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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福善叹气道:“就算明知如此,又能如何呢?东征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举国之力尽皆东倾,务求对高句丽一战而定,北疆之驻军已不如以往之一半,粮秣更调拨十之六七,自保尚且不足,更何谈退敌?”

    夷男乃是一介枭雄,目光精准,就是要趁火打劫,一则捞取一大批财富渡过一个富足的冬天,再则,便是震慑薛延陀内部的反对势力,巩固可汗之地位。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大义名分这个东西,远远没有刀把子管用……

    一个能够胁迫大唐让步的真珠可汗,谁敢心怀异志?

    更别说一旦与大唐和亲,真珠可汗夷男便成为大唐的女婿,薛延陀亦将成为名义上的“羁縻国”,他的地位愈发稳若泰山。

    正在此时,值房们被人推开,兵部郎中崔敦礼从外头进来,面色不大好看:“房侍郎,夷男的使节已然抵达长安,现在鸿胪寺中,递交了夷男的国书,请求和亲!”

    郭福善怒道:“简直欺人太甚!”

    崔敦礼亦道:“谁说不是?这帮蛮夷贪得无厌目光短浅,以为大唐眼下攻略重心尽在高句丽,一时半会儿的拿他没办法,却不想想,一旦大唐腾出手来,焉能不讨回今日之耻辱?”

    然后又对房俊说道:“陛下有旨,房侍郎即刻前往政事堂议事。”

    如此大事,房俊自然不敢耽搁,当即起身,郭福善亲自为其披上皮裘,看得一旁的崔敦礼眼角直抽抽,你是右侍郎啊,如此溜舔一个左侍郎,还要不要脸面……

    郭福善却没注意到崔敦礼的神色,而是叮嘱房俊道:“咱们是兵部,不可软弱,还望房侍郎能够强硬的表达态度!”

    战争意味着死人,意味着庞大的军需消耗,但那是政事堂里头那几位宰辅需要考虑的事情,对于兵部来说,战争的规模越大,掌握的权力便越大,好处也便越大。

    战争,是所有军方的述求。

    在其位谋其政,房俊既然身为兵部左侍郎,兵部实际上的一把手,那就必须将兵部的利益放在首位,战争所带来的各种影响,不是他应该关心的。

    房俊微微颔首,带上貂帽,出门唤来自己的部曲,翻身上马,一路疾驰来到太极宫。

    *****

    政事堂。

    宽敞的屋内燃着地龙,墙角的地方放置着一个青铜兽炉,袅袅檀香,温暖如春。

    几位宰辅,以及几位大将军、兵部主管,尽皆在座。

    上首的李二陛下阴沉着脸,将手里一份国书摔在桌案上,冷哼道:“简直岂有此理!夷男莫不是疯了?以为大唐即将东征,朕就拿他没办法了,可以任意勒索,任凭宰割?简直荒谬!”

    他不可能不生气。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如今大唐不和亲、不割地、不纳贡?

    吐蕃何等强势,挟数万精兵直指松州,意欲逼迫大唐和亲,不还是被李二陛下严词拒绝,并且一战打得吐蕃损兵折将,不得不灰溜溜的退守高原?

    薛延陀算个什么东西!

    尤为可恶的是,夷男不仅要求和亲,甚至指定了和亲的对象,便是李二陛下的第十五女新兴公主……显然是防备着李二陛下弄一个宗室女敕封公主封号之后嫁过去,敷衍了事。

    就是要逮着一个李二陛下的闺女祸祸一回,做一个真正的大唐驸马……

    岑文本蹙蹙眉头,叹息道:“只是若断然拒绝,恐怕夷男恼羞成怒之下,会直接害了契苾何力的性命。”

    今年以来,岑文本老态愈显,原本黑白的鬓发已然雪白,脸上的褶皱愈发深刻,精气神较之以往大大不如。

    李二陛下默然不语。

    若非如此,哪里还需要召集诸位宰辅重臣商议?

    商议个屁呀,吐蕃请求和亲都拒绝了,薛延陀难道比吐蕃更强?

    契苾何力乃是铁勒贵族,诸多铁勒旧部对其马首是瞻,若是任由其死在夷男帐前,铁勒军心必散,玉门关外将再无宁日,丝绸之路断绝,西域诸国脱离掌控,这等损失是大唐无论如何亦难以承受的。

    所以,契苾何力不能死……

    长孙无忌沉声道:“契苾何力出身铁勒,亦是蛮夷,与夷男臭气相投亦未可知,眼下被夷男所俘虏,钢刀加颈,生死之间,或许早已叛变也说不定。陛下万万不可答允夷男的和亲之请求,吾大唐天威赫赫,薛延陀自大狂妄以卵击石,当予以惩罚!”

    关陇集团的根基就在军中,军人唯有在战争之中才能利益最大化。

    他可不认为大唐两线作战有什么困难……

    至于契苾何力?

    一个蛮夷出身的将令而已,死则死矣,有什么可惜。

    若是屯驻在甘、凉之间的铁勒诸部因契苾何力之死而反叛,大不了就再征伐一次……

    程咬金罕见的支持长孙无忌:“高句丽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大军定然一战而定,届时挟大胜之威由辽东直插漠北,配合夏州、朔州之大军两路合围,夷男纵然三头六臂,覆灭亦是弹指间耳!”

    军方的述求显然是一致的,不怕事儿大……

    李二陛下沉默不语。

    他不愿意契苾何力死掉,契苾何力与阿史那思摩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两个胡族重将,千金买马骨的典范,不知多少胡族青壮在大唐军队序列之中奋死争战,只因为有这两个典范放在那里,使得他们知晓只需立下军功,大唐绝无爵位之吝啬,封候拜将、裂土封王,等闲事耳!

    若是此刻弃契苾何力于不顾,任由夷男将其杀死,那些唐军中的胡族青壮会怎么想?

    离心离德是肯定的,贞观以来“以夷制夷”的政策将会彻底失败……

    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发生的。

    可万一夷男吃错了药,被拒绝之后恼羞成怒,不管不顾的擅自开战可怎么办?以目前定襄、朔方的兵力,怕是难以抵御薛延陀狂怒之下的攻势,难道要从辽东调拨一支军队西进,牵制薛延陀?

    可是如此一来,辽东的兵力能否顺利攻占高句丽?

    朝廷上下对于征伐高句丽信心满满,李二陛下却丝毫不敢大意,毕竟隋炀帝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万一自己重蹈覆辙,未能平定高句丽,损兵折将声威大坠,百姓如何骂自己?史书如何写自己?

    脑子里忽然一阵阵发晕,眼前有些发花,胸口涌起一股恶心的感觉。

    强自镇定,不能让自己虚弱的一面示于臣子之前,用手使劲儿摁了摁太阳穴。他此刻有些心力交瘁,真想干脆答允夷男的和亲之请求,消弭北疆边患,待到攻灭高句丽之后,再腾出手来一雪今日之耻。

    可是想想自己寝宫墙壁上挂着的那副字,“不割地,不赔款,不和亲,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说得真的好,气势真的高,但是想要实现,何其难也?

    他就不由得恨恨的瞪了缄默不言的房俊一眼。

    总觉得好像被这小子被绑架了……

    坐在末位的房俊低着头“伏溜伏溜”的喝着茶,对于眼前的争执不置一词,这里头就属他的官职低微、爵位不显,各个都是一放大佬,且都有着自己的小算盘,正是争权夺利刺刀见红的时候,何必参合进去?

    反正薛延陀的危机是最高等级的,远远高出高句丽,无论朝堂之上如何取舍、如何博弈,只要这帮子老家伙不想再一次品尝“渭水之盟”的那种耻辱,最后的结果必然先御敌于国门之外,然后才能考量高句丽的事情,毕竟高句丽就放在那里,早一天晚一天的,它也跑不掉……

    正惬意的喝着茶水,忽然觉得周边的空气似乎陡然下降了好几度,一股阴风袭来,颇有一种被猛兽盯上之后芒刺在背的感觉。

    惊愕之下一抬头,便正好对上李二陛下难看的脸色,以及咬牙切齿的愤恨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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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两千零一章 首尾难顾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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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咱啥也没说、啥也没干啊,何时招惹了这条霸王龙?

    得讲道理啊……

    此时刘洎的声音响起:“眼下攻略高句丽乃是首要之务,数十万大军枕戈待旦,上千万石粮秣云集幽营,国内百姓翘首以盼,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夷男阴狡,趁火打劫,何不施行缓兵之计,暂且答允他的和亲之条件,签署互不相犯之协约,命其开春之后筹备牛羊以为彩礼,待到吾大唐横扫高句丽全境,一举而定之后,再寻一个由头,撕毁合约,狠狠的教训薛延陀?”

    房俊一听,哎呦,历史上好像李二陛下就是这么干的,一边答应将新兴公主下嫁,稳住了夷男,另一边则大举进攻高句丽,在未能攻克高句丽全境之后果断撤军,撕毁了与夷男的合约,耍起了无赖……

    事实上其中也有波折。

    李二陛下意欲撕毁合约,又有些觉得丢脸,说话不算数那能是天可汗么?便让夷男亲自赶到灵州迎亲。他算准了夷男身为薛延陀可汗,必然不肯亲涉险地,万一大唐派兵将他干掉怎么办?

    结果呢,夷男居然来了……

    可见夷男求娶大唐公主之心是如何之坚定。

    这时候李二陛下一个头两个大,再是如何不要脸,也说不出反悔的话了,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然而夷男这个倒霉催的,他虽然亲自赶到了灵州,但是于大唐约定好的十万头牲畜的彩礼却因为天气炎热、缺少水源草料,从而死了大半。消息传到长安,李二陛下差点乐坏了,彩礼不够,你还想娶我的女儿?做梦去吧?

    于是理直气壮的撕毁了合约,夷男自己也理亏,只能垂头丧气的返回于都斤山的可汗牙帐……

    听闻刘洎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大臣们正进退两难的思量对策,当即便有不少人表示支持。

    李二陛下觉得这主意不咋地,可一时之间也没有好计策,只得说道:“朕受命于天,乃是天下之主,出尔反尔自食其言,恐怕不妥。”

    这位陛下最是爱惜自己的名声,食言而肥这种事,实在是不愿意干……

    熟料刘洎早有预案:“臣不是让陛下出尔反尔,届时只要命夷男亲自到大唐迎亲,就算不来长安,起码也要到灵州。夷男必定不敢来,可天底下哪里有新郎官不亲自上门提亲的道理?到时陛下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门亲事推掉。夷男生性刚愎暴戾,大唐一旦不与其和亲,其号召力自然减弱,部众必怀二心。而且臣斗胆估计,夷男已经年老,也没有几年好活了,只要他一死,两个儿子争位,其国必乱,到时候陛下便可坐而制之!”

    房俊顿时对刘洎刮目相看,原来历史上这个主意是刘洎给李二陛下出的啊!

    只是不知,当日后夷男不畏危险亲自赶到灵州之后,作为出主意的刘洎,会否给陛下恨恨的骂上两句愚不可及?

    嘿嘿,看着历史在面前重演,有意思……

    李二陛下眉毛一挑,有些心动了。

    群臣纷纷出言附和,毕竟这算得上是个好办法了,虽然有些龌龊,又失大唐赫赫威仪,可到底是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理不亏啊!

    却见到褚遂良冷不丁的站起,冲着李二陛下一揖及地,一脸义正辞严,慷慨激昂:“陛下乃是一国之君,天下共主,自当口含天宪,神威赫赫!天子既然已经许婚,就不应一朝生进退之意,有改悔之意,此举实在是所顾甚少,所失殊多,陛下天威有损,彼国蓄见欺之怒,此民怀负约之惭,而嫌隙既生,必构边患!”

    黄门侍郎有议政之责,只是褚遂良平素对于政事并不热衷,甚少发表意见,给人的印象似乎只是一个文字绝佳的书法大家,可是此刻,却刚烈秉直、正气浩然,让人恍惚之中有魏徵之遗风……

    未等群臣从他形象转变当中缓过神儿来,已然续道:“陛下君临天下十余载载,以仁恩结庶类,以信义抚戎夷,天下莫不欣然,可惜的是为何不能有始有终呢?更何况漠北的夷狄部落数不胜数,大唐岂能尽而诛之?臣以为,应当怀之以德,使为恶者在夷不在华,失信者在彼不在此!”

    满堂大臣,以及首座的皇帝,正沉浸在褚遂良这一番慷慨激昂之陈词之中,感受着煌煌大义天地正气,结果到了最后那几句,差点给大家伙齐齐闪了腰……这特么说来说去,你不就是赞成和亲,别搞那些歪门邪道吗?

    政事堂中,一片哗然。

    自古以来,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用自家的女人去与蛮夷和亲,受尽腥膻之气,遭受无尽屈辱?大唐朝堂之上的文武大臣,都是从尸山血海里头杀出来的,无论立场如何,骨子里自有一股傲气,从不将那些个蛮夷当人看!

    就连《贞观律》都有一条“汉人不得与蛮夷通婚”……

    放在以往,颉利可汗兵临城下抵达渭水,吐蕃大兵压境意欲犯境,大唐一时之间无法可想,或许捏着鼻子就认了和亲这事儿,奇耻大辱记在心头,来日百倍报之!

    可是现如今,大唐兵强马壮带甲百万,谁会愿意和亲?

    青史之上,那就是无法洗脱的耻辱!

    大臣们纷纷对褚遂良报以鄙视之眼神,这人学问不错,字也写得顶好,却不知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脑子里缺根筋,迂腐透顶……

    褚遂良眼见自己酝酿已久的一番慷慨陈词并未获得预料之中的赞许,反而收获了无数不屑蔑视,心里发堵,有些失落,却也不以为然。

    你们这些个杀胚就知道打打杀杀博取功勋,可是你们想没想过兵者乃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国虽大,好战必亡啊!

    他上前一步,大声道:“夫兵不可玩,玩则无威;兵不可废,废则召寇。昔吴王夫差好战而亡,徐偃王无武亦灭。故明王之制国也,上不玩兵,下不废武。《易》曰: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陛下,大唐只需修利戈矛,以仁爱招抚蛮族,大义名分在我,自可立于不败之地也,万万不能擅启战端,授人话柄!”

    国家必须有军备,不然便有亡国之虞,可是战争频仍,不仅仅伤及国本导致库府空虚,更会使得武将趁势做大,届时外强中干、干弱枝强,亦是亡国之道也!

    分明送去一个女子即可消弭这一场首尾难顾之大战,为何非得迎难而上,自蹈险途呢?

    殊为不智也……

    李二陛下面色阴郁,心中气的不轻。

    对于褚遂良一番慷慨陈词之中的道理,他嗤之以鼻。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你居然让朕“以仁爱招抚”?你以为拎着一块肉进了山里,老虎野狼就不咬你了?简直天真至幼稚!想要慑服胡人,仁义道德完全无用,唯有杀戮、镇压,方能使其驯服!

    褚遂良之言论,简直就是书生之间,迂阔之谈。

    更令他恼火的是褚遂良居然劝自己同意和亲?

    娘咧!

    你以为这等情形之下,老子不知道舍弃一个公主换取时间吗?

    任何事情,都绝对不容许阻碍自己征伐高句丽,向着“千古一帝”之宏图伟业前进之步伐!

    这是国策!

    然而,老子寝宫的墙壁上便挂着“不和亲”那幅字,朝夕相对、日夜诵读,这会子若是同意和亲,往后心中郁愤,岂能安寝?更别说自己因为这幅字受到天下臣民之拥戴敬服,此刻背道而驰,天下人又会是如何失望,如何耻笑于吾?

    老子特么被那幅字给绑架了呀!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满腔怒火的看向房俊,手指头指着他,淡然道:“房侍郎对于此事,有何高见?”

    都是被你这个王八蛋害得,否则何以这般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房俊隐隐觉得今日这位皇帝似乎特别不待见自己,又不知到底是哪儿犯了错,故而一直躲避着与李二陛下目光对视,唯恐惹祸上身。谁知躲来躲去还是躲不了,被直接点了名……

    见到李二陛下目光灼灼,房俊便有些心虚,道:“堂上诸位宰辅尽皆老成谋国,微臣年少德浅,未经磨砺,不敢妄言也……”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淡然吐出一个字:“讲!”

    房俊使劲儿咽了口唾沫……

    不敢再推脱了,只得清了一下嗓子,微微挺直腰杆,道:“陛下英明神武,烛照万里,乃千古以降之圣君。微臣敬仰崇拜之心,有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国事维艰,吾辈无能,不能为君分忧,但请陛下降旨,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褚遂良:“……”

    岑文本:“……”

    程咬金:“……”

    长孙无忌:“……”

    众大臣:“……”

    就连一直默然不语老神在在的李绩,都诧异的瞥了一眼。

    大家心理都只有一个声音:这人怎么能这么无耻?!

    好歹也是朝中有数的重臣了,这等兵事又是兵部分内之事,如此一字片语的谏言都没有,只是一味毫无底线的拍皇帝的马屁,你还要不要点脸?清廉持正、老成谋国的房玄龄,怎地生出这么个玩意儿……

    佞臣呐!

    褚遂良唾弃之余,心中有些后悔,自己只顾着刷名声、找存在感,看似正气浩然实则却是丝毫没给皇帝面子。现在大臣们是否肯定自己还不好说,但皇帝定然是对自己有怒气的,而自己存在的根基便是皇帝的赏识和宠信,这个时候却未能坚定不移的站在皇帝这边,后患无穷啊……

    ……

    就连李二陛下亦是一脸呆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恨不得从椅子上蹦下去一脚将这个纯属胡闹的混账踹翻在地。

    戟指大怒道:“巧言令色、阿谀奉承,尔视朕为夏桀商纣乎?朕询问尔对于此事之看法,直言便是,再敢如此信口雌黄,严惩不贷!”

    众大臣:“……”

    好么!

    瞧瞧您一脸怒气的模样,实则还是很吃这一套啊……

    不过都是一代名臣,谁也舍不下面皮如此阿谀奉承,也唯有房俊这等虽然是朝中大臣却又是皇帝女婿之辈,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的拍马屁,毕竟严格追究起来,拍老丈人的马屁也算不得什么……

    房俊还等着皇帝将自己驱逐出去呢,见到没糊弄过去,无计可施了,只好将炮口对准褚遂良,怒喷之!

    谁叫咱俩有仇呢?

    ……

    “褚黄门方才之言差矣!汝只知古代之史书,却不知今日之形势,生搬硬套,不知时移世易融汇变通,愚蠢至极!”

    大臣们一看,这棒槌又要怼人,纷纷打起精神。

    褚遂良气得咬牙切齿:“某自幼苦读,至今阅书固然没有万卷,却也相差无多,却是第一次听闻原来读史亦有错处,前贤之良策、圣人之告诫,居然成了生搬硬套?好好好,汝倒是说说某愚蠢在何处,请赐教!”

    嘴上说得硬气,实则心里却在打鼓。

    这棒槌乃是典型的“不学有术”,也没见他读过几本书,可诗词之精美当代无双,对于经济之道亦是无出其右,尤其擅于争辩,不知多少朝臣宿儒被他喷的名誉尽毁、声望扫地。虽然自己刚才的发言且不论是否会被皇帝采纳,但起码“名分大义、圣人教诲”上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但是鬼才知道这个棒槌会否别出机枢,抓住漏洞……

    房俊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原来褚黄门读书还没到万卷呢?难怪如此孤陋寡闻、看不清国家大势,本官阅字何止万万,亦不敢如你这般趾高气扬,无视天下豪杰……不过学无止境,有教无类,既然褚黄门自知不足,虚心好学,那本官自然不吝赐教……”

    大臣们一阵无语,暗暗好笑,房玄龄温润君子,从不与人为恶,怎地生了个儿子却是一张刀子嘴,半点不饶人?

    褚遂良差点气个倒仰。

    还阅字万万?

    跟我扯呢!

    整个大唐有没有这么多的书给你看?

    再者,我只是说了一句“请赐教”而已,何时承认错误了?

    这个小王八蛋,为何上天不降下一道霹雳将其收了去,非得留在人间与吾作对……

    “周襄王欲伐郑,故娶狄女为王后,与戎狄兵共伐郑,此为华夏和亲之始也。然则为了绥靖蛮族,以汉家之女嫁入胡地,却始于两汉。彼时匈奴控弦之士数十万,铁蹄踏遍草原,所向无敌,而中国孱弱,不可力敌,不得已采用和亲之政策,乃是万不得已,亦是必须之策略。否则匈奴不得安抚,年年长驱直入进犯中国,怕是汉朝即便不亡,亦是苟延残喘,没有机会休养生息、修利戈矛,哪里有长平烈侯奇袭龙城大破匈奴,哪里有霍嫖姚枭虏侯、擒虏目、封狼居胥?”

    诸位大臣齐齐颔首。

    汉朝之和亲,在后世屡遭诟病,认为非是大国之气象,有损上国之威严。然则在文景之治、汉武崛起之前,大汉对上匈奴却是屡屡大败,就连高祖刘邦都被匈奴困于白登,正是和亲之策,使得大汉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终于卧薪尝胆反戈一击,开拓前所未有之辽阔疆域。

    在后世,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即便不是历史类的学者,也能够说出个头头道道,这是无数的书籍、档案、甚至于影视作品的功劳。在那样一个信息爆炸的年代,获取知识的途径千千万万。

    房俊说自己“阅字万万”,何止于此?

    胸中有着无数代精英对于每一段历史的总结,然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透过历史的云雾之上指点江山,自然清晰深刻,鞭辟入里。

    哪里是这个年代的学子读了几本史书自己瞎琢磨能够相比的?

    做起来或许不行,毕竟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哪一个不是人中之杰?但若是论起放嘴炮,还真是鲜有敌手……

    褚遂良面色隐隐难看。

    不得不承认房俊对于汉史深有研究,但是观房俊说话之方式,先肯定汉朝和亲之正确,接下来必然便是反驳大唐和亲之不正确……

    果然,只听房俊续道:“然则如今之大唐,岂是文景、汉武之前的大汉可比?大唐兵强马壮冠绝天下,戎狄蛮夷弱小,昔日卫公打破突厥,以我兵卒一千,可击破胡骑数万,战力呈现碾压之势。薛延陀多年来对大唐匍匐叩首,对陛下尊敬有加,不敢有丝毫骄慢之气,足见其兵力并不足以与大唐对抗。如今夷男之子陈兵白道川,不过是趁火打劫,希冀于趁着大唐攻略高句丽无暇他顾之机会,求娶大唐公主,以借助大唐之势威慑周边部落罢了。倘若同罗、仆骨、回纥等十几个部落联手进攻,薛延陀必定破灭。而这些部落之所以不敢发动,是因为夷男的真珠可汗是大唐册封的!一旦夷男成为大唐之婿,其他部落谁敢不服?”

    岑文本蹙眉问道:“然则如今夷男之子大度设陈兵白道川,兵锋直指受降城,若不答允其和亲之请,如何退之?”

    诚然,房俊的一番分析将薛延陀的形势剖析得清清楚楚,但是眼下之大事,却是无大军调去抵抗薛延陀,难道就等着薛延陀自己退兵不成?

    房俊胸有成竹:“戎狄人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纵使今日和亲,一旦其微不得意,必然反咬一口,成为大唐的祸害。如今陛下拒绝和亲,其他部落知道他被大唐抛弃,定然心生异志,用不了多少时日,薛延陀必会内乱不止,危机重重,再也无暇南顾!”

    众臣微微颔首,表示认同房俊的分析。

    就连褚遂良也不得不赞成房俊的观点……

    李二陛下略作沉思,便沉声道:“既然说得头头是道,就由你前往朔州主持大局吧……”



    “固然分析得颇有道理,然则薛延陀数万大军可不是泥塑纸糊的,一旦被其突破长城越过朔州攻入河东腹地,大唐将会遭受惨痛之损失,届时就算将薛延陀举族歼灭,亦不能挽回。既然你说得头头是道,就由你前往朔州主持大局吧,记住了,只要薛延陀踏入长城之内半步,你也不用回来了,自刎与长城之下,以死谢罪吧!”

    李二陛下肃容下旨,不容辩驳。

    房俊嘴巴长得老大,一脸错愕……

    拜托,咱既不是鸿胪寺的官员身负谈判交涉之责,又不是朔州方面的驻军统帅,您让咱去干什么?

    连忙说道:“陛下明鉴,微臣性格冲动,素无远见,唯恐坏了陛下之大计,届时纵死亦难赎其罪,还请陛下另择贤明干吏,前往交涉。”

    还玩笑,这顶风冒雪的,谁去朔州那鬼地方?

    李二陛下哼了一声,不屑道:“素无远见?刚刚听闻汝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颇有上古贤臣之风采,纵使姜尚、伊尹之辈,怕是亦要相形见绌。这会子,又说什么素无远见?”

    冷嘲热讽一顿,不理房俊,而是询问诸位大臣:“派遣房俊前往朔州,御赐宝剑节牦,交涉薛延陀,安抚突厥余部,众位爱卿以为可否?”

    堂上诸位大臣微微一顿,继而,齐声道:“陛下圣明!”

    “房侍郎聪慧机变,正是出使之不二人选。”

    “房侍郎深谋远虑,薛延陀形势了然于胸,再无比之更合适的人选。”

    ……

    一片赞同。

    房俊都有些惊呆了,尤其是见到褚遂良这个家伙居然也阴沉着脸点头附和,顿时觉得是不是整个世界都疯了?

    薛延陀不可能开战,这是大家的共识,这等情形之下谁前去交涉,都将是一个白捡的功勋,因为薛延陀退兵是必然的。退一步讲,就算薛延陀当真吃错了药擅自开战,那也是朝堂上这群大佬估计错误,不可能让房俊来背这个锅。

    可以说,谁去朔州,都注定有功无过。

    咱何时成了香饽饽,天底下的人都对我这么好?

    有些不习惯啊……

    这还没完,只见长孙无忌启奏道:“薛延陀乃铁勒一部,实乃化外之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房侍郎身兼右屯卫大将军,自当统率右屯卫数万精兵赶赴朔州,赫赫兵威之下,定能震慑蛮夷,不敢轻举妄动。”

    房俊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长孙阴人居然要让自己率军前往朔州?

    这可是一路总管才有的权力啊!

    李二陛下已然颔首道:“准!”

    *****

    出了政事堂,房俊还有些晕晕乎乎,搞不明白怎地就所有人都支持自己前往朔州了?

    直到领着部曲冒着寒风回到兵部衙门,刺骨的北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房俊方才清醒过来。

    坐在值房里,喝着热茶,一身寒气尽祛。

    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全世界都爱我?

    分明就是将自己打发去朔州,大家眼不见为净,更没人去跟他们争夺东征高句丽的功勋啊……

    此去朔州,大雪封路,最少也要走上半个月,过年都别想回家。薛延陀数万大军一反常态冒着大雪进逼白道川,冬天是游牧民族最难捱的时候,他们没有粮食,唯有以牲畜作为军粮,这的平白消耗掉多少牲畜?

    不得到理想的收获,岂能甘心退兵?

    只是相互之间的交涉,没有三两个月别想完成,最乐观的估计,待到薛延陀撤兵,也得是开春的时候。

    东征已然开始了……

    这特么,不带我玩?

    房俊郁闷得不行。

    不一会儿的功夫,有门下省的官员送来了御赐的宝剑节牦,以及将军出征的虎符。

    兵部官员们纷纷侧目,这才想起自家侍郎不仅仅是帝婿,且还挂这个右屯卫大将军的官职呢,领军出征塞北,这是每一个大唐官员梦里头都想着的事情,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更是每一个汉人至高无上的功勋!

    顿时一个个羡慕的不行。

    收获了一大波恭贺,房俊收拾停当,再一次将兵部的事务交付给郭福善代理,温言鼓励一番。

    郭福善拍着胸膛道:“房侍郎尽管放心,兵部上下,定然不会给房侍郎招惹半点麻烦!”

    这人性格圆滑面面俱到,房俊对他甚为放心。

    带着部曲回到房府,直接去书房见过房玄龄,将刚刚政事堂中情形详细告知……

    房玄龄捋着胡须,淡然道:“此乃陛下对你的维护和偏爱,自当感慕圣恩、精忠报国才是,何以面色忿忿,似有怨怼?”

    房俊叹气道:“孩儿自然这是陛下偏爱,可是东征高句丽这等大事,不能亲身参与,难免遗憾。”

    何止是遗憾?

    他还担心李二陛下重蹈覆辙,不能克尽全功!

    薛延陀不可能大举开战,此乃满朝文武之共识,这等情形之下,李二陛下派遣房俊前去朔州与之交涉,稳定局势,摆明了就是给他白捡一个功劳。

    为何这么做呢?

    是因为李二陛下在补偿……

    正如房俊先前跟太子李承乾所言那般,大唐上下,尽皆将东征高句丽视为最后一次大规模捞取战功的机会,自此以后,再无这等规模之国战,谁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呢?

    派系倾轧、势力交错,即便是李二陛下亦不得不为之妥协,陆路为主战场,乃是注定之事,谁也不可能将其改变,哪怕水师兵强马壮舟楫如云,可直捣高句丽之国都……

    政治需要妥协,利益更需要妥协。

    如此一来,水师除去运输粮秣辎重之外,是不可能成为主战力的,单单只是运输粮秣辎重,那才多大一点的功勋?让水师全程辅助,李二陛下也觉得有些对不住房俊,毕竟人家可是一手创立了这么一直纵横七海的水师,自己却不得不弃之不用。

    这么一点点的功勋,几近于无,李二陛下过意不去。

    可若是让房俊参与陆上攻势,届时功劳分配,难道要给他一个开国公、上柱国?

    功勋低了不行,高了也不行,而率军前往朔州稳定局势,逼退薛延陀,这个功勋则不大不小,刚刚好……

    “非是孩儿贪婪功勋,孩儿眼下官职爵位已然臻达顶峰,再多功勋又有何用?只是眼下朝野内外,对于东征高句丽实在太过乐观,孩儿甚为担忧,骄兵必败啊!那高句丽固然地人烟稀少,但土地却绝不少,有着广阔的纵深,大可以坚壁清野打一场消耗战。其民有扶余遗风,尚算剽悍,面对家国存亡,背水一战,当年大隋百万大军不也是狼奔豕突,铩羽而归,折损大半?一旦历史重演,大唐遭此重挫,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此时高句丽境内尚有无数大隋将士之京观,遗骸处处,难道还要再添无数大唐儿郎不成?”

    房俊忧心忡忡,长吁短叹。

    他绝非杞人忧天,因为历史上,李二陛下的这一次御驾亲征,前期势如破竹,等到后期被高句丽人实施坚壁清野,他们的城池又大多借助山势而修砌,易守难攻,唐军只能一座坚城一座坚城的去硬凿,损失惨重不说,更严重延缓了行军进度。

    结果打到安市城,被高句丽军拖住,死战不克,彼时天气寒冷,粮草运输不挤,只得灰头土脸的班师回朝……

    房俊不在乎李二陛下是否能够一鼓作气覆灭高句丽,反正大唐国势强横,后来也必定能够将高句丽之土地纳入大唐之版图,可是每一次远征高句丽,都意味着巨大的兵员伤亡、财政消耗,千辛万苦攒下来的家底儿,都丢到高句丽去岂不是可惜?

    一个国家的对外战争,要么是战略上的取舍,即便伤亡再多,亦要在所不惜;要么,便是资源之掠夺,这就要好好的算一算成本账了,只要攻占之地能够获得供应国家发展的资源,死再多的人,也值得。

    至于举世皆敌……又能如何?

    房玄龄却并未有多少焦虑,淡定的吓着茶水,缓缓问道:“纵然你心忧如焚,又能如何?”

    房俊眨眨眼,无言以对。

    是呀,就算我看透历史操碎了心,可是谁会听他的?

    大唐上下,早就被覆灭高句丽的旷世伟业迷了心窍……



    站在历史的云端眺望凡尘俗世,看着众生痴迷在自以为是当中浑然不知前路坎坷,这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却也有一种“怒其不争无能为力”的无奈……

    整个大唐都未将高句丽放在眼内,大隋铩羽而归的前车之鉴早已忘到九霄云外,陈兵数十万,粮秣充足,士气高涨,大唐皇帝旌旗之所向,高句丽必然望风披靡土崩瓦解。

    似乎这不是一场国战,只是一场功勋的饕餮盛宴,人人争先不是为了斩将夺旗开疆拓土,仅只是为了在其中分润一份功勋,借以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然而房俊却知道,高句丽早已做好了破釜沉舟之准备,一开战便坚壁清野,且战且退,一方面固然是大唐之兵锋势不可当,另一方面,却也在其预料之中,促使大唐渐渐深入其国境,拉长了补给线。

    只要能够拖延大唐的脚步,待到冬天到来,辽东恶劣的气候环境会使得唐军的补给愈发艰难,又没法从占领的城池获得补给,出了撤军之外,别无他途。

    事实上高句丽的战略的确取得了胜利,李二陛下亲率大军长驱直入,一路攻城拔寨攻无不克,直至安市城下,撞了个头破血流。

    整整一个夏天,大唐团团围困安市城日夜攻打,这座不起眼的城池却依旧巍然矗立,屹立不倒。

    到了秋天,“辽左早寒,草枯水冻,士马难久留,且粮食将尽,辎重难以为继”,李二陛下不得不遗憾的下令班师回朝。

    高句丽之战虎头蛇尾,未竟全功……

    归国途中,李二陛下疽疮发作,不久之后便英年早逝,征服高句丽将其纳入大唐之版图便成了他未能完成之梦想,超越秦皇汉武成就“千古一帝”的霸业宏图自然烟消云散……

    一位帝王的美梦破碎,半个帝国的家底耗尽,成就了那个狭隘之国吹嘘一千年的资本。

    偏偏自己无能为力……

    房玄龄问他:你能做什么?

    房俊颓然丧气,无言以对。

    因为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次的战争,早在筹备的阶段,便已经将利益划分好了,各方势力、各路派系,尽皆在李二陛下的帝王权谋之下处于一个平衡的状态,谁敢从中作梗,必然会被愤怒的既得利益者们撕成碎片。

    最无奈的是,即便是被撕成碎片,也不可能有人破坏这种局面……

    箭在弦上,就连李二陛下也无能为力。

    房玄龄温言道:“吾儿擅长百工农耕,当知孟子有言:‘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此言何意?天时不可违也!事之难易,不在大小,务在知时,逆势而为,总有补天之术,为之奈何!“

    他这个儿子是个奇才,“不学而有术”,不仅仅对于百工农耕有天赋,政治一途亦是一点即通。唯有性格略有缺陷,有忧国忧民之情怀是好事,但分秒必争急功近利,却多有不妥。

    “知者善谋,不如当时,人力有时而穷,不可执念太甚,逆天而行。”

    就算你不看好东征之前景,也应当隐忍蛰伏,待到局势崩坏之时,再待时而动。

    更何况,人的阅历、见识尽皆有限,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又能真正确认东征必然失败?

    他却是不知,房俊是真的能过见到这场失败……

    纵然如今大唐之军备较之历史上更加精良,辎重粮秣更加充足,可是房俊依旧不看好这一次东征。

    人人皆有私心,看似数十万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却犹如一盘散沙,如何胜得过高句丽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房俊叹息一声,无奈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如今大势已成,孩儿只是心中忧虑而已,万万不会逆势而行,自蹈死地,父亲放心便是。”

    房玄龄欣然道:“汝有这等认识,为父自然放心。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即便是贵为帝王,亦不能事事遂意、件件顺心。眼下圣旨已然颁发,宝剑节旄已然赏赐,汝之任务,便是赶赴北疆,御敌于国门之外,不使薛延陀铁骑踏入长城半步!长城之内,便是河东腹地,一马平川,一旦薛延陀骑兵长驱直入,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多少城池毁于一旦?别去想着薛延陀不敢跟大唐开战这种鬼话,战争从来都不是理智之下的产物,有太多的因素会成为一场大战的由头,慎之,慎之!”

    房俊肃容道:“孩儿遵命!”

    心中凛然。

    幸好此刻得到房玄龄的警告,否则他心中藏着对于高句丽局势之无奈,郁愤难平,说不得就会在处置薛延陀之时产生懈怠,一厢情愿的认为其不敢开战,可万一呢?

    万一薛延陀那帮蛮子发了疯,不管不顾的悍然开战,自己全无应对之下被其突破长城防线,长驱直入进入河东腹地,如何面对李二陛下之信任?如何面对河东父老?

    如何面对自己的本心?

    *****

    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一片银白。

    右屯卫大营在风雪之中静谧非常,营门前的卫兵挺胸抬头,挺立如枪!背后远处的玄武门已然被皑皑白雪在城头铺满了厚厚一层,愈发显得古朴厚重,仓劲雄伟!

    房俊带着部曲一路打马疾行,到得营门之外飞身下马,将缰绳甩给身后的部曲,大步走向营门。

    卫兵的视线被风雪阻挡,远远的未曾看清来者何人,见到这伙人到了近前便要进营,连忙上前拦阻:“军营重地,闲人止步!”

    房俊站住脚步,摘下头上的貂帽,朗声道:“某乃房俊!”

    那卫兵一愣,连忙单膝跪地,施行军礼,道:“卑职不知大帅归营,还望恕罪。”

    房俊呵呵一笑,上前亲切的拍拍卫兵的肩膀,温言道:“忠于职守,何罪之有?”

    卫兵松了口气:“谢大帅!”

    这才起身站直。

    房俊问道:“诸位将军可在营地之内?”

    卫兵恭谨答道:“都在,近日传闻北边薛延陀寇边,诸位将军唯恐朝廷征发大军前往讨伐,故而时刻守在营中,不敢擅离一步。”

    房俊颔首道:“很好!擂鼓,聚将!”

    那卫兵微微一愣,旋即狂喜,大声道:“喏!”

    转身叫来一个卫兵代替他站岗,自己则撒开脚丫子,一溜烟的便跑进军营。房俊刚刚来到中军帐之外,一阵厚重的鼓声便一下一下的敲响,在漫天风雪之中回荡。

    房俊抬头看了看飘洒的大雪,心思沉重的叹了口气。

    大唐最终军功,兵卒渴望战争,那是最好的晋身之阶,然而这等天气,气温严寒道路难行,恐怕未等抵达朔州,便要冻伤无数,听闻朔州那边亦是连降大雪,恐怕即便不打仗,兵卒亦将严重减员……

    吸了口气,大步走进中军营房。

    鼓响三遍,营房之内已然众将齐至。

    习君买一袭戎装,坐在椅子上,探着身子瞅着房俊,问道:“大帅,可是要出征?”

    整个右屯卫,自然是曾经身为房俊家将的习君买与其最为相熟,这种话性格沉稳的薛仁贵不会问,关系生疏的高侃不敢问。

    不过其实也毋须多问,这等风雪之天,房俊来到军营擂鼓聚将,除了出征还能有什么事……

    果然,大马金刀坐在主位的房俊待到勤务兵端上来热茶一一放在众人面前,伸手拿起茶杯饮了一口,吁出口气,道:“正是如此。某刚刚奉皇帝之命,率军前往朔州,防范薛延陀大军,三日之内,即刻成行。现将诸位召集一起,商议一下行军之事宜。”

    习君买与高侃兴奋的一拍巴掌,叫道:“太好了!”

    薛仁贵却面有忧色:“这等天气,要长途行军直奔塞北,怕是兵卒减员严重啊……”

    。顶点

    习君买与高侃振奋莫名,薛仁贵却面有忧色:“这等天气,要长途行军直奔塞北,怕是兵卒减员严重啊……这薛延陀也不知是否吃错了药,这天寒地冻的,挑衅个什么劲儿?”

    古往今来,最忌冬日行军,辎重之耗费成倍增长不说,单薄的戎装难以起到保暖之作用,冻死冻伤的兵卒,比之一场大战的消耗也少不了多少,最是打击士气。

    显然,薛仁贵也不认为能打得起来,此次奔赴塞北,更多的则是拉练一番军队在残酷天气条件下的适应能力……

    强军是打出来的,可若是平素疏于操练,上了战场又怎们可能打得出来?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就是这个道理。

    房俊颔首道:“北疆军情紧急,朔州的边军不足两万,平素有突厥降人挡在前头,倒也不虞有失。可是此番薛延陀大举来犯,其部族之中有很多皆是以往颉利可汗之麾下,与突厥降人素有联络,万一其中有人反水,则朔州危在旦夕,不能将所有希望都压在阿史那思摩身上。阿史那思摩固然是突厥降人的首领,然而长安的安逸生活,已然使得这只草原上的雄鹰褪去了桀骜剽悍,早变成了一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谁也不知道他还有几分决死冲阵的血勇。所以,就算条件再是艰苦,亦绝不可延缓出兵。”

    薛仁贵凛然,奋起精神应道:“喏!”

    身为军人,岂能因为行军条件艰苦便抱怨萎缩?身为将领若是心存抵触,低下的兵卒必然士气全无。

    房俊满意的点点头,笑道:“不过诸位放心,某非是严苛之人,稍后便调集吾家农庄里的所有棉衣送到军中,五千精骑先行出发,其余兵卒稍后开拔,行军郎中多多备齐治疗冻伤的药物,若军中储存不足,那便买空整个长安城的药铺,务必保证兵卒冻伤之后有药可治。”

    顿了一下,他看着几位将官,说道:“稍后,某会前往铸造局,多多带上火器,此行如论是否开战,都是一次绝佳的野外拉练之机会,北疆辽阔,小股的马匪盗寇总会有的,正好操练一番对于火器的应用,熟练战法,亦能在实战之中寻找火器的瑕疵,予以改进。以后,火器将会是战争的主要手段,右屯卫能否成为大唐最精锐的火器部队,就在于诸君能否率领兵卒完善火器之战法!吾等已然走在整个天下的前头,绝不可让这个天下第一军的荣誉拱手让人!”

    “喏!”

    三人离座起身,轰然应诺,眼中尽皆迸射着亢奋的神采!

    整个大唐,无人不知火器之威力。

    固然眼下的火器尚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但是每一个有识之士,都能够意识到火器必将成为战争的主角。操作简便,威力巨大,即便是一个孩童、村妇、耋老,亦能在简单的操练之后,以之杀敌。

    试想,若是有朝一日大唐全民皆兵,世间尚有何人可以匹敌?

    而天下间最精通火器的人,必然是眼前这位发明了火器的大帅!

    右屯卫天然的便走在了大唐所有军队的最前面,天时地利人和,必将成为最善于使用火器的军队!一旦右屯卫成为大唐军队序列之中的王牌,在座诸人自然水涨船高,泼天的功勋唾手可得!

    掌握着大唐第一强军,那是何等之荣耀?!

    *****

    漫天大雪之中,平素繁忙的铸造局,也平静下来。

    房俊在一处车间之内,视察简易车床。

    既然是简易车床,那自然是最原始的那一种。一个铁架子固定在地上,几个齿轮咬合在一起,通过一根铁棍跟另一头的水里叶轮连接在一起,水利叶轮被流水驱动,便会带动齿轮旋转,最前头的齿轮上则固定着一把又硬又脆的高硬度刮刀,旋转的时候,就会将车床上的一根实心铁棒钻成空心的铁管。

    一根枪管就完成了……

    虽然简易,但房俊琢磨着这估计也是世家上第一台车床,不仅使得枪管的生产速度更快,枪膛也更加光滑匀称,同时它的意义绝对非凡。

    只是此刻天寒地冻,自然没有流水来驱动齿轮……

    柳奭跟在房俊身后,拿过一杆成品火枪,介绍道:“现在火枪的质量越来越好,甚少有炸膛的情形出现,都得益于枪管越来越好。枪管的质量好,就可以多装药,火枪的威力就更大。”

    房俊接过火枪,在手里掂了掂,仔细观察一番。

    这是他借鉴后世的步枪画出的图纸,铁制枪管闪闪发亮,木制枪托打磨得甚是光滑,握在手里很舒服,看上去让人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

    “这是按照侯爷您的建议,统一剂量之后制作的药包,毋须称量,作战之时只要撕碎药包将火药倒入枪管之内,再放置铅弹,用通条夯实,便可击发,简单安全,侯爷实乃神人也!”

    柳奭在一旁溜须拍马……

    不是他没节操,实在是自从委委屈屈的担任这个铸造局主官之后,他陡然发现这里头所蕴含的能量实在是太大了!以往极为罕见的百炼精钢,在这里一炉一炉的炼出来,锻造、铸造,各式各样的法门应有尽有,无穷无尽的各种器具生产出来,再加上火枪、火炮的制造……掌握着这样的资源,他柳奭不仅仅是大唐所有军队眼中的红人,讨要装备就必须低声下气的跟他说话,甚至利益交换,就连那些个富商巨贾,也红着眼珠子往自己身边靠。

    没办法,铁锹、镢头、锯子、铁犁……整个大唐规模最庞大、质量最优良的各式工具,每一样都能够畅销全国,那是何等的利润?

    然而毕竟铸造局产量有限,生产出来的工具给谁不给谁,还不是柳奭说了算?

    以前柳奭亦是依靠家世,在朝中稍稍有些脸面,但是河东柳氏这些年逐渐落魄,谁还认得他?非但如此,晋王被圈禁,他这个晋王妃的舅舅更是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还不至于,但趋吉避凶乃是人之天性,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唯恐哪一天被牵连……

    但现在不同了。

    手里掌握着如此资源,无论将门亦或商贾,谁在他柳奭面前不得陪个笑脸?

    权利的滋味,如此美妙……

    而对于赋予他这一切的房俊,纵然是再如何的阿谀奉承,亦不为过。

    他可是知道房俊当初对他的印象不怎么样,万一自己辛辛苦苦的将铸造局搭建起来,房俊却换了自己的心腹前来管理怎么办?损失了心血倒不算什么,可这份权力若没有了,比杀了他还难受!

    以前没品尝过权力的美妙滋味也就罢了,现在他已经食髓知味,再也舍弃不得……

    “有多少库存?”

    房俊没理会柳奭的奉承,前世今生,这等经历多了去了,绝不会因为两句好听的话语便变了立场。柳奭干得好,自己自然不吝提拔,毕竟有这么一个人挡在前头,自己的麻烦会少很多,否则都来找他要资源,岂不烦死?若干得不好,绝对没有也不皱一下的将他踢走。

    柳奭对铸造局显然了如指掌:“总计大概五千余杆,不过其中测试过的只有两千左右。”

    “很好,立即将测试过的两千杆装车,配备十个基数的弹药,送往右屯卫大营,还有,同时带上五千枚震天雷。”

    现在的火枪性能还是有所欠缺,燧发枪虽然不惧雪天,但装填太慢,还不可能成为军队的主战武器,只能担当辅助之用。此行带上火器,也只是为了在实战当中演练战法、寻找瑕疵。

    至于火枪成为军队的主战武器,那必须得研制出来底火才行……

    有了底火,才可以生产子弹、炮弹,热武器才会正式踏上战争的舞台,横扫一切。

    子弹、炮弹的弹壳很容易,用模具经过水力锻锤锻造就可以了,可是没有底火,就不能发射弹头……

    房俊以前看过一个纪录片,记得最初的底火是用硝酸汞制造的。

    但硝酸汞又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一头雾水,咱只是个学农业的啊,化学就是个渣渣……

    。m.

    硝酸汞是怎么得到的?

    房俊不知道,不过虽然大多数的化学知识都已经还给了化学老师,却不代表他不懂得化学名称的意义,既然是“硝酸汞”,顾名思义,其中必然有硝酸和汞的成分。

    汞这种是很普及的,普通人不知为何物,但是那些个道士千百年来炼丹炼药,这玩意乃是居家必备之物……至于硝酸,他也只能记得大概世界上最早的硝酸是通过干馏硝石得到的,硝石很常见,现在有玻璃容器,用一个皮质的抽子抽干净空气也能够做到,干馏的条件就达到了,至于剩下的,就得依靠大唐这些工匠们去慢慢实验了。

    如果说科技是一棵树,那么只要抓住主干,就能够一直达到顶峰。

    然而这棵树是隐形的,在抓住它之前,谁也看不见,人类历史上无数次的有人抓住这棵树,只是有的人攀附住了枝桠,走了岔路,进了死胡同,有的人则抓住了主干,一路向上,成为圣贤,取得非凡的成就,被称为伟人。

    在房俊这个穿越者面前,这棵树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他不是科学家,却知道如何去攀爬这棵参天大树,不攀枝桠,不走岔路。

    找了一个房间,命柳将所有人都赶出去,写下了一份大概如何制取硝酸、又用硝酸与汞发生反应,会得到一种白色的结晶,并且特别提醒警告,这玩意乃是剧毒,并且极易燃烧……

    将这份“配方”交给柳,命其严格保密,征集工匠制取的时候,要分批分次,绝对不容许外泄。

    柳擦了擦手心儿的汗水,战战兢兢的将这几张纸接过来,心里沉甸甸的。

    这是一份分量极重的信任,但是他却并无多少欣喜,因为看着房俊郑重的神色他就知道,一旦自己将这份“秘方”泄露出去,以房俊的脾性,就算是皇帝也保不住自己,除非改名换姓流浪天涯……

    身为河东柳氏的下一任家主,他愿意为了一份秘方舍弃家业么?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所以他就算死,也绝对不能将这份秘方泄露出去。

    只是看了几眼上面的文字,尤其是那些硝石、汞等等字眼,又有些懵圈,期期艾艾问道:“侯爷,这个……炼的是什么丹?”

    “炼什么丹?”房俊也一头雾水:“谁说炼丹了?仔细瞧瞧,最后要得到一种白色的结晶粉末,跟炼丹有什么关系?”

    柳道:“陛下命天竺番僧在金飙门外炼丹,终南山里也有不少道观中的道士炼制丹药,下官都曾看过,所采用的原料五花八门,但是其中好像都有汞这种东西,硝石也很常见……您这真不是炼丹?”

    炼丹之术,古今风行。

    而炼丹之原料虽然千变万化,却也有一定的规律,像草木之药“煮之则烂,埋之则腐”,比如“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这就是说,用中草药炼丹是不行的,因为他们容易腐烂。而朱砂加热后可变成水银和硫,反过来水银与硫可合成朱砂。因此,服用朱砂炼制的丹药,人的生命就象朱砂与水银能互变那样,可往返循环,生生不息,青春永驻。

    这就是炼长生不老药离不开朱砂的原因,甚至在汉朝流传开来的几分丹药配方当中,就包含了朱砂、硝石、硫磺等等原料。

    没错,已经无限接近于火药了……

    房俊没好气道:“炼个屁的丹!”

    虽说砒霜亦可入药,中医之中有很多以毒攻毒的方子,但常年服食朱砂、汞、硝石这些个东西,还想长生不老?

    嫌死的慢吧!

    不说别的,食物包装袋里的防腐剂没事儿吃几袋,你看看自己是什么反应?

    那玩意的最初的主要成分就是硝石,后来发明了化学制剂,更毒……

    不过转念一想,这年代的道士那就是最好的化学家啊,是不是可以弄几个道士研究硝酸汞?

    旋即又打消了这个主意。

    现在的道士了不得,李唐皇族尊崇老子为祖先,崇慕道教,道士自带光环,轻易没人敢惹。尤其是那些懂得一点炼丹皮毛的道士,更是被视为人才中的人才,简直跟后世两弹一星元勋的待遇没什么差别,这样的牛鼻子,惹不起……

    科学技术的进步不可一蹴而就,循序渐进稳扎稳打,或许在研发硝酸汞的过程当中还会有预料之外的收获。

    *****

    晚上,房俊赶回骊山农庄,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将玉米、土豆、地瓜、辣椒等等作物的栽种方式都记录下来。种子的培育,禾苗的管理,甚至何时栽种,如何备垄,施肥几许,需水几何……事无巨细,凭借记忆一条一条的记录下来。

    这一趟前往朔州,恐怕短时间之内难以回归,薛延陀人敢一反常态的冒着大雪紧逼边境,野心绝对不小,所图恐怕不仅是逼迫大唐和亲那么简单,其中是否有高句丽的影子,亦未可知。

    时节不等人,这一批种子意义重大,务必使其茁壮成长,才能够繁育出足够的种子大面积的耕种,三五年之后确保大唐大多数的土地都能够栽种上高产的玉米、地瓜、土豆。

    临行之前,这些必须要安排好的。

    事实上若非李二陛下的圣旨,房俊宁可放弃所有的功勋,也要死死的守着这些种子,守住这些将养活无数汉人的希望……

    好在司农寺那些官僚虽然水平低劣,倒也不算是不干正事,司农卿殷岳丝毫不懂得农耕技术,但摆的正位置,对于衙门里的技术型官员甚是优待,也很是重视骊山温棚里培育的这些种子。

    大唐的农业官员虽然限于时代见识有限,但都是勤勤恳恳的好把式,只要房俊安排得妥当,各个环节没有遗漏,出现状况提前预防如何应对,大抵也并不会出现问题。

    身旁脚步轻响,一缕幽香扑鼻。

    房俊抬头,便见到萧淑儿轻手轻脚的进来,手里捧着一个茶盏,见到惊醒了思考的房俊,便展露一个甜美的笑脸,上前将茶盏放到桌上,柔声道:“夜深了,还应早些安寝才是。”

    房俊扭头看向窗外,这才发觉天色已然全黑,只是悬挂在窗外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昏黄的灯光照着夜空,雪花片片,居然依旧未曾停歇。

    揽住柔软纤细的腰肢,将美妾抱起打横放在腿上,俯首在晶莹雪白的脖颈间嗅了一嗅,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钻入鼻腔。

    “新婚燕尔,便要率军出征,倒是叫娘子冷落闺房,委屈你了。”

    房俊轻声说道。

    “郎君说得哪里话?”

    萧淑儿将螓首依偎在房俊怀里,脸蛋儿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倾听着有力的心跳,手臂环住粗壮的腰身,声音软糯糯的:“哪一个少女没有一个英雄梦呢?曾几何时,淑儿亦曾幻想过,将来嫁给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夫君闻鸡起舞,淑儿便素手调羹,如君率军出征,淑儿便亲手缝甲……如今淑儿当真嫁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却发现以往的幻想都是错的,淑儿宁愿自己的夫君只是个斗鸡遛狗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那样子,起码不用顶风冒雪的奔赴边疆,却跟凶残的胡人拼死搏杀……”

    热泪滚滚而下,沾湿了房俊胸前的衣襟。

    房俊将温软的娇躯揽在怀中,轻笑道:“闺中少不知愁,冬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只是为夫身负圣眷,恩遇优隆,又是大唐之男儿,如今胡夷寇边,焉能置身事外,于家中安享欢乐,拥美画眉?金戈铁马,抵御外侮,乃是吾辈男儿之本色,义之所在也。况且为夫身为主帅,自当立于中军,左右尽是袍泽猛士,安全自然无虞,娘子大可放心。”

    “闺中少不知愁,冬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萧淑儿口中喃喃的念着这首诗,仿佛眼前展现了一幅画卷,一个青春正好的闺阁少,总梦想着嫁给一个大英雄,待到丈夫冬日里出征在外,一个人寂寞的踏上绣楼,忽然发现院子里小路的尽头已然隐隐有杨柳青青,出征的丈夫却依旧未曾回还……

    孤寂凄楚,懊悔思念。

    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既有男儿壮烈阳刚之气,又有细腻哀婉之词句,上辈子修了多少福缘,今生能够得以陪伴君旁?

    萧淑儿抬起头,眼眸之中爱火狂然,双臂揽住爱郎的脖颈,香唇便凑了上去,呢喃道:“二郎,要我吧……”



    风势不大,雪花飘洒。

    阿史那思摩顶盔掼甲,站在城头,丝毫不惧鹅毛一般的大雪落在甲胄之上,带来彻骨的严寒。

    他极目远眺,南方的山梁被大雪覆盖,如同一条一条蛰伏在大地之上的怪兽,透过风雪,隐隐约约之间,那起伏逶迤的长城在山岭之上蜿蜒纵横,气象万千。

    往北看去,草木凋敝的原野一马平川。

    这片平坦而肥沃的土地,到了夏天,就会长出肥美的草原,河水充沛,牛羊成群,这里是東突厥最后的繁衍之地,勤劳勇敢的突厥人称之为——白道川。

    而阿史那思摩脚下的这座城池——定襄城,就是東突厥人最后的领地。

    这是他率领着十余万突厥人投降大唐,向大唐皇帝宣誓效忠,并且保证替大唐肃清北疆边患、用族人的血肉铸成另一条长城的代价换来的。曾几何时,阿史那思摩曾天真的以为用鲜血和牺牲换取大唐的支持,就能够使得族人永远繁衍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再不受胡人之间彼此残杀之恶,再不受逐水草而迁徙之苦,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的安逸下来,或许不久之将来,说汉话、写汉字的子孙们,也能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汉人,可以迁移至山川壮美的关中、温润富庶的江南,做一个真正的唐人。

    然而现在,一切似乎都将要落空了。

    就在北方目光所及的尽处,一座庞大的军寨矗立在那里,连绵的毡帐即便是漫天的大雪亦能够看得清楚。

    在那里,有二十万薛延陀的铁骑枕戈待旦,或许就在那一刻,便会冲着定襄城发起冲锋!

    当然,二十万只是薛延陀的自称,阿史那思摩相信,那只是他们吹嘘出来的数字。夷男可汗“胜兵二十万,立其二子为南北部,分别统御”,最强盛的时候薛延陀也不过是二十万铁骑,又怎么可能全部南下,国内一个兵卒都不留呢?

    更何况,此次率军南下的乃是夷男的次子大度设,其长子拔灼才是汗位的继承者,此刻正守在郁督军山的可汗牙帐,其帐下的军队才是薛延陀真正的精锐。

    故而,阿史那思摩敢断言,此次大度设南下,所统帅的兵卒绝对不会超过五万之数。

    然而仅仅是五万,这在当初東突厥最鼎盛之时连眼皮子都不会夹一下的数字,现在却极有可能带给他的族人灭顶之灾。

    自从颉利可汗死后,東突厥遭受大唐的追剿围杀,内部又反叛分裂,昔日雄踞草原的伟大汗国,早已分崩离析。跟随他投降大唐的族人,加起来也不过十余万人,其中尚有许多老弱妇孺,绝大多数的青壮都死在这些年争夺白道川的一场场战斗之中,能战之士不过两万,还远远没有恢复到当年强盛之时的规模。

    也正是如此,大唐才会放心将这一片肥沃的土地交给他们繁衍生息……

    这里曾是突厥故地,如今却仰仗大唐鼻息,方才定居于此。

    迎着漫天风雪,阿史那思摩叹了口气,吁出的热气化作白雾,在眼前消散。

    他早已厌倦了在草原上风吹日晒艰难困苦的生活,长安的笙歌燕舞钟鸣鼎食,消磨掉了曾经作为阿史那家族子孙最强健的体魄,也侵蚀了曾经立志成为先辈们那样伟大可汗的志向。

    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率领族人,安居在这片肥美的土地上……

    “大汗,有一位老者冒雪来到城下,说是当年颉利可汗帐前的故人,请求一见。”

    一个副将脚步飞快的前来,高声说道。

    “阿史那”是草原上最高贵的姓氏,世世代代皆为突厥可汗,意为“高贵的狼”,象征着突厥最高的统治权力。阿史那思摩的父亲咄六,便是颉利可汗的弟弟,颉利可汗在位的时候,甚为喜爱阿史那思摩,曾赐封他为为“夹毕特勤”,拥有者顺位继承突厥可汗的权利。却因为他相貌长得像胡人,而不似突厥人,伯父处罗可汗怀疑他并不是阿史那家族的血统,所以地位很高,却一直未能掌管大权,设立牙帐。

    投降大唐之后,李二陛下对其非常信赖重用,敕封其为右武侯大将军、化州都督,后来又敕封其为乙弥泥孰俟利可汗,统御突厥降人,命其度过黄河,定居在白道川,并且于定襄建城,世代为大唐之屏藩,长久替大唐守卫边疆。

    故而,突厥族人尽皆称呼其为“可汗”。

    “颉利可汗帐前的故人?”阿史那思摩浓眉一挑,被长安安逸生活豢养出肥肉的腮帮子一颤,愕然问道。

    颉利可汗死了将近十年,昔日帐下虎狼早已分崩离散,散落在草原各处,早已互无联络,今日居然冒出来一个故人?

    阿史那思摩有些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见。

    身为降臣,时时刻刻主意言行举止,乃是重中之重,谁晓得不经意间的一个举措,便会惹得大唐皇帝猜忌?虽然大唐皇帝胸襟宽广用人不疑,但是架不住满朝的御史言官,被他们盯上了,也不好受……

    但是值此薛延陀大举南犯兵临城下之时,有人自称“故人”前来求见,谁知道会否有什么机密之事?

    不见也不妥……

    兵卒回道:“那人不肯说出性命,只说其姓赵。”

    “姓赵?”

    阿史那思摩一脸狐疑,脑子转了转,旋即心里一跳,急忙道:“随吾速去接见!”

    当先大步流星沿着城墙,向着西门而去。

    *****

    漫天风雪扑簌簌的落下,在城门前形成一个漩涡,雪花打着旋儿的一片片落下,地上的积雪已然没过膝盖。

    从十里河引来河水灌溉的护城河早已冰冻,河面落满大雪,分不清河道堤坝。

    一匹老马,就伫立在城门之前十余丈处,不时打着响鼻,鼻孔喷出一股股白气,四蹄刨着没了半条马腿的积雪。

    一个浑身被皮裘紧紧包裹住的人影,安然若素的坐在马背上……

    阿史那思摩来到城门楼,居高临下,趴在碟口上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马上人影闻到声音,抬起头来,并未回答,只是轻轻一踢马腹,老马甩甩尾巴,向前缓缓而行,径自到了城下三丈之地方才停下,马上人掀开头上的斗篷,仰起头来,露出一张皱纹密布、满是老年斑的脸容,对阿史那思摩笑呵呵道:“小子,别来无恙否?”

    阿史那思摩即便不去看这张脸,只是这熟悉的声音也让他知道来者是谁,浑身一震,失声道:“您还没死?”

    马上老者大笑道:“可汗大仇未饱,何敢自蹈于黄泉?”

    阿史那思摩连连挥手,吩咐身边的兵卒:“快快,速速打开城门!”

    言罢,自己也从城头下来。

    有兵卒放下吊桥,打开城门,阿史那思摩疾步出城,来到老者面前,恭敬道:“数年未有先生之音讯,还以为您早就死了呢,你老该当早就前来寻吾才是,也好让吾一尽孝心!”

    言罢,亲手扯着缰绳,走入城中。

    城门口的突厥兵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老头谁呀?居然让咱们这位狂的没边儿性情暴躁的可汗亲自牵马坠蹬……

    阿史那思摩就这么毕恭毕敬的牵着马缰,穿过落满积雪的长街,直抵位于城中的将军府。

    府门打开,自有府中的老人出来迎接阿史那思摩,见到自家主人居然给别人牵着缰绳,顿时傻愣愣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待到看清了马上老者的面容,这个老奴浑身一震,拜倒在地,口中大声呼道:“老奴见过先生!”

    阿史那思摩哈哈一笑,亲自搀扶着老者从马背上下来,笑道:“您瞧瞧,即便十年不闻您的音讯,哪怕是一条突厥的老狗都还记得您的样子。当年若是您没有失踪,颉利可汗想必亦不会兵败阴山,汗国灰飞烟灭……”



    将军府的正堂内设置了地席,一只烤的黄澄澄泛着油香气四溢的羊羔,就放在两人中间,娇俏的侍女用一柄银质的刀子一片一片的叫娇嫩的肉片下来,放置在两人面前的碟子里。

    碟子里是盐、花椒、孜然等等香料混合配置而成的蘸料,刀子扎着一片肉放进去打个滚,送入口中咀嚼,羊油便流满一嘴,香料的辛辣浓郁在口腔里翻滚,再喝上一口口感醇厚的葡萄酿,阿史那思摩满足的叹口气。

    “此番受皇帝之命返回定襄,事起仓促,未及准备,否则定然会带回一个铜火锅,就能够让先生也尝尝那等美味。嫩嫩的羊肉切成薄如蝉翼的一片一片,放入滚沸的汤水中涮上几下便放入口中,那滋味……啧啧。”

    一边招待着老者,阿史那思摩一边回忆着长安的美食,这自小吃到大的羊羔肉,似乎也唯有火锅才能尽显其娇嫩美味。

    似这等简单的烧烤,他已经多年未曾食用,却并无多少怀念,相对来说,还是大唐精美的食物,更和他的胃口。

    老者在他的对面,慢慢的咀嚼着鲜美的羊肉,脸上很是享受的样子,闻言,便将羊肉咽下,饮了一口葡萄酿,笑呵呵道:“大汗在汉家的生活,显然甚是愉快啊,却不知是否有乐不思蜀之感?”

    阿史那思摩眉毛一跳,嘴里咀嚼着食物,沉默无言。

    “乐不思蜀”说的乃是蜀汉后主刘禅,以之评论别人无妨,但是用来形容他阿史那思摩,却显然别有深意。

    是说蜀汉灭亡已定,不妨就在敌人家里好吃好喝的好好享受,起了再多的幺蛾子亦是于事无补?

    还是说他一味贪图享乐,早已忘记了阿史那家族的荣耀与仇恨?

    阿史那思摩不敢擅自开口,心中感叹,不愧是当年两代可汗都以师礼相待的国师,智慧绝伦,非是自己可是揣摩……

    老者好像也不在意阿史那思摩的回答,神情泰然的放怀吃喝,鸡皮鹤发看上去似乎已过了杖朝之年,但身子骨甚为硬朗,牙口也好的出奇,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比之壮年男子的食量亦不逊色。

    一个心事重重,一个放怀吃喝,堂内一时之间有些诡异的缄默……

    待到酒宴撤去,侍女沏了一壶浓茶端上来,奴仆在堂内四角放置了燃得正旺的炭盆,香茶袅袅,温暖驱散了北疆的严寒。

    两人盘膝对坐,阿史那思摩亲手为老者奉茶,问道:“这么多年,先生置身何处,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者不答,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嗅着茶香,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赞叹道:“香气清而不妖,色泽鲜绿,单单只是这颜色,在苦寒的塞北,便能够令人如沐春风。唐人多才,亦不知是何等人物创出这等制茶之法,必将福泽后世矣。”

    似乎早已对老者满口之乎者也文绉绉的说话方式不感到半分突兀,阿史那思摩笑道:“创下此等制茶之法者,乃是大唐名相房玄龄的次子。房相一生清廉,不擅经济,此法一出,当即风靡南北、行销海外,房家亦是由此一跃而成为大唐有数的富户,说一句富甲天下,亦不为过。”

    老者缓缓颔首,呷了一口茶水,慢慢品味着回甘,良久才吐出口气,道:“这些年,老朽足迹遍及大漠荒原,亦曾在大唐之边境短暂驻留,对于大唐国内之情形,已算是稍有了解。清香馥郁的茶叶,晶莹剔透的玻璃,雪白纤薄的竹纸……诸般变化,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应接不暇。”

    为老者的茶杯之中续上水,阿史那思摩诚挚道:“先生年纪大了,再不似往年纵马驰骋豪气干云的年月,为何不去大唐寻找晚辈?当年先生对家父有救命之恩,对晚辈亦有启蒙之惠,晚辈一向视先生为亲长,自当奉养先生天年。”

    “呵呵呵……”

    老者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继而盯着阿史那思摩的眼睛,一字字道:“天底下的突厥人,都说是老朽当年害了颉利可汗,更害了整个汗国,若非是老朽倒行逆施一味改革,突厥人弓马娴熟骁勇善战,如何能被唐人于阴山之下一举击溃……怎么,你这个阿史那家族的子孙,心里就没有几分怨气,怨恨老朽亡了你的汗国,宰了老朽祭奠祖宗的英灵?”

    窗外的寒风呼啸阵阵,大堂里的烛火飘摇不定。

    阿史那思摩手里拈着茶盏,略微沉默了一下,忽而一笑,道:“当年,处罗可汗说吾赤发碧眼、面相殊异,不似阿史那家族的种,倒更像是胡人,所以哪怕是最亲近的血缘,却只是赐给吾一个‘夹毕特勤’的虚衔,不准吾掌握军队,更不准建立牙帐!多少族人因此而笑话吾?实乃平生之耻也!然而到了现在,您看到了,所有当年被他信赖、重视的人尽皆死的死逃的逃,贯穿南北横绝东西的庞大汗国分崩离析,而尊贵的处罗可汗和颉利可汗,他们的族人,却要依靠吾这个不似阿史那家族的孽种才得以获得一块苟延残喘的土地!有些时候,吾常常在想,若是等到有朝一日吾在长生天见到了那两位可汗,定然会上去问一问,昔日你们给吾羞辱之时,可曾想过你们高贵的子孙却要靠着吾卑躬屈膝的投降唐人,才能够活得下去呢?呵呵,哈哈,想必那两位可汗的脸色定然非常精彩,只是不知,他们是否会有羞愧之心……”

    这等话,身为降将身处大唐,自然不能说,即便是在这定襄,周围尽皆是突厥族人,如此藐视可汗的话语,说出来只能造成人心涣散。

    但是在这个老者面前,他却畅所欲言,狠狠的发泄了一番!

    心头积郁多年之块垒,一朝发泄出去,那种畅快着实难言之快美,阿史那思摩擦拭一下眼角的泪水,笑着对老者说道:“您,赵德言,乃是上天赐给突厥人的智者!在吾看来,那个号称吐蕃第一智者却被大唐一介纨绔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禄东赞,给您提鞋都不配!有道是时势造英雄,您不过是生不逢时而已,若非大唐崛起太快,只要稍稍给您一些时间,现在的突厥,怕是早已马踏长城、牧马江南了!”

    “呵呵……可是有些人呐,总说老朽当年苛政如虎,是祸乱汗国之根源。阴山一战,汗国大败亏输,可汗亦被唐人掳走,不知多少贵族勋戚吵着喊着要杀了老朽……若不是怕被剁成肉泥,老朽焉能这么多年连个面都不敢露?”

    老者自持一笑,缓缓说道。

    阿史那思摩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您理那些腌作甚?以往,晚辈弱小,不能护佑先生周全,自今而后,谁若是敢再说您是突厥的奸臣,晚辈第一个拧断他的脖子!别人不知,吾在大唐多年,深知当年先生您在突厥施行的那一套严苛律法,实乃汗国兴盛之根基也!汗国之所以灭亡,不在先生,不在可汗,在乎天意也!天意难违,吾等凡夫俗子,为之奈何?”

    在他看来,一个国家如何强盛?这似乎是一个很难的话题,但却又很简单,只要制定的严苛的律法,举国上下奉行不悖,就已经有了强国之基础,剩下便是持之以恒,只需风调雨顺个十几年,强国之雏形就算是夯实了!

    大秦、大汉、大唐,莫不如此!

    若无律法之约束,以突厥人散漫之性格,纵然骄横一时,却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汉人那般的强国。

    所以,赵德言当年的举措,完全正确!

    然而,他慷慨激昂的说完,却听到赵德言幽幽一叹,轻声道:“大汗你还真是天真啊,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在大唐或许是强国之根基,但是放在突厥……大汗又怎知就不是祸国之根源呢?怎么就敢肯定,那些要杀我的人就是错的呢?”

    阿史那思摩瞠目结舌,这话他有些听不明白了……

    狼神在上!

    这位该不会承认自己当年就是在祸害突厥汗国吧?!



    阿史那思摩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的老者赵德言。

    这老头什么意思?

    赵德言却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阿史那思摩,手里婆娑着茶杯,似乎缅怀在过去的岁月里不可自拔,语气显得沉重而舒缓:“汝可知老朽亦是定襄名门?祖上自汉代授官,诗礼传家,善待乡民,护卫桑梓……开皇元年,杨坚篡周自立,国号大隋,阿史那摄图在其妻北周千金公主的怂恿之下,打着为周室复仇之旗号,大举进犯中原。受降城、云中城、定襄……尽皆被突厥铁蹄踏破,杀人盈野。老朽之父母妻儿,尽皆在那一次战争之中惨死于突厥人弯刀之下……当吾抱着刚出世不久的孩儿,被一个突厥人在吾怀中斩去了他的头颅,吾就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定要突厥亡族灭种,为吾之亲人复仇……”

    他说着自己悲惨的身世,娓娓道来,却仿佛在述说着旁人的故事,语调平静并未有多少波折。

    但是这种平静之中蕴含着的深入骨髓的仇恨,却令阿史那思摩头皮发麻!

    赵德言居然与突厥人有着如此深仇大恨?

    那么他成为两人突厥可汗身边的谋士,其动机自然不言而喻……

    阿史那思摩使劲儿咽了口吐沫,瞪着赵德言,问道:“如此说来,先生……你当年怂恿始毕可汗与颉利可汗,效仿汉人之制度,的确是存着祸乱突厥之阴谋?”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即便是最猜忌的阴谋家,恐怕也不敢想象强横一时的突厥汗国,居然是覆亡在如此阴谋之下,断绝于一个汉人的复仇之手!

    耸人听闻!

    赵德言面容很是平静,不知是其大仇得报之后万物不萦于怀,亦或是人生抵达杖朝之年以后看透生死堪破红尘,情绪并未有太多波动,似乎在述说着旁人的故事……

    “汉人沿袭着律法严苛之制度,已然千年矣,早已成为骨子里镌刻着的东西,无论律法再是严酷、制度再是苛刻,只要还能有一碗饭吃,还能活下去,社会就依旧还是平稳的,没人会去造反。但突厥不同,一群茹毛饮血之野兽,连伦理纲常都不顾,妄想用律法制度去约束他们,只能适得其反,汉人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和聪明的头脑去创造财富,而你们除了杀戮掠夺破坏,你们还会干什么呢?”

    阿史那思摩嘴角抽搐一下,想要反驳,却终究没出声。

    虽然身为突厥人,面对如此蔑视很是恼火,但细细一想,人家说的没错……

    突厥人自称是狼神的子孙、草原的主人,最是骁勇善战,然而正如赵德言所说,他们不会种地,不会织布,不会炼铁,不会筑城……最基本的生活手段放牧,也就是赶着羊群追逐着水草,旱季里牲畜喝死,他们无计可施,冬天里白灾肆虐,他们束手无策……

    除了杀戮于掠夺,突厥人还会干什么呢?

    这令近些年饱受大唐文明侵蚀的阿史那思摩深感羞愧……

    “文明制度这些东西,于汉人是强盛之根源,于突厥却是覆亡之祸乱,可笑始毕与颉利两个蠢货,却将其当作珍宝,极力维护,呵呵,蛮夷毕竟是蛮夷,妄想如汉人那般千年传承不绝,岂不可笑?这草原之上,野人争雄,昔日之匈奴何等强悍,不也是一朝覆灭、烟消云散?以往的匈奴,昨日的突厥,今日之薛延陀……此起彼伏,不成大器。”

    大堂里炭火正燃,阿史那思摩却并未感受到丝毫暖意,一股子森然寒气自心底升起,依旧无法相信昔日横行草原的突厥汗国,居然只是覆亡在面前这个一心复仇的汉人之手……

    难道草原上的雄鹰一代又一代,从匈奴到突厥,无论如何强盛也只能笑傲一时,终究还是要败在汉人手下?

    想一想汉人那严谨之制度、各司其职的生活方式,阿史那思摩心里沉甸甸的。

    纵然投降了大唐,从未想过反叛,更对皇宫里那位“天可汗”充满了畏惧与尊敬,但是身为一个突厥贵族,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对于面前坦然承认用阴谋覆亡了突厥的赵德言,他更不知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

    灭国之仇?

    说实话,有些牵强。

    正如赵德言刚刚所言,突厥是一个松散的民族,所谓的突厥汗国,也不过是以突厥人为主,纠集了一些其他部族的联盟而已,与汉人的国度完全是两回事。再者,突厥人对于所谓的国家并没有太多的认同感,他们在乎的唯有自己的族群,自己的血统,自己的牛羊……

    如以往那般以师礼相待?

    似乎也难以做到。

    毕竟,这可是害得突厥人分崩离析差点亡族灭种的罪魁祸首……

    “先生次来,不知有何赐教?”

    无奈之下,阿史那思摩只得将话题转移开,免得自己尴尬。

    赵德言盘膝而坐,喝着茶水,笑呵呵道:“老朽此来,一是向大汗告别,当年老朽与汝父相交莫逆,与汝亦有师徒情分,自此一别,将后会无期。二是想要指点大汗一条明路,为那些依附于你的族人们,争取一块可以自由放牧的草原……”

    阿史那思摩心中一紧,疾声道:“先生打算回到大唐么?”

    一个被仇恨所支配的孤独老者,在大仇得报之后,为了躲避追杀不得不在草原上浪荡十余年,如今垂垂老朽命不久矣,如何能不想着回归故里?

    只是如此一别,当真就是后会无期……

    赵德言显然对于阿史那思摩的反应甚为满意,先问自己的去向打算,显然是将两人间的感情放在首位,心中略微感动,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突厥人,却有着汉人一般细腻的情感,着实难得。

    “老朽现在,只想回到大唐去看一看,然后寻一处山清水秀之所在,以作埋骨之所。老朽乃是汉人,身子里流淌着炎黄之血脉,焉能死后任凭骨骸流离于蛮夷腥膻之地?死,也得死在汉家的土地上!”

    阿史那思摩道:“此去内地,山高路远,又正值严冬,路途险阻难行,不若暂且就在这定襄住下,待到晚辈返回长安之时,再与您同行,亦好让晚辈尽一尽孝心。”

    赵德言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和蔼问道:“就不想听一听,如何化解眼下之危机?”

    “愿闻其详!”阿史那思摩赶紧说道。

    他深知赵德言之能力,这位一手倾覆了突厥汗国的智者,即便是躲在旱獭洞里,照样对于草原上的形势了如指掌……

    茶水有些凉,阿史那思摩没有唤来侍女,而是亲自将水壶放在小火炉上烧开,注入茶壶之中,给赵德言面前的茶盏里斟满茶水。

    自己也斟了一杯,便恭谨的坐在赵德言对面,听候指点。

    以往,他的父亲,甚至是先后两位可汗,亦曾如此聆听赵德言的话语,却不曾想到,自赵德言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将突厥汗国一步一步推向灭亡的深渊……

    阿史那思摩对赵德言绝对信任,不仅仅是因为两代人的交情,更因为眼下的他,实在是没有值得赵德言图谋的。况且他也在赵德言的面上看到了释然和温煦的神采,这与记忆之中赵德言身上那股难言的锋锐冷酷,截然不同。

    赵德言看着阿史那思摩恭谨的神情,笑呵呵问道:“不怕老朽再一手将你麾下这些突厥人尽皆送上死路?”

    阿史那思摩苦笑道:“若是先生当真意欲斩尽杀绝,又何苦亲自寻上门来?以您的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便使出一点手段,突厥人便凶多吉少,又何必伤了晚辈父子与您之间的恩情……再者说,眼下薛延陀大军兵临城下,突厥人不可力敌,南边便是长城,汉人亦绝对不容许突厥人退入长城躲避薛延陀之兵锋,此时天寒地冻,突厥人一旦离了定襄,只怕要尽皆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前有猛虎,欲退无路,已然是身陷死地,还有什么是比这等状况更绝望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