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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薛仁贵去了西域,应当提醒他,多多关注素叶城那边大食人的消息,及早抽缪,以便应对。

    房俊不由得想起初次率领船队出海剿灭海盗之时,从海盗巢穴之中解救出来的那个阿拉伯小王子侯赛因……

    穆罕默德死后,他的地位被“四大哈里发”继承,从那时候开始大食国便开始了南征北战的扩张之路。

    在这个时期,他们统一了阿拉伯半岛,占领了伊拉克,攻占巴格达,消灭了波斯的萨珊王朝,蹂躏了约旦、巴勒斯坦和叙利亚,攻占了耶路撒冷,被誉为阿拉伯最勇敢最智慧的将军、被称为“安拉之剑”的哈立德·伊本·韦立德,已经率领阿拉伯人迅速通过人迹罕至的叙利亚沙漠,在亚尔穆克河畔一举歼灭了拜占庭五万大军,占领了叙利亚首府大马士革,紧接着又侵入埃及并且占领亚历山大里亚……

    可以说,这个时代的大食国在西亚那一片儿就是无敌的存在。

    他们四处征战,将杀戮和征服视为生命存在的意义,他们用手里的弯刀宣示着对安拉的忠诚,所有不信奉安拉的异教徒都必须在他们的脚底下哭泣哀嚎,掠夺他们的财富、女人、土地。

    这是一群只知破坏、从不建设的魔鬼。

    房俊曾跟侯赛因有过交易,至今在华亭镇的港口,每隔几个月依旧会有往来于阿拉伯红海岸的商船停靠,卸下来用震天雷和丝绸、瓷器换回来的纯种马匹,但是两国之间的贸易,绝对不能阻挡彼此之间的战争。

    大食国在西亚纵横睥睨所向无敌,对于财富的贪婪、对于土地的觊觎,使得他们从不知满足,疯狂的保持着向外扩张的态势,终有一日,他们会越过中亚的崇山峻岭,进入西域。

    若是不能够将其阻挡,他们会跋涉万里踏过黄沙,径直闯入东方国度。

    历史之上,盛唐之时无敌之兵锋将大食人阻挡在碎叶城以西,怛罗斯一战虽然结果是战败,但是唐军以一己之力对抗大食国的铁骑以及中亚诸国的联军,以寡敌众,勇悍无伦,表现得足够强悍。

    这也是阿拉伯与大唐几次边境冲突中唯一一次打胜安西军。

    大唐之军威,睥睨天下!

    ……

    聿明雷看着房俊若有所思的模样,想了想,瞅了一眼聿明雪,那丫头一身雪白的桑布袍服,容颜如玉,正将两只用红绳系着的经营润白的“于阗玉”雕琢的虎形玉佩挂在两个娃娃脖颈上微微前倾。

    这才凑到房俊身边低声道:“最近你要当心舍妹……”

    房俊茫然:“令妹?这个……某没有得罪她吧?”

    聿明雷神情玩味,眼尾瞥到聿明雪向这边看过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心中一突,只是说道:“总之当心便是。”

    却是再也不肯细说。

    房俊瞅瞅聿明雪,再瞅瞅聿明雷,被这两兄妹弄得莫名其妙。

    小丫头固然身手高绝,也足够刁蛮任性,但平素还是通情达理的,自己又没有得罪她,该不会对自己狠下辣手吧?

    心里虽然如此想,但是想到好几次自己都被聿明雪轻易制服,武力值绝对不再一层面,万一当真要收拾自己,那当真是跑都跑不掉。

    难免心中惴惴……

    另一边,高阳公主正哄着两个孩子,见到老二房佑正抓住聿明雪送给他的白玉老虎玉佩往嘴里送,急忙拉住他的手,将玉佩给解了下来,那玉佩入手温润滑腻,见多识广的高阳公主便知非是凡品,尤其是那雕工寥寥几刀却有返璞归真之意,定然出自大家之手,即便是身在皇家,这等宝物亦不多见,便有些嗔怪的道:“小孩子何必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聿明雪笑道:“哪里来的贵重?这东西是姜谷家逢年过节的送给我家的礼物,咱们两家本为一体,相互蔓延数千年,殿下算算相互赠送的礼物得有多少?姜谷家最擅长占卜之术,他们认为玉石有通灵之效,每一次开山采玉,事先都要观察形象卜算吉凶,所以这玉佩让小孩子佩戴在身上,能够逢凶化吉、富贵延年,是顶好的物件。”

    她这么一说,高阳公主顿时再不说拒绝的话语。

    谁不知聿明氏乃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阴阳家”,而出自聿明氏的姜谷家更是青出于蓝,占卜星象这等神奇秘术独步天下,就连父皇都念叨着下一次见到姜谷虎要求上一卦,以测吉凶……

    又一次在房佑将玉佩放进嘴里之前拽了出来,高阳公主问道:“上回听说你们家打算让你同姜谷虎成亲,这事儿定下来没有?”

    聿明雪眉头一蹙,闷声道:“还没,真不知祖父如何想法,那姜谷虎笨笨的,脾气又怂,不招人喜欢……”

    高阳公主愕然。

    她是见过姜谷虎的,小伙子虎头虎脑仪表堂堂,而且身手高绝,怎么看也不似聿明雪描述的那样啊?

    旋即恍然,大抵是两人自幼玩耍在一起,聿明雪古灵精怪,必然没少戏弄折腾姜谷虎,使得后者面对她的时候便有了弱势心理,即便在外头威风八面,但是在她面前却不自禁的便拘谨起来。

    好一对儿冤家……

    高阳公主轻笑:“那小伙子瞅着憨厚直率,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当为良配,可一生一世爱护于你,莫要错过了才好。”

    聿明雪秀丽的小脸儿满是郁闷:“为何女子非得要成亲呢?自己一个人过不也挺好嘛!”

    高阳公主笑道:“那怎能一样?且不说别的,人生在世,总要繁衍后代吧?幼时抚养,老来寄托,此乃天道循环,更是人之本性。现在你还年轻,待到过得几年,便知道生儿育女绝非一件麻烦事,看似琐碎烦恼,实则乐在其中。”

    她低头擦了擦老大的嘴角,唇角溢出的笑容充满了圣洁的光辉,倍添艳丽。

    聿明雪愣愣的看着,心忖你比我大几岁啊?

    就来教训我……

    不过看着高阳公主温柔满足的笑容,心中也有些羡慕,眼珠儿一转,便说道:“生儿育女自然是应当的,可是为了生儿育女而找一个丈夫约束着自己,几十上百年生活在一起,纵然是宋玉再世、潘安复生,那也是相看两厌,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再说了,纵然生儿育女,又何必非得成亲呢?”

    高阳公主理解不了聿明雪的脑回路,奇道:“不成亲,如何生子?”

    聿明雪振振有词:“生儿育女的首要条件是有男人,可是这个男人未必非得是自己的郎君吧?那些杂书我也看过不少,这件事大抵只要有个男人就成,秦皇嬴政的母亲赵姬还给嫪毐生了还几个孩子呢,又不见得他们成亲。”

    “……”

    高阳公主简直惊呆了。

    大唐风气开放,男女幽会、悖逆不伦之事屡见不鲜,尤其是世家门阀、皇室宗族之内,更是肮脏龌蹉,再是如何耸人听闻的丑事都做得出来,可即便如此,犹如聿明雪这般离经叛道的想法,依旧令人震惊。

    身为女子,不成亲便与某个男儿诞下子嗣……

    那还不得被浸猪笼啊!

    高阳公主觉得这丫头疯了,赶紧劝阻道:“快别这么想,姑娘家家的,清白贞洁才是最重要的,若是失了清白之身,哪个男人会看重你?更别说随便找一个野男人生儿育女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万万不可!”

    聿明雪不以为然,说道:“怎么可能随便找一个野男人呢?起码也得找一个顺眼的,比如你家房二……”

    高阳公主吓了一跳,小脸儿“吧嗒”一下就掉下来,秀眸圆瞪,凶狠的看着这个离经叛道的疯丫头:“警告你哦,别打我男人的主意!”

    聿明雪撇撇嘴:“打个比方而已,何必这么紧张?再说了,就算当真如此,你家男人也没什么损失,本姑娘还是處子之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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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阳公主简直无法理解这个疯丫头的想法。

    找个男人成亲,便会因为长久相处而相看两厌,甚至因厌生恨?

    想要生儿育女,那就随便找个野男人借種……

    这都什么跟什么!

    尤其是听闻聿明雪拿自家郎君发比方,高阳公主立马意识到其中的危机,赶紧发出严重警告。

    若是当真被这个疯丫头把种子借去,那成什么了?

    不过还好,她不认为自家郎君能够看得上这么一个豆芽菜似的小丫头,虽然已经到了成亲的年纪,但聿明雪是非常明显的“童颜”,看上去就跟尚未及笄的小女孩也似,相貌清纯如水,身段儿也跟没发芽的小葱一般,完全没滋味嘛……

    聿明雪岔开话题:“听闻你家二郎又要纳妾了,这回还是新罗公主,殿下您就一点都不担心?”

    如今长安城坊间街头的谈资,便是房二郎纳妾新罗公主一事。

    之所以成为流行话题,乃是因为这几年房二的势头实在是太猛,官场之上虽然屡有蹉跎,到了侯爵之位便止步不前,甚至数度被降爵降职,但是其无与伦比的功勋却着实震撼了朝野内外。

    尤其是其府中那一个个人比花娇的美娇娘,更是令一众纨绔羡慕嫉妒恨……

    高阳公主且不必说,武娘子时常出入城南房家湾码头,娇艳妩媚之相貌早已令整个关中的纨绔们垂涎欲滴,而且圆滑的手腕伶俐的作风使得房家产业尽在其掌控之下,无形之中“才色兼备”的赞誉便袭满武娘子一身。

    而作为南梁萧氏皇族血脉的萧淑儿,更是血统尊贵,清丽秀美的相貌、温婉贤淑的性情,觊觎者更是不知凡几。

    如今就连崇慕者无数的新罗公主都要嫁入房府为妾,这房二到底是几世修来的艳福?

    关中纨绔们已然将房俊视为一生嫉恨之仇敌……

    高阳公主瞥了一眼正跟聿明雷坐在窗前交谈的房俊,轻声道:“有什么好担心?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应当,本宫可不想阻止郎君纳妾,落得一个‘善妒’的名声。再者说了,那金胜曼不过是一个异域番邦的公主,新罗如今内附已然成为大唐之国土,所谓的‘真德公主’,又与亡国公主何异?本宫再是没胸襟,也不至于忌惮这等毫无根底之女子。”

    聿明雪轻叹道:“房二郎当真是好运道,一个大唐公主,一个新罗公主,萧淑儿也勉强算得上南梁公主……啧啧,一门三公主呐,真是艳福齐天呢……”

    *****

    终南山,小谷之中一处道观。

    孙思邈在长安城外修建了一处医舍,因得到房俊的帮助,资金充裕规模很大,招收了数位太医院的太医担任学徒,一同整理这些年来收集的偏方、秘方,梳理成册,交付房俊帮助刊印发行。

    孙思邈认为生命的价值贵于千金,而一个处方能救人于危殆,价值更当胜于此,因而用《千金要方》作为书名。

    刚刚编成上卷,刊行天下,便受到无数之赞誉,各地医官、郎中尽皆将其当作“教科书”人手一本,便是一些读书人家亦买回来珍藏,以备紧急之时使用。

    致使孙思邈的名气更上一层楼,无数人将其从“药王”吹捧为“医神”,更有无休无止的人情请托,令孙思邈不堪其扰、不厌其烦,只得避入这终南山深处,餐风饮露与山水为伴,整理药方、钻研医术。

    袁天罡与孙思邈乃是故识,几十年的交情,返回关中之后便隐居在孙思邈这小小的道观之中。老道见多识广,一生修为早已臻达返璞归真之境地,于阴阳、相术、星象、医术等等方面皆有涉猎,且造诣颇深,给了孙思邈很多意见,助其完善《千金要方》出了大力。

    这一日空山清雨,绵密的雨丝飘洒,将山中暑气涤荡一空,无尽的尘埃洗刷透净,花树草叶水嫩鲜翠,溪水陡涨,汩汩奔流。

    道观后院一间临着溪水的阁楼之中,三人对坐。

    阁楼的窗子开着,可见到涨起来的溪水就在窗外流淌而过,清凉的山风卷着雨水的湿气自敞开的窗子灌进来,携带着林间草木花树的清新香气,山林葱郁,景致缥缈。

    聿明氏老者一手拈着茶杯,一手捋着白胡子,唏嘘不已:“上次吾与袁道长一别,怕是已有三十年了吧?岁月荏苒,犹如白驹过隙,本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期,却不成想命运使然,吾等老友居然有幸聚集于这终南山中,足以快慰平生!”

    袁天罡倒是洒脱得多,闻言微笑道:“见之固然可喜,不见亦可缅怀,说到底人生孤苦,临死之时孑然一身,子女亲朋亦是不能随行,唯有天道方能长久。”

    聿明氏道:“吾家虽然传承久远,然则老朽资质平平、天赋一般,未能尽得家学之精髓,难免落入巢臼、不得大道。想必两位道门之真人,实在是庸俗得很。”

    “此言非也。”

    袁天罡抿了一口茶水,指了指一旁乐呵呵的孙思邈,说道:“你说老道天资纵横道法精深,老道腆着脸认下了。可是这人却早已抛却道法之精髓,流于媚俗、心存计较,非吾辈中人。”

    聿明氏一愣:“此话怎讲?”

    袁天罡道:“治病救人,自然是无上之功德,可是攀附权贵、为了将自己编撰之医术刊行天下,博得百世之美名,此为道门之追求乎?”

    言下之意,孙思邈已经被名利牵绊,升起了凡俗之心,早已失了“道法自然”之神髓,算不得修道之人。

    孙思邈依旧笑呵呵的模样,闻言也不恼怒,只是微微顿了一下,这才说道:“人生于世,又岂能彻彻底底的斩断尘缘,似佛陀那般六根清净、不染尘埃?你笑话老道流于媚俗,可是你自己不也是偶感寂寞,要来寻找老道以求慰籍?”

    袁天罡顿时不悦:“我找你寻求慰籍?哈哈,真是好笑!你现在早已被那些长安权贵吹捧得飘飘欲仙,浑然忘了修道之初衷,一心只顾着编撰你的《千金方》,哪里还曾记得道家法旨?错非要逗留几日见一见聿明这个老家伙,贫道早已拂袖离去,不堪与你为伍!”

    聿明氏苦笑,这都一百多岁的人了,怎地还要似垂髻小儿那般打起来不成?

    连忙劝阻道:“袁道长这话,失之偏颇了!”

    孙思邈依旧笑眯眯的模样,缓缓说道:“你说我为了求名,这才编撰《千金方》,但你可曾想过,这样一本医术,将会救活多少人的性命?你说我依附权贵,当是指请求房俊为我刊行这部医术之事,但你是否理会过,若无房俊之帮助,这部医术纵然问世,又有几人得见、几人流传,几人因而受益?这部医书会给我带来难以估量的名声,注定要名垂青史,这我并不反驳,但你说我编撰此书只为求名,那就过分了。你被房俊那小儿所轻视,甚至有所冒犯,但也不能连带着将我也怨上了吧?”

    聿明氏顿时一惊,连忙问道:“袁道长被房二郎冒犯?这不可能啊,那小子虽然被外间传为棒槌,实则惊才绝艳、天资纵横,对吾等素来尊敬,不曾有半分不恭之处……”

    “休要再说那小儿!此子面相殊异,乃天官破局之相,本是富贵至极渐至衰败,一切荣华尽皆腰斩之命格,然其运道却是运交华盖紫气东来,不仅可一生荣宠不尽,甚至可以福泽三代而不休!你们说说,这能是正常人么?命运命运,命格与运道合二为一,便是一生之定数。然而这房俊命格与运道完全相悖,那么到底是命格为准,亦或是运道为准?老道看不破的面相,定有妖孽!”

    聿明氏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袁天罡愈发恼羞成怒。

    和着那厮对谁都恭恭敬敬的,唯有面对老道的时候猖獗狂悖、嚣张纨绔?

    简直岂有此理!

    所以说话也不客气,将这些天心头萦绕的难题合盘托出,再也不顾是否能够因此给房俊带去祸患。

    按照相术来讲,这等于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完全不符合相术之规律,不是妖孽还能是什么?

    既然是妖孽,哪还能顾忌那么多!

    他这不负责任的话语一出口,聿明氏与孙思邈尽皆面色大变,齐齐惊呼道:“道长,慎言!”

    在如今皇帝视谶纬神学如洪水猛兽的背景之下,有了袁天罡这番断言,哪怕皇帝再是宠信房俊,哪怕房俊的功勋再高,这种事也绝对在皇帝的忌讳之内,极有可能使得房俊遭致一场灭顶之灾!

    孙思邈阴沉着脸,指着袁天罡埋怨道:“你说说你这人,一把年岁了,怎地还是如以往那般冲动记仇?不就是对你少了几分恭敬么,犯得着说出这等话语,将人家置于险地之中?”

    袁天罡老脸一红,反驳道:“你个老东西,简直是非不分!老夫我是讨厌那小子,但所言每一个字都是实事求是,未有半句诬陷之语!难不成在你眼里,老夫便是那等搬弄是非、睚眦必报的小人?”

    孙思邈颔首:“你就是。”

    “娘咧!”

    袁天罡勃然大怒,一振衣袖,白眉怒立,就待起身教训教训这个跟他抬杠几十年的牛鼻子!

    一旁的聿明氏一个头两个大,急忙摁住袁天罡的胳膊,一只枯瘦的大手将袁天罡死死摁在地席之上,叹气道:“你们两个好歹活了一百多岁,斗气也斗了半辈子,怎地还是如毛头小子一般不安稳?坐好,都坐好。”

    袁天罡不忿,使劲儿挣扎欲起,怎奈聿明氏看上去枯瘦如材,一只大手却犹如铜浇铁铸一般,任他使出全部力气也无法起身。

    他自然知晓聿明氏家学渊源,心中固然不服气,却也不得不承认武力值矮上人家一头,只得悻悻然说道:“这老东西不识好歹,就是欠揍!”

    孙思邈翻个白眼,不理他。

    聿明氏这才收回手,给两人斟茶,劝解袁天罡道:“这回非是吾偏向老孙,房俊那小子或许面相与常人不同,可你又怎能确定观遍天下人之面相,坚决的认为他有所不同呢?天下间奇人异事数不胜数,吾等活了这般岁数,听过的见过的各种匪夷所思,难道还少了?且不论这些,那孩子当真称得上天资纵横,算学、格物之道,可谓独步天下,古往今来但凡见诸于史册的那些个惊才绝艳之辈,怕是没几个比得上他!”

    见到袁天罡若有所思,顿了一顿,他又续道:“尘俗之人追求名利,向往权利,可是吾等尽知,纵然名垂当世,纵然九五至尊,亦不过是过眼之烟云,看似壮阔绚烂,实则稍纵即逝,与悠悠岁月相比,百年不过一瞬,化作史书之上寥寥几行字,算得了什么呢?唯有传承,方能久远!”

    窗外的水气被山风席卷着吹入阁楼之内,花树的清新之气、茶水的阴云淡香,使得袁天罡的心情渐渐舒缓下来。

    凝神静思,认为聿明氏所言字字珠玑。

    再没有人比他们这些活了百余岁修炼了一辈子天道的人更能够看透世间之真相。

    何谓传承?

    名利、权力,都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埋进黄土成为枯骨,一切皆是虚妄。

    而他袁天罡的奇门遁甲之术、孙思邈之医术、聿明氏之阴阳术,乃至于算学、格物之道,方能够一代一代的流传下去,薪火相继,永不断绝。

    人世间真正的力量,绝非号令天下的权力、令人趋之若鹜的名利,而是那些个似乎早已湮灭在尘埃之中的学术。

    诸子百家固然早在两汉开始便在权力的打击之下逐渐沉沦,可是传承却从未断绝。

    一旦实际合适,便会自灰烬之中涅重生,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何谓天道?

    天道即是自然之道,唯有了解生存着的这个世界,方能够超脱这个世界,进而得窥无上之天道,羽化成仙、超凡脱俗!

    同时,袁天罡也开始怀疑自己对于房俊的判断。

    正如聿明氏所言,活了一百多岁,又是在不断的修道过程之中,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听过见过的无穷无尽,区区一个面相殊异之人,何足为奇呢?

    自己真的是魔障了。

    当然,那小子也的确不是东西,惹得自己怒火升腾。

    不仅仅拿他那套格物之道在自己面前显摆,说什么水能化气、气能凝水,最过分的是居然将自己成为“米虫……”

    想他袁天罡这一生被无数人追捧,几乎当成“神”一样顶礼膜拜,何曾遭遇过这般奚落嘲讽?

    被愤怒迷失了心智呀……

    此刻被聿明氏劝解,袁天罡认识到自己或许是被房俊气晕了头,背离了一贯的淡泊心性。

    可问题是,那小子真的气人呐!

    “米虫”……

    娘咧!

    *****

    书院山门前一张名单,将整个关陇世家弄得鸡飞狗跳,惶惶不安。

    次子、庶子再是不被待见,那也是家族的根基,若是没有这些个次子、庶子帮衬着、奉献着,单单靠嫡长子一个,任他再是如何惊才绝艳、人中龙虎,也没法将家族发扬光大,更别提什么传承下去。

    “砰!”

    令狐修己狠狠将茶盏掼在地上,上好的邢窑白瓷茶盏顿时摔成碎片,四溅迸射。

    堂内一片寂静,侍女们吓得低眉垂眼,战战兢兢。

    上首坐着的令狐德眉头蹙起,手里的拐杖往脚前地上拄了拄,青砖发出“咚咚”的两声响,继而怒声道:“你当我死了不成?”

    令狐修己悚然一惊,连忙起身跪在父亲身前,惶恐道:“儿子不敢!只因怒火难遏,一时间失了分寸,还望父亲莫怪!”

    令狐德这两年老得很快,头两年还站在朝堂上跟房俊针锋相对大声咆哮,如今却是老态龙钟,背脊弯下去不说,一双眼也浑浊无神,宛如枯木。

    “此事,你待如何处置?”

    令狐德没有追究儿子的不敬,若是换在前几年,敢在他面前摔茶盏,定然是要家法伺候,让他知晓什么叫做“父为子纲”。

    不过现在已经将家主之位交予儿子,他就不能事事再摆出父亲的谱,况且他现在早已没了那个精力,否则借给这小子两个胆子,他也不敢……

    令狐修己道:“自然是与各家同气连声,将这股风潮狠狠的压制下去。否则岂不是让那房俊的奸计得逞?而且长此以往,家主之权威不再,再有子弟效仿,不好处置。”

    家主的权威必须维护,一旦低头,再往后那些次子、庶子怕是要得寸进尺,整个家族都得乱套。

    令狐德却缓缓摇头,拄着拐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叹气道:“房俊这是阳谋,何来‘奸计’之说?人家既然光明正大的给咱们挖了坑,咱们就得想出一个光明正大的法子跳过去。告诉老幺,让他做好准备,去书院读书吧。”

    “啊?”

    令狐修己大吃一惊,连忙道:“父亲,不可!如今关陇数家同气连声,共同进退,且不说若是让小弟进入书院会使得家中主次不分、家法荡然无存,单单是那几家必然因此而恼火,再往后将咱家排除在外,得不偿失啊!”

    开什么玩笑呢!

    就因为小弟闹了一闹,身为家主便俯首低头?

    那往后若是任谁觉得遭遇不公便这般闹将起来,这个家主还怎么干?

    必须一棍子狠狠的将这些无视家法的混账撂倒才行,让他们之道既然平素能够得到家族的庇佑,到了关键的时候,你也得为家族做出牺牲,否则就得面对家法的严厉处置!

    不这样“以儆效尤、惩前毖后”,家主之威严何在?

    令狐德觉得自己的话已经够直白了,结果儿子居然质疑,顿时恨铁不成钢道:“你这脑子到底干什么用的?兄弟手足,才是家族绵延的根基,难不成你以为你自己便能撑起整个令狐家?若是兄弟与你离心离德,家族覆亡不远矣!再则,那些个老狐狸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你信不信此刻他们跟你叫嚷着要‘以儆效尤,惩前毖后’,坚决抵制房俊的这份名单,可心里头早就已经打好了各种各样的主意,一转头就将次子、庶子送入书院?只有你这等蠢货,才会傻愣愣的给人家当刀子使,愚不可及!”

    老头衰老得厉害,说了一大番话,顿时气喘吁吁起来。

    令狐修己赶紧站起来,站到父亲身旁给他顺顺气,迟疑着道:“这个……不至于吧?长孙无忌可是明明白白的放出话来,若是长孙淹再敢嚷嚷着去书院,就要将他逐出家门,再也不认这个儿子。总不能将这些话说给大家听,背后又偷偷摸摸的将长孙淹送入书院?那他长孙无忌岂非言而无信、颜面扫地?”



    令狐德瞪着这个蠢儿子,训斥道:“长点脑子行不行?人家完全可以宣称将长孙淹逐出家门,任由长孙淹进入书院,背地里父子兄弟之间和和气气的说道一番,大不了便是将来长孙淹自立门户,既骗得你这样的傻子依旧坚持抵制那份名单,又能顺应了陛下的心意,唯有你等尚在信奉什么同气连枝!”

    令狐修己目瞪口呆。

    这么想想……长孙无忌那“阴人”还真有可能这么干呐!

    现在宫里头已经放出话来了,皇帝认可了房二的那份名单,并且显然对关陇世家联合抵制严重不满,这等情况之下,长孙无忌认怂是很有可能的,这个“阴人”从来都是欺软怕硬,他能有气魄公开怼上皇帝?

    如此一来,怕是当真只有自己傻乎乎的信他们嘴里说的什么“同气连声”、“共同进退”,被人家当了刀子使却浑然不知……

    咽了一口唾沫,令狐修己有些悻悻然,问道:“那依着父亲之见,同意小弟进入书院?”

    令狐德道:“非但要同意,更要与他好生分说,让他明白你的难处,抵制房俊的名单不准他进入书院,都是因为被关陇世家所胁迫,是为了家族着想。关系一定要搞好,毕竟血浓于水,将来老幺在书院学有所成,尽可能的将其留在家中帮衬着你,即便留不住了,也得放其腾飞,纵然不能成为家族之助力,也总不能成为仇人吧!”

    令狐修己深以为然:“儿子回头就去跟小弟谈谈!”

    “回什么头?现在就去!”

    “喏!”

    令狐修己被老爹教训一顿,立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回到书房,立即命人将小弟令狐修穆叫了过来。

    令狐修穆是令狐德最后一个小妾所生,年岁与令狐修己差了将近三十岁,如今不过是十七八岁。令狐德老来得子,对这个老幺甚为喜爱,只是碍于嫡庶之别,将来并无太大的政治资源帮他在官场之上立足,若无意外,荫萌一个六部主事的官职,到了混上一个州刺史的虚职,就算是皆大欢喜。

    因为被家中严厉申饬不准进入书院,令狐修穆对这位既然继承了家主之位的长兄满腹怨气,不过长兄如父,令狐修己的威严尚在,也不敢太过分,只能绷着脸,虚虚施礼,瓮声瓮气道:“大兄叫我,可有要事?”

    令狐修己一脸笑容,拉着兄弟的手入座,道:“你我兄弟,纵然无事也应时常交谈,只可惜为兄族务繁忙,又有官职在身,故而一直疏忽了兄弟,来来来,坐下,今日咱们兄弟好生聊聊。”

    令狐修穆一脸懵逼,昨日还强硬的表示要将自己逐出家门,甚至在族谱之上除名呢,这会儿怎地又这般亲热?

    可即便心里狐疑,却也乖乖的坐了下来。

    除去进入书院就学一事自己展现出来混不吝的势头之外,平素更多时候,自己还是很惧怕这个兄长的……

    见到小弟在自己面前惴惴不安的模样,令狐修己愈发佩服老爹的智慧。

    说到底,这都是自家兄弟,哪怕将来压制不住不得不分家另过自立门户,可总也不至于弄得结下私仇,老死不相往来吧?

    更何况很有可能自家这边依旧坚持着抵制房俊,别人家却悄悄的暗度陈仓……

    “小弟啊,可是心里头还在埋怨为兄不准你进入书院?”

    “呃……”

    看着兄长灿烂的笑脸,令狐修穆心里打个突,违心说道:“小弟不敢……”

    令狐修己叹口气,道:“什么敢不敢的?即便是当真生气,为兄亦能够理解。你我虽非一母同胞,且也是血脉相连,焉有不希望你出息的意思呢?只是关陇世家素来同气连枝,又以长孙家马首是瞻,那长孙无忌号召大家一起抵制房俊,为兄也没办法!咱们令狐家如今看起来尚有几分声势,却都是靠着父亲的威望在勉力支撑,将来父亲百年之后,谁还记得咱们令狐家?为兄这也是迫不得已啊!”

    令狐修穆面上有些感触,道:“小弟省得。”

    心里却在腹诽,那你一个劲儿的要将你儿子送入书院是怎么回事儿?

    就不怕长孙家个其他关陇世家的猜忌啦?

    令狐修己续道:“事到如今,既然小弟决意进入书院,为兄自然不能阻拦。不过为了给其他家族一个交代,会对外宣称将你逐出家门……当然,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待到将来风声过去,局势稳定,再行归宗那是自然。”

    归宗?

    拉倒吧!

    此番进入书院,若是没有出息,家族要你何用?若是有个出息,将来归宗之后,我儿子继承家主之位那什么来压制你?届时干弱枝强,可别最终被你谋夺了这份家业去……

    令狐修穆感动得眼泪汪汪,起身下拜,哽咽道:“兄长爱护之心,小弟铭感五内!日后如论能否创出一番成就,定然全力维护家族,以大兄马首是瞻,万死不辞!”

    老子要的就只是这么一个机会,将来成为天子门生,人脉遍及朝堂,谁还稀罕这么一个令狐家庶子的地位?

    “好!不枉为兄为你殚心竭虑,甚至冒着风险得罪长孙无忌,只要你记得今日之言语,为兄纵然被千夫所指,又有何惧?”

    令狐修己一脸正气,慷慨激昂。

    “大兄放心,小弟但有所成,定不忘今日兄长之教诲!”

    令狐修穆一脸感激,指天立誓。

    ……

    *****

    如此相似之一幕,在诸多关陇世家内部上演。

    长孙无忌所号召的抵制房俊之阵营,不经意间便在内部溃烂,烟消瓦解……

    世间从无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彼此之间盘根错节、利益攸关的关陇集团?各家刚刚做出明面上将子弟逐出家门实则默许其进入书院的决定,长孙无忌这边便已经收到消息。

    这令以管足智多谋、运筹帷幄的长孙无忌很是忧伤,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呀……

    曾几何时,关陇各家同气连声,只需要有一个领袖表明态度,必将无怨无悔的跟随,大家拧成一股绳,众志成城,自陇西而入关中,将这片帝王之土紧紧攥在手心里,进而虎踞龙蟠,睥睨天下。

    自八柱国十二将军而始,他们便同进同退,一举缔造了西魏、北周、隋、唐四朝,如今却终于在强盛的大唐帝国国力面前,渐渐的显现出其局限性。

    只要天下安靖、四海承平,皇权便会渐渐统一。

    外无战乱,内无忧患,在无上之皇权面前,任何门阀势力都只是纸做的老虎,现在关陇集团也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放弃手中的权力做好李二陛下的附庸,言听计从,可保富贵;要么奋起抗争,就犹如他们当年历经西魏、北周、隋之时篡权夺位、废立皇帝那样……

    当然无论内心里到底怎么想,表面上是肯定要做好一个“顺民”的。

    世家门阀亦要讲究审势度时,能屈能伸方才是这些传承数百年之门阀的不二法门,眼下皇权强横,形势极其不利,自然要韬光养晦、摇首蛰伏。

    再多的不忿、野心,再多的觊觎、算计,也只能藏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爆发出来,搅动风云……

    然而对于长孙家来说,这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先是一举将关陇门阀所有的“宝”都压在高祖李渊身上,平灭群雄一统天下,使得关陇门阀攫取了庞大的利益。而其后更是在长孙无忌的号召之下,于太子建成与秦王世民当中选择了后者,使得关陇门阀的声望臻达最巅峰!

    从那时候气,长孙无忌便是关陇门阀的象征与领袖!

    但凡长孙无忌的话语,可谓“号令关陇,莫敢不从”,从来不曾有人敢在他面前阳奉阴违、打着小算盘。

    即便是在皇帝对他升起猜忌之心的时候,都没有撼动长孙无忌身为关陇领袖的威望。

    但是现在房俊轻飘飘的一份名单,却使得关陇门阀内部分裂加剧,直接导致长孙无忌的威信将至低点。

    若是不予以反制,长此以往,关陇门阀的联盟怕是将会彻底崩溃,成为一盘散沙……



    夜幕昏暗,乌云低垂。

    豆大的雨点夹杂着海水的腥气仿佛瓢泼一般从天而降,乌云之中时不时划出树杈一般的闪电照亮整个华亭镇港口,继而便是惊天动地的雷鸣在暗夜雨幕之中翻滚闷响,肆无忌惮的宣示着天地之神威。

    雷鸣电闪,暴雨倾盆。

    海风翻卷着江水犹如一锅煮沸的汤,这等天气,所有船只都下锚靠岸,缆绳紧紧的捆住岸上的石柱,一旦离岸,须臾间便有倾覆之厄。

    船工、脚夫尽皆缩在船舱、房舍之中,诺大的港口唯有暴雨肆虐,就连平素从未间断的巡夜兵卒都减少了巡逻的次数。

    这等鬼天气,谁敢出来偷窃?

    怕是没等将赃物运走,自己便跌进江水之中淹死……

    码头上,一排一排的仓库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由于规划得尚算合理,彼此之间都能够留出笔直的道路,使得整个码头好似棋盘一般横竖分明。

    大雨之下,巡逻的兵卒将以往半个时辰一次的巡逻间隔延长为两个时辰,但是在码头仓库的核心区域,却丝毫没有半分松懈。

    每次间隔半个时辰,便会有兵卒顶盔掼甲佩刀横刀,披着雨具在几座诺大的仓库周围巡梭,即便大雨滂沱地面上积水已然没过了脚面,却依旧目光灼灼,不放过黑暗雨幕之中一丝一毫的异常。

    待到这一队兵卒自仓库面前走过,绕过一旁的拐角拐进另一侧的巷子,一伙黑衣人自对面一间低矮的仓库之中鬼鬼祟祟的窜出来……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浑身都隐藏在黑色夜行衣之中,衣物被雨水湿透,显露出强健的体格。

    这人面上带着黑巾,抹了一把快要流进眼中的雨水,低声吩咐道:“稍后动作麻利一些!”

    另外数人纷纷点头称是。

    居然是高句丽语……

    大雨依旧倾盆而下,黑暗的夜幕雷鸣电闪,时不时的将仓库区域照亮,旋即又隐于黑暗之中。

    须臾,一条人影快速来到仓库门前,四周张望一下,冲着黑衣人藏身之处招了招手,但是雨水如注暗夜莽莽,视线难以及至三步之外,谁能看得清他的动作?

    这人站了片刻,许是意识到这一点,连忙向着这边跑来,到的近前,两伙人这才碰面……

    两伙人汇合一处,一起快速的穿过仓库之间的巷子,到了那处高大仓库门前,后来接应那人影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仓库大门,首先闪身进到仓库之内。

    一众黑衣人也紧随其后。

    仓库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那人将仓库的门带上,正要说话,猛地觉得喉间先是一凉,继而一疼,已经被人一刀割断了喉管……

    *****

    距离仓库不远处,便是巡夜兵卒的值房。

    值房内点着蜡烛,刚刚巡街归来的兵卒褪去身上雨具,有人抱怨道:“这什么鬼天气?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街上野猫野狗都没有一只,哪里还用得着巡夜!”

    另有人道:“别的地方也就罢了,这几处仓库是镇公署重点交待要严加防范的,定然存有重要货物,若是出了差错,吾等这条小命怕是都得搭上!”

    有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左右不过是冒雨除去转一圈儿,小心为上,以防万一。”

    大家都不说话了。

    华亭镇乃是房二郎的封地,港口又是市舶司所在地,数百上千座仓库里囤积了无数贵重的货物,稍有闪失,都是天文数字。更何况是镇公署屡次叮嘱要严加防范的那几座仓库?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巡夜兵卒,但是饷银却比城中寻常的小贩挣得都多,尤其是全家都在镇上谋生,大多数人已经将户籍迁来华亭镇,哪里敢出现半点差错?

    一队兵卒脱去雨具,换上干燥的衣服,一时半会儿的也睡不着,距离下一次巡夜的时间也很快就到,便坐在窗前听着外头暴雨倾盆,用开水冲沏了一大壶廉价的茶叶沫子,一人一个大碗喝着祛祛湿寒之气。

    “咦?吴老三去哪儿了?”

    大伙儿喝着热茶,只觉得一身湿寒之气尽褪,身子从内到外暖洋洋的舒服,忽然有人问道。

    “嗯?刚刚还在屋里呢,许是去了茅厕吧。”

    众人释然。

    又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人站起来,说道:“不对劲!去个茅厕怎么这么久?”

    “别那么紧张,跑肚拉稀谁说得准?”

    “……钥匙不见了!”

    “什么钥匙?”

    “仓库的钥匙!”

    “不好!”

    一众兵卒顿时一惊,这吴老三该不会是拿了钥匙偷偷摸摸的进了哪座仓库,想要偷点什么吧?

    领头的兵卒怒骂道:“这个王八蛋!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都给我走,非得将这个混账揪出来不可,他敢偷东西,是想要吾等兄弟陪着他一起被裴长史处置么?”

    大伙儿也都恼了,身为巡夜兵卒监守自盗,大家到时候都得一起跟着倒霉!

    “龟儿子的!老子今晚要扒了他的皮!”

    众人穿戴上雨具,刚刚打开房门,便听到外头漆黑的雨夜之中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震响,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黑暗之中一团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在漫天暴雨之中仿佛盛放了一支巨大的烟花。

    脚下的大地都跟着颤了颤,屋子里头的摆设丁当乱响。

    兵卒们大惊失色,一看那火光亮起的方向,顿时如坠冰窖……

    “那是水师的仓库!”

    “娘咧!该不是存放在仓库里的震天雷炸了吧?”

    为首的兵卒眼珠子都红了,水师的震天雷若是出了意外,那可就是杀头的罪过!

    “还特娘的愣着干什么?敢老子走!”

    迈步便跑进风雨之中,身后诸人也闭上嘴,紧紧跟随,浑然不顾倾盆大雨迎面而来,向着仓库方向狂奔而去。

    到了地方,心中最后的侥幸荡然无存。

    原本最是高大的几座仓库已然夷为平地,木料货物冒着火光到处都是,很快又被大雨浇灭,震天雷爆炸之时产生的强大力量不仅仅将仓库炸得灰飞烟灭,就连附近隔着巷子的仓库都被波及,墙倒屋塌一片狼藉。

    为首的兵卒面色苍白,两条腿都下意识的打着颤,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嘶声吼道:“赶紧通知所有巡夜兵卒,封锁住码头的各个出口,将贼子给老子挖出来!另外,速速去告知裴长史,请他前来此地,速做决断……”

    “喏!”

    一众兵卒早就乱了套,听命之后,各行其是。

    震天雷是什么?

    那是水师装备的神兵利器,管制极其严格!

    这仓库里甚至还有十数人的水师兵卒把守,此刻一个都不见,显然都已经被刚刚的爆炸给炸得上了天……

    这可是了不得的大案!

    搞不好所有人都得为此负责……

    *****

    码头一角。

    暴雨倾斜在江面上,整条吴淞江好似一锅煮沸的汤水一般,所有的船只都靠在码头上,船身随着涌动的江水晃晃悠悠。

    一条乌篷货船之内,几个人趴在船舷处死死的盯着岸上十几条黑色人影,将其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

    看着那些人将几个硕大的木箱搬到一条货船上,这边盯梢的几个人有人低声道:“娘咧!这帮家伙该不会是将水师存放震天雷的仓库给炸了吧?瞧瞧刚才那架势,比打雷都吓人!”

    “王爷当真是神机妙算呐!就知道关陇贵族咽不下这口气,必然要找房俊的麻烦,而华亭镇即是房俊的根基,亦是一处巨大的漏洞。关陇世家来这一手,当真是阴狠,仓库被炸,震天雷遗失,房俊这回麻烦大了。”

    “就算陛下再是宠信与他,怕是也得脱层皮了吧?”

    “闭嘴!都给老子盯紧了!”

    几个人赶紧闭嘴。

    暴雨依旧,时不时划过天际的闪电将码头上照得一片惨白,四周恍如鬼蜮,唯有那艘货船上上下下人影幢幢。岸上黑衣人将木箱尽皆搬到货船之上,有人在船上接应,将木箱运回船舱,还有人解开缆绳,居然要趁着雨夜起航!

    这边早就等着这个机会,见到对方的货船慢悠悠在波浪之中离了码头,便低声吩咐道:“解开缆绳,起锚,咱们追上去动手!”



    暴雨倾盆,大江潮涌。

    那艘货船在暗夜之中冒着疾风骤雨缓缓驶出吴淞江,进入长江水道,船上的人暗暗松了口气,都未发现偷偷摸摸缀在自己后面的一艘小巧的乌篷货船……

    为首的那位身材健硕的首领一把撤去脸上的黑巾,长长吸了口气,骂道:“这鬼天气,是天漏了还是怎的?”

    自然是一口高句丽话。

    说完,他也不理那些歪坐在船舱里的手下,径自来到舱中靠窗的地方,那里有一张案几,上面有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壶江南的黄酒,案几旁坐着一个身穿锦袍面如冠玉的俊俏青年……

    一屁股坐待案几旁,连连自斟自饮了三杯,伸手在盘子里抓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说道:“长孙郎君,这回咱们兄弟冒着生死危险替你办事,总得表示表示吧?”

    长孙郎君微微一笑,颔首道:“那是自然,某何曾小气过?待到回了平壤城,美酒美女,任君享用!”

    心里却不以为然,若非某事先动用了“暗子”,你们岂能轻而易举的得手?

    怕是连地方都找不到……

    不过上位者之道,自然要奖惩分明,人家的确是拼了命的给你办事,又岂能吝啬一点点的好处呢?

    那人大喜:“吾高延寿最喜欢你们唐人,大气!往后在平壤城有什么麻烦,只管跟吾知会一声儿,吾给你出头!”

    长孙郎君颔首微笑:“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交了您这个朋友!”

    面前这人乃是高句丽王族,不仅深得高宝藏信任,渊盖苏文亦对其信重有加,委以兵权,算得上是高句丽朝中的实力派,与之交好,益处甚多。

    事情办得顺利,两人都很满意。

    高延寿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得意道:“……那唐人一刀就被老子杀了,岂能留下这个把柄呢?长孙郎君您是没看到,那仓库之中密密麻麻全都是铮亮的铠甲个兵械,唐人真的富有啊!若非是您叮嘱要扛回来这几箱子,老子非得拎回来几副铠甲不可……那火药当真是厉害,若非在那仓库里盘着圈儿的铺了足够长的引线,怕是老子都得被炸上天……”

    他这边发着感慨,长孙郎君却蹙蹙眉,抬手制止了他说话,侧耳倾听。

    高延寿不解:“干嘛?”

    长孙郎君道:“总觉得外头有动静……”

    高延寿大咧咧道:“你们唐人就是这一遭不好,总是疑神疑鬼心思缜密,累不累呐?这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的,江面上鬼影子都没有一个……”

    话音未落,一根弩箭从窗户外头射进来,堪堪擦着高延寿的头皮钉在另一侧的窗户棱上,发出“夺”的一声轻响,弩箭的尾部尚在巍巍颤动。

    紧接着,十余支弩箭从外头飞蝗一般射进来,长孙郎君和高延寿连头都不敢抬,只能将身子趴在地板上,耳边传来凄厉的惨呼以及弩箭射中窗棱、墙壁发出的“夺夺”声,心头一片恐惧!

    被华亭镇的守军追上来了?

    怎么可能这么快!

    长孙郎君最是果断,知道既然被缀上了踪迹,肯定难以讨得好处,当下一咬牙,猛地从地板之上弹起,一头撞向窗户。

    “砰!”

    窗户粉碎,长孙郎君一头窜了出去,“噗通”一声落在江水里。

    高延寿反应也不慢,有样学样,也窜起来顺着长孙郎君撞开的地方跳了出去,在被一支飞来的弩箭射中胳膊的同时,也落入窗外的长江之中……

    船上的黑衣人被陡然出现的敌人所偷袭,猝不及防下毫无还手之力,更何况对方还握有弩箭这种利器,几个照面便惨呼着被屠戮一空。

    有人追到窗边,向外探头去看,只见暴雨倾泻在江面上,水流涌动一片茫茫,哪里还有半点逃掉之人的踪迹?

    这等天气,又是黑夜,当真是追都没法儿追。

    那人只得悻悻然拍了一下窗框,骂了一句:“算你们命大!来人,将尸体都丢进江水里去,把穿凿沉,那几个箱子带回去。”

    “喏!”

    偷袭者人数也不少,将黑衣人的尸体抬起来丢进江水,“噗通”“噗通”不绝于耳,继而将那几个裹了厚厚油布的木箱子搬回自己乘坐的乌篷货船,留下两个人凿穿船底,没片刻的功夫,这艘货船便打着旋儿的沉入浩荡江水之中。

    江面上暴雨如注,江水涌动,不留一丝痕迹……

    *****

    裴行俭抵达码头之时,暴雨依旧。

    面对几乎被夷为平地的仓库,他面色阴沉,目光狠厉。

    见到有先行抵达的官员迎上来,便问道:“情况如何?”

    几位官员站在一起,其中一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沉重:“回长史的话,储存震天雷的仓库发生爆炸,看守仓库的兵卒尽皆炸死。爆炸波及了附近的仓库,倒塌很多,其中储存的货物被雨水淋湿,损失不少,但是并未有失窃情况发生。”

    裴行俭点点头:“也就是说,贼人的目标便是储存震天雷的仓库?”

    那人道:“看上去的确如此,贼人引爆了震天雷,便立即脱身。”

    最怕这样的,不贪图财货、没有恩怨纠葛,一击即中,立即远遁而去,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

    裴行俭却是缓缓摇头,目光看着暴雨之下一片狼藉的仓库区域,道:“仓库之中储存的震天雷并非供给水师装备,而是运往西洋交换阿拉伯战马之用,数量足足有数百枚。如此之多的震天雷若是一同引爆,其威力岂能仅仅炸毁了这几座仓库?贼人定然将其中一部分运走,只是引爆了一部分!立即传令下去,所有兵卒、衙役盘查码头附近人等,无论是何身份,都要出示爆炸之时的不在场证据,无证据者,立即收监!”

    “喏!”

    “还有,马上通知水师,封锁附近水道,所有通行的船只一律扣押,待到证明其清白之后,方可放行。”

    “喏!”

    随着裴行俭的一声声号令,整个雨夜之中的码头忙碌起来,一张大网开始一层一层的筛查,但凡有嫌疑者,尽皆被如狼似虎的兵卒带走,收押进镇公署的牢房之内。

    “裴长史!”

    巡夜兵卒的首领此刻走过来,禀告道:“事发的时候,咱们队内的吴老三失踪不见,连带着仓库的钥匙也消失了,直至此刻依旧没回来,您看是不是跟这事儿有关系……”

    裴行俭浓眉一扬,立即问道:“吴老三?哪里人氏?”

    那首领道:“本是苏州人氏,不过眼下家人都在华亭镇。”

    裴行俭立刻意识到此人搞不好就是内应,否则这仓库区域密密麻麻,生人根本不知存储震天雷的仓库在何处,如何能够准确的进来,并且不引起巡夜兵卒一丝一毫的察觉?

    “立即将他家人控制,同时搜查他的家,看看有无大额钱财来路不明!”

    “喏!”

    待到手底下的官吏、兵卒都动起来,各司其职,裴行俭方才叹了口气,将亲信家将唤过来,叮嘱道:“稍后某回手书一封信笺,你立刻带上,最快时间内送抵长安,亲手交到侯爷手上,不得有误!”

    “喏!”

    裴行俭转身便走,来到附近巡夜兵卒的值房,命人拿来笔墨纸砚,挥毫而就,将情况详细写下来,以及自己对于此事的判断,以及后续有可能的猜测。然后将书信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好,交给自己的家将。

    那家将把信笺贴身收好,带上几个亲信,当即上路。

    裴行俭抬眼望着外头倾盆暴雨电闪雷鸣,心中甚为沉重。

    震天雷乃是严格管控之军械,威力巨大,素来都是军中严查之重点。

    每一次战斗出发之时携带多少、使用多少、剩余多少,都要一丝不苟的记录在档,绝不容许有一枚流落在外。

    此刻威力强悍之火器,一旦落入乱臣贼子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结果现在,有可能一次性便丢失百余枚……、

    可以想见,华亭镇乃是房俊之封地,整个水师又都在房俊节制之下,出了这等事,房俊即将要面对的情况极为凶险艰难。

    裴行俭乃是世家门阀出身,对于政治天生敏锐,隐约之间已经察觉到了此次事件恐怕非是偶然,说不定,便是有人针对房俊而鼓捣出这件事,由此发难,想要狠狠打击房俊一番。

    那么他必然要用最快的速度,将最详尽的情况告知,以便房俊能够及时采取措施应对……

    这时有官员跑过来,大声禀告道:“裴长史,江面上发现高句丽的尸体……”

    裴行俭愣住。

    怎么会是高句丽人?

    是自己猜测错误,此事根本不是冲着房俊射来的暗箭,而仅只是一场巧合,亦或是朝中有人暗中勾结高句丽人?

    若是前者,此事纵然影响甚大,倒也无妨。

    可若是后者,那其中之纠葛,可就说道不清楚了……

    裴行俭疾声问道:“可曾发现震天雷的踪迹?”

    说一千道一万,丢失的震天雷才是重中之重,只要找回这些震天雷,任凭此事的性质到底为何,也没人能够撼动房俊。



    将至黎明,天际一片黑暗,大雨倾盆如注,依旧未停。

    裴行俭回到镇公署,脱去湿透的衣物换上干爽的官袍,坐在椅子上饮了一杯热茶,心思沉重,拒绝了厨子端上来的早膳。

    仓库爆炸之事太过蹊跷,万一当真指向房俊,恐怕不好收场。

    华亭镇乃是房俊根基之所在,无论是此间开天辟地的生产队模式,亦或是作为市舶司心脏的码头,乃至于沿海无数金银堆砌而成的盐田,都是房俊数年来凝结而成的心血。

    能够这样的根底交托到裴行俭的手中,可见这份信任是何等之沉重。

    然而现在,却在裴行俭手上出了如此之大的疏漏……

    如何对得住这份信任呢?

    抬眼瞅了瞅外头瓢泼也似的大雨,天色依旧昏暗,院子里的官吏衙役俱是披着蓑衣雨具,脚步急促,往来匆匆。

    谁都知道发生如此大事,若是朝廷追究下来,此间怕是无人可以置身事外,搞不好甚至要被押解进京,接受三司会审……

    震天雷这等杀器,实在是太过重要!

    一下子丢了那么多,皇帝如何能够放过?不追查出丢失的那些震天雷的下落,此事绝对不会罢休。

    雨幕之中,一个官吏穿着蓑衣,疾步而来,进入屋内。

    “长史!”

    “情况如何?”

    那官吏任凭额头雨水淋淋,肃容答道:“已经搜过吴老三的家,并未发现大笔银钱。不过其妻透露,五日前吴老三喝酒撒疯,曾说欠下来一笔巨额赌债,甚至要将两个尚未及笄的闺女卖去青楼抵债,是其妻以死相迫,吴老三这才打消了主意,自那日起,吴老三便未曾回家。”

    裴行俭目光一亮:“五日未曾回家?那么他一直在码头当值?”

    那官吏道:“自然不是,兵卒值夜,要整宿不合眼,所以码头上值夜的兵卒都是值一休二,即当值一晚,休沐两天。吴老三昨夜当值,上一次当值本应是三天之前,但是码头那边有记录,三天前吴老三告假未至。”

    “亦即是说,自从上一次吴老三在家中与其妻打闹,直至昨夜当值,这期间的几天此人既不在家,亦不曾在码头,那么他栖身何处?”

    “下官已然派人去查,只要针对是苏州城内的青楼与赌坊,想来必是在这两处地方。”

    裴行俭缓缓颔首,赞许道:“做的不错!加派人手,封锁消息,要秘密的查,别弄得满城风雨。”

    那官吏苦笑:“下官尽力而为。”

    苏州城乃是江南繁华之地,城中世家林立、商贾如云,青楼赌坊数不胜数,要去调查吴老三是否在哪一家栖身,势必要一家一家的找过去,想要不引起有心人的警觉,谈何容易?

    可是却也没有别的法子,水师固然势力庞大,但是在苏州城中却并无跟脚,更别提华亭镇了,在苏州城那些个世家富商的眼中,简直对繁华兴盛的华亭镇嫉恨交加,恨不得海水倒灌将整个华亭镇淹了才好……

    那官吏匆匆离去,又一名武将匆匆而来。

    进了屋子,这武将褪去身上的蓑衣,面目清秀、身材挺拔,施礼道:“见过长史!”

    裴行俭微微颔首,道:“神封免礼吧,调查情况如何?”

    这青年武将名叫裴肃,字神封,乃是闻喜裴氏子弟,亦是裴行俭的族弟。跟随裴行俭南下华亭镇,裴行俭见他性情刚烈,不谙官场之圆滑,故而安置于水师之中,如今已是一名校尉。

    裴肃道:“末将已然会同水师之中制作火器的工匠前往现场勘察,初步估计,那等爆炸之规模需要不下于一百枚震天雷,而仓库之中存储的震天雷足足有三百枚,亦即是说,有至少两百枚去向不明。”

    裴行俭捂着额头,心里狠狠的沉了一下。

    虽然心中早已知道必然有震天雷失窃,但是一下子丢了这么多,还是令他难以置信。

    震天雷之威力,朝堂上下早已广为人知,数次战争之中都展露出其强大的力量,素来被李二陛下视为重中之重,一再叮嘱绝对不可流落在外。若是这两百枚震天雷最后被运去长安……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不过这个时候并非扼腕叹息愁眉苦脸的时候,裴行俭深吸口气,问道:“苏大都督有何说法?”

    裴肃道:“大都督派遣末将前来,曾有交待,但凭长史指挥,任何命令不得违抗。”

    裴行俭心中一暖,这是苏定方在向他表达支持,也算是阐明心迹,有问题,咱们一起扛!

    这才是手足袍泽啊……

    裴行俭当机立断:“既然如此,就请给水师下达命令,所有快船全部派出,一部分封锁吴淞江河道,一部分管控长江,严查往来船只!这场大雨声势颇大,江水暴涨波浪翻涌,贼人定然走的不远,再快也不会快过水师的快船!”

    裴肃想了想,道:“没错,在江面上他们跑不快,扛着两百枚震天雷也不可能弃船登岸,这等大雨天,震天雷必然要用器具装着以免被雨水打湿,否则也就废了!末将这就去安排快船封锁水道!”

    “去吧,不可有一丝一毫大意,但凡有嫌疑之人,即刻抓捕,宁可抓错,绝不放过!”

    “喏!”

    看着裴肃大步离去,裴行俭稍稍松了口气。

    这场大雨固然给贼人提供了作案之便利条件,却也成为束缚他们的羁绊,就不信贼人还能插翅飞上天不成?

    只要贼人还在方圆百里之内,就算掘地三尺,也得给这两百枚震天雷挖出来!

    *****

    到了辰时左右,雨势稍歇,风势渐增。

    大风夹杂着海水的腥味儿将天上的乌云吹散了一些,渐渐露出亮光,码头被炸掉的仓库也开始收拾归置。码头上的商贾、脚夫也都听到了昨晚的震天响声,后来整个码头都几乎被水师兵卒团团围了起来,更是吓得窝在房中不敢出门,唯恐惹人生疑被抓了去。

    如今形势稍稍安稳,不少胆子大的便走出门去,见到江水之中穿梭的水师快船,不由暗暗咋舌。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惹得水师几乎将整个华亭镇都给戒严了?

    ……

    前往苏州城探查的官吏回来,带给裴行俭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长史,下官已然查明,吴老三这几日一直在苏州城西的万福赌坊,而且听闻欠下了一大笔钱!”

    裴行俭振衣而起。

    吴老三不顾一家人在华亭镇的安逸生活,从而勾结外人炸毁震天雷,更将数百枚震天雷偷走,要么攸关性命,要么攸关钱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论是收受了大笔钱财,亦或是签下巨额赌债,这都是吴老三铤而走险的动机。

    而他的这个债主,极有可能便是幕后主使!

    “下官探明情况,没敢轻举妄动,只是派人盯着那家赌坊,这边回来报信。可否出动华亭镇的衙役前往?”

    裴行俭略微沉思,摇头道:“不行,苏州乃是江南东道治所之所在,整个江南道衙门都驻扎其中,品阶太高,万一这背后有什么瓜葛龌蹉,江南道衙门强势介入,事情便会横生波折。你即刻去通知水师,让他们派人来见我!”

    “喏!”

    那官吏离去,片刻之后,裴肃快步而来。

    “长史,可是有何吩咐?”

    裴行俭沉声道:“现在于苏州城内发现一处线索,极有可能与此次案件有关,你立即点起一旅兵卒,不需你参与查案,只需要保证若有人横加干涉,将其阻止即可。记住,无论是谁,只要阻止于你,都有嫌疑,可就地拿下!”

    裴肃精神一振,大声道:“末将得令!”

    至于区区一个水师校尉跑去一道治所的苏州抓人,还‘谁敢阻拦便就地拿下’,是否有僭越之嫌,却是完全不曾考虑。

    水师的前头缀着一个“皇家”的名头,实际掌控者、背后的大佬又是房俊这等强势人物,从来都是高人一等。水师上下尽皆骄兵悍将,海外交战那都是直捣帝国京畿干涉国王兴替的大事件,区区一个江南道算个甚?

    当即裴肃便点齐兵马,气势汹汹直扑苏州城。



    第七十一章嚣张

    未至晌午,苏州城内暴雨如注,街头巷尾人迹罕见。

    这等天气,百姓若非必要,自然留在家中甚少出门,达官显贵们倒是兴致勃勃,大雨似乎能够营造一种与世隔绝的氛围,要么饮宴喝酒窝在家中逗弄着美妾俏婢,要么三五结伴冒雨前往青楼楚馆,搂着相好的女妓半日逍遥……

    故而旁的买卖冷冷清清,唯有赌坊青楼,最是热闹。

    自隋朝开通京杭大运河后,傍临大运河的姑苏阊门,因为地利之便,遂成为江南地区的水路要冲和物资集散地,整个江南呈现出富饶、富庶、富足的一派新兴气象,开始繁华热闹起来。

    当然,这其中还是要数自古以来便富庶安宁的苏杭二州为翘楚。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杭土丽且康,苏民富而庶”。

    暴雨之中的运河,水浪翻涌浩浩荡荡,却呈现出以往繁华喧嚣之外的另一种壮阔波澜,几艘尖首白帆的快船在风浪之中疾驰而来,船首花开河水斩开波浪,稳稳的停靠在阊门外码头。

    穿上跳板搭下来,数十兵卒顶盔掼甲牵着战马自船上下到码头,继而一声号令,数十人整齐划一的翻身跃上马背,身姿矫健,杀气腾腾。

    “进城!”

    为首的校尉一声令下,数十骑兵扬鞭策马,向着阊门奔去。

    阊门是苏州城八门之一,位于城西北。“阊”是通天气之意,表示吴国将得到天神保佑,日臻强盛。又因吴欲灭楚,该门方位朝对楚国,故亦名破楚门,自古以来便是苏州城水运之中枢,陆上车马,水上船只,大都在阊门停留,一切货物都在阊门运转、聚散,繁华兴旺,人烟稠密。

    及至隋朝修筑运河之后,此处遂成为整个江南地区的水路要冲和物资集散地,商贾云集,店肆林立,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

    即便是此等暴雨天气,依旧可见水巷中风流旖旎,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

    然而随着这队骑兵的来临,碗口大的铁蹄踩在青石板上,积落的雨水飞溅,清脆的响声练成一片渐成滚雷之势,透过雨幕远远的传扬开去,惊醒了这座雨幕之中休眠的吴中名城。

    数十骑兵犹如狂风席卷,片刻功夫来到城门之下。

    阊门内城门临阊门大街,上有城楼,类似盘门城楼。外城门靠吊桥,瓮城为长方形,瓮城内另有套城,雄浑牢固,坚不可破。

    城上守门之兵卒早已被雨中这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所惊动,纷纷冒雨趴在城上向下观望,城门口的兵卒来不及关闭城门,只得抬了锐镵拒马挡住城门,而后挺直腰杆,上前拦阻。

    “来者何人?尚请速速下马,道明来意!”

    守门兵卒也很客气,虽然不知这队骑兵的来路,但是冒雨疾驰顶盔掼甲,必然是身负重要军务,不能得罪,远远的便放开声量大声吆喝。

    数十骑在暴雨之中丝毫不减马速,轰鸣的蹄声如同天边的滚雷奔腾而至,那股子剽悍骁勇之气势犹如泰山压顶一般!

    守门兵卒惊慌失措,难不成这队骑兵想要硬闯入城?

    眼瞅着眼前的骑兵风卷残云一般奔袭而来,马蹄踩踏着青石板上的雨水迸射飞溅,雷鸣般的蹄声响彻耳鼓,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

    就在即将撞上城门口锐镵拒马的那一刻,一声号令陡然响起,数十骑兵齐齐勒住缰绳,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碗大的铁蹄腾空挥舞两下,这才四蹄落地,打了个响鼻。

    守城兵卒早已口干舌燥冷汗涔涔,为首的伍长还算有些单色,战战兢兢上前,奓着胆子道:“诸位兄弟……”

    未等他说话,对面为首的校尉已然探手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劈手丢过来,大声道:“吾乃皇家水师校尉裴肃,奉苏大都督之名入城公干,无关人等,尽皆闪开!”

    那伍长手忙脚乱的接住令牌,定睛一看,确认是水师令牌,也不问对方入城何事,赶紧命手下将锐镵拒马尽数搬开,让出城门。

    数十骑兵就在他身边气势汹汹的冲入城中。

    “瞧瞧这架势,怕不是什么好事哦!”

    “知道他们水师素来跋扈,可这苏州城好歹也是江南一道之治所,这般纵马入城,未免太过无礼!”

    “你怕不是个傻子吧?那水师顶着皇家的名头,又有房俊那等权臣撑腰,出海之后那就是他们的天下,整个江南所有的商船都得靠着人家吃饭,就算嚣张了一些,谁敢说出半个不字?”

    “这话说得在理,谁若是敢得罪了水师,除非你家不出海经商,否则指不定什么时候商船就遭遇了海盗,船货尽失、人财两空,那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

    听着身后兵卒窃窃私语,伍长凝眉沉思,旋即说道:“好生盯着这边,吾去别驾府中知会一声。”

    众人自然称是,看着伍长快速离开,有人偷偷啐了一口,骂道:“逢迎阿谀溜须拍马,特娘的要不要脸?”

    有人便低声道:“脸有何用?只要能升官,让我把老婆献给上官都行……”

    *****

    伍子胥象天法地始筑吴都,阊门便是这座城池“气通阊阖”的首门。

    阊门有瓮城,分内外城门,数十骑兵横穿瓮城,自内城门入城之后,便踏足阊门大街。街道两侧商铺林立,华亭镇固然占据了市舶司之利,但是毕竟时日尚短,无法与这等自春秋便成为江南中心的雄城相提并论。

    早有人冒雨立在街边,见到这些骑兵策马在长街驰骋,当即跳起来摆摆手,因着骑兵来到一条狭窄的巷子。

    此巷名“专诸”,据说当年专诸曾经住在此,因而得名。

    “刺客之王”的专诸手里握着鱼肠剑,对着吴王僚雷霆一击,力气之大夺命之狠,以致吴王僚“贯甲达背”,司马迁曾这样评价:“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巷子很是狭窄,幽深绵长,暴雨落在巷内汇聚成流,地面上浩浩荡荡的雨水肆意流淌,早已没过了长满青苔的石板。

    裴肃立在马上,任凭雨水冲刷着头盔,沉声问道:“这条巷子有几处出口?”

    引路那人答道:“只有两个出口,一南一北,不过这巷子里头房舍众多形势混杂,一旦那人翻墙逃入别家院落,想要抓捕就很是麻烦,动静太大,怕是要引起刺史府的不满。”

    裴肃不以为然,刺史府?

    刺史也是咱们的人,作为苏州刺史的穆元佐,这些年依仗着房俊这座靠山稳稳当当的当他的“江南王”,更攀附上了太子这条大腿,可谓春风得意官路亨通,如今华亭镇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已经攸关到房俊的前程安危,他穆元佐难不成还敢坐视不理?

    更何况一旦房俊被陛下降罪责罚,穆元佐这个苏州刺史怕是也坐不稳了。

    这么一个肥差,不只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裴肃不怕在苏州城内引发波澜,他只在乎能否抓捕嫌犯。

    “那人你可曾认得?”

    “自然认得。”

    “很好!汝随吾等一起进去,予以指认,哪怕是将这一片房舍翻个底朝天,也务必将其捉拿归案!”

    裴肃一声令下,大手一挥:“冲进去!”

    数十骑兵纷纷下马,有人留下照看马匹,有人直接到巷子的另一头封锁道路,其余人等身形矫健的奔入巷子,前头两人一脚踹开一处悬挂着“万福赌坊”招牌的木门,蜂拥而入。

    那引路之人看着如此嚣张的架势,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

    他只是华亭镇的一个官吏,虽然知道水师兵卒素来剽悍跋扈,却也未曾想到跋扈到这等程度,这可是苏州城啊!

    裴肃已经冷着脸道:“随在吾身后,给吾瞧仔细了,若是任由嫌犯走脱,老子扒了你的皮!”

    那官吏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应道:“喏!校尉放心,只要那人在下关面前出现,必然不会认错!”

    裴肃再不多言,抬脚进了巷子,脚下踩着积水,大摇大摆的进了那处巷子之中的赌坊。

    赌坊内已然乱成一团。

    形形色色的赌客正赌得热火朝天,有人眉飞色舞高声喊叫,有人扼腕叹息汗流浃背,令不定被一队如狼似虎的兵卒硬生生的冲进来,顿时都懵在当场。

    这队兵卒就好似虎入羊群,根本不管屋内的人是谁,拎着刀鞘见人就打,一边厉声呵斥:“都蹲下,双手抱头,站立者,打断双腿!”

    乱糟糟的赌坊内陡然一静……

    继而,喝骂声四起。

    苏州自古以来便是吴中都会,人文荟萃、富商云集,随便从街上拎过来一个行人,其祖上或许便是曾名噪一时的显赫望族。他们也素来不怕兵痞,此刻被一群兵卒冲进来呼呼喝喝,哪里忍得住?

    “放屁!哪儿来的臭丘八,不要命了么?”

    “汝等可知这是谁的地盘?勿要自寻死路!”

    “呦呵,拿着把刀子吓唬人?来来来,老子看你敢不敢把刀子拔出鞘,有能耐照着老子这脖子来一刀……哎呦!”

    ……

    赌坊之中三教九流汇聚,要么是地痞混混儿,要么是富商巨贾,要么是世家纨绔,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从来不怕事儿大,更是见了谁都不怕。见到这群兵卒顶盔掼甲的冲进来耀武扬威,这些人非但没有感到害怕,反而陡然兴奋起来!

    生活太无聊了,时而找点刺激的事情调剂一下,岂不美哉?

    这可比赌钱有意思多了!

    于是乎,这帮子人也不赌钱了,纷纷笑嘻嘻的凑上来各种冷嘲热讽,非但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惧怕忌惮,反而取笑逗乐,感到很有趣。

    水师兵卒会惯着他们这个?

    这帮子骄兵悍将平素纵横七海所向无敌,所到之处莫不是接受着惧怕惶恐避之如蛇蝎一般的眼神洗礼,手里的横刀不知斩杀了多少海盗、异族,早已养成暴虐的脾性。

    就在一个混混儿笑嘻嘻的伸着脖子叫嚣着让面前的水师兵卒有能耐给他来上一刀的时候,那兵卒毫不犹豫的照着他的脖子便一刀劈下去。

    当然,刀未出鞘。

    水师兵卒再是剽悍骁勇,亦知道内外之分,在大唐国土之外,所有敌人皆是异族,水师的宗旨便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杀光了自然天下太平”,在国外战场上他们嗜血残虐,杀人不眨眼。

    但这里是大唐之国土,面前这混混儿再是混账,那也是自己的族人,罪不至死。

    可即便刀未出鞘,但是厚重的横刀连鞘狠狠砸在脖子上,甚至还收回了七分力气,却也使得那混混儿闷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当场昏厥过去。

    若非留了力,这一下子怕是就能将他的脖子砸断……

    那兵卒一刀鞘将混混儿撂翻在地,横眉立目,大喝道:“都蹲下,不停号令者,打断双腿!”

    屋子里的赌客们没料到这伙兵卒如此凶悍,懵然之中尚未回过身来,早已不耐烦的兵卒们已然如狼似虎的扑上来,手里横刀连着刀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抽,抽得这帮子赌客鬼哭狼嚎,大声咒骂。

    兵卒们愈发不客气,见到有人窜向门口意欲逃脱,追上去“砰砰砰”几下便将双腿打断,赌坊里刺耳的惨嚎声宛如鬼蜮。

    兵卒们分散开来,一部分看管屋内的赌客,另一部分则快速冲向后院。

    裴肃带着那官吏快步进入屋内,见到地上翻滚哀嚎的几个混混儿,以及一屋子吓得面无土色的赌客,大手一挥:“认人!”

    “喏!”

    那官吏上前仔仔细细一个一个的辨认过去,半晌,才摇头道:“校尉,没有!”

    裴肃听到后院乒乒乓乓的声响以及兵卒的怒喝,赶紧道:“去后院!”

    这条专诸巷年代久远,很是破旧,房舍更是逼仄狭窄,这家赌坊的后院也并不宽敞,一个小小的天井,周围是几间低矮的房屋,这会儿兵卒正一间一间的搜查过去,屋内有人惊慌失措奋起抵抗,被兵卒们一顿胖揍,狠狠镇压。

    裴肃指使那官吏上前认人,冷不丁的,自左侧厢房之中一条人影迅速窜出,身形极其敏捷,手搭着院墙上的瓦片一个纵身便翻上了墙头,接着身影一纵,便跳了出去。

    那官吏对此人显然极为熟悉,立即大叫:“就是他!”

    裴肃大喝一声:“追!”

    当先一撩战袍,哪怕是浑身甲胄照样矫健异常,几个箭步跑到墙根下,亦是手搭着墙头猛地一跳,便跳了出去。

    那人在前面撒开腿拼命奔逃,时不时的还回头瞅瞅,见到裴肃一身甲胄却脚步飞快,已经渐渐追了上来,顿时大吃一惊,连忙再次加速,借着熟悉地形的优势,七拐八拐,一晃眼已经消失不见。

    裴肃锲而不舍,他知道此人之重要性,咬着牙拼命追赶,拐过一个墙角,便见到那人就在前面不远处,周围街道豁然宽阔,原来却是跑到了大街上。

    身后的兵卒也追了上来,裴肃劈手夺过一个兵卒手里的短弩,大喊一声:“再跑一步,格杀勿论!”

    那贼人回头一瞅,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军中制式强弩虽然看上去小巧精致,但是威力非同小可,三十步的距离即便是革甲亦可洞穿,自己这会儿也就是三十步开外,可身上单薄布衣,哪里挡得住那锋锐的箭簇?

    正想着一头扎进街旁的店铺,忽然迎面一标人马急行而来,这人定睛一看,顿时大喜过望,几个箭步便窜了过去,拦住当先一匹骏马,大叫道:“张别驾,救命!”

    马上是一位身着官袍的中年人,相貌堂堂面白长髯,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的官袍已然被雨水打湿,显然是匆匆出行。

    此刻见到一人跑到自己马前大喊“救命”,再看看后边气势汹汹追杀过来的兵卒,顿时大喝一声:“何等鼠辈,胆敢在苏州当街行凶,没有王法了吗?”

    裴肃追上前,心里暗道一声晦气,好巧不巧的,居然碰到一个官员……

    而且听他贼人刚才呼叫,“张别驾”?

    该不会是苏州别驾张琮吧……

    回头见到身后兵卒已然追了上来,裴肃将手里的弩箭放低,抬头道:“吾等奉皇家水师苏大都督之命,追拿疑犯,尔等速速让开!”

    那张别驾在马上“哈”一声嗤笑:“苏大都督?此处乃是苏州城,非是他苏大都督的地盘,更非房俊的华亭镇!不法奸贼,自有苏州府衙缉拿审讯,尔等水师在别处豪横惯了,还敢在这苏州城中无法无天不成?”

    未等裴肃说话,他又指着已经躲到自己身后的那贼人说道:“尔等可知此人是谁?太原王氏之庶子,驸马都尉、南城县男王敬直之弟王敬训!汝说他有罪,自当前往府衙呈递状纸证物,而后由府尹与刺史开设公堂,予以缉拿审讯,似汝这等当街抓捕之行为,可曾将吾苏州府衙上下百十官员放在眼里?”

    此人端坐马上,义正辞严,将裴肃训斥了一顿,愈发意气风发,冲着那王敬训道:“这些兵痞当街行凶,无法无天,本官自会为你做主!你且自行前去府衙,稍后本官当回引领这些人前去,是非黑白,当辩个分明!”

    那王敬训大喜,连忙道:“在下实在是未曾作奸犯科,不止这些兵将因何缘故,直接砸毁了吾家赌坊。在下这就前往府衙面见府尹与刺史,这事儿不是他是否状告于吾,而是吾绝不与其善罢甘休!”

    言罢,回头得意洋洋的瞅了裴肃一眼,伸手掸了掸湿透的衣袍,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大步走开。

    裴肃怒视张别驾,道:“汝与贼人串通一气乎?”

    他算是明白了,这位张别驾根本就是那贼人王敬训搬来的救兵,此刻若是放任王敬训离去,事后必然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

    张别驾在马上大义凛然:“休要血口喷人!帝国自有法度,焉能任尔恣意妄为、信口雌黄?是非曲直,且随本官前往府衙大堂,自有分明!”

    裴肃哪里还听他聒噪?

    他知道震天雷失窃一案事关重大,绝对不能容许那王敬训在自己面前遁走,否则这条线索就算是断了。

    拼了前程,也得把这人给留下来!

    当下再不多言,单臂举起手里的短弩,瞄准前方二十步外的王敬训,毫不犹豫的扣动机括。

    “嘣!”

    一声闷响,被雨水浸透的弓弦没有了平素的强烈张力,不过对于射杀二十步外的目标却没有太多影响。

    一支短短的弩箭飞射而出,瞬间穿透雨幕,狠狠的钉进王敬训的大腿。

    “啊——”王敬训一声惨嚎,顿时跌坐在雨水里。

    张别驾又惊又怒,目眦欲裂,戟指大骂道:“汝想要造反乎?”



    不知何时起,本已渐渐减弱的雨水又有滂沱之势,苏州城中街巷尽皆铺设青石板,不染泥泞,但是滂沱的雨水倾泻而下,一是片刻却是无法排除,积水漫过路面,肆意横流。

    张别驾以及其背后的苏州府衙官吏谁也没料到裴肃居然丝毫不将他们放在眼中,当着他们的面就敢一箭射穿了王敬训的大腿,看着王敬训在不远处翻滚哀嚎,身边的雨水很快被血液染红,尽皆心惊胆颤又怒气滔天!

    简直将苏州府衙视若无物啊!

    张别驾从马背上猛地跃下,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裴肃面前,口水混杂着雨水喷向裴肃脸上:“放肆!混账!尔等眼中可还有王法?当着朝廷官员的面前,居然敢这般肆无忌惮的射杀百姓,当真是丧心病狂!”

    他的愤怒不仅仅来自于裴肃对他的无视,更因为裴肃之强硬远远超出他的预计,事情有点向不可操控的地步发展……这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裴肃哪里会惧怕他的这点官威?

    根本瞅都不瞅一眼站在自己面前暴怒如狂的张别驾,一挥手,命令身后的兵卒:“将人犯带走!”

    身后顿时站出几个兵卒,向着不远处依旧在翻滚哀嚎的王敬训扑去。

    张别驾暴怒:“都给本官住手!”

    那些跟随他前来的官吏纷纷下马,围在王敬训身边,挡住水师兵卒。

    裴肃冷哼一声,沉声道:“军令如山,本将今日必须将此人带走,谁敢阻拦,便是勾结贼子意欲谋反,杀无赦!”

    “杀无赦!”

    身后兵卒齐齐振臂高呼,沉闷的呼声在大雨之中远远传出去,附近街道两侧商铺里正偷偷开了窗子偷看的百姓商贾们顿时吸了一口凉气,好重的杀气啊!

    随着这一生呼喊,所有水师兵卒“锵锵锵”抽出横刀,雨水冲刷着雪亮的刀身,发出轻微的密密麻麻的“叮叮当当”的声响,犹如来自地狱的催命音符,吓得一众苏州官吏面无人色。

    几个兵卒如狼似虎的冲上去将王敬训拽起来拖走,那些官吏就那么静静的站在雨中,一动也不敢动,唯恐稍有异动便会引得那些雪亮的横刀斩杀过来。

    百战之师,兵威滔天!

    张别驾眼睁睁的看着水师兵卒将王敬训抓走,耳中尚残留着王敬训哭嚎着的求救声,一张脸被雨水冲刷得先是血红继而惨白,半晌,方才猛地一跺脚,回头翻身上马,一言不发,径自打马向着府衙奔去。

    唯留下一众官吏在雨中街上不知所措……

    *****

    张别驾一路纵马顶风冒雨来到府衙,甩镫下马,将马缰甩给迎上来的小吏,直奔苏州刺史穆元佐的值房。

    值房内,穆元佐正批阅一份公文,见到张别驾气势汹汹的走进来,浑身上下宛如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顿时吃了一惊,放下毛笔和公文,起身从书案之后走出来,问道:“别驾,发生何事?”

    张别驾抹了一把脸,怒道:“水师上下,当真嚣张跋扈至极,无法无天矣!”

    穆元佐不知发生何事,命书吏取来干燥的帕子给张别驾擦了擦脸,道:“来来来,坐下喝杯热茶,再说不迟。”

    张别驾只得憋着气坐下,喝了口茶水,这才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其中自然不免夸大偏颇之词。

    末了,他气咻咻质问道:“下官知晓刺史与房俊交情甚笃,可是这水师毕竟是天子鹰犬,如今房俊也并不再掌管水师,刺史岂能任由这帮子兵痞将吾苏州府衙视若无物?这可是明晃晃的踩着您的脸呐!”

    穆元佐这等官场老油子,岂能轻易都几句话便挑动了情绪,撂下立场?

    捋须沉吟片刻,他沉声问道:“那王敬训虽然只是太原王氏偏支子弟,可到底背靠大树、身份不同,水师那帮杀才就算再是跋扈,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冒着得罪吾苏州府衙上下的风险,非得要将王敬训带走吧?且仔细说说,王敬训到底犯了什么事,惹得水师非得要将其抓捕,并且押解回水师处置?”

    张别驾顿了一下,说道:“下官亦不知……不过这并非关键,此地乃是苏州城,刺史您的治下,有王法约束,岂能任由这帮兵痞抓人?长此以往,刺史您的威信何存?怕是这消息传到长安,您将成为官场笑柄,连陛下亦会恼怒!”

    穆元佐脸上浮现一抹讥笑,不以为然道:“吾等为官,乃是为民请命,只要治下百姓安居乐业,风调雨顺山河秀美,又岂会在乎那些个龌蹉之人的闲言碎语?”

    张别驾脸一红,不知说什么好。

    今日水师如此强势之行为,彻底打乱了他的部署,他万万没想到王敬训居然暴露的这么快,还以为这件事根本就神不知鬼不觉呢……

    眼下如何处置,他已然乱了方寸,否则也不可能跑过来撺掇穆元佐出头。

    整个苏州城,谁不知这位刺史在人家房二面前简直就像是跟班的小弟言听计从、任凭驱策?

    这会儿见到穆元佐不上套,张别驾也有些无奈。

    穆元佐可以不管,他却不行。

    一旦王敬训挨不过水师的酷刑,将一切都竹筒倒豆子一般倒出来,京中那位或许没事,自己怕是仕途就走到头了……

    “青天在上,厚土在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吾等身为大唐官员,代天子守牧一方,焉能忌惮于不法之徒身后之靠山?刺史明哲保身,下官无话可说,就舍了这一身袍服乌纱,前去与水师交涉!”

    言罢,再不多言,起身告辞。

    不能耽搁时间太长,谁知那王敬训能够挨到几时……

    穆元佐似笑非笑,待他走到门口,这才幽幽说道:“为人处事,要明形势、知进退,该效死的时候效死,该留力的时候留力。一味的死心塌地横冲直撞,只能撞上南墙撞破头!令尊当年身为皇亲,备受陛下敬重,却能够韬光养晦游离于朝政之外,这才有武威张氏看似不显、实则扎实的根底。我同僚一场,彼此交心,言尽于此,凡事三思吧。”

    张别驾微微一愣,没有言语,抬脚走出正门,身形进入大雨之中。

    心中却绝不平静。

    ……

    待到张别驾离去,穆元佐拈起茶杯饮了一口茶,眉头却皱起,未能舒展。

    内堂之中,一个面如冠玉的青年官员走了出来。

    穆元佐将茶杯放下,看着青年官员,吩咐道:“水师那边定然是发生了大事,虽然不知详细,但是能够让水师兵将如此肆无忌惮,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水师乃是二郎之根底,不容有失,且去华亭镇那边看一看,问一问裴行俭,若是有需要吾等之地方,让其务必直言,无需顾忌。”

    那青年官员连忙应道:“喏!”

    穆元佐又道:“告诉裴行俭,这张明圃之父张琮,乃是长孙无忌之妹夫、陛下之连襟,武威张氏素来与关陇贵族同气连枝,此番这人拼尽力气阻拦水师抓捕王敬训,其中瓜葛必然不简单,让他好生斟酌,万勿掉以轻心!”

    青年官员刚刚在内堂听了个大概,已然知晓其中缘由,此刻自然明白穆元佐言中之意,颔首道:“一个武威张氏的子弟,一个太原王氏的庶子……水师强行进入苏州城抓人,张明圃竭力阻拦……搞不好这就是关陇贵族们私底下的小动作,只是不知水师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穆元佐老神在在的饮了口茶,笑道:“游韶也不必太过担心,二郎固然不在江南,但苏定方老成持重极有魄力,裴行俭心思灵透不在之下,就算发生了什么大事,也不必过于忧心,稳住阵脚即可。快快去吧,嘱咐裴行俭一句,将那张明圃晾一晾,必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节奏缓一缓,或许形势便会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