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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史那思摩真的很绝望。

    冬天才是行军之大忌,尤其是对于草原民族来说,意味着无数的牛羊将成为军粮,都被消耗掉。而长城一线的唐军防御就算不是固若金汤,亦绝非是天寒地冻之下可以被薛延陀人攻陷的。

    打仗是为了什么?

    汉人与胡人的目的截然不同。

    汉人总是能够吃得饱饭,他们打仗更多时候是为了那些所谓的壮志、理想、雄心。汉人的对于大一统有着深切的执念,但凡一位欲有作为的枭雄,都会将大一统作为自己最崇高的目标,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只为青史彪炳、名留史册。

    胡人则不然。

    可以说,胡人绝大部分的战争,其目的都是为了活下去。

    或是自己活下去,或是部族活下去。

    草原的环境着实太过恶劣,一场暴风雪,就有可能使得一个部族尽皆被毁灭,壮大自己的部族、获得足够的粮食,就成为每一个部族首领必须去做的事情。

    胡人不在乎土地,不在乎城池,甚至不在乎财富,只在乎人口与粮食。

    所以,掠夺便成为胡人骨子里的习性……

    薛延陀冒着冬日行军的大忌,舍弃了无数的牛羊,穿越漠南辽阔的沙原抵达白道川,陈兵定襄城下,绝对不肯轻易的撤兵空手而还。

    阿史那思摩明白,他们不仅仅是意欲与大唐和亲,更是看中了白道川这一块肥沃的土地,比起荒凉的漠北,这里的水草实在太过丰美,每到春日到来,正片大地就好似一块巨大的绿毯,草甸子一直绵延到天边,暴涨的河水滋润着每一寸土地,牛羊可以肆无忌惮的追逐着水草,各个肥美健硕……

    然而这里是突厥人最后的领地。

    想要占领这里,就必须驱逐突厥人,而突厥人却退无可退,退后一步便是长城,长城之后便是汉人的家园,哪怕长城守军全部死光,汉人也绝对不会容许突厥人踏入他们的家园半步。

    突厥人没有选择,想要保住自己的土地,唯有死战。

    可眼下虚弱的突厥人那里是兵强马壮的薛延陀对手?

    所以,这是真的死战,至死方休的战斗……

    在阿史那思摩看来,这是死局。

    既然赵德言说能够指给突厥人一条活路,阿史那思摩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

    左右也不过是个死而已……

    “还请先生赐教!”

    “呵呵,老朽一生皆为复仇而活,立志定要突厥亡国灭族,却不曾想临死之前,却要为了残余的突厥人能够活下来,不惜千里迢迢的从郁督军山赶来定襄,当真是命数无常……”赵德言颇为感慨,摇着头叹息着,喃喃说道。

    阿史那思摩眼角跳了跳,不得不说道:“晚辈确定现在对突厥并无恶意,起码已然放下了仇恨,再不似与突厥人不死不休之心意。但晚辈也知道,您绝对不会好心好意的为突厥人筹划,纵然放下了仇恨,但突厥人若是死光了,您依旧乐见其成……晚辈不去深究您究竟在谋算着什么,哪怕是利用突厥人,晚辈亦是心甘情愿,只求您看在晚辈父子两辈的交情上,给指出一条活路。”

    “哎!”

    赵德言瞪起眼睛,颇为不悦的看着阿史那思摩,叱责道:“你这小子年轻的时候很是机灵,怎地越大越是笨得可以?聪明人,看透不说透,一切尽在默契之中,那才是最高的境界。”

    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失望。

    阿史那思摩抓抓胡子,苦笑道:“小子几斤几两,敢在您面前揣度您的心思?您就别卖关子了,晚辈现在六神无主,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赵德言摇摇头,斟酌一番,问道:“老朽直言,突厥人眼下已是死局,妄想死中求活,哪有那般容易?老朽非是神仙,主意倒是有一个,却不敢保证突厥人能够毫发无伤,全身而退。损失总归是会有的,却不知汝能否承受?”

    阿史那思摩眼皮子越跳越厉害,权衡一番,反问道:“大多数可以活下来?”

    赵德言傲然道:“那是自然,否则汝以为老朽顶风冒雪千里而来,只是为了给突厥人收尸?”

    心中权衡一番,实际上也没什么好权衡的,要么死绝,要么死一部分但还有一部分能够活下来,还需要权衡什么?

    阿史那思摩断然道:“请先生指教!”

    而后坐直了身子,匍匐在赵德言面前,五体投地,大声道:“若是突厥人得以保存血脉,往后突厥世世代代之子孙,皆视先生为恩人,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甘之如饴!”

    赵德言却将他的誓言置若罔闻,乐呵呵道:“谁稀罕你们突厥人的感恩?若仅只是为了突厥人,老朽才不会赶来此地……感恩就不必了,你们还是记着老朽覆亡突厥汗国的大仇吧,成为突厥人的仇人,那才是一件比较令人愉快的事情……”

    *****

    一队骑兵在关道上冒雪前行。

    雪势颇大,关道上铺满积雪,骑兵尽皆下马步行,百步九折,左右峭壁如削,形势险峻,直至关隘之前,方才止步。

    为首的骑士掀起脸上的面罩,凝起一双浓眉,仰首看着满天大雪之中矗立于面前的关隘。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这就是雁门关!

    雄关依山傍险,高踞山岭之间。东西两翼的山峦起伏绵延,山脊上的长城蜿蜒雄壮,即便覆盖了皑皑白雪,亦可见凌云之势。关上有东、西二门,皆以巨砖叠砌,过雁穿云,气度轩昂。

    门上建有城楼,巍然凌空,俯瞰天下。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城楼上早有人见到了这队不下于千人的骑兵,只因是由南而来,胡人绝不可能绕过长城天堑转到雁门关的身后,故而并未燃起烽火,但关楼上依旧有兵卒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

    一个头顶红缨盔的校尉俯身在堞口上,居高临下,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为首骑士并未言语,身边已然有一位身材壮硕的将领大声回道:“乃是华亭侯、右屯卫大将军兵部左侍郎房俊!”

    关上校尉微微一滞。

    北边薛延陀大军直逼定襄,朔州告急,朝廷派遣房俊率右屯卫前来朔州的战报自然早已抵达。

    “请侯爷出示令牌!”

    即便明知道关下必然是房俊无疑,但军法严苛,手续一丝一毫都不可懈怠。

    关下,房俊自怀中掏出半边虎符,递给高侃。

    高侃接过,握在手里,而后奋力振臂将护符掷向关上,他力气极大,铜质虎符精准的朝着堞口飞去,正冲着那校尉的脸。

    那校尉倒是不慌不忙,劈手将飞向自己脸面的虎符接住,拿到眼前细细一看,便大声吩咐左右:“速速打开关门迎接!”

    “诺!”

    兵卒连忙应诺,接着飞步沿着一侧的石阶下到关下,奋力推开厚重的关门。

    “吱吱呀呀”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关门大开。

    那校尉快步走出门洞,单膝跪地,施礼道:“未将见过侯爷!”

    房俊将马缰丢给身后的亲兵,微微颔首,嗯了一声,问道:“朔州守将宇文法何在?”

    那校尉恭谨答道:“回侯爷,宇文将军正坐镇朔州,严防薛延陀人南下。”

    “阿史那思摩可否抵达定襄?右武卫大将军薛万彻现在何处?”

    “二位大将军皆与五日前出关,薛大将军率领右武卫驻守朔州,阿史那将军则在两日前抵达定襄。”

    房俊颔首,道:“起来吧,准备热水食物草料,稍作休整之后,本帅即刻前往朔州。”

    那校尉微微一愣,未敢起身,而是奓着胆子说道:“回侯爷,宇文将军有令,侯爷抵达雁门关之后,可就地驻扎。朔州城小,已然有了右武卫大军进驻,怕是住不下右屯卫数万兵马……”

    “放肆!侯爷乃奉旨出关,身负御赐宝剑虎符,驻守北疆,防备蛮夷,而是吃了豹子胆不成,胆敢阻挠侯爷出关?”

    高侃怒目圆瞪,厉声呵斥!

    校尉忙道:“非是末将僭越,实在是宇文将军军令如此,末将不敢违也!”

    房俊面无表情,负手而立,一言不发。

    风声呼啸,鹅毛一般的雪花在关门前的空地上盘旋飞舞,使人目眩神迷,愈发显得两侧的勾注山巍峨雄壮、群峰挺拔!

    寒冷刺骨的天气里,那校尉低着头不敢抬,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身上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说起关陇贵族,就不得不提北魏六镇。

    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定都平城,称帝。当时,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有强大的游牧民族──柔然。北魏大军南下作战时,柔然的骑兵经常侵入北魏境内,平城的安全受到威胁。“道武帝以移防为重,盛简亲贤,拥麾作镇。”北魏边镇大约在道武帝时代已初具规模,当时统称为“北镇”,有的镇还没有固定的治所。

    道武帝的孙子魏太武帝拓跋焘在位之时,调发凉、司、幽、定、冀五州十万人在东起上谷,西到今山西河曲一带大规模修筑边防工程。

    “六镇”之地位,由此确立。

    自西而东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防御来自北方的侵扰,拱卫国度平城。“六镇”皆置镇都大将及僚属,镇下置戍,镇兵巡行防戍。六镇将领全由鲜卑贵族、凉州武人担任,戍防军人主要是鲜卑人,也有来自中原的“强宗子弟”。

    而“六镇”军事集团,便是关陇贵族的雏形。

    后来北魏分裂为东魏与西魏,“北魏六镇”非但没有因此沉寂落寞,反倒趁势而起,发动起义,窃取了最高权力,使得皇帝成为傀儡,继而出现了赫赫有名的“八柱国十二将”,一举奠定关陇贵族的数百年荣耀显赫,一手创建了西魏、北周、隋、唐四朝!

    朔州、云中、定襄、胜州,这本就是关陇贵族的发迹之地,是他们的自留地……

    *****

    唐初,以军功为最。

    房俊不是没想过他“空降”朔州会引起本地驻军的反感甚至对抗,毕竟大唐军队自信爆棚,没人将薛延陀的部队放在眼中视为威胁,反倒认为是平白掉下来的一桩大功勋。

    现在来一个家伙担任主帅,岂不是将军功分去大头?

    更何况朔州乃是关陇贵族的自留地,军中上上下下尽是关陇贵族的子弟、姻亲,对房俊天然便存在着抵触。

    只是房俊没料到自己刚刚抵达雁门关,就被迎头来了一个下马威……

    居然连朔州城都不让自己进?

    还真是嚣张啊……

    房俊对高侃说道:“将本帅的节旄拿来!”

    “诺!”

    高侃快步走向中军,自一名校尉手中接过节旄,返身回来,递给房俊。

    房俊将节旄举起,说道:“此乃陛下御赐,代天巡狩,如朕亲临!”

    “呼啦!”

    雁门关下,收关兵卒尽皆单膝跪地,口中大呼:“参见陛下!”

    房俊问道:“如何,还敢不敢不让某前去朔州?”

    那校尉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硬着头皮道:“大帅乃是奉旨办事,末将岂敢阻拦?只是吾家将军有军令在此,朔州城小,万万驻扎不得超过两卫之大军,现在薛大将军已然率领右武卫驻扎,只能让右屯卫暂且在雁门关下驻扎休整。”

    “娘咧!”

    房俊恼了,上前一脚便将这校尉踹翻在地,怒骂道:“吃了豹子胆了不成?薛延陀二十万大军陈兵定襄城下,大战一触即发,朔州城内连带着边军与右武卫不过五六万兵马,届时拿什么抵挡?失了朔州城,不仅是你,就连你们那位宇文将军,照样人头落地,家眷充军!”

    那校尉从地上爬起,眼看着房俊的手已经摁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吓得冷汗涔涔而下,却依旧不然违抗军令,只得翻身依旧单膝跪地,颤声道:“将军有令,即便是死,末将焉敢违抗?不仅末将不敢,这雁门关上下的守军,亦无一人敢抗命!”

    随着他话音一落,关上关下的守军各个刀出鞘箭上弦,杀气腾腾列阵以待!

    右屯卫兵卒岂能示弱?千余人自马上飞快翻下,以战马为掩体,纷纷抽出兵刃,弩箭上弦,而房俊的亲兵则飞身上前将房俊团团围在中间,站在房俊身后的薛仁贵箭步突前,两步迈到那校尉身前,手里的横刀已然出鞘,横在那校尉的咽喉。

    关上关下,两军对峙,战斗一触即发!

    房俊在亲兵护卫之中,目光森寒的看着校尉,一字字问道:“当真不放本帅出关?”

    薛仁贵的横刀就搁在咽喉上,校尉咽了口唾沫,喉咙活动了一下,便觉得似乎锋锐的刀锋已然割破了皮肤,面色惨白,却依旧坚持着:“军令不敢违也!”

    薛仁贵怒道:“大帅,待吾一刀宰了此人,难不成这些雁门关的守军还真敢朝着右屯卫厮杀不成?”

    校尉浑身一颤,嘴皮子翕动两下,却终究没敢说出求饶的话。

    眼前的房俊固然如狼似虎,可这雁门关以北的边军简直就是关陇集团的私军,得罪了房俊或许固然免不了一死,但若是违抗宇文法的军令……整个家族都得遭殃……

    房俊伸出手,制止了薛仁贵。

    仰头看了看大雪之中列阵以待的雁门关守军,房俊嗤笑一声,道:“不,他们接受的命令,定然是一旦右屯卫意欲闯关,便予以就地格杀!”

    薛仁贵色变道:“想造反不成?”

    右屯卫北上朔州,乃是陛下旨意,普天之下,谁敢违抗皇命?

    房俊叹了口气,讥诮的瞥了一眼薛仁贵刀下的校尉,不屑道:“造什么反?他们反了北魏,反了北周,反了大隋,现在难道还想反了大唐?呸!一群自以为是祸国殃民的蠹虫!借给他们两个胆子,他们也不敢造反!一帮愚蠢之辈,以为牺牲一个宇文法连带着一个不入流的校尉,就能够和本帅玩一出兑子,从而胜出?”

    很显然,关陇贵族们认为击溃薛延陀不过是反掌之间耳,这天上掉下来的功勋,焉能让房俊摘走最大的一颗果子?然而房俊皇命在身,只要没想造反,那么普天之下,没人可能拦得住他。

    于是乎,眼前这个校尉就成了替死鬼……

    此刻右屯卫若想前往出关前往朔州,就必须冲破守军的阻拦,一场战斗势不可免。无论胜负,自家人对着自家人动刀动枪,都必然是一场重大的政治事件,更何况还是在薛延陀陈兵边境之时?

    这个校尉自然罪责难逃,可房俊又岂能讨得了好?

    身为一军主帅,身负御赐虎符节旄,居然拿一个区区的守关校尉毫无办法,最后不得不兵戎相见……

    这等无能之辈,凭什么前往朔州主持大局?

    一个校尉自然不能平息事态,朔州主将宇文法肯定是要受到牵连的,但是如此同时,房俊威望全无,接踵而来的必然是朝廷罢免其职,回长安接受处置,并且重新委派将领取而代之……

    牺牲一个校尉,一个宇文法,却依旧将击溃薛延陀的功勋紧紧攥在手里,关陇贵族们的确打得一手好算盘。

    既然看破了关陇贵族的圈套,房俊又岂能头铁的一头钻进去?

    摆了摆手,下令道:“都退下!干什么?对着自己的袍泽兵刃相向,是要让关外那些胡人笑掉大牙不成?别人厚颜无耻无君无父,那是他们缺教养,是他们不知忠义,吾等身为天子禁卫,岂能与这些只会同室操戈的鼠辈一般见识?放下兵器!”

    “诺!”

    右屯卫的兵卒齐齐应诺,纷纷收回兵刃,后退一步。

    薛仁贵也将横刀收回,目光森冷的盯着那个校尉,一脸不屑。

    他是武将,见识却远超常人,房俊这一番话说出来,他立即就明白了其中缘由。这特么都是些什么玩意?大敌当前,不思如何杀敌保境安民,居然为了抢攻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呸!”

    薛仁贵狠狠的将一口吐沫吐在校尉身前的雪地上。

    校尉面红耳赤,羞愤不堪。

    他抬起手,大声道:“统统放下兵器,未得军令,不得造次!”

    关上关下的守军尽皆放下兵器,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时化解。

    心里也松了口气,若有选择,他又岂愿与房俊发生冲突?一旦两军打起来,无论结果如何,那后果都足以将他这个小小的校尉碾成齑粉……房俊能够看得清楚圈套自然是最好不过,聪明人总会知道取舍,而不是一味的横冲直撞,最终房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还连带着他这等小人物跟着遭殃……



    校尉站起身,上前一步,对房俊抱拳说道:“末将军令在身,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大帅海涵。大帅不妨在雁门关驻扎,末将早已名人清扫了兵营,备好了伙食草料,还请您……”

    话说一半,却被房俊打断。

    “驻扎是肯定驻扎的,汝家宇文将军如此盛情,本帅若是执意不肯,岂不是不识抬举?只不过,宇文将军的军令,应该只是右屯卫不得前往朔州吧?”

    校尉一愣,下意识的点头:“确实如此……”

    房俊笑道:“很好,那你便速速打开关门吧,大军驻扎在此,本帅身负虎符节旄,孤身一人,前往朔州!”

    校尉一愣:“……”

    还能这样?

    一旁的薛仁贵与高侃急忙劝阻道:“大帅,万万不可!”

    且不说此刻薛延陀大军陈兵边界,随时都可能爆发一场大战,到时候兵荒马乱的,房俊的安全全无保障,单单从眼下雁门关守军的态度就可看出,这些关陇贵族们对待房俊可没安什么好心思,万一房俊单枪匹马的前往朔州,那驻军主将宇文法恶从心头起……

    边境之内,制造一起突发的状况还不是易事?

    后果不堪设想。

    房俊安抚道:“无妨,仁贵你留在雁门关,接应稍后赶来的大军,高侃随某前往朔州,足可无虞。”

    说着,冲薛仁贵眨眨眼……

    薛仁贵愣了一下,旋即秒懂。

    只要到了朔州城,房俊可就不是孤家寡人了,薛万彻已然带着大军抵达朔州城内驻扎,以房俊与薛万彻的关系,再加上薛万彻麾下的右武卫当中有太多房俊的故旧好友,除了不能直接下达命令之外,右武卫与右屯卫又有何分别?

    以薛仁贵对房俊的了解,这口气肯定不能就这么生生的咽下去,到了朔州城,不使劲儿的折腾折腾那位宇文法将军,给他背后的关陇贵族上上眼药,那还是房二棒槌么……

    心下安定,薛仁贵抱拳道:“末将遵命!”

    他们这一行乃是现行部队,后续大部队两万余人用不了两日便能够悉数抵达,届时雁门关这区区的守军算得了什么?只要房俊在关外有任何闪失,薛仁贵便能够迅速率军攻陷雁门关,支援房俊。

    这等雄关对于胡人来说便是永世不可逾越之天堑,除非插上翅膀飞过去,否则只能望之兴叹,束手无策。但是对于右屯卫的火器来说……顷刻之间,便能让它分崩离析化作一顿乱石,天堑变通途!

    眼看着房俊安排好一切,已然带着亲兵翻身上马,那校尉连忙上前拽住房俊的马缰,疾声道:“大帅,万万不可……”

    “放肆!”

    马上的房俊怒喝一声,手里的马鞭劈头盖脸的便抽过去,大骂道:“娘咧!谁给你的豹子胆,胆敢阻拦陛下御赐节旄前往朔州?再敢聒噪,信不信某现在就一刀剁了你?!”

    他力气大,此刻又是含愤出手,马鞭在空中呜呜作响,狠狠的抽在校尉脸上,只一下便抽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无视校尉的哀嚎,依旧劈头盖脸一鞭子一鞭子抽过去。

    关上关下的守军都有些发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若右屯卫意欲冲关,他们有军令在身,自然敢于真刀真枪的对峙,可现在房俊乃是依仗皇帝钦差、右屯卫大将军的身份责罚校尉,谁敢站出去阻拦?最关键的是没有军令啊,宇文将军的命令也只是组织右屯卫出关,何曾说过不许房俊私自出关?

    只是犹豫这么一会儿,那校尉已然被房俊一顿马鞭抽的在地上翻滚哀嚎,满头满脸都是血迹。

    “大帅饶命,大帅饶命!”

    校尉一边哀嚎一边求饶,心里恨不得将房俊千刀万剐……

    “开不开关门?”房俊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恶狠狠的瞪着校尉,大有再敢拒绝便当场给他抽死了事的架势。

    “开开开……”

    校尉心中叫苦,一叠声的说道。

    他是真的感觉到这位有将自己抽死的心思,关键是宇文将军的确没有阻拦房俊一个人出关的命令,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命令。不许右屯卫出关,好歹还有一个朔州城小无法安置的借口,可阻拦房俊出关,却哪里找得到借口?

    人家身负御赐宝剑虎符节旄,如朕亲临!

    再敢阻挠,与造反何异?

    “速速打开关门,送大帅出关!”

    校尉捂着头脸,大声下令。

    守关兵卒赶紧让开入关的道路,另有关上兵卒的撒丫子跑去远端,打开了另一侧出关的城门。

    房俊这才收手,狠狠的啐了一口,骂道:“不打不老实的贱骨头!给老子记好了,老子的部下就在这雁门关驻扎,尔等若是敢稍有怠慢,回头拧下你的脑袋!你还别不信,就算长孙无忌站在这儿,老子也敢捅他两刀!”

    嚣张的骂了一通,一摆手,大声道:“走!”、

    当先策马进入关内,身后高侃率领十几个亲兵紧随其后,马蹄溅起冰屑,披风漫卷风雪,趾高气扬的冲出雁门关,顺着关道直奔朔州城而去。

    雁门关上,守军看着奋蹄奔驰的十余骑驶入风雪之中,直奔北方,渐渐连背影亦被风雪遮掩至模糊不见,再看看关下千余右屯卫兵卒正整齐的列队入关,各个虎背熊腰气度剽悍,不由得面面相觑,士气低迷。

    那校尉用一块裘皮包裹着脸,蹙眉望着关外关下,心中恨极。

    固然原本就抱着玉石俱焚之心,将房俊拖在这雁门关,然而被房俊以这等羞辱之方式当着所有部属的面前任意鞭挞辱骂,却令羞愤不堪,恨不得在那一刻奋起反击,一刀捅死这个棒槌!

    不过一转念,想到房俊刚才那句“就算长孙无忌站在这儿,老子也敢捅两刀”的豪言,又是一阵气馁。

    长孙无忌那是什么人?

    当朝国舅,赵国公,司徒,李二陛下定鼎天下的首功之臣!

    更是关陇集团的旗帜与砥柱!

    结果房俊就敢当着如此之多的边军的面前,放出此等豪言……校尉亦是出身关陇集团,平素对于长安的消息也不是耳目闭塞,有关房俊之种种事迹,尽皆耳熟能详。从房俊以往之行事作风来看,换了今日当真是长孙无忌站在此处,捅刀子或许不敢,但是饱以老拳,大抵是做得出的。

    这么一想,校尉心中愤懑之气平息了不少。

    被一个连长孙无忌都敢当面硬怼的棒槌抽了一顿,好像也不算是太丢脸的事情……

    他也没敢继续站在关上,此刻风雪正盛,天寒地冻,脸上身上的伤口若是被冻伤,那可是要命的事情。

    赶紧从关上走下去,一边吩咐道:“派人好生安顿右屯卫那帮杀才,营房要安置妥当,好酒好菜的供应着,取暖的薪柴亦不要吝啬,总之都记住了,别给老子惹麻烦!”

    刚刚薛仁贵那横在自己咽喉的刀子,令他犹有余悸。

    这特么右屯卫都是一群一言不合就敢拔刀子的棒槌!

    而后低声对身边属下道:“派出斥候,务必赶在房俊抵达朔州之前,将此间之消息告知宇文将军……”

    “诺!”

    心腹手下应命,转身快步离去。

    虽然房俊此刻已然出关,但关道蜿蜒曲折,一时半会儿的抵达不到朔州。而雁门关的斥候熟知地形,不必沿着关道前行,只需翻越两处大队人马无法行走的山岭,便可赶在房俊的前头,后发先至朔州。

    校尉扭头又看了一眼房俊消失的关道,风雪漫卷,北风呼啸,心中叹息一声,转身下了城楼,回到营房内。

    将房俊强留在雁门关,已然是违抗了皇命,虽然有借口,可一旦皇帝追究起来,亦是了不得的大事。现在房俊虽然出了关,可他心里的担忧非但未曾减弱半分,反而愈发提心吊胆。

    没人比他更清楚,关陇集团经营之下的边军有多么大胆!

    杀良冒功这种事倒还不至于,军人亦有军人的骄傲,不屑于用自家人的鲜血去渲染自己的军功,但是养寇自重,却是习以为常……

    万一宇文将军一不做二不休,将单枪匹马的房俊在朔州给干掉了可怎么办?



    赵武灵王二十年,攘地西北,置云中、雁门、代郡,朔州地属赵国的雁门郡。

    秦始皇三十二年,秦始皇派蒙恬率军北击匈奴,筑土城养马,故名马邑。

    武德四年改马邑郡为朔州,辖鄯阳、常宁两县……

    ……

    风雪之中,残破的马邑城巍巍屹立,破旧的城砖、残缺的城墙,无一不在述说着这么一座自战国时期便成为中原王朝所操控的最北方的城池,在历代对外战争之中所发生的一幕一幕可歌可泣的故事。

    李牧于此屯兵,北抗匈奴,灭了襜褴,败了东胡,匈奴单于逃跑千里,此后十多年,没有匈奴不敢接近赵国边境城镇。蒙恬率领三十万大秦虎贲北击匈奴,在此筑城养马,收复河南之地,修筑万里长城。卫青从马邑出定襄,北越大漠,直抵燕然;霍去病从马邑出代郡,狂飙突进两千余里,单于遁逃,封狼居胥!

    华夏民族的历史上,这是一座不起眼的城池,却承载着太多的血泪与辉煌!

    ……

    再过两天便是除夕,即便是时值寒冬,北边有薛延陀寇边,却也不能阻挡马邑百姓欢度佳节的气氛。一大早,因为军情紧张局势不明,东、北、西三面城门尽皆封锁,南城门却车马辚辚,人流熙攘。

    马邑地处边陲,却绝不贫瘠。

    早在战国、秦汉时期,南起雁门关、北至杀虎口,人们就走出了一条“马邑古道”,古道南延北伸,形成了中原和大漠以至中亚、欧洲互通的交通大动脉,并保持着类似于丝绸之路一般的畅通。

    此刻薛延陀屯兵定襄之北,气势汹汹,绝大多数商贾不敢涉险穿越被薛延陀控制的地域,便选择驻留在马邑城内,反正马上就过年了,赚钱也不差这么几天,歇歇脚也是好的。

    于是乎,看上去破败的马邑城,却愈发显得繁华兴盛起来……

    城中府衙之内,气氛却有些紧张。

    薛万彻瞪着一双铜铃也似的牛眼,大声呵斥道:“汝不过一个小小的边镇守将,焉敢在吾面前颐指气使?此刻薛延陀二十万大军陈兵定襄城下,随时都能爆发一场大战,难道你指望定襄城里那些个老弱病残的突厥人能够抵挡薛延陀的进攻?一旦定襄失守,薛延陀的兵锋直抵马邑,危及整个朔州,就连吾等身后之长城都随时可能被薛延陀人翻越,到那个时候,丢城失地之责任,你来背么?”

    说起来,薛万彻这人也着实奇葩,平素好似智商欠费一般,就是个粗劣鲁莽的性子,凡事不过脑子,可偏偏到了战场之上却清楚明白,什么事儿该干什么事儿不该干,心里门儿清。

    天生就是一个将才……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年约而立的将军,一身戎装整齐利索,面白无须,脸色微白,此时神情淡淡,似乎对薛万彻的暴跳如雷视若不见,只是拈着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缓缓说道:“那就末将来背!”

    薛万彻生生被他给气笑了……

    手指差点指上这个将官的鼻子,嗤笑道:“你来背?你背你个娘咧!一个边镇守将,豚犬一般的东西,也敢大言不惭?你特么背得起么!宇文法,休要说某没有警告你,速速将城门的兵卒撤走,否则阻拦某前去定襄与阿史那思摩汇合,信不信老子立马斩了你的狗头!”

    他到底是个杀才,一向豪横惯了的,此刻被一个边镇将军拿捏着,哪里还管得了颜面?连对方的长辈祖宗都给问候上了,张嘴闭嘴一句比一句难听。

    宇文法瞳孔一缩,面上怒气一闪即逝,沉着脸,道:“大将军休要动怒,末将何曾不准大将军前往定襄?您是大将军,吾自然受您节制,您的命令,末将岂敢不听?末将麾下的兵卒封锁城门,只是防备薛延陀的细作混入城中,南门不是就没封锁么?末将即刻下令,让兵卒打开四门,任由大将军您去往何处,如何?”

    他这番不卑不亢的神情,却是愈发让薛万彻气炸了肺!

    这位浑人在长安都不是个低头服软的主儿,何况是到了边镇,面对一个小小的边将?劈手拿起桌上的茶盏,照着宇文法的脑袋就丢了过去,嘴里大骂道:“滚你个娘咧!瓜怂蛋子跟老子玩这一套?粮食草料呢?给某粮食草料,老子这就出城去,否则咱们没完!”

    宇文法着实没料到这人一句话不来就敢动粗,猝不及防下被砸个正着,茶盏砸在额头当即碎裂,额头也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当即涌了出来,宇文法伸手去捂,却如何也捂不住,半边脸立刻就染红了。

    门口的兵卒听到里头的动静,赶紧进来查看,见到宇文法一脸是血形容狼狈凄惨,尽皆吃了一惊。紧接着,宇文法麾下的边军一拥而上,就将薛万彻给围了起来,而薛万彻的亲兵部曲见状,哪里肯示弱?“呼啦”一下来了个反包围,大堂内顿时剑拔弩张。

    宇文法又惊又怒,捂着额头站起身,怒声道:“大将军何至于此?末将乃是朝廷委任之边将,非是您府上家奴,亦非阿猫阿狗,大将军如此羞辱末将,军纪何在?国法何在?”

    “呸!”

    薛万彻嚣张惯了的,当即骂道:“你个兔崽子眼里还有军纪?还有国法?别特么以为老子是个蠢货,不知道你们心里头盘算着的那点道儿道儿!有能耐尔等去杀良冒功,这马邑城来往商贾无数,每年宰个百八十的嫁祸给山匪路霸,岂不容易?但抢攻抢到老子头上,没门儿!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谁!娘咧!一群混账王八蛋!怎么着,仗着人多?来来来,你特么如果是你爹的种,你照这儿砍,老子躲一下皱皱眉毛,特么随你姓!”

    说着,这浑人就将脑袋往宇文法面前伸,宇文法让了一下,他继续拿脑袋去撞宇文法的前胸,护心镜撞得砰砰响,宇文法一脸蒙蔽,只能连连后退……

    他是真没想到薛万彻居然这般棘手!

    前两日家中传来消息,几位关陇集团的大佬商议一番,认为薛延陀前来必然不会有大的战事,无非是小打小闹的一些战斗,只要能够杀一杀薛延陀的锐气,最后必然撤军。

    而趁此机会,既能磨炼一番各个家族在军中的子弟,亦能赚取一些功勋。

    固然功勋不大,但是将几个子弟推上偏将之列,他宇文法亦能顺便升一格,倒也足够了,毕竟薛延陀二十万大军倾巢而来,朝野上下尽皆震惊,只要能够退敌,朝廷自然不吝奖赏。

    想要将功劳揽在手里,自然就要将朝廷派来的薛万彻与房俊挡在外围……

    宇文法当仁不让,接过了这个任务,做出了周密的安排。

    雁门关那边他严令不准右屯卫出关,只要房俊敢硬闯,无论成与不成,最后丢脸的都是房俊。身负虎符节旄,居然连一个小小的守关校尉都镇不住、摆不平,最后不得不大打出手,这是什么水平?

    不堪大任!

    皇帝下诏将其召回都是轻的,说不定就得削爵降职,严词申饬……

    至于薛万彻更好办,久闻这位是个浑人,脑子不大好使,届时只要推搪朔州粮秣不足,无法支持右武卫开拔前往定襄,就算薛万彻再是火大,能奈他何?还不是乖乖的待在朔州,一步可无法离开。

    朝廷派了两支大军前来,这已经是目前所能够调拨的极限,然而即便如此,亦要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关陇集团将这一次薛延陀寇边所带来的功勋攫取得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然而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有算到薛万彻这个浑人耍起浑来,一点道理都不讲!

    你跟他说什么粮秣不足,人家根本不听,只是一味的说是皇命不可违,宇文法相信,只要自己敢继续说这种粮秣不足的话,那么薛万彻就能率领大军饿着肚子开拔,前往定襄与薛延陀作战!

    到了那个时候,哪怕右武卫饿死冻死几个兵卒,朝廷也势必要追查原因,自己那可就是谎报军情,按罪当诛……

    这人怎地就这般浑?完全不讲道理啊!

    宇文法一个头两个大。



    秀才遇到兵,这是很无奈的一种事。

    当你自以为凭借智商上的优势,可以轻易的给对方剖析厉害,然后诳入彀中,却发觉人家对你精心编织的话语根本听不懂,这真的很打击人……

    薛万彻便是如此,任凭你宇文法好话说了三千六,我只认准必须赶赴定襄,一是片刻不得迟滞,令宇文法茫然无措。

    最终,宇文法不得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不是不讲理么?

    那行,咱也不讲理。

    “砰”宇文法狠狠的踹翻一张桌子,大怒道:“仓促之间末将无法筹集足够的粮食草料,就算砍了末将的脑袋亦是无用!大将军若执意出城,自去便是,但请在战报之上莫要攀扯末将!”

    言罢,捂着鲜血淋漓的额头气冲冲离去。

    他这么不管不顾的一走,薛万彻反倒傻了眼。

    没有粮食草料,这冰天雪地里头,数万大军吃啥喝啥?定襄城里什么情况猜也能猜得到,一群突厥人还未学会耕田种地,囤积的过冬物资大抵也就是一些牛羊,几万大军抵达定襄,且不说阿史那思摩舍不舍得那些牛羊,就算舍得,只怕没几天的功夫也得给啃个精光,到了明年春天,突厥人都得饿死……

    没有粮食草料,出城是肯定不能出城的,即便薛万彻急的火烧火燎,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待在马邑城中,等着宇文法筹集到粮食之后,再行出城前往定襄,协助阿史那思摩。

    *****

    宇文法回到自己的住处,唤来医官为自己清洗一番伤口,然后仔细包扎。

    一位属下担忧道:“将军,这薛傻子油盐不进,性格又是这般暴躁,咱们怕是拖也拖不了几天,万一过两天这厮依旧吵闹不休,那可如何是好?”

    这人亦是关陇集团出身,作为宇文法的心腹,自然知道他的任务便是将房俊、薛万彻等人拖住。事实上家族下达的命令,是要将阿史那思摩也留在马邑的,只是人家阿史那思摩大抵是惦记着定襄的族人,根本就没有进驻马邑,单枪匹马绕城而过,直接去了定襄。

    盐水侵蚀伤口,疼得宇文法脑门儿腾腾直跳,闻言恨恨一锤桌子,骂道:“这个浑人!焉敢如此辱我?定然不予其干休!”

    嘴里骂的欢实,心里其实愁的不行。

    这人完全不讲道理,任你说破嘴,他只一句“要出城”,为之奈何?

    不仅暗暗埋怨家族,那帮老家伙只知道坐在家里喝着美酒拥着美妾,琢磨着阴谋诡计,却浑然不顾地下的人面对这样的任务有多大的难度,完成了当然好,完不成就得面临责罚……

    真特么一群老不死的!

    家族家族,成天到晚的叨叨着要为了家族,可是老子在马邑吃沙子吃了十年了,为家族立下了多少功勋?可有人想过将老子调去关中、江南,好生享受一番么?

    房门被撞开,一个部曲急匆匆快步入内,挟带着一股风雪冷气。

    宇文法刚刚清洗伤口,已经脱去甲胄解开上衣,这会儿被冷风一吹,冻得激灵灵打个寒颤,骂道:“慌慌张张的,等着投胎么?”

    骂完,心里却忍不住有些伤心。

    咱本是温文尔雅的世家子弟呀,想当年那也是玉树临风丰神俊朗,长安城中不知有多少名门闺秀暗暗倾心,现如今却不得不在这边陲之地一呆就是十年,成日里根一群厮杀汉泥腿子为伍,性子也磨砺得好似这马邑城头的城砖一般粗粝不堪,张口闭口都是粗话,真是悲哀啊……

    那部曲吓了一跳,他刚刚从城门处回来,尚不知自家将军挨打之事,狐疑的瞅瞅半个脑袋都包扎得跟个粽子似的宇文法,战战兢兢道:“启禀将军,刚刚雁门关那边派来斥候,翻阅山岭赶来报信,说是虽然留下了右屯卫,但房俊单枪匹马一个人出关,已然向着马邑赶来了,算算时间,用不了几个时辰便能抵达,请将军知晓,早作绸缪。”

    宇文法一愣:“单枪匹马就来了?”

    旋即狠狠一拍桌子,骂道:“这棒槌!”

    特么都不按套路来啊!

    薛大傻子一根筋,任你说的天花乱坠,他也只是认准要出兵定襄;这个房二棒槌更是夯货,部队都给留在雁门关了,居然一个人单枪匹马就奔着马邑跑过来了……

    是自己久未回长安,已然不知道如今长安之风气了么?

    怎地这帮子浑人棒槌,一个比一个的身居高位、加官晋爵?

    宇文法头痛的捂着脑袋。

    与薛万彻的情况大致相同,这又是一个不讲理的主儿,甚至更难搞定。当着薛万彻,他还能诸般借口,只要将来收拾了薛延陀人,就算有什么不妥之处,亦可将功折罪。

    可房俊是有御赐虎符节旄的!

    虎符是什么?

    那是至高无上的调兵权,虎符一出,他宇文法就算是面对刀山火海也得往前冲,否则就是违抗军令,那是要掉脑袋的!

    节旄是什么?

    那是大唐皇帝的象征,节旄所至,如朕亲临!

    一旦房俊抵达马邑,如薛万彻一般执意要求出兵,自己还如何推搪?

    心腹下属瞅了瞅烦闷不已的宇文法,摆摆手将部曲赶出去,弯腰凑到宇文法耳边,低声道:“将军,这朔州可不比关中,地广人稀兵荒马乱的,山匪路霸数不胜数,那位房驸马单枪匹马的穿越关道山岭,这万一遇上劫道的凶徒,可保不齐出点什么意外……”

    宇文法烦躁的摆摆手:“那房俊又不傻,必然走的关道,关道之上往来商贾不绝,哪里有什么山匪路霸的敢在关道之上劫道……嗯?”

    说到这里,他脑子里猛地闪现一个念头,愕然看向心腹下属。

    心腹下属狠狠一点头:“嗯!”

    “嘶……这这这,这万一房俊出了点什么意外,可是不好收场啊!”宇文法婆娑着脑袋上的纱布,犹豫不决。

    房俊那是什么人?皇帝的女婿,房玄龄的儿子,华亭侯、兵部左侍郎……不仅仅是第一流的勋戚,更是朝中重臣,若是在马邑出了什么意外,他宇文法如何逃脱牵连?

    心腹下属神情狠厉:“那又如何?将军已然通知那房俊,马邑城小,右武卫已然进驻,军营不足,只能让右屯卫稍稍等待,可房俊自己等不及,单枪匹马出了雁门关,亦未事先通知将军派人接应,这中间出了差错……怨得谁来?”

    宇文法婆娑着脑袋,沉吟道:“这个……万一事情泄露出去,那可就是弥天大罪,不可为也,不可为也。”

    心腹下属单掌成刀,狠狠向下一切:“没人会知道!”

    宇文法犹豫良久,终于一狠心,点点头。

    *****

    定襄城北。

    薛延陀营帐连绵数里,一顶一顶的帐篷在寒风之中矗立,外围的马圈之中战马吃过草料,都老老实实的歇息,一队队巡夜的兵卒冻得瑟瑟发抖,顶风冒雪在营地四周往来巡梭。

    夜幕缓缓降临,风雪依旧未歇,远处的定襄城已然模糊一片,看不清轮廓,视线之中唯有营帐之内火烛映照出的鹅毛一般大雪。

    一条人影自营帐之中走出,身上披着黑色的皮裘,到了营帐外围遇上一队巡逻的兵卒,说了几句话,待到兵卒离开之后,方才快步走出营地,没一会儿的功夫,来到一处土岗之后背风之处。

    早有人等在这里……

    一袭黑衣,站在土岗的凹洼之处,放佛与黑夜融为一体。

    穿皮裘之人快步走到近前,声音有着难以压抑的激动:“这么多年,你同先生去哪儿了?害得我好找啊!”

    黑衣人头上戴着斗笠遮挡风雪,脸孔隐藏在阴影之下,闻言笑道:“先生年纪大了,受不得跋涉之苦,为了躲避那些突厥贵族的追杀,不得不隐居起来。闲话休说,当年先生的恩情,汝可还记得?”



    “这是什么话?当年若非先生求情,咱早就被可汗剁成了碎块儿扔到野地里喂狼,骨头都剩不下一根!先生大恩,咱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这么多年若非找不到先生,咱那里会跑去薛延陀跟着那帮子腌臜货厮混?”

    穿皮裘的人显然很是愤怒,压低着嗓子辩解。

    黑衣人轻笑一声,道:“很好,不枉先生当年不惜得罪可汗,亦要救你一命……眼下,先生有一事拜托,不知你能否办好?”

    穿皮裘的人大喜过望,忙道:“咱就等着报答先生的大恩呢,只要先生一句话,这条命就是他的!”

    “很好!附耳过来,某与你细说……”

    “……”

    风声呼啸,大雪飘飘,将一切阴谋诡计都遮掩起来,天地之间一片苍茫,看似纯洁无垠。

    *****

    “什么人?”

    “吾乃胡禄俟利发吐迷度,求见二王子。”

    “胡禄俟利发”乃是柔然、铁勒、突厥、回纥等族的官名,各部首领大多以此自称,父兄死,子弟继职。

    吐迷度是回纥首领,而回纥乃是薛延陀治下最强悍的部族之一,深受夷男可汗之重视,在薛延陀境内地位尊崇。

    “二王子已然歇息,若阁下并无要事,不妨明早再说。”

    卫兵婉拒。

    “还请入内通禀,实在是十万火急之事,方才深夜前来。”

    吐迷度坚持。

    大帐之内,大度设刚刚睡熟,便被吵醒,起床气甚为暴烈,一骨碌爬起来,怒喝道:“何人在外喧哗,来人,拖出去剁碎了喂狗!”

    账外瞬间一静……

    少顷,吐迷度的声音响起:“二王子,吾乃吐迷度,有十万火急之事前来告之。”

    大度设一肚子火气,却不能冲吐迷度发泄,回纥铁骑战力剽悍,族人众多,薛延陀一向对于优待有加,绝不能生出嫌隙。

    忍着气,道:“赶紧进来。”

    紧接着,大帐门帘挑开,一个亲兵武士拿着灯笼进来,将桌案上的灯烛点燃,这才退出去。

    吐迷度走进大帐,弯腰施礼:“见过二王子。”

    大度设光着膀子坐在榻上,一身肌肉虬结,脸上的胡子杂乱如草,一双眼眸鹰隼一般盯着吐迷度,态度还算和蔼:“原来是俟利发,这深更半夜又冷又晚,到底有何事?”

    吐迷度依旧保持着弯腰的姿态,低声道:“启禀二王子,就在刚刚,赵先生派人前来寻我……”

    大度设一脸迷糊:“赵先生?哪个赵先生?他自去寻你,与我何干?”

    吐迷度道:“是赵德言赵先生。”

    “赵德言……赵德言?!”

    大度设先是懵然,继而醒悟,大吃一惊,当即就从榻上站起,喝问道:“他不是死了吗?”

    对于薛延陀来说,突厥人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宿敌。

    在突厥人强盛的岁月里,薛延陀就像是一个受气的小媳妇,不仅要派出族中最强壮的战士帮助突厥人打仗,还得将族中最漂亮的姑娘送去突厥人的营帐,生出孩子之后才能归还……

    可即便是如此,亦未曾降低突厥人对薛延陀的忌惮,每一次打仗薛延陀都会冲锋在前,但是战后分好处的时候,却往往都是最少的。

    作为除去突厥人之外大漠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薛延陀却只能龟缩在郁督军山以北荒凉的大碛深处,过着悲惨的生活。

    为何突厥人如此忌惮薛延陀呢?

    都是拜这位赵德言所赐!

    作为突厥可汗的谋士,赵德言先后数次向处罗可汗、颉利可汗谏言,认为回纥人口众多性情剽悍,迟早必成为突厥的心腹大患,当予以剪除。处罗可汗与颉利可汗对赵德言言听计从,对薛延陀展开毫不留情的打压与削弱,并且将薛延陀驱赶到极北之处的大碛,不许其在阴山下的牧场放牧。

    薛延陀人恨突厥人,更恨赵德言!

    然而,也正是赵德言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妄图将突厥打造成为一个与汉人王朝一般强盛的汗国,导致突厥内患频仍政局动荡,最终被大唐那位“军神”李静率军千里突袭,一朝覆灭。

    薛延陀人因此才得到喘息之机,并且一举成为草原打磨的霸主!

    故而,薛延陀人对于赵德言,当真是又爱又恨,爱恨纠缠……

    但更多的,却是恐惧!

    有无数的传说至今在草原之上流传,印证着那位智者冠绝天下的智慧,以及绝情冰冷的胸怀……

    吐迷度苦笑道:“在下亦曾认为他死了,可就在刚刚,他派遣自己的侍者传信于我,叫我出营见他。”

    大度设没有问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告知此事,在草原上,赵德言是一个传奇,受过他的恩惠、受过他的胁迫这数不胜数,谁也不知道哪个人就会与赵德言攀上关系。

    “他说了什么?”

    大度设有些紧张,能够让吐迷度深更半夜进入自己营帐,显然不是小事。

    更何况,能够劳动赵德言出面的事情,又岂会是小事?

    吐迷度沉声道:“当年,父汗遭受族人驱逐,流亡在外,曾蒙受赵德言救命之恩,后来能够顺利回到族中继承俟利发之位,赵德言亦有相助。故而,吾父曾言,要世世代代记得恩惠,试图报之。赵德言命侍者传信于我,实则是想通过我告之二王子,大唐派遣右武卫、右屯卫两支精锐部队前来定襄,右屯卫未至,右武卫被马邑城中试图贪功的将领所牵制,定襄城中,唯有阿史那思摩率领突厥族人镇守,若是二王子能够集结大军给予雷霆一击,定然能够在马邑城的汉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一举攻陷定襄城,将定襄以北整片肥沃的草场尽收入汗国账下!届时进可攻退可守,二王子的威名,将闪耀郁督军山的王庭,成为薛延陀战功赫赫的大英雄!”

    大度设呼吸粗重起来。

    吐迷度口中的“父汗”,乃是上任回纥首领药罗葛·菩萨,勇武有谋,好打猎,战争中必身先士卒,战无不胜,所以下属都敬畏依附,但却遭到他的父亲回纥首领时健的驱逐。时健死后,部落中人认为菩萨贤能,将其迎回,立为君长,回纥从此逐渐强盛。

    当年,正是药罗葛·菩萨率领回纥铁骑与薛延陀合攻東突厥北疆,颉利可汗派欲谷设率领十万骑兵征讨,菩萨自带五千骑兵在马鬣山将其击溃,直追至天山,俘获大批人马,威震北方。

    从此回纥成为薛延陀最忠实的盟友,在独乐水上树起牙旗……

    吐迷度说出这番往事,显然实在告诉大度设,赵德言不会欺骗于他。

    攻陷定襄城,活捉阿史那思摩?

    只要想想这等功绩,大度设都全身发颤……

    在薛延陀王庭,他的兄长拔灼深受爱戴,几乎毫无疑问的将会成为下一任的薛延陀可汗。在薛延陀的传统当中,王子继承大汗之后,他的兄弟要么被杀死,要么被驱逐,大度设不愿意那样。

    拔灼凶残霸道刚愎自用,一旦他继承大汗之位,自己绝无活下去的机会。

    他从来不曾心服于拔灼,那个野蛮剽悍的家伙只是占着长子的优势,这才得到族中诸多支持,脑子里头除了肌肉什么也没有,蠢得要死,凭什么继承大汗之位?

    或许,自己能够贡献定襄城,活捉阿史那思摩,彻底覆灭突厥人的功绩足以使得族中的长者对自己刮目相看,若是再能够将定襄以北广袤的草场尽数纳入汗国之账下,为汗国夺取一个进攻大唐的桥头堡,那么,自己未尝就没有问鼎可汗之位的机会……

    薛延陀可没有什么该死的嫡长子继承制,可汗的位置,只能由薛延陀最强壮的雄鹰来继承!

    大度设心急火燎,当即道:“吩咐下去,斥候齐出,刺探马邑城之实情!所有首领大将,尽皆前来大帐,商议出兵定襄是否可行!”



    “二王子英明!”

    吐迷度送上一记免费的马屁,退出了大帐。

    大帐外风雪依旧,吐迷度看着黑暗的天空,感受着羽毛一般的雪花落在脸上的冰凉快意,心头如火一般在燃烧。

    或许,这一仗过后,不仅仅突厥将会彻底消亡成为历史之中的一个名词,强横一时的薛延陀亦将遭受重挫,而这,就将是回纥崛起的最好时机!愚蠢的薛延陀人呐,为何非要跟大唐硬碰硬呢?

    大唐地域太广,人口太多,又岂是草原民族可以征服的?

    不要想着占领多少大唐的城池,只需要时不时的去大唐劫掠一番就好了,稳固住草原后方,才是头等大事……

    天色已然暗了下去,自雁门关前往马邑城的关道上空寂无人,唯有北风漫卷着大雪飘飘洒洒,天地萧索,四野苍茫。

    一支全副武装的骑兵在风雪之中疾行,向着马邑城前进。

    房俊位于中央,前后皆有护卫,他将斗篷蒙住头,脸上带了口罩,只露出一对眼睛。

    在他的身前,则是一位亲兵顶盔掼甲,头顶的红缨迎风飘荡,身后的红披风烈烈作响。

    这是一个替身……

    雁门关发生的事情,令他心中警觉之心大盛。

    强攻这种事情,从古至今屡见不鲜,从未断绝,本不当大事。朔州乃是关陇贵族们的自留地、后花园,是他们起家的地方,势力强盛不容他人染指,这也说得过去。当初李靖从此率军突袭千里覆灭突厥,开创了自卫青、霍去病之后几乎对外战争的最大功勋,作为地主的关陇贵族出去奉献了大量的兵卒、粮秣、马匹之外,只捞取到边边角角一些可有可无的功劳,却造就了李靖威震天下的“军神”之威名,关陇贵族们为此曾难受了好多年。

    当年那一战,可是有许多关陇贵族出身的将领亲身参与,结果尽皆功勋碌碌,连一片衬托红花的绿叶都做不到……

    试想,若是当年李靖的功勋是被关陇贵族获得,此刻有一位“军神”镇场子,皇帝哪里还敢肆无忌惮的削弱关陇贵族,关陇贵族哪里还需要如今这般摇尾乞怜?

    所以当如今薛延陀大军陈兵边境,意欲攻略定襄,并且大言不惭的要求和亲之后,关陇贵族早已将其视为又一次的“突厥之战”,绝不容许任何人前来攫取本该属于他们的功劳。

    战场之上为了抢攻,相互下绊子、挖陷阱,甚至故意释放假消息,这些房俊都能够想得到。

    但是直接将右屯卫阻拦在雁门关,不许其出关一步,这就过分了。

    说到底,抢攻应当是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之下,各凭机心明争暗斗,然而眼下大敌当前虎狼环伺,怎么就开始内斗了?

    是算准了薛延陀不可能大举进攻、悍然开战?

    亦或是根本就不管战果如何,眼里根本就没有朔州的百姓,对于朔州之存亡毫不在意?

    关陇贵族们,大抵是一家一姓的日子过得太久了,浑不知家国天下之区分。当年坑了大隋,还得江山破碎遍地烽烟,山河飘摇民不聊生,一个诺大的帝国轰然坍塌,如今,还是用老一套来对待大唐。

    他们眼里,根本就不在乎大隋亦或是大唐,甚至根本不在乎身边的是胡人亦或是汉人,只要能够保住家族的荣华富贵,哪怕是认贼作父卑躬屈膝,亦毫不迟疑。

    他们的胆子太大了!

    房俊不介意用最卑劣的恶意去揣测这些关陇贵族们的风骨,既然能够做得出将右屯卫挡在雁门关,不许出关守卫整个朔州的决定,说不得也敢在这冰天雪地里头,悍然刺杀……

    北风很大,卷起雪花在天地之间飘荡,积雪刚刚落地便被大风卷起,堆积在山坳岩石的背风之处,故而路上的积雪并不厚,大抵只有半尺左右,虽然不可全力奔驰,但行进速度绝对不慢。

    高侃与卫鹰紧紧守护在房俊左右,两双鹰隼一般的眼眸眯缝着,时刻注意周边的情况。

    自雁门关出来,他们便得到了房俊的警告,说是极有可能会遭遇到“山匪路霸”之类的行刺,当即便将心都提了起来。

    都明白房俊的意思。

    哪里来的那么多山匪路霸?

    定然就是被关陇贵族掌控的边军势力,意欲阻挠房俊前往马邑城……

    大风在远处的山坳之间吹过,发出“呜呜”的呼啸,宛若鬼哭。

    “砰”

    一声沉闷的声响隐藏在风雪之中,若非仔细留心去听,怕会跟风声混淆在一起,难以区分。

    但是对于始终打起精神的房俊以及亲兵部曲们来说,却清晰可闻。

    那是弩弦震动的声音!

    身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亲兵在弩弦震响的一刹那,便矮身藏在马腹之下,一支弩箭如同地狱的勾魂使者,陡然出现在他的头顶,生生穿进头盔顶部绑着红璎珞的尖锥,余势未竭,将头盔射落在地。

    “那边!”

    高侃暴喝一声,提着马缰一夹马腹,战马四蹄腾空,向着弩尖射来的方向便疾驰而去!

    整支骑兵在大路上拐了个弯,铁蹄踏碎路面冰冻的积雪,一时间冰屑飞扬,向着那个方向狂冲过去。

    房俊与高侃冲在最前头,上身紧紧的贴着马背,眼眸一瞬不瞬的盯着前方一个小小的土岗。

    如此大风之下,想要一箭夺命,那就必须拉近距离,否则再是何等强弓在这等风力之下都会失去准头。弩箭射来的就是这个方向,而这个土岗几乎是附近唯一的掩体,刺客必然就藏身在土岗之后!

    高侃冲在最前,眨眼间已经来到土岗之上,胯下战马腾空一跃,跃上土岗,半空之中高侃已然抽刀出鞘,暴喝一声:“贼子,哪里跑!”

    房俊亦将横刀抽在手中,一手提缰绳,带领着十余骑旋风一般飙上土岗,便见到高侃已然一马当先,向着土岗的背面杀了过去。

    在那里,雪白的雪地上,正有二十余个黑影向着另一个方向狂奔逃命……

    不远处的地方,十几匹马在雪地里清晰可见,想必是害怕马匹发出嘶鸣破坏了刺杀行动。

    双方差距不过是二十丈左右,战马全力提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衔尾追上。高侃一马当先,身子伏在马背上,手里的横刀狠狠劈下,一名刺客惨嚎一声,被从后劈砍在脖颈上,一颗头颅瞬间飞起,滚烫的热血飙出,无头尸体又奔出了好几步才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于此同时,那股鲜血也溅落在雪地上……

    “嗬!嗬!嗬!”房俊与亲兵部曲们一起催动战马,扇面阵型掩杀而上,对方在雪地上狂奔逃命,可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几乎是甫一接触,对方便瞬间崩溃,要么被当场斩杀,要么抱着头趴在雪地里投降。

    原本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刺杀,却反过来成了突袭……

    高侃跃下马背,一脚踹翻一个俘虏,将他的衣领子猛地撕开,露出了里头唐军制式革甲,回头对房俊大声道:“是边军兵卒!”

    房俊点点头,刚刚被这些刺客遗弃在土岗之上用以刺杀他的蹶张弩,就已经暴露了这些人的身份。蹶张弩乃是军器监所造的最高等级的单兵弩箭,射程可以达到三百步,接近五百米,三百米内杀伤力极强,一百米内甚至可以洞穿轻薄的铁甲……

    再加上身上的戎装,这些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房俊叹了口气,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若非自己早有准备,一路上打起精神防备着这种情况,说不得就能被对方得了手。此处位于雁门关与马邑城的中间空虚地带,有盗匪出没无人会感到奇怪,事后就算有人生疑,宇文法亦可一推二五六,死不认账。

    为了抢攻,还是未曾到手的功劳,就敢悍然刺杀中枢派来的大将?

    还真是找死啊……



    房俊面色铁青,下令道:“留下两个人证,余者尽皆格杀!”

    “喏!”

    高侃领命,命人将这些兵卒捆住,当场格杀。

    此行房俊的部曲亲兵只有十余人,带上这么多的俘虏那是自找麻烦,也看顾不过来,一旦被逃脱,极有可能去给宇文法提前送信示警,有碍于房俊接下来的行动。

    “饶命啊!”

    “别杀我,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要杀就杀,皱一皱眉毛不是好汉!”

    “求求你们,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三岁的孩儿……”

    “来砍耶耶,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有人慷慨赴死,有人哀嚎求饶。

    他们是军人,在战场上可以悍不畏死的冲锋陷阵,但他们不是死士,面对雪亮的横刀,不可能每一个都能做到淡漠生死引颈就戮。

    房俊此刻没什么同情心,大手一挥,当即惨呼连连,一颗颗人头滚落,雪地被滚烫的鲜血染红,少顷,又被大风卷来的积雪覆盖,重回洁白,将一切掩盖。

    “上马,天亮之后抵达马邑城!”房俊大声下令,翻身上马。

    亲兵部曲齐齐应诺,高侃和卫鹰将两个人证捆住手脚,嘴里塞了破布,横着放在马背上,一行人勒住缰绳回头越过土岗,沿着关道直奔马邑城。

    *****

    定襄城北,薛延陀大营。

    十余根牛油火把滋啦啦的燃烧着,将整座大帐照得通亮,火把燃烧冒出淡淡的青烟,使得大帐里乌烟瘴气。

    不过草原胡族买不起汉人的蜡烛,一辈子这么烟熏火燎的早就已经习惯……

    大度设穿戴整齐,披着大氅,眯着眼瞄着座下回纥、拔野古、同罗、仆骨、多滥葛、思结、阿跌、契、跌结、浑、斛薛等铁勒十余部的首领,心中豪情顿生。

    铁勒一直是大漠草原上最强大的民族,却由于内部分裂,不得不依附于突厥,为了突厥之强盛出汗流水,贡献牛羊子女,却依旧遭其猜忌,挑拨打压,一盘散沙。

    直至薛延陀崛起,一统铁勒诸部,才实现了铁勒的大一统!

    团结的铁勒人是绝对不可战胜的,他们就是草原大漠上的狼群雄鹰,刀锋所至,所向无敌!

    “诸位,刚刚得到一个消息,便召集诸位前来商议,还望诸位莫要怪罪扰了好梦。吐迷度,你跟大家说说情况。”

    “喏!”

    吐迷度清了清喉咙,便将赵德言派人前来寻他一事说了。

    这人口齿伶俐,语气抑扬顿挫,分说的非常清晰……

    他话音刚落,帐内变形喧闹一片!

    “赵德言那个老贼居然还没死?”

    “那老狗估计得有一百岁了吧,真能活呀!”

    “那奸贼害得我们铁勒诸部好苦,他的话怎可取信?”

    “是极是极,必然有陷阱等着我们,我们铁勒人不死光,那老狗绝不肯去死!”

    ……

    赵德言在草原上的威名太甚,哪怕十余年不见踪影杳无音讯,但是此刻名字出现在大帐之内,这些铁勒诸部的首领们顿时想起以前赵德言对突厥几任可汗的谏言,由此而带给铁勒诸部的打压和迫害。

    那可真真是痛入骨髓,铭心刻骨!

    斥责喝骂,怨声载道。

    大度设被吵得脑仁疼,赶紧挥挥手,喧嚣声这才渐渐低落,他开口问道:“吵吵嚷嚷的,成什么样子?固多,你来说说。”

    固多是仆骨部的首领,长得五大三粗豹头环眼,很是威猛,闻言便说道:“二王子,当年那赵德言在处罗可汗与颉利可汗帐下效力,被两位可汗多为倚重,以谋士相待,期间不知多少次蛊惑两位可汗迫害打压吾铁勒诸部,其中尤其是你薛延陀部为最,都给赶到郁督军山以北的大碛里头,白天烈日暴晒,夜晚寒冷刺骨……那赵德言就是吾铁勒诸部的生死仇敌!焉能听信他的话?”

    此言一出,当即便有不少人支持。

    实在是赵德言在这些铁勒部众心目之中宛如魔鬼一般狠厉的形象,太过铭心刻骨……

    大度设又指着一个枯瘦老者,问道:“屈利失,你来说说。”

    屈利失乃是拔野古部族的首领,闻言眼珠转了转,连忙道:“二王子,吾不赞成固多之言。说起仇怨,这草原之上恩怨情仇数之不尽,不说咱们铁勒人与突厥人几百年的仇恨,即便是咱们在座这些人尽皆铁勒后裔,可是彼此之间有仇的还少了?草原上素来就是谁强大听谁的,不仅占据着最肥美的水草、最肥硕的牛羊,亦占有着最美的女子!大家你争我抢的,怎么可能没仇?依吾看来,那赵德言固然与铁勒有仇,但是与突厥的仇怨更甚!现在草原之上都流传着他其实乃是汉人,因为家族被突厥屠尽,这才矢志报仇,隐姓埋名成为突厥可汗的谋士,蛊惑愚蠢的颉利可汗学习汉人搞什么变革,结果弄得天下大乱,被唐军趁机覆灭。说起来,突厥人对赵德言的亡国之恨,比我们多得多!双方血仇似海,怎肯善罢甘休?所以,此次赵德言定然是要借助我们铁勒之手,彻底的覆灭突厥!”

    拔野古部在铁勒诸部之中势力弱小,素来以薛延陀马首是瞻,屈利失这人也极其擅于钻营,见到大度设有倾向出兵定襄之意,而不是原定的威压定襄以达到与大唐和亲之计划,便顺着大度设的意思说下去……

    果然,大度设闻言之后,脸上神色好看不少。

    “放屁!你这老东西除了溜须拍马,简直一无是处!且不说马邑城内的唐军驻军,右武卫已经到了城中,尚有右屯卫正在赶来的路上,这两卫皆乃大唐军队之中的精锐,两卫加起来足足七八万兵马,万一在吾等攻打定襄之时忽然出现,届时吾等进退失据,悔之晚矣!”

    固多怒目而视,破口大骂。

    屈利失老脸涨红,怒叱道:“放肆!你个小崽子出言不逊,你爹在这儿亦不敢与吾这般说话!汉人也说‘以正合以奇胜’,当年李靖千里奇袭方才覆灭突厥,若是尽皆如你这般畏畏缩缩怕这怕那,至今突厥还强盛依旧,吾等还要在大碛之上遭罪!哪一场仗是十拿九稳的?正因为有风险,收获才会巨大!”

    ……

    两人争吵不休,旁边亦有看热闹的时不时加入进去,一时间沸反盈天。

    大度设脸色阴沉的坐在主位,一双野狼似的眼睛狠狠的盯着固多等人。

    敢在大帐之内如此肆无忌惮的吵嚷喧嚣,显然根本就没将他这个薛延陀的二王子放在眼内,他大度设的威望还不足以令这些部族首领噤若寒蝉,忠心追随。

    也正是如此,反倒愈发坚定了大度设的心思……

    唯有拿下定襄,占据白道的广袤草场,他大度设的威望才会冉冉升起,一举超越自己的哥哥拔灼,成为薛延陀下一任可汗的强力争夺者!

    忍住心中怒气,他侧目看上身旁一位满脸胡须身形敦实的大汉,询问道:“大兄,你意下如何?”

    这大汉乃是夷男可汗的侄子、大度设的堂兄咄摩支,英勇善战足智多谋,深受夷男可汗的重用,在薛延陀诸部落的威望也很高。

    咄摩支捋着下颌虬髯,慢悠悠道:“依吾之见,何必争论不休?只需一面准备拔营,一面派出斥候前往马邑城探听虚实即可。若果然如赵德言所说那般,右武卫无力出击,右屯卫尚未到来,那么当可以立即攻击定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攻陷,再回过头来与大唐商议何谈。若赵德言所说虚假,则可以进一步威逼定襄城,胁迫大唐与薛延陀和亲,想必这个时候,大唐是肯定不愿意与薛延陀开战的。”

    薛延陀敢于趁着严冬之际出兵白道川威逼定襄城,就是算准了因为东征高句丽使得举国资源尽皆严重东倾,无暇他顾,扑上去狠狠的咬一口肉吃……



    大度设心中大悦,展颜道:“还是大兄看得清楚!”

    回头肃容下令:“五更之时,起营造反,准备拔营!吾以派遣斥候前往马邑城,只待斥候回来之后带回马邑城的消息,便立即动身!诸位约束部众,切记不可延误,否则莫怪吾不留情面!”

    “喏!”

    命令既然下达,原先的争吵自然告一段落,都是依附于薛延陀的小部落,除去回纥之外,没人敢说个不字。吐迷度全程一言不发,但态度却坚定支持大度设,其立场不言而喻……

    会议结束,各个部落的首领当即返回各自营地,下达命令,准备天亮之后拔营。

    大度设却又遣人将咄摩支、屈利失、吐迷度叫到了大帐。

    “吾欲出兵,攻陷定襄!”

    大度设一开口,便来了这么一句。

    几人愕然……但旋即便明白了大度设的意思,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道:“唯二王子马首是瞻!”

    很显然,大度设选择了相信赵德言的话语,不等斥候回转,便要先下手为强,直接攻陷定襄城,以此功勋来奠定自己在薛延陀汗国之内的威望,为争夺薛延陀可汗增加筹码。

    而在座几人,便是被其视作心腹。

    这是表态战队的时候,甭管心里怎么想,谁还敢在大度设面前说一个“不”字?这位二王子固然不似大王子拔灼那般暴虐凶悍,但阴毒狡诡之处,却是不遑多让。

    “很好!”

    大度设满意的颔首微笑,豪气重霄道:“诸位今日与吾并肩作战,生死袍泽之情,吾终生不忘!待到来日问鼎可汗之大位,诸般荣耀,与诸君共享!”

    几人赶紧起身,俯身拜倒,齐声道:“愿为二王子效死,一心一意,绝不背叛!”

    “哈哈哈!很好!诸位,就让定襄城作为吾展翅起飞的翅膀,终有一日,吾将翱翔于云天之上,俯瞰众生!”

    大度设志得意满,振臂大笑。

    在座几位却是各有心思,自有谋划……

    *****

    定襄城。

    府衙之内,阿史那思摩长吁短叹,郁闷焦躁。

    他深知,自己屁股底下就坐着一个火山口,不定什么时候爆发,就把他连带着所有突厥族人一起烧成灰烬……

    然而自己脑袋上这个狗日的乙弥泥孰俟利泌可汗之位,那是自己愿意当的么?

    分明是李二陛下硬生生扣在他头上的……

    我特么不愿意干啊!

    ……

    贞观四年,李靖突袭定襄、夜袭阴山,一举击溃突厥颉利可汗的牙帐,随后颉利可汗被唐军生擒活捉,突厥灭亡。自此之后,唐朝的攻略重心渐渐转向西域,一则追缴突厥残部,一则谋划攻陷高昌国。

    帝国北疆之军备渐渐松弛。

    代之而兴的薛延陀汗国趁北方空虚之机强势崛起,雄霸漠北,麾下足足有胜兵二十万,成了帝国北面的一大军事强国,无疑也成为帝国北疆潜在的一大边患。

    对此,李二陛下自然不会视若无睹。他知道,如果不采取措施对其进行遏制,日后薛延陀必将成为帝国的一大劲敌。

    贞观十二年,薛延陀的真珠可汗命他的两个儿子分别统辖其国的南部和北部,李二陛下立刻意识到这是分化其势力的一个良机,随即遣使册封他的两个儿子为小可汗,并各赐鼓纛,外示优崇,实分其势。

    然而,这毕竟只是一种间接的防范手段,要想确保帝国北部边塞的安宁,就必须在漠南地区,亦即唐帝国与薛延陀之间的东突厥故地,设置一道捍卫的屏藩。

    事实上,这种分化的策略也宣告失败,夷男可汗的两个儿子摄于父亲之威势,哪里敢表露出一丝半点的窥视汗位的心思?乖巧得如同绵羊,使得李二陛下的分化挑拨之计全然落空。

    贞观十三年春,李二陛下颁下一道诏书,册封右武侯大将军阿史那思摩为突厥的新可汗,赐之鼓纛,同时命突厥及胡在诸州安置者,并令渡河,还其旧部,俾世作屏,长保边塞。

    突厥突然复国,使得薛延陀感受到了极大的危机感。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李二陛下知道薛延陀的真珠可汗必定会有抵触情绪,唯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开战,彼时的大堂正在绸缪攻略高昌国,没有余力对付薛延陀,于是便给夷男可汗发了一道诏书,言道:“中国贵尚礼仪,不灭人国,前破突厥,止为颉利一人为百姓害,实不贪其土地、利其人畜,恒欲更立可汗,既许立之,不可失信。秋中将遣突厥渡河,复其故国。”

    这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听上去也是仁义厚道诚意满满,可扶持突厥以抵御薛延陀之心,却是昭然若揭。

    夷男可汗自然不干。

    咱好不容易从突厥的压迫之下翻身了,现在你又一手将突厥扶持起来,这是咱薛延陀的世仇啊,焉能坐视?

    可就在他蠢蠢欲动意欲趁着阿史那思摩立足未稳之时发兵将其一举歼灭,大唐又派遣使者前来,送出了警告:“尔在碛北,突厥在碛南,各守土疆,镇抚部落。其逾分故相抄掠,必则发兵,各问其罪。”

    这时候大唐兵锋正盛,纵横南北扫荡东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夷男可汗畏惧大唐雄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然而岂止是夷男可汗对于大唐扶持突厥复国不能接受?

    就连被册封为突厥可汗的阿史那思摩亦是一百个不乐意……

    ……

    追忆过往,阿史那思摩心烦意乱。

    这顶从天而降的可汗冠冕,乃是阿史那思摩少年之时觊觎甚久的至高理想,然而现在陡然落在头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喜悦和荣耀,有的只是无尽的恐惧和忧虑。

    时移世易,今非昔比,如今的薛延陀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吆喝的铁勒小部落,集结了铁勒诸部的薛延陀盛兵几十万,地域东至,西至西突厥,南接沙碛,北至俱伦水,强大到没边儿!

    而突厥就算重建,也不是那个高视阴山、控弦百万的大汗国了。

    稍有不慎,就是身死国亡的结局,甚至会牵连着云集在定襄一代的突厥仅余的族人,惨遭灭族……

    贞观十三年被李二陛下册封为突厥乙弥泥孰俟利泌可汗,北上返回漠南重建突厥汗国这一步,阿史那思摩始终没有勇气迈出去。他待在长安城里犹犹豫豫、拖拖拉拉,一直拖到了两年后的贞观十五年,才带着一脸凄惶动身北上。临行前,他凄凄惨惨地给皇帝上了一道临别奏疏,说:臣非分蒙恩,为部落之长,愿子子孙孙为国家一犬,守吠北门。若薛延陀侵逼,请从家属入长城……

    阿史那思摩打定了主意,反正自己就是一条看门狗,一旦薛延陀来攻,自己立即撒腿往南跑,管他三七二十一。

    阿史那思摩北渡黄河后,建牙帐于定襄故城,麾下有户数三万、士兵四万、马匹九万。看着这个迷你型的突厥汗国,夷男可汗又好气又好笑,奶奶的,就这点家当还复什么国啊,捏死你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么?

    自然不放在眼中。

    即便如此,阿史那思摩在定襄只待了不足一年,完成了“复国大业”,便以旧创复发为由,返回长安治疗修养。

    这一疗养,就疗养到这一次被李二陛下遣返定襄……

    一个人在府衙里郁闷彷徨,便遣人将阿史那奥射设、康苏密两人喊了过来。

    阿史那奥射设是处罗可汗与隋朝义成公主的儿子,只是处罗可汗死后,义成公主认为阿史那奥射设长相丑陋身子孱弱,不似雄主,不立其为可汗,反而立处罗可汗的弟弟阿史那咄为大汗,号颉利可汗……因此阿史那奥射设不仅对于抢了自己汗位的颉利可汗非常仇恨,对于放弃他反而立了颉利可汗的母亲义成公主,亦是恨不得千刀万剐。

    康苏密本是颉利可汗的谋士,是栗特人的后裔,结果当李靖率领大军千里突袭,击溃颉利可汗于阴山之时,这位颉利可汗的心腹便裹挟了萧皇后与隋炀帝之孙杨政道,跑到李靖帐前投降……



    这两人皆是草原上的豪杰,见多识广,且心思灵动,阿史那思摩很是信任,便问道:“如今陷入困局,薛延陀大兵压境,即便没有号称的二十万,但七八万总是有的,非是吾突厥可以抵抗,一旦开战,定襄片瓦不存矣!然陛下之命又不敢违背,进退维谷,该当如何?”

    阿史那奥射设道:“明知不可敌而敌者,何其蠢也。皇帝的旨意是将突厥当作与薛延陀之间的缓冲,说白了,就是替死鬼,为大唐看守门户的猎犬。然而仅凭突厥之实力,其实薛延陀之对手?纵然突厥人都死光,亦不可能挡住薛延陀的铁蹄南下。现在马邑城的唐军明知薛延陀兵临定襄城下,却迟迟不肯发兵救援,定是其内部出了龌蹉之事,大汗尽可以率领部众撤出定襄,向南迁徙至马邑城下,寻求唐军庇护,将责任尽皆推卸给唐军将领,皇帝还指望着突厥屏藩漠南,必然不会责怪大汗。”

    阿史那思摩颇为心动,这几乎与赵德言的建议完美契合。

    只是阿史那奥射设是为了保全实力推卸责任,而赵德言却是要诱使薛延陀继续深入,直接与唐军对阵……

    阿史那思摩又看向康苏密,问道:“阁下可有高见?”

    对于这位“卖主求荣”的栗特人,阿史那思摩是非常反感的。当年颉利可汗对其非常器重,委以重任,结果颉利可汗在阴山一战大败之后又被唐军俘获,这位便巴巴的将萧皇后与隋炀帝的孙子双手奉给唐军,换取了功勋官职。

    只是作为李二陛下监视東突厥的“眼线”,阿史那思摩非但不敢得罪他,甚至任何事都不敢予以隐瞒,现在他一心想要率领部众放弃定襄,后撤到马邑城周围,甚至直接撤回长城之内更好不过,但没有康苏密的支持是万万不行的,说不定这位就会在李二陛下面前上眼药,说自己未战先怯……

    康苏密一张马脸又窄又长,好似一个猪腰子,此刻捋着颌下为数不多的几根黄色卷曲的胡须,眯缝着眼睛道:“大唐对吾等恩深情重,报效君王实乃应有之义,纵然粉身碎骨,又何惧此身?”

    就在阿史那思摩满心失望拉下脸之时,这位话锋一转:“不过奥射设之言亦有道理,吾等即便愿意一死以报效天可汗,但薛延陀大军犹如洪水白灾,势无可挡,在无唐军策应支援的情况下,坚守定襄非是明智之举,除去战死之外,于事无补。还不如以退为进,主动回撤马邑城,与唐军汇合一处,合二为一,哪怕薛延陀当真悍然开战,亦可以将其一举击溃,而后从容收复定襄,实乃万全之策。”

    他也不是傻子,当初裹挟着萧皇后与隋炀帝的孙子投降大唐,为的就是高官厚禄长命百岁,现在又岂会愿意将性命丢在定襄?

    阿史那思摩心中鄙视——去特么以退为进,这人当真厚颜无耻……

    不过面上却一副欣然之色,抚掌道:“不愧是当年颉利大汗亦要倚重之人,果然思虑周详、毫无疏漏!某就依从二位之言,即刻下令定襄城中的突厥族人立即收拾行囊,驱赶着牛羊牲畜,回撤马邑城,与唐军汇合!”

    康苏密一脸尴尬,心里怒骂阿史那思摩没担当,自己怕得要死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长安享福,却还要将撤兵的这人推到他的身上……

    *****

    阿史那思摩在定襄进退维谷,马邑城内的薛万彻也愁的不行。

    大军抵达好几日,每日里却仅有维持口腹的一点点粮食草料,一日之间连续催促宇文法数次,命其筹集粮秣供应大军出城前往定襄,却被宇文法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

    现在北边军情紧急,薛延陀安于现状只是施压还好,一旦薛延陀发了疯悍然开战进攻定襄,他薛万彻就是严重的失职!

    可任凭他嘴边起了一圈燎泡,心里火烧火燎,没有足够的粮秣如何出城与薛延陀对阵?

    坐困愁城啊……

    揪着头发,薛万彻茶水都喝不下去,使人将李思文与张大象唤来。

    李思文是李绩的儿子,名门之后见识非凡,张大象的父亲更是足智多谋的张公谨,薛万彻自知自己上阵打仗勇冠三军,耍弄计谋就脑瓜子不够用,将两人唤来问计。

    小吏奉上茶水,便被薛万彻赶走,待到屋内只有他们三人,这才火急火燎的问道:“陛下命吾前来朔州,乃是固守定襄威慑薛延陀,可如今坐困愁城,寸步难行,恐有负陛下之旨意,如何是好?”

    李思文大咧咧道:“宇文法嚣张跋扈,敢同大将军极力作对,想必早有准备,马邑城中即便是有粮秣,亦必然早被其藏匿。以我之见,也只能暂且驻扎于此,反正定襄城乃是突厥人的地盘,即便被薛延陀攻陷也没什么大不了,吾等只需严守马邑城,便再无错处。”

    薛万彻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错又不在我,我上阵杀敌一个顶俩,可是玩起阴谋诡计哪里是那宇文法的对手?皇帝知道我的本事,想来就算按兵不动,也不会怪我。

    张大象却不赞同:“吾等千里跋涉来到边塞,自应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焉能困坐于此,不思进取?马邑城乃是北疆重镇,怎会缺乏粮秣?依我看,不若兵分几路,在城内大肆搜索,定然能够寻到粮秣,而后大军出城,赶往定襄与阿史那将军汇合,与薛延陀对峙,打消那群蛮夷意欲和亲之妄念!”

    薛万彻琢磨一番,懵然点头,觉得这特么也有道理……

    薛万彻乃是猛将,两军阵前冲锋陷阵,自然勇不可当,可是这等两难之局势让他做出抉择,却实在是有些难为人。

    两个人的建议都有道理,可哪一个都不能让他满意,取舍两难。

    抓了抓头发,捋了捋胡须,薛万彻一脸愁苦:“不若先放一放,等待二郎来了再说。”

    依李思文之言,难免有违抗圣旨之嫌疑,身为军人,命令下达,难道没有粮食就不打仗了?

    可若是依照张大象之意,就势必会同宇文法正面对阵,极易导致马邑城的混乱,万一被敌人有隙可乘,他的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两种结果,看似都挺合理,但后果都难以预测,搞不好就要担起责任来。

    薛万彻哪一个都不想背……

    张大象与李思文相视一眼,尽皆暗暗摇头。

    这位薛大将军只能当一个冲锋陷阵的猛将,绝无半点帅才,这等关头固然有可能做错,但只要勇往直前勇于承担责任,事后必然不会遭受皇帝的斥责,毕竟人非圣贤,谁能不犯错?

    患得患失,什么也不做,才是最大的错误……

    薛万彻也知道如此抉择有些不妥,可他实在无法选择,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心头烦躁,脾气也暴躁起来,闷声怒道:“这宇文法当真狗胆包天,陛下旨意亦敢阳奉阴违,真以为他宇文家还是前朝之时权倾朝野?依我看,纯粹就是一窝子反贼叛逆,宇文化及敢弑君造反,这宇文法迟早有一天也走上如此绝路!”

    李思文和张大仙缄默不言。

    这等话薛万彻可以说,这人就是个浑人,天下皆知,偶尔说几句出格的话语,谁也不当真。

    换个人谁敢说?

    再者说了,想造反不仅要有胆子,更得有实力,宇文化及当年乃是十六位大将军,深得隋炀帝倚重,宇文氏一门权倾朝野,现在的宇文氏都落魄到什么样子了?宇文法就算敢弑君,也得有机会接近皇帝七尺之内才行……

    正在这时,屋外忽然一阵脚步急促,有亲兵疾步入内,禀告道:“大帅,房驸马来了!”

    薛万彻一愣,旋即大喜过望,狠狠一拍桌子,道:“快快有请!哎呀,这下子好了,二郎足智多谋,定可解目前之困局也!等等,某还是亲自出门迎接,怎能慢待了二郎呢?”

    言罢,脚步匆匆的出门而去。

    李思文与张大象面面相觑,尽皆心中狐疑。

    房俊身为右屯卫大将军,身负虎符节旄,如朕亲临,怎地如此悄无声息的就抵达马邑城了?

    有些不对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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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薛万彻坐困愁城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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