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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红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宁缺看着她继续说道:“隆庆活着,对你们西陵神殿,对我们大唐都没有任何好处,而我现在没有办法去杀他,所以需要你亲自出手。”

    叶红鱼忽然说道:“他既然背叛了神殿,那么便无法再在吴天的世界里生存下去,所以他肯定会离开中原,进入荒原。”

    宁缺说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荒原漠阔无垠,他带着那些堕落骑士往天弃山里一藏,谁能再把他找出来?”

    “但要离开中原进入荒原,如果不从你们唐国走,便必须通过燕国的土地,我不认为隆庆和他的下属能够做到。”

    叶红鱼说道:“因为你忘记了燕国有一个人,和我们比起来,那个人才应该是隆庆最想杀的人,相对应那个人也最想隆庆去死?”

    “你是说崇明太子?”

    宁缺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西陵神殿早已做了安排,但他依然觉得不可靠,皱眉说道:“就算崇明太子能够掌控燕国的骑兵,但终究都是些普通人,我不认为他有能力把隆庆杀死。”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就算不能杀死至少能够拖住他一段时间。”

    宁缺明白了一些什么,说道:“拖延自然是为了等人到。”

    叶红鱼说道:“正是如此。”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亲自去。”

    叶红鱼平静回视他,说道:“我亲自去。”

    宁缺顿时松了一口气,说道:“再见。”

    叶红鱼细眉微挑,说道:“似乎你很不想看见我出现在你面前。”

    “如果是别的时候,我很愿意泡上一壶好茶,切上几盘牛肉,和神座大人您来一番促膝长谈,直至夜烛渐尽……但我现在真的很着急。”

    “再好的茶也不能配牛肉,应该用烈酒来配,身为夫子的弟子,你居然会在食材搭配上犯这种错误,看来你真的很着急。”

    宁缺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靴子,想着昨天这双靴子踩过的那些血水,说道:“昨天在红莲寺前,隆庆说过他有可能是冥王之子。”

    听着这句话,叶红鱼笑了起来,笑容里隐藏着的意味却很复杂,她看着宁缺说道:“如今世间所有人都在猜测你就是冥王之子,只不过因为没有证据,所以无论是我们道门还是佛宗都没有出手,结果你却说隆庆才是?”

    宁缺抬起头来,摊开双手微笑说道:“至少从这些年的故事来看,隆庆比我更像是冥王的儿子,因为他比我黑,也比我惨。

    叶红鱼说道:“这不能说明任何事情,要知道,之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在猜测你是冥王之子,是因为前任光明神座用他的眼睛,在长安城里发现了你。”

    宁缺说道:“但是他看到的未必便是真实的,事实上当年西陵神殿最终还是否定了他的看法,观主渠自把他镇压入幽阁便是明证。”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光明神座只是看错,道门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观主为什么会重履人间国度,亲自出手镇压?我不知道当年究竞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我隐约觉得这件事情不会这般简单。”

    “世间绝大多数事情,想的简单便简单,想的复杂便复杂,当年观主之所以亲自出手镇压卫光明,或许只是因为那个老头执念过威,依然想在长安城里掀起血雨腥风,杀死他臆想中的其王之子,而观主心系天下及道门,哪里会任由他挑起道门与书院之间的又一场战争?”

    宁缺平静说道:“我有想过这些事情,但你大概没有想过,就算卫光明是百年来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光明神座,但光明与黑暗始终是超越人间的领域,他凭什么能够看穿冥王这种层级存在的安排?”

    “也许当年卫光明看到的真相,只不过是镜子里的真相,所以错把虚妄当成了真实,我只不过是冥王投在人间的一个假象,是镜子里的假人,而隆庆却并不在这个镜子里,他才是真实的那一面。”

    道殿大门缓缓开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殿内涌出的空气扰动,石阶周遭的光线顿时变得有些闪烁不安。

    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在夜风里缓缓飘拂,叶红鱼叫情漠然地走了出来,看着她的身影,包括红衣神官在内的所有人赶紧躬身行礼。

    没有和道殿里的神官们有任何交谈,也没有去皇宫接受齐国皇帝的参拜,叶红鱼坐上神辇,带着五百名神殿护教骑士和数十名裁决司下属,就这样离开。

    暮时神辇方至,入夜不久便要离去,她离开西陵神殿,降临这个人间之国的都城,似乎只是专程过来与宁缺见面,替桑桑治病。

    一直保持着肃然沉默的裁决司下属们,此时终于再也无法压抑住心中的震惊,疑惑里向道殿上方那个幽暗的窗口,心想居然能够让裁决神座召之则来挥之则走,看来书院和神座的关系竟是出乎意料的亲近啊。

    魁梧如山的罗克敌在神辇后方沉默行走,他神情漠然看着神辇幔纱里那个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影,眼眸里的狂热贪婪神色一现即隐。

    痴于修道,故名道痴,但你真是信徒们眼中那个一心修道不问世事,甚至不识人间烟火的道痴?他默然想着,居然会借书院的势,来让自己在神殿里的地位愈发稳固,这样的人又岂会真的不识人间烟火?

    整个大陆秋风渐肃,地处北陲的燕国都城成京,更是寒若凛冬已临,枯黄的落叶在静寂的长街上被风吹抟着满地乱滚,伴着簌脆的声音碎成粉末。

    从晨时起,燕国都城的绝大多数街道都已经戒严,除了手持兵器的军队之外,街上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即便如此那些军卒依然显得格外警惕

    背着街道而站,盯着眼前所有能活动的物体,包括那些落叶也不例外。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在长街中缓慢移动的那座巨大的神辇,那座神辇刚刚由南城门入京,过燕国皇宫而不入,便又向北城门而去。

    那座神辇华丽巨大,仿佛就像是移动的道殿

    再加上前后数百骑护教骑兵以及数十名裁决司的强者,按道理来说,应该行走的非常缓慢,事实上,它此时行走的也确实缓慢,然而神奇的是,前些天这座神辇还在南方的齐国都城,此时便出现在了最北方的燕国都城,这本身就已经近乎神迹。

    神辇四周的幔纱非常轻薄,哪怕像冬日湖畔雾中的寒柳般

    垂落了无数层,依然无法完全隔绝光线与寒风的渗入。

    神辇内有些寒冷,呵气便成热雾叶红鱼却还是穿着那件单薄的血红色神袍,轻轻踩在绒毯里的双足赤裸着,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崇明太子紧了紧身上的裘袍,尽量让自己的坐姿更加端正恭敬,拼命不去看美丽少女的赤裸玉足

    因为他很清楚这位少女虽然美丽,但在穿上这身血红色神袍之后,她的美丽便已经属于吴天不是自己这些凡人所能亲近。

    叶红鱼看着远远坐在数丈外的文弱男子,寒声说道:“你很令我失望。”

    崇明太子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说道:“神座大人,虽然我也很想杀死我那个弟弟但他毕竞也是父皇的儿子,在燕国里有很多忠诚的下属

    最关键的是,他现在已经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燕国国力孱弱,实在是没有办法拦住他。”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再弱小的国度,也不是一个修行者所能抵御,我在信中便说过,你拦不住他也要拖住他一段时间。”

    “令神座失望,实在是崇明的不是。”

    崇明太子看着城门外的北方原野,脸上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喃喃说道:“这一次他去了那边,便再也没有人能拦住他了。

    叶红鱼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

    隆庆皇子和他的堕落骑士,成功地突破了西陵神殿的数道防线,在进入燕国疆土后,更仿佛融进了这片土地,悄无声息地便穿越了成京,进入了荒原。

    在很多人看来,西陵神殿对这名叛教者的追杀,只能到此为止,因为即便是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宫叛教,道门也没有尝试过进入荒原追杀。

    因为那片看似荒芜,实则富饶的土地,并不属了中原人所有。

    吴天神辉,还没有完全覆盖那里。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杵的是,裁决大神官的神辇,并没有在成京城折井南下,而是继续向着荒原里进发。

    肃杀秋风在荒原上愈发强劲,某一时刻,竞是把神辇四周的重重幔纱全部吹了起来,此时才有神宫震惊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了裁决神座的曼妙身影。

    在燕国边塞西北方的原野上,有片不怎么险崛的山峦,山里有温泉,山畔有碧蓝如海的一片细湖,湖形若美人的腰。

    秋风在山崖间轻吹,叶红鱼身上的血红神袍猎猎作响,白勒出极为迷人的腰线,就像是崖下那细细的蓝湖,能让世间无数人心甘情愿溺毙在其间。

    看着远处幽蓝湖畔的那几个火堆,她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正如同登上裁决神座一样,这些对她来说都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既然答应宁缺会亲自杀死那条疯狗,那便一定会做到,无论要追到天涯还是海角,无论是在中原还是荒原。

    (未完待续

    碧蓝如海,其形似腰,实际上只不过是北方的一片狭长瘦湖,当年宁缺曾经在这里停留过,莫山山和墨池苑的少女们在这里暂歇过,这里曾经发生过很多有趣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叶红鱼曾经在云雾中的吊篮里听说过。

    很遗憾的是,当她来到这片蓝湖时,所以面对的不是温泉帷幕后那个黑发如瀑微湿的少女书痴,也不是那些长安城与大河国的吃食,而是远处湖畔石堆间的几处篝火,以及火畔的数十人。

    在红莲寺遭到宁缺反噬,隆庆陷入半昏半疯的精神状态中,幸亏被忠诚的部属带着逃走,而在他醒来或者说清醒之后,根本来不及感慨或是低落,便带着这些部属,毫不动摇地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千里旅途中,隆庆凭借着在神殿多年的积威,再次成功地突破了裁决司设下的重重防线,并且收拢了很多最忠诚的下属,赐予这些人珍贵的坐地丸,从而让死伤惨重的堕落骑士队伍,再次变得强大起来。

    自两年前传出隆庆死讯后,燕皇只余一子,朝局再无争端,燕国的朝堂和军方,早已被崇明太子牢牢控制,所以神殿方面本以为,当隆庆带着堕落骑士们进入燕国时,必然会遭到自己兄长最致命的重击。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不知道隆庆使了什么手段,又或是得到燕国某位大人物的暗中帮助,他和他的下属们竟是轻而易举地横穿整个燕境,直至出塞也没有遇到强力的狙击,让他们终于抵达了荒原。

    坐在火堆旁,隆庆皇子脸色苍白,不时拿起手巾捂嘴,掩不住咳嗽,也无法让雪白的手巾不被咳出的鲜血染红。

    在红莲寺秋雨中与宁缺一场大战,他身受重伤,到现在都没有完全痊愈,他看着身前碧蓝如海的湖水,看着那些被寒冽秋风堆着在湖面上行走的薄薄冰块,想着两年前从此间进入荒原,从而自己的一生都被改变,不由沉默无语。

    便在这时,碧绿胜蓝的秋湖深处,忽然掠过几道清晰的白色涟漪,水波前方的数道黑影明显是鱼儿留下的,只是要激起这样大的水花,那鱼得有多大?

    隆庆看着手中染血的雪白手巾,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把手巾收回袖中,然后缓缓起身,望向湖对岸那个穿着墨红神袍的少女。

    那件神袍很薄,上面染着的红色却很浓,浓的像血一样,落在那名少女美丽的身躯上,就像红色的天鹅绒一般顺滑,甚至有了肃穆庄严的感觉。

    隆庆对这件血般的神袍很熟悉,过往这些年,他无数次在墨玉神座上,看到裁决神座穿着这件血袍,他也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件似乎染着亿万人陈年血迹的神袍如果穿在自己身上,那会是怎样的感觉。

    可惜的是,这件血色的神袍新的主人并不是他。

    隆庆对裁决神袍的新主人也很熟悉。很多年前,他在天谕院崭露头角,正要灿烂夺目之时,有一个穿着青色道衣的小女孩,带着倔强骄傲冷漠的神情,在神官恭敬的牵引下,来到了天谕院学生们的面前。

    从那天开始,叶红鱼和隆庆皇子这两个名字便经常被人拿来做比较,一个是道痴,一个是西陵神子,同时离开天谕院,同时进入裁决司,然而令他感到无尽羞辱的是,他从来没有赢过她,从来没有走在过她的前面。

    在天谕院的时候,他的成绩排在第一,那是因为她经常不参加考试。当他进入洞玄境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知命境的门槛,他是神殿裁决司的二司座,她则是裁决司的大司座,两年前在荒原上,他眼看着要先她一步踏入知命境,却惨遭变故,而紧随其后,他才有些落寞苦涩地知道,原来她早就随时可以进入知命境。

    隆庆很清楚,自己与叶红鱼此生必有一战,非如此,不能让自己的道心真正通明,正如同宁缺对于他修道旅程的意义一样。

    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战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

    叶红鱼向秋湖上走来,赤裸双足轻轻踏在湖水上,飘然而行,血色神袍被湖风吹的不时卷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浑身浴血的仙子,魅惑与圣洁相杂,别样美丽。

    如果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她每一次落足时,便有一片薄薄的冰块飘到她的脚下,那些薄冰仿佛能够感知到她的心意,又或者说她对这片秋湖上的所有事物的运行规律都掌握的极为彻底,这比踏湖而行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司座大人!”

    “神座!”

    穿着黑色盔甲的堕落骑士们,看着湖面上的血袍少女,震惊地纷纷站起,伴着战马阵阵惊恐的嘶鸣,很多人竟是恐惧地忘了准备战斗。

    隆庆沉默看着叶红鱼轻踩湖冰而来,静思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体内的念力磅礴而出,毫不犹豫地召唤出了自己的本命桃花。

    面对着这样恐怖的对手,他清楚任何战斗手段或技巧以至于意志上的较量,都没有任何意义,只能以自己最强大的本领与对方硬拼。

    黑色的本命桃花有五瓣,其中一瓣被宁缺的元十三箭射至枯萎,还有两瓣则是在破庙前的自暴中凋落碾碎成粉,如今看上去不免有些怪异,凄惨中透着股令人恶心的丑陋意味,就像是海船上死了半年的腐鱼。

    感受到隆庆皇子本命桃花里蕴藏的死寂黑暗意味,堕落骑士们顿时精神一振,摆脱了对叶红鱼的天然惊恐,只听得嗤嗤破空之声大作,数十柄道剑振鞘而出,带着凄厉的嗡鸣,向着湖面上的少女袭去!

    在隆庆皇子召出黑色本命桃花的那一瞬,叶红鱼脸上的神情微变,因为她感知到了那道死寂的气息,联想到知守观里的惨案,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至于那数十柄看似威力强大的道剑,则根本不在她的眼中,她甚至没有投予任何的注意力,双手微展神袍,圣洁的昊天神辉顿时在湖上散播开来。

    堕落骑士们在坐地丸的帮助下,绝大多数都拥有了洞玄境的修为,尤其是那几名侥幸活下来的骑兵统领,境界更是高深,他们如今的本命道剑,跟随着隆庆皇子的气息,抹着向冥王牺牲后所换来的幽冥黑色,威力十分惊人,可以直接破开铁甲重骑的正面骑,普通的修行者根本无法抵抗。

    然后西陵神术正好是这些幽冥道剑的克星。

    当这些黑色道剑看似无可抵御地飞到湖面上,飞进叶红鱼身周十余丈的昊天神辉里后,就像是鬼魅遇到了烈日,剑身顿时剧烈地颤抖起来,冒着阵阵青烟,发出类似哀鸣的凄惨叫声,哪里还有先前的威势。

    有的黑色道剑见机不对,试图飞离昊天神辉控制的范围,但剑身上冒着的阵阵青烟,就像是无数条无形的绳索,紧紧地缚住它们,无论它们怎样拼命地东突西刺,依然无法飞出这片圣洁的光辉,看上去就像灯罩里的飞蛾。

    血红色的神袍在玉臂上如瀑布般垂落,叶红鱼就以这种平静的姿态,轻踏湖水缓慢而不可阻止地向着碧湖对岸行去。

    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昊天神辉,就像是一个极大的光罩,随着她一道在湖面上移动,而那些黑色的道剑,也被她带动着一道移动。

    这幅画面很诡异,很震撼。

    赤裸的玉足,踏上湖岸,在冰冷的沙砾地里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圣洁的昊天神辉,渐渐敛没于叶红鱼的身体。

    那数十柄黑色的幽冥道剑,如蒙大赦,便欲飞走。

    叶红鱼极为随意地抬起右手,伸向空中,握住其中一柄幽冥道剑。

    在她的手握住这把幽冥道剑的瞬间,黑色的剑身似失火般冒出无穷青烟,而伴着这些青烟,道剑竟是渐渐回复了光明的白色。

    其余的数十柄幽冥道剑,有的成功地飞回了堕落骑士的身旁,更多的则是凄惨无比地摔落在寒冷的湖水中,溅起无数浪花,惊了无数湖鱼。

    叶红鱼随意夺剑,出剑的动作看上去似乎也很随意。

    她一剑刺向那朵黑色的本命桃花。

    唯因随意,所以根本不知剑意所指何方,那又如何躲避?

    面对着融合了轲浩然剑决和柳白剑意的这一剑,隆庆根本闪避不开,他也根本没有想过闪避,脸色苍白却坚定地迎了上去。

    剑尖轻点黑色桃花依旧完好的一瓣。

    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

    以精纯天地元气凝成的黑色桃花,剧烈颤抖起来,竟瞬间便有崩裂之迹。

    隆庆的眼眸里没有任何绝望的情绪,只是坚定和冷酷,下一刻,他~~-眼睛里的黑与白再次融合在一起,变成了惨淡的灰色。一道极为贪婪狂暴的气息,从他身上那件黑色的道衣里喷射而出,顿时扰的秋湖荡漾不宁。

    看着他那诡异的眼睛,叶红鱼微微蹙眉,神情显得有些凝重,又有些厌憎,最后尽数作为了不屑的嘲弄。

    她轻拂神袍,圣洁的神辉混着极浓的血腥味,击向身前那道贪婪气息形成的漩涡,圣洁和血腥,这两种绝然无法相混的气息,此时从神袍袖中挥出,似乎变成了神殿幽阁里那些被血水浸了千万年里的石块——那些带着血腥味的石块,所守护的正是昊天的光辉。

    这样的石块,无论怎样的漩涡都无法吞噬。

    原创着叶红鱼轻拂神袍,隆庆面色骤寒,眼眸变得更加灰暗,直至灰的失去了所有生机,湖畔石砾地间那道贪婪却又冰冷的寂灭气息越来越浓&1&原创首发]

    然而在这阴寒一片的天地里,却始终有一抹明亮无法抹去。

    那是一抹带着浓郁血腥味道的明亮,正来自于那件血色的神袍。

    神袍之袖翩然起舞于碧湖畔,袂角的每一次掀卷,便有一道带着森森血腥意与神圣气息的劲风袭向那片寂灭气息形成的漩涡。

    这些劲风真的很像西陵神殿幽阁砌着的那些长满青苔的石块,连续不断地进入那片漩涡中,就像从无尽空虚的天穹里落入地面的湖水,震的周遭的天地元气颤抖不安,四处流散逃逸。

    无数声剧烈的轰鸣声,在寂静的碧湖畔连绵响起,受到隆庆那双灰眸的影响,又被叶红鱼以如此神威攻击,湖水翻滚的有如沸腾,潜藏在湖底深处的鱼儿或晕或死,渐渐飘了起来,在水面上堆成一片片的惨白。

    稍远处的山林,也没有逃脱这无数次气息对撞的恐怖影响,伸向湖水表面的千年老枝喀喇断裂,林梢摇晃不安,本已凋零所余无几的枯黄树叶,无力地飘向空中,不知稍后会落入湖中还是会被风碾成碎末。

    几只耐寒的喜鹊,尾羽惊恐地翘起,拼命地扑扇着向远处飞去,然而为了熬过荒原艰难的冬天,它们已经吃的太多,变得太肥,速度根本无法提起来,所以也没有能够逃脱掉两位强者战斗的余波,哀鸣着堕地而亡。

    ……

    ……

    叶红鱼的身躯上,撕割出了无数道极细微的小血口,无数道极细的血水,便从那些伤口里溢流而出,渗过轻薄的神袍。然后缓缓向地面淌落。

    浸透了血的神袍,显得愈发的红艳,就像是被露珠洗过的红花,艳的惊心动魄,湿漉漉地神袍贴在她的身体上,美的惊心动魄,极为诱人。

    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却依然清媚动人一场大战过后。细嫩的肌肤上没有沾染一点尘埃。更没有血迹,尤其是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却又是显得那般平静,和身上淌血的神袍,媚惑的身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一身血腥。却依然平静而美丽,这代表着绝对的强大。

    湖畔石砾地上,数十名堕落骑士重伤不起,淌出来的鲜血把身下的石头尽数染红。

    隆庆单膝跪地,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凄惨地贴在额头上,脸上那块银色的面具,不知遗失在何处,露出被严重烧伤的脸颊。

    叶红鱼缓步前行。

    她每走一步。身上流出来的鲜血便会多一分,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感受不到那些痛楚,似乎她的身体有无数的鲜血可以挥洒。

    她向着隆庆走去,说道:“你现在确实比以前强了很多,我很意外,在红莲寺前。你居然没能杀死宁缺,不过很遗憾的是,你依然没有我强。”

    隆庆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越来越近的血红衣袂,看着有些惨不忍睹的脸颊上。流露出奇怪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对叶红鱼讲述红莲寺秋雨一战中,宁缺身上所发生的那些诡异的事情。

    “我现在对墨玉神座没有任何兴趣,其实你真不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扔掉司里的下属,单身冒险来杀我。”

    他喘息着说道,脸上依然带着奇怪的笑容。

    叶红鱼走到他数丈之外,说道:“像我这种人,可不会相信你会心丧若死,要去浪迹荒原,寻找自由和内心真正的平静,我知道你对那些不感兴趣,所以我没有道理让你继续强大起来,以至于能够威胁到我。”

    隆庆扶着膝头,疲惫说道:“像你这种人,要杀人之前向来没有什么多余的废话,所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给我交待遗言的机会。”

    “听说你对宁缺说,你认为自己是冥王之子?”

    叶红鱼说道:“当然我这时候没有杀你,更主要是因为我也需要休息片刻,我可不想与你这种废物同归于尽。”

    隆庆看着她嘲弄说道:“道痴现在居然也需要休息?是不是成为裁决大神官之后,你也被那方墨玉神座消磨掉了锐气。”

    叶红鱼没有因为他的嘲讽而生气,平静说道:“都说昊天之下,神座之上,即便是半神,依然不是真的神,是人就需要休息。”

    “是人就需要休息,是啊……很多人一直想成神,却不知道能当人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只要不变成鬼便好。”

    隆庆有些落寞说道:“我现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冥王之子,还是天谕之人,不过大概怎么也不能算是人了。”

    血红色的神袍渐渐干凝,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不管你是人还是神,今天都会变成鬼,如果你真是冥王的儿子,那我便送你去见你父亲。”

    话音落处,她向前再踏一步。

    忽然间,就在此时,碧湖畔的山林里,忽然响起密集的脚步声,更有数道极为强大的精神力量凛然而至,瞬间笼罩石砾地。

    看着逾千名穿着皮袄,手拿各式兵器的草原蛮子,呼喝着从山林里密密麻麻的涌出来,叶红鱼眼睛里的明亮光芒骤然锋锐起来。

    会在燕北边塞出现的草原部落子民,只可能属于如今已然风雨飘摇的左帐王庭,那么此时笼罩石砾地的数道强大精神力量,肯定来自王庭的数位大祭司。

    “原来你和这些蛮子之间早有协议,只不过如今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居然还能出动数名大祭司来接你,你究竟付出了什么?”

    叶红鱼问道。

    隆庆站起身来,黑色道衫中间不停地淌着血水和脓一般的体液,想必是他身上的那个洞在先前的战斗中再受重创。

    “左帐王庭现在的日子确实很凄苦,被荒人和我们中原人两面夹攻,就像我现在一样,被光明的神殿和黑暗的宁缺两面夹攻。你问我要付出什么,才赢得这些草原人的信任,其实我什么都没有付出。”

    他看着叶红鱼说道:“我们燕人和左帐王庭相邻而居多年,当了无数年的仇敌。也做了无数年的朋友,很凑巧的是,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是他们新任单于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拥有相同的处境,拥有相同的目标。”

    叶红鱼问道:“什么目标?”

    隆庆说道:“重新变得强大起来,然后……复仇。”

    叶红鱼沉默不语。

    隆庆说道:“其实我没有想到。会被你在这里追上。不过幸运的是,正如你所说,你再如何强大。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真正的神,所以你需要休息。让我赢来了转机,同时我也很感谢我自己,能在你的面前支撑到现在。”

    叶红鱼忽然微微一笑。

    她清媚的容颜略显苍白,这一笑顿时丽光大盛。

    隆庆没有欣赏她的美丽的心情,虽然这些年在西陵神殿里,他有时候也会为这个女子的美丽而赞叹无语。

    因为他看出了这抹笑容里的嘲弄和轻蔑。

    “我确实不是神,只是一个人,所以我有时候偶尔还会保留一些人类的好奇心,比如你究竟是不是冥王之子。比如你向北入荒原究竟意图何在,所以我一直在等,想看看究竟是谁会出现帮助你。”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宁缺在雁鸣湖畔曾经说过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好奇心会杀死猫,我不明白,但我清楚好奇心有时候确实很容易耽搁事,然而很遗憾的是。你所能达到的层次,实在没有办法耽搁我杀死你。”

    隆庆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寒声说道:“现在我这边有千名草原战士,有七名大祭司,你还怎么杀我?”

    叶红鱼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你就在身前三丈,别说已经残败的左帐王庭。就算是金帐单于率领他的狼骑来此,又如何阻止我杀死你?”

    隆庆震惊说道:“但你杀死我之后,怎么逃得出去?”

    叶红鱼说道:“本座神辇下西陵的目标是杀死你,又不是逃走,只要能够杀死你,我能不能逃走,是很重要的问题吗?”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需要何等样强大的逻辑,何等样无畏的心志,才能如此平静的说出来?听着这话,隆庆的神情骤然一凛。

    叶红鱼最后说道:“最重要的是,如果你变成一具没有任何意义的死尸,左帐王庭的人还有什么理由留下我?难道这些蛮子会重情重义到不惜灭族断种,也要杀死我这个西陵大神官?隆庆,你真的很愚蠢。”

    隆庆脸色变得异常惨白,因为他知道叶红鱼说的是对的,如果自己此时便死了,左帐王庭的人凭什么要替自己复仇,要和当代裁决神座战斗?

    他抱着最后的希望,说道:“但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杀死我,因为我是他们能在荒原上活下来甚至壮大的最后希望!”

    仿佛是要证明隆庆的判断,湖畔山林梢头骤乱,那数道已然降临在石砾地里的强大气息,瞬间变得更加狂暴,袭向叶红鱼的身体。

    那些气息里蕴着自然的狂野力量,甚至隐隐带着某些荒原野兽的味道,那是草原蛮人祭司们独有的精神攻击!

    叶红鱼脸色微显苍白,望着那片山林,目光寒冽异常。

    一声骄傲而霸道的轻哼,起于她的薄唇之间。

    几乎同时,远处山林里响起一声痛苦的闷哼。

    那片幽暗的林中,一名穿着名贵裘衣、佩着数样骨质法器的左帐王庭祭司,带着恐惧的神情,惨然坐倒于地,他身上一根极细的骨器瞬间崩散,两道带着黑色的鲜血,从他的鼻孔里流了出来,竟是受了极重的伤。

    叶红鱼看着那片山林,感受着那数道精神气息,不屑说道:“居然敢用精神念力来伤本座,真是勇敢无比,也是愚蠢无比。”

    未曾相见,一名左帐王庭的祭司,便识海被破,内腑流血,山林里的几位草原祭司互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与恐惧。

    道痴叶红鱼。最令修行界震惊的便是她万法皆通,遇着剑师,她便是更强大的剑师,遇着阵师,她便是更优秀的阵师,遇着念师,她便是最恐怖的大念师。如今她已然成为裁决大神官,又怎么会畏惧这些草原祭司的精神力?

    叶红鱼望向隆庆。

    她先前抢的那柄幽冥道剑。早已被随手扔掉。此时出手的是一直静静隐在血色神袍里的道剑,她的本命道剑。

    剑若无锋,出衫而游。灵动若鱼,却在空中带出一条笔直的白线。

    隆庆面露绝望,惨惨一笑。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

    一道闪电自天而降,没有丝毫偏差,击中了空中的道剑!

    片刻后,轰隆沉闷的雷声,才在天空中响起。

    一响便绵绵无绝期。

    荒原的寒秋少雨,今日更无雨,然而却有了雷。

    无数记天雷轰向碧湖与山林,震耳欲聋,湖水摇撼难宁。湖畔石砾地上烟尘大作。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终于停了。

    此时的天色变得阴晦了很多,漫天的烟尘,似乎飘摇而上,变成了厚厚的黑云,笼罩了这片湖山。

    叶红鱼收回道剑,抬头看天。只见黑云之后,隐有雷光敛而未动。

    天意难测,天威难测。

    她沉默看着天穹,不知在想些什么。

    隆庆被震飞到了更远处,他靠着一块岩石。被烧毁的脸上,写满了兴奋与狂热的情绪。一面咳血,一面放声大笑。

    他看着叶红鱼,面容扭曲,疯狂地喊道:“我说过我不是人,那我自然身负天意!我就是天谕之人!你看看!昊天真的没有遗弃我!”

    “叶红鱼!只要天不亡我,你能奈我何!”

    ……

    ……

    叶红鱼根本没有理会隆庆的疯狂叫喊,只是抬头看天,看的很认真很专注,似乎那片云后有极美丽的一幅风景。

    她看到了那幅风景。

    她的神情有些微微惘然,然后渐渐复为漠然。

    然后她看到极远处一座山崖上,有一个人,那座山崖极高,所以那个人也站的极高,高的似乎伸手便能摸到天上的云层。

    那个人梳着道髻,穿着浅色道衫,负着一把木剑。

    从看到山崖上那个人开始,叶红鱼便不再看天,因为她的眼中便只有他,然而无论她怎么看,那个人依然沉默,没有任何动作。

    叶红鱼的神情愈发漠然,眉梢仿佛多了层浅浅的霜。

    然后她难以抑止的愤怒起来。

    这是她这一生,第一次对那个身负木剑的男人产生愤怒的情绪。

    她霍然回首,再次望向隆庆,杀意再作。

    仿佛有所感应。

    远处山崖上那个男人微噫一声。

    看似缓慢流动,实则湍流不安的厚厚黑云里,忽然挤出十余团明亮,然后化为十余道雷霆,再次向碧湖处落去。

    雷霆再至,湖沸石裂俱不安,天地气息被撕扯成无数碎片,化作恐怖的飓风,在湖畔的石砾上狂暴穿行。

    电闪雷鸣,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在风中飘舞,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倒下。

    ……

    ……

    逾千名的草原蛮子,冲出密林还没有来得及靠近湖边,便被从天而降的这些雷霆震的神魂不宁,那股生命本能里对天穹的敬畏,让他们跪倒俯于地,不停地祈祷着天神能够饶恕自己的罪孽。

    密林里那七位左帐王庭的祭司,相比于这些普通人来说,要清醒冷静的多,然而也正是因为他们能够感知这些雷霆里面所蕴藏的威严与力量,所以实际上,他们比那些普通人更加震惊。

    而当他们看到血色神袍在狂风中飘舞,那个身影在雷霆间依然倔强地不肯表示服从的画面时,心中的震惊终于抵达了巅峰——果然不愧是传说中的西陵大神官,居然拥有如此恐怖的意志力,敢于天争!

    ……

    ……

    风雷渐息。

    叶红鱼站在满地坑洞的湖畔,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她不再看隆庆。

    也不再看远处山崖上的那个身影。

    她没有看云端风景。

    她没有看湖山风景。

    她什么都不看。

    只是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的影子,默默看了很长时间。

    她大喊了一声。

    这声喊很清脆,很愤怒,在回复安静的湖山间,传了很远很远。

    这声喊里。充满了不甘。

    一道鲜血,从她的唇角缓缓淌下。

    山林中,那数名来自草原的左帐王庭祭司,被这声喊里蕴含着的恐怖精神冲击,震的连喷鲜血,直接倒下,昏死不知。

    ……

    ……

    站在远处山崖上的叶苏,听到了这声愤怒的喊叫。

    他知道她的愤怒指向的是自己。

    这是他的妹妹。这一生第一次对他表示愤怒。甚至隐隐有挑战的意味。

    叶苏没有不悦,他很喜悦。

    他喜悦地想要手舞足蹈,喜悦地想要纵情长啸。

    因为他知道。看过今天这幅真正雷霆风景的她,不会再是那个看着自己背影,想要接近、却永远倔强或自卑地不敢开口的妹妹。

    从今天开始。她就是叶红鱼。

    然而他依然不能让她杀死隆庆。

    因为这是观主还不想那个叛教者死去。

    叶苏抬头看天,看着仿佛触手可极的厚厚云层,看着云层后那些缓缓积蕴的明亮雷霆,猜测昊天似乎也是这样想的。

    ……

    ……

    以剑引雷,乃是传说中的剑道境界。

    叶苏在长安城小道观里有所悟,看来果然在修道路上再进了一大步。

    如果是以前,叶红鱼只会替兄长喜悦。

    然而今天她的情绪很复杂,不甘而且愤怒。

    最关键的问题是,云层是从何处来的?

    坐上墨玉神座。成为裁决大神官后,天人感应渐深,在她的目光穿过那些看似恐怖的雷霆黑云,看到天空那幅真正风景的时候,她便隐隐感知到了昊天的意志。

    然而几乎同时,不知因为不甘还是愤怒,她竟忽然生出战上一场的冲动!

    身为裁决大神官。哪怕是偶尔闪过这等念头,便是极大的不敬,最深重的罪孽。

    叶红鱼察觉道心微有不宁,骤然一凛,极为强悍地从那种危险心境里脱离出来。

    她缓缓低首。黑色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飘拂。

    雷霆渐敛,云层渐散。没过多时,便消失无踪,露出清湛的寒秋天空。

    叶红鱼不再去想先前那充满亵渎意味的一闪念。

    但心念即生,又如何能真正抹除?

    哪怕只是一闪,也必在心境里留下痕迹。

    云消雷散。

    她依然低着头。

    在她心底深处的最深处,在她自己都看不到的某个地方,似乎有个声音正在漠然地说着,这似乎也做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叶红鱼抬起头来。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回中原。”

    她看着隆庆,平静说道:“不然就算天能容你,我也不让你活。”

    血色衣袂轻飘。

    她转身离开碧湖。

    ……

    ……

    叶红鱼离开齐国都城之后,宁缺没有马上便带着桑桑离开。他首先需要把师傅留给自己的马车修好,不然其后的旅途虽然不长,也没有办法继续走下去。

    他现在已经知道,那位出身光明神殿的苍老红衣神官叫做陈村,他已经确认,这位红衣神官对桑桑的忠诚,要远远超过自己对书院的热爱,于是他当然不会错过利用对方的机会,让他帮着寻找修复马车以及别的事物所需要的材料。

    有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人物帮助,宁缺在齐国也享受到了在大唐时的同等待遇,这个西陵属国几乎所有的珍稀材料,都任他使用。

    平日里这座白色道殿幽静无比,现在则是被各种各样恐怖的声响所占据,铁锤不停敲打着钢铁车厢壁,发出如雷般的撞击声,尖硬工具重镌刻符线时所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难听摩擦声,珍稀金属融化浇筑时发出的类似人类腹演的恶心声音,交替着回响,而且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那一刻。

    再如何虔诚专注的神官,也无法颂读教典,再如何勤奋的护教骑兵,也没有心情练武修行,就连红衣神官陈村脸上的皱纹,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好在宁缺在这方面的天赋虽然不如六师兄,但也算极为惊人,没有过多长时间,那辆黑色的马车便修复如初,能够轻装上阵。

    如果不去注意车厢壁上那些丑陋的疤痕的话。

    离开齐国都城时,红衣神官陈村派出了一队骑士护送,相信接下来的安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宁缺终于有了心情看看窗外的风景。

    真正让他心情好转的原因,其实是现在有人在窗边陪他一道看风景。

    在叶红鱼的帮助下,桑桑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不再终日昏睡,虽然依然有些虚弱,但至少可以看风景,或者看宁缺的脸。

    ……

    ……

    (这六千字差点没把我写死,还好出来的东西不错,今天就这么多了,虽然我还会再写,但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出来,更有可能今天晚上写不出来,所以要说的便是今天没有了,大家看完了就洗洗睡吧,我说的是日均一万哈,不是每天一定一万,当然,我得尽量在前面多写点,不然积的债多了,会真死人的。)未完待续

    桑桑的病情能够暂时稳定,宁缺最感谢的人便是叶红鱼。他知道那位年轻的裁决神座,这时候应该正在捕杀隆庆的道路上,按道理来说,哪怕不是朋友,仅仅出于感激,他也应该表示出一定程度的担心,但他并没有。

    宁缺对叶红鱼有绝对的信心——如今的隆庆皇子确实非常恐怖,那场秋雨之战里,如果不是命好,他只怕早便死了——但他始终认为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里,最恐怖的还是叶红鱼这个女人,她既然说会亲自去杀隆庆,那么隆庆必然难逃一死。

    看着窗外的秋色,回忆起那场秋雨里的血腥战斗,破庙前的堕落骑士幽冥般的身影和穿着一身黑色道衣的隆庆,忽然与他记忆中的某些画面重叠起来,片刻后他想起,在自己曾经做过的数个梦中,他曾在荒原那头看见了三道黑色的旋风烟尘。

    那三道黑色的烟尘透着冷酷与幽暗的味道,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此时细细想来,还真与那日隆庆与堕落骑士身上透出的意味相似。

    宁缺越发觉得隆庆当日说的话也许是真的,那个学会吃人并且爱上吃人的家伙,才是冥王之子。

    一念及此,他顿时觉得心境安宁了数分,对自己身世传言的隐隐畏惧,对佛宗的忌惮也自然少了几分,对到达烂柯寺的心情急了几分。

    再如何焦虑急迫,旅途终究需要一里一里地前行,尤其是桑桑身体虚弱,也禁不住长时间不休息的连续跋涉,所以马车的速度并没有提起来。

    南方气候相对湿暖,时值深秋,秋意却是浓而不肃,道路两侧多见青色的树木,与北方苍凉的景致相比,要悦目的很多。

    偶有一场秋雨落下,终究还是一天比一天凉了起来。桑桑的身子也变得更凉,尤其是手脚,摸上去竟像是冰做似的。

    烈酒能够起到的暖身效果,维持时间越来越短,于是宁缺把前两年剩下的那些有暖宝效果的失败符纸,都贴在了桑桑的身上,又在车厢里弄了一个火盆,在修行者眼中无比珍贵的火符。在铜盆中不停地燃烧。日夜都未曾熄灭过,并不长的旅途不知烧了多少符纸。

    以前写好的火符用完了,便写新的。宁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浑霸道,也禁不住这等豪奢夸张的做法,脸色变得越来越憔悴。

    桑桑没有劝阻他。因为她知道劝阻没有任何意义,也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如果现在病的是宁缺,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而宁缺也不会劝阻她。

    她每天看着窗外秋日风景,或者是窗畔宁缺的脸,小脸上露着平静的微笑,对她来说,现在只要是风景都好看。哪怕秋风秋雨落黄叶一地凋蔽,只要是宁缺的脸就好看,哪怕那张脸憔悴的像是好多天都没有睡过觉。

    桑桑看风景的时间越来越长,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甜,但她说的话却越来越少,以往这些年,她的话本来就不多。现在愈发的沉默。

    她不知道烂柯寺那位长老能不能治好自己奇怪的病,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将来,如果有会是怎样的将来,这种不知道所产生的惘然恐惧,便是沉默的原因。

    宁缺明白她现在的心情。却没有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桑桑的性情。

    看似温和实则倔强的桑桑。从来都不喜欢被安慰,因为这些年她和宁缺是拼了命才活下来的,所以她知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软弱,越软弱越容易死,而如果因为被安慰而感动,那便是软弱的开端。

    宁缺没有安慰她,只是更多地把她抱在怀里,看着窗风的清秋风景,长时间的发呆,其实这样挺好,他们都觉得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除了把桑桑抱在怀里看风景发呆,其余的所有时间,尤其是桑桑入睡的时候,宁缺一直在做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修复元十三箭。

    箭匣里有专门配备的修箭工具,他的手很稳定,而且铁箭杆上刻的本来就是他的符,所以铁箭的修复工作进行的很顺利。

    就在他修好最后一根铁箭时,车厢外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桑桑掀起窗帘,向前方望去,只见南方的丘陵间,突兀出现了数座形状方正怪异的山峰,那些山峰顶部平直如削,看上去就像是屋檐上的黑瓦。

    瓦山到了。

    ……

    ……

    在昊天的世界里,佛宗千年沉默,闭门修行,偶有入世,也是甘为道门的附庸,更多的是以思辩禅修闻名于世,而在礼佛与祭天的关系上,很多高僧,更是直接认为命轮只不过是昊天意志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这种说法,直接让佛宗低调地栖息在道门的体系之下,显得极为低调,以至于有很多前贤在笔记里直接认为,佛宗更多是一种思维的方式,而不涉及其余。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种原因,佛法在世间并不如何昌盛,除了那些行于乡野的苦行僧外,在南晋等国,想要找到一座佛寺都极为困难。

    唯一的例外是月轮国,那因为离荒原深处的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很近,月轮国深受佛宗影响,修佛极为流行,甚至有七十二寺烟雨中的形容。

    然而烟雨七十二寺,却始终无法压过东南名胜里的一间古寺,无论是对佛宗的重要性,还是在信徒心中的地位,这间古寺都要远胜月轮国诸寺。

    这间古寺便是烂柯寺。

    烂柯寺便在瓦山中。

    ……

    ……

    烂柯寺的历史极为悠久,根据典籍记载,就在西陵神殿建成后不久,当时人迹罕至的青幽瓦山深处便有树木倒下,有亭台楼榭新起,有塔殿渐作。

    在修行界的传闻里,烂柯寺是不可知之地悬空寺留在世间的山门,就如同于西陵神殿与知守观的关系,故而极得尊重,无人敢轻易触犯山门森严。

    历史与传说造就了烂柯寺与众不同的地位,无数年来,不知有多少或悲壮或肃穆或传奇的故事,在这间古寺里上演,也因为这间古寺,盂兰节渐渐成为世间最重要的节日,而数十年来最蔚为风行的辩难,也是发端于此。

    此时还没有到盂兰节的正祭日,大唐使团尚未到来,然而瓦山之前已经变得非常热闹,青石街两侧的民宅二楼,挂着各式各样的旗子与幡,那些旗幡的颜色很是素净,大多都是黑白二色,却不知隐喻的是瓦山周边最流行的弈棋,还是指向盂兰节的真实原因,超度冥界的亡魂。

    相信烂柯寺里的普通僧人,和在小镇上居住了数十代的居民,都已经不清楚这种习俗的来源是什么,对于活在现世的人们来说,盂兰节只是一个简单纯粹的盛大节日,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享受节日的气氛。

    瓦山下的小镇里已经有很多游客,这些游客不知来自何方,脸上都带着相同的幸福笑容,大人们微笑着彼此问好,在那些传说中的千年老屋里游玩欣赏,孩子们在街道上奔跑追逐,有女童气喘吁吁追着自己的兄长,小脸上满是委屈的神情,忽然在道畔的石池里看到了数百尾红鱼,马上蹲了下来,睁大眼睛看着那些平静游动的鱼儿,早就忘了自己要找到哥哥哭上一场。

    站在石池旁的中年男人,看着女童笑了笑,递过一根细木棍,细木棍那头绑着个只有茶盅大小的细网兜。女童看了看身后正在摸钱的人们,有些羞涩地摇了摇头,她知道捞鱼需要钱,但妈妈说了,自己还太小身上不能带钱,只能放在哥哥身上,但哥哥却要拿钱去买糖人,这时候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女童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在追哥哥,惊叫一声站了起来,正在她有些害怕的时候,她那约摸七八岁的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人群里挤了回来,看着她嘿嘿得意笑着,然后从腰间掏出两块铜板塞到了她的小手里。

    于是石池里的红鱼不再那般安宁,水花微溅,池畔附着的经年青苔,都有了剥落的痕迹,街道上不时响起兄妹二人失望的叹息和惊喜的大叫。

    黑色马车停在镇外,没有进去。

    齐国道殿的骑兵被宁缺赶走了。

    他和桑桑隔着窗帘,看着平静喜乐的小镇,看着蹲在池畔捞鱼的那对兄妹,大概是想起小时候去城寨赶集时的情形,笑了起来。

    ……

    ……

    瓦山不是单独的一座山,而是几座山相连。

    这几座在深秋依然散发着幽幽绿意的山峰,形状非常相似,峰顶平齐如刀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数片黑瓦被顽童随意地搭在一起。

    小镇很热闹的时候,瓦山深处却还是那般安静,林间隐现古刹一角,仿佛被佛法感染,南方秋蝉最后的鸣叫,也显得并不凄厉绝望,而带着解脱的淡然。

    这里是后山,如果要往烂柯寺去,从这条山道上去,永远无法抵达正殿。

    但黑色马车此时正缓缓向山道上去。

    宁缺带着桑桑来瓦山,本来就不是要去烂柯寺,他是要去后山找人。

    烂柯寺后的幽山里,住着避世隐居的数代佛宗大德。

    宁缺要找的便是其中一位。

    便是他已经听人提起过无数次的那位烂柯寺长老。

    ……

    ……

    (下一章,争取十点半前写出来。)[(m)無彈窗閱讀]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五章

    歧山大师

    烂柯寺有很多长老,有分管戒律的,有主持禅院的,隆庆当年在此辩难大放光彩时,便曾得到其中某位长老的欣赏,然而这间古寺里真正的长老,或者说不加任何前缀形容,便可以让听者知道说的是谁的长老,永远只有一个人。

    歧山长老是悬空寺、甚至整个修行世界辈份最高的那个人,比曲妮玛娣高,甚至听闻比西陵掌教还要高半辈,除了书院这个特殊的地方之外,世间绝大多数人在他面前都要执弟子之礼。

    谁也不知道这位佛宗大德如今高寿几何,有人从当年那场他与西陵神殿掌教的著名谈话中,推断出他早已过了百岁。而说来有趣,那场著名谈话的破题,却是歧山长老与掌教大人猜测夫子的年龄。

    修行界传闻,歧山长老是百年前悬空寺前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当然没有人敢向他求证,甚至无人敢提,所以传闻永远只是传闻。

    但真正能够让歧山长老得到整个修行界敬重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辈份,或者是令人敬畏的身世,而是因为他高洁的德行。

    数十年前,大陆南方遇着一次极恐怖的洪灾,大河咆哮泛滥,浊浪淹没无数良田,各国江堤接连破毁,倒灌大泽,情形危险至极。

    当时还是烂柯寺住持的歧山大师,率寺中僧众,携着数十车多年积蓄的粮食与药物,出瓦山救灾,沿途施粥散药,救得灾民无数,歧山大师操劳成疾,又在处理灾民遗体时染上尸毒,险些重病不起。

    承蓄了无数河流的大泽,逐渐快要支撑不住,尤其是南晋康州方向的大堤,更是危在旦夕,于某夜出现了溃堤的前兆。

    歧山大师当时正在康州,见此情形,丝毫不恤重病之身,脱去僧衣纵身入湖,以难以想像的修为境界和意志力,拦在那段将要崩溃的长堤前,坚持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清晨,南晋剑阁以及西陵神殿的神符师赶到了康州,情势稍缓,歧山大师终于从浊浪里走了出来,甫一登岸便昏迷不醒。

    那一年的洪灾,最重要的便是那个夜晚,那个歧山大师以身代堤的漫漫长夜。长堤后的康州和南晋最重要的万倾良田极为幸运地被保住了,也就等于整个南晋乃至半个大陆都被保住了。

    经此一夜,歧山大师声震天下,无论是他当时所展现出来的意志力还是强大的修为境界,都令所有人惊叹拜服。

    然而他也为此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在烂柯寺里苦修数十年才拥有的一身惊世功力,就此消耗殆尽,受到了极为严重的损伤,纵使病愈后重新修行,也再没有可能恢复到最鼎盛时的状态。

    在修行界的传说里,歧山大师应该是在剑圣柳白之前,公认最有希望破五境,甚至能够超凡入圣的大修行者,可惜自至此后,他不得不永世停留在那道门槛之外,再也无法触碰到人间之上的领域。

    修行界乃至世间亿万黎民,念及歧山大师的大恩,对他的尊敬非但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愈发真挚,即便数十年后,依然如此。

    当年宋国莲生公子丧妻,于雨夜作一悼文,便开始周游天下,来到瓦山借宿烂柯寺,于后殿静卧之时,偶然听着一老僧言及佛宗故事,始明佛理。

    那老僧便是歧山大师。

    又数年后,莲生自极西荒原归来,身赋悬空寺真义,拒绝西陵神殿邀请,在一老僧前轻抚头顶断青丝,正式进入佛门。

    那老僧也是歧山大师。

    其后莲生在烂柯寺后山里结庐隐居两年,当时他的修为境界,早已远远超过了歧山大师,然而他却极为尊重对方,半师半友视之。

    又某年盂兰节大会,魔宗血洗烂柯寺,杀尽与会的正道修行者,对寺中僧人却极少伤害,如今想来,自然也是因为歧山大师。

    宁缺带着桑桑来烂柯寺,自然不是为了参加盂兰节会,也不是要代表大唐与诸国商讨荒人南下,甚至与冥界入侵的传说都没有关系,他是来治病,他要找的人,正是那位歧山大师。

    ……

    ……

    黑色马车停在山道前,宁缺看着山林里若隐若现的寺庙,看着瓦山后峰石坪上那尊石佛之像,想着那位歧山大师,心情有些异样。

    继承了莲生死后意识碎片的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位隐居数十载的烂柯寺长老,是怎样了不起的人物。

    真正了不起的人物,自然都有与众不同的一方面,宁缺不知道这位歧山大师有什么特殊的喜恶,一位德行高洁的佛宗前辈,按道理来说性情应该慈悲温和,但他还是很谨慎地提醒自己要保持足够的尊敬,并且做好准备。

    怎样才能保持低调?要做哪些准备?

    黑色马车被他做了一些外表上的改装,看着还是那么黑,只是变得脏了很多,风尘仆仆隐现油腻,竟有了些大黑伞的感觉。

    大黑马也被他披头盖脸洒了一身土,甚至还被他用土褐色的树漆,在身上乱七八糟涂了好大几片,哪里还有在荒原上的潇洒模样,看着狼狈至极。

    这就是宁缺做的准备,反正看着怎么凄凉,他就准备怎么来。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抹着姜汁的手帕和灌了血水的小皮囊,打算在见到歧山大师之前,先用陈锦记里的脂粉把桑桑的小脸涂的更加苍白,见着歧山大师之后,用手帕抹眼令眼圈泛红,挤破血囊佯装咳血,就不信那位佛宗大德能忍心视而不见。

    谁敢比我惨?

    如果真有人敢比他和桑桑惨,他大概真的让那人惨不忍睹。

    就在这时,山道上缓缓行来一位年轻僧人。

    那僧人面色黝黑,神情宁静从容。

    然而当他看到山道口处那辆看着残破不堪的黑色马车和与传闻全不相像的大黑马,脸上的宁静从容,顿时被打碎成无数片惊愕,然后落了一地。

    他走到马车前,隔窗看着宁缺,无奈说道:“这如何瞒得过家师?家师又哪里是这等人,需要十三先生费这样的心思?”

    ……

    ……

    肤色黝黑的年轻僧人,法号观海,正是烂柯寺长老歧山大师的关门弟子,如今在寺中并没有具体职司,但辈份和地位却是极高,堪比主持。

    去年冬天,正是观海亲自前往长安城,把盂兰节的请柬递到了宁缺的手里,并且向他发出了挑战,宁缺在雁鸣湖畔静坐半日,终于想明白了某些事情,才回到南门道殿里与其一战,险险胜之。

    宁缺对观海僧的印象很好,因为这位年轻僧人虽然性情坚毅,却极为温和可亲,而观海僧因为老师曾经问学于夫子,并且不断赞美感叹的缘故,对书院极为向往,对书院二层楼的弟子们也极为尊重。

    “果然是你们烂柯寺的地盘,我本想低调一些,不要打扰到你们,悄悄见了歧山大师,把事情做完便离开,结果这样还是被你发现了。”

    宁缺走出马车,看着观海笑着说道。

    观海僧看着满是尘土的马车,苦笑说道:“您这哪里是低调便能形容,前些天收着神殿传书,知道您在途中遇到袭击……噫,师叔你何时又破了境!”

    观海僧忽然感觉到宁缺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与去年冬天在长安城相遇时有极为明显的不同,隐约猜到真相,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宁缺说道:“在长安时便说过,喊我师兄便是。”

    观海僧犹豫片刻,听从他的要求,说道:“十三师……兄,去年相见时,你还在洞玄境内,怎的如此短时间,竟破境而出,难道你又有何奇遇?”

    身为佛门弟子,性情本就平和坚毅,更何况观海僧境界颇深,然而此时。他的声音此时竟有些微微颤抖。

    宁缺说道:“哪里有那么多奇遇,如果你时常能离开瓦山,走出烂柯寺到世间找些人多打几架,涨境界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观海僧看着他的眼神羡慕而又有些敬畏,修行界都知道宁缺入书院不过短短数年时间,结果如今便成了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实在是令人震惊无语。

    虽然被佛门年轻高手用这种眼神看着,是极美好的享受。但宁缺现在没有什么时间和精神去慢慢体会。说道:“我提前写过一封信,你可看了?”

    观海僧看了黑色马车一眼,说道:“看过。不知现在师嫂状况如何。”

    宁缺赞道:“这声师嫂喊的极有道理。”

    然后他面带忧虑说道:“请叶红鱼出手勉强镇压住了体内的阴寒气息,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恶化,但这种事情越早解决越好。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歧山大师?”

    观海僧面露为难之色,说道:“家师常年在寺后山中结庐静修,不见外客。”

    宁缺神情微异,问道:“盂兰节大会不是马上就要召开?”

    观海僧摇头解释道:“过往年间的盂兰节大会,家师也都闭庐不与,便是这些年我随家师修行佛法,也是隔着庐门静聆教诲。”

    听着这话,宁缺眉梢微挑,心想如果不见外客。那我来有什么意义,心中已经拿定主意,若真如此,那说不得只好强行闯山一见了。

    便在这时,观海僧说道:“不过家师此次会出关一日。”

    宁缺正在向上挑的眉梢,顿时平伏,他看着观海僧无奈说道:“你是瓦山的和尚。并不是长安城瓦坊里的说书艺人,说话能不能不要喘这么大一口气?”

    观海僧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建议说道:“家师出关之日在后天,十三师兄不如在寺中暂歇两日,虽说与书院无法相比。但还算有些风景可观。”

    宁缺想着最近桑桑的病情算是稳定,而且在马车上便极贪风景。那么千里迢迢来一趟烂柯寺,确实也应该带她四处转转,至少要看清楚这座千年古刹长的什么模样,尤其是他身为书院弟子,又与简大家亲近,更应该去寺中那座墓前拜拜。

    “如此也好。”

    他想到一个问题,看着观海僧问道:“既然歧山大师隐居闭关多年,为何今年盂兰节大会却能惊动他老人家?我知道中原诸国朝廷来此,是为了商议荒人南下之事,各修行宗派或许是为了冥界入侵的传说。”

    观海僧不知想到什么,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说道:“或许正是如此。”

    宁缺明白年轻僧人此时在想什么,笑着问道:“现在都在传说,我是冥王之子,那你现在站在我身前,怕还是不怕?”

    观海僧的眼神回复宁静平和,看着他微笑说道:“有甚可怕?”

    宁缺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不由有些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观海僧向着西方合什躬身一礼,然后直起身来,看着他认真说道:“既然夫子肯收师兄为亲传弟子,那师兄怎么可能是冥王之子呢?”

    ……

    ……

    为图清静,最终宁缺还是没有住进烂柯寺本院,观海僧便带着他们,来到靠近北面山林的一间清幽别院里住下,也没有惊动寺里的僧人。

    简单吃了些素斋,又简单说了些闲话,观海僧便起身告辞,宁缺知道,虽说歧山大师常年隐居,但观海身为烂柯寺未来的主持,像盂兰节大会这等时间段,必然要出面去接待别的修行宗派,所以也没有留他。

    暮色渐至,不远处有鼓声渐作,然后便是黑夜到来。自有寺中杂役烧了热水,宁缺服侍桑桑烫脚睡下,在她的身上换了几张符纸,这才安心地躺到她的身边。

    待他醒来时,天色才蒙蒙亮,烂柯寺的钟声又传了过来,他静静聆听着若有节奏实无节奏,看似枯燥实则颇能清心的钟声,觉得心境安宁了很多。

    在杂役服侍下用过早饭后,宁缺让大黑马自去别院林中玩耍,在桑桑身上披了件厚厚的裘衣,便带着她穿过别院南向的一道铁门,走进了烂柯寺的后园。

    寺中的僧人应该都在做早课,后园里除了勤奋早起努力生存的鸟儿和勤奋早起努力生存却很遗憾地被吞食的虫儿,没有任何别的动静。

    淡淡的雾气弥漫在树林里,远处的烂柯寺正殿和几座偏殿。在雾端若隐若现,看上去极为庄严美丽,仿佛真是佛国降临到了人间。

    宁缺对这些古刹风景却没有太多兴趣,他的目光停留在雾中的塔林里,这片塔林由数十座石塔组成,每座石塔里供奉着一位佛宗前辈大能的骨灰,按道理这样的环境本就让人觉得阴森可怕,但远处正殿里传来的颂经声。却把一切转为了平静。

    塔林幽寂。小径繁乱,行走在其间,就如同走在迷宫里一般。如果是第一次来的游客,很容易迷路,然而他带着桑桑行走在其间。却是没有任何停顿犹豫,显得格外熟悉,仿佛来过很多次一般。

    桑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很是不解。

    宁缺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他也会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把临行前大师兄画给自己的那张地图背的太熟的关系。大概不会想到,这是因为在他精神海洋的深处,莲生残留的意识碎片在冥冥中做着指引。

    走到塔林西北处,在一座布满青苔的石塔畔,他看到了一座坟墓,这座墓很普通,毫不起眼。然而在烂柯寺供奉佛门前辈遗骨的塔林里,出现了一座很普通的坟墓,本就非常打眼,隐隐透着不普通的味道。

    宁缺牵着桑桑的手走到那座坟墓前,注意到墓上也有些苔痕。但看着很是干净,应该时常有人过来照拂。比较满意,对寺中僧人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他对着那座墓深深行了一礼。

    这座坟墓没有墓碑,

    但他知道墓里埋的是谁。

    墓里埋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至少死的时候,那女子还很年轻,那女子曾经是这个世界上舞跳的最好的人,拥有一个很简单的名字。

    这座墓里埋的是简笑笑。

    红袖招简大家的姐姐。

    书院小师叔的未婚妻。

    ……

    ……

    “如果她当年没有被莲生杀死,那她就是我的小师婶,小师叔说不定现在也还活着,甚至和她生了几个孩子,其中最小的那个,会抢了我小师弟这个光荣的位置,然后和陈皮皮争夺最天才的荣誉。”

    看着那座虽然时常有人打扫,但想必已经多年没有人来祭拜的墓,宁缺情绪复杂地笑了笑,低声说道:“书院里会多好几位祖宗,不过书院里祖宗本来就很多,想来老师也不介意再多上几个。”

    桑桑蹲下身去,伸手摘掉昨夜飘到墓上的一片落叶,不知道她此时想到了什么,竟觉得有些冷,下意识里紧了紧裘衣的领口。

    宁缺把她扶起抱在怀里,看着身前的坟墓,想着墓中那位曾在烂柯寺前一舞动佛心的美丽女子,最后竟是死的那般凄惨,不由心有所触。

    “按道理,身为书院弟子,我应该很恨莲生,就算是我天性凉薄,没有被莲生害过,反而继承了他的一些好处,所以无法生恨,那我身为将军府血案的唯一幸存者,为什么现在连你的老师都有些恨不起来?”

    桑桑的老师是前任光明大神官卫光明,宁缺充满绝望与畸型复仇渴望的前半生,便要拜此人所赐,此时他却说自己不恨那人。

    “即便是夏侯,我现在都不怎么恨了,或者说很难想起这个人来。”他皱着眉头不停思索,喃喃说道:“难道我真的就是这般冷血?”

    “不是因为冷血,而是因为他们都死了。”

    桑桑偎在他的怀里,看着那座墓,说道:“所有事情都会随着死亡而消失,恨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哪怕再强烈,都会渐渐忘记。”

    宁缺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不想听。

    ……

    ……

    那是河北道旱灾后的第一场雨,雨水很寒冷,宁缺从尸堆底下找到那个小女婴时,她浑身青紫,已经饿冻的快要死去。【】也就是从那场雨开始,宁缺的心里一直隐藏着很多心理阴影,随着桑桑童年时数次病重将死,那抹阴影便变得越来越重,也被他藏的越来越深。

    随着时间的流逝,桑桑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少,城寨里的随军大夫,虽然没有办法完全治好她体内那股阴寒之气,但还是开了些对症的药物。除了保证有烈酒在身边,让她不停做家务活络筋血,宁缺竟快要忘了这件事情。

    尤其是在桑桑开始修行西陵道门神术之后,体内那道阴寒气息便如遇着春日的薄雪,宁缺本以为这便算是完全好了,然而谁能想到,桑桑竟然忽然再次犯病,并且病的如此之重,比小时候那数次显得更加危险。

    隐藏在宁缺心底深处的那抹阴影,再次浮了起来,在旅途中他苦苦思索,忧虑不安,夫都治不好桑桑的病,烂柯寺真的能治好吗?桑桑的病难道真的只是病,还是冥冥之中注定有冰冷的将来在等着自己二人?

    因为这些心理阴影,从桑桑很小的时候,宁缺便一直没有和她讨论过那方面的事情,此时桑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也不想听。

    但他不想听,桑桑想说。

    “少爷,你知道为什么我最近经常盯着你看吗?”

    不知为何,桑桑又开始叫他少爷了。

    宁缺笑着说道:“因为你家少爷我生的好看。”

    桑桑说道:“你又不是以前的隆庆皇,哪里值得让人盯着看。”

    宁缺微怒,说道:“说过不准提这事。”

    桑桑知道他是在假装生气,来掩饰一些什么,轻声说道:“你知道原因。”

    宁缺知道原因,但不肯说出来,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赌气的小男孩,倔强天真幼稚易怒。或者还很容易哭。

    这时候的桑桑,却像一个温婉懂事的大姐姐,静静看着他,声音温和说道:“我担心死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

    终于从她的口里听到了那个字眼。宁缺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桑桑看着二人身前那座坟墓,有些好奇问道:“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呢?不管是化成灰还是腐烂,都被石砖封着,但那还是我吗?”

    宁缺不想她长时间停留在这种情绪里,因为这种情绪或者说思考的事情,对病重的人来说非常不健康,便想转话题,然而却有些转不动。

    “有人说死亡便是虚无。有说法是死后便会去冥界。”

    “我更愿意去冥界。”

    桑桑看着他认真说道:“冥界听着很可怕,但我可以在那里等你。”

    宁缺看着她微白的小脸,把外衣解开,披在她的肩上,低声说道:“冥界里的人们会忘记现世的事情,那时候你不会记得我,所以你不要去。”

    “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桑桑看着他问道,脸上没有什么哀戚或恐惧的情绪。只是好奇,就像个小孩。

    她的身很瘦小,披着宁缺的衣裳,也确实像个小孩偷了大人的衣服在穿,看着有些可笑,又极少有的流露出可爱的感觉。

    “看你脸被冻的都有些白了,赶紧回吧。”宁缺说道。

    此时秋意虽深,烂柯寺周遭却并不如何寒冷,桑桑的小脸变得有些苍白。自然不是被冻的,而是体内的阴寒气息让她发寒难止。

    桑桑很清楚这一点,她伸出双手递到宁缺的面前。

    宁缺怔了怔,想起很多年前,还是小女童的桑桑偶尔撒娇时的模样,心脏不知因何觉得一痛,向着她的手掌呵了几口暖气。

    桑桑收回微微变暖的小手,抚在自己脸颊的两侧,有些遗憾说道:“从小少爷你就说我是个丑丫头,我知道自己确实生的黑。你又总说什么一白遮百丑的话,所以总想让自己能变得白一些,到长安城后,花了那么多银去买陈锦记家的脂粉,结果还是徒劳,现在真的白了,却没法让你高兴起来。”

    宁缺把她抱的更紧了些,说道:“不管是黑桑桑还是白桑桑,只要能还像从前那样贪财凶悍,那就是能让少爷高兴起来的好桑桑。”

    听着这话,桑桑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白乎乎的牙齿,看上去就像岷山林里的某种小动物,很是可爱。

    现在的桑桑特别可爱,经常可爱。

    那是因为她以前觉得没有必要在宁缺面前扮可爱,她更不需要在别人面前扮可爱,而现在她想让宁缺觉得自己可爱一些。

    “你还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死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又没死过,怎么知道,难道要我把小师婶从墓里挖出来,让她告诉你?”

    宁缺说了句没有品的笑话,然后发现确实不怎么好笑,他低头看着脚下踩着的草丛里的一只死后的秋虫,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其实我还是知道的……死,是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所以你不要死。”

    桑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嗯,我努力不死。”

    宁缺摸摸她的脑袋,说道:“一起努力。”

    薄雾缭绕的林间,忽然落下了一颗水珠,然后是数颗水珠,水珠很细很小,甚至细的仿佛是粉,落在他的脸上和眼里,有些微湿。

    宁缺说道:“回吧。”

    桑桑摇头说道:“我还想再逛逛。”

    宁缺说道:“你现在的身体可不能淋雨。”

    桑桑从背后解下大黑伞,说道:“想淋雨都难。”

    宁缺笑了笑,接过大黑伞撑开,牵着她的手向烂柯寺前殿走去。

    晨间的烂柯寺开始下雨,薄雾渐渐散去,先前那些在雾中若隐若现的殿檐佛塔,变得清晰起来,佛国变回了人间。

    宁缺看着细微秋雨里的古寺,看到寺后山顶的一座佛像。

    那座佛像所用的材料应该是某种珍贵的白色硬石,雕工古拙却又圆融。此时雨水落在佛像宁静平和的面庞上,仿佛是泪痕,平添几分悲悯之意。

    隔着这么远,佛像的面容依然看的清清楚楚,可以想像这佛像何其巨大。信徒在山下仰望观之,很容易生出膜拜敬仰的感觉。

    他指着山顶巨佛说道:“据说这便是开创佛宗的佛祖。”

    桑桑看了他一眼,问道:“要不要拜一拜?不上山在这里遥拜也成。”

    “佛祖是人,我也是人,佛祖看过明字卷,我也看过明字卷,拜他作甚?”

    正殿那方隐隐传来人声和车轮声,此时尚是清晨,烂柯寺不会接待游客。那么便必然是像宁缺一样,借宿在寺中的正式使臣或修行宗派代表。

    宁缺自不会留意这些人,说道:“当然,如果佛祖真的能显灵,把你身上的病治好,事后我来拜他三天三夜又何防?”

    忽然有道声音从正殿处传来。

    “求佛祖治病,需要心怀虔诚,你当佛祖是随处可以找到的大夫?若你心不够诚。即便佛祖能治你妻的病,也不会治。”

    数辆华贵的马车,从烂柯寺正殿那处绕行而至,这道充满指责意味又显得无比冷傲的声音,便是出自其中一辆马车里。

    宁缺本以为只有那些信奉佛法的月轮国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目光落在那几辆华贵马车上时,却意外地发现对方应该来自南晋。

    即便下着秋雨,但驾着马车行驶在清静古寺里,还是显得有些嚣张。而且既然是借宿在寺里,想来自然不是普通人。

    看着那几辆马车,宁缺心想马车里的人如果不是南晋的使团,大概便是剑阁的弟,而无论是谁,都不是他现在想看到的人。

    那辆先前传出声音的马车,停在宁缺二人身前不远处,窗帘被掀起,露出一张微微苍白还算得上英俊的年轻面容。

    那年轻公看着宁缺不悦说道:“在佛寺之中,便当敬佛。连这种道理都不懂得,也不知道寺里的僧人为何会让你留宿在寺内。”

    宁缺问道:“你认识我?”

    年轻公微讽说道:“我需要认识你?”

    宁缺喔了一声,说道:“我以为你认出了我,所以故意说这句话让我听到,然而再向我诚恳道歉,最终达到结识我的目的。”

    听着这话,年轻公愣了半晌才明白宁缺想要表达的意思,不可思议问道:“你是说我是在故意接近你?”

    宁缺笑了笑,说道:“最近这些日,确实有很多人想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方法,试图结识我,我以为你刻意撩拔我,也是存着这个念头,没想到却不是。”

    很平静的言语里隐藏着很刻薄的奚落意味。

    自桑桑病后,宁缺便一直心绪不宁,而在红莲寺一战后,因为那些很诡异的事情,心情更是压抑至极,虽说破境入知命的喜悦稍微缓解了一些,但他依然很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或者说出口。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这几辆马车,听到了那辆马车里传出的声音。

    那位年轻公大怒,隔窗指着宁缺寒声斥道:“你算什么东西!”

    宁缺闻言大悦,歪着脑袋把大黑伞夹在肩上,然后开始挽衣袖。

    便在这时,车窗里出现一只手,把那年轻公用力地拉了回去。

    宁缺大感失落,心想是谁这么无趣,这么不识趣?

    车窗甲的那只手,在宁缺的视线里只出现了较短的时间,但已经足够他看清楚那只手的某些特征:修长稳定的手指,绵软宽广的手掌,还有那些薄薄的茧。

    这是一只很适合握剑的手,那些薄茧也似乎证明了这只手经常握着剑柄。修行界普通的剑师,都使用飞剑,只有一个宗派例外,很巧的是,那个赫赫有名宗派就是座落在在南晋,便是剑圣柳白开创的剑阁。

    因为这些推论,宁缺隐约猜到了那只手的来历,所以他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似乎极为遗憾,实际上则是暗自警惕起来。

    华贵的马车里响起一道声音,想必便是发自那只手的主人,此人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代表那位年轻公子向宁缺表示了歉意。

    听着对方道歉,品察着那人声音里的从容意味,宁缺神情不变,心里却是有些震惊,他虽然猜到对方是剑阁的人,却没有想到对方竟是一位知命境的强者,而他更难以理解的是,一位知命境强者居然会如此示弱。

    马车里那位剑阁强者道歉的态度很诚恳,语气很温和,宁缺感受到了对方想要传达的善意和诚意,尤其是确认对方知命境强者的身份后,这种善意和诚意更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加重了很多所。

    身在烂柯古寺,病中的桑桑需要佛宗的僧人治疗,宁缺本就没有想着把事情闹的不可收拾,见对方如此诚恳道歉,便挥了挥手示意作罢。

    马车里安静片刻,再次响起那名剑阁强者诚恳而善意的声音:“我家公子确实唐突失礼,不过既然朋友你前来礼佛,多分心诚也是美事。”

    这句劝告,虽说也是善意,然而却难以自抑地流露出来几分教诲的意思。宁缺心想,那人毕竟是知命境强者,倒也并不意外对方这句话里流露出来的口气,摇头说道:“你们南晋拜的是吴天,却来拜佛,佛祖也不见得有多高兴,我也一样,以前没问题时我从来没有拜过佛,如今出了问题再来拜,再如何虔诚恭谨,佛祖也不见得会信我,既然如此,何必在意态度。”

    那位剑阁强者在车中叹息一声,似乎有些遗憾于听到宁缺会这样回答,道了声告辞,数辆马车便缓缓向着东面的偏殿行去。

    盂兰节乃是世间威事,这个秋天不知有多少大人物会齐聚烂柯寺,尤其是数日后,随便行走便可能遇着一位修行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所以宁缺对这场偶遇并没有太过在意,哪怕他此时已经猜到了那名年轻公子的真实身份。

    秋雨渐急,落在大黑伞的伞面上,虽然没有渗过伞面打湿二人,但寺中的温度却变得越来越低,宁缺牵起桑桑的手,准备回别院休息。

    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远处瓦山顶。

    佛祖石像,便在那处静静地注视着山下的世界,被雨水打湿的面容,显得愈发慈悲怜悯,似在同情那些陷落在生老病死罗网里的世人。

    “如果真如佛祖您所说,世间有所谓因果循环,那我这辈子做过很多恶事,想必得不到任何好报,但我一直很注意不让桑桑的手染上太多鲜血,我真的尽力了,所以就算有报应,也只能报应到我身上,而与她无关。‘

    宁缺看着秋雨中的佛像虔诚地默默祈祷。

    “如果你坚持因为我的恶行而迁怒她,甚至让她离开,我便毁了你在世间最大的这尊石像,烧了烂柯寺和月轮七十二寺,杀尽天下僧徒,灭你佛宗满门。”

    来自南晋的数辆华贵马车,安静停在烂柯寺某座偏殿前,数名眼神犀利的中年男子,冷漠地注视着四周,保护着殿里的主人,还有几名随侍的官员模样的人,在殿前的庇下避雨,却没有入殿。

    雨中的佛寺偏殿,愈发幽暗,殿里供奉着的十余座石尊者像,散发着淡淡的冷光,这些尊者像或笑或悲,裸露在空气里的双手,或合什或摊开,动作各异,流露出一种很极妙的美感和庄严感。

    一名穿着青衣的中年男子,在这些石尊像前驻足观看,负在身后的双手修长而稳定,正是先前车中发声的那位剑阁强者。

    看着这些石尊者像,他感慨说道:“烂柯寺,月轮白塔寺,还有长安城里的万雁塔寺,都供奉着这些石尊者像,据说有宿慧的人,能够从这些石像里看出佛门手印的真义,遗憾的是我只能感觉到那些智慧的存在,却领悟不能。”

    偏殿里一片安静,先前那名出言训斥宁缺的南晋贵公子,脸色十分难看,虽然他不好对这位剑阁强者说什么,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十分不满此人先前替自己向宁缺道歉,让自己觉得无比羞辱。

    中年男子看着贵公子阴沉的脸色,在心里叹息一声,缓声劝慰道:“修行界里藏龙卧虎,更何况烂柯寺召开盂兰节大会,那些很少踏足人间的奇人异士说不定也会出现,我南晋虽然不惧,但何必招惹这些麻烦?”

    随着那位贵公子参观烂柯寺的,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看老者佝偻的体貌,应该只是普通人,腋下很奇怪地夹着张棋盘,脸上的神情十分冷傲。

    这位老者乃是南晋国手,更有棋圣的称号,此生在棋猝之上罕有败迹,出入宫禁无碍,所以养成了骄傲的性情,想着公子是何等样身份的人,难道还会怕麻烦,不悦说道:“程先生乃是剑圣大人的师弟,难道还会怕这些小麻烦?而且先前听那打着黑伞的年轻人的口音竟是唐人,那更不应该退避。”

    年轻贵公子心想正是这个道理,看着中年男子,想听他怎么解释。

    中年男子姓程名子清,乃是剑阁里有数的知命境强者,自然不在意那名老者的态度,即便对年轻公子的眼光也视若不见,淡然解释说道:“歧山大师对我南晋有大恩,如果真在烂柯寺里弄出是非,无论师兄还是陛下,都不会高兴。”

    陛下自然是南晋皇帝陛下,他的师兄自然便是剑圣柳白,此时程子清请出这样两座大山,偏殿里马上回复安静,再无人敢有异议。

    程子清走出偏殿,在庇下找着一名避雨的南晋年轻官员,用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看着那名年轻官员微微苍白的脸,问道:“是他?”

    那名年轻官员姓谢名承运,正是当年在书院颇有才名的南晋谢三公子,后来在书院二层楼考试中,随着宁缺最终成功登顶,这位谢三公子黯然离开书院,回到了南晋,凭借当年少年探花的美誉,没过多长时间,便在南晋朝廷里拥有了自己的位置,今年更是被南晋皇帝任命为太子殿下的亲近属宫。

    听着程子清的问话,谢承运有些神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程子清默然无语。

    其实先前看到那柄大黑伞,看见伞下那对年轻的男女时,他便隐隐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当那年轻男子对佛宗也表现出淡然的态度时,他便知道自己的猜测落在了实处,明白先前代替殿下道歉,是正确的选择。

    如果让殿下知道大黑伞下年轻人是谁,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今**柯寺必然要闹出大事,而即便是已经晋入知命境的他,也不愿意和那个年轻人起纷争,他虽然不惧怕对方,却也不想得罪对方和对方身后那强大无敌的师门。

    程子清沉思稍许,看着他说道:“明天歧山大师开庐出关,宁缺必然会出现,所以你要盯着殿下,就算殿下知道了宁缺的身份,你也不能让他动怒。”

    谢承运明白程子清担心的是什么,稍一犹豫后便应了下来。

    只是做王府属官已经有半年时间,他很清楚自己将要辅佐一生的太子殿下有怎样的性情,自然知道要让殿下不动怒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忽然间他想到某种可能,看着程子清的脸,强行鼓起勇气,轻声说道:“听闻剑圣大人的亲弟弟,便是被那人刺瞎了双眼?”

    程子清的眼神渐趋冰冷,看着谢承运寒声说道:“我知道你曾经在书院与那人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我也知道对于自幼便享有威名的你来说,眼看着曾经的同窗如今攀上了人世间的巅峰,把自己远远甩在身后看不见的地方,是如何痛苦的事情,然而面对这种情况,你或者勤勉增进自己的修为境累,或者干脆放弃与那人比较的心思,别的任何手段,除了让你更加痛苦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不想想着借剑杀人,不更不要想着供剑阁的剑杀人。”

    程之清想着剑阁古潭里的那颗头颅,双目已瞎整日在暗室里苦修练剑的同门,寒声说道:“因为我剑阁最恨的事情,便是被别人借剑。”

    他这里说的是西陵神殿前任裁决大神官,通过裁决司埋在剑阁里的重要人物,把朝小树的剑借给柳亦青,试图挑起剑阁与书院之间的战争那件事情。

    那件事情的结局是,柳亦青被宁缺一刀斩瞎双眼,隔了数了才被送回剑阁,而剑圣柳白画了一把纸剑借给叶红鱼,前任裁决神宫被杀于墨玉神座之上。

    谢承运只知道剑圣的弟弟与宁缺曾经在书院侧门处有过震惊长安的一战,却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着的修行界的秘辛。

    他忽然觉得程先生的目光变成了两把最锋利的剑,双眼一阵剧痛,恐惧痛苦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未完待续

    在秋雨中,宁缺看似虔诚祈祷,实则极为冷酷地威胁了一番瓦山顶的佛祖石像,但他其实很清楚,佛祖早已经死了,真正能够治病的,是瓦山里的歧山大师,所以第二天他带着桑桑坐着黑色马车,顺着山道往瓦山里去。

    寺后的山道依然幽静,道旁的槐树残有湿意,缓平的道面上隐隐可以看到一些马车车轮留下的痕迹。

    宁缺坐在窗边,看着山道上的道道痕迹,眉头微微皱起,心想盂兰大会还有数日才会在烂柯寺前举行,即便各国使团或修行界想要提前讨论荒人南下或冥界入侵的传闻,也应该是在烂柯寺中,为什么今日会有这么多辆马车进入瓦山?

    他很自然地想起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遇到的那位南晋贵公子,当时他便已经猜到对方身份,能够让一名剑阁知命境强者随侍在旁,除了南晋皇帝便只能是那位太子殿下,只是这些南晋人入瓦山想做什么?“

    观海僧人,再次出现在大槐树下,对着马车单掌合什行礼,微笑说道:“小僧本以为十三师兄会到的更早些。”

    宁缺下车回礼,似随意说道:“难道已经有很多人已经到了?”

    观海说道:“正是如此。”

    宁缺问道:“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观海微微一怔,这才知道宁缺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老师开庐意味着什么,认真解释道,歧山长老每次开庐时,都会选择一位有缘之人,解答对方心中的困惑,或是帮助那人指明人生的某个方向。

    佛宗大师点化信徒,这种事情并不罕见,在月轮国便有很多这样的传说,但在世人眼中,歧山大师却不是普通佛宗大师。而且数十年前,大师数度开庐替有缘人解惑时说的话,事后都被证明变成了现实。

    能够如此,似乎证明歧山大师能够预知未来之事,这可比西陵神殿的天谕神座还要神奇,甚至有些近乎传说中佛祖有求必应的能耐,自然令得世间万姓为之狂热。

    当年烂柯寺血案之后,歧山大师大概是心伤故友莲生之恶。又恸于寺前那些鲜血。闭庐不出已有多年,今年传闻大师会开庐一日,自然变成了修行界的一椿盛事。那些参加盂兰节盛会的修行者以及各国的达官贵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进瓦山,看看自己有没有运气成为大师眼中的有缘人。

    宁缺这才知道烂柯寺长老这五字。对于世间诸人来说还有这样的意义,正准备说些什么时候,忽然听着山前烂柯寺内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晨钟暮鼓,在佛寺里乃是常寺,不过今日清晨召集早课的钟声早已敲响,不知为何此时会再次响起,他不由微感诧异。

    观海僧本就是寺中僧人,从钟声里听出了更多的讯息,神情微变。

    宁缺问道:“出了什么事?”

    观海僧说道:“有远客至。住持师兄用钟声宣我前去一道迎接。”

    宁缺说道:“那你赶紧去吧。”

    观海僧大为感激,向宁缺诚恳致歉,又隔着车窗对桑桑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看着在山道上飘然而去的年轻僧人背影,宁缺眉头微挑,没有说什么,坐到车前的软垫上。轻踢大黑马的翘臀,说道:“走。”

    大黑马昨夜在寺里捉秋蚂蚱玩的晚了,今日有些犯困,被宁缺踢了一脚才醒过神来,打起精神。昂首阔步便往瓦山深处驶去。

    辘辘声里,响起桑桑有些忧虑的声音:“来的人肯定是大人物。”

    能够让烂柯寺响起隆重钟声。让观海僧亲自去寺前接的人物,自然来历非凡,宁缺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只不过就算他再如何自卑自贱自怜之人,也不得不带着几分自恋、欣喜又无奈地承认一个事实:

    如今世上根本找不到比他的师门背景更强大的人,简单来说便是,不管惊起烂柯寺钟声的人们来自何方,都不可能比他的来头更大。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些疑惑寺前那些客人的身份,为什么观海僧会不陪自己这个书院弟子,而去陪对方,而听出桑桑担忧,又让他觉得好笑复又疑惑,桑桑向来是个不理会这些事情的人,她在担忧什么?

    桑桑低声说道:“歧山大师出关,每次只会选中一个有缘之人,回答对方的问题,解答对方的困惑,今天瓦山来了这么多人,而且肯定有很多大人物,也不知道大师会不会选我做有缘之人,替我看病。”

    宁缺笑着说道:“你和我有缘就够了,和活了一百岁的老和尚要有什么缘份?至于其余那些人,你更不用担心。”

    桑桑推开马车前门,看着他的侧脸,说道:“我就是担心又要像小时候,又或是进书院二层楼那样,少爷你要和很多人抢。”

    “我们身份在这里,谁敢和我们抢?就算有不怕死的疯子真把我们抢赢了,那老和尚难道还敢不给你治病?莫说他曾经问学于夫子,和书院有些旧谊,就算他不念旧情,如今我俩左书院右神殿,浩然气和昊天神辉在胸中,袖里藏着老师的亲笔信,真可称得上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到时他想治得治,不想治还是得治。”

    马车行驶在幽静山道间,碾压微湿道面的声音很小,宁缺对瓦山很不恭敬的声音,飘荡在槐树和别和秋树的枝叶间,久久盘桓不去。

    ……

    ……

    山势平缓,马车行驶在山道上非常轻松,只不过两地之间的距离也变得稍微长了些,晨雾散尽,秋日浮出林梢时,黑色马车才驶抵虎跃涧前。

    虎跃涧是当年瓦山很出名的风景,只不过这些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老僧选择在此隐居,烂柯寺里的僧人对瓦山的进出管理的严格了很多,每年只会择机开放一段时间,最近这些天自然是封闭的,所以涧旁没有游客。

    没有游客,不代表没有访客。

    虎跃涧上有座石桥,石桥对面是重重秋林,桥的这面这片极大的石坪,石坪上有一株叶冠面积极大的青树,青树下有个小石桌。

    大青树下已经汇集了数十人,那些人或站或立,或低声交谈,或沉默不语,从人群的缝隙中,隐约能够看到一位身着黄色僧衣的老僧,正在与人对弈。

    黑色马车离大青树还有很远便停下,宁缺远远看了一眼,感知到那些人身上或浓或淡的气息,确认都是些修行者,想必来自很多不同的修行宗派。

    大青树下围着石桌的人们,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对弈上,有些人则是围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在神态恭谨地说着些什么。

    正是昨日清晨在烂柯寺里遇到的那位南晋公子,宁缺既然猜到他的身份,当然不会对这幕画面感到吃惊,只是想着世间那些大道无望的普通修行者,苦修半生,最终还是要把一身本事卖于帝王家,不由有些感慨。

    而看到离大青树数十丈远外,一排翠绿青竹下的那个熟悉的少女身影时,他的感慨无法阻止地从这些修行者的身上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很明显看出,有很多修行者试图接近青竹下的那位少女,却又因为敬畏或是别的原因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地隔空行礼问安。

    于是那位少女只是一个人静静站在那排翠绿的青竹下。

    就像青竹一样孤单而坚强。

    但在宁缺的眼里,她更像那些青竹一般不禁风。

    一年多没见,她清减了不少。

    ……

    ……

    (情绪不宁,思路受了些影响,到这时候这章只来及写出两千五,怕大家等,先更出来,那么下一章会写到四千以上,争取一点钟之前写出来,这真***是在和自己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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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符阵的作用下,黑色马车行走在山道上几乎如御风而行,悄无声息,山涧边的草坡上,有很多马儿正在吃草,掩盖了大黑马的蹄声,大青树下的数十名修行者,没有谁注意到宁缺二人的到来。ishu.

    竹墙下的少女却注意到了。已经晋入知命境的她,对周遭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也能察觉的清晰无比,而且她本来就是世间最天才的符师,如今步入神符师的境界,又怎么会察觉不到黑色马车上散发出的符道气息?又或者,其实只是因为她一直默默看着山道的方向,想要看到谁?

    看着那辆渐渐停在远处的黑色马车,少女眼中出现了喜悦的神情,又有淡淡惘然,然后尽数化为平静,然后缓步向那边走了过去。

    涧畔石坪上有不少修行者一直在默默注意少女,包括那名被很多修行者围住讨好的贵公子也是如此,随着少女离开翠竹向着远处那辆黑色马车走去,他们的目光下意识里随之移动,显得有些困惑。

    有人在猜测那辆黑色马车里是谁,竟能让闻名天下的书痴移步迎之,而有些聪明的人或是对唐国比较熟悉的人,则是已经猜到了真相,不由露出震惊的神情。

    宁缺没有注意大青树下那些修行者的神情与反应,他只是默默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少女,看着她越来越近,看着那张很久不见甚至很少想起但真的没有淡忘的脸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晰,心情变得越来越紧张。

    少女真的清减了不少,但依然美丽动人,细而浓黑如墨的双收,明若秋湖的眼睛,细长而疏的睫毛,薄而红亮紧紧抿着的双唇,如瀑般披在肩上的黑发,像蒲公英般的白色长裙。随着她的移动,式样简单而干净的布鞋不时移出裙摆,然后像风中的叶子般飘回裙内,似乎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

    这一年半时间里,宁缺时常会收到大河国的来信,那些仿佛带着墨池味道的信纸,上面是娟秀笔迹写着的日常闲事,从未涉及情事。

    他看过这些信后。便会把信交给桑桑或是自己扔掉,他也会回信,只是很少在信里说什么,更多的时候只是寄些自己比较满意的书帖。

    去年确定来烂柯寺参加盂兰节时,宁缺便有想过,书痴肯定会受邀。而且她说不定真的会来,他想过很多次,重逢时会是怎样的画面,她会说些什么,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然而这些事情越想越想不明白,越想越紧张无奈,所以他不再去想直至忘了这件事情,直到此时在山涧旁看到她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看着慢慢走近的少女。宁缺不知该如何办,他希望这时候身后的车厢里能够传来一些声音,希望能够听到桑桑假意轻咳两声,哪怕只是衣袂移动时的细细索索的声音,也能让他这时候平静一些,脸上的神情更加漠然一些。

    莫山山走到马车前,大黑马发现是自己最先认可并且很喜欢的漂亮女主人,摆首轻嘶两声,显得极为高兴。

    莫山山微微一笑。抬起手掌摸了摸它的脑袋。大黑马拼命地想要把自己硕大的头颅挤进她的手掌里,亲热地蹭着。显得很是滑稽。

    宁缺拍了拍它的后背,无声警告它不要太过兴奋紧张以致于失态,同时也是告诉自己不要太过于兴奋紧张以致于失态。

    马车里,桑桑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他这时候已经平静了很多,看着莫山山揖手为礼。

    莫山山回礼,又对黑色车厢行礼,平静道:“见过光明之女。”

    马车里,终于传出了桑桑的声音:“见过山主。”

    两位姑娘的第一句话都很平静,都很客气,宁缺听着桑桑的声音如此平静温和,而且居然真的有了些西陵神殿大人物的语气,不由无语。

    便在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桑桑的声音再次从马车里响了起来:“少爷,我有些倦了,想在车里歇会儿。”

    宁缺明白,她这是在给自己机会去和莫山山单独说会儿话,沉默片刻后嗯了一声,走到莫山山身前,说道:“去涧边走走看看?”

    看着向山涧边走去的那对青年男女的背影,大黑马轻踢后蹄,打了个响鼻,在心中赞道真是一对璧人啊。当然桑桑也很好,只是宁缺这个憨货为什么不两个都要呢?人类要女人需要娶,那便两个都娶好了,看这家伙现在如此风光,难道还有谁敢阻拦你不成?想当年我在南边军营里便有了相好,但在荒原上看见那匹雪白的母马,依然毫不退缩,想着要去搞上一搞,爱真的需要勇气……

    就在大黑马不停腹诽嘲弄宁缺,又觉得他太过可怜而心生怜悯想要鼓励他多些勇气的时候,身后的车厢里忽然响起桑桑的问话。

    桑桑问道:“你和山山姑娘很熟吗?”

    大黑马身体骤然僵硬,知道先前自己与莫山山亲热的画面,尽数被桑桑看了去,不由心生极大恐惧。

    做为从老笔斋到雁鸣湖,宁家大牲畜兼宠物的它,比世间其余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个家庭里面,永远是女主人最强大。这和桑桑如今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之女没有任何关系,要知道在她还是小侍女的时候,这个世界便开始这样运行了。

    在这种情况下,大黑马知道自己的任何解释都是掩饰,都极有可能很难看地去死,所以它咧嘴露牙望着马车,不停摇动尾巴,拼命地装傻讨好卖乖。

    ……

    ……

    山涧旁的草坡上,有很多匹马儿在低头吃草,应该是那些前来拜山的修行者们的座骑,不远处还有些野生的山羊在嬉戏,双方沉默相伴,倒也相安无事。

    宁缺和莫山山走到涧边,亦是沉默,只是气氛却不像草坡上那般平静,虽然无事,但真的很难相安,有一种令人尴尬不安的气氛。.

    沉默终究是需要被打破的。如果这时候还需要由莫山山来走第一步,书院大师兄如果知道这件事情后,哪怕性情再温和,只怕也会嘲讽他好些年,而且那样确实太不男人,所以宁缺看着她问道:“这一年时间,过的如何?”

    二人过往一年半间有书信交流,就算说的是闲事。也会提到些近况,哪里需要专门来问?沉默了这么长时间,然后用如此认真的语气,结果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这只能说明他这时候的脑子依然不怎么好使。

    “写字修行破境。”

    莫山山没有笑也没有恼,平静而认真地回答道。说话时。她面容上认真的神情和专注的眼神,让这样简单的问答都生出了一种仪式感。

    然后她笑了笑,问道:“你呢?你在信里倒很少提。”

    “我也一样,写字修行破境。”

    略一停顿,宁缺微涩笑道:“中间顺便杀了几个人。”

    听着这句话,莫山山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确信自己先前的感知没有出错,喜悦说道:“你什么时候破的境?真是值得恭喜。”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你春天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神符师,我比你晚了很多。有什么可喜的?现在想起来,你离开长安时留下的那封信真的很有预见性,当你看见更加壮阔的河山时,我还在山涧里艰难地爬行。”

    莫山山微笑说道:“但你现在也已经看到了山顶的风景。”

    “嗯,这里的风景还不错。”

    宁缺把目光从崖畔深不见底的山涧里移到瓦山的峰峦之中。

    莫山山忽然想到分别之后最让自己担心的那件事情,问道:“知道你要与夏侯决斗,我真的很震惊,当时包括老师在内,大河国没有任何人看好你。”

    宁缺看着她美丽的眼睛。问道:“你呢?”

    莫山山想了想后说道:“虽然真的没有道理看好你会赢。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就算输。也不会出事,至少不会死。”

    宁缺微感好奇,问道:“居然对我这么有信心?”

    莫山山闻言一笑,说道:“那年离开魔宗山门的时候,在吊篮里叶红鱼曾经对我说过,像你这么无耻的人,一般寿命都很长。”

    难道这就是祸害活千年的说法?宁缺有些恼火说道:“这等诽谤我可不爱听,别看她现在已经是裁决大神官,真把我逼急了,我也敢去找她麻烦。”

    莫山山不再提这事,问道:“战胜夏侯的感觉怎么样?”

    “战胜敌人的感觉不重要,就算打不过对方,但只要能杀死敌人便好,所以你应该问我,杀死夏侯的感觉怎么样……”就像在荒原的旅途上那样,宁缺开始习惯性地向她灌输那些冷血现实的战斗手段和理念,说道:“有那么一瞬间的狂喜,然后便是疲惫和惘然,最后尽数归为得偿所愿后的平静。”

    莫山山默默听着他说着,看着他脸上那道极淡的伤痕,看着那个极浅的酒窝,有些失神,想着传闻中那场冬湖上惨烈的战斗,总觉得他的平静神情之下隐藏着很多令人心悸的东西,甚至觉得他的酒窝里盛着鲜艳的血,不由心头微恸。

    “这件事情真相传到大河后,我才知道,原来你有这样凄苦的童年。”

    她声音微颤说道,没有办法掩饰对他的疼惜。

    宁缺不想说这个话题,看着她比当初略微清瘦了些的脸颊,打趣说道:“脸上的肉肉都不见了,看来这两年你过的也挺苦。”

    本来是想说句玩笑话来冲淡先前的低落气氛,但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对。

    身为天下书痴,上有书圣疼爱下有同门尊敬,春天时破境入知命,成为极为罕见的如此年轻的神符师,人生可说顺利美满之极,能够让她忧心以至清减憔悴的事情,除了情之一字还能有别的什么?

    如果是普通的女子,听着这句话,不说马上泫然欲泣,想必也会微露戚容,至少也会让笑容里带出几分勉强的意味,来让男子心生愧疚之感。

    莫山山不是普通女子,所以她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宁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有想到烂柯寺肯定会邀请你参加盂兰节。只是各国使臣要商议荒人南下,别的修行者可能担忧冥界入侵的传闻,按你的性情,你应该不会来才是,难道是想请歧山长老替你指点迷津?但你现在已经是知天命的神符师,当知命途由己,哪里需要别人替你解惑?”

    话一出口,他马上知道自己又犯了大错。书痴自然不需要歧山长老替自己解答修行或符道方面的疑惑,甚至连人生都不需要询问,那么问的自然是……

    莫山山再如何了不起,依然是位姑娘家,连续听着宁缺这样两个问题,终是忍不住微羞而恼。看着他问道:“那你又来做什么?想抢烂柯寺的佛经?”

    宁缺知道自己犯错,哪里敢反嘲回去,老实说道:“修行界的盛会,书院总需要来人表示尊重,我代表书院入世,不得不走这一遭。”

    然后他神情有些黯然,说道:“更关键的是,我家桑桑的病又犯了,这一次连老师都没有办法。但老师说烂柯寺能治,所以我便带着她来了。”

    在荒原的旅途中,尤其是在继续北上的那段时间里,莫山山和宁缺一直相伴而行,自然说了很多彼此身边的人或事,她讲的是墨池苑的同门,宁缺讲的是书院的同门,渭城的同袍,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讲他家里的那名小侍女。自然也提到了小时候相依为命的往事。还有小侍女身上的旧疾。

    我家桑桑这四个字,莫山山从宁缺口中听了无数遍。而且她看过鸡汤帖,所以她甚至比宁缺自己都更早知道桑桑对他的重要性,所以她虽然和桑桑只见过两面,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但她其实对桑桑真的很熟悉,甚至除却某个人和某些事情,她对桑桑竟生出了一种亲近的感觉。

    听说桑桑身有重病,她望向不远处的黑色马车,很是担忧,但没有说什么。

    宁缺能够看明白她的担忧是真挚的,心头一暖,复又生出愧疚之意,自己有能无德,却能让如此美好善良的女子喜爱,真是件谬事。

    ……

    ……

    “那边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大青树下的人群,指着人群中那方石枰和正在落子的黄衣老僧问道。

    莫山山没想到他已经进了瓦山,却不知道修行界流传多年的规矩,解释说道:“能够得到歧山大师解惑的机会,是修行者最盼望的事情,所以每次大师出庐之时,很多修行者尤其是那些野修,都会涌入瓦山。这里毕竟是佛门清静地,总不能变得嘈闹有如菜场,而且大师挑选有缘人,也不可能在千万人中挑选,所以从很多年前开始,烂柯寺便定下规矩,只要通过三道棋局的修行者,才能最终抵达洞庐之前,获得被歧山大师亲自挑选的资格。”

    宁缺看着大青树下,皱眉问道:“比如这关,便是要下赢那位老僧才能过桥?”

    莫山山点点头,说道:“瓦山坐谈是修行界很出名的雅事,据说三盘棋里有一道残局,有一局对弈,还有一局则是临时设置。”

    宁缺问道:“非要连胜三局才能到庐前?”

    莫山山说道:“上一次歧山大师开庐择有缘之人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太过具体的事情,不过大师乃是佛宗高僧,想来也不会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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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负之事定夺,若拜山者能在对弈的过程里展现出自己的智慧或是别的有意味的素质,想来也会被大师选中,不过三盘棋是必须要下的。”

    宁缺问道:“为什么?”

    莫山山不解说道:“因为这是规矩啊。”

    宁缺摇头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说的严肃,莫山山却笑了起来,说道:“你下棋不行?”

    宁缺有些尴尬,说道:“我愿意在刀剑上觅胜负,不喜欢在棋枰上熬精神。”

    莫山山微微担忧说道:“那你怎么办?”

    宁缺笑着说道:“还能怎么办?驾长车踏破虎跃山缺,谁还敢拦我,不过……如果这些和尚真的愚痴到敢和书院作对,你可得帮我。”(-< 书海阁 >-最快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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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山山看着他嬉笑的模样,这一次终于看出了隐藏在里面的坚毅与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狠劲儿,不由心头微酸,然后微软。

    她知道,这件事情既然关系到桑桑的生命,那么不管前面有什么艰难险阻,哪怕是昊天在前,宁缺都会一刀劈将过去。

    这真的令她很嫉妒。

    这真的令她很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