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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孙无忌不可思议的盯着管事,问道:“你再说一遍?”

    那管事下意识的缩缩脖子,胆儿都跟着颤了颤,外头管自家家主叫“长孙阴人”,大抵是“笑里藏刀”的意思,可唯有长孙家人知晓,这位家主在府中甚少露出笑容,整日里阴沉着脸寒气逼人,从儿孙子侄到奴仆家眷,没有一个不怕的,恨不得远离三丈之外……

    而且今日这事儿必然惹得家主大怒,只愿自己别招致祸患才好:“回家主的话,书院那边传回来消息,说是褚遂良举荐的学员名单,全部被否决了。”

    长孙无忌一口气差点喘岔了,“砰”的一声将手里的茶盏摔在地上,上等白瓷的茶盏摔得粉碎,犹觉得不解恨,又一脚将面前的案几踹翻,怒声骂道:“褚遂良,无能至极!房俊,欺人太甚!”

    他是真的快要气疯了!

    谁都能够看得到书院是如何受到陛下的重视,用不了三五年,首批肄业的学子就将进入三省六部九寺各个衙门,这些学子有能力、有背景、有资源,又有皇帝给撑腰,毫无疑问将会成为帝国未来的中层官员之中的主力。

    千万不要以为官场上唯有衙门的主官才说了算,若是衙门里的中层官员联合起来,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将主官架空!

    二十年后,这些学子就会成为朝堂上的主流!

    可这里头居然没有几个关陇贵族出身的子弟……

    休说什么这一届进不去还有下一届的话,官场讲究一个先机,一步落后那便步步落后,除去个别出类拔萃者之外,尽皆要被“学长”们死死压制。

    这是关陇贵族们绝对不能接受的!

    深吸了口气,看着侍女胆战心惊的将破碎的瓷片和案几收拾走,这才对管事说道:“到底发生何事,细细报来。”

    “喏!”

    管事连忙将褚遂良自书院那边传回的消息一字不差的禀报给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沉默的听着,一张脸阴沉得能够滴出水来,死死压制着心中的愤怒。

    当听到褚遂良赞同房俊提出的“少数服从多数”方略,顿时破口大骂:“愚蠢至极,愚蠢至极!”

    在他看来,将划出规则的权力予以别人,按照别人划出的道儿来走,这与将刀把子递给别人手里有何区别?

    只能引颈就戮!

    自己也真是瞎了眼,居然要力挺这么一个愚蠢的家伙上位,成为关陇贵族的代言人……

    平素瞅着这褚遂良刻薄阴险,孰料真正上了阵,简直就是一个傻子!

    长孙无忌气得胸口发闷,口舌发干,深深吸了口气将火气压制下去,下意识的伸手去拿茶盏,才发现新换上来的光溜溜的案几上什么也没有……心里的火气顿时又窜上来。

    “上茶!”

    长孙无忌喝了一声,又道:“继续说!”

    “喏!”

    管事的战战兢兢,继续禀报。

    当听到褚遂良怒气掀桌,拂袖离去,长孙无忌长长的叹息一声,闭上眼摇了摇头:“心浮气躁,毫无城府,堪当大任也!”

    他心里肠子都快悔青了。

    尤其是听到许敬宗已经站在房俊一边,就知道这个奸诈自私的小人这是在报复这些年关陇贵族给予的支持不够,既然关陇贵族将其投闲置散不闻不问,那么他就改换门庭,反手给了关陇贵族一个耳光。

    而且打得关陇贵族两耳轰鸣,头昏眼花!

    太疼了!

    侍女奉上茶水,然后站在一旁,小心翼翼道:“家主,晚膳已经备好,是否现在进膳?”

    长孙无忌抬眼瞅了瞅天色,觉得夜长梦多,便道:“不必了,备好马车,某要即刻进宫!”

    “喏!”

    *****

    神龙殿。

    李二陛下刚刚在杨妃的寝宫用过晚膳,回到神龙殿之后喝着茶水消食,顺带着批阅一些并不紧要的公文。

    今年朝廷加大了对洞庭一代的开发,开辟出良田数十万亩,往昔贫瘠的岳州渐渐人烟稠密,已然有了通衢大邑的气象,假以时日,必能成为江南西道的首善之地,为帝国再添一处鱼米之乡。

    初春时,刑部尚书刘德威上书,请徙天下死囚实于西州,招致御史弹劾,甚至被御史中丞刘洎当庭叱责“不恤民意、残酷嗜杀”,民间亦是怨言四起。虽然最终这道政令得以实施,无数死囚被押解西州充实边疆,但刘德威心灰意冷,挂印致仕。

    对于刑部尚书的人选,政事堂再一次拟调任工部尚书张亮担任……

    李二陛下沉思良久,在奏疏上批下“可”的朱字。

    京兆尹马周上书,请求于长安城内建造朝集使住邸。

    以前,各州长官或上佐在每年岁首带着贡物进京,被称做朝集使或考使。长安无朝集使住邸,这些官员只得租房与商贾杂住,往来不便,且有失朝廷体统。

    李二陛下又提起朱笔,批下“可”的字样,并且备注:命京兆府与有司商议协调,为朝集使营建官邸……

    一壶茶将将喝完,积攒了一天的公文奏疏已然批阅了大半,这是内侍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禀告道:“陛下,赵国公宫门外请求觐见。”

    李二陛下微微一愣,旋即道:“速速召见。”

    想起日间书院那边发生的事情,重新回味一番房俊这个棒槌肆无忌惮的拉帮结派将褚遂良狠狠的摁在地上摩擦的过程,李二陛下笑了笑。

    辅机一贯深谋远虑,这般沉不住气的时候,还真是少见呢……

    同时想起,好像辅机在与房俊直接或者间接对阵的时候,非但从来都拿房俊没办法,甚至好几次都给气得吹胡子瞪眼,这算是一物降一物?

    殿外脚步声想起,李二陛下赶紧敛去脸上的笑容,冲着走进来的长孙无忌微微颔首,道:“这么晚了,辅机不在府中歇息,可是有什么大事找某商议?”

    长孙无忌被噎了一下。

    关陇贵族的子弟尽皆被书院挡在门外,这对于关陇贵族来说自然是天大的事情,但是对于陛下来说,恐怕更多的是乐见其成,甚至还会幸灾乐祸……

    收摄心神,长孙无忌道:“确实有事,要与陛下商议。”

    李二陛下伸手,请长孙无忌入座,随意问道:“辅机可曾用过晚膳?若是不曾,某让人整治酒菜过来。”

    长孙无忌忙道:“最近肝火旺盛,胃肠不适,郎中叮嘱晚间最好空腹,谢陛下挂念。”

    李二陛下自无不可,提起茶壶亲自给长孙无忌斟茶,道:“什么事这么晚了要进宫来,留不到明天么?”

    “多谢陛下!”长孙无忌双手接过茶盏,没有喝,轻轻放在手边的案几上,轻叹一声,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日间书院那边褚遂良负气而走,想必陛下已然知晓了吧?”

    李二陛下颔首,微笑道:“自然是知道的,怎么着,辅机这是要给褚登善鸣不平?”

    “登善”是褚遂良的字……

    长孙无忌忙道:“微臣不敢!书院乃是由陛下一手筹建,所需钱粮更是直接从内帑划拨,等同于朝廷之外的机构,上上下下皆是陛下的心腹,代表了陛下的意志,微臣哪里管得着?”

    李二陛下眼睛微微眯起。

    所以,书院是朕的,所以出了排挤官员这等丑事,丢的也是朕的颜面咯?

    好一个长孙阴人,不阴阳怪气的说话,就张不开嘴了是吧……

    李二陛下道:“辅机啊,你我君臣数十年,既有君臣之义,亦有手足之情,这些阴阳怪气的话语说出来,岂非显得生分?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便好,无论是否合理,某都会仔细考量。”

    长孙无忌顿时面红耳赤,将起身道:“陛下息怒!”

    他实在是没想到,陛下居然将话语说得这般直白,直白到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就差指着他长孙无忌的鼻子来上一句有事说事儿,没事儿滚蛋,别在朕面前玩弄心机!



    长孙无忌有些难堪。

    即便是当初李二陛下恼火于他在储位之争中煽风点火,都未曾说出这般直白到毫不掩饰情绪的话语。

    这让他有些惊惶无措。

    别说什么眼前这位皇帝乃是靠着关陇贵族的力挺这才登上皇位,时至今日,李二陛下的羽翼早已丰满,诺大的帝国尽在其掌控之中,看上去似乎不足秦皇汉武那般苛刻狠厉,但是朝野上下人心归附,军政系统铁板一块。

    若是当真狠得下心,不在乎朝局的动荡、史书的评断,区区一个关陇贵族又算得了什么?

    杀得人头滚滚便是!

    喉咙蠕动两下,长孙无忌惶然道:“老臣一向忠心耿耿,此生已辅佐陛下成就霸业为己任,本不该对陛下的施政指手画脚,只是若眼见着有人祸乱朝纲却不闻不问,心中难安呐!”

    李二陛下冷笑道:“祸乱朝纲?呵呵,辅机言重了。”

    长孙无忌忙道:“非是老臣耸人听闻,实在是有人居心叵测,妄图操控书院以达到未来垄断朝中官员的目的!陛下试想,若是如今书院之学子尽皆出自某一人门下,待到将来满朝官吏皆是其门生,一声号令无所不从……陛下,这该是何等恐怖?汉之霍子孟、晋之王茂弘,亦不过如此!”

    霍光霍子孟,麒麟阁十一功臣之首,大司马霍去病异母弟、汉昭帝皇后上官氏外祖父、汉宣帝皇后霍成君之父。

    史书所载,霍光身材魁梧,,眉目疏朗,胡须长美。不学无术却忠诚勤恳,初以门荫选为郎官,历任侍中、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宿卫公正,勤劳国家。

    这简直就是某人的翻版……

    汉武帝临终时,拜霍光为大将军、大司马,受命托孤辅政,封为博陆侯。辅佐汉昭帝,解除上官桀拥立刘旦阴谋,昭帝死后废立昌邑王刘贺,拥立汉宣帝即位,掌权摄政,权倾朝野。

    辅佐幼主,实现“昭宣中兴”,一生功业臻达巅峰。

    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而霍光不学亡术、闇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甚至罔顾纲常,行废立之事,将皇帝操弄于股掌之间。

    王导王茂弘,历仕晋元帝、明帝和成帝三朝,一手奠定东晋政权之基业。

    世人皆说“谢安高洁,王导公忠”,然则岂止于此?

    王导出身于魏晋名门“琅邪王氏”,早年便与尚为琅玡王的司马睿友善,建议其移镇建邺,又为他联络南方士族,安抚南渡北方士族。东晋建立后,先拜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封武冈侯,又进位侍中、司空、假节、录尚书事,领中书监,权倾朝野。

    王导的确算是忠臣,“王敦之乱”时,王导坚定拒绝王敦欲废元帝而立幼主的想法。不久,又受元帝遗诏辅立晋明帝。明帝驾崩后,王导与外戚庾亮等共同辅政,并反对庾亮征历阳太守苏峻入京,维系了司马家的皇权以及东晋政权的稳定。

    然而,滔天的权柄使其与其从兄王敦一内一外,形成“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

    对于世人来说,这或许是个好事,但是对于司马氏来说,这却几乎要了命!

    当皇族的延续不得不寄托在臣子的忠诚之上,这是何等的悲哀?

    李二陛下面无表情,却剑眉紧锁。

    长孙无忌沉声道:“陛下!昔有营邱翼周,杖钺专征,博陆佐汉,虎贲警跸,据爵高之任,当责重之地,言出于口,即为赏罚,意之所存,便为祸福。其扶危持倾,尽皆为国柱石,五侯九伯,制御在手,自古及今,人臣之尊未有及也。然则其权柄滔天,一旦野望滋生,操弄天下废立皇帝只在翻手之间耳!此等权臣,行之得道,即社稷用宁;行之失道,即四方散乱。陛下不可不慎也!”

    当初您不是忌惮于我参与储君之废立,往后会操弄朝政、行废立之事么?

    那好,我便给您提提醒,现在有人可比我更有机会把持朝政,成为王导、霍光那样的权臣。

    不信?

    那您瞅瞅,这么一座承担着培养帝国官员的书院已然成为某些人的一言堂,让谁进谁就进,不让谁进谁就进不去,长此以往,那不就成为某些人用以结党营私、培植羽翼的老巢了么?

    待到将来,太子对其言听计从诸多依仗,满朝官员皆其门生……

    就问您怕不怕!

    李二陛下剑眉扬起,看着长孙无忌,缓缓说道:“辅机乃国之柱石,与某并肩作战共蹈生死,如今贵为司空,岂可不远览载籍废兴之由,荣辱之机,弃忘旧恶,宽和群司,审量五材,为官择人?汝之智谋,天下叹服,焉能不知‘苟得其人,虽雠必举;苟其非人,虽亲不授’之意?长孙一门,与国同休,自当竭力报效,以宁社稷,以济下民,事立功成,则系音于管弦,勒勋于金石,愿君勉之!”

    “噗通!”

    长孙无忌当即跪地,顿首道:“老臣万死,陛下恕罪!”

    何谓“雠”?

    怨偶曰雠,即为仇人。

    如果确实是人才,那么即使是自己的仇敌,也一定要举荐;如果不是人才,即使是自己的亲人,也一定不能滥授官职。

    这就是在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举荐人才要唯才是举,若是关系亲疏作为举荐的依据,那么到底是谁在祸乱朝纲?

    最后这一句“愿君勉之”,更是吓得长孙无忌魂不附体,陛下这次不仅仅是动怒,而是起了杀心呐……

    李二陛下面色阴沉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孙无忌,心中感慨万千。

    这位曾经作为他的肱骨,协助他开天辟地成就霸业的左右手,何时在自己面前需要这般卑躬屈膝、仓惶无主?

    还是司马公说得好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当利益羁绊了心神,任谁都难免身不由己。

    站起身,从桌案后走出来,李二陛下上前俯身,双手把住长孙无忌的手臂将其搀扶起来,感慨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是某说话重了一些,辅机莫要见怪才好。”

    长孙无忌感动得热泪盈眶,羞愧垂泪道:“老臣年事渐高,这头脑也越来越不清醒,被下面的人蛊惑几句,便惊惧欲绝,夜不成寐,这才跑来陛下面前大放厥词,倒是惹得陛下烦忧。”

    今日前来,其实并非我的本意,我肯定是忠心耿耿的,只不过是下面那些人闹腾得厉害,我也没办法!

    李二陛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还想拽着整个关陇贵族来给某施压?

    拉着长孙无忌的手到了一旁靠窗的椅子上,两人相邻而坐,李二陛下叹息道:“大唐不是大汉、东晋,某不是刚愎自用的汉武帝,太子亦非冲龄即位的刘弗陵,说什么霍子孟、王茂弘,那有些过了……不过无论帝王之术,亦或是朝堂施政,最重要便是奖惩分明,陟罚臧否一视同仁,这才能人尽心服。回头某知会房俊一声,关陇贵族皆乃国之功勋,子弟固然因为生活奢侈而日益不肖,可总不会一个像样的都没有吧?令其从中择取优秀子弟充入书院,悉心培养,将来继承祖辈之心志,为大唐尽心竭力。”

    长孙无忌感动道:“多谢陛下体恤,老臣带那些个不成器的子弟,叩谢天恩!”

    说着,又要起身叩拜。

    李二陛下将其摁住,不悦道:“关陇与皇族休戚与共,关陇子弟便如同某之子侄一般,辅机何必这般见外?”

    长孙无忌便顺势坐好。

    李二陛下随意说道:“前日某夜半难寐,临窗眺月,思及以往,不胜唏嘘。当年汝等各个英姿勃发,追随于某历经磨难,方才开创这盛世伟业,名垂青史。只可惜岁月荏苒,天道无情,至今往昔之功勋早已凋零,尚存于世者不及半数。某便琢磨着,想要与宫中开辟一处清净的殿宇,效仿麒麟、云台之旧制,将往昔一同打天下的袍泽画像,悬挂于殿宇之内,既能维系一世袍泽之情,亦能在将来以供后辈瞻仰凭吊,不知辅机以为然否?”

    长孙无忌先是一愣,旋即一张白脸都涨红了!

    麒麟阁、云台阁,此两处地方乃是自两汉以降,所有人臣极致之追求,“功成画麟阁”,此乃人臣荣耀之最!

    如今陛下效仿古制,欲建凌烟阁,一旦自己的画像悬于其中……

    只是想一想,长孙无忌都浑身打哆嗦,兴奋得难以自已。



    甘露三年,西汉中兴之主汉宣帝刘询因匈奴归降大汉,回忆往昔辅佐有功之臣,乃令人画十一名功臣图像于麒麟阁以示纪念和表扬,列举十一位功臣,法其容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

    后世有“功成画麟阁”、“谁家麟阁上”等诗句流传,以为人臣荣耀之最。

    东汉明帝永平三年,汉明帝刘庄在洛阳南宫云台阁,命人画了当年汉光武帝刘秀麾下助其一统天下、重兴汉室江山的功劳最大、能力最强的二十八员大将,称为“云台二十八将”,上应二十八星宿。

    咸能感会风云,奋其智勇,称为佐命,亦各志能之士也!

    如今李二陛下欲效仿旧制,设馆阁以悬画像铭记功臣,那么作为李二陛下宏图霸业的主要臂助,长孙无忌必将成为诸多功臣之一。

    甚至以当初领导关陇贵族全面倒向李二陛下,一举将关中所有势力都拉到李二陛下身后的功绩来看,功臣之中位居首位都不足为奇……

    长孙无忌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粗重。

    只要能够进入馆阁成为皇族供奉的功勋,那么只要大唐存在一天,长孙家的子孙都将身居高位、安枕无忧。

    这是真正的与国同休!

    与之相比,一时之间的利弊得失显然无足轻重。

    更何况李二陛下不是已经答允会让关陇子弟进入书院了么?

    再次起身,一揖及地,长孙无忌道:“陛下之宏图伟略,远胜秦皇汉武,吾大唐之千秋霸业,亦将万古千秋!老臣能够随同陛下践此霸业,奉献微薄之力,荣幸之至!惟愿吾皇光耀千古、万寿无疆!”

    李二陛下龙颜大悦,捋须自得。

    *****

    翌日,用过早膳,李二陛下便派人将房俊叫到宫里,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斥。

    “你想干啥?啊?书院乃是为帝国培育人才的地方,岂能当做你的玩物,任意操纵玩弄,视若禁脔?简直无法无天,你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么?谁给你的胆子?”

    房俊就明白,这定然是有人进宫来告状了……

    至于是谁,也不难猜,不是褚遂良就是长孙无忌。

    前者被自己压制得颜面无存,跑到皇帝这边来诉诉苦,甚至掉几颗眼泪博同情,乃是情理之中。后者更是因为褚遂良的缘故导致关陇子弟一个进入书院的都没有,这等挫折是万万不能忍受的。

    摸不清皇帝的心思,房俊只能苦着脸,忍着李二陛下飞溅的口水……

    骂了半天,见到这厮唯唯诺诺也不反驳,李二陛下自己觉得无趣,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说道:“关陇那边,总归还是要给留有一些余地的,毕竟当年义无反顾的支持朕,出钱出粮出人出力,朕不能过河拆桥,被别人骂忘恩负义,你自己好生斟酌,莫要让朕为难。”

    房俊明白了。

    李二陛下这是打压削弱关陇在朝中的影响力,又要顾及名声。

    简单来说,就是既想要当那啥,还想要立牌坊……

    古人云“伴君如伴虎”,果然诚不我欺,皇帝就是天底下最无耻的那一种人……

    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况且自己的述求与李二陛下完全一致,过程中有一些意识形态上的分歧并不重要,求同存异,携手并进。

    “陛下放心,微臣也就是挫一挫某些人锐气,岂能不以陛下的大业为重,反而意气用事呢……回头将让褚司业将名单拿来,微臣再与几位官员商议一下,挑选一些关陇子弟进入书院。”

    见到李二陛下微微颔首,房俊心中一动,说道:“微臣打算一些关陇贵族的次子、庶子,陛下以为如何?”

    李二陛下一愣,想了想,道:“就像你最开始在‘神机营’里搞的那一套?”

    房俊道:“正是。”

    “神机营”初创,房俊大肆招收世家门阀的次子、庶子进入营中,加以培养,并且委以重任,一度使得世家门阀苦不堪言。每一个家族的资源都不是无限的,首要培养的目标自然是家中的嫡长子,待到嫡长子长成继承家业,所有人都要围拢着嫡长子,为家族奉献。

    按照大唐的律法,次子、庶子若是分家另过,只能分到少许的安家费用,比净身出户也强不了多少,若是不分家,继续生活在一起,那么甚至连一个家住信任的管事都不如,反倒是那些旁支子弟因为没有“夺嫡”“继业”之隐患,会恒多的受到重用。

    长安城内,几乎所有的纨绔都是各家门阀的次子、庶子。

    这些人身份高贵,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家中提防,不是他们不务正业,想“务正业”没那个机会,只能招摇过市、混吃等死。

    而“神机营”将各家的次子、庶子招收过去,加以培养,使得他们开拓眼界、立下功勋,家中再想打压,却是不如以前那般轻松。

    人皆自私,没有机会的时候只能放纵自己肆意享受,可是一旦看到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大多人都会选择奋起反抗,试图将压在身上的枷锁一举击碎。

    谁不想起居八座、建府开衙,前呼后拥、风光荣耀?

    尤其是对于世家子弟来说,见惯了各种特权,便愈发的向往的权力,这是一种镌刻在骨头里的痴迷,稍有机会,便会奋力争先,岂肯甘于人后,一辈子都要成为附庸被别人呼来喝去?

    “神机营”之中各家的次子、庶子们尽皆在西域随同房俊立下战功,尤其是面对突厥狼骑死战不退,并且最终将其击溃的辉煌战绩,使得这些人从内而外的进行了一场深刻的洗礼,眼界、气质、性格,尽皆有着不同程度的进化,野心也随之滋长。

    他们不再甘于只是家族的一个附庸,想要跟家族讨要更多的资源,谋求更大的发展。

    然而怎么可能这般容易?

    每一个家族都有着自己的发展规划,子弟之中哪一个可以培养,哪一个必须放弃,这都是早已经定好的。不是说面对优秀的子弟不能够舍得下资源,都是家族子弟,忠诚方面毋庸置疑,总比外人强得多,然而家族首要考虑的问题,却是一旦这些次子、庶子得到资源之后迅速崛起,会否渐渐凌驾于嫡子之上。

    从古至今,次子比长子聪明的概率是肯定超要半数的,这并不绝对,但事实的确如此。

    一个长期被压制、边缘化的次子或者庶子,在历经了战火磨炼、提升了眼界胸怀之后,若是继续被家族投闲置散,他所反抗的力度,令所有人都头疼。

    若是倾注资源加以培养,则又有很大可能凌驾于嫡子之上,造成强干弱枝的局面……

    世家门阀为此很是烦恼。

    “神机营”还好一点,毕竟是军队,而且如今随着房俊、长孙冲两任大统领先后离任早已沉寂下来,变成了皇帝的亲属禁卫,营中兵将的前程还不好说。

    可若是房俊继续在书院里头搞这一套,那影响力绝非“神机营”可同日而语。

    试想,若是各个世家门阀的次子、庶子尽皆进入书院,日后为官很大可能青云直上,届时,各家如何面对这些次子、庶子?

    置之不理,相当于家族将这些子弟抛弃,分家另过几乎是一定的,无异分散了家族的凝聚力。

    予以拉拢、栽培,又会使得这些人渐渐凌驾于嫡子之上,强干弱枝,尾大不掉,族中混乱不必赘述。

    简直就是一条毒的不能再毒的毒计……

    李二陛下目光幽幽的看着房俊,半晌,才缓缓吐出口气,说道:“往后出入府邸军营,身边多带这些人,安全为上。”

    这就是大唐的“推恩令”啊!

    等到你这一招宣布出去,关陇贵族们怕是恨不得派出杀手暗杀你……



    担心的确是有一些,但李二陛下更多的却是欣喜。

    房俊的这个招数以前就用过,自己也曾隐约看出其中的好处,但是却并未深入思考,所以一直朦朦胧胧,没有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现在房俊陡然提出来,李二陛下顿时茅塞顿开。

    亏得自己还为了打压门阀殚精竭虑、夜难成寐,却忘记故人老早就已经将破坏分散一个以血缘为维系基础的庞大集团的办法放在那里了……

    推恩令!

    西汉自汉文帝、汉景帝两代起,如何限制和削弱日益膨胀的诸侯王势力,一直是皇帝面临的严重问题。文帝时,贾谊鉴于淮南王、济北王的谋逆,曾提出“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建议。文帝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这一建议,但没有完全解决问题。

    汉景帝即位后,采纳晁错的建议削藩,结果吴楚七国以武装叛乱相对抗。

    景帝迅速平定了叛乱,并采取一系列相应的措施,使诸侯王的势力受到很大的削弱。但至武帝初年,一些大国仍然连城数十,地方千里,并且诸侯王骄奢淫逸,时常违抗中央政令,严重威胁着中央集权的巩固。

    主父偃上书汉武帝,建议令诸侯推私恩分封子弟为列侯,正是施行“推恩令”。

    诸侯王的支庶多得以受封为列侯,不少王国也先后分为若干侯国。按照汉制,侯国隶属于郡,地位与县相当,因此,封地大的王国被分成封地较小的侯国,这个过程直接导致了王国的缩小和朝廷直辖土地的扩大。这样,汉朝朝廷不用贬斥诸侯王,就使得大的王国自己分崩离析了。

    在此之后,侯国辖地仅有数县,彻底解决王国封地过大问题。

    “推恩令”大获成功。

    世家门阀自然与封国不同,但性质基本相似,予以次子、庶子们前程,使其野心滋长,不再受到家族羁绊,或于家族内部造成矛盾,会重创世家门阀的气势,各生私心。

    优秀的人才越多,家族就会愈发壮大嘛?

    绝对不是。

    家族的兴旺,除去子弟杰出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团结!家族内出去嫡长子之外,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不会获得家族的政治资源,永远都只是家族的附庸,即便入朝为官,那也得以家族为主,不见得在自己身上有多少投资,但是到了必要时刻,随时随地都会被弃若敝履。

    想要过得好,就必须依附在嫡长子周围,尽心辅佐。

    而一旦这些次子、庶子发现自己本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即便是分家另过,亦可能一展抱负,谁还会甘于依附,为了嫡长子做牛做马?

    每一个次子亦或是庶子脱离家族分家另过,必然会使得家族的势力削弱一层……

    房俊笑了笑,不以为然:“这种手段虽然阴狠,但是钝刀子割肉,世家门阀虽然看得见未来的忧虑,却不见得能够狠下心来。”

    其实所谓的“推恩令”并非削弱世家门阀的最佳武器,最好的方式是修订律法,更改继承制!

    从古至今,汉人社会都施行“宗祧继承”制度,为了保护私有财产不被分散,使之世代相承,皇帝或者贵族死后,其权位、土地以及其他财产,由其嫡长子继承。

    这种以嫡长子继承为中心的继承制度,便被称为宗祧继承。

    宗祧继承是宗法社会制度的产物。以嫡长子为主要继承人,有子立长,无子立嗣,成为历代的法例。次子、庶子只能分得部分土地和财物,不能承袭权位。

    如果更改律法,使得如同后世那般所有子嗣都具有继承权,所谓的世家门阀,千年累积的底蕴,一夕之间便会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房俊若是提出这个建议,那真有可能被世家门阀集体派出杀手给暗杀掉。

    这等同于直接决断了世家门阀赖以维系、世代传承的根基,那就是生死仇敌,再过分的事情也做得出。

    当然,这个办法是绝对不能获得通过的。

    且不说一旦提出,就将会招致整个天下的反对,就连皇帝这一关也过不去……

    怎么着,你想朕的江山分成个十几二十块,每个儿子都继承一块土地?

    分裂帝国,其心可诛,斩!

    ……

    下午,房俊来到书院,将许敬宗和褚遂良叫了过来。

    至于李靖、孔颖达等人,地位太过超然、资历太过深厚,根本无意书院的争权夺利,只是秉持一个初心希望能够多为帝国培育几个杰出的人才,除非需要“凑人数”的时候房俊会将这些人拉上,等闲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等到褚遂良与许敬宗到来,房俊一脸不忿之色,盯着褚遂良道:“挑拨是非、搬弄口舌,非是光风霁月之举,吾辈所不齿也!”

    褚遂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房俊所指何事。

    房俊没好气道:“昨日的名单拿来!”

    褚遂良这才明白,看来是有人去找了皇帝,说通皇帝给予房俊压力,而房俊却以为是自己所为……

    背了黑锅这种事,褚遂良并不在意,他只在乎这份名单能否被书院通过,昨夜便有数家关陇子弟前去府中问询,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一旦被他们知晓自己的名单已经被全部拒绝,简直不敢想象暴怒的关陇子弟会否将自家房子点着。

    赶紧掏出那几张被揉的乱糟糟的名单,这些名单简直成了他的心病,后半生的前程尽皆托付其上,他搂了一整夜,差一点潸然泪下……

    许敬宗也明白看来是皇帝给予房俊压力,令其通过褚遂良的名单,不由得悻悻然。

    还以为可以借着房俊的手狠狠的打压褚遂良,让那些关陇贵族们意识到我许敬宗才更值得他们去力捧,谁知道一转眼的功夫,褚遂良便说通了皇帝,使得房俊通过这份名单。

    可以想见,自此之后褚遂良会愈发得到关陇贵族的赏识,成为关陇贵族大力栽培的人选。

    而自己若想要继续在朝堂之上有所作为,只能彻底放弃对于关陇贵族的幻想,老老实实的跟在房俊身边,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借由他这条通道进入太子殿下的阵营……

    房俊接过名单,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汁,在上面勾勾画画,片刻之后将毛笔放在笔架上,名单丢给褚遂良,淡然道:“如你所愿,拿好了,像一个奴才一般去跟你都主子们邀功请赏去吧!”

    几张名单轻飘飘的落在书案上,却犹如一柄大锤一般狠狠击打在褚遂良心脏,令其愤懑难当、怒不可遏!

    “杀人不过头点地,房驸马岂可如此羞辱于我?!”

    褚遂良满面血红,两只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对房俊怒目而视。

    若非考虑到双方的战斗力差距实在是太大,保不齐这会儿就能冲上去跟房俊拼命……

    纵然依附于关陇贵族,但褚遂良的骨子里依旧是一个文人,有着文人的风骨,帮关陇贵族办事这只是权衡之计,反正在朝堂上总归是要站队的,要么关陇贵族,要么江南世家,要么山东门阀,端谁的碗吃谁的饭,那自然要给谁谋求利益,何错之有?

    你房俊也不是太子身边的鹰犬爪牙,尽心竭力的为太子出谋划策,冲锋陷阵?

    何以你自己便是光风霁月,到了我这里,便是恬不知耻、摇尾乞怜?

    简直岂有此理!

    许敬宗也暗暗咋舌。

    文人最终名声,一旦这话传扬出去,外人不明白里头到底发生什么事,只会人云亦云、跟风谣传,褚遂良的名声就算是彻底毁了。

    这比杀了褚遂良还严重……

    房俊承受着褚遂良的怒火,平静的对视回去:“若是褚司业再不走,信不信本官立即将这份名单收回?”

    褚遂良愤怒至极,却不敢跟房俊叫板。

    如若当真将这个棒槌惹恼了,劈手夺走名单依旧拒绝关陇子弟进入书院,那么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自己没能力压得住房俊,人家关陇贵族自己动用力量说服了李二陛下,结果又因为自己的缘故导致名单被废,房俊强硬抵触……那自己岂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深吸口气,褚遂良知道今日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这口气必须忍着,含恨点头,道:“很好,只希望房驸马能够谨记今日之话语,任何时候都能够做得到光风霁月……”

    嘴里说着场面话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下意识的瞅了一眼名单,然后顿时愣住。

    “这这这……”

    名单上的名字被划去一大半,定睛一看,几乎所有世家的嫡长子都被勾掉,只剩下一些次子、庶子、甚或是远支子弟……

    褚遂良又惊又怒,这怎么能行?!



    “房驸马,何以勾掉人员如此之多?”

    褚遂良忍不住问道。

    房俊瞅了瞅他,不以为然道:“难不成褚司业想要将这份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招入书院?若是如此,那褚司业请回,这份名单就此作罢,本官一个人都不会允许其进入书院,你大可继续去陛下面前哭诉。”

    许敬宗在一旁皮笑肉不笑的插言道:“褚司业才思敏捷,最懂钻营之道,应当知晓凡事见好就收,若是贪得无厌、不知进退,恐怕最后弄得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两人一软一硬、一唱一和,气得褚遂良恨不得将茶杯摔在两人脸上。

    忍住怒气,褚遂良质问:“那为何这勾去的都是各家的嫡长子,而留下来的却尽是并不重要的次子、庶子?”

    房俊反问道:“既然褚司业将这些人的名字写在名单上,自然是都有资格受到各个家族的支持,又岂能分出高低贵贱?若是这般,那还请褚司业重新拟定一份名单,再由书院的数位官员一起斟酌。”

    褚遂良心中大恨。

    一起斟酌?

    只怕斟酌到了最后,又是什么“少数服从多数”……

    老子吃了一次亏,决不能上两回当。

    次子就次子,若是继续纠缠下去,只怕这个棒槌恼羞成怒不管不顾的将这份名单毁去,彻底断绝关陇子弟进入书院的机会。

    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会发生这等事,毕竟这可是皇帝陛下亲口颁下的令谕,可房俊是谁?长安城最大号的棒槌,跟皇帝顶着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就是个犟种,万一当真犯了犟脾气死不松口,恐怕唯有皇帝将其撤去书院司业的官职才能罢休……

    褚遂良气咻咻的走了,许敬宗往前靠了靠,说道:“这褚遂良看上去文质彬彬、光风霁月,却不成想这钻营之道如此了得,一宿的功夫便说服了陛下,这一回可是在长孙无忌那些人面前大大的露了一回脸。”

    言语之中,颇多羡慕嫉妒之意。

    房俊好笑的看了看许敬宗:“你认为这事儿就算完了?”

    许敬宗不解道:“啊,难道还没完?怎么着,难不成二郎打算言而无信,即便这名单上通过的人选进入书院,你也要给撵出去?”

    “那自然不能!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过的话岂会反悔呢?”

    房俊笑着摆摆手,否认了许敬宗的话,继而说道:“稍后你联络门生故旧,放出风声,就说世家门阀不许次子、庶子进入书院,意欲将有限的资源留给各家的嫡长子,即便有诸多家族的次子、庶子得到了书院诸位大佬的认可、看重,认为其乃是可以栽培的人才……”

    许敬宗一阵愣忡,半晌才反应过来,嗟叹道:“这实在是……太阴损了!”

    房俊顿时不悦,怒目而视:“哪里阴损了?这是阳谋,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就是这么明明白白的高速世家门阀,书院要抬举、栽培那些个有才华的次子、庶子,看看他们敢不敢拦阻!”

    拦阻是肯定不可能拦阻的,哪家敢拦阻次子、庶子的上进之路,必然闹得阖家不宁、鸡飞狗跳不可。

    真以为那些个自认没有什么政治前途的纨绔子弟们在这么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面前,会老老实实的听话?

    世家子弟,看似知书达礼温文尔雅,实则最是自私!

    每一个家族实则便是一个小型的皇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越是兴旺的望族大阀,越是勾心斗角宫斗不停,皇宫里头所能发生的事情一样不少的都会在这些深宅大院之中发生,这样的一个环境,无私的人如何活得下去?

    由于世家门阀的底蕴,子弟皆会受到很好的教育,所以没有一个是无能之辈!

    这样的人一旦见到前途的光明,会拼尽一切死死的咬住不撒嘴,不惜任何代价是尽一切手段都要紧紧抓住!

    谁敢阻拦他们发迹上进,谁就是他们的敌人,父母、兄弟、妻儿、姊妹……谁都不行!

    尤为重要的是,一旦消息散布开去,到时候就会形成一种风潮,一些平素忍气吞声、懦弱不堪的次子、庶子们,亦会在这股风潮裹挟之下鼓起勇气,向家族昂起反抗的头颅。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不带一丝虚假。

    所有的世家门阀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乖巧的次子、庶子们奋起抗争,将各个家族千百年来奉行的规则彻底砸碎。

    就像当年汉武帝施行的“推恩令”一样,它直指人性之中自私的本源,光明正大,无懈可击。

    *****

    长孙无忌的心情很不错。

    坐在花厅里,慢悠悠的品着茶水。

    尽管褚遂良这个蠢货被房俊狠狠的摆了一道,差一点导致关陇子弟无法进入书院,将来甚至被排挤出朝堂高层之外,不过在入宫同李二陛下商议之后,这个危机暂时解除。

    而皇帝意欲在禁宫之内置一出馆阁供奉功勋之画像,以供后世凭吊,这令长孙无忌异常兴奋。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能够将自己的名字载于史册万古长青,这是每一个读过几本书的人最终极的执念。

    人生短暂,至多不过七八十年,当身体与草木同朽,自己的名字依旧在世上流传,及至百年千年之后,子孙后代依旧能够仰望先贤、心生孺慕,这才是人生最大的追求!

    外间脚步声向,须臾,有家仆通禀,说是褚遂良求见。

    长孙无忌微微摆手,令其将人引入。

    须臾,褚遂良匆匆而来。

    “赵国公……”

    褚遂良气喘吁吁,刚刚开口,便被长孙无忌挥手打断:“什么事急成这般模样?每遇大事有静气,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官员最应当剧本的素质,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坐!”

    “……喏!”

    褚遂良不敢反驳,只能压着心中焦躁,恭敬的坐在长孙无忌下首,这才将那几张名单拿出来,放到长孙无忌面前的桌案上。

    “此乃刚刚下官于书院之中,与房俊交涉之后拟定的名单,还请您过目。”

    长孙无忌却并未去拿那名单,而是淡然说道:“不必了,你只要照着名单招收学员便好。那房俊最是嚣张跋扈,这回老夫抬出来陛下将其压制,心中定然不服,难免耍弄一些小手段,在名单上做做文章,只要他答允关陇子弟能够进入书院,哪怕人数少一些,被他删减掉大半亦是无妨,随他去吧。”

    可以想见,依着房俊的性情,这回被李二陛下摁着脖子吃下这个亏,心中定然不忿,必定会在名单上动心思。

    可房俊毕竟是书院的司业,整个书院都是其一手创建,在书院之中的影响力极其深厚。

    更何况,即便是再不愿意承认,长孙无忌亦知道漠北一战带给了房俊旷世功勋,今时今日的房俊已然成了气候,再不是谁都能拿捏得住。

    即便是他长孙无忌,有时候亦不得不稍做让步。

    既然房俊已然低头,那就不能逼迫太甚致使其逆反心太重,只要大局定下,就容忍他耍耍脾气,随他去吧……

    褚遂良却是微微一愣,继而急切道:“赵国公,您还是先看看这名单,再作计较吧。”

    “嗯?”

    长孙无忌眉毛蹙起,知道事情可能有变,那棒槌该不会犯了浑,连皇帝的旨意都敢违抗吧?

    赶紧将名单拿起来,详细过目。

    这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混账,欺人太甚!”

    只见这名单之上诸多名字已经被划去,只能余下三分之一,这距离长孙无忌心里的期望值有很大差距。

    褚遂良见到长孙无忌尚未发现问题的根本,不得不提示道:“您再好生看看,这里头,几乎所有的嫡长子尽皆被勾除掉,只余下那些个不成器的次子、庶子……”

    长孙无忌心中一惊,急忙再次低头去看,就连自家庶长子长孙涣的名字都被勾除掉了!

    他奇道:“这棒槌什么意思?专门挑着各家的嫡长子勾除,打着什么算盘……”

    说到这里,猛地恍然大悟,面色大变,惊怒道:“竖子,安敢如此!”



    第五十九章联合抵制

    以长孙无忌的政治智慧,只是略微愣神,旋即便看透了这份名单其中隐藏的凶险恶毒!

    这哪里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将书院向关陇子弟开放?

    简直就是想要让关陇家族们人心涣散、离心离德!

    长孙无忌怒道:“竖子歹毒,居然用这等诛心之奸计,意欲乱我关陇之人心!这份名单,万万不可流传出去!”

    一旦这名单流传出去,可以想见那些个次子、庶子们必定欢呼雀跃,谁不想成为书院的学子,晋身为“天子门生”,从此开辟一条通天之路,拜托家族的桎梏,平步青云?

    褚遂良摊手道:“可房俊只是认可名单上这些人,如之奈何?”

    长孙无忌想了想,将一个家仆叫了进来,吩咐道:“立刻持吾之名刺,前往关陇各家,请各位家主前来会晤,商讨对策。”

    “喏!”

    家仆匆匆离去。

    褚遂良惊问:“国公意欲何为?”

    长孙无忌道:“联合诸家,一起抵制这份名单!”

    褚遂良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

    ……

    很快,各家家主在受到长孙无忌名刺之后便匆匆前来。

    花厅之中,长孙无忌将那份名单摔在桌案上,环视一周,冷声道:“房俊此子心思歹毒,若是按照这份名单让各家的次子、庶子进入书院,成为天子门生,就等同有了通天之梯,野心一旦滋长,怕是再不肯服从家族的安置,隐患重重,后果不堪设想。”

    在座诸位都是关陇世家的大佬,见多识广,而且掌管着诺大的家业最是懂得操纵人心,长孙无忌一说,便都意识到其中的险恶。

    “房俊这厮阴狠毒辣,这是要掘断我们的根基,让我们传承数百年的家族分崩离散于内斗之中!我们岂能坐视,任由其嚣张妄为?次子与关陇势不两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永绝后患!”

    说话的是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三绺长髯相貌清癯,看上去很是儒雅倜傥,此刻却口出狠言,神情狰狞。

    正是令狐德棻的儿子令狐修己……

    他这番话出口,花厅内陡然一静。

    这些年,房俊便作为李二陛下手里的刀子,一刀一刀的砍向关陇贵族,虽然并未有灭亡关陇之心,但打压削弱的态势非常明显,这令关陇世家非常被动。

    尤其是几年前以“陪葬活人”之罪名煽动关中百姓将元家数百年基业付之一炬,致使这样一个有着北魏皇族血统的门阀一朝覆灭,子弟离散分崩离析,更是令所有关陇贵族都痛恨万分。

    永绝后患……其实并不难。

    关陇贵族依靠军功起家,祖上乃是北魏统御军队的柱石,家中子弟从军者甚多,最不缺的就是刺客死士。

    那房俊即便再是勇武,在死士刺杀之下,亦是绝无幸存之希望。

    只是如此一来所产生的强烈震荡以及后续的变故,却非是他们这些人能够掌握,一旦皇帝陛下被怒火焚烧了理智……即将发生的,就将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巨大的变故,若是李二陛下一意孤行,不在乎朝局的动荡和帝国大好局面的丧失,足以将关陇贵族尽皆埋葬。

    所以这是一条绝路,非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走。

    一位坐在长孙无忌下首的须发皆白的老者微微摇头,瞥了义愤填膺的令狐修己一眼,神情颇为不悦,沙哑着嗓子缓缓说道:“眼下四海升平,陛下威望日隆,既不是南北对峙的时候,更非隋末群雄并起天下大乱之际,打打杀杀的要对外,对内,要更多的利益交换与彼此联盟。老夫这么大的岁数尚且知道与时俱进的道理,你们这些年轻人却为何戾气这般重呢?”

    令狐修己被讽刺了一句,气得满脸涨红,却敢怒不敢言。

    这老者乃是“鲜卑六大姓”之一尉迟氏的家主尉迟燕山,其祖乃是北周大司马、太师、上柱国尉迟迥。虽然这些年尉迟家渐渐沉寂没落,但是其显赫之地位注定其一直都是关陇贵族的中坚力量。

    即便是令狐德棻在尉迟燕山的面前,亦要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句妄言,更何况是他令狐修己这样的小辈?

    长孙无忌淡淡看了令狐修己一眼,心中颇为不屑,敦煌令狐氏自令狐德棻之后再无杰出子弟,怕是永远也无法回复祖上之荣光。

    可这岂不正是整个关陇贵族的现状?

    一代不如一代,迟早泯然众人矣……

    吸了口气,长孙无忌看向尉迟燕山,客气道:“晚辈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是想要与诸位统一进退。房俊之奸计,犹如司马昭之心,路人尽知,吾等绝对不能遵从其划下来的道路行进,否则遗患无穷。故而,恳请诸位与长孙家一起,抵制这份名单,凡是房俊所认可同意加入书院之子弟,尽皆拒绝,以此来表达抗议,希望陛下能够干预。”

    为了名单之事,他已经跑去李二陛下面前低声下气了一回,陛下也给了面子,如今若是再去求陛下一次,且不说陛下的意思如何,他长孙无忌也丢不起这个脸面。

    那就只能采取迂回之策,抵制房俊的名单,让世人看到关陇贵族们紧紧的团结在一起,如此爆发出的巨大能量,足以令天下侧目。

    李二陛下又岂能稳坐钓鱼台?

    尉迟燕山一张布满老年斑的老脸凝神思索,半晌,才缓缓转头,看向身边另一位老者,问道:“愿师贤弟,你意下如何?”

    这位老者年岁轻一些,却也须发皆白,精神倒是矍铄,手捋胡须,闻言略作沉思,颔首道:“辅机之策,深合吾意!”

    顿了一顿,他沉声说道:“世家门阀,宗祧继承,此乃千古不易之定律,唯有如此,方可保证家族之延续。但是在全部家族资源倾斜在嫡长子身上的同时,作为家族的枝叶,次子、庶子亦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独木不成林,若是没有这些次子、庶子的帮衬、奉献,又如何能够振兴家业、光耀门楣?然而主次要分清,次子、庶子只能作为家族的附庸,决不可凌驾于嫡长子之上!而房俊这张名单,将会给予各家的次子、庶子一条通天之路,一点成为天子门生,身价倍增的同时,更获得了书院的广阔人脉,往后家族再难以对其控制。”

    尉迟燕山连连颔首,叹气道:“正是如此!”

    众人都明白尉迟燕山因何叹气。

    尉迟家祖上乃是先辈贵族,世代从军,近些年却渐渐沉寂下去,但是族中却有一人声名显赫、功勋盖世,那便是鄂国公尉迟敬德。按理说,族中子弟如此出色,追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战功劳赫赫,家族自然沾光,然则事实绝非如此。

    尉迟敬德乃是尉迟家远方偏支,自幼便未曾受到家族多少照料,更遑论耗费资源予以培养,所以尉迟敬德上位之后,对家族甚为冷淡,作为家族的家主,尉迟燕山却根本不敢要求尉迟敬德对家族予以回馈。

    自己的儿子资质寻常,不仅开拓不足,连守成都堪堪吃力,一旦尉迟敬德携带着威势强势插手族中,必将导致强干弱枝之局面,届时上下难分、主次不辨,对于家族来说非但没有半点好处,反而是莫大的危机。

    故而,绝不容许次子、庶子获得通天之机,摆脱家族之控制。

    即便压制不住,亦要将其分家出去另立门户,与嫡支书院关系,互不统属。

    河东裴氏便是最好的例子。

    祖上乃是秦始皇之祖秦非子,后封地于“pei”(上非下邑),因以为氏。周僖王时,六世孙陵封为解邑君,乃去“邑”从“衣”,以“裴”为姓。后裴氏分为三支,但考其谱系源流,皆出于闻喜之裴氏,故有“天下无二裴”之说。



    千古以降,除去帝王家族以及孔圣家族之外,唯有裴氏一门,堪称千年望族!

    裴氏自春秋而始,绵延于两代,兴起于魏晋,发展于南北朝,及至隋唐,已然有了鼎盛之气象。

    然而这样显赫的门庭,如今却因为族中出类拔萃的子弟太多,而不得不不断的分家,最终演化出东眷、中眷、西眷等等“三眷五房”的庞大族系。

    裴休、裴楷、裴蕴、裴矩、裴佗、裴让之、裴政、裴寂……听着这些显赫一时的名字,是否觉得河东裴氏已然是天下第一世家?

    实则不然。

    俗话说“合则力强,分则势弱”,正因为裴氏子弟繁茂人杰辈出,故而为了延续家族正统,不得不将优秀子弟一个一个的分家出去,任其自由生长,时间日久,亲情渐渐淡泊,导致如今裴氏的“三眷五房”之间唯有名义上的维系,诸多子弟甚至相见而不识……

    对于世家门阀来说,人才是家族繁衍兴盛之底蕴,然而太多的人才,尤其是次子、庶子之中出类拔萃者众,对于家族来说确实一大隐患。愈有才的人愈有野心,这样的人不甘人下、志气凌云,而每一次分家,实则都是对家族力量的一次削弱。

    故而,抵制房俊这份名单,很快便取得了一致。

    之所以令关陇贵族们不得不忍气吞声采取抵制这种看似没出息的做法,而非是公开驳斥予以反击,实在是因为如今的房俊早已不同往日,其身上赫赫功勋光芒万丈,俨然成为朝中新贵,军方又一股势力之领袖,亦不是渐渐日薄西山的关陇贵族可以正面相抗。

    这令众人不仅唏嘘,曾几何时,手握天下半数兵权的关陇贵族兴一国灭一国、废立皇帝,社稷尽在掌控之中,哪里需要多一个大臣如此忌惮?

    长孙无忌阴沉着脸,缓缓说道:“吾等齐心协力,共同抵制这份名单,给天下人、更是给皇帝陛下看看这种决心!就不信皇帝会任由房俊施展此等歹毒之奸计,逼迫吾关陇世家至死地!”

    令狐修己叫嚣道:“吾等关陇子弟为了大唐前赴后继,难不成如今天下承平了,就狡兔死走狗烹,卸磨杀驴?当真逼急了,吾等也不是好惹的!陛下定然以江山为重,下旨申饬房俊之所为,狠狠打击其嚣张之气焰!不就是依仗着一点军功便飞扬跋扈么?什么东西!”

    众人尽皆默然无语。

    那是“一点”军功么?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横扫漠北,那可是自卫霍骠骑之后再也无人曾经立下过的无上功勋!

    无论是谁,有这等功勋在手,便有飞扬跋扈的底气!

    所以以关陇贵族之根基,亦只能集体抵制,而非是正面对抗。

    尉迟燕山与豆卢愿师对视一眼,尽皆叹息一声。

    心中忧虑更甚……

    *****

    关陇贵族源于一脉、同气连枝,又素来以长孙无忌马首是瞻,所以长孙无忌串联之下,一致同意共同抵制房俊。

    傍晚十分,长孙无忌用过晚膳,独自坐在书房之中慢慢饮茶,思索着房俊有可能的应对,以及关陇贵族要采取何种手段去再次反制……

    外头天色渐渐阴暗下去,侍女轻手轻脚的走进书房,点亮蜡烛。

    烛光明亮。

    长孙无忌思索一阵,顺手拿起书案上的一本古籍,津津有味的品读起来,渐渐沉浸进去。

    良久,才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所惊醒。

    次子长孙涣走了进来。

    许是刚刚自衙门回来,长孙涣一身绛色官袍,头戴进贤两梁冠,腰佩青纹水苍玉,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长孙家的子孙,各个卖相都特别好,诸子之中尤其以嫡长子长孙冲最是丰神如玉俊俏倜傥,只可惜……

    长孙无忌心中暗叹一声,旋即展露笑容,温言问道:“今日朝中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长孙涣神情有些严肃,先是鞠躬施礼,继而做到长孙无忌下首的椅子上,沉声说道:“孩儿知道,自己的名字给房俊剔除勾掉。”

    今日在衙门里头,便有沸沸扬扬的传言传来。

    说是房俊将关陇子弟之中嫡长子全部勾掉……

    长孙涣是庶长子,但是长孙冲犯事之后,他便作为家族继承人受到重点培养,家族所有的政治资源也都开始向他倾斜,这才使得他短短时间内由鸿胪寺的一个主簿一路晋升至鸿胪寺少卿。

    但是他只是稍微听了听,便明白房俊针对的非是什么嫡长子,而是所有的门阀继承人……

    谁都知道进入书院就等同于踏上了青云之路,只要自己不作死,未来必然是帝国的中上层官员,然而这条路现在被房俊粗暴的堵死,心中岂能不郁闷、愤恨?

    长孙无忌正欲说话,书房的门忽然被人撞开,两父子尽皆吓了一跳,愕然抬首定睛去看,便见到四子长孙淹快步入内,面颊酡红,一身酒气……

    长孙无忌蹙眉,放下手中书卷,不悦的呵斥道:“世家子弟,便要有世家子弟的风骨,坐卧行走,皆要遵循法度,循规蹈矩!这般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长孙淹打了个酒嗝,吐出一口酒气,赶紧施礼赔罪。

    长孙无忌不耐烦道:“赶紧回去洗漱,今日天色已晚,有什么事等明早再说。”

    对于这个不学无术的儿子,他实在是没有耐心予以教导。嫡长子长孙冲自幼聪慧伶俐,长大之后亦是稳重敏锐,就连庶长子长孙涣亦是才能卓越,长孙、长孙温等亦是乖巧懂事,唯有这个四子长孙淹不学无术、纨绔十足,实在是不受人待见。

    长孙淹敏锐的感受到父亲的不悦,心底累积的惧怕令他浑身一哆嗦,但是却没有如同以往那般避之唯恐不及,而是站定了脚跟,道:“孩儿有一事,想要与父亲商议……”

    话音未落,长孙无忌已然呵斥道:“将吾的话当耳旁风么?速速退去,休得聒噪!”

    长孙淹面红耳赤。

    即便是在后世,十七八的少年心智也已然成熟,更何况实在十五六岁便成亲生子的唐朝?面对父亲这般毫不留情的呵斥,长孙淹心中即是惧怕又是悲凉,甚至还有那么几分愤怒……

    从小到大,总是这样!

    大哥二哥他们闯了祸,挨骂的是我;大哥触犯天条浪迹天涯,挨骂的是我;六弟被贼人杀死,挨骂的还是我……为什么永远都是我的错?

    长孙淹深深吸了口气,一改往日在长孙无忌面前战战兢兢的模样,鼓足勇气说道:“父亲,书院的名单已然公布,孩儿有幸名列其上。”

    “嗯?”

    长孙无忌心中一惊,忙问道:“你如何知晓?”

    这份名单被褚遂良带走,交给了自己,长孙淹又是从何处得知那名单上有他的名字?

    长孙淹欣喜道:“那名单就张贴在书院山门,孩儿下午去看过,绝对不会有错!”

    下午的时候前去与友人饮宴,便听闻了书院已经将第一届学子的名单公布,就张贴在书院山门的青石之旁,许多人闹着去看看。长孙淹并未有什么兴致,这等踏上青云之路成为天子门生的好事,素来都是各家嫡长子的待遇,他区区一个长孙家的庶子,既非嫡更非长,怎么也轮不到他。

    奈何友人各个兴致高昂,长孙淹也只好陪同前往。

    结果就在那名单之上,赫然有着自己的名字……

    长孙淹来不及思考为何原定的由二兄长孙涣进入书院为何变成了自己,他只感觉自己的胸膛已经被惊喜所填满!

    只要进入书院,他就是天子门生,即便没有家族为依仗,依旧可以闯出一片天,一片属于自己的天!长孙淹陡然觉得底气十足,以往自己只不过是家中一个无用的庶子,但是未来或许就是家中的顶梁柱!



    长孙涣面无表情,坐在一旁沉默无言。

    长孙无忌看着四子脸上的兴奋之色,心中有些不忍,不过还是狠心说道:“此事尚有波折,下午的时候,关陇几大家已然聚在一起商议,会抵制房俊的这份名单,无论谁家,家中有谁被房俊列入名单,都拒绝前往书院入学。”

    “这是为何?”

    长孙淹如遭雷击,整个人懵在当场。

    拒绝入学?!

    这怎么可能!

    长孙无忌摆摆手,让四子坐到椅子上,这才温言说道:“房俊此举用心歹毒,摆明了就是要引起吾等门阀之内斗,以之达到削弱门阀之目的。既然已经东西那厮之奸谋,又岂能让他如愿?你且放心,只要关陇数家联合起来发起抵制,届时舆情汹汹,即便是陛下亦不能维护房俊,书院之山门终究会为关陇子弟而敞开。”

    长孙淹却是不信。

    放眼关中,谁不知道房俊那厮就是个棒槌?

    想要让一根棒槌服软认输,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哪怕是赢了,最终的结果也只是房俊不得不答允各家的嫡长子进入书院,万一房俊心存报复,反手将他们这些次子、庶子拒之门外,那可如何是好?

    他心里清楚,现在各家可以为了嫡长子进入书院而联合抵制,却绝对不会为了他们这些个次子、庶子去跟房俊作对。

    现如今的房俊,早已成了气候儿,想要跟他硬刚,那就需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追根究底,自己怕是要空欢喜一场。

    长孙淹一脸落寞无法掩饰,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心中冰凉。

    一旁的长孙涣劝慰道:“四弟,不必失望,等到这一阵风波过去,家中自然会再做筹划。即便不能进去书院,六部之中,亦可随意安排一个职位,先好生学习如何办事,而后自然会有升迁。”

    他这话说的倒是在情在理,可此刻听在长孙淹耳中,却是无比刺耳。

    所有的一切都是嫡长子的,爵位、家业、前程,次子与庶子就只能沦为附庸,获得那么一点点的培养,目的却是为了将所有的一切都能更好的奉献给家族,彻底的燃烧自己,照亮嫡长子的前程。

    如果此刻在他面前的是长孙冲,这番话亦是出自长孙冲的口中,长孙淹或许无话可说。

    从小到大,对于那位出类拔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兄,他敬佩畏惧,从不敢有丝毫忤逆。

    可你长孙涣凭什么?!

    说到底,你也只是个庶子而已!

    错非大兄出事,你也跟我一样,何时能轮到你在这里装出一副兄长的架子教训我?好似识大体、顾大局一般大义凛然,给谁看呢?

    若是咱俩易地而处,你也得跟我一样!

    深深吸了口气,想起之前数位好友饮宴之时相互鼓励大气的言语,长孙淹紧紧握着拳头,鼓起所有的勇气,一撩衣袍,跪倒在长孙无忌面前,以首顿地,哀求道:“父亲,这等时机不可失去,失不再来!从小到大,孩儿从未在父亲面前要求过什么,今日恳请父亲允准孩儿进入书院!”

    长孙无忌尚未因为长孙淹的强硬而感到恼火,他的第一反应:这还是我那个唯唯诺诺、只知一味纨绔胡闹的四子么?

    的确如长孙淹所言那般,从小到大,只需要自己一瞪眼睛,这个儿子立即就好似见了猫的老鼠一般,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别说在自己面前驳斥自己的主意。

    现在胆子居然这般大了……

    想造反呐?

    紧接着,怒火方才升腾而起,抬起一脚,狠狠的踹在面前的长孙淹肩膀上。

    长孙淹被踹了个跟头,赶紧爬起,惶恐道:“父亲……”

    长孙无忌气得满脸通红,怒叱道:“逆子!胆敢忤逆尊长,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腿?”

    长孙涣也站起来劝阻长孙无忌:“父亲息怒,四弟不过是一时妄言,受了教训定然知晓错了,再不会提及进入书院就学之事,还望父亲莫要责罚。”

    长孙淹恨不得一口将这个兄长咬死,口口声声为自己着想,但话里话外都是要自己放弃进入书院的机会,这是害怕自己将来有了出息,在家中与你分庭抗礼么?

    可恶……

    他挣扎着爬起,依旧跪在地上,抬起脸,苦苦哀求:“父亲,请您网开一面,允准孩儿吧……孩儿明白您的顾虑,现在孩儿指天立誓,无论将来有怎样的成就,都会好生辅佐兄长,传承家业,光耀门楣,若有贰心,天诛地灭!”

    他知道这是他摆脱平庸人生的唯一机会,不仅仅是他,日间饮宴的那些个好友们,大多也都是家中的次子、庶子,他们这些人的命运几乎一出生就已经注定,要么混吃等死,要么甘为嫁衣。

    今日若是不能求得父亲同意,今生就此休矣!

    所以奋起所有的勇气,一反常态的强硬起来,苦苦哀求。

    这真是令长孙无忌惊怒交加。

    这兔崽子哪里来的这般勇气,敢于反抗自己的命令,为自己去争取这么一个进入书院的名额?

    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不过身为家主,必然要维系自己的权威,即便是做错了,亦要强硬到底,绝对不能容许有人质疑他的威严,哪怕是他的儿子!

    长孙无忌铁青着脸,又是一脚将长孙淹踹倒,怒发冲冠,戟指怒骂:“混账!谁给你的胆子,敢同老子叫板?速速离去,某就当这件事未曾发生,若是再敢聒噪,即刻去晋州铁矿监工,三年之内不得踏足长安半步!”

    长孙涣连忙劝道:“父亲,何至于此?四弟不过是一时糊涂,兴许是受人蒙蔽,您暂且息怒,让孩儿好好劝导他!”

    “父为子纲,胆敢反驳老子的话,这等逆子打死算逑,还劝什么劝?”长孙无忌怒不可遏。

    长孙淹知道不能让长孙涣继续说下去了,否则自己这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怕是泄得干干净净,这一辈子就浑浑噩噩的厮混下去,看不到一丁点的光亮,他不甘心!

    牙一咬,心一横,长孙淹顿首道:“若是如此,孩儿请求分家!”

    此言一出,书房内瞬间一静。

    继而,长孙无忌的咆哮如同暴雨雷鸣,差点将屋顶都给掀了!

    “孽畜!老子还没死呢,你就敢嚷嚷着分家?简直岂有此理,人神共弃之!你想分家?好,老子成全你,今日就将你活活打死,死后丢进乱葬岗,不准进入吾长孙家的祖茔!”

    气疯了的长孙无忌冲上去便是拳脚相加。

    长孙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或许是之前与好友们相互约定若是家中不准进入书院,便以分家相威胁,这成了他心中的潜意识,不经意的便说了出来……

    面对父亲的拳打脚踢,他不敢躲更不敢挡,只能挺着硬受着,没几下便被打得鼻青脸肿,鼻血长流。

    长孙无忌到底年岁大了,体力不济,打了一会儿固然将长孙淹打得狼狈不堪,自己亦是气喘吁吁,一转身,将墙壁上悬挂着的一柄长剑给摘了下来,“呛啷”一声拔剑出鞘,怒喝道:“老子今日清理门户,宰了你这个孽畜!”

    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宝剑便刺了过去。

    长孙涣都懵了,这是要干啥?要出人命啊!

    这若是父亲当真将四弟给宰了,那长孙家立马就会成为天下笑柄……

    他固然对长孙淹不待见,也暗恨他敢于违抗父亲的命令,觊觎书院的名额,所以一直暗中煽风点火,却也绝不愿意见到长孙淹惨死在父亲剑下。

    连忙一个脚步冲上去,将暴怒的长孙无忌拦腰抱住,大声道:“父亲息怒,万万不可……”

    长孙无忌早就气昏了头,奋力挣扎:“松手!老子今日要手刃这个孽畜!”

    长孙涣死死搂住父亲不撒手,冲着长孙淹喊道:“傻愣着干什么,快跑……”

    “啊!”

    长孙淹早就吓傻了,这会儿见到父亲寒光闪闪的宝剑就在自己面前挥舞,这才回过神来,涕泪横流之下尖叫一声,抱着脑袋屁滚尿流的跑出书房,身后传来长孙无忌愤怒的咆哮和长孙涣苦苦的劝阻。

    等到长孙淹早就跑没影儿了,长孙涣这才松开手,跪在地上道:“父亲息怒,四弟再是混账,可到底是您的儿子啊,您饶过他这一回吧。”

    长孙无忌气喘吁吁,愤怒的将宝剑投掷于地上,怒声道:“立刻出去给老子查一查,书院张贴的名单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四郎素来懦弱,今日居然敢说出‘分家’这等大逆不道之话语,定然是有人挑唆,查查他今日都与何人往来,意欲离间吾长孙家父子血脉亲情,老子饶不了他!”



    长孙家发生的这一幕绝非特例,就在这个晚上,几乎所有的关陇世家都或多或少的上演了类似的剧情。

    次子、庶子平素不受待见,人生沦为家族的附庸,但这些人并非没有野心、没有能力,一旦被他们找到那一个突破桎梏的契机,便会奋尽所有能量去冲开人生的枷锁,平步青云、海阔天空。

    这种事情几乎在世家门阀之中从未曾断绝过,一代又一代优秀的前辈开创出家族的一个又一个分支,那些被广为流传的事迹则激励着现在那些被家族用作抵制房俊之武器的次子、庶子们,令他们奋起抗争!

    一夜之间,所有关陇世家鸡飞狗跳!

    ……

    李二陛下惬意的半躺在花房之中的摇椅上,微微眯着眼,身边案几上放着一个盛满冰块的食盒,里头镇着一碗酸梅汤。

    李君羡站在李二陛下面前汇报着城中各家上演着的闹哄哄的闹剧,一边叙说着,一边偷偷观摩陛下的脸色,见到陛下面容平静,心里微微踏实……

    待到李君羡说完,李二陛下这才睁开眼,随意问道:“各家都有什么反应?”

    李君羡道:“反应不一,有的将闹事的次子、庶子禁足,严厉惩戒,有的打法去城外亦或别处的产业,算是流放了,有的次子、庶子脾性刚烈,见到族中绝不松口,干脆一怒之下拂袖离去,半天的功夫,京兆府便接了十几张状告家族请求分家另过的状纸……”

    李二陛下微微颔首,旋即笑了起来:“嚯!这么热闹?”

    拿起食盒中冰镇的酸梅汤喝了一大口,心情显然很好。

    房俊这缺德的招数,果然管用,朕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站在一旁看戏就成……

    李君羡心中腹诽,陛下这笑容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幸灾乐祸。

    喝了酸梅汤,酷热的暑气愈发消散了几分,李二陛下惬意的伸个懒腰,叮嘱道:“准备好车驾,明日朕前往九成宫度假。”

    李君羡应道:“喏。”

    李二陛下抬眼瞅了瞅,又问:“前些时日让你安顿的番僧,如今是何情况?”

    李君羡略一迟疑,道:“已然安顿在九成宫一处僻静的殿宇,末将按照其要求,已然多做筹备,不敢有一丝疏漏。”

    想了一下,一咬牙,低声道:“陛下,那番僧来路不明,所宣扬长生之术亦是虚无缥缈,岂可轻信?再者说,去年那番僧所炼制之丹药,便使得陛下大病一场,如今安能再蹈覆辙?为陛下龙体计,为帝国安危计,末将恳请陛下三思!”

    他不得不劝谏。

    对于李二陛下,他心中充满尊敬爱戴,誓死效忠鞠躬尽瘁,即便时不时的想要逃离这个“百骑司”大统领的位置,可依旧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

    尤为重要的是,他一直觉得那天竺番僧故作神秘、所言虚无,万一陛下服食其所炼制之丹药出了什么意外,拿他李君羡就是千古罪人!

    自己身死尚且小事,若是陛下出了意外导致整个帝国动荡飘摇,甚至种下亡国之祸根……

    百死莫赎其罪矣!

    “行啦,朕心中有数,勿要聒噪,速速去准备车驾便是。”

    李二陛下不耐烦的摆摆手。

    李君羡心中暗叹一声,唯有躬身领命:“喏!”

    看着李君羡走出去的背影,李二陛下有些愣愣出神,好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缓缓摇首。

    李君羡的担心,他又何尝不知?

    只是如今岁月消逝,年岁渐老,身体机能的下降速度非常之快,不仅时常染病身体羸弱,精力尤其不济,以往整夜批阅奏折直至通宵达旦,翌日依旧可以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将一众大臣收拾的俯首帖耳,言出法随,莫言不从,现在若是熬上一整夜,怕是就得大病一场……

    老骥伏枥,英雄迟暮,这令人从心底感受到一股岁月如水、命运难逃的悲凉。

    尤为重要的是,随着精力的渐渐消退,朝堂那些个以往战战兢兢唯命是从的大臣们,开始渐渐的有了别样的心思。这种江山即将逃出自己掌控的紧迫感,是李二陛下这样的绝代帝王绝对不能接受的。

    长生之术固然虚无缥缈,但是世间长寿之人却屡见不鲜。

    能够长生不老固然最好,即便不能,在那番僧所炼制丹药的调理之下,延年益寿总该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上一次服食丹药之后大病一场……李二陛下固执的认为那只是一场意外。

    人在面对困难的时候,总是会不自禁的往最好的情况去祈盼。

    谁都觉得悲剧一般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天底下无数的人孜孜不倦的去追求成仙飞升之道,从未见过有成功者,但是依旧有人前赴后继,坚定的相信自己即将成为飞升的那一个……

    叹了口气,喝了一口酸梅汤,将王德叫过来,吩咐道:“去给房俊传个话儿,那份名单既然张贴在了书院山门,那就别揭下来了,就按照那份名单招收学员吧。另外,放出话去,这些跟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次子、庶子,朕感念他们为国尽忠、报效君王之恒心,所以只要他们能够在书院之中刻苦进修,将来学有所成,朕定然会予以厚待,委以重任!”

    王德连忙应声道:“喏!”

    心中思忖:这下子,那些个出身关陇的贵族门怕是脑袋又得大了一圈儿……

    房俊只是抛出一张名单,便能够引起那些个次子、庶子们的强烈反弹,如今皇帝公开承诺会对这些人予以重用,那还不得闹翻了天?谁敢阻拦他们进入书院,谁就是他们的仇人!

    而且很明显,这些人之间怕是有一些暗中的串联,否则一个个的怎么敢同族中父兄长辈如此强硬?

    甚至还有人将状纸递送到京兆府,真是疯了……

    华夏自古以来的规矩,只要有长辈在世,子孙不得分家,这虽然从未曾录入律法典籍成为法度,却是约定俗成。但凡是子孙分家另过的,要么是子孙犯了大错被长辈驱逐,要么是子孙能耐太大分府立户,似这般自己嚷嚷着非得要分家出去的,那可是要被舆论戳脊梁骨视为不孝的。

    但是眼下整个长安城的舆论都同情那些个吵闹不休的次子、庶子,认为各个门阀不应当因为政治斗争的缘故,来牺牲这些年青人的前途……

    这该不会又是房俊背地里搞出的事情吧?

    有好戏瞧了。

    王德心思复杂,领命而去。

    王德刚刚走出去,一身道袍清丽无匹的长乐公主与绛色宫装明媚俊秀的晋阳公主携手联袂而至。

    见到两个一样钟灵毓秀的闺女,李二陛下心中愁绪瞬间不翼而飞,精神一振,笑呵呵道:“打扮得这般隆重,这是要去哪儿?”

    晋阳公主松开长乐公主的手,蝴蝶一般飞到李二陛下身边,揽住李二陛下的手臂娇憨道:“过几日乃是长乐姐姐的寿诞,姐姐打算去城外的道观准备一些斋菜,宴请诸位兄弟姊妹。”

    李二陛下还没来得及心疼这个自由多病的小女儿,闻言愕然,抬头看向长乐公主,问道:“为何跑去城外道观?为父已然命宫中开始筹备,怎么也要隆重一些才行。”

    长乐公主上前,清丽的俏脸满是温婉的笑意,柔声道:“女儿乃是和离之妇,不好大操大办,免得惹人闲话儿。而且女儿也不耐烦那等热闹的场面,不如就将兄弟姊妹们邀请了去终南山的道观,山中清凉以避暑气,远隔俗务,不染尘嚣,酒菜简单一些,大家一起聊聊天相处几日,想必定然很温馨。”

    李二陛下想了想,颔首道:“倒也不是不可,兄弟姊妹们时常聚一聚,联络一下感情,彼此更贴心。只不过房俊那厮就不要邀请了,那棒槌脾气犯起倔来,指不定又跟谁打起来,好生生的一场宴会,别被那厮给搅合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晋阳公主顿时不依,不悦道:“父皇何以这般偏心?姐夫为了帝国南征北战,更纵横大洋扬威域外,您不仅不为他加官晋爵,反而革了他的官职降了他的爵位,褚遂良那等马屁精你却偏偏要升他的官……如今却还要背后诋毁姐夫,非是人君所为。”

    被小女儿教训了,李二陛下颇为尴尬。

    他能怎么说?

    难不成将话挑明,让你长乐姐姐离那个棒槌远一点,以免被他占了便宜,吃干抹净?

    干咳一声,李二陛下拿着个小女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瞅了瞅长乐公主,希望长乐公主能够表态,却发现这个素来蕙质兰心的女儿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一句话也不说。

    “……”

    李二陛下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难不成长乐与房俊之间,当真有点什么龌蹉私情?

    这不应该啊……

    在这一点上,他很相信自己这个端庄贤惠的女儿,可是想想房俊平素行事肆无忌惮而又多谋狡诈的风格,又觉得有些发虚。

    有心提点几句,却又觉得不太合适,长乐素来乖巧懂事,自尊心也强,万一并无其事,自己多说这么几句恐怕会伤了长乐的颜面,原本和离之妇便会内心敏感,愈发在意旁人的目光,若是因此而伤心难堪,自己如何忍心?

    罢了,反正目前这两人尚无过格之处,待回头敲打房俊一番,严词警告,想来并无大事。

    想到这里,李二陛下展露笑容,宠溺的看着晋阳公主,安抚道:“朝堂之事,哪里会如同看上去那么简单呢?房俊固然看上去受了委屈,可他自己并无丝毫不忿之处,否则依照他的性子,岂肯老老实实的受罚,任凭革除官职、降爵一等?这等事,你勿要去操心,所有对父皇忠心耿耿、对帝国竭力效忠的臣子,怎么可能去苛待他呢?”

    晋阳公主想了想,好像姐夫受罚之后当真并无不忿之言辞,一回头便窝在书院那边,或许真如父皇所言,这其中尚且牵扯着更多的东西……

    她不懂朝政,但是聪慧伶俐,明白这其中的事情不是自己可以插言,便换了话题,娇憨问道:“父皇,七哥的婚事,还没有着落吗?”

    提起这个,李二陛下顿时一脸怒色。

    原本朝中不少大臣都主动提出将家中女儿嫁给李恽做王妃,可李恽这个兔崽子也不知吃了什么**药,死活就看上了房玄龄家的小女儿房秀珠,非她不娶。就连他的母亲王氏估计也是听了娘家人的撺掇,认为与房家联姻对太原王氏的利益更大,对李恽本身也更合适,因此直接推掉了许多家的请求,一心指望着与房家联姻。

    可谁成想房玄龄倒是并无异议,房俊那厮却铁了心的拒绝。

    简直岂有此理!

    吾大唐皇族与你家联姻,那是你家无上之荣耀好吧?显然居然还敢嫌隙起了皇族子弟,翻了天了不成!

    可房家的生物链有些奇怪,房俊在房玄龄面前老老实实,可房玄龄却惧内,而房夫人卢氏最宠爱二儿子,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李二陛下打算说服房玄龄压制房俊的想法就无法实施。

    想想就生气啊,皇家主动要求与你家联姻,你特么居然还敢挑三拣四,真的不拿皇帝当回事儿啊?

    李二陛下便是一阵气闷,觉得对房俊的惩罚还是轻了,一撸到底才能让他心情更畅快……

    无奈的摆摆手,说道:“暂且不提,暂且不提。”

    长乐公主就隐晦的瞪了晋阳公主一眼,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晋阳公主吐吐舌头,不吭声了。

    李二陛下看向长乐公主,想说话,但是话到嘴边,又化作一声叹息……

    他这个最最钟爱的嫡长女呦,眼瞅着已然过了桃李之年,再过两年便是花信年岁,可是这婚事却成了老大难,做父亲的岂能不心中忧愁?尤其是因为丘神绩那阴差阳错的一波误会,使得整个长安城都认为那是房俊觊觎长乐才辣手搞出来的事情,所有原本有心向长乐提亲的人家如今尽皆三缄其口,绝口不提。

    再拖延个三五年,那可如何是好?

    一代帝王,绝境之中逆而篡取尚且不皱一下眉头,多少英雄豪杰尽心依附,多少异域番邦敬服朝贺,如今却在儿女身上耗费心神,愁思不展。

    最终叹息一声,道:“随便你们了,既然不愿大肆铺张,那就邀请兄弟姊妹亲近亲近。为父这江山固然只能交给太子,但是此生之心愿,却依旧希望你们能手足情深、兄友弟恭,唯有那样,为父殡天之后,再见你们母后之时,方能坦然面对。”

    长乐、晋阳两位公主依偎在李二陛下身旁,闻言尽皆红了眼圈,长乐柔声道:“父皇春秋鼎盛,何故说出这样的话语?您是天下最伟大的帝王,更是儿女们心目中最伟大的父亲。”

    晋阳公主亦道:“父皇,您是最好的父亲!”

    作为李二陛下的女儿,对于她们的父亲对子女所做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看在眼里,尤其是明明并不满意太子哥哥成为储君,日后管理着大唐江山,却依旧为了保持儿子们之间的和谐,不得不予以忍受。

    都说天家无亲情,可是李二陛下却能够在杀兄弑弟登上帝位之后对自己的子女极尽爱护之情,古往今来,极为罕有。

    许是忽如起来的父女温情令李二陛下有些唏嘘感叹,这位素来胸襟豪迈的帝王眼圈儿也有些泛红,勉强笑道:“行啦!莫以为在父皇面前装乖巧,犯错的时候就会网开一面不予惩罚!速速去准备宴会之事吧,父皇这里还有些事需要办理。”

    “喏。”

    长乐与晋阳起身万福施礼,这才联袂而去。

    李二陛下端起食盒中的酸梅汤一口饮尽,酸甜冰凉的感觉直透心脾,吐出口气,目光打量着身周茂盛的花树,眼神愈发坚定。

    谁敢觊觎他的皇位,意欲给他的子女带来灭顶之灾,他就要将谁挫骨扬灰、碎尸万段!

    *****

    房俊已有多时未曾见到聿明氏祖孙。

    以往他率领船队出海横扫大洋,聿明雷尚且跟在他身边开拓眼界,此番前往漠北征战,聿明氏祖孙几个却神秘消失。一消失就是大半年……

    唯有那些聿明氏的子弟依旧在书院领着工部的工匠们进行着扫尾的工作。

    此刻房俊坐在自家府邸的后宅,看了看正在逗弄房菽房佑的聿明雪,询问面前饮茶的聿明雷:“这大半年,你们又跑去哪里了?”

    似聿明氏这等数千年绵延不绝的家族,有着太多难以揣度的秘密。

    聿明雷放下茶盏,吁出口气,俊朗如玉的脸容泛着疲惫,笑道:“去了一趟昆仑山,你知道的,聿明氏的祖庭便是在莽莽昆仑群山之中,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看,领略一番山川壮阔、河山秀美的风姿,与丰饶宁静的关中多有不同。”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心底暗忖:真当小爷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当年单位组织去昆仑山旅游,自己可是第一个报名的。

    聿明雷又道:“此次返回祖庭,因故去了素叶城一趟,如今西域因为突厥人的缘故飘摇不定,本已投靠大唐的素叶城中越来越多的大食人聚集,这些人信仰坚定,民风剽悍不事生产,以我之见,怕是觊觎素叶城附近之富饶土地,二郎应当上书皇帝,及早准备,予以应对。”

    素叶城,大食人?

    房俊若有所思。

    素叶城乃是葱岭以西的一座大城,建城在素叶河之畔,因而得名,不过后来被唐军攻占,仿造长安在其旧址之上扩建,取名“碎叶城”,成为大唐安西都护府的重镇。

    据说“诗仙”李白便是出生于此……

    而大食人如今在中亚附近渐渐崛起,四大哈里发统御之下的阿拉伯帝国四处征战极力扩张,数十年之后,将会与大唐争夺中亚之领导权而爆发“怛罗斯之战”……

    难不成大食人现在就开始觊觎素叶城这片富饶的土地了?

    亦或者,贪心不足的阿拉伯帝国四大哈里发根本很早就有了向东扩张征服东方文明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