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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秋风起,蟹脚痒。

    清晨天色微微亮,便有专人送了蟹来府里——

    六两以上的螃蟹,一箩筐接着一箩筐地往大厨房里运。因正值蟹季,只只强壮,只只鲜活,蒸熟了,趁热掀开盖,里头膏是膏,黄是黄,颜色漂亮极了。

    小太微垂涎三尺,每回都觉得自己能吃下一筐去。

    但螃蟹性寒,她年纪小脾胃弱,母亲总不肯让她多吃。

    她没法子,只好嘟囔说,待她长大了,定要一口气吃它个一百只!

    母亲听得哈哈大笑,伸手将她搂进了怀里,在她颊边用力亲了一口,笑着道:“娘倒是希望你能慢些长大……”说到最后,声音渐轻,已近叹息。

    年幼的太微却还不懂母亲的心境。

    她被母亲抱在怀里,嗅着母亲衣裳上熟悉的淡淡熏香,渐渐犯起困来。忽然,外头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有大雨从天上奔流而下。她们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步步锦支摘窗还大开着,风一吹,雨水便和着桂花甜甜的香气被送了进来。

    母亲赶忙抱着她避到一旁,又唤大丫鬟倚翠来合窗。

    太微听着廊下芭蕉被疾雨打得噼里啪啦作响,睡眼朦胧地攥紧了母亲的衣裳,呢喃着道:“娘亲,我怕……”

    母亲紧紧抱着她,嘴上却打趣道:“现下可知道怕了,叫你平日不听话,惹得老天爷发怒了吧。”

    她不服气,将脑袋往母亲怀里拱,闷声闷气地辩驳道:“不怨我,四姐才不听话呢,定是她惹来的。”

    母亲被她的“厚颜无耻”逗乐,只得笑道:“是是是,娘的俏姑最听话了,就算放眼京城也挑不出第二个这么乖巧听话的孩子来。”

    “那可不是嘛!”她奶声奶气,得意洋洋地附和了一句,转过脸,已是倦意满眼。

    母亲在她耳边轻声哼起小调,她不多时便呼呼大睡而去。等到醒来,外边已是暮色四合,屋子里光线昏暗,到处影影绰绰的。

    听响动,雨仍在下,丁点不见小。

    太微伸个懒腰,翻个身,拿小手隔着衣裳摸摸自个儿的肚皮——饿了。

    她想见母亲,想吃东西。

    于是她爬起来,张嘴开始叫人。

    进来的是她的乳母刘妈妈。

    刘妈妈一张圆脸,两只眼睛弯弯的,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亲切模样。点了灯后,她蹲下身子替太微穿鞋,一面道:“姑娘睡了一下午呢,夜里怕是要睡不着了。”

    太微双手托腮看着她,闻言点点头,苦恼地道:“那可如何是好?”

    刘妈妈笑着:“也说不好,没准您用过饭就又犯困了。”言罢,她站直了身子,转头朝外边喊了一声让人摆饭。

    太微见状“咦”了一声:“不去娘亲那用饭吗?”

    明明先前说好的,等她睡醒了便去同母亲一道用晚饭。

    难不成是她睡迟了?

    她连忙又问:“什么时辰了?”

    刘妈妈回答说:“刚过酉时一会儿。”

    太微掰着手指头算,正是饭点,自己并没有睡晚,不觉奇怪地望向了刘妈妈。

    刘妈妈笑了笑,解释道:“夫人现下还睡着呢。”

    “娘亲还未起身?”太微很吃惊。

    刘妈妈道:“午间您睡下后,夫人打了几个喷嚏觉得身上有些不大痛快,怕是受了风寒……”

    听见“风寒”二字,小太微忧心忡忡地打断了乳母的话,焦急地问道:“严重吗?请郎中了吗?吃药了吗?”

    刘妈妈一面取来件薄袄给她披上,一面点头应是:“您别担心,郎中请过了,药也煎了吃过了,夫人眼下只是服了药犯瞌睡,再睡一会想必就该起了。您先用饭,用完了饭奴婢再让人去问问夫人醒了没有。”

    太微很乖,闻言说那便晚些时候再去探望母亲吧。

    可她没想到,母亲这一觉是那样的漫长。

    她用过了晚饭,母亲还未醒。

    她又在灯下练了二十个大字,母亲依然没醒。

    闲不住,她又缠着刘妈妈陪自己翻花绳,翻了小半个时辰,缠来绕去,终于也玩得不耐烦了。她有些恼火地将彩绳扔在了地上,无精打采地道:“不玩了,睡觉。”

    刘妈妈带了她去耳房洗漱更衣:“姑娘明儿个早些起来,再去向夫人请安也是一样的。”

    太微洗着手,点了点头,到底是老老实实地上床睡觉去了。

    但兴许真是下午睡多了,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包成了个球也没能睡着。困意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十分稀罕的东西。

    委实闲得发慌。

    她仰面躺在锦被上,向上踢蹬起了两条小短腿。

    像划水,又像是——溺水后的挣扎……没来由的,小太微忽然害怕起来,心里空落落的,怎么都不是滋味。她蓦地停下动作,伸长胳膊去撩开了帐子。

    屋子里很静,外头却似乎闹哄哄的。

    好像有许多人在说话,好像又有许多人在奔走。

    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在黑暗中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她惶惶地去看床边的椅子,上头是空的,值夜的刘妈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刘妈妈——刘妈妈——”太微一边下床摸鞋子一边害怕地喊起人来。

    好在她才摸到鞋子,刘妈妈就从外间进来了:“姑娘怎么醒了?”她着急忙慌地将太微抱起来放回了床上。

    才一放手,她便听见童音软软糯糯地小声问自己道:“你方才去哪了?”

    刘妈妈颇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奴婢睡前多吃了两杯茶,起夜呢。”

    太微又问:“外边吵什么?”

    “外边?”刘妈妈转过脸倾听着外头的动静,神色间夹杂着几分忧虑,过了会才面向太微笑着道,“没什么事儿,是老夫人院子里那条大狗跑出来了,现下已是捉住了,姑娘别怕,再睡一会儿吧,刚过子时,天亮还早得很。”

    太微心里惴惴的:“娘亲胆小,不知道吓着了没有。”

    刘妈妈脸色变了变,忧虑更重了,但口中却道:“姑娘放心,有伯爷在呢。”

    太微心想也是,有父亲在,哪里需要她担心了,于是她大被一蒙,此番真的要去睡了。可心里大概还是惦记着的,她一大清早,天色才蒙蒙亮就爬了起来,说要去母亲那请安,顺带用朝食。

    要翡翠珍珠饺,要鸡丝粳米粥,要红枣豆沙卷……

    她一样样数着,临到要出门,刘妈妈却拖拖拉拉、推三阻四不让去。

    太微急了:“娘亲的病还没好吗?”

    刘妈妈说是啊,夫人怕您过了病气特地叮嘱奴婢,让您过些天再去她那。

    太微瘪了瘪嘴,眼眶已经开始泛红,她摇了摇头:“我不怕,我想见娘亲……”

    “夫人说了,姑娘您得听话。”刘妈妈蹲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姑娘您忘了么,您前些天才说过,您今年五岁了,不是贪吃好玩的小孩儿了。您一向是顶聪明顶听话的是不是?”

    太微带着哭腔说,是。

    刘妈妈便道:“那您乖乖的,不要闹,回头等夫人好全了,奴婢立马便送您过去好不好?”

    太微抬起小手抹了抹眼睛,点头应了一声好。

    但她等了一个白天,一个黑夜,又一个白天……母亲的身子却依然不见好转。

    天色黯下来了。

    天色又亮起来了。

    一晃眼,五六日过去了。

    太微趴在窗前,远眺着月洞门,遥遥地瞧见另一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断地往上房去,又不断地打上房出来。她虽然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但是不知怎么的心里却觉得他们都颓丧极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底怎么了?

    母亲的风寒为什么还没有好?

    为什么刘妈妈这两天看起来也是垂头丧气的?

    她满脑子都是疑问,满心都是忧愁,连给祖母请安也不想去了。可若是不去,祖母要发火,回头省不得又要怪到母亲身上,是以她不想去也还是得去。

    她偷偷在嘴里塞了一颗糖,这才迈着两条小短腿朝祖母的鸣鹤堂走去。

    没想到半路上遇见了四姑娘祁茉。

    四娘身边跟着的丫鬟碧玺和太微的丫鬟碧珠是亲姐妹,这会见了面,便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不像太微和四娘,从来不亲近,从来也说不上什么话。

    四娘人小小的,嘴却很刻薄。

    趁着两个丫鬟交谈的间隙,她凑到太微身旁,压低了声音,笑眯眯地道:“听说你娘生病了。”

    太微瞪了她一眼。

    四娘却像是没瞧见,脸上还是笑微微的,用只有她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道:“要是你娘病死就好了。”

    耳边“嗡”的一声,太微气红了眼睛,狠狠推了四娘一把。

    四娘猝不及防没有站稳,摔了个结实,顿时大哭起来。

    两个丫鬟见状脸色大变,急忙一个去扶四娘,一个来拦太微。

    四娘则嚎啕大哭,言称要去向祖母告状。

    太微火冒三丈,气到舌头打结话也说不清,鼻子一酸,眼泪就汩汩地流了下来。她大力挥开丫鬟的手,拔脚就往反向跑去。

    她要见母亲,她要告诉母亲四姐有多坏,自己又有多么的委屈——

    她拼命地跑,摔倒了也不疼。

    她只想见母亲。

    一转眼,她跌跌撞撞跑远了,丫鬟碧珠稍一犹豫便没能跟上来。

    太微就一口气跑到了上房,眼见着周围人都散了,空荡荡冷清清的,只母亲的大丫鬟倚翠在门外守着,面容憔悴,打着瞌睡。

    远处廊下倒有两个婆子在洒扫,低着头很认真。

    太微谁也没惊动,趁着倚翠瞌睡正浓闭眼的那瞬间,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母亲的屋子。里头窗门紧闭,帘子落下来,黑魆魆的。

    她小心翼翼地往床榻走去,掀开帐子,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娘亲”。

    母亲没动静。

    她凑近,又唤了一声。

    母亲这才睁开眼,瞧见她,先是笑,然后忽然哭了起来。

    半点声音也没有,只眼泪珠帘断线似地扑簌簌落下来。

    太微慌了,急急忙忙爬上床抱住了母亲,不断地问:“怎么了?娘亲怎么了?”

    可母亲不答,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一声声唤她的乳名:“俏姑……娘的俏姑……”

    “我在,我在这呀娘亲!”太微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擦拭母亲脸上的泪水,也跟着要哭。

    “俏姑……”母亲的手也抚摸上了她的脸。

    指尖是冰冷的,像寒冬腊月里的霜雪。

    太微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母亲苍白的手指像草丛中爬行的虫,带着湿漉漉的寒气,猛地按在了她的眼皮上。

    “娘亲?”

    伴随着话音,眼皮上的手指突然开始施力了。太微听见母亲在喃喃自语:“都是这双眼睛……都是这双眼睛惹的祸……”

    她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但她害怕极了,眼睛也疼极了,她挣扎起来,尖声哭叫:“娘亲!娘亲!”

    母亲也在哭,越哭手上越无力。

    惶惶中,太微只觉自己眼皮上一轻,顿时大哭着瞪大了眼睛。

    一张痛苦到眉眼扭曲变形的脸笔直映入眼帘,她看见母亲颓然地垂下了手。

    与此同时,帐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等她回头去看,已有人匆匆上前来一把撩开帐子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是父亲!

    她将已经涌到嘴边的尖叫声又给咽了回去。

    父亲一言不发,抱着她大步往外走。

    视野所及,骤然明亮。

    太微抽泣着趴在父亲肩头上,透过泪眼去看母亲。母亲正被倚翠几个按在床上,披头散发,面若枯槁,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她离母亲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几步之遥却有如天堑万里。

    那一边母亲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伤心和绝望。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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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末时分灰白色的夕阳,被夜幕一点一点吞没。

    当最后一线微光消失的时候,祁老夫人也终于失去了她最后的耐心。她端坐在红酸枝官帽椅上,略一低头,目光便望向了跪在地上的孙女。

    娇娇怯怯一张脸,生得倒像是个脾气软和的。

    但祁老夫人心中清楚,这孙女顽石一般的性子,从来就没有服软听话的时候,委实令人生厌……

    她嫌恶地移开了眼,只冷着声音问道:“可知错了?”

    底下跪着的少女不过十三四岁模样,闻言挺直了背脊,目光定定的一字一顿道:“孙女无错!孙女有冤!”

    她声音不大,但口气十分坚定。

    这在祁老夫人看来,乃是不知死活之举,于是她嗤笑一声,怒火熊熊地道:“打!再给我打!”

    祁老夫人的心腹沈嬷嬷听见这话,连忙应个是,高高扬起了自己手中的藤条。

    “啪——”的一声,柔软又坚韧的藤条像是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毒蛇,吐着殷红的信子,在灯下舞出了一道残影。獠牙森森,有着凶恶又残酷的气息。

    太微跪在那,被沈嬷嬷一下打得朝地上扑去。

    去了刺的藤条,打在人身上依然像是剐肉的刀子。背上伤口火辣辣的疼,疼得她几乎要背过气去。

    她大口呼吸着,艰难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可很快,沈嬷嬷手里的藤条便再一次落了下来,隔着单薄的春衫,在她背上留下了又一道红痕。这阵仗沈嬷嬷是惯熟的,下手极有章法,什么力道什么分寸她皆了然于心。

    伤口必要红,要肿,要疼得厉害。

    但皮不可破,不能见血,更不能留疤。

    沈嬷嬷连打了三下后,手中动作顿了顿。

    坐在上首的祁老夫人便再次问道:“小五呀小五,你老实讲,你此番究竟是错了还是没有错?”

    太微伏在那,紧紧闭着双眼,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咬着牙挤出四个字来——

    “孙女冤枉!”

    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脚下的砖石冷得好似三九寒冬里的冰块。

    她跪在那,被这冷硬硌得双膝生疼。

    但她还是要说:“孙女无错!”

    掷地有声,态度毅然。

    无错!无错!

    她没有做过的事,她凭什么要认?

    凭什么?

    “好!好个你无错!”祁老夫人眉毛一挑,瘦长脸上满是尖刻和恼怒,“沈嬷嬷你打,你接着给我打,打死这个孽障罢了!”

    “老夫人——老夫人——”话音未落,一旁站着的一个青衣妇人猛地在祁老夫人脚边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五姑娘她年纪小不知事,她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祁老夫人见她哭啼啼的,没来由的就头痛起来。

    她皱起了眉头,伸出长指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时候,另一边穿月白色留仙裙的妇人突然也跪倒在了地上。

    她抹着眼睛,哭道:“老夫人,五姑娘还是个半大孩子……四姑娘命大福大,如今也是好好的,这事儿便算了吧……”她说完,又泪眼婆娑地扭头去看自己边上的亲生女儿,“四姑娘,您求求老夫人,求求老夫人饶了五姑娘吧……”

    “行了!”祁老夫人断喝了一声。

    四周一静。

    谁也不敢吭声。

    沈嬷嬷握着藤条,低着头看自己的鞋。

    四姑娘祁茉穿了身绿衫,乌发半湿,小声啜泣着道:“祖母,饶了五妹妹吧。原是我的错,不该用五妹妹喜欢的料子裁衣裳,不该惹了五妹妹生气……”

    “生气?”祁老夫人冷笑了两声,“她还有脸生气!不过些许小事,她便想要自家姐妹的性命,长此以往,她还不得连我的命也一并要了去?人证物证俱在,她还要道冤,她冤在哪儿?”

    祁老夫人越说越觉得心头有一把火在烧。

    她向祁茉招了招手,将人喊到近旁后,轻轻地往自己怀中一搂,心肝肉似地看着道:“她是个半大孩子,你难道便不是了?你不过年长她月余,却比她懂事这许多。我今日若是再姑息了她,那就不是帮她而是害她。”

    言罢,她面上慈和笑意一扫而光,看着底下跪坐在那一动不动的太微,喊了一声“沈嬷嬷”吩咐道:“给我再打!”

    沈嬷嬷赶忙应声举起了手。

    藤条嗖嗖带风,不偏不倚地往太微背上狠狠打了去。

    然而电光石火之际,突然有只手牢牢地抓住了藤条。

    那只手,十指纤纤,在灯光下有着近乎透明的白,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色。

    沈嬷嬷皱着眉头将藤条用力抽了抽,可握着藤条的那只手纹丝不动,藤条也纹丝不动。她讶异地循着手一路望过去,望见了五姑娘祁太微的那张脸。

    面孔尤带稚气的少女,不知何时跪直身子反手抓住了藤条。

    她闭着眼睛,脸上半点血色也不见。

    光洁的额头上有黄豆大的汗珠子一颗颗滚落下来。

    沈嬷嬷震惊之下拔高了音量:“五姑娘!”

    伴随着话音,闭着眼睛的少女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里头的瞳仁是不常见的琥珀色,玉石琉璃一般,有着动人心魄的干净和美丽。

    沈嬷嬷有一瞬间的失神。

    但下一刻她便发现,五姑娘这双眼睛美则美矣,里头的神色却是茫然的。

    就好像……就好像她突然之间不认得自己了……

    沈嬷嬷狐疑地又喊了一声“五姑娘”,可太微却别开了脸。

    在场几人早被惊动,这会齐刷刷朝她们看了来。

    藤条一头握在沈嬷嬷手里,一头被太微抓在了掌心里。

    沈嬷嬷有些难堪,再一次试图将藤条抽回来。

    可眼前的五姑娘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叫她一点法子也没有。

    沈嬷嬷窘迫地望向了上首的祁老夫人。

    祁老夫人却没有看她。

    她的目光笔直地落在了太微身上。

    四娘祁茉等人也都在看太微。

    而太微,睁着那双迷茫的眼睛,一点点从众人身上望过去,又一点点转回了沈嬷嬷身上,然后手一松,她突然冲着祁老夫人的方向伏下身,恭恭敬敬磕起头来。

    磕一个,说一句。

    ——“祖母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我不该胡闹。”

    ——“我不该同四姐姐置气。”

    ——“我不该将四姐姐推下水。”

    ——“祖母,我真的知错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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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她忍不住想,这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古古怪怪的?方才也是,明明前一刻还喊着冤枉,怎地下一刻便知道磕头服软了?

    崔姨娘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太微却还在看她。

    梳着堕马髻的妇人,看起来很年轻,好像才二十五六的模样。

    念头一转,没有迟疑,太微又看向了朝自己跑来的青衣妇人。

    梅子青的春衫映入眼帘,依稀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她仔细分辨着对方的眉眼五官,低低地唤了一声:“白姨娘?”

    “是,是婢妾!”青衣妇人小心翼翼地来扶她,泪水涟涟地问,“姑娘您疼不疼?”

    太微满头大汗,闻言无力地笑了一下。

    是她,是白姨娘不假。

    只有白姨娘才会傻傻地来问她疼不疼。

    她依靠着白姨娘勉强站直了身子。

    可跪久了,刚才磕头又磕狠了,甫一站起来,太微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又栽倒在了地上。

    还是沈嬷嬷,眼疾手快,匆匆扶了她一把。

    扶完了,沈嬷嬷一手提着藤条,一手来掸自己的前襟,同时没好气地冲白姨娘道:“姨娘也不仔细着些,没的叫五姑娘摔了。”

    沈嬷嬷是祁老夫人的陪嫁丫头,跟着祁老夫人在靖宁伯府呆了几十年,就是如今的靖宁伯本人见了她,那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是以白姨娘喏喏应是,一句多的也不敢说。

    她只是愈发紧张地扶着太微,一路将人扶回了集香苑。但集香苑里的几个丫鬟,直到她们进门才不紧不慢地来接手。

    几个人或打帘子或扶着太微往内室走。

    白姨娘跟在边上,抹着眼泪提醒丫鬟们:“姑娘背上有伤,切莫让她躺着睡,你们几个这几天夜里都仔细看着些。”

    丫鬟们随口敷衍着。

    太微突然停下了脚步。

    白姨娘忙问:“怎么了?”

    小丫鬟们也都看着太微。

    太微有气无力地抬眼看了看众人,说了句:“我要沐浴。”

    恰逢大丫鬟碧珠走进来,听见这话后笑了笑道:“姑娘,灶上这会怕是没有热水,您先歇歇,晚些时候再说吧。”

    太微看着屋子角落里静悄悄燃着的灯,声音软软的带些沙哑地道:“靖宁伯府穷得连烧水的柴禾也没有了吗?”

    众人一惊。

    碧珠没了声。

    太微自己往前走了两步坐到了椅子上,又说了一遍:“我要沐浴。”

    “碧珠。”白姨娘揉搓着手中帕子,轻声道,“没听见你家姑娘的话吗?快派个人去灶上要水。”

    碧珠看看她又看看太微,终于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白姨娘便同太微道:“五姑娘,让婢妾服侍您沐浴吧?”

    “……姨娘,什么时辰了?”太微低着头,脸上神色有些晦暗不明,不答反问了一句。

    白姨娘愣了一下:“应该已经过了戌时了。”

    太微抬起头来,眼睛里有着白姨娘不熟悉的光亮:“那看来时辰是不早了,姨娘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她现下满头雾水,浑身疼痛,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同人打交道。

    见白姨娘不吭声,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姨娘回去歇息吧。”

    白姨娘见她态度坚决,只好叹口气叮嘱了几句话便先回去了。

    又过一会,碧珠领着人提了热水回来,送进盥洗室里后出来和太微说:“虽然马上就要入夏了,但这夜里还有寒意,奴婢这水一路提回来,被风吹凉了不少,可不是奴婢提了不热的回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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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微闻言喉咙发干,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建阳四年三月廿五。

    那就是八年前了。

    八年前的这一天发生了什么,她是记得的。

    因为那一天,她倒了十八辈子邪霉叫四姐给盯上了。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一早,针线房上的婆子便带了料子来替她量身,说是该制夏衣了。结果她前脚选定了料子,后脚便有人来告诉她说,那些料子被四姑娘选走了。

    可照道理,这料子原就是按排行一个个选过来的。

    她挑的那些,本是四姐挑剩下的。

    但她挑定了,四姐却又选了一回。

    这是实实在在的找茬,搁谁都不能高兴,不过她也懒得同四姐纠缠。何况纠缠了也没用,的确是四姐挑完了才轮到她,她只要说前次没拿定主意反悔了,谁还能真跟她计较?

    是以太微心想,没了料子就另选,总不至于短了她衣裳穿。

    谁曾想,午后狭路相逢,她和四姐竟然在园子里撞上了。

    四姐张嘴便说起衣料的事,见她一脸漠不关心的,突然脸色一变,身子一倒摔进了小荷池里。

    她就站在边上,猝不及防间伸手要去拽她,却没拽住。

    等到丫鬟婆子们闹闹哄哄地把人捞上来后,四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一叠声说是太微推的她。

    一经查问,又有数个丫鬟婆子举证说,亲眼目睹了五姑娘推四姑娘下水的过程。

    说是她们虽然不在池子边,但当时都在园子里,全都瞧见了。

    再查,针线房上的管事妈妈把衣料的事一说,动机也有了。

    于是太微百口莫辩,怎么说都没有人相信她。

    她和四娘又是自幼不睦,四五岁时就敢把人在回廊里推倒,如今长大了推人下池子似乎也不奇怪。

    府里上至祁老夫人,下至厨房里的洗菜丫头,都对太微因为四娘拿走了她喜欢的衣料而动杀心的事深信不疑。

    可没有做过的事,太微岂能认?

    她不服,十分不服。

    祖母因而大怒,对她动用家法。

    但她足足挨了十五下,仍是不肯改口认错。祖母又罚她去跪祠堂,不给吃的不给喝的,一跪就是一长夜。

    天色还没亮,她就病倒了。

    可病了也不行,不认错就得继续跪下去。

    祖母定死了规矩,说此番一定要将她的棱角磨平了。

    她又跪了一个上午,跪得眼前祖宗牌位像在跳舞,跪得双腿木头一般丁点知觉也没有。

    最后据说还是父亲发了话,祖母方肯作罢。

    好在她运气不错,腿没坏,脑子也没烧糊涂。所以她事后甚至还得意,得意自己撑下来了。但如今叫她说,那时候的自己简直愚不可及,猪一样的蠢。

    虽是她没做过的事,但人人都认定她做了,那她认或不认有何区别?抵死不认除了给自己惹更多的麻烦还能有什么?

    要知道,能屈能伸方是生存之道。

    骨气固然重要,但到了那样的时刻,骨气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盲目不知变通,最后只能是抱着“尊严”两字溺死而已。

    可这样的道理——

    这个年纪的她哪里能明白。

    太微从水中抬起了手,纤弱白皙的手指,浅粉圆润的指甲,这是豆蔻少女的手,是还未真正吃过苦头却自以为尝尽了天下疾苦的人的手。

    她看着,不由失声笑了出来。

    十几岁时,许多觉得天大的事,等到了二十来岁,见过生死,再回首来看,就都算不得事了。

    认个错便能不必挨打,哪里还有比这个更容易的事?

    是以当她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她想也不想便伏首磕头,先将错给认了。

    果不其然,祖母满意极了。

    祠堂她也不必跪了。

    想到这,太微侧过身子,将自己淤痕交错的后背露给了碧珠,随口问道:“有几道伤痕?”

    碧珠瞧清楚后不觉一震,放轻了声音道:“有五道。”

    “五道?”太微背对着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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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让碧珠给自己取来了衣裳,擦干身子换好,一步步往床上走去。

    碧珠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像是有些不大适应她的沉默,忍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姑娘”,道:“您要歇息了?”

    太微扭头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吩咐道:“不用你值夜了,下去歇着吧。”

    她多年来一个人住惯了,屋子里突然多个人,只怕是要睡不着。

    更别提,这多出来的还是碧珠。

    太微目不转睛地盯着碧珠看了须臾,笑了笑道:“去吧。”

    碧珠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冲自己笑,一下有些呆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应声“是”,转身出去了。

    而太微,自行脱鞋上了床,往下一趴便不动了。

    十香浣花软枕贴在脸颊上,陌生中带着熟悉,柔软又舒适。

    她沉沉地闭上了双眼,想将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理出头绪来,但不管她怎么理,乱麻依然还是乱麻……她迷迷糊糊的,反倒想起了母亲来。

    建阳四年,是母亲去世的年份。

    然而早在母亲去世之前很久,她便已经“失去”了母亲。

    阖府上下,乃至整个京城,人人都知道,她五岁那年,母亲便病了。

    是疯病。

    很骇人。

    满嘴疯话,癫狂至极,将那年秋天的祁家折腾的是人仰马翻,乱成了一团。

    众人请医煎药,一刻也不敢停。

    哪知稍一疏忽,又差点叫她挖掉了太微的眼睛。

    那之后人人都以为事情不会再糟了,可没想到中秋过后,夏王便领兵翻过笠泽,打进了襄国地界,此后一路势如破竹,直捣襄国内陆而来。襄国子民们,太平盛世过惯了,一时之间竟毫无还手之力。

    若非几位将军后来在困守孤城时仍以命相搏,这仗怕是根本就打不了几天。

    但他们拿命苦苦支撑着,襄国亡前,却也不过只支撑了不到五年光景。

    到了第五年,一路喜筑京观的夏王打进京城,兵临城下,局势再无转圜余地。

    于是帝降了,国也破了。

    夏王穿着血渍斑斑的盔甲,一屁股坐上了龙椅,而后大手一挥,改国大昭,改元建阳,从此世上便再无襄国。

    夏王也就此如了意。

    他原是襄国的属臣,年年岁岁上贡品,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地活了许多年,一朝拿下襄国称王称帝,手脚舒展开了来,日日酒池肉林,想杀人取乐便杀人取乐,想掳掠人妻便掳掠人妻,行的是暴政,端的是“荒淫无道”四个字。

    朝中旧臣,有不服他的,全被砍掉了脑袋。

    多少勋贵世家,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只有祁家,不但苟活至今,而且日渐昌隆。

    年复年,日复日,荣华不减,富贵不衰。

    太微她娘的疯病也再没有犯过。

    但失心疯这种事,谁说得准,现下瞧着挺好,可保不齐哪天又会发作。祖母满心不痛快,便要休了她娘,可父亲说什么也不答应,祖母奈何不得,最终只好作罢。

    不过她娘这家是掌不成了,儿女们也教养不得了,搬去后宅深处后,便鲜少再在人前现身。

    是以而今府里主持中馈的,是四姑娘祁茉的生母崔姨娘。

    至于母亲,虽然还担着夫人的名头,但若是不提,府里怕是已无人记得她了。

    太微也直到她临终之际,才得以见上她一面。

    早前是家中长辈不许她见母亲,后来则是母亲自己不许她去见。

    久而久之,太微连她的长相也记不大清楚了。

    她脑海里只有一张模糊的妇人面庞,很年轻,似乎是鹅蛋脸,大眼睛,可鼻子嘴巴是什么模样,她全忘光了。

    她只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是建阳四年的冬天去世的。

    而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正是春去夏来之时,距离冬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这般想着,太微忽然躺不住了。

    她一边吸气一边从床上坐了起来,撩开雨过天青色的帐子,向外扬声喊道:“碧珠!”

    碧珠拖拖拉拉的,过了半响才从外头走进来:“姑娘怎么还未歇下?”

    声音里满是不情愿,面上也不掩饰地带出两分来。

    太微看着,不觉乐了。

    她记得自己年少时因为不受宠爱、无人庇护,而时时矮人一等,但碧珠待她一贯是这样的么?她竟记不清了。看着碧珠脸上的敷衍和不耐,她突然问道:“碧珠,你今年多大了?”

    碧珠猝不及防,怔愣着回答道:“十八了。”

    太微笑了起来:“看来是我不好,不知不觉竟将你留到了这个岁数。”

    碧珠脸一红,未出阁的姑娘突然之间同自己说起这样的话,实在是又古怪又羞人。

    她面上的不耐烦倏忽之间便被热腾腾的红云给烧了个干干净净。

    “终身大事可是顶重要的。”太微软言软语,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记得丁妈妈的娘家侄儿就很不错,生得歪瓜裂枣与众不同不说,年纪轻轻的就已经克死了三房妻室,可见他自己是个要长命百岁的,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呀……”

    丁妈妈是太微房里的管事妈妈,她的侄儿生得是什么模样,碧珠就是没见过也听说过。

    这会太微一提,碧珠的脸便白了。

    方才羞答答的红晕消失得一点不见。

    话说到这,碧珠再蠢也明白过来了。

    五姑娘这不是想为自己配人,而是在敲打自己。

    她再不得宠,再在老夫人跟前没脸,那也是靖宁伯府的姑娘,是主子。

    只要她有心想要拿捏自己,那就能同捏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

    碧珠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时候,太微话锋一转笑着道:“我方才仔细想了想,我这边上恐怕还是得有个人才成,夜里斟茶倒水的,总缺不了人是不是?”

    碧珠心神不宁的,硬生生从僵硬的面皮上挤出了个笑容:“姑娘说的是,原是我想的不周到,您身上有伤,夜里身边怎么能没有人呢。”

    太微一脸欣慰地连连点头,然后命她熄灯。

    等到室内光线昏暗下来后,太微趴在床上,声音低低地问道:“你可知道,都有谁瞧见了我推四姐下水?”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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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冷冷的味道。

    像被早春的雨突然打湿了衣裳,碧珠猛然打了个寒颤。她觉得五姑娘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她只是觉得,五姑娘没过去那般好应付了。

    想了想,碧珠大睁着眼睛望向头顶,斟酌着回答道:“奴婢听说,不光守园的婆子瞧见了,四姑娘和六姑娘身边的婢子也都瞧见了。”

    太微轻笑了声:“是吗?还有旁人么?”

    碧珠声音低了些:“奴婢也是听说的,再多便不知情了。”

    太微躺在床上,闻言垂下眼帘,敛去笑意没有再开口。

    时间一长,天色愈晚,碧珠撑不住,呼吸渐渐变得平缓了起来。她睡着了。太微听着响动,也不去唤她,只是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赤脚朝屋子右面走去。

    屋子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但她缓步前行,一路轻轻松松地避开了障碍物。

    她十四岁离家后便再没有住过这间屋子,可一旦回来了,就发现一切都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卧室右面那堵墙下有一张长案,黑漆的,触手阴凉光滑,上边常年摆着几个盘子。盘子里装的瓜果点心,有好有坏,但分量一贯还是给足的。至多那几位的好些,她的差些。

    不过,谁叫她穷呢。

    每月那点银钱,还不够打赏的,谁乐意在她跟前讨好巴结。有那功夫,讨好哪个不行?

    太微摸到了黑漆案几旁,伸长手往盘子里探去,很快便摸到了两块糕点。冷冰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她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左右毒不死,吃了再说。但没想到,这糕点干巴巴的,一块吃进去就噎得半死。

    她只好又摸去找水。

    茶水也是冰凉凉的,在暮春的夜里带着隆冬般的寒意。

    太微连吃了两盏才觉得嗓子眼里好受了些。

    方才吃下去的糕点在胃里泡开了,也终于带出了饱胀感。

    她先前只觉得背上疼,倒没注意到饿,而今天黑夜深将要就寝才察觉出腹里空虚。冷硬的糕点吃了一块又一块,等到案上糕点一扫而光后,她才觉得自己没有那般饥肠辘辘了。

    又吃了一壶茶,太微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床上,没想到被窝里竟然还残留着些微暖意。

    看来她这一去一回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她享受着这份温暖,忽然想起翌日一早还要去向祖母请安,不觉头疼起来。

    祖母规矩大,晨昏定省一概不能省,谁也别想跑。她今日虽然挨打受了伤,但伤在皮肉上,没有伤筋动骨腿脚不便,明日便还是得去祖母跟前卖乖。

    祖母一日不说你去养着歇着,她就一日躲不掉。

    太微想起祖母的脸,莫名有些恶心,但还是强忍着翻身去睡了。

    哪知睡着以后,噩梦便巨浪一般铺天盖地打来。她身似孤舟,在千层大浪间挣扎起伏,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突然,耳边一阵嘈杂,像是有人在叫她:

    “姑娘——姑娘快醒醒——”

    她冷汗涔涔地从噩梦中醒过来,口中发苦,呼吸急促,入目的是雨过天青色的帐子。

    四周乱糟糟的,天色已经渐渐地亮了。

    碧珠从帐外探进来一张脸:“姑娘可算是醒了!”

    太微躺在原处没动,盯着帐子顶,轻声道:“以后每日再早半个时辰叫我起身。”

    碧珠微微变了脸色,半个时辰前,天还没亮呢。

    主子要早起,她这做婢子的自然就要起得更早。

    碧珠有些不情愿,但因着昨夜意外的叫太微敲打了一番,现下便不敢再像往日那样多言。她应了声“是”,将手中撩起的帐子挂到了床柱上的铜钩里:“姑娘该起身了。”

    时辰虽然还早,但她们所在的集香苑位置偏,一路走去老夫人的鸣鹤堂还得耗上不少光阴,根本耽搁不得。

    太微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便收敛心神起身盥洗。

    背上的伤还在一阵阵的疼,但抹了药,比之昨日已是大好。

    过了会碧珠取来了衣裳,是月白色的折枝玉兰暗花纱春衫,底下搭了条织金襕裙。

    碧珠挑衣裳的眼光倒是一贯的不错。

    太微意兴阑珊地想着,仔细看一眼她手里的衣裳,漫然吩咐道:“去打听打听,二姐和四姐今儿个穿的都是什么颜色。”

    碧珠愣了一下。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太微道:“找个机灵点的小丫头去打听,你别去。”

    碧珠怔愣着,听到这话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

    太微正对镜描眉,画的罥烟眉,淡而轻,像一缕烟,平白的又在脸上增添了两分娇弱。描完了一条,她转过脸来看向碧珠,面上没大表情地道:“你是集香苑的大丫鬟,在外走动未免扎眼。人人都知道你,人人也就会知道你是去打听什么的。”

    碧珠听着她说话,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眉毛上。

    这样的眉,她从未见人画过。

    她没有替主子画过,也没见主子自己画过。

    五姑娘这么多年来,也还是头一次自己梳妆。

    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手艺。

    碧珠不觉看得呆住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天才壹秒記住『xiazaimao qu 】隔了一会儿,她掀开帘子重新走进来回话道:“姑娘,说是二姑娘今日穿青色,四姑娘着月白色。”

    说话的间隙,太微已经手脚麻利地将另一道眉毛也描完了。听罢碧珠的话,她眼也不抬,直截了当地道:“那就不要这身了,去换件杏黄的来。”

    四姐最得祖母喜爱,生得貌美娇俏,人人都道她好脾气,但她的脾气究竟如何,太微再清楚不过。四姐人前是好脾气,人后可委实不怎么样。

    她若撞了四姐的衣裳颜色,怕是四姐当面夸她穿得好看,扭头就能生吞了她。

    先前她什么也没做,四姐都能无事生非诬陷她推姐妹下水,这要是叫她找着了由头,哪里还了得。

    太微口气坚决地道:“不要这一身。”

    碧珠没法子,只好依着她的话去找了件杏黄的来。

    穿着衣裳,太微有意无意地道:“碧珠,有件事我始终琢磨不透,你来给我解解惑如何?”

    碧珠心里一哆嗦,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夜那场谈话:“奴婢愚笨,怕是不能为您解惑。”

    太微不声不响地看了她一眼:“照说,我犯了错,做奴才的理应跟着一道受罚;更有甚者,得重罚。规劝主子,原是你们的本分,如今本分未尽,自是大错,对也不对?”

    碧珠听着这话总觉不好,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不对,只好低下头去道:“姑娘说的是。”

    太微就笑了起来:“既是对的,那为何祖母气得对我动用家法,却一根毫毛也不伤你们的?”

    “这、这……”碧珠讷讷答不上话来。

    太微就也不说话,手指点一点,示意她取钱箱来。

    碧珠正系着衣裳带子的手蓦地一颤,略显踟蹰地道:“姑娘要钱箱做什么?”

    那箱子小小的,就搁在床头柜子里,但太微是从来不看,也从来不问的。碧珠脸上隐隐约约现出了两分紧张,不等她说话便又连忙加了句:“时辰不早了,姑娘还是等回来再看吧?”

    太微眉眼一沉,立即满脸都是阴郁之色:“怎么?我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都还得经过你的准许了?”

    碧珠何曾见过这样的她,见状唬了一跳,当即闭紧嘴去取了钱箱来。

    箱子上有把锁,铜制的,小小的元宝模样。

    太微用右手指尖轻轻掂了掂,然后摊开另一只手道:“钥匙。”

    碧珠管着她屋子里的一应琐事,这钱箱的钥匙也不例外。可她说完了,碧珠却没有动作。太微眉尖微蹙,抬起头盯着她,将话又说了一遍:“钥匙!”

    碧珠这才慌手慌脚地四下翻找起来,找了一圈从腰上摘下一串钥匙来挨个看,等到一遍看完,她“哎呀”一声,哭丧着脸道:“姑娘,这钥匙怕是掉了。”

    太微沉着脸,慢条斯理地道:“掉了?连把钥匙也看不好,我还留着你做什么?我是不是该去提醒一番崔姨娘,你想出嫁了?”

    碧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急声道:“姑娘姑娘,是奴婢没说好,这钥匙不定就是掉了,兴许是奴婢搁在别处一时忘记了……”钥匙其实就在她身上,但她实在是不敢给,“奴婢回头便去找!一定找着!”

    ——只要拖延上半日,她就能想法子凑够钱将缺给补上。

    因着主子从来不问不看,她的胆子慢慢变大,隔三差五便从箱子里顺上一些。

    她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哪知今日撞邪,主子突然要看钱箱了。

    碧珠越想越慌,又磕了个头:“姑娘可别因为奴婢的不中用而耽搁了时辰,您再不动身,老夫人那该等急了。”

    突然,耳边轻轻的“咔哒”了一声。

    这是锁开了的声音!

    碧珠猛地抬起头向上看去,只见那铜锁已经安安静静躺在了太微的左手掌心里!

    怎么会?

    她不由面露惊骇,半张了嘴。

    没有钥匙,如何开的锁?

    碧珠百思不得其解,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箱盖已被太微掀开,里头的东西一览无余,连半点死角也无,有多少散碎银子,只消一眼便能清清楚楚。

    碧珠直着眼睛发起了呆,心道完了完了,今次真的完了。

    旁的不论,偷盗可是大罪。

    可太微却笑吟吟地叫了一声“碧珠”,“你偷了多少?”

    她面上在笑,口气也很轻松。

    碧珠不觉懵了。

    这时,太微将钱箱往桌沿推来,笑着道:“将剩下的都装起来带上。”

    碧珠见她似乎没有要怪罪自己的意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转瞬又惴惴起来。

    她一点也看不透五姑娘了。

    碧珠看着那把在少女素白纤指间翻飞的元宝形铜锁,心里一阵阵的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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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鸣鹤堂,才进门,太微便笑着向碧珠使起了眼色。

    碧珠出门之前才得了吩咐,见状立即上前去塞了些散碎银子给守门的婆子,陪着笑脸道:“五姑娘的一点心意,请几位妈妈吃茶。”

    几个婆子接了银子,全愣住了。

    这事儿四姑娘做不奇怪,可轮到五姑娘,就怎么看怎么奇怪。

    底下的人都知道,五姑娘手头拮据不比四姑娘,想从她手里要点银子,那可是比登天还难。婆子们有些吃惊,悄悄地觑了碧珠一眼,可碧珠低着头,只顾看她自己的脚面,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但不管怎样,主子赏了就得谢。

    “谢姑娘赏。”

    “多谢姑娘。”

    几人齐声道了谢,又都笑起来,摆出比先前殷切许多的姿态请太微往里走头走:“老夫人想必正惦记着您呢。”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收了银子,话也好听多了。

    太微面上羞涩一笑,领着碧珠往上房走去。

    穿过抄手游廊,鸣鹤堂深处热闹华丽更胜从前,映着外边灼灼盛开的各色鲜花,愈发得令人眼花缭乱。太微抬脚进了门,一眼便将屋子里的人尽数纳入了眼底。

    黄花梨方背椅上铺着孔雀妆花云锦,上头正坐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

    那是她的祖母祁老夫人。

    太微昨日头昏眼花,虽认出了人,但看得并不仔细,直到此刻细细看去才发现,眼前的祖母同她记忆里的有些不大一样。她记忆里的人,似乎要更年轻些,更强壮些,有着令人生畏的气势。

    但眼前的人,却没有那股令她害怕的气。

    或许是因为她变了。

    所以再看故人,也就同过去不大一样。

    这个时候,祖母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因着保养得宜,她的皮肤仍然白皙清透,头上也是乌发团团,一根银丝也不见。只是随着年岁增长,人是愈发得瘦了。偏偏这瘦不是仙风道骨的清瘦,而是种日渐龙钟的干瘪和无力。

    她其实,也就只是个寻常老妇罢了。

    太微声色不动地走上前去,提起裙裾,恭恭敬敬地叩拜于地,启唇,朗声请安。

    周围一溜正陪着祁老夫人说话的人便都齐刷刷朝她望了来。

    祁老夫人也怔了一怔。

    这样的大礼,这样恭敬的姿态,都是早前的太微鲜见的。她日日来请安,但日日让人看了就心里冒火;她嘴上说着“万望祖母安康端健”,但声音听起来就敷衍得不得了。

    哪似今日,每一个字听上去都是那般的真心实意。

    祁老夫人过了一会才回过神,笑起来道:“瞧瞧,都说小五不成样,可今儿个这模样分明一分错也挑不出!”她又摆摆手道,“将五姑娘扶起来吧。她身上有伤,都仔细伺候着。”

    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她是高兴了。

    太微在底下听着,垂着头,双目微敛,由着祁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珊瑚将自己搀扶起来。

    这时,一旁的崔姨娘忽然笑着道:“咦,五姑娘今日这眉倒是画得有些不一样。”

    她这么一说,众人的目光便又都落在了太微的两条罥烟眉上。

    崔姨娘啧啧称奇,一副越看越喜欢的模样。

    崔姨娘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正是花开秾艳的时候,又生得年轻会保养,瞧着根本不到而立。她素爱打扮——头上喜梳堕马髻,故意歪斜着梳的发髻,慵懒中带着些微俏皮活泼,是极显年轻的样子;身上的衣料也都拣了清雅淡致的,凸显得她气质清新,讨人喜欢。

    就连走路,也是有讲究的。

    她走折腰步。

    走路时,要左右脚向前走成一条笔直的线。双臂微摆,上身微微晃动,行进间纤腰一抹,仿佛腰间随时都会折断一般。衬得她身段玲珑,凹凸有致,曲线摇曳,实在是迷人得紧。

    纵然是女人看了,也觉得她美。

    崔姨娘盯着太微的眉毛,看了又看,终于打趣般笑着问道:“这眉毛描画得实在是新奇,不知是谁的手艺?”

    她将太微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尽数想了一遍,但总觉得哪一个也不像是能有这般手艺的。

    她又感慨般道:“可真真是个人才。”

    太微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望着崔姨娘笑了起来。

    这一笑,两粒微微翘起的小虎牙就露了出来,看着甜美又无邪。

    她声音轻轻的,眉尖似蹙非蹙,仿佛带着些困惑地道:“姨娘觉着好看吗?这眉,是我身边的碧珠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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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姨娘似乎有些惊讶,过了会才笑着说了句:“原来是她呀。”

    太微也笑着,面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后目光不经意般落在了离祁老夫人最近的那个妇人身上。那是她的大姑母祁春眉,她爹靖宁伯祁远章唯一的姐姐。

    祖母这一生,拢共只有两个孩子。

    长女祁春眉,幼子祁远章。

    而第一个孩子的意义又总是不同的。

    祁春眉出生的时候,虽不是儿子,但她身为靖宁伯府的嫡长女,论身份地位仍是贵中之贵。不单祁老夫人偏疼她,太微的祖父老靖宁伯当年对她也是宠爱至极,可谓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担心化了。

    然而那般溺宠之下,她长大后性子日渐飞扬跋扈。但凡有什么不顺心的,便要大发雷霆。她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如果她得不到,那旁人也休想得到。

    小到一块料子,一支发簪;大到一间院子,一个人,只要她想,她就能够如愿。

    她恃宠而骄,一味的索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拒绝。她年轻时生得十分貌美,京中仰慕她,想要娶她为妻的男人比比皆是。一群人若是排个队,简直能从靖宁伯府大门口一路排出城门外去。

    但她挑来拣去,一个也看不上眼。

    她中意的,是当年的新科探花郎,那个出身清贫身无长物的年轻人。

    可这原本也没有什么,虽然两人的家世门第相去甚远,但他有才华傍身,又中了探花,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并不算不好。更何况才子佳人,榜下捉婿,天长地久,日后没准还是传奇佳话。

    但不对就不对在这位探花郎早已成家了。

    他在上京赶考之前便已经娶妻,哪里还能再做靖宁伯府的女婿?

    可自幼被娇宠着长大,一贯无法无天的祁大小姐却不肯放手。

    她看中了他,她喜欢他,那是他的福气,比天还大的福气!他理应乖乖受着,对她感恩戴德才是!于是她撒泼打滚,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嚷着若是不能嫁给他便要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见父母还是不答应,她白绫一悬打个结,真就将自己给挂了上去。

    随即脚下一蹬,差点真断了气。

    老靖宁伯见状吓掉了半条命,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答应下来:“好好好!你想嫁给谁便嫁给谁!”

    此后祁家一番威逼利诱,终于以前程相要挟逼得探花郎休妻另娶。

    祁春眉如愿以偿夺人丈夫,心道自己比他那乡间糟糠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假以时日,他定然就会爱上自己。可饶她自信满满,热情如火,却始终丁点也不曾打动他。

    久而久之,她那点爱慕之心似乎也跟着淡了。

    二人成了亲做了夫妻,却不过是日日相看两生厌而已。

    她费尽心机生下的儿子也未能讨他喜欢。

    丈夫厌屋及乌,不爱孩子,更不爱她。

    祁春眉生下儿子后,他便再没有进过她的屋子。但他待她并不坏,只是冷,冷得像一块永远也捂不热的冰。贴得越近,她便越难受。

    如火灼人,冰会冻人。

    皮肉冻坏,骨头也会受伤。

    到了那个时候,她便有些后悔了。如果她当初没有执意要嫁给他,她如今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没过多久,她又发现自己的陪嫁丫鬟悄悄地爬上了丈夫的床。俩人背着她,直到丫鬟有孕才来知会她。他站在她眼前,头一次有了笑模样,态度坚决地表示要抬了那贱婢做妾,直气得她浑身发抖,半响未能说出话来。

    他羽翼渐丰,早非当年那个穷酸书生,她忍了又忍,才勉勉强强地将那团怒火给忍了下来。

    但一背过身,她便动手了。

    她自认一向待人宽厚和善,那丫鬟跟了她许多年,吃她的用她的穿她的真真是小户千金都比不上,而今却还要来抢她的男人。

    祁春眉冷笑不已,心说贱婢就是贱婢,若说她是胆大包天,那自己恐怕还要嫌“天”太小。

    她愤怒不屑又觉得嫉妒。

    明明自己更美,明明自己更好,为何他却宁愿要个卑贱的丫鬟都不肯要她?

    她想不通,只是愤愤地命人趁他不在家中时活活地将那丫鬟打死了。

    一尸两命又如何?

    她要她生,她便生;她不准她生,她就只能是个死。

    可丈夫归家,暴跳如雷,指着她的鼻子连声骂她毒妇,说她蛇蝎心肠,骇人之极,他只要同她睡在一处便浑身发毛腹痛作呕。

    他面目狰狞地叫骂了半日,听得她冷笑不已,遂拔高了音量一叠声的反击他是个窝囊废。

    若不窝囊,他当初为何要休妻娶她?

    若不窝囊,他为何要借助靖宁伯府来求仕途顺畅?

    没有她,他是个什么东西?

    探花郎又怎样,扒皮抽筋,还是臭虫一条罢了!

    二人是夜大吵一架,彻底反目,他忿然拂袖离去。她气不过,便站在门内尖声叫他的字:“——景玉——景玉——”但他走得头也不回,背影越来越远,她气得摔了案上三足的小香炉,尖叫道:“你若走了,便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哪知一语成谶。

    他竟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回来的,是他的尸体。

    说是他夜里大醉之后失足落水溺毙了,及至天亮时分方才被人发现继而打捞出湖。

    她见着尸体后,震惊之下连连后退,一个不慎,身子后仰往下摔去。身下恰巧是棱角分明的冷硬台矶,她一下摔上去,正好磕到了腰。从此再也不能走路。

    于是她带着年幼的儿子又回到了娘家。

    那一年,太微的母亲姜氏刚刚嫁入靖宁伯府。

    姜氏进门半年无孕,祁老夫人转头便赏了自己身边的大丫鬟崔氏给儿子做妾。

    崔氏不是祁老夫人身边最得用最能干的,但她当年生得娇俏可爱,嘴甜会说话,论讨人喜欢,是谁也不及她。

    这样的人,做妾最好。

    不会太聪明,也不会太过愚笨。

    祁老夫人是很满意崔氏的。

    而崔氏也的确是争气,她被抬了姨娘后没多久便有了身孕。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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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老夫人日夜盼着能有一个传递香火的孙子,因而对崔姨娘是百般看重。且崔姨娘前脚有孕,后脚太微的母亲姜氏也有了身孕。祁老夫人便道这福气是崔姨娘带来的,待她就愈发得体贴和善。

    只是到底可惜,人人瞧着崔姨娘的肚子都说里头定是个男孩,可最后生下来一看却还是个姑娘。

    祁老夫人颇为失望,转而盼起了姜氏肚子里的孩子。

    可姜氏生的,也是女孩儿。

    祁老夫人对前一个已觉失望,再见太微,便成了恼火。兼之她素来不喜姜氏,连带着也不愿意多看太微一眼。后来姜氏犯了疯病,她便立即发话要儿子休妻。

    一个疯女人,就算能给祁家生下男丁,又有什么用处?

    她反复说,一遍比一遍言辞激烈,想要逼着太微她爹休了她娘。可一贯孝顺的靖宁伯这一回却并没有听从她的话,他斩钉截铁地表示绝不休妻,即便姜氏疯癫一辈子,他也不会休妻。

    祁老夫人见状,满腔不满没了发泄的地方,便只好四处找人开刀。

    太微的乳娘刘妈妈,也就是在那时叫她给打发去了庄子上。那之后,太微身边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乳娘,夜里孤身一人蜷缩在床上,就没有不哭的时候。

    有时候哭得狠了,晨起时两眼红肿,核桃似的,难看的要命。

    祖母便会在她清晨请安时将她拽到跟前,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她:没有规矩不成样子,成日里哭丧着脸,要多晦气便有多晦气,是嫌谁太长命不痛快还是怎么着?

    太微年纪小小哪禁得住这么叫人训,一听当场又要落泪。

    祖母就瞪着眼睛伸手来掐她腰间软肉,拧一下说一句:“不许哭!”

    她抽抽搭搭的,哪里忍得住。

    身上肉疼,心里委屈,还不许她哭,她不如死了算了。

    底下满满当当坐着一堆人,只有个白姨娘畏畏缩缩地试图上前来求情,可祖母身边的沈嬷嬷站在那盯着她一瞪眼,白姨娘便又缩了回去。

    白姨娘原是太微母亲身边的婢女,生性胆小怯懦,没了太微母亲做靠山后就更是如此。她连自己也保不住,更别说来保护太微。

    好在没过多久,祁老夫人便对训斥太微这件事失去了兴趣。

    世道越来越乱,夏王的军队离京城越来越近,她连每日召了儿子的姨太太们说话都兴致缺缺,哪里还记得太微。

    想起幼年往事,太微垂下眼帘,无声地笑了一下。

    祖母眼里连二姐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她。

    正想着,外边有人进来通报说,二姑娘到了。随后一阵“哗啦”轻响,新换上的珠帘被掀开了来。太微循声抬眼望去,看见一个青衣少女自帘后缓步走了进来。

    正是二姐祁樱。

    祁家这一辈的姑娘名里都带花,祁樱、祁槿、祁茉、祁栀、祁棠……一溜的花,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生得是个比个的好看,个比个的像是祁家人。

    祁家人出了名的好皮相,太微也不例外。

    可只有她,虽也姓祁,名里却没有花。

    据说她出生时,她爹靖宁伯正夜观星象,不知怎么的突然心血来潮了,便要为她取名为“太微”……这典故真假太微不知,但想起来总是难免觉得庆幸。得亏她爹当天夜里观的是星,不是什么奇花异草。要不然,她这名字恐怕就不叫“太微”,改叫“祁葩”了。

    太微坐在窗边,遥遥望着自家二姐,越看越觉得那张脸万分陌生。

    现在想想,她和祁樱生得真是一点也不像。

    从父亲身上继承的那点血脉,并没能让她们这群姐妹看起来像是一家人。

    太微的母亲姜氏是继室。

    祁樱则是原配陆氏所出,和元娘同母。陆氏生产时难产血崩,生下双生子后还来不及看一眼便没气了。祁樱和元娘自落地便没了母亲,元娘又体弱,未足月便夭折了。

    是以祁樱虽在府中行二,但在众人眼中她便是长女。

    但论得宠,她也是远不及四姑娘祁茉的。

    祁老夫人眼里看来看去,只有四姑娘。

    太微执拗不听话令她心烦。

    祁樱冷冷淡淡也令她心烦。

    唯有四娘祁茉,一口一个祖母,亲亲热热,满面甜笑,事事都做得顺心妥帖。

    太微思忖着眯了眯眼睛,正要将视线收回,忽见祁樱朝自己看了过来。只一眼,瞬息间,她又将目光移开了去。若非太微警觉,只怕要错过这一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