车刺去!

    然而一入秋雨,准确说,一旦进入黑色马车周遭的层层秋雨里,飞剑便再也无法维持这等威势。.【虾米文学瞬间变得黯淡起来,表面出现一层锈痕,似在片刻间承受了被雨水冲洗数十年的效果。

    紧接着,飞剑的锈痕表面之上出现了很多细微的刻痕,龟裂一般。

    啪的一声响,飞剑跌落在距离黑色马车三丈远的雨水中。再也动不得分毫。就像是死透了的虫子,只能被雨水浸泡至腐烂。

    本命飞剑被毁,那名堕落统领脸色骤然苍白,哇的一声鲜血狂喷。

    寒冷的雨水,从紫墨头发里流下,淌过他的眼睛。

    他看着身前的秋雨,即便被逐出神殿,被叶红鱼废去修为时。依然坚毅的眼眸,终于出现了恐惧的神色。

    一场秋雨一场寒。

    只是一场秋雨。层层的雨帘,重重的雨丝。只是那样安静的下着,冲冼着霜黄的野草,冲洗着马车与地面的血水,雨中什么都没有,然而里面却仿佛有无数根最细最锋利的钢线,沉默地等待着切割开任何胆敢进入秋雨中的事物,无论是马是人还是剑。

    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秋雨本身,而是雨中那辆安静的黑色马车,看着那辆黑色马车,看着车上的宁缺,紫墨的脸色愈发苍白,觉得这辆黑色马车和车上的人,都并不属于这个真实的人间,而是来自幽冥的世界。

    眼看着最强大最忠诚的下属,被一场秋雨重创,隆庆眼眸骤然寒冷,不想再去猜忖宁缺是否还能射出元十三箭,识海里念力骤然喷薄而出,调动寺庙四周的天地元气,转化成自己的气息,直接袭向着黑色马车。

    带着寂灭意味,充满了毁灭能量的气息,仿佛拥有自己的颜色,那便是黑色,然而这道看似强大的气息,刚刚进入黑色马车周遭的秋雨中,便瞬间消失不见。

    至少是在隆庆的精神世界里消失不见,失去了对那道气息的联系,让他的识海受到了剧烈的震动,不由脸色微白,身形微微摇晃起来。

    秋雨里的无形切割力量,竟能把最纯粹的气息切割开来!

    隆庆忽然想起传说中的某种符,那种修练至极处,甚至可以把空间切割开的神符,不由面色微变。

    “井字符!”

    隆庆看着宁缺,冰冷的眼眸里充满了震惊,又隐隐透着令人感到心悸的饥渴,就像是饿了十几日的乞丐,忽然在破庙里看见了一个白面馒头,他哪里会理会馒头上有没有血,有没有灰尘,他只想把这只馒头吃进肚子里。

    “你居然学会了颜瑟师叔的井字符,看来这两年里,你的进步也不小。”

    井字符是宁缺最强大的一道符,在他的手中施出来,威力甚至已经近乎于神符,然而动用井字符,对他的境界也是极沉重的负担,此时他的脸色竟似比隆庆还要更加苍白几分,勉强笑道:“这两年不知道你躲在哪里,也往是被关在黑狱,也许是遇着什么奇遇,但总之你离开这世界太久,所以有些落伍,不知道我现在的传说,我可以原谅你的孤陋寡闻。”

    隆庆淡然说道:“然而战斗才刚刚开始,你便把自己最强大的底牌掀了出来,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做出如此不智的选择,是我给你的压力太大?”

    “我本以为我们这些书院弟子已然是世间最自恋的人,却未曾想到今天又看到了你,不过你这个问题问的真的很白痴,以虎搏兔亦当用全力。既然是战斗,当然要从一开始便动用最强大的手段,这可是那些只知写字发呆的少女都懂的道理。”

    宁缺这句话里的少女,自然指是的书痴莫山山,当初在荒原旅途中,他曾经教过她以虎搏兔的战斗态度。

    被宁缺嘲讽为白痴,隆庆也不动怒,看着他平静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宁缺说道:“如果你不愿意再打下去,你先走便是。我没有意见。”

    隆庆微笑说道:“你今天必须死。”

    宁缺看着秋雨,说道:“你可以尝试过来杀死我。”

    隆庆也望向这场秋雨,感受着雨中若隐若现的凌厉符意,笑容有些淡漠,有些讥诮,井字符确实强大恐怖,即便是他,也无法破解,然而符道最大的特点或者说弱点,便是无法永远地维持符力。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自然里的风雪雨露霜雪,终会逐渐淡化,直至最后归于寂灭。

    隆庆右手负在身后。左手指着凄寒秋雨,微笑说道:“待雨停符消,青天重现,便是你的死期。”

    宁缺沉默不语。

    这令隆庆感到有些不满意,他认真地重复说道:“你今天逃不走了。”

    宁缺说道:“从知道来的人是你开始,我便没有想过要逃。”

    隆庆微微一怔。问道:“这是为何……你觉得我们之间终有宿命的一战?”

    宁缺微嘲说道:“真不知道你在燕国皇宫里是看什么长大的。世间哪里来这么多的宿命?之所以我不逃,当然是因为用不着逃,不要忘记,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你从来没有胜过我。”

    “原来如此。”

    隆庆有些情绪复杂地感慨一笑,笑容显得有些痛苦,有些感伤,说道:“难道现在你还可能是我的对手?”

    “我说过我不知道这两年你身上发生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奇遇,但我不可能畏惧你。只要是你,我便相信自己肯定不会失败。更不会死亡。”

    宁缺看着隆庆皇子,说道:“因为这是我的故事,在我的故事里,像你这种角色,永远只能用来陪衬我。”

    车厢里。

    桑桑正在往匣中剩着的铁箭上安装什么,听着宁缺的话,手指微微一僵,问道:“你真这么想的?”

    雨水掩盖了宁缺轻微的语声。

    “我不是小师叔,也不是二师兄,当然不可能这么想,而且我看这个世界上最像故事男主角的人,最后好像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不喜欢他,所以哪怕打不过他,也要把他恶心死。”

    宁缺用余光瞥了桑桑一眼,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他。”

    桑桑有些羞怒,解释道:“我现在又不喜欢他,而且那时候只是看着他生的好看,想多看两眼。”

    宁缺冷声说道:“至少曾经喜欢过,哪怕喜欢的是脸,也是喜欢。”

    秋雨凄寒,符意凌厉,血水渐淡,痛嚎渐低,红莲寺前的气氛依然紧张,甚至将要窒息,然而在这个时候,宁缺和桑桑居然还有心情,藏在黑色马车里窃窃私语,说着当年的旧帐。

    隆庆沉默无语。

    此时井字符降临在黑色马车旁的秋雨里,他和堕落骑士们无法靠近,然而宁缺却也无法趁机逃离。

    再强大的符终有消失的那一刻。

    隆庆明白,宁缺试图拖延时间,尽快的恢复,于是他略一思忖后,就在**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开始冥想,开始治疗体内的伤。

    这是战斗里的片刻安宁。

    这是秋雨暂歇。

    ……

    ……

    (吃个中饭继续,从昨天晚上开始,中途睡了两个多小时,这是第六章,看看一共能写多少吧,蛮自虐的快感,我是s也是m,请大家继续支持月票,感谢。)(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堕落骑士们搀扶着退到不远处,开始包扎治伤休息,他们望向黑色马车的目光中畏怯渐去,警惕和仇恨的意味渐浓。------精彩开始-----.^_^(拼音o).

    先前以雷霆之势自山道来,结果连黑色马车的边都没有触到,便被迫退避,还付出了一名同伴死亡,数人重伤的惨重代价,对于身为洞玄境的他们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耻辱。

    秋雨仍在持续,红莲寺内霜叶零乱,马车湿漉。

    宁缺已经坐回车中,盖好天窗,隔着车窗看着石阶上的隆庆,忽然心头一动,问道:“喂,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隆庆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淡然说道:“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宁缺看了眼秋雨,说道:“故事如果太长,可能没有办法听完。”

    只有在井字符意还存在的时候,才能够讲故事,能够听故事,一旦井字符意消失,讲故事听故事的人,便会回到原初的身份——不共戴天的仇敌。秋雨中的井字符,在这种时刻,不再那般恐怖,反而会场间带来了短暂的和平,或者说平衡。

    “我戴着面具,你都能一眼认出我,对我的故事还如此感兴趣,那些年修行界里都在传说,你我是宿命的一生之敌,看来果然有道理……”

    隆庆皇子面无表情说道:“既然如此,我自然不能允许你这个书院十三先生一个人在修行界里光彩夺目,所以我回来了。”

    宁缺微讽说道:“不要以为晋入知命境,便能随便摆个派头,就把我震的五体投体,佩服不已,你知道的。我们那个地方不多,就是知命境多。像白菜一样。漫山遍野都是。”

    隆庆平静说道:“我不是普通的知命,相信你应该已经感受到了。”

    宁缺确实在隆庆的身上感知到了很诡异甚至有些恐怖的气息,比普通的知命境显得强大很多,但他只是笑了笑。说道:“不普通的大白菜,终究还是大白菜。”

    然后他脸上的笑意渐敛。看着隆庆脸上的银色面具,皱眉问道:“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隆庆开始讲述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却被他用最简单的语言勾勒的非常清楚。只需要听其中的几个关键词。便能感受到这个故事的离奇残酷甚至是悲壮。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情绪变化,仿佛是在讲诉别人的故事。

    事实上,他并不想对别人讲述这些,只不过宁缺对他来说有别样的意义,所以他想让宁缺在死前。知道自己曾经失去的以及重新获得的。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

    堕落骑士们大概知晓司座大人身上发生过什么,却不知道这些细节。听着秋雨里传来的声音,他们沉默而专注地听着,偶有动容。

    “很不错的故事,就是有些老套。”

    宁缺的点评很冷漠,甚至有些刻薄。

    隆庆并不在意。

    “我不相信宿命之敌的说法,当然我更不相信,你历经千辛万苦,重现人世,就会像大部分故事的结局那样,把曾经受过的羞辱全部找回来。”

    宁缺说道:“因为你所受过最大的两次羞辱都来自于我,如果让你把这些事情全部找回来,我如何自处?”

    隆庆说道:“既然是死,死后之人哪里还用在意如何自处?”

    宁缺说道:“我不会死。”

    隆庆说道:“我是昊天选择的天谕之人,乃天命所归之人,我不会死,那么你就必须死。”

    宁缺看着他平静的神情,忽然觉得有些寒冷,又想起二师兄曾经对柳亦青掷地有声问出的那句话,微笑说道:“你怎么证明?”

    “昊天的意志无从证明,也不需要证明给凡人看到。”

    隆庆的回答很无趣。

    宁缺看着他,面露嘲弄。

    隆庆说道:“我服过通天丸,这算不算是证明?”

    “通天丸很稀奇吗?”宁缺问道。

    隆庆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宁缺看着他笑了起来,说道:“几年前我就吃过。”

    他的笑容很贱。

    他的声音很冷。

    “我还可以告诉你,陈皮皮手里有一大把通天丸,如果我们愿意,可以拿来当炒豆吃,那这又证明了什么?证明了我们是昊天的私生子?”

    明明知道这句话肯定有不实之处,但隆庆依然忍不住面色微变。

    他如今心境宁静时如水,冷酷时如冰,甚至已经快要接近无情无识的太上境界,然而被宁缺连番嘲讽打脸,心头的那抹躁意终是渐渐浓了起来。

    宁缺继续说道:“你带着这群堕落骑士,双手沾满血腥,被西陵神殿追杀,居然说自己是天谕之人,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这只是精神自慰罢了。”

    隆庆沉默片刻后说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或许我不是什么天谕之人,而是冥王之子,所以此生才会承受如此多的折磨痛苦,却又每每能在最黑暗的时候看到希望,而最终可能会沉沦到无尽的深渊底部。”

    听到这句话,宁缺心头微凛,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愈发讥讽起来:“殿下,你真的离开这个世界太久了,居然不知道现在流传最广的那个传言。”

    隆庆微微皱眉,问道:“什么传言?”

    宁缺用手指着自己,说道:“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冥王的儿子。”

    “传说中冥王有几万个子女,当然投射到我们这个世界上的只有一个,那代表着灾难和毁灭,并不是什么光彩夺目的形象。”

    宁缺看着他说道:“结果连这么一个名头,你都想和我争?殿下,你实在是太过好胜,太过骄傲,而且你的骄傲是虚假的骄傲,因为你依然在意世人的眼光。当年你连续败在我的手中,受尽羞辱和世人的冷眼。所以你此番重现人世。除了杀死我,更重要的是想重新获得世人的尊重。”

    “如果得不到尊重,你甚至不惜让世人恐惧你,因为这些浓烈的情绪。是支撑你活到现在的精神支柱,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需要足够震撼的身世来历,很遗憾的是,就算你能杀死我。却无法在这方面超过我。因为我的老师是夫子,哪怕你被知守观观主收为弟子,你依然不如我,因为你的老师永远打不过我的老师。”

    “为了修复自己的信心和严重受损的荣光,为了重新获得世人的敬畏目光,你近乎饥渴地让自己不断强大。并且不断催眠自己,想让自己相信。你真的是什么天谕之人,可惜道门的不容让你这方面的信心都开始动摇起来,于是你转而望向黑夜,恨不得让冥王与你的母亲上床。”

    宁缺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你已经疯了。”

    隆庆说道:“将死之人,哪有资格评断我。”

    宁缺说道:“我也许没有资格,夫子呢?”

    隆庆沉默。

    宁缺说道:“当年你我一道登山,参加书院二层楼的考试时,你在柴门勒石上看到的是什么字?”

    隆庆微微眯眼,他当然记得石上写着的那四个字,但他不想记得。

    宁缺说道:“君子不争,这就是夫子对你的提醒或者说警告,你总想与人争,岂有不输的道理,你总想与天争,天怎能容你?”

    隆庆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如果天不能容你,你……争还是不争?”

    宁缺说道:“该争的时候自然还是要争一下。”

    隆庆说道:“那为何我便不能争?”

    宁缺理所当然说道:“你凭什么和我相提并论,你不要总想着和我争,你没有可能争的过我,越争输的越惨。”

    隆庆笑了笑,平静而冷漠。

    就在他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宁缺忽然推开天窗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自天而降的雨水,感受着雨中渐淡的符意,说道:“不要说这么多废话了。”

    隆庆微微皱眉,心想究竟是谁在说废话?

    车厢里,桑桑把经过改制的小铁圆筒,套在了匣中剩下的五根铁箭上,默默想着,少爷果然是世界上最会讲废话的人。

    隆庆抬手,指向秋雨深处,说道:“你的井字符还在。”

    宁缺左手握住铁弓,说道:“白痴,既然是我的井字符,怎么可能对我起作用。”

    隆庆微笑说道:“那你为何一直未动?”

    宁缺说道:“因为我需要休息,不然真的拉不动弓了。”

    隆庆问道:“休息好了?”

    宁缺说道:“神清气足意满,浑身都是劲儿。”

    隆庆说道:“休息不用说话,有井字符在,拖延时间也不用说话,你先前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而且似乎发自真心。”

    “那些话当然是发自真心。”

    宁缺伸手接过桑桑递过来的铁箭,看着隆庆说道:“我将要杀死你,而我真心希望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段时光,也过的非常不爽。”

    隆庆面色微寒。

    宁缺弯弓搭箭,不再有任何废话,一箭向他射了过去。

    隆庆对他的无耻冷血的战斗风格极为了解,谈话之时看似平静,实际上一直在默然准备着下一场战斗的到来。

    看似毫无预兆的一箭,早已被他料到。

    他做了充分的准备,甚至比先前未受伤时接宁缺铁箭时,更加从容,只见他道袖轻拂,破庙之前天地元气大乱,隐有桃花复现。

    黑色的桃花,看似轻描淡写地接下了这一箭。

    隆庆的身影融入秋雨之中,如魅般便要掠过那一箭。

    接下来,便是一位知命境强者的恐怖反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那根刺在黑色桃花上的铁箭,爆了。

    ……

    ……

    (写最后几句时,忽然想起了朱雀记里的一章,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是散乱而自由的,如果您也喜欢,请继续投月票吧,我还会继续写,初步打算把这段大情节写完,什么时候写完,真不知道,趁着还没有昏,提个速,下一章争取四点前写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