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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一道血腥之气直冲天穹,我在瓦山上恐惧异常,烂柯寺十七殿里的钟生出警兆,同时敲响,钟声回荡三天三夜……歧山大师转身,看着宁缺说道:“而就在前些天,烂柯寺里十七座佛钟再次自主鸣响,钟声传到瓦山,我才明白原来那道血腥之气又出现了。”

    听着这话,宁缺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黑色院服里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缓缓绷紧,心头微乱,然后警意大作。

    烂柯寺里的佛钟,当年曾经因为莲生的饕餮大法而鸣,那么前些天钟声再起时,自然是感应到他在红莲寺秋雨里对隆庆做了些什么。

    歧山大师明显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他没有揭穿这个真相,慈祥说道:“我如今年老体衰将死,所谓正魔之分虽不敢说看透,但至少也看的淡了,然而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人无法看淡,比如悬空寺和道门。”

    “在昊天道门眼里佛宗都是外道,更何况是魔宗?宁缺,你要明白人是不能胜天的,轲先生再强,最终也未能强过这片天空,夫子再高,也不可能比这片天空还高,所以有些事物能不接触便不要接触,如果已经接触,也把它忘了吧。”

    宁缺知道大师是善意,劝说自己不要在入魔的道路上越走越深,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不要使用邪恶血腥的饕餮大法。

    那场秋雨过后。他时常觉得嘴里依然残留着极为浓烈的微甜的血腥味道。仿佛隆庆的那丝血肉还挂在自己的齿缝里,恶心到了极点。

    因为自幼的心理阴影,他相信自己能够控制住不使用饕餮大法,然而却不可能停止修练小师叔的浩然气,那么他最终还是会走上小师叔的老路吗?

    歧山大师说道:“和莲生吧。”

    宁缺低头沉默,就算大师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依然不准备承认那些事情,因为他不想承担任何风险。

    歧山大师叹息说道:“数十年前,是我带着莲生师弟进的佛门,我又怎能感觉不到。他的衣钵传给了你,我只是想知道他后来的情况。”

    或许是大师声音里的怅然遗憾情绪打动了宁缺,或者是他对师兄弟这种关系非常尊重,他犹豫片刻后。开始讲述荒原深处那个离奇的故事。

    “那间偏殿里全部是白骨与干尸,莲生大师就坐在骨尸堆的中间……秋雨中的烂柯寺一片幽静,不知哪座殿内燃着的香,倔强地穿透重重雨丝,飘到了后殿廊前,把压抑寒冷的气氛变成了庄肃。

    听完宁缺的讲述,歧山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闻着这淡淡的香味,抬起瘦削的手臂,手指微颤在空中滑过,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禅香有味而无形,就像是回忆,根本无法抓住。

    “便是那等绝境里,依然妙算无碍,想要借着你们脱困,果然是莲生师弟的性情,虽然最终身死,其实也算是脱了身体的樊笼,他应该喜悦才是。

    大师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情绪复杂的笑容。

    宁缺想着当年在魔宗山门里的那些遭遇,想着自己识海深处那些莲生的意识碎片)心情也很复杂。

    他望向佛殿深处蒲团上的桑桑,说道:“莲生死前,曾经说过,道魔相通便能入神,现在桑桑已然道佛兼修。而且她的身体似乎天生具有某种神性,如此修行下去。有没有可能会重蹈莲生的覆辙,变成一个疯子?”

    歧山大师看着殿内平静说道:“想让黑棋变白,便能变白,思想便是我佛门所说的念,本身便有力量,她不想变成莲生,就不会成为莲生。”

    然后大师转身看着他问道:“倒是你……会怎么想?”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比较简单。”

    “越简单越纯粹便越强大,有时候也就越可怕。”

    歧山大师看着他,神情温和说道:“先前你为何不入殿与桑桑一道听我讲经?如果你嫌我讲的不好,烂柯寺中藏着很多佛经,你可以自行去读。佛法能够破除心魔,去除诸障,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是有好处的。”

    “莲生大师曾经说过,佛经浩繁如沧海,但如果你仔细往纸面底下看去,你才会发现所有的佛法其实说的不过是一个字:忍。而二师兄也曾经说过,佛法三千,不过是教人学会一个自我欺骗的法门。”

    宁缺说道:“忍与自我欺骗,互为表里,说的都是同一回事,我极擅长忍,不需要学,至于……自我欺骗的法门,我担心如果骗自己骗的久了,竟忘了初衷,以为那些都是真实的,无法醒过来。”

    “二先生持礼,自然见不得佛门无父无君的作派。”

    歧山大师问道:“可如果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何必醒来?”

    宁缺说道:“便是做梦也要做的真切,这才快活,所以就算人生真是一场大梦,我们也要假装这不是一场梦。”

    歧山大师又问道:“那你又怎知佛经里的世界就是虚假的梦,并非真实?”

    先前说出那句话后,宁缺想起以前在书院后山里与陈皮皮吹嘘自己这个不读书之人也偶尔会有惊世之言,正有些得意。

    然而大师紧接着再次发问,他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回答,才确认不读书之人的惊世之言,确实只是偶尔之事,自己根本没资格参什么禅机。

    他无奈说道:“大师为何非要我也学佛参禅?桑桑有病,不学佛便不能好,这便是她与佛门的缘份。我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佛缘。”

    歧山大师笑了起来。说道:“佛门所讲的缘份,哪里能这般简单认知?看来你果然没有读过什么佛经,这课我可得替夫子帮你补上。”

    宁缺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劲。

    “大师似乎很看重我,但我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转身望向殿内的桑桑,说道:“和她比起来,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蠢的就像头猪,我再如何修佛,也不可能让佛宗多出一位大师。”

    “她是最特殊的一个,而你,也是特殊的一个。”

    歧山大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已然入定的桑桑,赞叹说道:“光明之女身心皆净,一念动便通神术,再一念动便明佛理。而三年知命……”

    没等大师把话说完,宁缺便连连摇头。

    “我知道有人比我更快,所以不觉得自己特殊。”

    歧山大师说道:“但那种人极为罕见。”

    宁缺说道:“再少还是有,所以我不特殊。”

    歧山大师看着他的眼睛,不解说道:“似乎你很担心成为特殊的那一个。”

    宁缺说道:“秀于林什么,真的很讨厌,我可不愿意当肥猪。”

    歧山大师笑了起来,说道:“这只是因为你身在书院的缘故。”

    宁缺笑着说道:“不错,比如我家大师兄朝悟洞玄,夕入知命。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说特殊,我就算把黑马的屁股拍烂都追不上。”

    “大先生这等朝闻道而夕入道的绝世之人,自然无法拿来对比。

    歧山大师说道:“但你与世间普通修行者有很大的区别,除了颜瑟大师看出了你在符道上的天赋,你其余的修行天赋只是普通……”

    宁缺补充道:“何止普通,简直糟糕至极。”

    歧山大师说道:“然而凭借糟糕至极的天赋,修行三年便入知命,这证明你的能力已经超越了普通天赋的范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修行的,但听说过你修行道里三次最关键时刻的表现。你入符道时凭借的是一场夏雨,你入洞玄时靠的是书痴煎的一条鱼。而前些天你更是在战斗中知命,全无先兆。”

    大师继续说道:“修道者讲究循序渐进,学习对天地元气规律的掌握,而我佛宗弟子则是依靠常年苦修积累之后的一朝洞彻,这便是所谓悟。”

    宁缺想起了当年在万雁塔寺上黄杨大师的教诲。

    歧山大师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你破境之时的表现,和那些契机无关。更像是我佛宗所说的顿悟,所以你的悟性极佳,不学佛实在可惜了。”

    宁缺这时候不得不觉得二师兄的话果然有道理,无论道佛,想要吸收新血时的模样,真的很像老鼠会里那些唾沫横飞的家伙……

    “我真的怕读佛经会睡着。”

    他求饶说道。

    歧山大师从袖中取出一本极薄的经书递了过去,说道:“我专门挑了一本有趣的佛经,而且很短,你应该不会睡着。”

    完这句话,大师向殿内走去,看看桑桑今日究竟悟了多少。

    宁缺翻开手中的经书,只见都是一些极简单的佛经故事插画,不由有些羞怒,对着大师背影喊道:“这是给小孩子看的,能不能换一本……午时用饭然后歇息了一段时间,桑桑继续自己的学佛课程。宁缺站在殿前廊下,拿着朵雪莲花逗大黑马,逗到自己都觉得无聊,终于想起了那本经书。

    经书里的插画线条简洁而流畅,故事也都极为有趣,把教化意味藏的极深而巧妙,他越看越有兴趣,干脆让寺中僧人找来了一张竹椅。

    他躺在椅上,随意翻着书,偶尔端起热茶喝两口,不想看书时,便抬头看看佛殿前的细细秋雨,舒缓一下眼睛,觉得好生惬意。

    歧山大师从殿内走了出来。

    宁缺从椅上站起身来,递上热茶,不解问道:“大师为何出来?”

    歧山大师也不与他客气,接过热茶,舒服地躺到竹椅上,说道:“桑桑姑娘又入定了,我在里面也没甚事做,所以出来与你说话。”

    宁缺吃惊说道:“这么快就又入定?这死丫头别是在睡觉吧?”

    入定是佛宗专用词语,指的是是开悟之前的思绪沉淀,浑然忘我情态。如果用道门修行来比喻,大概便是寻觅到契机之前的空明境界。

    桑桑午前入定,午后又入定,这等于说是歧山大师授她佛家法门,她根本不需要花会力气便能够明悟其间道理,这任谁也不可能相信。

    哪怕宁缺知道她当初跟着卫光明学西陵神术时,一眨眼便能让指尖生出昊天神辉,也依然不敢相信,所以他怀疑那丫头是不是睡着了。

    歧山大师说道:“睡着与入定的区别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宁缺看他神情平静,好奇问道:“大师,你似乎不怎么吃惊。”

    歧山大师喝了一口茶,微笑说道:“她身上发生再奇怪的事情,我都不会吃惊。”

    宁缺说道:“我现在相信你昨夜说的话了。”

    “哪句话?”

    “你说桑桑可以成佛。”

    “人人可以成佛。”

    “大师,我真的不擅长说这些,虽然禅意听上去确实很有韵味。”

    “那我说的再明确一些。”

    歧山大师躺在椅中,紧了紧身上的棉衣,说道:“佛祖本来就是人,那人为什么不能成佛?”

    宁缺说道:“我以前以为佛祖像昊天一样,只是某种象征,直到老师说过一次,然后昨天看到那张棋盘,我才知道原来佛祖真的存在。”

    歧山大师抬头望天,说道:“佛祖也曾生活在天空之下。”

    宁缺看着不停落下雨丝的灰暗天穹,问道:“既然是昊天的世界,为什么会有佛祖,佛祖最后又去了哪里?”

    歧山大师说道:“既然有开始便有结束,有生便有死,佛祖既然是人,最后自然圆寂,这是有史可查之事。”

    宁缺想着自己的离奇遭遇,默想有生并不见得一定有死。

    一念及此,再看秋雨缠绵竟有了春雨的感觉,他不禁有些倦意,心想便是闲聊,也应该聊些有意义的事情,倚着栏杆问道:

    “如果说佛祖也是位修行者……那他最后到了什么境界?”

    “身为佛门弟子,哪里能妄揣佛祖之能?”

    “佛祖慈悲,说说也算不上什么罪过。”

    宁缺看着大师,试探着问道:“佛祖肯定超越了五境吧?”

    大师微笑说道:“我佛门并没有五境的说法。”

    “我是指大概层次。”

    “自然。”

    宁缺懂了。

    他忽然想到一个传闻,看着歧山大师认真问道:“据说当年大师没有患病之前,被修行界公认为最有希望破五境之人……还有一章,马上更。)rx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有希望与真实是两回事,而且即便破了,也不值得骄傲,正如你先前说,很难认为自己是特殊的那一个)”

    宁缺笑着说道:“您这话便有些嚣张了。

    大师微怔说道:“何来嚣张?”

    宁缺说道:“五境乃天人之隔,能破五境,那便成了传说中的圣人,修行界已经多年没有圣人,结果您却说这算不得什么,难道不是嚣张?”

    歧山大师摇头说道:“破五境虽然困难,但修行界里有机会的人其实不少,而且即便破了五境,又哪里便能称为圣人?”

    宁缺不解,说道:“为何我没有听说过谁有可能破五境?”

    歧山大师看着他问道:“书院二先生如今是什么境界?”

    宁缺想了想,说道:“二师兄现在应该是知命巅峰境界,不过……您也知道他那脾气,谁知道他如果真生气了,会不会怒发冲冠就要破碎虚空。”

    完这句话,他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歧山大师没有笑,因为没有听懂。

    宁缺有些尴尬地自己收了笑声。

    歧山大师说道:“既然二先生已然是知命巅峰境界,那么……”

    完这句话,大师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佛殿上方。

    宁缺顿时醒悟,二师兄已经是知命巅峰,大师兄自然已经接近破五境。甚至可能已经破境。至于老师……这是正常人类范围里的讨论,和他老人家没有关系。

    “好吧,我承认确实有人可能破五境

    “当年柳白曾经和颜瑟大师战过一场,东海之畔风起云涌,世人都说他最有可能破五境,在我看来,其实他早就已经可以破境而出,只不过没有迈出那一步。”

    歧山大师说道:“莲生师弟当年惊才绝艳,道佛兼修,又有魔道为基。只要他愿意,破五境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他不愿意。”

    这一段,宁缺在魔宗山门里听莲生自己说过。当时他只信了六分,因为总觉得这话有些大人物临死前的自吹自擂意味。

    “为什么?”

    宁缺极为不解问道:“为什么这些人都没有选择跨出最后那步?”

    “破五境,代表修行者脱离了俗世,不仅能够最彻底地掌握天地气息的规律,了解世界的规则,甚至可以创造出新的规则,然而这毕竟是昊天的世界,大世界的规则不可挑战,那么战斗依然要依靠大世界的规则。”

    歧山大师说道:“所以对那些寥寥可数的真正强者来说,停留在知命巅峰和破五境而出。最大的区别在于对世界本原的认识,对实力的提升并不大。”

    宁缺无法理解,说道:“能有提升总是好事,谁能抵挡住这种诱惑?”

    歧山大师叹息一声,又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说道:“你说的很对,这种诱惑确实太大,但也正因为诱惑太大,所以那些人才不敢迈出那一步。”

    “你可知道五境之上有哪些境界?”

    “天启,无距……我只听说过这两种。”

    宁缺回答道。这还是当年从渭城去长安城的旅途上。他听吕清臣老人说的。当时他还不能修行,如今已经是知命境的大修行者,但对于五境之上那些传说中的领域的了解,依然停留在这个程度。

    在书院后山他曾经问过,师兄们却觉得他的问题太过无聊。都没理会,此时似乎能够从大师这里听到解答。他不由有些兴奋。

    “典籍之中,超越人间的领域有很多种,你说的天启,便是西陵教典里记载最多的那种,无距亦是大神通,除此之外,曾经出现在典籍之上的还有佛家的无量与寂灭,魔宗的天魔境、道门的清静……这些境界均在五境之上,各有妙像,彼此之间却没有什么强弱优劣之分。”

    歧山大师说到此处,停顿了很长时间。

    “而传说里,在诸境之上更有妙境,便是最古老的典籍上也没有记载,只在一寺一观一门二层楼里口口相传,那便是……”

    “魔宗之不朽。”

    “佛门之涅槃。”

    “道门之羽化。”

    “书院之超凡……秋雨淅沥,殿前渐寒。

    歧山大师把身上的棉衣裹的更紧了些。

    “魔宗开创不过千年,未曾听闻有人修至不朽,佛祖圆寂之时天有异象,应是涅槃,道门羽化相对较多,那便是民间传说里的那些神仙。”

    宁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歧山大师感慨说道:“数万年里,或者能有一人走到漫漫修道路的尽头,能有一人抵达彼岸,能有一人永世不朽,到那时,他们便会回归到昊天的怀抱。”

    宁缺看着被雨水打湿的石阶,怔怔问道:“死亡还是永生?”

    “没有人知道。”

    歧山大师微显惘然,说道:“佛祖不可能再来告诉我们,羽化成仙的道门前辈,也不可能告诉我们,所以这是最大的诱惑,也是最大的恐惧。”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大师问道:“所以无论柳白还是莲生,都不敢迈出那一步?”

    歧山大师说道:“应该便是如此。”

    “破五境距离那些至上境界还有极远一段距离,然而正所谓食髓方能知味,修行者体悟到自己创造规则的感觉后,便再难以控制继续向上追索的渴望,所以除非确信自己的天赋只够刚好跨过那道门槛,否则没有人敢跨那一步。”

    大师缓缓摇头说道:“然而能够破五境之人,必然都是柳白或莲生师弟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他们对自己的天赋何其自信。”

    宁缺忽然说道:“夫子……”

    歧山大师说道:“不要问我,数十年前,夫子他老人家亲口说过,他不是圣人,如果你要我猜,我猜他老人家修的是清静境。”

    宁缺笑了笑,说道:“他这么好热闹,哪里清静了?”

    歧山大师说道:“清静在心,那便足矣。”

    宁缺伸手到殿外接了些雨水,用手指细细搓着,过了很长时间后,问道:“难道没有人能够不升天吗?”

    歧山大师说道:“谁能逃得过天理循环?”

    宁缺缓缓收回手,在院服上擦了擦,说道:“老师没有告诉过我这些。”

    歧山大师说道:“因为夫子确信你将来肯定会走到知命巅峰,看到那道天人之隔,到时候你自然便会知晓,在人间之上的诱惑和恐惧。”

    人间之上便是苍穹。

    宁缺抬头看着秋雨里的天穹,发现那里确实很苍凉。

    他觉得有些冷。

    天道,果然无情……未完待续。。)rx

    秋雨凄迷佛殿寒,宁缺站在殿外廊下,看着高远的天空,说道:“在魔宗山门里,莲生大师曾经说过,魔宗修的是自身,自为一世界,所以才会为天道所不容。”

    “而您先前说,修行者破五境后,便有机会创造属于自己的新规则,其实也便是拥有自己的世界,和魔宗的理念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自然也不容于天道。”

    歧山大师从椅上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望向天空,平静说道:“道门典籍里说修行乃是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然而若往尽头看去,无论是道门长生的痴念,还是佛宗想要抵达彼岸的念想,或是魔宗不朽的狂思,其实都是想要一步步突破昊天对人类的限制。”

    宁缺想着小师叔遇天诛而死,又想着人类修行史上不知道有多少了不起的人物,最终悄无声息地融化在天道里,心寒愈盛,微涩道:“昊天不去管冥界入侵,却总盯着人间,真是令人不解且烦恼。”

    歧山大师笑道:“便是此言此思,已是对昊天的极大亵渎,若你不是书院弟子,若不是在佛寺里60xs,西陵神殿可不会饶过你。”

    宁缺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回首望向大师,问道:“听说佛祖看过天书明字卷?”

    歧山大师点头说道:“佛祖诸多思想,虽是自创,但却源自对那卷天书的阅读,听闻佛祖曾经还手书一卷佛经以为阐释,可惜却已经失传。”

    宁缺从夫子处得知这段秘闻,他自己看不懂明字卷,所以很想知道佛祖从那卷天书里看出了些什么,此时不免有些遗憾。

    “但佛祖肯定提到过冥界入侵这件事情。”

    “佛法里把冥界入侵称为末法年代,在某些古经上又称作大寂灭,殊为惨怖之将来,世间之所以有悬空寺,有烂柯寺,都与此有关。”

    “您是说盂兰节会祭冥界的仪式?还是传说中的万丈佛光?”

    “其实烂柯寺最重要的使命。便是寻找冥王之子。”

    宁缺说道:“大师,你知道我现在对冥王之子这四个字很敏感,再说了……佛宗讲究忍耐度世,就算找着了,难道还真用佛光把他给镇了?”

    大师笑着说道:“就算忍耐,也还是想知道忍的是什么东西吧?佛祖并未经过前次的末法时代,我想他涅槃的时候,也肯定在好奇冥王会怎么做。”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

    宁缺说道:“就算传说变成现实。黑夜来临,冥界入侵人间,但冥王为什么要提把他的儿子扔到我们这个世界里来。如果说是先锋,太过可笑,如果说是锻炼。准备让他将来继位,那就更加可笑。”

    “传闻冥王生于时间之始,终于时间之终,与昊天光影相照,有无上威能,不动亦不灭,故号不动冥王。又传闻冥王居住在空间之外,握有无限世界,广阔无垠。是以又号广冥真君,然而他最想做的事情,还是要把人间变成冥间。”

    歧山大师说道。

    宁缺忽然说道:“老师不相信冥界入侵。”

    歧山大师神情微异,问道:“夫子对你如此说过?”

    宁缺点点头,说道:“因为老师没有找到冥界在哪里。”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那你便当我在讲故事好了。”

    宁缺说道:“辛苦大师。”

    大师笑了笑,继续先前的讲述:“为应对冥界入侵,昊天于前一劫后。在无垠空间里再造六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假世界,再将真实世界混入其中,冥王即便再有无上威能,也无法在昊天光辉里,分辩出哪个世界真是唯一的真实。”

    “于是冥王以沉睡千年为代价。分出七万道气息,洒向那七万个世界。这便是传说中冥王的七万子女。那七万子女在各自世界里成长,终将于某日苏醒,一旦醒来,冥王便能感应到子女所在世界的规则,确认那是真实还是虚假的世界。”

    说到此时,歧山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轻声宣了几道佛号,强自压抑住疲惫,继续说道:“这个世界的冥王之子如果醒来,冥王便会知道人间在昊天光辉里的具体位置,然后便将以冥王之子为座标,降临人间。”

    宁缺看着那壶不再冒热雾的茶,忽然说道:“但黑夜已然来临,这时候再找到冥王之子,对我们的世界也没有任何意义。”

    “黑夜还没有来临,现在能够感到的一切,那是应劫的征兆,而且就算冥界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位置,如果没有冥王之子的身体为通道,也很仅过来。”

    “所以……拯救世界的前提,就是杀死冥王之子?”

    “除了杀死,其实还有别的方法。”

    “什么方法?”

    “比如让他修佛清心,然后被光明净化?”

    “大师……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是在说我。”

    “宁缺,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孩子。”

    “有趣在何处?”

    “有趣在于,你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心意。”

    “不懂。”

    “你想便能做到,你不想,便能让自己都想不到,这是很好的一件事情。”

    “大师,我说过我不擅长打禅机。”

    “那你擅长打什么?”

    “打架?”

    “……”

    清静微寒的佛殿前,不断响起宁缺和歧山大师的声音。

    殿前殿后没有任何人,所以也不需要担心被谁听去。

    佛殿深处,桑桑不知何时从禅定中醒来,捧着一卷佛经在认真地看着。

    她身前身后的地板上,全部是佛经。

    那些佛经有的比较老旧,书页边缘泛着黄,有的佛经则是新印出来的,还在洒发着油墨的清香。

    殿外的雨中清光,从窗口处透进来,洒在她的身上。

    黑色的棉袄,裹着她瘦瘦小小的身子。

    微黑的长发,垂落在她的肩头。

    她认真看着佛经,眉眼间一片宁静之色,根本没有听见殿外的声音。

    ……

    ……

    第二天暮时。

    宁缺走进禅房,在窗畔的铜盘里,燃起一柱心香。

    桑桑放下佛经,抬头看着他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那两颗洁白的门牙。

    宁缺问道:“有意思吗?”

    桑桑点了点头,说道:“有意思。”

    宁缺说道:“关键是有没有用。”

    桑桑想了想,说道:“嗯……好像有用。”

    然后她轻声解释道:“好像不用想,病便被自己忘了,就不发作了。”

    “单忘了可不想,你还得不停想着怎么把那道阴寒气息给变没了。”

    宁缺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静静感知片刻,确认隐藏在她身体深处的那道阴寒气息,确实比前些天变得平静了很多。

    他忽然注意到桑桑眉眼间一片宁静,整个人的气质,似乎也发生了某种变化,不由微异,心想难道学佛真的有这么多好处?

    桑桑继续去读佛经。大概是急着把病治好,免得让宁缺担心的缘故,她真的很用功,按照佛家普通观念来看,这等精进执念,对学佛并不见得有好处,甚至可能是极大的障碍,但奇妙的是似乎对她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宁缺坐到窗边,借着暮光,也开始读佛经。

    古寺读经,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同时也是对坚持谤佛的二师兄默默解释。

    他学佛自昨日始,虽然不像桑桑那般有佛缘,但确实悟性较普通人强上不少,看经书的速度很快,遇着有什么疑难处,便去请教歧山大师……

    啪的一声。

    宁缺忽然把手中那卷佛经用力合上。

    声音惊醒了桑桑,她仰起小脸望向他。

    宁缺摇了摇头,示意没有事情。

    桑桑继续看经书。

    宁缺则是看着手中那卷佛经发呆。

    这卷佛经很旧,但书页的边缘却没有卷起,看来平时很少有人阅读。

    佛经封皮上一片空白,没有名字。

    宁缺这时候才想起来,先前歧山大师把这卷佛经塞到他手里时,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些欣慰,有些解脱,又显得极为严肃凝重。

    不知道过了久,他再一次缓缓翻开手中的佛经。

    佛经里面的经文并不如何深奥难解,是某位前代高僧讲述破知见障的方法。

    然而在红暖的暮光里,发黄的经书里面,隐隐透出别的字迹。

    这卷佛经有夹层。

    宁缺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佛经的装订,确认关于知见障的那些经文书页,应该是在原来的某本薄经书的基本上,做的伪装。

    他用稳定的双手,谨慎地把佛经夹层破开。

    十余张黄旧不堪的书页,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些书页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当时的书者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墨水,看颜色和感觉,只怕已经经历了数千数万年的时间,黄旧不堪,却没有任何损耗,被他拿在手里,也没有崩散成灰的征兆。

    书页上的笔迹,在宁缺看来并不如何出色。

    但他看着那些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只见那些书页上,开篇第一句便是:

    “明者,日月也。”

    宁缺看过这句话……在天书明字卷上。

    所以他知道了,这些书页,是佛祖当年看明字卷后做的笔记。

    ……

    ……

    (下一章会很晚,至少过十二点,向大家提前报告一下,要早睡的您,明天早上起来看也成。)[(m)無彈窗閱讀]

    “既然日月相应,有日便应有月……”

    “日月轮回,光明交融,月便应在夜里

    “然无数劫来,万古长夜不见月。”

    “这便违了生生不息自然之理。”

    “夜临,月现,此句中的夜,指的当不是每个寻常的夜,而是永夜。

    “永夜之末法时代,方有月现,自然复生。”

    “如此方不寂灭,世界另有出道。”

    “既然如此,静侯长夜到来便是,何苦强行逆天行事。”

    “莫非这天也在等着夜的到来?”

    “还是说它在恐惧夜的到来?”

    “它恐惧的是夜本身,还是随夜而至的月?”

    佛祖的笔迹很普通,和固山郡乡村学舍里的教书先生没什么两样,笔记上的语句也很随意寻常,非常浅显易懂。

    宁缺看的很认真,暮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眉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泽,就如同寺中殿内那些尊者的金像。

    天书明字卷一直在书院,被大师兄随意插在腰间,他曾经看过两次,却始终有些迷茫,今天看到佛祖当年留下的笔记,终于确信了一些什么。

    在佛祖看来,这一次的永夜与人间过往遇到的无数次永夜都不相同,然后他又想起,老师似乎不相信冥界入侵,但却从来没有否定过永夜将会到来,甚至曾经提到过有位屠夫有位酒徒,曾经生活在上次的永夜里。

    这一次永夜与以往最大的区别,大概便在于那个明字,在于明字中的月字,在于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看到过、便是夫子也感到惘然的那个事物。

    但明字卷上为什么会记载有月亮?这个世界无数年前曾经有过月亮,却离奇消失?然后如佛祖预知的那样,会在这次永夜时重新出现?

    暮光渐黯,夜色渐至宁缺离了禅房

    来到烂柯寺后院塔林外的一处草舍前,静静听着草舍后的溪声松涛,然后推门而入。

    歧山大师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微笑说道:“可有所得?”

    宁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问道:“不是说佛祖的笔记已经遗失?”

    歧山大师说道:“没有人看得懂的笔记,便等于遗失

    这本笔记我已经看了近百年的时间,始终没有看懂,希望你能看懂。”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大师

    为什么你认为我能看懂?”

    歧山大师看着他,眼神颇有深意,说道:“因为夫子在信中说,如果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看懂佛祖的笔记,那个人就应该是你。”

    宁缺心情很复杂,有些震撼,有些惘然无论是无数年前看过明字卷留下笔记的佛祖,还是千年前把这卷天书带离知守观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或者是令人高山仰止的夫子,都很难看懂明字卷。

    因为再有智慧的人

    面对从未在他们的世界和经验里出现过的事物,都无法进行分析而只能猜测,而宁缺是唯一的例外。

    宁缺知道夫子给歧山大师写过一封信

    大师兄也写过一封信,原本以为只是提及桑桑患病之事,请大师多加照拂,却没有想到还有这层意思。

    难道说老师猜到了自君的来历?

    歧山大师带着宁缺走出草舍,来到山林里。

    山溪在松林间缓缓流淌

    连绵秋雨之后,夜空放晴,星光清幽

    落在松溪之上,分散出无数细碎的银屑,非常美丽。

    看着夜景,宁缺下意识里想起两句诗。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他转身望向大师,问道:“大师你为什么要传我佛法?”

    歧山大师看着他叹息说道:“因为你杀人太多,戾气太重,无论对人对己都不是好事,所以我想用佛法化解你心间的戾气。”

    宁缺声音微涩说道:“离开渭城回到长安,我嬉笑打趣耍无赖,本以为身上的血腥气淡了不少,应该没有人看能穿真实的自己是多么可怕冷血的人,没有想到依然瞒不过大师的双眼。”

    歧山大师看着他微悯说道:“前夜在山上说过,我知道你前半生过的极苦,所以我并不认为这是你的责任,然而如今你既然替书院入世,我便要替世间考虑,为了将来的人世间不被你掀起血雨腥风,莫怪我非要让你学佛。”

    宁缺心情渐静,说道:“除了疯子没有人喜欢杀人。我不是疯子,所以我也不喜欢,以往杀人是因为不杀人便要死如果能够不杀人依然可以活下去,那自然最好,我很喜欢,怎会怪大师。”

    不想桑桑从佛经上分心,更不想她担心自己,宁缺没有告诉她佛祖笔记的事情,走进烂柯寺后殿,点燃一盏铜灯,继续认真观看。

    十几页纸的佛祖笔记,除了对未来的预言,还记载着一些他对世界的认识,更重要的是他认识世界的方法,比如他对黑暗与光明的见地。

    这些字句里蕴藏着极大的智慧,只可惜佛祖写在纸上时,并不是刻意成文,所以显得有些简短随意,很难构成体系,不然宁缺肯定又会获得极大的益处。

    除此之外,笔记上还有佛祖兴之所致时,偶尔留下的几句闲笔。通过这些闲笔,宁缺才知道,原来佛宗并不是由佛祖创立。

    在佛祖之前,有更多古佛甚至曾经度过漫漫永夜,但因为佛祖在树下悟出如今佛宗最根本的思想,所以佛祖被如今的佛门弟子们尊称为最早之佛。

    宁缺想起夫子曾经把佛祖悟到的法子形容为“闭嘴”不由笑了起来。

    无论夫子还是二师兄,对佛宗都有诸多嘲讽,但这只是代表书院本身的性情,并不意味着佛宗是可以被无视的存在。

    能够阅读佛祖笔记,不是谁都能遇到的大机缘,宁缺在感慨庆幸之余,还是有些不甘,不知道是不是当年在旧书楼看书时的记忆太过深刻,看着笔记上佛祖亲手留下的寻常笔迹,他下意识里用起了永字八法。

    当初他尚不能修行,却想要看书院前贤文字,强行弄出了这样一个拆字的法门,一路昏迷吐血,最终证明虽有些用处,但用处真的不大。

    在他能够修行之后,尤其是进入洞玄境之后,永字八法对修行来说,更是变成了鸡肋,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此对面对佛祖笔记,他动用永字八法,其实也没有想着能够起什么效果,只是面对宝山,不甘心空手而归时的徒劳尝试。

    然而下一刻,宁缺难以理解地发现,自己的尝试似乎奏效了。

    随着嗡的一声轻鸣,他的识海骤然开启。

    佛祖笔记上的那些墨字,在他的眼间渐渐飘浮起来,然后逐渐散开,变成密密麻麻地单独笔划,有的笔划直垂而下,便似佛杵,有的笔划浓墨一点,便似佛铃,有的笔划似苦行僧手中托着的铜钵,有的笔划像是山亭里的佛钟。

    这些笔划飘离笔记书页,飘进他的眼里,然后进入他的识海,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不停飞舞,重构成他难以理解的画面。

    宁缺放下佛祖笔记,向殿旁望去。

    烂柯寺里供奉着石尊者像,前寺偏座有十几尊,最幽深的后殿里,也供着四座,他此时看的,便是这四座尊者像。

    长安万雁塔寺以及月轮国白塔寺里,也有这些石尊者像,传说有大智慧的人,能够从这些尊者像中,领悟到佛门手印的真义。

    前些天,那位南晋剑阁强者,已然知命中境的程先生,曾经在前寺偏殿里,面对石尊者像感慨,自己能够感受到其间的智慧,却无法领悟。

    后殿最右侧的那座石尊者像,面容狰狞,怒目圆睁,石像的双手裸露在外,似触未触,形成一种很复杂的手式,一股威严肃杀气息从石像指间喷薄而出。

    宁缺静静看着这座石尊者像,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双手,对照着石尊者像的双手,开始模仿那种手式。

    石尊者像的双手,保持着固定的姿式,宁缺明明是在模仿,但他的双手却没有静止,而是在身前不停缓慢地移动着,比划着。

    便在此时,他识海深处有一片意识碎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明亮起来,释出一道极为稀薄的意念,然后敛灭归于平静。

    宁缺明白了这座石尊者像双手姿式的真义,双手渐渐停止。

    他一掌竖立在前,一掌横放于后,右手食指在空中微屈,左手食指落在右掌背面,看上去很是莫名其妙,没有任何美感。

    这个姿式与石尊者像的手式并不相同,甚至没有丝毫相同之处,然而就在他左手食指落在掌背的那一瞬间,一道与石像几乎完全相同的肃杀气息便出现了。

    宁缺腹内那滴浩然气凝成的露珠,开始缓缓旋转,释出一道又一道纯厚的浩然气,顺着那些似有若无的通道,向着身体各处输送。

    他日夜修行浩然气,勤奋不辍,对于浩然气的运行毫不陌生,然而,他发现此时浩然气的运行似乎和以前有了很大的区别。

    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体内的浩然气不再像以前那般强横不羁,而是变得安宁柔顺了很多,哪怕是最细微的气丝,只要他意念一动,都能完全掌握。

    浩然岂在体内运行三周,宁缺只觉浑身舒畅,诸多感知美不胜收,竟没有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飘荡在安静的夜殿里。

    然后他望向下一座石尊者像。

    殿内的石尊者像上,最初涂着金漆,不知多少年过去,金漆剥落,露出里面的石质,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慈悲却又可怕。

    宁缺看完一座石尊者像,再看另一座,全神贯注,浑然忘我,根本不觉饥渴,也没有丝毫困意,双手在身前不停变幻。

    直到将四座石尊者像全部看完,他才停止双手的动作,拾起蒲团到殿槛前坐下,对着满寺夜色,闭上双眼开始静思回味。

    不知不觉间一夜时间过去,秋雨再次降落在古寺里,冲出稀薄的雾气,让熹微的晨光把佛殿飞檐照耀的清清楚楚。

    前寺正殿清亮悠长的钟声,传到遥远的后殿。

    宁缺睁开双眼,眼眸里晶莹一片,然后渐渐回复寻常。

    看着槛外渐骤的秋雨,他举起右臂,意随念走,极为随意向前伸出。

    殿前秋风大作,雨丝飘摇不安,悄无声息间,重重雨幕里,忽然出现了一片极大的空白,那片空间里没有一滴雨珠,看着干燥无比。

    如果仔细望去,秋雨里的那片空白,恰好是个手掌的形状。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缭绕在佛殿前的气息才渐渐淡去,那些斜掠横飞不敢落的秋雨,飘进了那个无形的掌印范围中,一切回复正常。

    宁缺直到此时才明白一夜时间,自己领悟到了什么,收获到了什么,看着殿外的重重秋雨心绪也不免有些激荡难平。

    “无畏、禅定、降魔、去念……真没想到,你居然能在一夜时间之内,参悟我佛门四大真手印。”

    殿外传来歧山大师虚弱却难掩惊喜的声音。

    宁缺转身对着大师拜了下去,行了一个大礼。

    他要谢的事情有很多,而昨夜他殿内参佛入定整整一夜,大师便在殿外守了他整整一夜,这等慈爱守护,便值得他诚心一拜。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心生感慨。

    哪怕是佛缘再深厚、悟性再高的人也没有可能一夜时间便领悟佛家四大真手印的妙-义,因为佛宗手印不是佛法,修佛者无法绕形开知见障。

    然而知见障对宁缺似乎没有起到任何影响。

    歧山大师感觉到宁缺身体里莲生师弟的气息,比昨日淡渺了很多,便明白了他能够逾越知见障的真实原因。

    因为这些知见障,莲生当年早已逾越。

    歧山大师看着宁缺,感伤想道师弟你正在不断地真正离开这个世界,难道这就是你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吗?

    各国使团已经纷纷抵达瓦山,在前寺商议荒人南侵一事,成日里都在开会,修行者们在中寺里议论着前些天在瓦山里的见闻,敬畏又兴奋地回思着当日的情景同时猜测着过些日子的盂兰节会不会再来什么大人物。

    宁缺和桑桑自然不会理这些事情,虽然是受邀前来参加盂兰节。他们在烂柯寺后寺里-< 书海阁 >-佛像,随歧山大师参观诸殿的佛教壁法,生活过的异常平静,便是他们的心境也变得恬静了很多。

    他还是向歧山大师打听了一下盂兰节会的事情,毕竟这个人间最盛大的节日起源有些奇特又有万丈佛光镇压冥界的传说,所以他很好奇。

    “佛宗哪里能能力镇压冥界,最早的时候不过是祈祷黑夜不要来临,后来渐渐演变成修行界里的强者集会商议如何应对只不过无数年过去,黑夜始终没有来临,冥界入侵的传说变成了真正的传说,哪里还有修行者会在意?”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盂兰节每年都会有一次修行者的聚会时间则是并不固定,虽然失了原意但我佛门也不想失去展现自己的机会。”

    “月轮国号称烟雨七十二寺,还说的是著名大寺,如果要把那些普通寺庙算进去,只怕要超过一千之数,而且那里邻着西方荒原,与悬空寺要近很多,为什么佛宗当年没有把盂兰节会放在月轮国举行,比如白塔寺?”

    宁缺不解问道。

    歧山大师问道:“你可知道当年悬空寺在世间修的第一座大寺在哪里?”

    宁缺摇了摇头。

    歧山大师指着栏下的重重殿檐,说道:“便是此间。”

    宁缺微感吃惊,心想这是什么道理?

    歧山大师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解释道:“因为这里离悬空寺最近。”

    宁缺心想悬空寺远在极西荒原深处,而烂柯寺则是地处东南,瓦山顶峰上便能看到海岸线,两地之间的距离,明明是世间最远的距离,为什么大师却要说最近?

    歧山大师微笑说道:“传闻当年佛祖到东南一游,弟子在山间行棋之时,他忽有感应,在峰上遥指山下,便定了烂柯寺的位置,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现在我们所处的烂柯寺,与悬空寺有某种隐隐相通之处。”

    隐隐相通之处,这六个字隐含深意,宁缺却还是不明白。歧山大师回身指向后殿,说道:“据说无数年前,佛祖悟得空间通行无碍的至高法门,便在那处砌了一座简易的石塔,可以让僧人直抵极西净土。”

    宁缺震惊说道:“我只听说过大唐军方和西陵神殿有些特殊强大的符阵,可以传递简单的信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阵法可以把人传到远方,这岂不是传说中无距的境界?”

    歧山大师说道:“佛门里没有天启,自然也没有无距的说法,不过以佛祖通天彻地之能,弄出这样一样物事,也不是太过难以想象。”

    宁缺想着那日自己和桑桑在佛祖棋盘上的奇遇,又想着这些天没有离身的那本佛祖笔记心里也多了几分相信,紧张问道:“现在那法阵呢?”

    歧山大师微涩一笑,说道:“再如何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佛祖再如何强大,数千数万年过去,他留下的法力也早已消散无踪,传说中的那座简易石塔,只怕早就化成了飞灰寺中僧人后来在传闻里石塔的位置上,修建了一座佛殿,便是后殿,别说旧年踪迹,便是一丝佛迹都已经寻查不到。”

    听着这话,宁缺亦不免有些感慨。

    在时间面前,能够永恒的果然只有死亡。

    整座瓦山都属烂柯寺所有佛门虽然没有把寺院扩展到把瓦山括进寺院墙内,但寺院的面积已极为开阔。要从寺门前的广场一路上行至后寺佛殿,至少要花一柱香的时间,便可以想像这座寺庙的规模。

    古寺分三重,前寺中寺后寺,前寺除了巍峨庄严的正门以及寺前广场之外还有两座极为气派的佛殿,中寺面积相对较小,散落了近十座佛殿,后寺面积最小,也是最为幽静,只有一座后殿。

    秋雨依然在持续,寺中僧人忙着准备盂兰节大会各国使团依然在热烈或激烈的讨论修行者们依然在互相切磋,前寺一片严肃紧张,中寺剑影活泼。

    唯有后寺依然安静,学习佛法的闲暇宁缺偶尔会带着桑桑到中寺诸殿散步,他们撑着大黑伞行走在淅淅沥沥的秋雨里,听着各座殿内的声音微笑不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只要他不想让人注意到。

    他们还去了前寺,站在秋树亭间看住在寺外别院里的红袖招排舞,只见那些青春美丽的姑娘们,香汗淋漓,衣鬓摇动,觉得极为悦目。

    远远看着舞台上的小草,用清脆的声音不停指挥着,训斥着,俨然已经有了几分简大家的作派,桑桑忍不住笑了起来。

    红袖招此次献祭的舞蹈,虽然不如霓裳那般华美惊世,但却多了几分佛宗天女吉祥之感,想来应该会非常成功。

    宁缺和桑桑只是站在亭中远远看着,并没有去与红袖招舞团相会的意思。他也没有去唐国使团——镇西大将军冼植朗通过寺中僧人表达了想要会面的请求,但他现在实在不想被世俗之事扰了难得宁静的心境。

    歧山大师讲述佛经时,曾经说过一句话,佛法是一种看待世界的方法,又是学习的方法,但最重要的是一种生活态度。

    那种生活态度被夫子取笑为闭嘴,被莲生嘲笑为装乌龟,被二师兄讥讽为装死,但是佛门特有的平静沉默自持,自有其动人之处。

    如今桑桑大病渐愈,宁缺学佛亦有收获,心境自然平和,他日后回忆起来,天启十六年秋天在烂柯寺里的短短数日,竟是他这一生最平静喜乐的一段时光,然而那时候他才明白,这种平静喜乐原来只是令人心酸的安慰。

    盂兰节正日。

    来自世间诸国的游客,纷沓而至,瓦山前的小镇热闹无比,烂柯寺前的广场上更是人头攒动,不知被踩落踩烂了多少双鞋,如果不是僧人与当地官府派出的军士一道维持秩序,广场上根本没有办法表演,仪式也无法进行。

    中原诸国都派出了观礼团和表演的嘉宾,游行的一辆辆彩车,引发了一阵阵地喝彩,来自长安城的红袖招舞团,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最大的喝彩与叫好。

    其后是由烂柯寺住持率领众僧为世间祈福的仪式,再然后又有神殿某位神官主持的祭天环节,无数信徒跪拜于地,场面极为严肃庄重。

    宁缺和桑桑没有去凑热闹,站在后寺殿栏上,居高临下远远看着山下的热闹。看着这幕画面,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这也能混搭吗?”

    一应仪式结束后,红袖招的姑娘们开始起舞。

    寺前的掌声与喝彩,顿时冲破天穹。

    烂柯寺中几位辈份极高的老僧,看着舞台上翩然起舞,容颜娇美而庄肃的少女们,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故事,竟是湿了眼眶。

    宁缺看着寺前,感慨说道:“相隔数十年,古刹旧庙终于再次看到散花天女之舞,好在莲生已死,想来这一次烂柯寺能够平静度过。”(未完待续

    ..对于普通百姓和游客们来说,盂兰节是盛大的节日,是这个秋天的主题,而对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来说,盂兰节只是他们相会的理由和借口,他们只是需要借助这个名义相聚,然后讨论一些真正的大事。o.

    在盂兰节之前,各国使团的会议便已经得出了最后的方略,只等回国后交由诸国朝堂审核,再由皇帝或国王盖上御玺,便会正式生效。

    在这项方略中,中原诸国全体同意明年继续对荒原发兵,并且会大幅度地提升兵员数量和加强后勤供给,大唐帝国更是被要求,不能再像前年那样沉默旁观,而是必须拿出真正的实力。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如今荒原上的局势已经变得愈发混乱,荒人在站稳脚根之后,只经过一年时间的休养生息,便已经有了重新强大起来的势头,而在上次战争里被中原诸国玩弄了一把的蛮人左帐王庭,在付出很多鲜血的代价后,终于幡然醒悟,开始在中原与荒人的夹缝里游走趋避,并且试图报复

    荒人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太久,蛮人才是这一千年来荒原的主人,左帐王庭虽然实力损耗严重,但对于荒原极为熟悉,真要和中原诸国纠缠起来,即便不敌便往茫茫岷山里一躲,中原诸国拿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中原诸国最警惕的,是左帐王庭的骑兵,在损失惨重的情况下,真的有可能放弃王庭的尊严,直接投靠金帐王庭。

    金帐王庭数十年来非常安静,以至于很多中原百姓,都忘记了这头凶兽的存在,而各国的达官贵人们则是非常清楚,都说南晋国力世间第二,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第二强大的势力,依然是金帐王庭。

    金帐王庭拥有最优秀的骑兵,最多的骏马。也拥有最多的大祭司,如果不是被岷山阻挡,王庭前后数任英武强悍的单于,只怕早就统一了整片荒原。

    而如果不是大唐帝国在南方强硬的顶了数百年,寸步不让,金帐王庭的骑兵甚至可能更早就横扫中原,甚至有可能杀到西陵桃山之下。

    面对着各国使团的愤怒或者哀求,唐国使团最终同意在这份方略上签字。一方面是因为西陵神殿的压力。更主要的还是从大唐自身的战略考虑出发。

    天弃山脉与岷山其实都是同一道山脉,连绵上万里,贯穿大陆北方。把荒原生生切割成两半,只是中间被一道极为狭窄的峡谷分成了南北两麓,中原人依惯称为南岷山北岷山。草原蛮子则习惯称北麓为天弃山。

    左帐王庭如果想和金帐王庭联系上,甚至携手作战,那么他们的骑兵便必须穿过那道峡谷,而在那道峡谷的西向,则是大唐帝国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成的城池。

    那是距离大唐本土最遥远,也是最重要的一座城。

    长安绝对不会允许那座城受到任何威胁。

    ……

    ……

    前寺的使团,已经结束了自己的使命,或者去镇上与民同乐,或者提前离开。急着回到各自都城,汇报此次商议的情况。

    各宗派的修行者,还在中寺里停留,如果是平日里,这些修行宗派的掌门,肯定会随着各国大人物们一道离开,因为西陵神殿在上。他们必须听众各国皇室的命令,但今年的情况不一样,他们必须等着后寺里的大人物发话。

    后寺里的大人物才是真正的大人物,无论是知命境强者如剑阁程先生,又或是曲妮玛娣姑姑和花痴陆晨迦。都可以不用理会各自国家的事情,更何况今年还有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和书院及西陵神殿的代表。

    书院的代表自然是宁缺。西陵神殿的代表,本来桑桑很有资格做,不过她只有神殿封号,暂时还没有具体职司,最关键的是,神殿也很清楚光明之女肯定不会理会这些事务,所以派出了一位神官前来襄助。

    那位神官是宁缺的熟人,那位须眉皆银的天谕神殿司座,程立雪。

    宁缺看着程立雪,无奈说道:“襄助这种词语,神殿居然也想得出来,如果桑桑真说些什么,难道你就会听她的?这谁能信?”

    程立雪微微一笑说道:“如果光明之女真愿意发表意见,我当然会尊重她的意见,而且我相信神殿里,也没有谁会反对她的意见。”

    “这种表达亲善的车轱辘话以后还是少说一些,没有意义。”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应该听说过关于我身世的传言。”

    程立雪神情平静,说道:“有所闻。”

    宁缺问道:“你相信吗?”

    程立雪微笑说道:“我不知道。”

    宁缺问道:“那天谕大神官知不知道?”

    程立雪摇了摇头,说道:“神座大人说他也不知道。”

    宁缺说道:“那如果以后道门里还有人说我是冥王之子,不要怪我不客气。”

    程立雪无奈说道:“如果你自己不提,谁敢当着你的面说那个传闻?”

    宁缺笑着说道:“造谣一时爽,全家死光光,只是提醒你们一下。”

    程立雪实在不想与他再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对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宁缺手里,说道:“这是裁决神座传回的一封信,要我亲自交到你的手中。”

    宁缺微微一怔,接过那封信拆开一看,果然是叶红鱼的笔迹。

    叶红鱼在信中简单讲述了一下在燕北塞外追杀隆庆皇子的过程,并没有详细叙述碧湖畔的雷霆,只是告诉他隆庆没有死,而且带着数十名强大的堕落骑士与左帐王庭的人会合,已经逃进了荒原深处。

    隆庆居然能从叶红鱼的剑下逃出生天,这和宁缺的推算有极大的偏差,他猜到其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叶红鱼既然不肯说,他也没办法。

    想着那朵黑色的桃花,寂灭的气息,宁缺心生不安警惕。

    他很清楚现在的隆庆有多么强大,多么可怕,尤其是他身上那个诡异的吞噬功法。会让此人强大起来的速度非常惊人。

    当日在秋雨红莲寺前,隆庆如果不是被他的饕餮震骇的心神涣散,只想着逃走,说不定他已经死在了此人的手中。

    荒原上虽然没有道门修行者,却有很多祭司或巫师,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这些祭司和巫师,在隆庆的眼中都是最鲜美肥嫩的羔羊。

    一个明明早就应该死了的人。结果却硬生生不肯死。而且还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强大,宁缺甚至觉得有些佩服隆庆。眉梢缓缓挑起,默然想着,数年前便开始流传的一生之敌的说法。难道会变成现实?

    叶红鱼的信有两张纸。

    第二纸上是她画的一把剑。

    宁缺看着纸上的那把纸,感受着其间隐藏着的森然剑意,隐约感知到她画剑时的那股不甘强悍意味,不由心生凛意,喃喃说道:“居然这么快就再有感悟……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强大,这会让我显得很弱好不好。”

    话是这般说着,实际上他心里对叶红鱼好生感激,对大河剑再有感悟,便画剑让他知晓。自然是担心他进境太慢,将来不是隆庆的对手。

    当然宁缺也明白,以道痴的性格,除了上面这个原因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她担心自己被落的太远,将来杀起来没有什么意思。

    程立雪听到了他先前那句自言自语。不由苦涩说道:“荒原见你时,你还未入洞玄,今日再见居然便已知命,如果这还算弱,那我在你和裁决神座面前。是不是应该马上挖一个洞,然后跳进去?”

    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知足者常乐。”

    程立雪险些一口血喷将出来染红自己白如雪霜的眉毛。

    半晌后他无奈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隆庆皇子在长安城输给你之后,回到神殿会愤怒成那副模样,无论是谁失去成为夫子学生的机会,谁都会像他一样愤怒,而且输给你这种人之后,真的很难睡着觉。”

    宁缺笑着说道:“我当时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问他要不要吃块糕。”

    ……

    ……

    烂柯寺后殿的会方,普通的修行宗派自然没有资格参与,他们只能在中寺里等待,议论纷纷,不过看他们的神情,并不怎么紧张凝重。

    没有办法抬头望天的人,自然不知道天有多高,没有办法接触到那些真正秘密的人,自然看不到前路的危险,容易安乐,这些修行者们依然以为冥界入侵只是传说,所以他们当然不怎么紧张。

    四座石尊者像沉默地安坐在殿侧,殿内依然清幽安静,因为有资格坐在殿里的人永远只有很少的那些人。

    歧山大师坐在正中,消瘦的脸颊上满是慈祥的神情。

    观海僧侍立在旁。

    宁缺和桑桑坐在大师的左手方。

    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宝树大师,则是坐在大师的右手方。

    殿内别的人无论在世间拥有何等样尊贵的地位,在两大不可知之地的代表面前,都必须表示出足够的尊敬。

    程立雪代表西陵神殿,坐在桑桑下手,曲妮玛娣,剑阁强者程子清,莫山山还有花痴陆晨迦,依次而坐。

    主持瓦山三局棋里第二盘的洞明大师也在殿内,却没有与众人坐在一处,而是坐在侧墙下,他看着桑桑微微一笑,显得很是平静放松。

    殿内只有十个人,但这十个人可以代表整个修行世界。

    ……

    ……

    (都知道将会有场大戏,所以我一直在不停地修改细纲,耽搁太多时间,消耗太多精力,这是第二章,第三章已经写了很多,但我在思考要怎么改一下,十点前更新出来吧。)未完待续..

    首先开始说话的是歧山大师。

    他看着殿内的人们,疲惫说道:“诸位自然不会也认为传说只是传说,永夜的到来已经有了很多征兆,前年书院大先生远赴极北寒域,发现那里的黑夜时间确实变长了,而且气温急剧下降,便是热海都有了冰封的迹像。”

    程立雪身体微微前倾,向众人致意,然后说道:“掌教大人也确实在光幕里,看到了风暴海深处,很诡异地出现了冰层。”

    歧山大师叹了口气,说道:“大先生还在信中提到,前年和去年,长安城里结冰的日期,分别向前提前了两日和三日。”

    程子清微微皱眉,说道:“但今年长安城入秋却比去年还要晚一些,我总以为气候在年份之间的变化,实属正常。”

    便在这时,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宝树大师缓声发话说道:“此事不用再多争执,荒人南下,便证明大先生所见不虚,不可把时间消耗在这等无谓的议论之上,我们首先要考虑的事情,是面对冥界入侵要做出怎样的应对。”

    宝树大师进入烂柯寺后,这一直闭门不出,在山上时,也一直沉默坐在佛辇里,今日在殿间,包括宁缺在内的很多人,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

    只见这位高僧双眉若尺,眼眸里蕴着精纯的光泽,双眉微霜,额上皱纹几许,法像庄严,却让人猜不出来他的真实年龄。

    宝树大师来自不可知之地,又是戒律院首座这样的大人物,论起身份地位毫无疑问是场间最高,所以他一发话,程子清便闭嘴不言,表示认同。

    经由悬空寺确认冥界入侵真的不是传说。佛殿内顿时变得更加安静。传说变成现实,不是很容易就能接受的现实,无论是程子清还是曲妮玛娣。都在默默想着,难道以前无数代修行者都没有遇到的末世,会让自己遇到?

    宝树大师环视众人。严厉说道:“冥界入侵必然是个极漫长的过程,也许我们这一代人根本无法遇见,但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为了人间世能够存在下去,我们必须现在就开始做准备。”

    谁都知道要做准备,但该准备些什么?

    殿内再次变得安静无比。

    观海僧走到殿外,取过热水,开始为诸位客人奉上清茶。

    歧山大师过往。很是疼惜自己这个幼徒,也不愿意与他讲述太多黯淡的前路故事,所以这是他第一次参与这种场合。事实上。如果不是不能让普通僧众听到殿内的商讨,便是这个工作也轮不到他来做。

    所以他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端着茶碗的手微颤,哪里能注意到,自己往茶碗里究竟放了多少茶叶,放的是什么茶叶。

    ……

    ……

    宁缺对这种讨论没有任何兴趣,在他看来,如果冥界真的入侵,靠殿内这些人哪里便能讨论出真正的对策,这把知守观观主放在了哪里,把悬空寺讲经首座放在了哪里,又把夫子他老人家放在了何处?

    只不过书院后山里都是一群不爱理会世俗事的懒货,他被强行分派了入世之人的名头,像这种场合就不得不代表书院来走上一遭。

    但他没有想到,这场讨论很快便牵扯到了自己。

    “冥界入侵,需要冥王把自己投影到我们的世界,需要以冥王之子的身体为通道,而十六年前,荒原天降异象,各宗天下行走汇于彼处,便是因为无论悬空寺还是知守观,都查觉到冥王之子已经降临到我们的世界上。”

    宝树大师缓缓说道,然后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知道他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心情微凛,却面色不变。

    曲妮玛娣怨毒地盯着他,声音沙哑说道:“那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便是找出冥王之子,然后……杀死他。”

    歧山大师从观海僧的手中接过茶碗,低头轻吹,没有说话。

    佛殿内的人们,都知道曲妮玛娣是在影射谁,毕竟宁缺与夏侯一战后,当年光明大神官的判断早已流传开来,而且佛宗似乎也持这种观念。

    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谁敢说夫子的亲传弟子是冥王的儿子?这一年多时间里,根本没有任何人敢当着宁缺的面说这件事情,就连那个传言都渐渐的淡了,毕竟没有人见过冥王,但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书院不能触怒。

    所以当曲妮玛娣说出这句话后,殿内根本没有人接话,没有人佯作无知到发问,那谁是冥王之子呢?依旧是一片安静。

    曲妮玛娣似乎没有想到会面临这种情况,老眉渐挑愈发愤怒,眼神也愈发怨毒,盯着宁缺说道:“十三先生,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

    宁缺说道:“我想说,你说话能不能不要绕弯子。”

    曲妮玛娣闻言大怒,胸膛不停起伏,厉声说道:“老身说的就是你!”

    “你就是冥王之子!”

    宁缺早就想到今天有人会发难,只是不知率先发难的会是曲妮玛娣,还是那位宝树大师,此时终于确认,老尼姑果然是最令人讨厌的一种生物。

    然而这终究是,那个传闻第一次被人摆到了台面上,佛殿里的人们眼神复杂,莫山山静静看着宁缺,微有忧色。

    宁缺看着她平静问道:“如果没有证据,就不要随便说话。”

    曲妮玛娣冷笑说道:“当年光明大神官判定冥王之子降生在长安宣威将军府中,如今你是那座将军府里唯一活着的人,你不是冥王之子,谁是?”

    “原来你说的是我妻子的老师。”

    宁缺说道:“但他已经死了,所以他不能当证人,而且就算你所说的这些话算是他的遗言,这份证词也没有任何效力……眼神再好的人,也有看错的时候,你不要忘记,因为这件事情,他被观主打落尘埃,被西陵神殿囚禁了十几年,如果你坚持认为他是对的,难道是说观主是错的,西陵神殿是错的?”

    曲妮玛娣一时语塞,就算她在佛宗和俗世里辈份再高,再受尊重,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指责知守观观主这样的世外高人错了。

    宁缺看着她摇头说道:“真是不知所谓。”

    然后他望向程立雪,问道:“我不是挑事儿的人,也不觉得她有胆量对整个道门不敬,不过刚才我们是怎么说来着?什么全家死光光?”

    程立雪苦笑不语,心想你不怕得罪人,自己可不想和那个老虔婆结下深仇。

    曲妮玛娣虽然不知道宁缺和程立雪之间那场谈话,但听着全家死光光,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而这五个字又恰好触着她最大的伤痛,不由悲痛愤怒同时涌上心头,脸上的皱纹里满是怨毒的意味。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如果你不想替月轮国招祸,那便说些有意义的事情,你辈份虽然低,但年龄不小,不要再像在荒原上那般乱来。”

    他的声音很平静,并不显得刻薄,然而字句之间,那股浓郁的长辈教训晚辈的味道,却是怎样也掩之不住。

    曲妮玛娣悲愤愈盛,气的浑身颤抖。

    宝树大师微微皱眉,似乎对宁缺的表现有些不满。

    殿间争执的热闹,却实在没有什么意义,桑桑知道宁缺无论在刀口上还是在语锋上向来都不是肯吃亏的人,自然不怎么担心,甚至有些走神。

    她从观海僧的手中接过一杯茶。

    茶杯里不是歧山大师惯饮的清茶,而是花茶。

    桑桑低下头,闻着交融却不失分明的茶清纯花清香,看着在澄清茶汤里缓缓沉浮的那朵茉莉小花,觉得好生喜欢。

    宁缺忽然心绪不宁。

    桑桑端起茶杯,放到唇边,正想喝一口,却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安,眉尖微蹙,手腕轻动,便准备把茶杯放下。

    花痴陆晨迦,今天在佛殿里显得异常安静,低头不语。

    她虽然是月轮国的公主,又是西陵神殿的重点培养对象,但在这样的场合里,无论辈份还是实力,都只能排在末位,沉默是理所应当之事。

    而且她来瓦山后,一直都很沉默,便是神情也是那般的漠然木讷,所以殿内众人并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异样。

    然而在桑桑端起那杯花茶的时候,她抬起了头。

    陆晨迦的眼神依然冷漠,神情依旧木讷,就如在瓦山令宁缺都感到有些寒意的模样,然而如果仔细望去,可以看到她如花般的娇唇正在微微颤抖。

    那是紧张,也是兴奋。

    看到桑桑眉尖微蹙,似乎准备把茶杯放下。

    陆晨迦抿住微颤的双唇,脸上露出一丝凄楚而绝然的笑容,笼在袖中的双手十指微微用力,把一朵枯萎的小花掐断花茎,花瓣四散。

    一道极淡的气息,瞬间释出她的衣袖。

    桑桑手中的茶杯里,发生了令人震惊的异变。

    那朵在清澄茶水里缓缓起伏的茉莉花,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生命力,竟在茶杯之中盛开绽放,数片花瓣脱离花茎,挣出茶水,带着强大的气息袭向桑桑的脸!

    茶杯刚刚离开桑桑的双唇,离她的脸非常近,近到根本难以反应。

    无论是西陵神术,还是刚学的佛法,都来不及反动。

    她睁大双眼,看着那些残留着茶水的茉莉花瓣,向着自己飞来。

    在这个时候,她只来得及想一下。

    ……

    ……

    (第三章送上,第四章十二点前出来。)

    数日前在瓦山禅院里,宁缺与花痴隔墙交谈数句话,回到房内替桑桑穿衣时,递给她一个锦囊,说如果遇到什么事情,要记得在心里告诉他。

    在心里告诉他,便是想一下,所以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袭击,在什么事情都来不及做的时候,桑桑没有忘记想了一下。

    她一想,宁缺便知道。

    所以宁缺也想了一下。

    念动一动,便触发了桑桑藏在袖子里的那只锦囊。

    幽暗佛殿内的光线骤然变形,尤其是桑桑面前那片空间,被锦囊里传出的强大符力,扭曲成了无数道重叠在一起的镜面。

    从茶水里溅射而出的茉莉花瓣,落在那些镜面之上,两道气息的碰撞,让殿内狂风大作,砖缝里的积尘都被刮了出来,烟尘大作。

    花瓣落在镜面上,颤抖着向里面钻去,然而却只能穿透两三层,便变得颓然无力,凄哀扭曲,碾落成泥,挥散开来。

    坐在角落里的花痴陆晨迦,眼神极为震惊,如花般娇媚的容颜显得极为痛苦,哇的一声吐出血来,打湿了衣襟。

    片刻后,在佛殿内盈绕着的符文气息渐渐散去。

    桑桑身前的无数重镜面守护也随之而敛,消失无踪。茉莉花瓣的粉末混着被撕扯成最细微水滴的茶水,轻柔扑打在她的脸上,有些微湿。

    宁缺缓缓站起身来,看着陆晨迦,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此行烂柯寺,在遇到那方佛辇之前,他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和桑桑的安全,正如曾经对冼植朗说的那样,如今这个世界上。比他强大的人会因为他的师门背景而不敢来招惹他。那些没有见识敢来惹他的人却惹不起他。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绝对理性的世界,依然有像隆庆这样的疯子,还会有很多人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变得极度疯癫狂热。比如丧子比如丧夫。

    宁缺很感谢隆庆在红莲寺前的秋雨里,给了自己近乎致命的沉重打击,这让他重新寻找回来了当年在岷山里的谨慎与冷静。在瓦山禅院里和陆晨迦几句对话,尤其是看到她的眼神,他便一直警惕这个女人会像隆庆一样发疯,所以才会把那个锦囊放在桑桑的身边。

    那个锦囊里,藏着颜瑟大师留下的一道神符。

    “虽然不能接受,但我勉强可以理解,你因为自己未婚夫的遭遇,一直很想要杀死我,但是这件事情和桑桑没有关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宁缺看着陆晨迦问道。

    陆晨迦抬起手臂,擦掉唇角的血水,苍白而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丝有些痴癫的笑容。说道:“我很确认杀死现在的自己。只能让自己解脱,而不能让自己痛苦。那么既然我是想要你痛苦,为什么要杀死你?”

    她怨恨盯着宁缺的眼睛,颤声说道:“你曾经杀死过对我最重要的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吗?那是你整个世界毁灭在你眼前,过往的回忆越是美好,你现在便活的越痛苦,你杀了隆庆,便等于是毁灭了我的世界,你让我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每天都生活在痛苦里,在崩溃的边缘挣扎。”

    宁缺说道:“这种痛苦,很多人都经历过。”

    “不!你不知道!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

    陆晨迦流着眼泪,凄楚说道:“没有失去过,怎么可能知道那种痛苦会把你的心撕成一丝丝的血肉,所以知道桑桑病重将死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宁缺看着她说道:“当你发现桑桑的病有可能被歧山大师治好,于是你再也无法继续忍耐下去,决定自己动手杀死她?”

    陆晨迦看着他,痴痴说道:“不错,我就是想要你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我要你感受那种痛苦。”

    宁缺说道:“很遗憾,我这辈子大概都感受不到你现在所感受到的痛苦,不过我更好奇,隆庆还没有死,你的痛苦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陆晨迦听着这句话,惨淡一笑,极为痛苦说道:“是啊,他还没有死,但他现在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像条狗一样被西陵神殿追的逃进荒原,他甚至背弃了自己坚守半生的信仰,变成了一个魔鬼,这样活着难道不是比死更可怕吗?和现在相比,我倒宁愿当年在荒原上他就被你一箭射死!”

    “在我看来,无论以何种方式活着,当然都要比死更好。”

    宁缺摇头说道:“我现在有些不明白,你到底喜欢的是隆庆这个人,还是拥有燕国皇子身份,藏在西陵美神子光辉外表下的那个象征。”

    “如果他真是你最重要的人,那么不论他身份如何变化,立场如何变化,是光彩夺目还是黯淡丑陋,是神仙还是妖怪,是圣人还是魔鬼,他都依然还是在你心中最重要的那个,除非你喜欢的只是那层壳,然而如果喜欢的是那只壳,居然为了那层壳痛苦成这副模样,依然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嘲讽刻薄,然而……却是字字诛心。

    陆晨迦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说道:“没想到你居然有耐心和我说这么多话。”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想揭了你的皮,让你更痛苦一些。”

    平实质朴诚恳的言语,落在殿内众人的耳中,却是那般的寒冷。

    谁都没有想到,正在讨论冥界入侵之事时,花痴陆晨迦却忽然出手暗杀桑桑,没有人知道这时候应该如何处理,且不说桑桑在西陵神殿里的尊贵身份,便是宁缺肯定也不可能就此罢休,他会怎么办?

    佛殿内不是所有人都与宁缺打过交道,像程立雪那般清楚他的性情,但所有人都清楚书院入世之人的行事风格,想起当年的轲先生,有几人脸色都变了。

    歧山大师叹息一声。看着陆晨迦怜悯说道:“世间多为痴情苦。”

    宝树大树看着宁缺。双唇微动,准备替花痴求情。

    毕竟陆晨迦是月轮国的公主殿下,而月轮又是佛宗在世间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世俗国度。佛宗中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宁缺没有给宝树大师开口求情的机会。

    呛啷一声,朴刀出鞘。

    他站在蒲团之前,隔空而斩。

    随着斩落之势。他手中的朴刀骤然间变得明亮起来。

    无数道金色的光线,从暗沉的刀身上喷薄而出。

    如出云之日般,照亮幽暗的佛殿,罩向对面的花痴陆晨迦。

    ……

    ……

    “神辉!”

    剑阁强者程子清,看着宁缺刀上喷出的金色光线,面色骤变。

    当初柳亦青在书院侧门惨败于宁缺刀下,事后传来的消息说宁缺学会了西陵神术,但剑阁方面一直不怎么相信,总觉得那件事情有蹊跷。直到今天。亲眼看着宁缺手中的朴刀燃烧着昊天神辉,程子清才知道,原来传闻是真实的。

    西陵神殿司座程立雪的神情有些复杂。当初他亲眼看到宁缺在书院侧门刀燃神辉。却没有想到,现在此人刀上的神辉竟然变得更加强大。

    佛殿里的强者们。看着这一刀,面色微凛。

    他们是在侧面观看,所以不用闭眼。

    但花痴陆晨迦被朴刀喷出的神辉正面相罩,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事实上在宁缺挥刀之前,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她早就不想活了,所以她在等死。

    但有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曲妮玛娣厉啸一声,自蒲团上弹起,来到陆晨迦身前,手中拐杖一横,一道老辣纯厚的佛家气息,由势而生。

    宁缺刀势,横穿佛殿,重重落到那根拐杖上。

    昊天神辉与杖上浓厚的佛家气息相冲,向着四处溅散,就似熊熊燃烧的火焰。

    曲妮玛娣紧紧闭着眼睛,脸上深刻的皱纹被神辉照耀的非常清楚,仿佛夹着无数道金线,又像是被烧融的岩浆,随时可能崩塌。

    只是瞬间,老妇人紧握拐杖两端的双手便剧颤地颤抖起来,脸色显得特别痛苦,伴着一声闷哼,倒掠而后撞到了墙壁之上,喷出一口鲜血。

    宁缺刀势已尽,抬起右脚,向着对面走去。

    曲妮玛娣倚墙而坐,身上尽是血污,看着行来的宁缺,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惊惧与痛苦,愤怒地尖啸道:“你还不出手!”

    殿内诸人并不知道这位老姑姑是在寻求谁的帮助。

    宝树大师轻叹一声,双手在身前结了一道手印。

    这道手印很奇怪,右手食指微屈,就像顽童弹石头的姿式。

    一道慈悲而肃杀的佛宗气息,向宁缺袭去。

    ……

    ……

    宝树大师乃是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如果以修道境界来评判,一身惊人修为至少是知命中境,在殿内除了程子清无人能敌。

    宁缺的真实修为境界,与这位高僧依然有差距,在瓦山上能够震慑住对方,那是因为当时他的手中有元十三箭,而且他那一箭蓄势已久,有无上之威。

    今日在佛殿内,宁缺手中握的是刀而不是弓,但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惧意,丝毫不理那道佛宗手印的威势,疾掠而前。

    曲妮玛娣怒喝一声,勉力再次举起拐杖。

    宁缺一刀斩下。

    杖断,曲妮玛娣再次吐血。

    而那道佛宗手印,已至宁缺后背。

    宁缺眉梢微挑,刀尖微挑,自陆晨迦颊畔掠过。

    然后他左手在身侧拟了个鸟喙之态。

    那道佛宗手印气息微微一滞。

    宁缺飘然而回,站在了桑桑的身前。

    那道佛宗手印,此时才落在地上。

    一声簌然轻响,佛殿坚硬的石砖地面微微下陷。

    一络青丝,在陆晨迦的脸畔断裂落下。

    一道血口,出现在她的脸上。

    ……

    ……

    (第四章,今天还有两章,更新会比较夜了,大家明天要工作的,便早些睡吧……另外这时候过十二点,已经是十一月了,新的月票已经来到!大家赶紧把手里的月票投过来吧!)

    陆晨迦觉得脸上有些湿湿的,迈有些凉。

    她伸手摸了摸,摸了一手的血。

    看着自己染着血的手,她的神情有些恍惚,苍白的脸上艰难挤出一丝笑容,缓缓举起双手捂着脸,然后忽然大声痛哭起来。

    泪水和血水从她的指缝里不停向地面淌落。

    她痛声哭泣,不是因为自己的脸上多了道血口,可能被毁容,而是因为她发现面对如今的宁缺,自己很难替隆庆报仇。

    佛殿里的人们,看着捂脸痛哭泣血的huā痴,看着被宝树大师手印碾至微陷的地面,看着默然持刀而立的宁缺,心生震惊。

    书院在修行界里威望极高,但那是因为书院有位令人高山仰止的夫子,和传说中的大先生二先生也有关系,却很少有人认为宁缺很强。

    不知道是从道痴还是从书痴那里流传出来的说法,宁缺是不可知之地历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人们都赞同这个说法。

    哪怕他去年在凛冬之湖正面挑战杀死夏侯,在修行界里的强者们看来,那主要还是因为夏侯将军事先已经在魔宗行走唐的手中落下了重所,而且光明之女桑桑在那场战斗里的表现太过惊人。

    这和悟性天赋没有任何关桑。

    在人们看来,宁缺入书院不过短短数年时间,就算连遇机缘晋入知命境,也是不久前的事情,面对佛法精湛的悬空寺高僧,怎么可能非但不落下风。更何况他在退回之前,还重伤了曲妮玛娣,在huā痴的脸上割了一刀。

    那可是天下三痴里最以美貌闻名的huā痴,宁缺居然忍心下此辣手,殿中诸人在震撼于宁缺展露出来的实力的同时,也为此人的冷酷无情而心生悸意。

    宁缺不会关心别人的看法。

    书院的规矩道理很简单,除了拳头硬度之外,最关键的便是对等原则,你想杀我,那我必然要杀你,你想杀桑桑,我更要杀你,先前如果不是宝树大师佛宗手印强大,他的刀锋会直接把陆晨迦的脑袋砍掉,哪里会只来得及割了一刀。

    “悬空寺要插手我书院之事?”

    宁缺望向宝树大师。从在瓦山看到那方佛辇时,他便心生警惕,也清楚佛宗与月轮国之间的关系,只是不知道对方会做到哪一步。

    宝树大师沉默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的落在腰侧的左手上。

    先前他施出佛宗大手印时,宁缺的左手摆了一个鸟喙之式

    正是那个拟鸟喙的手法,让大手印下压之势生出了一丝凝滞。

    宝树大师不知道宁缺那个手式的来历,猜想应该是书院的绝学,只是依然不解,为什么宁缺感觉似乎对佛宗大手印了解极深。

    宝树大师的沉默,在殿内众人的眼中,自然是因为别的原因。

    曲妮玛娣把陆晨迦搂进怀里,看着她脸上的血水,想着自己惨死在长安城里的儿子,脸上的神情变得愈发怨毒。

    她狠狠盯着宁缺,声音沙哑难听痛苦喊道:“你这个畜生,杀了悬空寺道石大师,又把晨迦伤成这样,我月轮与你势不两立!佛祖也不能容你!”

    殿内诸人沉默,谁都知道悬空寺道石大师与宁缺在长安晨街上的那场战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代表着佛宗对书院入世之人的挑战,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讲,宁缺也没有任何过错可言,只不过人们也很清楚曲妮玛娣为何会如此悲痛。

    “你杀我来我杀你。”

    宁缺说道:“隆庆背叛吴天,西陵神殿发下诌令,人人得而诛之,晨迦公主居然为了此贼意图谋杀光明之女,我代神殿出手惩戒有何问题?”

    殿内诸人望向真正代表西陵神殿的程立雪司座大人。

    程立孪神情平静,沉默不语,且不说huā痴确实触了西陵神殿的忌讳,即便没有,宁缺做为光明之女未来的丈夫,神殿也不会发表任何意见。

    宁缺看着曲妮玛娣,说道:“至于道石死在我手中,你要替自己的私生子报仇,动手便是,何必要把佛宗和月轮牵扯进来,我真想知道佛祖究竟是不能容我,还是不能容你这个不守戒律的老尼姑。”

    听着这番话,宝树大师神情微凛。

    宁缺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悬空寺确认要管这件事情?”

    “我佛慈悲为怀,悬空寺禀持此念,无数年来极少参与俗世之事,你与晨迦公主之间的仇怨,我本不应该管。

    宝树大师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声若钟鸣,说道“然而十三先生居然入了魔道,我悬空寺又如何能够不理,我亲眼所见,又如何能不管?,、

    听着这番话,殿内诸人望向宁缺的脚平,脸色变得有些怪异。

    宁缺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脚下有几块碎石砾,黑色院服的腰间有个灰色的小点,着颜色,应该是被石头击中后留下的痕迹。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先前宝树大师的佛宗大手印,姿式有些奇特——右手平伸,食指微屈,看着就像顽童在弹石子

    原来是真的在弹石子。

    修行者的肉身依旧像普通人那样脆弱,哪怕是知命巅峰的强者,依然可以被一个屠夫轻松地开膛剖肚,当然那首先得是那位强者不还手。

    只有两种修行者,能够凭自己的身体把一颗坚硬的石子震碎,在先前的战斗中,没有人感觉到宁缺以念力召唤天地元气护体,自然说明当初他符武双修的传闻并不真实,同时也说明他修行的是不容于世的魔宗功法!

    佛殿内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

    程立雪震惊看着宁缺,正所谓道魔不两立,他身为西陵神殿天谕司大司座,发现一名入魔的修行者,理所当然应该愤怒站起,将对方斩于道剑之下……

    然而宁缺不是普通人,他是书院十三先生,是夫子的亲传弟子。

    不要说是程立雪,就算是掌教大人在场,也会觉得这件事情非卓棘手。

    程立雪脑海一片混乱,想要站起,却又不想站起,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桑桑,顿时平静了下来,觉得好生庆幸。

    光明之女在上,这件事情哪里轮得着他来代表西陵神殿表明态度。至于光明之女和宁缺关系亲密,肯定不会葬表神殿降下雷霆,那和他又有什么美系?

    确认宁缺入魔,佛殿内安静了很长时间,但终究有人会表明自己的态度,而且那个人的态度非常坚定,非常强烈。

    曲妮玛娣姑姑一面咳血一面大笑,笑声里满是快活和癫狂的味道,她看着宁缺厉声怨毒喝道:“我倒要看佛祖到底能不能容你!”

    宁缺静静看着宝树大师,心想悬空寺果然是传说中的不可知之地,这位首座手段确实高妙,竟能佛法无声,让那块石头落在自己的院服上。

    紧接着,他想明白今天这件事情,肯定是这位悬空寺高僧早已谋划刁,不然没有谁会在那种紧张战局中,还会想着这样做。

    想着老师当年的叮嘱,他摇了摇头

    夫子曾经对他说过,小师叔修行浩然气之后,便再没有让任何敌人触碰到自己的身体,所以哪怕全世界的修行者都猜到小师叔已经入魔,却没有任何人敢当面指出来。

    宁缺自幼打猎砍柴,养成了近身肉搏的习惯,所以总是容易忘记老师的嘱咐,而且入知命境后有些过于自信,没想到却被悬空寺的僧人抓住了把柄。

    然而……那又如何?

    师叔入魔,举世皆知却无人敢提,自己虽然远不如小师叔当年,但却有比小师叔更强大的地方,难道还会怕了这些人不成?

    “我不信佛,所以我自然不用关心佛祖能不能容我。”

    宁缺看着曲妮玛娣,说道:“而且你说我入魔我就入魔?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曲妮玛娣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此人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的大谈道理,大怒喝斥道:“殿内所有人都看见了!”

    “看见的就是真的?”

    “当年光明大神官眼神那么好,还不一样看错了。

    “而且就算是真的……没有就算,我反正不会承认。”

    他看着曲妮玛娣的眼睛,微讽说道:“你怎么证明?”

    然后他转身望向殿内其余的人,问道:“你们怎么证明?”

    他摇头说道:“想要证明,那便再来打过,说不定下一刻,我的腿便会被你们一剑刺穿,到时候谁来赔我医药费?”

    宝树大师沉默片刻,说道:“这是恐吓?”

    宇缺说道:“你可以这样理解。”

    曲妮玛娣厉声喝道:“书院怎么会有你这般无赖的小人!”

    宁缺说道:“我确实比较擅长耍无赖,在书院里可以排名第一,即便是当年的小师叔,也不可能比过我,所以像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就不要做了。”

    “书院行事果然还是如从前那般嚣张。”

    宝树大师忽然笑了起来,看着他说道:“却不知在夫子眼里,在你们书院看来,怎样的事情,才算比较有意义。”

    一直沉默不语坐在蒲团上的歧山大师,忽然警兆渐生,抬起头来望向宝树,眼神严厉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冥界入侵算吗?”

    宝树仿佛根本没有感受到歧山大师的目光,看着宁缺,脸上的笑意渐渐敛没,只剩下威严与肃穆,喝道:“你是冥王之子算吗?”(未完待续

    ..“世间入魔之人多矣,难道你以为,这便能让我这个戒律院首座离开悬空寺?能够让我离开悬空寺的理由,只有一个。---------.----”

    宝树大师法像威严,看着宁缺喝道:“我要来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冥王之子!看你血腥冷酷,又自污入魔,若真是冥王之子,便是夫子也不会保你!”

    宁缺盯着这位高僧明若宝石的眼眸,沉默了很长时间。

    去年冬天在长安皇宫前,他当着全世界的人宣布了自己的身世,甚至从更早一些时间,当大唐军方查出他与将军府的关系时,世间便出现了一个传闻。

    那个传闻里说,光明大神官早在十六年前,便已经看出宁缺便是传说中的冥王之子,先前曲妮玛娣也曾经提到过这件事情。

    宁缺曾经因为这个传闻而紧张迷茫过,在经过夫子开解后才渐渐释然,而且背靠书院,也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这个传闻。

    曲妮玛娣先前提了,宁缺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那是老尼姑羞怒悲愤的发泄攻击,对他没有任何影响,然而此时宝树大师的话,却让他变得有些凛然。

    宝树大师来自悬空寺,不是黄口稚儿,不可能凭着传闻,便公开指认他这个书院弟子是冥王之子,要知道这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最严重的指控。

    让宁缺心神凛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便是前些天在瓦山上见到佛辇时的警兆,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警兆预指何事,难道便是这个指控?

    “这就是名门正派为私仇寻找大义名份的典型过程?”

    宁缺看着宝树微讽说道:“我很庆幸书院也是世间的名门大派之一,若我真是个普通修行者,岂不是会被你们陷害到连渣渣都剩不下来?

    宝树大师说道:“我说你是冥王之子。自然有我的证据。”

    宁缺说道:“我很好奇。你所说的证据是什么。”

    他自然不可能真的好奇,因为直到今天为止,世界对冥王之子的怀疑对象。他依然牢牢占据着第一名的位置,占据第二名的隆庆皇子如今已经消失在荒原中。

    只不过在这种时刻,他不可能表现出来任何的紧张。

    宝树大师静静看着他。从僧袖中取出一个铜铃挡。

    那个铃铛铜色寻常,式样却有些独特,体裁圆阔,看上去更像是一口小钟。

    歧山大师看着那铃,神情剧变,厉声喝道:“宝树!放下那铃!”

    宝树今天很明显对自己的师叔没有任何尊敬,他神情漠然看着宁缺,右手提着那只铜铃,说道:“此铃名为盂兰。又称净铃。”

    看着这只铜铃,程子清记起了师兄曾经提过的某样佛门法器,眼瞳微缩。不可思议说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盂兰铃?”

    洞明大师看到这只铜铃后。已然有所猜测,此时听到这铃的名字。不由震惊无语,曲妮玛娣则是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

    ……

    ……

    秋风从殿外进入,拂动他指间那只铜铃,发出清脆的声音,铃声清脆但绝对没有一丝寒冽的意味,显得无比柔和而悲悯。

    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宁缺便记了起来,前些天在瓦山山道上,未见佛辇至,铃声已然先至,其时翠鸟蹈而迎之,神妙异常。

    他眉头微微皱起,觉得似乎有些麻烦将要发生。

    宝树大师指拈铜铃,慈悲说道:“盂兰花生长于极西净土,最能知邪镇祟,此铃所用之铜在漫漫盂兰花田里静养无数万年,最为纯净,后铸身为铃,随佛祖在世间苦修无数年,渐有佛性自生。”

    宁缺看着大师指间的铜铃,忽然说道:“看大师的介绍和诸位的反应,我大概能猜到,你接下来肯定要说这只铜铃能够找到冥王之子的下落。”

    宝树大师肃容说道:“不错。”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如果这铜铃真这般好用,西陵神殿何至于为了寻找冥王之子害死了那么多人,光明大神官又怎会被囚禁十余年?”

    宝树大师说道:“那是因为当年冥王之子刚刚降临,还没有苏醒的缘故。”

    宁缺问道:“那你怎么知道冥王之子已经醒来?”

    宝树大师说道:“冥王之子苏醒,自有天兆,不然光明神座又怎会越狱出了桃山,要去长安城找你?”

    宁缺说道:“都是你在说,谁知道你手里这个铃铛是不是传说中的盂兰铃?也许是你在寺里哪间禅房里拣的,赶紧还回去吧,不然那禅房里的老和尚半夜醒来,忽然发现自己系在裤带上的铜铃不见了,岂不是要吓死。”

    这是一段笑话,这是一段对佛宗极不恭敬,对烂柯寺极为亵渎的笑话,然后佛殿里没有人发笑,人们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复杂。

    宝树大师看着他说道:“如果只是普通铜铃,你为什么不听一下?”

    宁缺说道:“我为什么要听?你不觉得这样看上去很蠢?”

    宝树大师平静说道:“若净铃对你没有任何影响,那你自然便不是冥王之子,到时候悬空寺自然会还你一个清白。”

    宁缺笑着摇了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看着他认真说道:“此乃我书院镇院之宝天罗帕,能伏世间一切邪魔外道,而我现在很怀疑佛祖是冥王之子,你要不要把他老人家的骨灰挖出来,让我用这帕子扇两下试试。”

    凭由他百般恶毒嘲弄讽刺,宝树大师自平静不闻,说道:“我可以让你试试。”

    宁缺摇头说道:“我可没有怀疑大师你是冥王之子,我怀疑的是佛祖。”

    宝树大师忽然微笑说道:“十三先生,你怕了。”

    ……

    ……

    不是怕而是警惕,是在山道上听到铃声后,便对佛辇生出的警惕不安。

    宁缺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然后下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恐惧。因为自己是冥王之子的传言,本来就是他最大的恐惧。

    他看了一眼桑桑。

    宝树大师沉声说道:“你想走?”

    宁缺正准备反言相讥之时,忽然听到一道很疲惫很轻的声音。

    “不要让那个铜铃响。”

    他听出来是歧山大师的声音。身体不由变得有些僵硬。

    歧山大师佝偻着身子,坐在蒲团上,枯干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只有宁缺能够听到:“哪怕杀死宝树,也不要让那个铜铃响。”

    宁缺感到一阵寒意,能让歧山大师如此紧张,那净铃定非凡物,最关键的是他想起了那天夜里与大师在松溪畔的那场对话。

    ……

    ……

    “所以……拯救世界的前提,就是杀死冥王之子?”

    “除了杀死,其实还有别的方法。”

    “什么方法?”

    “比如让他修佛清心,然后被光明净化?”

    “大师……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是在说我。”

    ……

    ……

    难道自己真的是冥王之子?宁缺仍然在面带笑容在与宝树斗嘴,但他的心里早已没有丝毫笑意。寒冷无比,甚至有些恍惚。

    他望向宝树大师,问道:“既然摇铃便能确定谁是冥王之子。那这些天你为什么一直不摇。非要等到这个时候来摇?”

    宝树大师说道:“净铃乃佛祖法器,使用自然有严苛的条件。需要闻声者与铃体在一段距离之内,而且需要颂经以清心。”

    宁缺说道:“那我只要离这破铜铃远些,你岂不是拿我也没办法。”

    宝树大师说道:“如果你不敢听,也是一种证明,而且你今天走得出烂柯寺吗?”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是吗?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说完这句话,他把双手背到身后,感觉很是潇洒随意。

    事实上,他是在准备接东西。

    被他用身体挡住的桑桑,从身上解下箭匣,准备组弓。

    “当然,为了替书院洗去嫌疑,我愿意委屈自己听听。”

    宁缺看着宝树微笑说道:“请大师颂经清心,我还真想知道这铃声有什么古怪。”

    他已经做好准备。

    下一刻桑桑把铁弓递到他手中,便是箭射宝树。或许一箭两箭射不死对方,他会把十三枝铁箭全部射完,然后带着桑桑逃离烂柯寺,再也不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宝树大师似乎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微笑说道:“我虽然没有与七念一道修闭口禅,但我也懂得一些默经的法门。”

    听到这话,宁缺心情骤紧。

    所谓默经法门,自然指的是不需要颂经以声,便能起到作用,先前他在一心二用之时,宝树大师或许已经在心中默默读完了那篇启铃的经文!

    宁缺知道自己必须动了。

    铁弓还没有递到他手上,便只能握住刀柄。

    他手腕一翻,沉重的朴刀,挟着昊天神辉隔空砍向宝树大师!

    同时他伸出左手食指,在身前空中锋利一划!

    宝树大师神情不变,左手单手合什,一道浓郁的佛家气息,在他身前幻作若隐若现的大手印,一把握住了恐怖的刀势。

    刀势再破,大手印涣散无踪。

    然而宝树大师右手上的小铜铃,已经轻轻摇了起来。

    ……

    ……

    佛殿里响起了清脆的铃声。

    和曾经在山道上响起的铃声并不一样。

    同样的慈悲,却并不柔和,反而充满了威严,似乎将要镇荡世间一切阴秽。

    铃声传出佛殿,传遍整座烂柯寺。

    烂柯寺里有十七口古钟,或在亭间,或在殿后,或在廊下,或在梅旁。

    这十七口古钟,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浑厚宏亮的钟声,回荡在黄寺飞檐之间。

    却依然掩不住那道清脆漠然的铃声。

    钟声回复助铃声渐飞。

    一直飞到瓦山顶峰。

    佛祖石像在云中安静,渐渐生出庄严的佛光。

    ……

    ……

    (六章结束!我还去写一些,算在一号的更新里,因为今天我有很多事情需要做,而且困倦的要死,担心写不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