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魔法 > 将夜 > 全文阅读
将夜txt下载

    ..铁箭发生了剧烈的爆炸,雨中黑色的桃花被炸开片片绽裂飘落,小铁圆柱上的鳞片,发出凄厉的呼啸声,射向隆庆的身体。(我要小说)

    隆庆愤怒地尖啸,一身修为尽数逼出身体,秋雨中,无数天地元气被召来,化作无数透明的盾牌,层层叠叠护在自己身前。

    无形的天地元气盾,毕竟不是真的金属盾牌,隆庆也不是修行武道的巅峰强者,嗤嗤啸鸣的金属片,虽然被这些天地元气盾削弱了很多威力,但依然把他身上的黑色道衣割成丝缕,鲜血从那些细微的伤口里溢了出来。

    更为恐怖的是爆炸本身所产生的火焰与灼热气浪,在那一瞬间,红莲寺前的雨丝被照耀的明亮无比,然后迅速被烧灼成白雾,发出吱吱的声音。

    隆庆在爆炸开始的那瞬间,便改变了如魅身形的方向,足尖轻点湿漉的地面,借着天地气息的自然流淌,以及气浪的推动力,向后方飘去,从寺门飘到了破落的正殿里,身体狠狠地撞上泥塑的罗汉像。

    烟尘弥漫,罗汉像断成数截,一口鲜血从他唇间喷了出来,眼神里的情绪异常复杂,因为他无法理解今天发生的很多事情。

    先前和宁缺谈论那些天谕和冥王的事情,其实也是他拖延时间的手段,然而他明明看着那些黑色的雨水落在了宁缺的身上,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宁缺依然神色如常,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

    最令他无法理解的是,书院二层楼研制出元十三箭这样的武器,可以帮助宁缺越境硬抗知命,已然是难以想像的事情,结果现在书院居然还能在元十三箭上加上那个会爆炸的小东西。书院这是准备逆天吗!

    隆庆扶着残破的罗汉像,艰难地站起身来。怨毒地望向寺外那辆若隐若现的黑色马车。发出一声极为寒厉地啸叫。

    然而下一刻,他的啸声便戛然而止。

    因为第二枝铁箭到了。

    于是又有一场爆炸。

    紧接着是第三枝箭,第四枝箭。

    爆炸不断发生,破庙内墙倾梁毁。罗汉像化作粉末,火苗点燃黄色的脏幔。又点燃倾倒的木梁,顿时火势冲天而起。

    整座红莲寺,都燃烧了起来。顿时照亮了秋雨中有些幽暗的世界。

    燃烧的寺庙中。忽然响起一声如野兽般的痛苦嘶吼,吼声里充满了愤怒、暴戾、怨毒、杀戮之类的负面情绪,令人直欲捂耳。

    火星溅飞,然后被秋雨浇熄。

    隆庆走了出来,身上处处焦黑,看上极为狼狈。那些伤口里流出来的血,被灼热的气浪蒸腾而干。泛着腥臭的恶味。

    他脸上的银面具不知去了何处,露出原来被遮住的半张脸。

    那半张脸红肿溃烂,有若艳桃。

    不是旧伤,是新痛。

    隆庆有本命黑色桃花护体,在最危险的关头,迸发出霸道的气息,把真实的火焰隔绝在身体外,但却无法隔绝热量与温度的传递。

    银是最易导热的金属之一。

    所以他银色面具下的那半张脸被烧灼的最为严重。

    这不是他现在身上最重的伤。

    但却是看着最恐怖的伤。

    数年前在荒原雪崖被宁缺一箭射废,其后如行尸,如走肉,做过乞丐,演过二流言情剧,受尽人间白眼与折磨,隆庆英俊的容颜依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多了几道伤疤,未但不损其美,反而更添魅力。

    如今他终于重获强大的力量,却没有想到,刚刚重新踏足人世间不久,便遭遇到如此沉重的打击,他的面容终于毁了。

    ……

    ……

    让元十三箭变成能爆炸的元十三箭,这是书院后山的弟子们异想天开的想法,刚由六师兄研制成功不久,宁缺此行带的不多。

    所以他决定把这五根箭留到最合适的时机才用,而且最开始的时候,他本以为凭借七根铁箭,就算无法杀死隆庆,至少也能让对方重伤不起,然而他没有想到,此时箭匣已空,弦上只余一根铁箭,隆庆依然没有死。

    更令宁缺感到心寒的是——他本以为容颜被毁的隆庆,此时应该痛怒欲狂,再也无法保持冷静,然而当隆庆走出燃烧的红莲寺后,眼眸里的情绪依然是那般冷漠,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脸上艳若桃花的恐怖灼伤。

    这个人果然不是普通的知命强者,从实力上看已经快要接近被唐伤后的夏侯,而从心志上来论,甚至显得更为恐怖!

    看着在雨中如煤般浑身冒着青烟、神情却像冰一般冷的隆庆,宁缺觉得嘴唇有些苦涩,心想难道你丫真是冥王那丫的儿子?

    隐隐约约间,宁缺看到了冥王的影子,不确定是不是在隆庆身上看到的,但他可以很确定,那抹阴影,已经降临在燃烧的寺庙里。

    那代表着死亡。

    以及绝望。

    但宁缺是一个在确定自己死亡之前,永远不会绝望的人。

    他看着隆庆说道:“你的故事很悲壮,你现在的形象也很悲壮,不过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因为你注定会败给我,然后不停地败给我,就算你今天能侥幸地活下来,以后依然还是会败给我,因为这是昊天注定的事情,所以你的故事越悲壮,你今天留下的形象越悲壮,将来在修行界的传说中,便越可笑。”

    “没有信心,或者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你总是喜欢说这么多废话。”

    隆庆的神情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说道:“但正如你所说,悲壮和任何手段,在此时此刻,都没有任何意义,你今天会死。”

    秋雨不停冲洗,井字符符意渐淡,最终消失无踪。

    堕落骑士们在外围沉默等待了很长时间,待井字符消失,不用任何命令。有人骑着未受伤的骏马,有人沉默前行。向黑色马车攻了过来。

    这些堕落骑士。都曾经是西陵神殿骑兵里的强者,即便是那些曾经的扈从,在服用坐地丹之后,也拥有了洞玄境界的修为。

    那五位骑兵统领。都达到了洞玄上境,每个人都能与宁缺战上数回合。至于最强大的紫墨统领,更是已经站在洞玄巅峰的领域上,真实境界与宁缺差相仿佛。也是只差一步便要入知命的强者!

    这样一群强者。足以横扫那些不起眼的小国,事实上,龙虎山天师道总坛以及真武宗的诸多道坛,也正是被这些堕落骑士血洗。

    在黑色马车的另一边,燃烧的红莲寺前,隆庆再次召出了自己的本命黑色桃花。上面有一瓣近乎枯萎,似乎随时可能落下。

    但他召的并不是桃花。而是桃花里的剑。

    一把通体纯黑的无形道剑,缓缓自黑色桃花里生出。

    宁缺忽然摇了摇头。

    他转身,不再理会身后的隆庆皇子。

    而是用铁箭瞄准了那些堕落骑士。

    境界越高的修行者,对危险的感应越敏锐。

    紫墨在堕落骑士中最强大,所以他的感应最敏锐,当他发现宁缺瞄准自己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向前倒进积水的草丛里。

    他曾经是西陵神殿骑兵统领,是位职业的军人,他清楚在战场上,如果要保住自己的性命,那么便不应该珍视任何风度优雅之类的事情。

    宁缺没有准备射他。

    因为他知道这个洞玄巅峰的堕落统领,很强大,并不见得能被一箭射死。

    他手中最后一根铁箭,射向了骑马而来的另外一位堕落统领。

    轰的一声巨响。

    那名洞玄上境的堕落统领,根本没有任何闪避的机会,上半身被这记铁箭轰成了碎片,片刻后,混着血的肉块,如雨一般,从空中洒落地面。

    啪啪啪啪,尸体的残片落在积着雨水的草丛里,溅起带着血色的水,有的就落在这些堕落骑士的身旁,甚至擦着他们的脸而过。

    明明知道那些依旧温热的肉块,前一刻便是自己同生共死的同伴,然而这些堕落骑士们脸上没有流露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们只是沉默而专注地看着黑色马车。

    看到这幕画面,宁缺再次确认,这些穿着黑色道衣的高手们,是真正懂得杀人的修行者,是值得尊敬甚至是敬畏的对手。

    在战场上,对对手的尊敬,最好的方法便是杀死他。在宁缺极为罕见决定尊敬某些人的时候,往往也就意味着一场最彻底最血腥的战斗即将开始。

    像过往那些年里的每一场战斗那样。

    桑桑习惯性地握着大黑伞,准备站在宁缺的身旁,然而她忽然觉得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变得有些诡异起来,难过地咳了两声。

    宁缺把她推回车厢里的软榻上,跳到马车上,用脚把天窗关上,看着那些不远处的堕落骑士,轻轻一刀挥出。

    他的第一刀砍向了车辕处,砍断了系在大黑马身上的缰绳。

    虽然大黑马有能力自行挣断缰绳,但宁缺清楚,这头憨货看似惫赖无耻,实际上极重情义,如果自己不砍断缰绳,那么它说不定真的会傻乎乎地留下来,陪着自己和桑桑一道去死。

    宁缺砍断缰绳,还大黑马自由,这也意味着,他对今天能够活着离开,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

    一道飞剑凄厉破空而至。

    宁缺一翻手腕,朴刀迎空而斩。

    看似随意的一刀,却精确的难以想像。

    厚重坚实的刀锋,直接把那柄飞剑震飞不见,就像是拾荒者,在垃圾堆里看见无用的事物,很随意地一棍挑至下水道里。

    ……

    ……

    (啊,快撑不住了,我再撑撑,下一章,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出来,不晓得还来不来得及发拉票单章,反正先要着吧,大家手里还有月有票的,快投给我吧,双倍要结束了。)未完待续..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四十二章

    借光明一瞬

    高速颤动的嗡鸣声,在黑色马车四周不停响起,每一道嗡鸣声,便代表着一道凌厉的飞剑。请牢记当宁缺一刀砍飞一柄飞剑后,堕落骑士们便确认,这名书院十三先生对天地气息变化的感知极为敏锐,再如何掩藏飞剑的痕迹,也无法逃过他的眼睛,于是他们极为坚狠地瞬间改变战术,不再试图掩饰飞剑的痕迹,而是拼命输出念力,务求让每一道飞剑都能发出最大的威力。

    然而对于宁缺来说,这种战法没有任何意义,修行浩然气后的他,无论是身体的强度还是力量,都不是普通修行者能够比拟,他游走在黑色马车四周,偶一出刀,身周的秋雨里便会亮起一道刀芒,便有一柄飞剑被击飞。

    没有任何人,更没有任何剑,能够进入到他身前一尺之地,而这正是当年师傅颜瑟大师,对他提到过的剑圣柳白强大的战法。

    宁缺不止明悟身前一尺之地的道理,更是通过叶红鱼的那张薄纸,悟得了剑圣柳白的大河剑意,如今他的刀法在凌厉简朴之外,更多了很多磅礴不可抗御的威势,以及那种理所当然所以格外诡妙的剑意。

    没有人能够靠近他的身前,他能靠近别人的身前,他体内那颗浩然气凝成的液体高速旋转,不停释放着浩然气,右脚踏入泥泞草地,溅起一大片泥水,而他的人则是在空中拖出一道残影,瞬间来到一名堕落骑士身前。

    噗哧一声,他手中的刀锋刺进那名堕落骑士的大腿深处,然后闪电般拔出,浩然气再转,倒掠十余丈,再次回到黑色马车旁。

    便在这时,一名堕落统领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脸色微白,只觉识海一片动荡不安,仿佛要掀起惊涛巨浪,这才知道,原来这名堕落统领,竟是极少见的大念师。

    世间没有多少人比宁缺的念力更雄厚,尤其是在魔宗山门里接受了莲生大师死前相度的那些意识碎片之后,更是成为了念师的先天克星,即便是悬空寺的道石大师,也无法在精神世界里战胜他,更何况是此人。

    宁缺看了那名堕落统领一眼。

    他识海里雄浑的念力,直接抹杀了此人袭来的那道念力。

    那名堕落统领脸色骤然苍白,哇的一声捧腹呕吐,胃中的食物混着鲜血,从他的嘴里,鼻子里喷将出来,看上去极为凄惨。

    战斗中,宁缺展现出来的诡魅难言的身法,已经令场众人极为震撼,而修行界公认,念师在同境界对战中,要占据绝对的优势,而他只是看了那名堕落统领一眼,便让那人遭受到严重的反噬,更是令众人震惊难言,无法想像。

    宁缺确实只有洞玄巅峰的修为境界。

    但他的身上拥有太多绝学,小师叔的浩然气,柳白的剑意,魔宗强者的身躯,莲生的意识,再加上承自颜瑟大师的符道本领,如今的他甚至已经超出了知命以下无敌的范畴,已经拥有了近乎知命境的实力。

    换句话说,就算正面对上普通的知命境大修者,宁缺也不会有任何惧意,甚至有四成的把握,能够把对方斩于刀下。

    然而这些堕落骑士,确实具有相当的实力,尤其是他们战斗时的配合极为默契,无论身法还是脚步,甚至就连呼吸,仿佛都追随着同一个频率。

    和这些堕落骑士战斗,就仿佛是在和一个人战斗。

    每当宁缺凭着超人身法,似要杀死一人时,总有飞剑自极险陡的角度袭来,甚至有人直接用手臂直接格挡,为了掩护同伴,这些被西陵神殿判为罪人的堕落骑士们,竟是不惜生死,仿佛具有极高尚的品德。

    正是基于这种原因,开战至今短短数个瞬间,宁缺已经连伤数人,然而除了用念力反噬成功重伤那名堕落统领外,竟是没能让任何一个敌人的战斗力消失。

    即便如此,宁缺相信自己也能把这些人尽数杀光,或者说耗光,包括那名强大的洞玄境巅峰在内,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然而他更清楚,他此时实际上是在和那个人战斗,而那个人始终还没有出手。

    ……

    ……

    隆庆出手。

    他的手中生出一朵黑色的桃花。

    黑色的桃花里生出一柄纯黑的无形道剑。

    黑色道剑如幽冥般悬浮在红莲寺的前方。

    一股寂灭的意味从剑身上渐渐弥漫开来。

    感应到这道寂灭意味,那些堕落骑士精神一振,仿佛被灌进了鲜活的力量,飞剑如流光般密织,顿时把宁缺封锁进黑色马车前极小的区域里。

    宁缺也感知到了这道寂灭的意味,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生出颤栗的阴寒感觉,总觉得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将要发生,而他的身体也随之疲惫起来。

    其实很早之前,隆庆就已经出了手。

    在宁缺射出第七枝铁箭的同时,他拂动道袍,化无数秋雨为石瀑,轰向黑色马车,那些隐隐透着黑色的雨滴,有几滴避过了大黑伞,落到了车厢里。

    落到了桑桑的身上。

    此时桑桑苍白憔悴的脸颊,诡异地变得一片通红,似乎极烫,她咳的越来越厉害,衣襟上竟似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血渍。

    桑桑知道自己中毒了。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中毒的。

    她知道如果自己此时强行施放神术,那么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然而感受着那股寂灭意味的恐怖气息透过车厢板而入,隔着车窗看着宁缺在如疯虎般的堕落骑士们的围攻下苦苦支撑,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选择。

    桑桑扶着车厢壁,艰难地站起身来,撑开天窗,然后双手握着大黑伞,对着天穹上不停落下的秋雨撑开。

    她撑开了一片光明。

    ……

    ……

    圣洁的昊天神辉,照亮晦暗的雨中天空,把红莲寺前的草地照的清楚无比,仿佛在这一瞬间雨停了,烈日当空重临人世。

    桑桑在车顶,双手举着大黑伞,无数乳白色的光辉,从她的身体里雀跃而出,然后通过大黑伞洒向青山处处。

    因为潜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抹亲近,堕落骑士们纷纷从寂灭的气息中苏醒过来,看着那抹熟悉而令人敬畏的神辉,有些人才想起这个穿着侍女服的少女的身份,眼瞳里不由流露出恐惧绝望的神情。

    他们在西陵神殿侍奉昊天数十年,对昊天的敬畏虔诚早已深植骨中,面对着神殿未来的光明大神官,面对着此生所见最澄静庄严的昊天神辉,怎能不恐惧?

    而自堕落始,他们心甘情愿把自己的灵魂奉献给冥王,以寻求生存和力量,没能让他们对昊天神辉生出多少抵抗之力,反而让他们更加恐惧!

    堕落骑士们的脸被耀的明亮无比,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极复杂,有些惘然,有些追悔,有些恐惧,甚至有人掩着脸绝望地哭泣起来。

    隆庆的处境相对要好一些。

    他对昊天的信仰更为深刻,却也更容易在精神层面上暂时抹除,然而他自本命桃花里抽出的那柄黑剑,因为先天带着幽冥黑暗的气息,便成为了桑桑散发出的昊天神辉的首要攻击目标。

    纯黑的无形道剑,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伴着嗤嗤轻响,剑身上冒出阵阵青烟,似乎下一刻,便要融化在光明的世界中。

    隆庆痛哼一声,被烧灼的面庞惨白一片,焦黑的身躯上也开始冒出青烟,那些被铁箭割伤的伤口,再次开始汩汩冒血。

    他收回黑剑,丝毫不顾身上流淌着的鲜血,向着黑色马车里而去,因为他发现,如果要杀死宁缺,首先他必须先杀死那个小侍女。

    对隆庆和堕落骑士们来说,幸运的是,今日破庙前的昊天神辉,没有像那一夜雁鸣湖畔的昊天神辉那般丰沛,那般持久。

    似乎很长时间,只不过是一瞬间,桑桑身上的昊天神辉便熄灭了,寒冷的秋雨重新统治世界,晦暗如昏也如晨。

    她看着车下草地上那道极淡的影子,低下了头。

    重病未愈,又中了奇毒的她,今天再也没有办法,把体内的昊天神辉输送到宁缺的体内,她已经做了所有她能做的事情。

    她脸色苍白,昏倒,落进马车里。

    大黑伞离开她的手,飘到车旁的水洼中,轻轻摇摆。

    ……

    ……

    圣洁的昊天神辉,哪怕只把这个世界照亮了一瞬间,那依然是光明。

    就在那瞬间的绝对光明里,宁缺变成了一道极淡的影子,在草地上高速滑行,刀锋悄无声息地抹过那些呆若木塑的堕落骑士。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压榨出最后的念力,激发了怀里所有的符纸,化作无数道火墙、风雪,把隆庆拦在了黑色马车的外面。

    桑桑自幼都和大黑伞在一起,哪怕睡觉都不怎么愿意放开,此时大黑伞却离开了她的手,那么只能证明桑桑的情况非常危急。

    秋雨重新落下,那些堕落骑士也纷纷摔落在地。

    他们的颈上或胸腹间,出现了一道恐怖的伤口。

    光明降临然后离开的瞬间间,两名堕落统领和五名堕落骑士被宁缺杀死,其余还活着的人,也都受了重伤,一时无法站起。

    场间的局势陡然发生了变化。

    现在唯一还能站着的,只剩下宁缺和隆庆两个人。

    连番血战,宁缺念力枯竭,浩然气已尽,符已用完,箭匣已空,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低步,他艰难地挪到黑色马车旁,靠着厢壁,沉默地低着头,疲惫地粗重呼吸,每一次呼吸,仿佛都是那般痛苦。

    紫墨箕坐在草地里,身上全是血水,他看着倚车而站的宁缺,眼睛里不由流露出敬畏的神情,他无法理解,此人明明只是洞玄巅峰境界,却怎么能和司座大人还有自己这么多高手抗衡至今,他是怎么做到的?

    “放弃吧。”

    紫墨看着他颤声说道:“让你强大的灵魂跟随大人,替这个世界掀开新的一页篇章,如此亦能让你十三先生之名流传千世。”

    宁缺疲惫地靠着马车,没有回答他的话。

    隆庆抬头望天,寒冷秋雨入眼,微有湿意。

    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知道自己终于获得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场胜利。

    “现在你总可以认输了。”

    隆庆收回目光,看着宁缺平静说道。

    宁缺依然握着朴刀的刀柄,盯着雨水在脚前的水洼里溅起的水花,疲惫说道:“老师说过这是我的故事,只能由我自己来写,既然是我写的故事,你自然不可能成为故事里的男主角,所以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

    隆庆说道:“这个世界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你有,我也有,但很遗憾的是,今天这个故事是我的,我才是主角。”

    宁缺沉默不语,他知道隆庆说的是对的……自己已经用尽手段,却依然无法改变战局,最关键的是,现在桑桑昏迷不醒。

    隆庆问道:“你有什么遗言要交待?”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凄寒的秋雨,忽然大声喊了起来:“老师!大师兄!我和桑桑要死了!你们快来救我啊!”

    隆庆脸上的表情很有趣,他忽然觉得宁缺是个很有趣的人。

    没有人回应宁缺的呼喊,青山寂寥,正如夫子曾经重复过无数次那样,这个世界上或许有生而知之的人,却没有无所不知的人。

    “我只是试一试,你不介意吧?”

    宁缺看着隆庆,艰难笑着说道。

    隆庆说道:“不介意。”

    宁缺扔掉手中的朴刀,看着他忽然很认真地说道:“我有遗言。”

    隆庆说道:“你说。”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让我的小侍女活下去。”

    隆庆沉默片刻后平静说道:“对不起,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她会替你报仇。”

    “你怕她?”

    “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一位未来的光明大神官。”

    隆庆看着他微笑说道:“而且一位未来的光明大神官,想必味道肯定不错,会给我带来难以想像的好处,甚至有可能不逊于你。”

    宁缺微微眯眼,半晌后说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隆庆很有耐心地解释道:“从天书上我学会了一种功法,能够把修行者的念力、神力以及经验意识,所有的修为都吞噬为己用,据说这种功法源自魔宗臭名昭著的饕餮大法,不过没有那么血腥,不需要像野兽一样吃人。”

    之所以解释的如此清楚,是因为他想从宁缺脸上看到绝望、愤怒、怨毒、不甘、疯狂之类的情绪,在为这个人曾经带给过他这些情绪,所以他总想着,如果能把这一切还给对方,那将是很美好的事情。

    ……

    ……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四十三章

    谁能知命

    听到这番话后,宁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隆庆不禁觉得有些失望。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谁也没有想到的情况下,宁缺忽然自车壁上弹离,右手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利剑,像毒蛇般直刺隆庆的小腹。

    这把剑一直藏在黑色的马车里。

    他用这段时间的喘息,积蓄了最后一点力量,才争取到这个机会。

    这个机会不容有失。

    所以他用的是柳白的剑意。

    他刺的是隆庆的小腹,更准确地说,他刺的是隆庆的脾脏。

    因为他知道隆庆的胸口有个洞。

    ……

    ……

    一具堕落骑士的尸体,横掠而至,狠狠地砸在宁缺的剑上,然后落到他的身上,紧接着,枫木沉重的躯干,满天风雨,都化为狂暴的攻击,连踵而至。

    宁缺本已疲惫不堪,甚至可以说油尽灯枯,哪里承受得住这等狂暴的攻击,剑势顿时瓦解,骨断喷血,重伤倒地。

    “我很清楚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就像蟑螂一样,怎么打也不容易打死,就算要死,最后也预备要咬别人一口。”

    隆庆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静静看着他,说道:“但我故意给你留下这个机会,因为我想让你尝尝获得希望,却发现这些只是泡影的滋味。”

    “希望,失望,绝望,再有希望,再失望,再绝望,这几年,拜你所赐,我就是在这无尽的痛苦轮回中度过,今日还赠于你。”

    宁缺浑身是血,箕坐在车轮边。

    “刚才我一直在观察你在战斗中的表现,你的力量很惊人,速度很惊人,身体的强度同样很惊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你已入魔。”

    隆庆的眼眸里跳跃着兴奋的神情,说道:“宁缺,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你这幸运的一生得到了太多东西,书院的,魔宗的,甚至还有柳白的,还有颜瑟师步的符道气息,我虽然吸过张天师的,但哪里有颜瑟师叔的遗产美味?”

    宁缺看着他疲惫说道:“当一个疯子,真的这么快活?”

    隆庆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些什么,眼睛明亮,难抑兴奋地颤声说道:如果我吞噬了你,再把你那个饱含神辉的小侍女吞噬,你说我会强大到什么程度?我有没有可能直接进入知命巅峰,甚至直接跨过那道天人的界线?”

    “你现然虽然长的不怎么美,但还是不要想的这么美。”

    宁缺连伸出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依然没有忘记嘲弄他。

    听着这句话,隆庆很自然地想起长安城那次酒宴,记起那次是自己第一次被这个人羞辱,寒冷的道心竟有些失守,深吸一口才冷静下来,说道:“当你幸运地学会这么多绝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最终都会奉献给我?”

    完这句话,他明亮的眼眸渐趋黯淡。

    黑白分明的界线渐渐消失,变成浓稠的灰色,晦暗如雨云,

    看着隆庆眼睛诡异的变化,宁缺知道最后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

    他心想自己辛苦修行一辈子,结果却好死了这个疯子,不由好生不甘,想着自己与桑桑在床上滚了一辈子,结果却没有真地亲热过,不由好生不甘,想着自己上辈子过的苦,这辈子过的也苦,好不容易发财了却没有得及享受,不由好生不甘。

    总之在死亡的面前,谁能真正的甘心。

    尤其是这种恐怖的死法。

    宁缺看着隆庆灰色的眼瞳,感受着那道寂灭贪婪的气息,从对方的眼中进入自己的识海,说道:“我变成鬼,也要把花痴操了。”

    完这句话,他疲惫地靠向车轮,再也不理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此时桑桑在车厢里。

    距离他只有半步之遥。

    他希望如果真的还有来生,那么从生下来开始,便能离她只有半步。

    ……

    ……

    寂灭是意味,贪婪是本质,那道源自灰眼的气息,进入宁缺的识海之后,发现此间原本贮藏着的雄厚念力,竟已枯竭一空,不由好生遗憾。

    紧接着,这道气息从里到外向宁缺识海深处潜去,试图搜刮他精神世界最深处的残余念力,以及那些更珍贵的战斗经验,意识碎片,还有那些承自前人的智慧感悟,而所有这些便是修为境界的本质。

    隆庆从天书沙字卷上习得灰眼功法后,已经尝试过很多次,无论是龙虎山的张天师,还是真武宗的那些高手,都在他的灰眼功法下变成枯槁的干尸,对于如何吸噬对方的修为境界,早已非常熟悉。

    然而今天的情况有些诡异。

    当那道寂灭而贪婪的气息,沉入宁缺识海最深处后,不知道触到了什么存在,竟是如生灵般生出了恐惧的情绪,无声尖啸着便想逃离!

    因为它隐隐察觉到,那里有些事物是自己不能触碰的!

    然而已经晚了。

    在宁缺黑色精神海洋的最深处,有数块碎片感知到灰眼功法气息,似乎受到了某种激发,开始闪耀黯淡的光芒,然后这些碎片散发的光芒越来越明亮,而海洋深处有越来越多的碎片开始晶莹发亮。

    看上去就像是美丽的珍珠。

    海底,有如海般的珍珠海。

    每颗珍珠,都是一块意识碎片。

    有的意识碎片源自魔宗山门石壁上的那些剑痕,属于书院小师叔,自浩然无畏,强大骄傲到了极点,哪里会被邪物所惑所取?

    最令那道寂灭气息感到恐惧的,是宁缺精神海洋里数量最多的那些意识碎片,虽然它能贪婪地吸噬一切,但那些碎片上的意识似乎比它还要贪婪,还要饥渴!

    这些意识碎片来自莲生大师。

    是莲生大师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智慧和所有。

    而其中便有饕餮。

    真正的饕餮大法!

    ……

    ……

    灰眼功法源自饕餮,经由道门前辈的改造,不再那般血腥,却也远远不如饕餮那般强大,换句话说,饕餮大法是灰眼真正的祖宗。

    而当灰眼遇到饕餮时,就如同鲨鱼遇到虎鲸,都是至为贪婪嗜血的存在,绝对无法共存,而饕餮是一种很奇怪的存在,只有捕捉到同类为食物,才能真正的苏醒,所以它更加强大贪婪和嗜血!

    宁缺黑色的精神海洋底部,无数意识碎片依次亮起,仿佛暗自契合了某种神秘的节奏,又像是某种呼吸,一呼一吸间,便生出极为恐怖的吸噬力。

    那道来自隆庆的寂灭气息,只来得发出一声无声的哀鸣,便被这些莲生大师留下的意识碎片捕捉到,然后直接吞噬。

    那些意识碎片里沉睡了数年的气息,就此苏醒了过来。

    ……

    ……

    秋雨延绵,红莲寺里的火早已熄灭,整个世界昏暗一片。

    黑色马车四周,一片死寂,还活着的堕落骑士们,艰难地坐起身来,一时却无法行走,他们情绪复杂地看着那边。

    便在这个时候,宁缺忽然睁开了眼睛。

    但这双眼睛根本不像是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的眼神非常平静,却又非常复杂,似乎慈悲有若大德,又冷酷有若魔头,沧桑至极,不知蕴藏着多少智慧和人生经验。

    这双眼睛静静看着隆庆,流露出微谑的神情。

    隆庆已经感觉到了异样,自己非但没有吸噬掉宁缺的修为境界,反而自己的灰眼功法,似乎受到了极严重的损害。

    而当他看到宁缺沧桑的双眼时,更是惊恐无语。

    那是对未知的恐惧,那是对事态脱离控制的害怕。

    宁缺眼睛里的笑谑之意愈来愈浓。

    隆庆的身体越来越寒冷。

    宁缺忽然伸出双手,握紧隆庆的双肩。

    然后他低头一口咬向隆庆的脖子!

    隆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马车旁的草地上,堕落骑士们惊恐万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宁缺一无所觉,只是低着头狠狠地撕咬着隆庆的脖颈。

    他用牙齿艰难地切开隆庆的皮肤与肌肉,在尝到腥甜血液的那瞬间,便开始拼命地吮吸起来,腮帮不停鼓起落下,贪婪地吸噬着。

    ……

    ……

    宁缺此时神思恍惚噩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是觉得无比干渴,想要喝水。

    当他接触到液体后,便不停地吮吸着。

    隐隐约约间,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时候喝的并不是水,因为这些温热的液体里有很多复杂的味道,有的味道不错,有的味道很糟糕。

    按道理他不应该知道那些味道来自何处,但这些信息自动出现在他的识海里。

    这里面有真武道长老的味道,有龙虎山张天师的味道,还有一股极其霸道强悍的味道,好像来自一个姓何的道人,至于其中最清新最舒服的那股味道,在他的意识深处留有记载,所以他知道那是通天丸的药味。

    宁缺渐渐清醒过来。

    那些莲生大师残留在他识海里的意识碎片,开始不停地展现饕餮大法的细节。

    宁缺本能里很抵触这个功法里所透露出来的气息,然而生存的本能,饥渴之时想要吸收清水的欲望,却让他自然开始学习。

    一道极为阴寒强大,却又极为贪婪的气息,渐渐笼罩住他的身体。

    同时也把隆庆的身体笼罩进去。

    紫墨强行撑起身体,想要走到黑色马车畔,然而感受着那处传来的阴寒气息,他竟是恐惧地移动不了脚步。

    在那座山崖树下,他曾经以为自己看到的司座大人是传说中的饕餮。

    今夜在破庙前,看着浑身透着阴寒强大气息的宁缺,他才明白,原来黑暗冥界里行走的怪兽,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

    ……

    宁缺完全清醒了过来,双眼也恢复了正常。

    他缓缓离开隆庆血肉模糊的脖颈,看着脸色苍白、无比惊恐惘然的隆庆,有些艰难地笑了笑,笑容显得有些落寞,但他此时唇角还在淌落隆庆的鲜血,于是落在隆庆的眼中,这笑容竟比魔鬼更加可怕。

    “吃人……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其实并不难学。”

    宁缺紧紧握着隆庆的双肩,想着先前临死前那刻的绝望,想着这人说要吃掉桑桑,笑容里的落寞尽数化为平静,淡淡说道:“当你幸运地学会这么多绝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最终都会奉献给我?”

    这是先前隆庆准备吞噬他修为境界之前说的话。

    此时宁缺原话奉还给他。

    命运的转折,总是来的这样急陡,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谁能知道自己真实的命运是什么?

    隆庆曾经以为自己知道,但现在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的眼眸里尽是惊恐的神情。

    他感觉到宁缺身上的气息隐隐克制着自己,第一次感到宁缺是这么的可怕,那份恐惧,甚至战胜了他的理智,让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逃走。

    隆庆痛苦地惨嚎一声,逼出早已受损的本命桃花。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用体内半截道人的磅礴念力,直接把本命桃花暴掉!

    黑色桃花碎为最细的粉末。

    恐怖的冲击波,直接把宁缺和隆庆震开。

    宁缺的身体直接把马车车轮撞裂。

    而隆庆更是惨不忍睹,浑身是血躺在地面上。

    秋雨还在一直下。

    黑色桃花化作了黑雨。

    血水化成了血雾。

    弥漫在破庙废墟的四周。

    隆庆怨毒不甘地看着宁缺,颤着声音咆哮道:“杀了他!”

    完这句话,他就昏了过去。

    堕落骑士对隆庆的忠诚无以复加,哪怕都受了极重的伤,听着这句话,哪怕用手爬,也向黑色马车爬了过去。

    此时的宁缺,正在消化刚刚吞噬的大量气息,无法移动。

    无论是半截道人的部分修为,还是通天丸的药力,都需要时间。

    他靠着破裂的车轮,闭着眼睛。

    似乎那些堕落骑士真的有机会。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安静的红莲寺外,忽然响起一道暴躁的马嘶!

    大黑马如道黑色闪电般,穿掠秋雨而至,奋起前蹄,直接把那名爬的离宁缺最近的堕落骑士踩的胸碎而死!

    紫墨脸色苍白,他哪里想得到,书院即便出来一头畜牲,竟也如此可怕!

    他痛苦地闷哼一声,胸口骤然下陷,动用了西陵神殿的秘法,开始燃烧生命,用最快的速度,重新获得了充沛的力量。

    他暴喝一声,一拳砸向大黑马的头颅,拳出如风。

    大黑马狂嘶一声,毫不畏惧地与之相撞。

    一声沉重的闷响。

    大黑马前蹄微屈,痛苦地喘息不定。

    它不是老黄牛,终究不是一名燃烧生命的洞玄巅峰强者的对手。

    紫墨便在此时注意到宁缺的眼帘微微颤动,不由浑身寒冷,猜到此人可能是要醒了,暴喝道:“收马,带着大人先撤!”

    宁缺睁开眼,看到数骑黑骑在秋雨中向山下而去。

    那名最强大的堕落统领,则是在自己的身前。

    宁缺起身,问道:“你想拦我。”

    紫墨说道:“虽然我只能再活三个月,但我现在还可以拦一拦你。”

    宁缺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紫墨说道:“我想试一下。”

    宁缺看着远去的那道雨中烟尘,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很随意地挥手向后一击,在黑色马车上击破一个洞口,然后伸手从里面取出铁弓。

    紫墨微微皱眉,说道:“你没有箭了。”

    宁缺通过洞口,看着昏迷中的桑桑,又看了眼受了伤的大黑马。

    他直接拉动了铁弓。

    弦上无箭,那便是空弹。

    弓弦铮铮作响,声欲裂云。

    紫墨的胸口多出一道极深刻的血线。

    他有些惘然地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

    宁缺再度拉弓,弦声再起。

    每一弦动,他心中的燥意似乎便消退一分。

    于是他连弹数十弓。

    十余丈外,紫墨的身体上出现了数十道血线,如沙山般崩坍,血肉四溅。

    宁缺把铁弓收至身后。

    他站在乱飞的寒冷秋雨里,若有所思。

    从这一刻开始,他晋入知天命境界,可以称得上真正的得道。

    而和以往两次破境不同。

    这一次他没有什么喜悦的情绪,只是疲惫。

    ……

    ……

    天色晦暗如夜,风雨凄迹如诉,风雨中,黑色马车不停淌着水,宁缺若有所思,然后瞬间醒来,走上了马车,抱起昏迷中的桑桑,伸出手指掐着她细细的手腕,感了感脉,将她缓缓放平在被褥上,看着她紧蹙的眉头,苍白的小脸,他的眉头也忍不住蹙了起来。.虾米文学

    确认天窗的挡板遮的严实,他走下马车,来到先前自己一拳打破的车厢壁前,双手拉着有些锋利的铁皮边缘,用力拉回原处,大致恢复原状,至少不用担心会有雨点从洞里飘进去,打湿桑桑的脸。

    大黑伞在车旁的水洼里,被寒风吹的不停颤抖,他拾起伞,走到屈着前蹄跪在雨水的黑马前,单膝跪下,用伞替它遮着,然后低下身,抱住它强壮的脖颈。

    大黑马的头侧被紫墨重拳击中,骨头没有碎裂,受到的强烈震荡,却让它感到十分难受,不停痛苦地喘息着,此时被宁缺抱在怀里,感受着主人的那丝温暖,似乎稍好了些,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宁缺轻哼一声,单臂用力搂着黑马的脖颈,帮助它从污浊的雨水里站起,然后抚着它,慢慢走到火势早熄,只剩焦黑废墟的火莲寺内,借着残存的雨檐,让它暂时避雨势,至少保证马身的温度不会下降的太过厉害。

    然后他消失在风雨中。

    片刻后,秋雨终歇,天地在黄昏到来之前,再复清明的模样。

    宁缺的身影出现在红莲寺前,右手紧紧握着十余枝黝黑的铁箭,铁箭的前端明显有些变形,此时正在不停向下滴着雨水。

    元十三箭是他强大,也是最可靠最珍贵的武器,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都不可能容许失散,先前便是去青陵四周寻找。

    看着明显变形的铁箭,他知道如果不经过细心的修复。这些箭应该是没有办法再用了,想着先前把匣中的铁箭全部射光,居然都没有办法当场杀死隆庆皇子,他的眼中流露出浓郁的警惕神情。**【虾米文学

    虽然今天这场战斗到最后,隆庆皇子依然败的一塌糊涂。但宁缺清楚,这场胜利和自己的关系并不大,那个注定与自己只能有一个人在世间生存的家伙,如今确实强大的难以言喻,如果不是最后莲生大师留下的意识碎片起了作用,那么现在自己只怕早已死去,根本连警惕的机会都没有。

    从焦黑的破庙里找到几块打翻在地的肉块,宁缺走到大黑马前,温言细语地劝它勉强嚼了一块。然后替它盖了一件毛毯。

    打开车门,他佝身走了进去,把沉重的铁箭扔到车厢一角,忽然觉得自己的牙齿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非常不舒服,皱眉伸手抠了出来,发现原来是一条肉丝,那肉丝看着很新鲜。却带着熟肉不具有的韧劲。

    这是生肉。

    这是生的人肉。

    这是隆庆颈上的肉。

    先前宁缺在隆庆脖子上啃了一口,吸吮了很多的鲜血,意识恍惚之下,自然也啃了些肉下来,便塞在了他的齿缝里。

    看着手指间微红的肉丝,宁缺皱了皱眉,难以遏止地产生了恶心欲呕的冲动,这毕竟是人肉,而且是他最厌憎的隆庆的肉。

    这种恶心欲呕。大部分是因为人类的本能,还有很大一部分,却是宁缺在意识里对自己的摧动,因为他不想自己的胃里有这些东西。

    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像孩子一样瑟瑟缩在被褥里的桑桑,稍一沉默,用强大的意志力压制住呕吐的**,只是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宁缺走到桑桑身旁坐下,替她把被褥压实,然后取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割开一道血口,放在了桑桑的唇边。

    无论是小刀刀锋深深割破手腕,险些割断筋骨的痛楚,还是昏迷中的桑桑无意识里开始吮血所带来的可怕的抽离感,都没有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丝毫变化,他就那样沉默地坐着,平静甚至怜爱地看着桑桑。

    桑桑身体极为虚弱,又中了奇毒,昏迷中根本没有太强的吮吸力,不多时,宁缺手腕上的伤口便渐渐凝结,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拿起小刀再次用力地深深割下,然后再次放到她的唇边。

    他先前吸了隆庆的血,隆庆血肉里蕴含的通天丸的至强药力,有一部分也进入到他的体内,他计算的很清楚,在拣箭的这段时间里,通天丸的药力,应该刚刚从胃部进入自己的血液,却还没有完全被自己吸收。

    换句话说,只有这时候他的血液,才有救人的效果。

    确认桑桑已经吸了足够多的血,宁缺移开手腕,走下车厢,向着残庙檐下的大黑马走去,最后的几滴雨水,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要洗至透明。

    走到大黑马前,他掏出十一师兄准备的最珍贵的一根黄精,然后看着极为粗暴地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擦了擦,便放到了大黑马的嘴前。

    那根黄精里面本来就蕴含着极饱满的药力,除了书院后山的老黄牛,大白鹅,大黑马这些血力旺盛的畜牲,没有谁能够直接这样吞服,即便是入魔之后的宁缺也不能,此时混着他那带着通天丸药味的鲜血,黄精的味道愈发刺鼻。

    大黑马疲惫地抬起头来,看了宁缺一眼,抽了抽鼻子,闻着黄精上的血腥味,心想这么血糊糊的东西谁愿意吃,实在是不符合自己书院憨货的品味。

    它极为嫌弃地扭过头去。

    宁缺下意识里抬起手来,像从前那样,想要暴揍它一顿,然后看着它委顿可怜却强作精神骄傲的模样,却是心头一软。

    “赶紧吃了,对身体好。”

    他轻声哄着。

    大黑马疑惑看着他,心想这人今天怎么和以前不一样?

    ……

    ……

    大黑马吃了染着血的黄精,桑桑吸了半腹的血水,都在消化里面的药力。

    趁着这段时间,宁缺把马车的车轮做了简单的修复,然后看着马车钢铁铸成的车壁,沉默无语,他都不知道,先前自己怎么能一拳便把车壁击穿,即便是魔宗的真正强者,要做到这一点,也极为困难。

    最终他只能归结为,这是修行者初入知命境时的一次暴发。

    车壁上的破洞可以勉强补好,师傅颜瑟刻在车壁上的神奇符阵,却因为那些线条的断裂,而不可能简单地修复。

    桑桑和黑马伤势渐宁,却不可能马上好转,依然需要地方治疗,现在的情况是车要修,人也要修,在这种局面下,自然不可能直驱烂柯寺。

    暮时将至,雨后的青陵天光黯淡,然而透着一股清新的生命的鲜味,那是断草茬口的汁液的味道,也许是草中斑驳血渍的味道。

    坚硬的车轮碾压着雨后疏软的泥土,竟似要没入小半个车轮,没有车壁符阵的力量,这辆用钢铁铸成的马车,沉重的难以想像。

    至少需要八匹最精壮的骏马才能拖动这辆马车,以前大黑马完全健康的时候,可以做到,然而现在它已经受了伤,哪里还有这个力气。

    宁缺右手牵着缰绳,左手拉着黑色马车,向着草甸下方行去。

    缰绳后是疲惫的大黑马。

    黑色马车车厢里躺着桑桑。

    ……

    ……

    (嗯,少些,请大家体谅,我能说的就是,我本来是要明天去成都的,但是为了能多写些,我不去了,西安也不去了,我十二号就回家,然后到家了,就让大家高兴一下,希望大家不要像我今天这样心情低落,祝大家开心,能牵马拖车而行。)(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齐国偏处西南,是中原诸国里一个不起眼的国家,都城自然无法与长安城比较,谈不上雄伟,但却显得格外干净或者说清静,微黄的银杏树叶下,行人如织,脸上带着平静又或者可以说是麻木的神情,似乎街畔的美景和周遭每天发生的生活故事,对他们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数千年来,齐国一直是西陵神殿的附属国,道门在这里的地位极高,街上偶有带着神殿徽记的马车经过,民众远远看着,便会虔诚跪拜在道旁。

    都城正北方有一座白色的道殿,建筑外镶嵌着各式各样的宝石,雨道边缘涂着金粉,看样式明显是仿照桃山之上的西陵神殿,只不过规制要小很多。

    这座道殿的高度,竟是超过了都城正中间的齐国皇宫,站在道殿的正上方,远眺皇宫,会自然生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这种高低落差自然是刻意的安排,也是数千年来真实情况的写照。

    齐国的皇位继承,必须经过神殿批准,而无论是军事还是外交,也都完全无法摆脱神殿的影响力,所以可以想像神殿在此拥有多么薰天的权势,道殿里居住着的那位红衣神官,在齐国的地位,甚至还隐隐然在皇帝之上。

    有了权势自然便会有无穷无尽的财富及资源,所有齐国子民都清楚,齐国最夺目的珠宝,最珍稀的物品,并不在皇宫里而是在道殿里。

    财帛总是令人心动,哪怕是最胆大最强大的盗贼,也不敢进入这座道殿行窃,更没有什么匪徒会愚蠢到来这里抢劫,因为这座道殿是齐国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没有谁敢在昊天的世界里轻易冒犯。

    就在前些天,齐国发生了一件大事,龙虎山天师道被血洗灭门,国师张天师也形状可怖地死去,神殿和齐国皇室。联合派出了大量力量前去调查,然而都城的气氛依然像秋天般,变得越来越晦暗。

    道殿的戒备愈发森严,站在石阶两旁的骑士,神情冷漠地盯着路过的行人,眼光寒冷的像冰块一样,似乎无论是谁在他们眼中都是贼人。

    静寂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一道令人耳酸的、难听的摩擦声。护教骑士们顿时警惕起来。向那边望去,冷漠的眼神骤然生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一辆黑色的马车正自街头缓缓行车,黑色的车轮在坚硬的石道上碾过。顿时留下一道深深的辙痕,碎裂的石屑不停向四方飞溅。

    护教骑士们震惊无语,心想这辆黑色马车得有多沉重。才能造成这样的效果,而这辆马车的车轮又是用什么材质铸成,居然能够不变形?

    更令他们感到难以理解的是,虽然那辆黑色马车前方有匹黑色的高头骏马,却不是由马拉动,而是前方系着根极粗的绳索,被一个年轻人拉在手中。

    这个年轻人要有多大的力气,才能拉得动这样沉重的一辆马车?

    这件事情马上被人通传到道殿里,一位中年神官出来察看。看到这幕画面,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又有些复杂——能够单手把这辆马车拉动的人,肯定不是普通人,他虽然心生警惕,却也不愿多生事端。

    黑色马车缓缓驶上坡道,停在道殿前。大黑马低着头颅喘着粗气。显得极为疲惫,有些好马的护教骑士,看着它光滑的皮毛,不由好生惋惜,心想那个年轻人实在是糟糕。竟把如此一匹神驹养成了个病货。

    “你是来做什么的?”

    中年神官看着那个年轻人微微蹙眉问道。做为西陵神殿的一员,代昊天在世间行使旨意。在齐国都城里过惯了高高在上的生活,自然也养就了嚣张冷酷的性情,他自以为这句话问的很是温和,却不知道在别人耳中是多么的没有礼貌。

    年轻人自然是宁缺。如果换作以往,遇着自己最厌憎的西陵神殿神官用自己最厌憎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他肯定无法接受,然而他今天来这间道殿另有要事,而且自红莲寺一战后,他的性情很奇异地变得沉默宁静了很多。

    “我的妻子生了重病,听闻道殿可以治病,所以……”

    宁缺说道。

    中年神官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人竟是来求医问药的,眉头不由皱的更紧,正待训斥,回想起先前黑色马车碾压石道的画面,强行压抑住不耐,挥手说道:“还未到放药的时间,你们三日后再来吧。”

    世间亿万子民都是昊天信徒,西陵神殿要维护自己的统治,除了神威之余,自然也要适时施放自己的神恩。

    昊天的意志不可能被普通人所感知,修行神术的神官数量极为稀少,也不可能真地在世间替信徒治病,但各国道殿里却存着很多药材,甚至有很多珍稀的药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免费提供给信徒。

    当然,没有任何宗教会做亏本生意,西陵神殿也不例外,所以各国道殿都严格控制着放药的时间间隔,既给信徒以希望,却把希望紧紧握在自己的手里。

    “我们不需要道殿里的神官看病,只是听说各国的道殿是贮藏药材最多的地方,所以过来看看,当然,该给的药钱还是会给的。”

    宁缺说道,然后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中年神官微微一怔,微怒想着,道殿里的药材以及灵丹,都是由西陵神殿的前辈们精心研制而成,哪里是世间的普通的方药能够比拟,这人居然想花钱就买,实在是对神殿的侮辱……

    忽然间,他余光里看到了银票上面的数字,不由身体微震,心想如果这是侮辱,不要说是自己,就算是尊贵的红衣神官大人也不会介意被多侮辱几次。

    ……

    ……

    中年神官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当他大开方便之门,极为仁慈地允许宁缺拉着黑色马车和黑马从道殿侧门进去之后,他拿到了宁缺递过来的第二张纸,这张薄薄的纸不是银票,而是一张清单。

    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至少有三十几种珍贵的药材和丹药,而其中更是有极大数量的药材。属于道殿秘藏,严禁流传到世间。

    中年神官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从何处得知道殿里藏着这些药材,不由大感震惊,即便是这样,他也注意到清单上的字迹娟秀明媚,居然是难得一见的好字。

    他看了一眼清单,又看了一眼银票,满怀遗憾又带着警惕之色说道:“虽然我能感受到你对昊天的诚意。但很遗憾地告诉你。这上面有很多药材是用钱买不到的,哪怕你付出再多的诚意,也没有任何意义。”

    宁缺看着不远处的药库。就在这时,黑色马车里传来桑桑咳嗽的声音,他的眉头不由微微皱起。眼眸里开始涌现烦躁的情绪。

    昨日傍晚离开青山红莲寺后,他没有继续向烂柯寺前进,因为马车虽然修复,不然以他步行拖动的速度,至少需要十余天,才能抵达烂柯寺,桑桑一直昏迷不醒,毒素和病痛的折磨,让她的小脸异常苍白。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有选择最近的大城市,然后寻找自己需要的药材。

    离开长安之前,书院十一师兄王持留给他十几张药方,然而那些药方看似寻常普通,里面有些药草,却只在书院后山有。世间难以寻觅,无论是镇压阴寒气息的药方,还是解毒的药方,都是如此,除了书院。拥有最多珍稀药材的,当然就是道殿。所以宁缺决定先去最近的齐国的都城。

    从昨天傍晚一直到此时,他一手牵着大黑马,一手拖着沉重无比的马车,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在雨后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竟然真的走到了这座都城,可以想像他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与代价。

    唯一能够令他感到有些安慰的是,清晨时分,桑桑终于醒了过来,虽然咳嗽的愈发厉害,没有好转的迹象,但至少让他松了口气。

    此时的宁缺看似没有什么异样,实际上他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尤其是神思因为过度紧张和疲劳,而显得有些恍惚,他什么都快忘记了,忘记了自己是要去烂柯寺参加盂兰节,忘了自己才和隆庆皇子与堕落骑士大战一场,忘记了自己已经晋入知命境,只记得自己要给桑桑找到那几种药材。

    然而就在眼看着要拿到药材的前一刻,却出现了别的情况。

    宁缺依旧沉默不语,眼睛里的情绪却变得越来越冷漠,冷漠的最深处,隐藏着十分恐怖的狂躁情绪,他的手缓缓握住了刀柄。

    看见他这个动作,中年神官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他可以接受这个年轻人用银票来侮辱自己,却不能接受对方用暴力来威胁自己——他是侍奉昊天的神官,任何人用暴力威胁自己,那就是在威胁昊天。

    胆敢威胁昊天,那便是亵渎。

    道殿里,那些一直默默守在旁边的护教骑士缓缓抽出了鞘中的刀剑,有修为境界的道人则开始默默调动念力。在他们看来,就算这个年轻人拥有恐怖的力量,但只要对方敢抽出鞘中的刀,那么一定会被轰杀至死。

    黑色马车里再次响起咳嗽声,显得极为痛苦。

    宁缺身体微颤,从那种燥狂的情绪中醒来,忧虑地望向车窗。

    一只细细的胳膊从车窗里伸出来,那只手用手绢轻轻擦拭掉他额头上的汗珠,车里传出一道虚弱怜惜还有些自责的声音。

    “都累糊涂了,上车吧。”

    宁缺这时候闭上眼睛便能睡着,确实恍惚疲惫到了极点,却怎么也不可能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说道:“我要找几种药。”

    桑桑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说道:“你忘了我的身份?要他们要些药,他们总不好意思不给。”

    ……

    ……

    (本来是今天的飞机去成都的,昨天说过,取消了,为了早些回家多码字多奋斗,结果下午接到七十二的电话,问我到底啥时候到,好去机场接我,晚上饮酒,我说我不来了,我要回家抢月票,他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然后狂笑……最后他说,月票不是你想抢,想抢就能抢,然后我说,回家后,我会证明给大家所有人看,我这个家伙啊,不抢则矣,一抢惊人来着,横横,横横。)

    听到桑桑疲惫的声音,疲惫的宁缺稍微清醒了一些,松开了握着朴刀刀柄的手,伸入腰间——他是出身书院的唐人,对这些出自西陵神殿的神棍自然没有丝毫好感,而且因为桑桑的身体焦虑至极,情绪显得极不稳定,但既然能够不动用武力,自然也没有必要让神殿和书院之间发生一场战争。看书就来《》

    就在他准备把手从腰带里取出来时,道殿深处缓缓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十三先生不用拿了,这里不是荒原,我也不是程立雪。”

    随着这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那位中年神官和护教骑士们神情顿时一肃,片刻后,一名身穿深红色神袍的老年神官缓步走了出来。

    西陵神殿里,不是所有道人都有资格穿这种深红色的神袍,尤其是派驻各属国的红衣神官,更拥有神殿里同伴们难以企及的地位。

    这位苍老的红衣神官,常驻齐国道殿已逾三十年,虽然在西陵神殿里没有什么强大的背景靠山,但即便是齐国皇帝在他面前,也要保持足够的尊敬。

    看着那辆黑色的马车和车旁的宁缺,红衣神官浑浊的眼眸里出现警惕的神情,心想都说此人已经离了唐国使团,直去烂柯寺,怎么今天会出现在这里?

    听着十三先生四个字,先前那些警惕冷漠的护教骑士,终于知道了黑色马车旁年轻人的身份,不由情绪变得极为复杂。

    大唐帝国是世间最强大的国度,也是西陵神殿唯一无法控制的世界,书院和昊天道门向来隐隐敌对,在凡人无法知晓的层级里,更是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惊天动地的战斗,只不过双方一直没有撕破脸。

    尊崇的红衣神官,面对书院二层楼弟子这等身份的来客,不可能作出骄傲神态,却也不会流露出怯畏的神情。

    而在西陵神殿的庇护下,似宋国齐国这等属国。没有感受过唐国铁骑的恐怖,所以也不怎么畏惧,所以道殿里其余人等也还算平静。

    看着那名红衣神官,宁缺说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也不想出现荒原上那些事情,那我想应该可以商量一下,我只是需要你们这里的一些药材,而且我愿意付钱。只是麻烦你们快一些。”

    红衣神官从那名中年下属身上接过清单。白眉缓缓皱起,说道:“书院确实值得尊敬,但道殿是供奉昊天的地方。”

    宁缺听出了对方的婉拒之意。先前略微消减了些的焦虑和狂燥情绪,再次生起,身体微微前倾。听着此人苍老的眼睛,说道:“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逼着你找叶红鱼来见我,然后才会尽情地在她面前羞辱你,但现在我很着急,所以我请求你,认真地看一看我手中着的腰牌。”

    他从腰带里取出一块腰牌,举到红衣神官的面前,距离是如此的近。看上去就像是砸在了对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

    红衣神官听着叶红鱼的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没有想明白,因为他一直生活在道门里,除了最开始那些年,便从来没有听谁直呼过这个名字。

    片刻后,才醒过神来。怒视宁缺,心想即便你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居然敢直称伟大裁决神座的名讳,如此大不敬亦不可接受。

    然而他愤怒的眼光,在触到那块腰牌后。顿时一凝。

    看着这块样式普通的腰牌,红衣神官苍老的眼眸里。涌现出极为震惊的情绪,他想起去年回神殿述职时听到的传闻,想起传闻中宁缺身旁那个小侍女,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道皱纹都变得苍白,

    他忽然间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连续忘记这么多重要的东西,既然书院十三先生出现在眼前,那个人又不怎么会不在?

    老且糊涂,便是昏庸,昏庸如己,哪里还有资格在红衣神官的位置上继续坐下去,今年回西陵述职的时候,如果罗大统领还是不肯放手,那便从了吧。

    然而老且昏庸又如何?时隔十六年,自己终于再次见到了这块腰牌,空荡荡十六年的神座上,终于再次出现了光辉,什么都足够了!

    苍老的红衣神官,在看到那块腰牌后的极短时间里,想到了很多事情,然后他转身望向那辆黑色的马车,缓缓地跪了下来。

    看到这幕画面,幽静的道殿里响起一阵惊呼。

    宁缺并不意外,他的腰带里有很多块腰牌,只不过世间的人们总是只能记得其中的一些,却经常性会忘记另外一些。

    只不过接下来的事情仍然令他感到有些奇怪。

    那位红衣神官跪倒在黑色马车前,双掌落在微显粗糙的石地上,花白的头发微颤,喃喃念着一些什么,目光里再也找不到丝毫震惊或惊恐的情绪,只能看到无尽的感伤追思,还有无比虔诚的兴奋与激动。

    场间的人们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那辆黑色马车里坐着的人是谁,即便是西陵神座亲身降临,也不至于令红衣神官行出如此大礼。

    只有那名中年神官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身为红衣神官最信任的下属,去年红衣神官自西陵神殿述职归来以后,他曾经在很多个深夜里,看到红衣神官饮醉后狂喜如歌的模样,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什么。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在红衣神官身后跪了下去。

    中年神官对着黑色的马车重重地叩首行礼,然后带着无尽的恐惧或者说敬畏,颤着声音说道:“恭迎光明之女降临人间之国。”

    光明之女这四个字在建筑里缓缓飘荡,未来得及撞到墙壁,便消失无踪,然而在人群的耳中依然像雷鸣般在持续。

    只听得密密麻麻的布料摩擦声,膝头触地声,重重地叩首声,在幽静的白色道殿里密集响起,人们无论是站在石阶上,还是正在颂读教典,在听到中年神官那句颤抖的话语后,都以最快地速度跪了下去。

    人们对着那辆黑色的马车顶礼膜拜,敬畏不敢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

    桑桑微显疲惫的声音,从黑色车厢里响起:“都起来吧。”

    没有人起来,因为场间地位最尊崇的红衣神官,依然跪在黑色马车之前。

    从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刻,浑浊的眼泪便开始在红衣神官苍老的脸上纵横,深刻的皱纹顿时被打湿,就像干涸无数年的龟裂大地,终于迎来了春雨。

    他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幸福地忘记了站起来。

    ……

    ……

    (欠抽地说一句,因为莫言得奖,真是高兴了很长时间,然后耽搁了些时间,好吧,主要是在收拾行李,与父母说些闲话,所以写的少了些,明天很惨地又要飞一天,重复了无数遍的话,祖国真***大……早上八点多出门,争取在飞机上或者是中途转机的时候在机场写一些,然后夜里九点多才能到家,然后那时候更,如果实在是写不动,那么就把后天周六的假调到明天,向大家报告一下。)

    去年春天,长安城北,无名山顶那株松下,光明大神官与颜瑟大师决战之前,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都留给了桑桑。颜瑟留下的是惊神大阵的阵眼杵,让桑桑转交给宁缺,光明大神官留下的是一块腰牌,而且就是留给桑桑的。

    从那天开始,桑桑就不再仅仅是宁缺的小侍女,也不再仅仅是大学士府的落难小姐,而拥有了一个很特殊的身份,因为这个身份,天谕大神官专程从西陵来到长安相见,与宁缺定下三年之约,也因为这个身份,齐国都城这座道殿里的所有人,都跪在了黑色马车之前。

    宁缺今天才知道,在如今的西陵神殿里,桑桑有个光明之女的正式称号,虽然他下意识里不怎么喜欢,但也能听出这个称号尊贵到了极点,看着密密麻麻跪在地面上神官和护教骑士们,看着身前老泪纵横的红衣神官,感受着场间的肃穆氛围,他有些惘然地发现,自家的小侍女原来已经是一位大人物了。

    傍晚时分,齐国都城那座白色道殿的最高层出现了两个人影,金色的阳光笼罩在这里,与街上的银杏树叶相映成美。

    宁缺静静看着这异国的秋天,忽然转身,看着红衣神官苍老而疲惫的面容,说道:“让一位光明大神官死在你的道殿里,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虽然她现在还不是,但全道门都知道,三年后她必然便是。”

    看着他,红衣神官浑浊的眼眸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感激又有些恼怒,说道:“我想十三先生您应该要明白一件事情没有任何人比我们西陵神殿更在意光明之女的安危,至于我更会尽全部力量,不然我宁肯去死。”

    宁缺听着这个回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位苍老神官半日来的所作所为,即便是他,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凭恃着西陵神殿在属国里的无上神威,这位红衣神官发动了整座道殿以及齐国朝廷的力量,在极短的时间内竟是把都城最著名的十七名医生全部绑回了道殿替桑桑看病,至于宁缺手头那张十一师兄留的解毒药方需要的药材,更是早已备好,其中有两味药材,竟是从齐国皇宫里强行征调而来。

    服下药物后,桑桑体内的毒素祛了大半,明显有所好转虽然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昏睡的状态,但至少应该没有什么性命上的危险。

    “神座所中的毒素很奇特,十三先生你的那个药方虽然高明至极,但明显不能全部祛尽,还是需要想些别的法子,至于神座体内的阴寒气息我也无法……”

    红衣神官在提到桑桑时,没有使用西陵神殿对桑桑的官方尊称光明之女,而是直接以神座相称,似乎他断定桑桑一定会继承光明神座。

    混&

    弹窗广

    告)

    到此时,老神官看着宁缺的眼睛微微显寒,带着无尽愤怒说道:“神座的身体乃是何等要紧的事情,你们书院究竟是怎么照顾她的?”

    昊天道门里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桑桑留在长安城必然是在接受书院无微不至的照拂和教育然而真实的情况是,桑桑除了要继续照顾宁缺的衣食起居,甚至还经常要做饭给书院里的那些懒货们吃……

    宁缺能够想像,如果让西陵神殿里的人们知道在他们心中无比尊贵的的大神官,如今依然过的是这种日子,肯定会愤怒的发疯。

    所以面对红衣神官的愤怒,他很理智地保持着沉默只不过想着先前黑色马车前此人的痛哭,和其后的表现他不禁觉得有些疑惑。

    他看着红衣神官苍老的眼眸,问道:“你是哪个司的?”

    红衣神官平静而骄傲说道:“我出身光明神殿。”

    宁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忽然又道:“你知道我和她的关系?”

    红衣神官神情复杂说道:“神座与十三先生名为主仆,实为伴侣。”

    宁缺摇头说道:“错了。”

    红衣神官神情微凛,问道:“哪里错了?”

    宁缺说道:“离开长安前我们已经订亲,所以现在是夫妻。”

    “恭喜恭喜。”

    话虽如此说着,红衣神官的脸上却全然看不到什么喜色,显得格外麻木,甚至在眼睛里还能看到失望和痛苦。

    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出现过西陵大神官与人结成世俗姻缘的故事,但那种情况极为罕见,尤其是被视为最接近昊天的光明神座,数百年来都是全心全意侍奉昊天,哪里可能成亲?而且还是与教外之人!

    西陵未来的光明神座,提前了很多年,就被某个无耻的书院弟子骗去当了老婆,对于西陵尤其是光明神殿里的人们来说,毫无疑问极难接受,只不过天谕神座在长安城里答应了宁缺的条件,所以他们也没有办法反对。

    宁缺看出了老人的失落痛苦和对自己的恨意,自然并不畏惧,但想着将来的事情,还是觉得有些麻烦,说道:“桑桑是我妻子,这件事情谁都无法再改变,天谕神座答应了我,那便是得到了昊天的允许,既然如此,你以及你的那些同伴们,应该想清楚,将来的西陵光明神殿,至少有一半是我的,所以你们不要敌视我。”

    这不是威胁。他很清楚,无论是西陵神殿里那些老奸巨滑的神棍,还是道门里满腔热血的信徒,都不可能在这种威胁面前低头,他说这段话只是想提醒对方一些事情,并且试图拉近与对方的心理距离。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听到这段话后,红衣神官没有冷笑,没有愤怒,竟是开始了认真的思考,眼眸里的失望与痛苦渐渐平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红衣神官望向宁缺,平静说道:“我同意您的说法。”红衣神官看着宁缺,将来的光明神殿上,理所应该有您的座位,如果神座自己愿意,就算把光明神殿分您一半,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轮到宁缺开始皱眉思考,要知道无论自己和桑桑是什么关系,西陵神殿都不可能允许书院如此光明正大地把手伸上桃山,更何况是直接影响光明神殿,那为什么这名红衣神官会做出这样的邀请?

    思考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他看着红衣神官直接问道:“为什么?”

    “神座现在还是光明之女,年轻且纯净,而西陵神殿是世间最复杂凶险的地方,就算两年后如天谕神座所说,她会出现在桃山,依然不见得能坐上光明神殿深处的神座……幸运或者不幸的是,您是她的夫君,如果书院愿意通过您对神座表达支(-< 书海阁 >-屋最快更新

    ef="

    )持,那么我想她的归座之路会走的顺利而且平和很多。”

    红衣神官微微低首,谈话中第一次向宁缺表示出恭敬。

    宁缺沉默,忽然发现随着桑桑的身份地位变得越来越高,他们两个人所面临的问题或者说挑战,似乎也变得越来越麻烦和复杂了。

    不过这些问题都是在将来才可能面对,在桑桑依然时常昏迷、重病难愈的当下,他要考虑是她如今的身体,而不是未来的荣光。

    于是他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问道:“叶红鱼究竟什么时候能到?”

    对于这位书院的十三先生坚持如此不敬称呼裁决神座名讳,苍老的红衣神官先前已经提出了无数次愤怒的抗议,然而却始终处于抗议无效的尴尬境地之中,再想着此人与光明神座之前的那些关系,只怕更多的不敢思及的不敬之举都做过,于是他只好放弃了道门在这方面的尊严。

    “裁决神座如果是从西陵过来,至少需要十天时间。”

    桑桑再次昏睡后,宁缺吃了些东西,简单地进行了洗漱,恢复了些精神,不再如刚到都城时那般疲惫恍惚,思绪非常清楚。

    “她现在不可能在西陵。因为她应该很清楚这件事情有多麻烦,哪怕整个道门都猜不到隆庆的出现,她不能猜不到,所以她在找他,从龙虎山到真武宗,再到昨天的红莲寺,她应该行走在这条线路上。”

    然后他看着虚弱的红衣神官,说道:“既然如此,我能花一天一夜的时间从红莲寺走到这里,她凭什么不能?”

    红衣神官轻轻叹息一声,说道:“问题是神座大人为什么会来。

    宁缺说道:“因为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完这句话,他向白色道殿深处走去,桑桑这时便睡在其中一个卧室里。

    他相信叶红鱼在收到自己在齐国都城的消息后,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正如他对红衣神官说的那样,叶红鱼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那些关于隆庆的事情,如果说宁缺是这个世界上最想隆庆去死的人,那么现在的叶红鱼,毫无疑问应该排在第二位,因为那个穿黑色道衣的男子一直都是在挑战她。

    但宁缺没有对红衣神官说为什么自己要叶红鱼来看自己。

    除了交流关于隆庆皇子复活后的二三事,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桑桑体内的阴寒之气,现在是很棘手的事情,即便是她体内纯净的昊天神辉也无法压制,那么他想尝试一下别的方法。

    先前那位苍老的红衣神官,将苦苦修行数十年神术所炼化的昊天神辉,毫不吝丧地尽数用在桑桑的治疗上,所以他才会变得那般虚弱疲惫。

    因为这一点,这位红衣神官获得了宁缺的信任。

    但是这远远不够治好桑桑的病。

    宁缺需要别的修行西陵神术的人。

    叶红鱼,毫无疑问是最好的对象。

    在这种时候,宁缺的意识里,可没有此人已经成为西陵裁决大神官的认知,在他眼中,叶红鱼就是桑桑最需要的药。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四十八章

    光明的药

    齐国都城里,响起苍劲肃杀的乐声,六百名身着黑金灰甲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面色肃然骑马行走在直街之上,在队伍的最中央,是一驾极为华丽的神辇,神辇四周悬着重重幔纱,在秋风里轻拂,却看不清楚坐在里面的人的容颜。

    混&

    弹窗广

    告)

    事实就算能看清楚,也没有人敢去看,护教骑兵们神情肃然,目光直视前方,街道两畔的民众虔诚地跪拜,与泥土依偎着的脸颊上写满了兴奋与狂热的神情,其至有些人竟是幸福的昏厥了过去。

    神辇来到白色道殿前,缓缓停下,西陵神殿驻守齐国的所有神官和道人,沉默跪在石阶两旁,齐国道殿秩级最高的那位红衣神官,对着神辇恭敬说道:“恭迎裁决之神座降临人间之国土。”

    庄严肃穆的乐声再起,秋风渐静,神辇四周的幔纱却无风而动,缓缓掀起,一位美丽至极的少女,缓缓从辇上走了下来,她戴着一顶缀满宝石的神冕,暮时的秋光在那些宝石里折射反复,然后把她那张美丽而无任何情绪的脸庞笼罩起来,淡淡释放着一种非人间的高贵气息。

    这是继任裁决大神官后,叶红鱼第一次离开西陵,来到人间的国土,如今她不再是那个修道如痴的少女天才,而拥有了无上的权威与力量,于是她没有穿红色的衣裙,也没有穿那身青色的道衣,而是穿着神袍。

    裁决神座的神袍是红色的,不是鲜红而是最深最重的那种红,红的近乎要发黑,似染着无数罪人的旧血,在暮色中似将要燃烧的墨块。

    和普通人的想像不同,裁决神袍并不如何厚重,上面没有镶着金丝,只是做了最简洁而凝重的剪裁,非常轻薄。

    齐国道殿的前方早已铺好红色的地毯,阶畔是新摘来的花树,叶红鱼神情漠然行走在花树间,向道殿里走去,随着行走带风,她身上那件轻薄的神袍渐有飞舞之感,曼妙的身躯曲线在其间若隐若现。

    这真的是一幅很美妙很诱人的画面,然而即便是神辇都没有人敢直视,又哪里有人敢直视裁决神座的身体?

    苍老的红衣神官,跟在叶红鱼的身侧,和那些来自裁决司的神官们一样,拼命地低着头,恨不得把眼睛给剜瞎,身着黑甲的护教骑兵纷纷下马,在最短的时间内接手了道殿的防御,同样没有人敢向花树里望上一眼。

    美丽的事物与人,都是应该被欣赏的,诱人的曼妙,是值得被狂热崇拜的,然而一旦这些美丽或诱人,与一位西陵大神官联系在一起,那便是危险的。

    无论是裁决司的下属,还是齐国道殿的神官,都清楚地记得,曾经有十几位功勋昭著的神殿骑兵统领,就因为在人群中远远望了裁决神座一眼,便被废去了全身修为,逐出西陵,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堕落骑士。

    他们不想沉沦到这种生不如死的境地里,所以他们不敢看。

    场间只有一个人可以直视叶红鱼美丽的脸和神袍里诱人的身躯,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却没有掩饰眼睛里的赞美和某些更深层的欲望。

    叶红鱼看着道殿门后那个穿着黑色书院服的年轻人,那张下属们从来没有看到一丝表情的美丽脸颊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笑容。

    她的笑容很复杂,有些嘲弄,有些感慨,有些不屑,有些轻蔑,绝对不是嫣然一笑,但只是笑了笑,她的人便仿佛从无限光明庄严的神国里重新回到了人世间,从高高在上的神座回到了长安城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叶红鱼走进了道殿。

    厚重的道殿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阖拢。

    所有的下属和齐国的神殿官员们,看着紧闭的大门,神情极为震惊,不知道神座为什么要把自己这些人留在外面。道殿石阶下的神辇旁,有位魁梧如山的男子,直到此时,才缓缓抬起头来,望向大门处,脸上流露出怨毒的神情,然而片刻后,他脸上的怨毒尽数化作了惘然与惊恐。

    ……

    ……

    “虽然整个世界都承认你是道门最美的女子,但如果永远在模仿孤独,扮演绝望,你便会变成一座雕像,再美也会让人觉得死气沉沉。”

    宁缺看着叶红鱼认真说道:“还是笑的时候更美一些,我喜欢看你笑。”

    叶红鱼伸手把头上那顶镶满宝石的神冕摘了下来,递到他手里,然后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颈子,说道:“我可不可以把你这句话理解为调情?”

    宁缺接过神冕,发现果然很沉重,想着自己这时候抱着的居然是裁决神座的神冕,即便是他也觉得有些紧张,说道:“我哪里敢调戏你。”

    叶红鱼向道殿里走去,一面走着一面将被梳的极为精致的发髻解开,任由黑色的长发像瀑布般披散在肩头,显得极为放松。

    宁缺抱着神冕跟了上去。

    叶红鱼从神袍袖中取出一块手绢,把黑发随便地系了起来,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说道:“你本来就是世间胆子最大的那个人,未来的光明神座天天被你抱在怀里把玩调教,又哪里会害怕调戏我?”

    宁缺闻言好生感慨,说道:“说起来,我童年时最放肆最大胆的想像里面,大概也没有娶一个西陵大神官当妻子的内容,自然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居然能抱着神冕,和另一位西陵大神官讲这么暖昧的话题内容。”

    叶红鱼转身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但我必须警告你,不要在道门信徒面前表现的与桑桑太过亲密,就如先前,你说我笑着更好看,如果是在道殿大门关闭前说出来的,外面那些信徒和下属,绝对认为你是在亵渎昊天,那么就算你是夫子的亲传弟子,他们也会把你给剁成肉酱。”

    宁缺说道:“调戏你只是习惯问题,至于桑桑,那是我的妻子,就算是掌教大人也没有道理来管,而且就凭你的下属,也想把我怎么嘀?”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你真这么想的?”

    宁缺想着先前看到的那数百名护教骑士,尤其是那数十名明显拥有洞玄境修为的裁决司神官,不由沉默,尤其是神辇旁那个魁梧的男人,即便他现在已经入了知命境,依然感觉到对方的强大,甚至察觉到了某种危险。

    ……

    ……

    能够让现在的宁缺都觉得危险的男人,必然不是普通的强大,至少那人已经逾过了知命境的门槛——如此强大的大修行者,居然只是叶红鱼的随扈,再联想到沉默行走在裁决神辇四周的数十名洞玄境强者,震惊于昊天道门隐藏着如此强大实力之余,宁缺对于叶红鱼如今的权势也终于有了真切的感知。《》

    白色的道殿建筑里是回转的长廊与阶梯,红色的暮光从石窗里射入,在石阶上来回折射,散发着暖暖的气息。

    叶红鱼双手提起似血一般的墨红色神袍,露出洁白似玉的脚踝,她毫不在意这个姿态有些不雅,顺着石阶向上面行去,动作轻盈,被随意系着的黑发在身后轻轻摇摆,就像是大唐南部那些提着长裙在桶里踩葡萄的乡村姑娘。

    宁缺跟在她身后,看着这幕画面,没有迷醉于这抹白里所透出的诱惑,却也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好看。

    无论是从前的道痴,还是现在的裁决神座,叶红鱼绝对不会在下属和信徒们面前露出自己的小女儿情态,也不会刻意散播诱惑的气息,她只会在自己真正信任的人或者是在她看来有资格做为自己对手的人面前,展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最美丽的道门少女,如今身上隐隐约约镀上了一层神性的光辉,愈发显得不可直视,然而当她脱掉那层神性光辉,露出真实的自己时,也就愈发显得诱惑。

    宁缺知道她不是在刻意诱惑自己,但他更清楚,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诱惑,就像神袍随风微拂,露出里面若隐若现的身躯,就最甜美诱人的蜜糖。

    这种蜜糖,他可不想去品尝。他把目光从叶红鱼的背影上挪开,望向道殿下那些裁决司的神官们,问道:“神辇旁边那个魁梧汉子是谁?”

    “罗克敌。”

    叶红鱼站在石梯上转身。墨红色的神袍下摆随着这个动作散开,微微变形成椭圆的红花,随风散开,然后合拢,掩住她**的腿。

    听到这个名字,宁缺不由震惊无语,他在书院时便听说过,西陵神殿有名叫罗克敌的神卫统领。实力非常强大。而且是掌教大人最信任的亲信。

    叶红鱼看他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神情漠然说道:“他是掌教的一条狗,掌教不让我杀狗。便把这条狗借我用几天。”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宁缺走上石梯,看着她说道:“我听说过你曾经重伤他,却没有想到你敢把他带在自己身边。终究是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你真把他逼狠了,当心他反咬你一口。”

    “无论是知命境还是普通人,只要当他开始做狗,那么这一辈子就只能当狗,做掌教的狗或者做我的狗没有什么区别,而狗又哪里敢反抗自己的主人?”

    叶红鱼看着宁缺说道:“至于说到胆量,在在整个道门都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让桑桑出现在齐国道殿里。你的胆子也不小。”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叶红鱼转身走进那条幽静的石廊,说道:“前代光明神座是百年来,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人物,就算是与莲生神座相比较,光明神座也不稍逊,只不过他向来低调沉默。不怎么肯展露风骚。”

    宁缺默然想着,十几年前,那位光明神座在长安城和燕境村庄里掀起两场腥风血雨,这样的人物还能说不够风骚?

    叶红鱼知道他的身世,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说道:“数十年来,前代光明神座在西陵神殿培养出很多得力的下属。这些下属或者在桃山担任重要职司,或是被派驻到各属国的道殿道观里,就像你已经见过的那位红衣神官一样,拥有这么多人的绝对忠诚,光明神座甚至隐隐然可以与掌教大人分庭抗礼。”

    宁缺说道:“这和桑桑又有什么关系?”

    叶红鱼缓缓停下脚步,说道:“光明神座被囚禁的十几年间,忠诚于他的这些神官下属,在神殿里的日子很难熬,有很多被悄无声息地抹杀,有很多被排挤至边缘处,令人敬畏的是,这些人对光明神座的忠诚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光明神座能够逃离幽阁,远赴长安,便是因为这些忠诚的属下,只可惜他最终与颜瑟师叔在长安城外同归于尽,所以这些忠诚的下属,苦苦企盼了十几年,却依然没能迎来自己的春天,直到整个世界都知道光明神座有了传人。”

    她转身望向宁缺,说道:“道门里有很多人在狂热地等待着桑桑回到西陵神殿的那一天,也有很多人在警惕畏惧她的回归,本来在掌教大人和我看来,既然天谕神座说了那是三年之后的事情……”

    宁缺提醒道:“如今是两年之后。”

    叶红鱼继续说道:“……神殿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做准备,让桑桑的归座之路走的更顺利一些,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你居然提前这么长时间,就让桑桑出现在齐国的道殿,那么有很多麻烦或许会随之提前到来。”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归座之路会很麻烦?”

    叶红鱼说道:“光明神座的传承向来都是由上一代指定,哪怕是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叛教创立魔宗之后,西陵神殿的下一任光明大神官,依然是由他指定,因为只有光明与光明最为亲近。”

    “桑桑拥有前代光明神座的传承,所以西陵神殿所有人都清楚,下一代光明大神官便是她,也只能是她,只不过终究还是会有些人不甘心罢了,那些人就算不敢做出什么大不敬的事情,却可以尝试一些手法。”

    宁缺问道:“比如什么样的手法?”

    叶红鱼说道:“西陵神殿统治世间所有昊天信徒,是世间最圣洁也是最肮脏的地方,那里出现怎样怪诞的事情都不足为奇。”

    听着这句话,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说道:“我不管你们道门内部有什么问题,我也不理会那里究竟有多肮脏,但我必须提醒你,在桑桑上西陵之后,无论是掌教大人还是天谕神座或者你,都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叶红鱼眉尖微蹙。有些不悦于他的语气。

    宁缺看着她说道:“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而我是书院弟子,如果她遇着什么事情,或是过的不开心,我就会很不高兴。”

    叶红鱼看着他微嘲说道:“你又算是什么?”

    宁缺认真说道:“我家二师兄特别喜欢桑桑。”

    叶红鱼沉默。

    宁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根本不在乎这个动作如果让道殿外的人们看到,会引发怎样的震怖,安慰说道:“当然。我们书院也不会随便就兴师问罪。你知道的,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叶红鱼抬起头来,看着他静静说道:“没想到你现在居然还是这般无耻。然而你真以为凭君陌的名字和书院二字便能震住本座?”

    “本座这种自称听上去确实挺……”

    宁缺的声音忽然停止,因为他看到了两抹圣洁威严的神辉,在叶红鱼美丽的眼眸深处开始燃烧。那两抹神辉仿佛来自高远的神国,代表着那位伟大存在的意志,顿时让他的意识与身体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闷哼一声,强行移开目光。

    只是瞬间,冷汗便打湿了衣裳,他清楚先前这刻,如果真与叶红鱼眼中的两抹神辉相抗,自己的意识极有可能被焚为灰烟。

    他余悸未消想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西陵大神官的天赋神威?

    ……

    ……

    叶红鱼重新抬步。向石廊深处那个房间走去。

    宁缺揉着眼睛跟在她的身后,恼火埋怨道:“你刚才真想杀我?”

    叶红鱼说道:“在雁鸣湖时我便说过,下次相遇时,我会杀了你。”

    宁缺嘲弄说道:“在荒原上你也说过,但后来不一样跑到长安城吃我的住我的,也没见你有什么不好意思。”

    叶红鱼说道:“总有杀你的时辰。”

    宁缺皱了皱眉,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一直坚持要杀我?”

    叶红鱼说道:“因为我厌憎你。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无耻的人。”

    宁缺说道:“世上比我无耻的人还有很多,这不是理由。”

    叶红鱼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说道:“道门和书院最终必有一战,而我以前便对你说过,夫子的亲传弟子里。只有你一个明白什么是战斗,所以将来的战争中。对道门而言,你是最危险的敌人,所以我一心想着要杀你。”

    宁缺说道:“被裁决大神官如此警惕,我是不是应该骄傲?”

    叶红鱼继续行走,说道:“或者悲伤。”

    宁缺嘲笑说道:“你杀得了我?”

    墨红色的神袍轻飘,叶红鱼理所当然说道:“当然。”

    宁缺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强自坚持说道:“你应该能看出来,我现在很强。”

    叶红鱼没有回头,淡然说道:“我现在更强。”

    宁缺有些老羞成怒,说道:“那你这时候要不要试着来杀我一次?”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那个安静的房间前。

    叶红鱼转身,看着他说道:“在雁鸣湖畔我说过,以后有机会杀你时,我会饶你一次,这种约定,一共有两次,今天就算用了一次。”

    宁缺异常坚定地摇头,说道:“这不算。”

    叶红鱼说道:“我说算就算。”

    宁缺说道:“我说不算就不算。”

    叶红鱼说道:“我说算就……”

    说到此时,她忽然醒过神来,觉得这番对话真是好生幼稚无趣,不再继续。

    宁缺推开紧闭的房门,说道:“请。”

    叶红鱼看着榻上昏睡的桑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忽然说道:“我凭什么帮你?”

    宁缺说道:“这可是你们西陵神殿未来的光明大神官。”

    叶红鱼说道:“这可是你的老婆,又不是我的。”

    宁缺微怒。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不要在本座面前假装愤怒,你知道这对我没用。”

    宁缺身上的气势顿时松掉,无奈问道:“那你要什么好处?”

    叶红鱼伸出一根手指,看着他说道:“算一次。”

    宁缺明白她说的一次是说饶自己不死一次的机会。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勾住她的手指,说道:“成交。”

    叶红鱼微微偏头,看着二人在空中勾连在一处的手指,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然后她摇了摇头,走进了房间。

    时值秋浓之季,夕阳归山渐早,红红的暮光渐被齐国都城的建筑吞噬,

    西陵神殿的神官和护教骑士们,沉默守护在白色道殿的四周,他们看着紧闭的殿门,紧张地思考着想象着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就在此时,道殿上方某处房间里,忽然绽放出无数光线,那是纯净圣洁的昊天神辉,瞬间将那个窗口湮没,然后缓缓降临。

    夕阳已经下山。

    齐国都城又生起一轮新鲜的朝阳。

    道殿外的人们感受着神辉里的威严与慈爱气息,纷纷跪倒于地,而在最后暮色里看到这轮朝阳的人们,无论是皇宫里的齐国皇妃,还是贫民窟里的虔诚信徒,都对着那个方向跪了下来,敬畏地祷告不停。

    ……

    ……

    (从明天开始,准备去死。)请你们记得-< 书海阁 >-,-< 书海阁 >-为您文字。

    第三卷多事之秋

    第五十章

    昏暗石壁上镶着的两颗明珠

    最后一抹暮光消失,齐国都城被夜色掩盖,白色道殿那个房间里的光辉也渐渐敛没,虔诚跪拜的人们从敬畏沉醉的情境中苏醒过来,怔怔看着那个窗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万家灯火渐起。

    房门开启,叶红鱼走了出来,美丽的脸上依然是那般的冷漠,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眉眼间的疲惫却是怎样也掩之不住。

    宁缺注意到她的疲惫甚至是憔悴,却没有说什么,直接走进房间,坐在榻畔伸手握住桑桑细细的手腕,沉默感知片刻。

    确认桑桑身体的情况有所好转,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替她把被角掖好,换了新的湿毛巾搭在她的额上,然后走了出来。

    他看着倚靠在石壁上的叶红鱼,诚恳说道:“辛苦了。”

    叶红鱼注意到他只说辛苦却没有言谢,眉梢微挑,问道:“不谢谢我?”

    宁缺说道:“这是拿我的命换的。”

    叶红鱼说道:“你的药方和道殿的药材看来起了作用,她体内的毒素化解了很多,但那道阴寒气息,我只能暂时镇压。=”

    稍一停顿后,她微微皱眉,继续说道:“那夜在雁鸣湖畔,我便知道,光明之女身躯里的神辉比我的要纯净充沛很多,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把体内的阴寒气息消弥掉,我自然也不行,说起来,那股阴寒气息到底来自何处?”

    宁缺把当年自己在道旁尸堆里拣到桑桑的故事说了一遍。

    叶红鱼没有释疑,细眉反而皱的愈发厉害,说道:“尸肉腐水确实是世间至阴至秽之物,天降寒雨对小女婴的身体确实也有极大的损害,但这等后天阴寒,哪里能与光明之女体内的昊天神辉抗衡?”

    宁缺带着期望神看着她,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叶红鱼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夫子有没有什么法子?”

    宁缺摇了摇头。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夫子都对她体内的阴寒气息没办法,你还来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虽说这是情急失言,但你依然显得很白痴。”

    宁缺的神情变得有些黯淡,勉强的笑容苦涩至极。

    看着他现在的神情,想到先前用神术替桑桑治病前,宁缺毫不犹豫与自己勾手指,叶红鱼第一次觉得这个无耻的书院弟子,似乎并不是完全一无是处。

    一念及此,她看着宁缺神情微和说道:“既然夫子说佛宗有办法治桑桑的病,那么你们烂柯寺一行必有收获。”

    宁缺笑了笑,问道:“这是在安慰我?”

    叶红鱼说道:“可以这样理解。”

    宁缺说道:“我无法理解的是,安慰我的人居然会是你。”

    因为开怀笑着,他脸颊上那个小窝显得格外阳光。

    叶红鱼看着他的脸,说道:“你生的确实有几分可爱,但性情着实可憎。”

    齐国道殿和裁决司的神官骑士们,都被那扇紧闭的大门拦在外面,此时的道殿安静无人,石廊里的灯火自然没有点燃,临街的石窗漏进来都城里的星星灯火,并不如何明亮,但也谈不上幽暗

    宁缺看着昏暗光线中道门少女的脸,看着她眉眼间的疲惫与憔悴,看着她清顺的眉,明亮的眼,弹嫩的唇瓣,忽然觉得这是自己看到过的最美丽迷人的叶红鱼,悬在腿侧的右手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微微一颤,指腹触着硬物,他举起手中的茶杯,递到她的面前。

    叶红鱼接过茶杯,饮了口依然浓酽的冷茶。

    廊间很安静,书院后山弟子和西陵神殿的裁决大神官,就这样沉默地靠在微凉的石壁上,看着窗口处的淡渺光线,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缺忽然说道:“今天先前那时你说过,在雁鸣湖畔你说过,在荒原上你也说过,我们书院和你们道门是天然的敌人,总有一天会迎来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而且那天到来的脚步已经变得越来越快,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有一天在战场上相见,我们该怎么办?”

    叶红鱼端着茶杯,抬起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嘲弄,说道:“我们都是没有朋友的人,所以何必要冒充朋友一样感慨聊天忆过去想将来?你想要把我们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一些,只是为了将来保命,这等行迳实在有些无耻。”

    宁缺没有辩解,说道:“我只是想知道如果真有那天,你会怎么做。”

    叶红鱼毫不犹豫说道:“我说过,你对道门而言是最危险的敌人,所以如果真有开战的那天,我当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先杀死你。”

    宁缺伸手从她手里取过茶杯,端至唇畔,若有所思说道:“有道理,像你这么危险的人物,我也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先杀死你。”

    完这句话,他把杯中最后几滴酽茶倒进嘴里喝掉,只觉得苦涩无比。

    看着他用自己的茶杯喝自己的残茶,叶红鱼有些恼怒,然而看着他饮尽残茶后被苦涩味刺激的蹙起来的眉头,不知为何她忽然间不想生气了。

    “我不会手下留情。”

    叶红鱼看着石窗外的都城夜景,神情漠然说道,却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宁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或者是说给道殿外那些忠诚的下属听。

    宁缺想着长安城里的风景与人物,想着这一路南来所看到的田园风光,那些不停向肥沃原野浇灌心血的农夫与军人,说道:“我也同样如此。”

    昏淡的石廊再次陷入安静。

    再一次打破安静的依然是宁缺。

    他看着叶红鱼微笑说道:“说起来,我还没有恭喜你。”

    叶红鱼微微一怔,说道:“恭喜我什么?”

    宁缺看她神情不似作伪,也知道她从来不会在人情世故方面扮演成熟,不由默默叹息一声,心想你果然还是那个外物难扰,道心澄静的道痴。

    “坐上墨玉神座,成为裁决大神官,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陈皮皮说过,像你这等年纪成为大神官的,千年以来也没有几个。”

    叶红鱼这才知道他恭喜的是这件事情,平静说道:“自修道始,我便知道自己一定能成为西陵大神官,从进入裁决司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自己有一天一定会坐上那方墨玉神座,所以这本就是自然这事,有何值得庆贺?”

    宁缺感慨说道:“也就是我了解你,不然让世间任何人听着你说的这段话,都会觉得你的自恋已然超过了我家的二师兄,快要自恋到疯狂了。”

    叶红鱼听他把自己与君陌相提并论,微微一笑,很是满意。

    宁缺转头望向她的脸,看着她明亮眼眸的最深处,回思着白天时在她眼中看到的那两抹神威难言的光辉,感慨说道:“年轻一代的修行者,只要有些才华有些自恋的人,这些年都不在不停追逐你的脚步,然而却始终无法追上你,你始终走在最前面,甚至把后面拉的越来越远,所以我真的很佩服你。”

    叶红鱼看着他的眼睛,感受着隐藏在黑瞳里的那抹光泽,说道:“你修道不过短短数年,便从一窍不通的普通人成为知天命的大修行者,要说佩服,年轻一代里面,你是唯一能让我有些佩服以至警惕的对象。”

    宁缺笑了笑,说道:“表扬与自我表扬,总是令人身心愉悦的事情,不过这时候没有观众,我们难得互相吹捧未免有些衣锦夜行的遗憾。”

    叶红鱼说道:“只不过你恭喜我,我也恭喜你一下。”

    宁缺说道:“我晋入知命境,实在不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

    他这句话里隐藏着很多内容,那些内容包括了他意识海洋深处的碎片,莲生大师慷慨的遗产,恐怖血腥的魔宗功法,红莲寺的那把火。

    即便是隆庆,都不能完全了解当时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叶红鱼自然更不知道,她疑惑地看着他。

    宁缺轻描淡写地掩饰说道:“你早就入了知命,山山也入了,陈皮皮师兄多年前便入了,在你们面前,我根本没有什么骄傲的资格。”

    叶红鱼说道:“我说过很多次,我们与普通的修道者是不一样的人,知命境对我们来说意义更加重大,因为境界对我们来说,都是战斗的手段。”

    宁缺说道:“我总觉得你重复了无数次的这种说法,就是在告诉世界,我们两个就是一样的人,就像海底一模一样的两颗珍珠,天生一对?”

    “本来便是如此,我刚入知命境便敢挑战前任裁决神座,虽然那时光明神座在他身上留下的伤还没能痊愈,而你未入知命时便能杀死夏侯,一朝入了知命,便是连番奇遇的隆庆依然不是你的对手。”

    她傲然说道:“没有多少修道者像我们两个人一样,隆庆不是,书痴不是,陈皮皮更不是,即便他自幼便被称为道门不世出的天才。”

    宁缺完全没有想到,叶红鱼竟是对自己言语间刻意的调笑完全无视,不由有些无言,又听着她提及陈皮皮,顿时流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天才本来就分很多种,修道天才的天赋本来就应该体现在修道上,而不应该只是像你我一样体现在战斗或者杀人上,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像十二师兄这样如此天才却全不自知的人,说到道心之纯净无碍,他要比你和隆庆强上太多。”

    他看着叶红鱼警告道:“师兄看上去似乎不擅长战斗,但那只是因为他不喜欢战斗,如果将来某天他真被逼着去战斗,你大概便会明白他的可怕。”

    听到他关于陈皮皮的点评,叶红鱼微微蹙眉,想着童年时在观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那个无聊无趣就喜欢偷看女道士洗澡的家伙,那个在自己的小拳头下像娘们一样痛声尖叫根本不敢反抗的懦夫,怎样也想像不出他会多么可怕。

    宁缺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成为裁决大神官的?我在长安只听说了一些传闻,说你把前任神座给杀了?”

    叶红鱼用极为寻常的语气说道:“与光明神座的传承不同,裁决神座从来都不指定传承,没有确定的继任者,所以也就没有归座的过程,千万年来,那方墨玉神座都是在血腥的战斗中不停变换主人,想要成为裁决大神官没有别的任何途径,我把前任神座杀死,那便自然继承了他的位置。”

    宁缺神情微凛,问道:“如果西陵桃山上有别的强者,想要成为裁决神座,他们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杀死你?”

    叶红鱼淡然说道:“便是如此,只是看起来暂时似乎没有人敢来杀我。”

    宁缺看着她说道:“但我知道有一个人很想杀你,也敢杀你。”

    叶红鱼知道他说的是谁,说道:“他杀不了我。”

    宁缺说道:“但你必须承认,他在裁决神殿这么多年,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下属,肯定不会放弃坐上墨玉神座的机会。”

    叶红鱼知道这场谈话进入了正题,静思片刻后说道:“隆庆就是一条狗,虽然他和罗克敌不同,不是掌教的狗,也不是我的狗,虽然他有很多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机缘造化,但他依然只是一条狗。”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说狗不会反抗自己的主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一条疯狗可不认识自己的主人是谁,它会变得疯狂而危险。”

    叶红鱼静静回视着他,说道:“看来昨天在红莲寺里,他给你留下的印象很深刻。”

    宁缺想着昨天那场凄寒的秋雨,染血的草叶,破庙里的烈火,空了的箭匣,黑色的桃花,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昨天的隆庆让我感到了恐惧。”

    叶红鱼说道:“但你还是赢了他。”

    宁缺说道:“但他没有死,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还能不能打赢他。”

    叶红鱼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不要告诉我,西陵神殿不知道他现在拥有怎样恐怖,如果让他活下来,他会变得一天比一天强大,一天比一天疯狂,而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杀的两个人便是我和你,所以我们应该趁着他还不够强大的时候,杀死他。”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请求你去杀死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