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诡三国 > 全文阅读
诡三国txt下载

    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了下去,但是在一个野外扎营而宿的军营当中,自然依旧还是很有活力的存在。出外游弋哨探的轻骑摇摇晃晃的收队回来,在自家营地外头碰见了巡逻的兵卒,相互笑着打招呼,聊着些有的没的话题。

    基层士官在自家管辖的帐篷之前大声下着号令,指使着兵卒按照征西将军制定的军营标准进行安置帐篷。斐潜麾下的战马很多,因此不仅要考虑人的安置,也必须考虑好战马的安排。而且说起来,战马比人还要更加的麻烦,不仅要补草料,还要给战马垫上一层些干草,否则露水潮湿,战马就容易生病。

    虽然说军营要求的是肃然沉静,但问题是斐潜军中那么多战马,牲口虽然通人性,毕竟也还是不懂人的规矩,长一声短一声的嘶鸣着,让这一方营地显得分外的热闹。

    打了一场胜仗的兵卒,也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从太原一路跟着过来的那些投军报销的年轻小伙子兴高采烈的就协助了樵采架灶等粗重活计,开始准备大军的晚脯起来。

    这个时代烧饭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垒锅灶,收集柴火,汲水,没有一定时间,根本是来不及。所以设立大营,吃水烧柴都要方便,而且在这个年代,什么都需要人力,别提什么有外卖了,就跟后世的春节一样,人力小马哥一歇,全城一半人挨饿……

    当然,对于这些事情较高层面的将校是不太管的,这些人都已经集中在了斐潜的中军大帐之类,等着斐潜吩咐下一个阶段的作战命令。

    胜了一战,将高干驱赶到了山寨当中,又切断了大部分的袁军右翼部队,包括张绣在内的各个将校都喜笑颜开。军人么,不管怎样都当然是喜欢打胜仗。

    大家济济一堂,顶盔贯甲,就在斐潜大帐当中等候,人人脸上带着笑,心里面都在揣测着。下一步是要围,还是要打?但是不管怎样,袁军锐气已失,士气衰败,不管围起来或是攻打山寨,都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因此诸位都很轻松,就连还有个处分等待摘除的张绣都觉得肩膀轻松了不少。

    就在这个时候,就听见一阵脚步声,然后黄旭率先从后账当中走了过来,神情肃穆不苟言笑的站在一旁,大家顿时肃然而立,拱手道:“恭迎将军!”

    斐潜大步流星的也跟着黄旭从后帐当中走出,身上铁甲伴随着脚步发出细碎的碰撞声,目光飞快的在众人身上环视而过,见每个人都站的规规矩矩的,笑了笑点头道:“坐,都坐。这一战打得不错,各位都是幸苦了,等回到平阳,再按功绩论功行赏!对了,前一段时间子敬还说是去年窖藏的酒也快好了,等回去之后,一人拿一坛。”

    “哇!”

    都是军中大老爷们,除了女人之外,最喜欢的就是酒水了,特别是时不时的肾上腺素飙升,更是需要酒精来麻痹一下自己,因此在汉代,不仅仅是张三爷喜欢喝酒,绝大多数的将校都对酒水有些特别的偏好。

    “枣从曹的酒啊……嘶……”魏都呲溜了一下口水。

    枣祗的名头还是很响亮的,而且因为他在平阳有几十亩的实验田,这些田地收起来的稻谷粟米什么的除了一部分自己和送给斐潜尝尝鲜,留下充足的种子之外,其余的大多都用来酿酒了。

    汾水用来酿酒,或许就是汉代的汾酒了,自然还是不错的,很受人欢迎。

    大帐当中,听到斐潜开玩笑,众人就明白斐潜心情还算是不错,因此众人不由得轰然一声都纷纷议论起来,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不少。

    大帐正中设了一个几案,几案之上就只有一个简陋的木图,戳在正中。这个木图因为是临时做出来的,简陋差不多也差不多到了极处,只是标出了他们当下面临的高干据守山寨左近的山川地势,其他的就一概没有了。

    斐潜也就笑笑,等了片刻之后,便轻轻的敲了敲木图,众人便会意,立刻目光炯炯的盯着斐潜,等候着斐潜的命令。

    除了张绣之外,还有龚浚、魏都,以及几名军侯屯长,此时都看着斐潜,也看着在几案之上的木图。

    斐潜指了指木图上面的标识,将周边的情况大体上讲了一下,然后敲了敲木板,说道:“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了,各位有没有什么想法?”

    龚浚转了几下眼珠子,说道:“君侯莫非要夜袭?”

    “哦?说说看?”斐潜笑道。

    龚浚舔了舔嘴唇,有些兴奋起来,自从他发现自己在夜袭方面颇有些特长的时候,就越发的喜欢夜袭起来,甚至有些越到夜间便越是兴奋的感觉,见斐潜动问,连忙说道:“我看过了,山寨三面虽然陡峭,不能走马,但是对我手下的儿郎来说就跟平地似的……嘿嘿嘿,爬上去,摸进去,放点火,跟玩一样……”

    斐潜点点头说道:“说得没错,这要是在平时,夜袭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是今天……嗯,你要是摸进去,估计就不成了……”

    龚浚一愣:“为什么?”

    斐潜微微一笑,敲了敲木板,颇有些后世给新进员工讲解ppt的感觉,说道:“你再看看……”

    简陋的战场平面图,就像是后世课堂里面写在黑板上的高阶微积分列式,看着很诡异,做起来更诡异……

    斐潜等了半响,没人回答,一个个缩着脑袋,然后眼神碰到了赶快转到一边去。

    “唉……”斐潜叹了口气,说道,“回去全部去讲武堂学十天!以后有机会都是要独当一面的,怎么能自己不动脑筋?我们现在在这里,布置的营地很松散……从这里到这里……我们中军帐在这里,然后袁军山寨在这里……”

    斐潜敲了敲木板之上,之前高干列出的阵型右翼所在位置,那是贴近山区的方向,说道:“这个地方,我故意没有派人过去,也没有惊动这些山内的袁军……好了,若是你们是袁军统帅,现在会怎么做?”

    “突围!”张绣脱口而出。

    斐潜点点头,说道:“理由呢?”

    “……这个……我军营地松散,可以用少量部队佯攻此处,若是攻得下,大部队便加入进攻,若是攻不下,便转向和山区这里的袁军汇合,退入山谷之中……总好过被围困在此……”张绣有些磕磕绊绊的,但是大体上还算是表达的清楚。

    斐潜轻轻鼓了鼓掌,说道:“不错,这正是某考虑的。袁军大军被围,要么固守,要么突围,固守明显守不住,那么晚突围还不如早些突围,留了山道这一个口子,也就是围三阙一,因此……龚校尉,知道如果今晚你夜袭进山寨,大概率……嗯,很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了吧?”

    龚浚嘿嘿的笑了两声,说道:“嗯,应该是很多人都直着脖子,看着我们翻墙头了吧……”

    “哈哈,没错。那么现在……”斐潜笑了笑,然后笑容收了起来,严肃的说道,“众将听令!”

    张绣等人连忙站了起来,齐声应答,一时间大帐之内杀气腾腾……

    ………………………………

    半夜时分。

    袁军山寨之上摇曳的火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一队队兵卒,在黑暗当中尽可能的蹑手蹑脚的闪现出来,然后汇集到了山脚之下。

    领队的一名曲长模样的回头看了看,然后将战刀拔了出来,低声下令,带着摸出营地的袁军前锋朝着斐潜营地扑去。

    冀州的兵卒比起川中的兵卒,或许是吃食比较充裕的关系,因此在体格还是机能上,似乎都强上一些,也没有像是川中的那些瘦弱的兵卒,那么多的夜盲症。

    征西将军的大营,范围极大,鹿角什么的稀稀疏疏的摆放着,整个营地都静悄悄的。袁军曲长看了又看,终于咬咬牙,迈开的大步,全数朝着斐潜的大营冲来!

    到了征西大营火把映照的范围之内的时候,这些袁军前锋已经是放开了速度,也放开了喉咙,呼喊着,叫嚣着,给自己壮胆,也给身边的战友打气,扫开鹿角,搬开拒马,如同出窝的马蜂一般,轰的一声就往斐潜营地之中杀了进去!

    坐在大营之中,备上了全身重甲,正眯着眼假寐的魏都,听到了前方传来的纷乱喊叫声,睁开了眼睛,一把抄起了脚边的战斧,站起身,嘎嘎的笑了起来:“送肉的来了!列队!列队!”

    在魏都的呼喝声中,身披重甲的重装步卒也纷纷笑着,带着铁片撞击的清脆声响,站在了魏都左右。征西中军大旗就在这群重装步卒身后高高的飘扬着,给扑进营地的袁军最好的方向指引,也是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毒蜜糖,引诱着袁军步入其中。

    狂乱的呼喊声音顿时在斐潜中军营寨当中爆发,高处值守的寥寥几名军士还是尽到了他们的责任,拉弓放箭,鸣金示警,同时朝着营寨之内大声叫道:“敌袭!敌袭!”

    稀稀拉拉的箭矢从空中落下,一些倒霉的袁军兵卒被射中了,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但是大多数的袁军前锋依旧咬着牙死命向前冲,也顾不得对远处的哨塔进行反击,只是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推倒撞坏砍断了并不十分牢固的营寨栅栏,然后分散开来,扑进了最前面的十几个帐篷,不管不顾的挥刀乱砍乱剁,顺手还将帐篷门口的火把或是踢倒,或是抛在帐篷之上……

    若是正常没有防备的营寨,突然被袭击,那么在营寨当中,自然就会有士卒们纷乱的奔走,还有尚未披甲的兵卒,抓着兵刃就跳出来,还有那些各层级的伍长什长队率什么的,乱纷纷的窜出来,大声喊着号令,混杂成一团,却反而让人更加难以听清。

    然而,当这群冲进营寨当中的袁军砍进了帐篷之内的时候,却发现四周似乎除了自家的兵卒在大喊大叫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什么声响!

    待这些袁军砍破了空空如也的帐篷,从另外一端冲出来之后,发现眼前不是预料之中的乱纷纷的局面,而是已经排成了阵列的重装步卒,月色之下,宛如魔神一般矗立在帐篷之后的空地上。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顿时蔓延开来,原本大喊大叫挥舞着刀枪的袁军兵卒一个个仿佛是冲进了胶水堆当中一样,不仅是动作,连声音都迟缓了起来……

    “啊哈!来了啊,欢迎啊!”魏都在狰狞的面具之后喷出长长的白气,怪腔怪调的说道,“来吧!都躺下吧!”

    “嗡!”

    战斧高高的飙起,然后以更快的速度落下!斜斜一扫,那些被后续人群推搡得不得不往前的袁军步卒,顿时就矮了半截!

    前锋袁军一开始发起冲击的时候,高干就在护卫的保护之下,出了山寨,往山而行。

    盯着前方冲进去的袁军前锋,高干护卫不由得兴奋的挥舞了一下拳头,说道:“太好了!冲进去了!”

    高干原先神色也有些振奋,带着部队往前走了一段路,正准备跟着袁军前锋往前冲的时刻,忽然心中猛的一缩,脸颊的肌肉抽搐起来,连忙将缰绳一拉,差点让身后的护卫装上。

    高干睁大眼睛,仔细左右观察,忽然发现除了被攻击的哪一片征西营寨之外,其余一大片的征西营寨都静悄悄的,就像是毫无关联准备袖手旁观一般……

    虽然惨叫声不绝于耳,但是高干仔细聆听,越听越是觉得那营寨当中的惨叫,似乎就是自己这一方的兵卒的声音,而征西一大片的营寨拦在前方,就像是躲藏在黑暗当中的凶兽一般,正静悄悄的张开血盆大口,只等着他自己走进嘴里,然后将他连皮带骨一举吞下!

    “中计了!快!快撤!”高干连忙调转马首,转向山道的方向,见围着他的护卫还有些不知所措,也来不及解释了,只是奋力的踢着马腹,落荒而逃,就像是从征西营寨当中冲出的都是一群凶兽一样。

    “哈哈哈!尔等那里走!”

    战鼓轰隆隆的响了起来,一队征西的骑兵冲杀出来,斜斜的封住了高干退往山寨的道路,连带着将落在后面的袁军冲成了两段!

    “快!快进山谷!”高干没有勇气抵抗,甚至连头都不敢回,只想着赶快和山谷当中的兵卒汇集一处,然后逃回中牟去,因此奋力策马,将自身的骑术都发挥出十二成的功力,甚至不惜用长剑在马屁股狠狠的划了一道口子,以此来刺激战马提速。

    “高将军请留步!”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亮起许多火把,就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一般,又像是一张展开的大网,朝着这里兜了过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夜空当中响起,“长夜漫漫,辗转反侧,高将军就这样走了,岂不是斐某待客不周?”

    斐潜喊完了一嗓子,悠哉的挥挥手,然后对着张绣说道:“那,机会给你了,能不能将功折罪……”

    话音未落,张绣已经打马冲了出去,一边挥舞着长枪,一边高声喝道:“若不能擒得敌将!某亦无颜面再见将军!儿郎们,随某来!”

    斐潜微微笑笑,然后仰头望天,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正是天凉好个秋……



    胜利者获得全部,失败者失去所有。这个世界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高干跪在地上,头盔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垂着,左脸颊上还有一块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受到的擦挫伤,皮肉向外翻着,不过现在已经不流血了,只留下混在了尘土的干涸血块。

    比起脸上和身上的疼痛,高干更多的是内心在疼痛。

    别看高干辈分上是袁绍的外甥,但是实际上年龄也不过是小袁绍两三岁而已,当下也是奔四的人了,在汉代也是逐渐接近了平均寿命,尤其是作为统军的将领,随着年龄的增加,精力体力什么的也在渐渐的下降,再也没有像是年轻时候的那么活力充沛,就算是熬个几天几夜也是毫不在乎。

    人类的进化也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凡是有繁殖功能的物种,在进入繁殖期之前大体上都是健康的,生命力都是最强的,但是一过繁殖期,整体功能就开始下降,因为大自然只需要保证物种繁衍这个前提就好了,至于像人类这种超长繁殖期的,自然不再生物进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将领的声名周期也不长,年轻的时候有干劲但是没有经验,等到了年老的时候积攒了经验,却损伤了身体,就算是强撑着上战场,也未必能够有个好结果。

    沙场裹尸,在最鼎盛的时候死在战场之上,不要承受年老的时候的痛苦,或许是很多将领心中的执念。

    就像是高干。他也曾经意气风发,也曾经觉得自己可以成功立业,可以独挡一面,手握地方大权,甚至觉得他距离袁绍只是差了一个机会而已。

    然而现在,全完了……

    陈留高氏,才志弘邈,文武秀出,因此高干才得到韩馥袁绍的看重,家族当中也是在他身上寄托了莫大的希望,就算是不说这些,家中的孩子怎么办?难道自家孩儿这一辈子都要挂上了一个失败的父亲的招牌了么?

    和心灵之上的疼痛比较起来,肉体上的疼痛根本就不算是什么,在这一刻,年近四十的高干心灰意冷,形同槁木。

    “……”

    斐潜讲了几句话,结果低头一看,发现高干一动不动,要不是晨风吹拂过他乱糟糟的头发,甚至让人怀疑是木雕了一般。

    “嗯……”斐潜捏了捏下巴上短短的胡须,盯着高干半响,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致,挥了挥手说道,“来人,松绑……给他几名护卫也一同松绑,送回去吧……对了还有那个受伤的叫什么的?袁……”

    “袁育袁春卿……”张绣补充说道。

    “嗯,也一同放走。”斐潜仰天打了一个打哈欠,就像是已经吃干抹净,顿时兴趣缺缺的模样。

    高干扬起头来,简直无法置信,就连几名兵卒走上前来,将其推搡着松绑了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张绣恶狠狠的盯着高干一眼,然后狗腿的跟在斐潜身后,一边走一边问道:“主公,这个……就这样放了?”

    “要不然呢?”斐潜回了一句。

    张绣愣了一下,说道:“这个……属下也没有什么意思,就是觉得有些可惜了……”张绣扭头盯着高干,目光在高干的脖颈和腰子上下游走,就像是琢磨着下一刀应该砍在哪里似得。

    对于斐潜来说,高干像个屁,放了也就放了,但是对于张绣来说,第一次亲手捕获的猎物,就算是瘸脚羊也觉得跟肥羊没什么区别,还没有好好享受一日的感觉,就这样放了,对于张绣来说,感觉上着实有些可惜。

    斐潜连多看一眼高干也没有,就在刚才,他已经可以确认高干的精气神基本上都被打垮了,这样的人就算是再放十个二十个回去,也没有什么用途,继续再袁绍手下混日子可以,但是单独领兵作战基本上就已经是不太可能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圣斗士小强一样,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爬起来。

    打完了这一战,虽然将袁绍的部队打残了,但是也就是损失了高干手下着这些正卒而已,至于后续的辅兵和民夫,依旧大部分在山道之中,并没有在这里,因此整体来说其实袁绍损失的也并不是太大。

    再加上放回了高干和袁育,一方面表示了自身的强硬态度,另外一方面也多少照顾了一些袁绍的颜面,袁绍恼火自然难免,也不至于太难堪。不管怎么说,袁绍再想进攻太行,就必须汇集更多的兵力才可以,这样一来,袁绍就必须再三衡量了。

    虽然说肯定会在袁绍心中落下点病根什么的,但是至少袁绍也不敢在近阶段轻举妄动,至少在他消化完公孙瓒之前是这样。

    多出来的这些时间,就足够斐潜在太行的几个山口修建一些常驻的兵寨了。

    兵寨兵卒不需要很多,五百八百就差不多了,只要是卡在哪里,就足够让任何想要通过山道的人犯嘀咕。

    防御了这个方向,接下来的重心就要转换一下了。

    “大将军的面子,多少还是要给一点的……”斐潜安慰了张绣一句,目光放向了远方,“……机会还有的是……不用急,这功勋少不了你的……”

    ………………………………

    征西将军斐潜这里才刚刚结束了争斗,而在雒阳的争斗才刚刚拉开序幕。

    天子的国丈伏完面无表情的在黄门的带领之下,进了宫门,准备觐见汉天子刘协。

    伏完乃琅琊东武人,中兴名臣伏湛之后。伏家乃儒学世家,以研习《诗经》名扬天下。自孝武皇帝始,家中名儒、名臣便层出不穷。伏湛的父亲伏理曾是孝成皇帝的老师。伏湛曾是光武皇帝朝的大司徒、阳都侯,甚为光武皇帝所倚重。

    伏湛的五世孙叫伏无忌,本朝硕儒。永和元年,他与议郎黄景校定中书《五经》、诸子百家和气术。伏完是伏无忌的孙子,他的夫人是孝顺皇帝的女儿阳安长公主。他的女儿是当今天子的皇后。

    所以伏完虽然自己不怎么精通权谋,但是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之下,多少也是耳熏目染了一些,并非全数什么都不懂。

    崇德殿之前,黄贤见伏完来了,上前几步拱手行礼。

    伏完也稍微停下脚步,向黄贤还了半礼,脸上也带了些笑容,说道:“黄将军,近来可好?”

    黄贤一板一眼的说道:“托国丈之福。”然后在前引导。

    伏完笑着,一边缓缓跟着黄贤向前走,一边轻声说道:“近日河洛不宁,陛下安危仍需将军多加费心了。”

    黄贤站在大殿之前,再次拱手说道:“国丈言重,此乃某职责所在,定然尽心尽责。”

    伏完依旧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才往大殿内走。每迈出一步,笑容就少了一些,等走到刘协面前的时候,已经全然没有些笑意,恭恭敬敬的朝着刘协行礼。

    刘协让伏完就坐,闲扯了几句,伏完也挑了一些城中发生的趣事,跟刘协说了,倒也其乐融融的模样。

    过了片刻之后,刘协就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一样,不急不缓的说道:“皇后知爱卿欲来觐见,特做了一个香囊……嗯……”

    刘协在袖子里摸了一下,然后又换了另一只袖子,皱了皱眉头说道:“定是落在了皇后之处……啊,那个谁,去皇后之处取来……”

    刘协用手一指,点名让一旁伺候着的一名黄门宦官去拿香囊。

    黄门宦官抬了抬眉毛,旋即躬身领命,往后退了几步,出了大殿。

    刘协盯着那名黄门宦官走远了,方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朕名为天子,实处囹圄也……”

    “陛下!”伏完伏地而拜,“老臣无能,罪该万死……”

    刘协笑了笑,伸手虚虚一引,说道:“爱卿不必如此,亦非爱卿之过也。”这么多年,刘协也看开了一些,毕竟牢骚什么的,偶尔说说倒是有利于心理健康,但若是无时无刻不讲逢人便倒苦水,那和怨妇有何区别?

    伏完皱了皱眉头,扭头看向殿外,下垂的花白长眉动了动,眯缝着眼,低声说道:“陛下,若是觉得此贼碍眼,老臣自有方法……”

    刘协摆了摆手,说道:“木不除根,剪修枝叶,亦是无用。”

    “陛下,”伏完再拜,沙哑苍老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为刘协如此明理而欣慰高兴,“陛下天姿聪慧,假以时日,定然中兴大汉,成光武之业也!”

    “光武……”刘协微微抬头,目光投向了远方,露出了些许的憧憬之色,但是很快就收了回来,看着伏完低声说道,“爱卿,城外……当下如何了?”

    “启禀陛下,温侯已至荥阳……”伏完也贴近了一些,压低了嗓门,生怕被谁听见一般,“阻于虎牢,而不得入也……”

    “虎牢?”刘协沉吟着。

    杨彪在河洛定下根基来,又怎么会对于山东士族没有防备?虽然说虎牢的驻兵并不是非常多,但是对于吕布来说也并非轻而易举的就能攻的下来。

    吕布打着要扶持刘协亲政的旗号而来,自然切中了刘协的痛点。刘协颠沛流离,甚至拒绝了斐潜的挽留,执意要来雒阳,不就是为了能够在这里重新捡起汉朝的荣光,实现他自己原有的梦想么?

    然而,现实的冰冷,依旧让刘协贴上去的脸蛋冻得生疼。

    除了伏完董承这几个被边缘化的大臣之外,刘协根本无法控制朝堂,甚至连禁中也有杨氏的人手,虽然说在物质供给和对应态度上,比起当初在长安的时候好了不少,至少杨彪表面上还是颇为尊重的,也有时不时拿些小事情让刘协来做主,但是刘协心中清楚,其实和在董卓之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甚至还不如王允,至少王司徒在刘协对于某件事情和王允观点不一致,有别的想法的时候,王允还会耐心的将他自己的想法尽可能详细的和刘协讲解一下,多少也是让刘协懂得一些治国理政的要点。

    而杨彪拿来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修葺宫殿要这个月进行还是下个月再进行,在城外设立给流民的粥棚是五个还是六个等等,就算是刘协选择了某一个答案,也不可能会影响大局。

    可是刘协要的不是这个,他想要的更多……

    杨彪明显不可能会给,于是刘协便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并且对于当前情况来说,在政务上明显是不擅长不精通的吕布,自然是伏完董承等人的最佳选择,反正这些人觉得不可能比现在的情况更差,因此刘协和伏完等人便一拍即合,就差举着小彩旗夹道欢迎了。

    让吕布像鹰犬一样在外打生打死,然后自家掌控朝廷大权,这样的局面不是皆大欢喜么?

    “陛下……”伏完低声说道,“虎牢遇袭,杨公必然知晓……于郑县至雒阳,不过三五天……若是……不妨可令人持符钺,星月驰至虎牢,节制兵马……”

    伏完说着,用眼光瞄了一下在大殿门口的黄贤。伏完的意思就是建议让黄贤带着节杖和斧钺,然后到虎牢关节制兵马,迎吕布进关。

    毕竟现在手中武将并不多,而且这个事情若是没有些许胆量的也未必能够办得下来,这是其一。

    而且伏完有更深层次的考虑,黄贤是征西将军斐潜的人,这个事情伏完自然知道,因此若是黄贤真的办成了这个事情,那么意味着征西将军斐潜肯定也会被杨彪恨之入骨,两人之间便再也没有任何的回转余地,那么就算是杨彪赶回了雒阳,在吕布和斐潜夹迫之下,定然也就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第三个方面,黄贤节制虎牢关兵马之后,到时候若是山东士族有些什么举动,自然也会牵扯到征西将军斐潜身上,然后就可以让狗咬狗去。

    最重要的是,伏完觉得虽然黄贤尽职尽责,但是禁中兵卒怎样也是需要掌握在自家手里的才好,比如说自家的孩儿伏德,就是一个非常恰当的人选,伏完也是举贤不避亲,毕竟一家人么,到时候自然,啊,哈哈……

    刘协听了伏完的话,目光游动了一下,沉吟片刻之后,缓缓的点点头,说道:“或可一试……”



    “黄爱卿,朕待汝如何?”刘协看着黄贤,说着千百年来上位者经常说的话语。

    黄贤肃然拱手道:“陛下待臣甚厚!臣万死不能报其一也!”

    “爱卿忠义,朕心甚慰。”刘协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伏完,也看了看黄贤,缓缓的说道,“温侯忠心朝政,欲为国分忧,此乃善举也,奈何有人眷恋权位,妒贤嫉能,拥塞门路……”

    “更有甚者,竟有人只知私门之令,不知朝廷律令……朕,有愧于先祖也……”刘协看着黄贤,语调非常的平静,但带着一种及其坚决的味道说道,“如今朕欲重振朝纲,重掌国政,不知二位爱卿愿助朕一臂之力否?”

    话都说道了这个份上,黄贤还能说什么,急忙跪下说道:“微臣愿为陛下效力!”

    刘协一拍桌案,朗声说道:“善!古有窃符救赵,今有爱卿护国,皆为忠勇之士也!”说完,便朝着伏完示意了一下。

    伏完见黄贤答应了,便在一旁补充说明了之前的方案,然后黄贤自然是无有不可,双手接过了刘协给的节钺信物,便立刻叩拜,退出大殿,带上了伏完的十名护卫和自己的十名下属,急急赶往虎牢关不提。

    伏完看着黄贤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忽然轻声的说道:“陛下,征西之下,如此人物何其多也……据闻,征西册封刘诞刘休文为益州刺史……”

    半响,刘协忽然叹息了一声,说道:“天下虽大,【m.】人杰亦多,为何就不为朕所用?”

    “陛下……征西对朝廷应是忠诚不二……”伏完转了转眼珠,说道,“只是着征西麾下,难免人心不一啊……”

    “朕知矣……”刘协摆了摆手,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征西之忠,非忠于朕也……”

    “陛下之意……”伏完皱眉,说道,“如此说来,征西亦非忠臣也?”

    天子刘协眼睛眯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些怅然,手中下意识的抚摸着身下的龙椅,说道:“呵呵,征西自是忠臣,然……其忠乃忠于大汉社稷……”这么多年来,刘协身处宫中,没有什么政事烦恼,也没有什么酒色颓废,基本上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琢磨着这几年当中的林林总总,想得多了自然就多了一些感悟和收获。

    征西将军的忠诚自然是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要不然刘协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能离开并北,但是同样的,征西将军斐潜的举措也超出了其原本的职权范围之外,这同样也是刘协所担心和忧虑的事情。

    “爱卿,如今朝堂危急,朕只能仰仗爱卿多费心力,待攻成之时,朕定然不吝封赏!”刘协看着伏完,语气温和的说道。

    伏完似乎被感动了,声音有些发颤,叩首拜道:“老臣当为陛下肝脑涂地!”

    “爱卿是自家人,怎须多礼?”刘协上前扶起了伏完,说道,“如今非常时期,朕就不多留爱卿了……宫外之事,还需爱卿多费心思……”

    伏完连连答应着,然后刘协又表示要送伏完,伏完连忙推辞,倒退着出了大殿,走了几步之后,回头一看,见刘协依旧站在大殿门口笑着看着自己,不由得心口一热,连忙再向刘协拱手再拜,方离去了。

    刘协看着伏完远去,不由得仰头望向了天空。

    这样单调且重复的景色,是他最经常看的,似乎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在雒阳,永远就是这样一块天空,仿佛多一点空间都是奢望一般。

    少年时期的压抑,让刘协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当然看得出来伏完对于征西将军斐潜的忌惮,也看得出伏完在杨氏阴影之下的软弱,但是又能如何?

    刘协现在能用的也就是这些人而已……

    到了现在,刘协渐渐的明白了当年他父亲的痛苦。那个时候,他父亲汉灵帝,因为刘协他年龄小,所以有些时候在他面前也是完全放下了面具,有时候还会自言自语的唠叨牢sāo几句。

    是啊,父亲。

    朝堂需要制衡。这种制衡一旦被打破,不管是哪一方独大,倒霉的人当中一定会有天子。而且越是权重的大臣,越是不能将所有的希望放在所谓的“忠诚”之上,因为表面上再忠诚的臣子,当其生命和权势受到威胁的时候,难免就会做出一些离奇的事情来。

    不管是外戚还是清流。

    都是一样的。

    包括征西将军斐潜。

    这个天下很大……

    刘协还记得斐潜说过的这句话。刘协他相信这个是斐潜的真心话,而且刘协也觉得斐潜是真的想要向外打,让四方臣服,关键是斐潜也是这样做的,在阴山之上,刘协就确认了这一点。从这一点来说,征西将军斐潜,确确实实是一个大汉的忠臣。

    但是同样的,这样的斐潜就是新兴的军功勋贵,是大汉的勋贵,而不是他刘协的。

    军功勋贵,呵呵,什么才是军功勋贵的根本?就是出兵打仗,只有打仗,不停的打仗,军功勋贵才会有更多的权柄,更多的爵位,但是财赋总是有限的,哪里可能无限制的打下去?

    若是那一天,斐潜打不下去了,年龄大了,或是朝廷的赋税无法支持了,那么将来又会怎么样?

    所以刘协需要制衡,就像是现在需要吕布来制衡杨彪一样,他也需要伏完去担当起制衡斐潜的责任,当然,能不能做好是一回事了……

    至于伏完的忠心么,虽然不见得是有多少,但是伏完这个外戚是挂在刘协身上的,如果刘协完蛋了,伏完这个外戚的身份也就一钱不值。所以从册封了伏皇后之后,伏家就和刘协捆绑在一起了,从这个方面来说,刘协更相信伏完一些。

    “陛下……香,香囊……”之前刘协差遣过去拿所谓香囊的黄门宦官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双手奉上了伏皇后“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香囊。

    “唉……”刘协伸手接了过来,看了一眼,随口说道,“怎么这么慢,人都走了才拿过来?真是……先放朕这里吧,下次等伏爱卿来了再给,下去罢……”这个杨氏留在宫中的眼线,先留着吧,反正自己也忍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在乎再多忍上几天,等吕布进了雒阳,刘协不介意在随便安插个罪名将其拿出来杀鸡儆猴……

    ………………………………

    等着杀鸡儆猴的也不仅仅是刘协一个人,在关中的庞统已经有些手痒了。这一次所谓的土地申报,其实也是庞统他想出来再次敲打一下关中士族的策略。

    关中人也还是有些关中人的傲气的,曾经身为大汉都城的长安三辅地区,虽然现在政治和经济的忠心东移,但是当年的繁华和高人一等的地域心理优势,却并非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所以当斐潜成为一个新的关中之主的时候,依旧很多人是面服心不服。

    斐潜是征西将军,也是平阳侯,但是官面上的正式任命,也就到此为止了,至于什么三辅地区上表的骠骑将军,那个只是一个笑话而已,做不得什么数。虽然说征西将军确实是可以在长安开府,但是要说将整个西北、并北包括汉中的军政大权全数握在手中,还是大大的超出了其原本的权限。

    虽然斐潜任命了自己人把持住了三辅这些重要的官职,不过只要是懂一点事理的人都知道,直至后世华夏,过江龙和地头蛇的争斗永远都是官场的永不凋谢的主题一样,庞统等人真正想要在三辅地区扎下跟来,仅仅是依靠军事上的力量还是不足的,必须还要有行政上的几把刷子才可以。

    现在整个天下大势纷**,各地州郡势力有大有小,最大的自然还是袁氏二兄弟,虽然他们两个并不和睦,但是任何人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二袁合并为一,那不管是人力还是财力,恐怕都是相当可怕的一个对手。

    斐潜必须尽快的稳定三辅,致力南北合纵,打击东西连横,才能有下一步扩大的本钱。并北这几年,先是打胡人,后来又奔波勤王,接着又是打关中,汉中,陇右,一连串的战争之下,不仅是人员,在后勤粮草储备上也是损失极大,加上又要恢复生产,安置流民和黑山众,田赋就成为重中之重。

    去年在并北推行爵田制度,都取得了不错的成效,这表明新的田制达到了预期目标,能够起到刺激经济增长,控制土地兼并,增加赋税和稳定百姓的作用。

    庞统不懂得什么什么经济学,然而一步步的去实施鹿山之下和斐潜、徐庶等人坐而论道研讨出来的计划,却让庞统感觉到了一个崭新的人生目标。

    庞统盯着在堂下的田氏,露出了一些笑意。

    一个月的时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网撒下之后,自然是到了捕获的时间。

    霸陵田氏,就是其中一条不大不小的鱼。在霸陵左右,有近三百亩的田地,还有在霸陵当中的十余处商铺房产,再加上在长安城内的几处房产,虽然不是顶级的富豪类型,但也算是一个肥的了。

    “霸陵田氏,罔顾国法,伪造文书,虚增田亩,以谋私利,又有欺男霸女,凌辱市坊,使人行凶……”庞统得不得的说了一大堆罪责,然后猛拿起气拍,“啪”的一声拍在了桌案之上,发出了一声巨响,“汝可知罪?!”

    庞统神色肃穆,但是在宽大官服之下的身躯也是暗自哆嗦了一下,这感觉,嗯,真是太酸爽了……

    田氏也是一个哆嗦,不过他是吓的,定了定神才结结巴巴的说道:“冤枉……冤,冤枉啊!小人无罪,无罪!冤枉啊,冤枉啊!”这么多罪名当当当的砸下来,虽然说田氏年岁不算小,但他又不是那些天天给自己做无数心理建设,可以眼睁睁撒谎厚脸皮六亲不认的后世老油子,骤然之下哪里会不慌张?一时之间也照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指向自己的罪名,只是下意识叫着冤枉。

    “冤枉?”庞统嘿嘿的笑了两声,拍了拍桌案之上的一大堆文书,说道,“霸陵田氏,原有田三百二十亩,地契文书皆于此处!而这一份……”

    庞统得意洋洋的拍了拍另外一份文书,说道:“民间田业,以契为凭。汝借阁台失火之机,虚报田亩,侵占山林,还想抵赖?但凡置卖田产,例应按价投税,标写文书地契,乃有无知愚民,或以多写少,或以次换好,或白约匿藏,无非希图省税。一经发觉,按律治罪,并当追其契产一半入官!定律严明,法不容宽!尔等有力置产,何必以身试法!”

    田氏噎了一下,下意识的转向看了韦端,却看见韦端鼻观口坐一侧在那边一动不动,心中不由得一沉,然后又转头看向了杜,却看见杜似乎轻轻的在点着头……

    “小……小人,小人认罪,认罪……”田氏叩首,不由得呜呜的哭了出来,实在是肉痛啊,一转眼之下,大半的家产就这样没了,能不痛么?

    “……哦?认罪了?”庞统刚举起气拍,结果田氏就认罪了,撇撇嘴,还是“啪”的一声拍了下去,然后看了看在左右陪坐的韦端和杜,说道,“后续之事,就烦恼二位了?”

    韦端和杜连忙站了起来,拱手道:“恭送庞使君。”

    “嗯。”庞统站起身,甩甩袖子,看着田氏一眼,一边施施然的往后走,一边不知道说给谁听的讲了一句,“嘿嘿,卖弄聪明,终是误人害己也……”

    “恭送庞使君!”

    等到庞统真的走了,韦端和杜相互谦让了一下,并排在上端的桌案上坐下了,下首的田氏便急切的说道:“韦兄,杜兄,念在同为乡邻的份上,救救小弟啊!”

    “救你?”韦端下意识伸手就想抓气拍,却没有举起来,而是按着气拍,盯着田氏说道,“某之前没Jǐng告过你么?上缴文书的时候没有再次点醒你么?结果你是如何说的?到了现在才想着要某救你?”

    杜也在一侧说道:“庞使君离席而去,便是看在吾二人薄面之上,留汝一线生机,否则庞使君当堂多罪并下,汝定然是倾家荡产,男丁或斩或流,女眷或奴或婢!现如今,交了罚罪铜金,家眷尚可保全,亦是大善也!汝且三思!”

    霸陵田氏软塌塌的,满头的汗水,旋即又多了些泪水,伏地大哭道:“某认罪,认罪……”

    “便如此罢,来人!”韦端提起朱笔,在文书上写了些字,然后夹在签上,丢了下来,说道,“持签令田氏交割田产一百六十亩充入公中!罚铜……罚银三千两!待交割完毕之后,汝便可归家矣!带下去!”

    因为五铢钱败坏的关系,加上这一段时间征西斐潜来了之后,便推动银本位替代铜本位的经济行为也得到了大多数商家和士族豪右的支持,毕竟白银这个东西确实先天上就是货币,所以关中三辅地区也就跟在并北之后,渐渐的开始使用白银为标的进行货物交易了。

    两侧的兵卒衙役将软塌塌的田氏拖下去之后,韦端和杜对视一眼,不由得齐齐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深深的吸了口气,转首向着堂外说道:“来人!带下一个……”



    若是说庞统不精明,.这一个认知,也算是在韦端和杜几番和庞统明地里和暗地里的较量之后,得出的一个让人有些沮丧的结论。

    现在的年轻人啊……

    韦端和杜对视了一眼,然后拱手将最终的结果奉了上去。“启禀庞使君,经查,计有三十七户多报地产,依律罚没田地一万六千三百八十亩,罚金十五万一千四百两……”

    “嗯……”庞统接过了清单,慢慢的看着,然后示意让韦端和杜坐下。

    韦端和杜现在用脚趾头都能猜想得出来,所谓的阁台失火就是一个坑,两个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多少有些庆幸自己并没有什么轻举妄动,否则现在就要成为名单上的一员了。

    至于道友们的损失……

    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好不好?

    原先最开始的时候,韦端和杜也是被吓得够呛,甚至以为又会来一场大清洗,结果没想到庞统高高举起,落下来的力度却没有那么大,至少没有抄家灭族,虽然也是伤筋动骨,让这三十七户家产至少都缩水了三分二,但至少人还活着,多少算是万幸了。

    “嗯,就这样罢……”庞统将清单放在了桌案一侧,然后伸手请茶,随意的说道,“来,二位尝尝这个苦荞茶……这可是征西将军亲自开发出来的新茶种,常饮可清心涤腹,使人轻身健体……”

    “谢过庞使君。”韦端和杜连忙端起茶碗,啜饮了几口,便是交口称赞。

    庞统呵呵笑了几声,然后笑眯眯的说道:“三辅之地丈量上报已毕,某届时将委派巡城检宣于田间,使人知其地,使地归其人也……”

    韦端的眼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端着的茶汤差点没撒出来。

    杜微微咳嗽了一声,说道:“庞使君,不若派些文吏去就好了,巡城检……多是不通文墨,若是误了差事,难免不美……”

    巡城检全数都是征西将军斐潜伤残退伍下来的老兵组成,又拿了征西将军的俸禄和田产,那真的就是征西将军的至亲嫡系部队,水泼不进,油盐不吃,真要是让这些人下到了田间地头,还有很多细节上的小花样肯定瞒不住,就会暴露出来了。

    比如原本是良田上亩之地,然后上报的却是贫瘠田亩……

    比如应该是士族豪右之地,然后分散挂到了某些个无名氏的名下……

    比如在文书上写的是山林荒地,结果实际上已经开发出来改成了田地,耕作好些时日了……

    这些事项比起那三十七户的猪油蒙了心的家伙,自然算不上特别大的罪名,但是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作为士族子弟出身的韦端和杜怎么会不明白?

    文吏多少好说话一些,吃吃喝喝一番,安排几个美艳婢女,再塞些好处作为润笔费用,也就大家都过得去了,总是好过于那些动不动就翻小布包,往外掏罚金木牌的巡城检吧?

    庞统呵呵笑着,说道:“文吏需统计秋赋,无暇他顾,再说巡城检不作文章,也是粗通数数,做这些奔劳小事,自当无妨,就这样罢……”

    韦端沉默了片刻,缓缓的说道:“敢问庞使君,不知荆襄可有巡城检?”

    庞统自然明白韦端话中的含义,哈哈笑了几声,却没有直接回答韦端的问题,而是说道:“肃肃我祖,国自豕韦,黼衣朱绂,四牡龙。彤弓斯征,抚宁遐荒,总齐群邦,以翼大商,迭披大彭,勋绩惟光……嗯,不知韦从曹可闻此诗否?”

    韦端眼角又是一跳,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一首诗词,但是这一次就不是那三十七户了,而是一大片,甚至他韦氏也有涉及在内,自然不能等闲视之,所以颇有些强硬的说道:“庞使君何必如此,须知过犹不及也!”

    法不责众,这句话并不是一句空话。

    法律制定谁制定的?

    又是为了维护那一个层面的利益?

    如果没有了法律维护社会权利分配,最担心的应该是有产阶级还是无产阶级?

    所以当基数最大的“众”开始真正闹腾起来的时候,统治阶级往往都不会一味的镇压,而是先行分化拉拢,只有对于那些顽固派才是一棒子敲死。

    “韦从曹可是觉得此事不妥?”庞统懒洋洋的说道,就像是说着茶汤浓了或是淡了一样的简单,“受田宅,予人若卖宅,不得更受。欲益买宅,不比其宅者,勿许。为吏及宦皇帝,得买舍室。田宅当入县官,而诈代其户者,令赎城旦,没入田宅。诸不为户,有田宅,附令人名,及为人名田宅者,皆令以卒戍边二岁,没入田宅县官。为人名田宅,能先告,除其罪,有畀之以所名田宅,它如律令。以上皆《户律》也。”

    韦端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知民善恶,为役先后,知民贫富,为赋多少,平其差品,乡老之职所也。庞使君博才聪慧,乃当世人杰,又身居京辅之位,当不日登三槐之堂,光耀千秋也。”说完,还看了一眼杜。

    杜也拱手说道:“如今关中初定,又值秋获,当以赋税为重……田宣之事,仓促之间,难免有误,不妨……以待时日,多备人手之后,再行定夺?”

    庞统沉着一张小黑脸,盯着韦端和杜,一言不发。刚开始两个人还和庞统对视,但是不过多时两个人就垂下目光躲避开来,默不作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实在是太丑了,看不下去的原因。

    “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庞统缓缓的说道,“民苦则朝乱,民亡则国殆。二位以为然否?”

    韦端沉默着,良久才拱手说道:“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庞使君欲恩泽于民,自是大善,然赋不见其少,亦未行农功,唯行狱作监,狩罪猎责,可有本末倒置之嫌?小过大惩,亦失仁义之道,损征西之德也。弱惰之人,万亩良田,亦为空弊,无物可遗子孙;勤奋之辈,俭于持家,日积月累,终有荫于后辈。此亦过乎?”

    杜说道:“使君爱民之心,天地可鉴,吾等亦深感佩服。然如今民心未稳,惶惶恐恐,理当安靖四方,平稳市坊,鼓励农桑,促进商贸。庞使君又何必急于一时?”

    庞统看着两人,忽然哈哈一笑,说道:“既然二位愿为乡槐作保,延后再论,亦非不可……不过么,到有一事,需立即推行之……来人!取通宝来!”

    其实一开始,庞统计划之中,就没有要将三辅的士族豪右都一网打尽的意思,压一下,松一些,收拾些蹦起来的刺头倒霉鬼,这样的举措也在这些三辅士族豪右的接受范围之内,因此庞统将这个事情交给韦端和杜来做,这两个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反正历来的朝廷指派的各地郡守不都是这样的么?

    对于地头蛇来说,扛不过强龙,就低下头,熬着呗,又不是之前没熬过,然而若是打击面一铺开,要赶尽杀绝的话,狗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是人?

    庞统抓了三十七户,韦端和杜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话讲,毕竟在这其中,有些人甚至他们还提醒过,结果不听,死命往坑里跳,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而且这样的蠢货在自家三辅士族行列当中自然是越少越好,要不然那天被牵连了都不知道。

    但是庞统接下来动作,几乎就是要挑战几乎所有的三辅士族,韦端和杜也是身处其中,当然不可能再继续支持庞统的举措了。

    庞统本身也是士族出身,哪里会不明白,所以之前装腔作势,也不过表示一个态度,让三辅的这些士族豪右清楚,要么乖乖配合,要么就别怪不客气。

    庞统让人拿过来的通宝,是斐潜最近准备要推行的最重要的一项经济改革。

    其实这个事情,也和之前庞统贾诩徐庶三人编造征西将军的谣言有关。虽然不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是多少还是影响到了之前的经济货币体系。

    之前在并北推行的交子,价值体系依旧是和铜钱挂钩的,也就是说大部分人虽然接受了交子作为一般等价物,但依旧是将其换算为旧有的五铢钱的价值。

    现代纸币的价值,一般都是国家信用在背书,纸币本身是不符合价值规律的,这一点基本上是后世所有人的认知,但是在汉代,纸张的价格是很高的,因此在斐潜推行交子的时候,众人也没有太多意见。在小规模范围之内,在斐潜控制的地盘之下,又由征西将军个人的名誉作保,交子的一些问题还算是不大,反正铜钱体系崩坏,五铢钱大量贬值,又没有合适的替代物,造价高昂工艺繁杂的纸张就临时充当了并北一带的一般等价物。

    就像是很多时候铜钱体系崩溃之后,民间用物易物一样,只不过斐潜提供了一个比较方便的替代物而已,但是在斐潜利用交子制度度过了最初最难,也是最大量的掠夺财富的阶段之后,斐潜就发现自己忽然面临着一个很尴尬的难题,持续推广交子存在一定的困难,毕竟交子不管是在接受程度还是在存储使用过程都存在问题,而这样的问题将随着管辖距离的增加,会带来更多的不便,甚至会影响整个经济的秩序。

    华夏古代钱币制度,是以铜本位为交换价值基础,是有严格规定和规范的钱币制度,否则,铜本位也不会成为东方货币体系的核心,影响辐射到周边各个国度,绵延千年。

    现在斐潜制造的交子,基本上来说一方面因为技术较强,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仿造的成本过高,并不是太值得去做,所以仿制品尚未出现,但是这就意味着将来一定没有么?一定安全和便捷么?

    一个很显著的问题,交子这么多年的使用过程当中,必然有日常的损耗,就像是后世纸币一样,斐潜等于是要负责回收这些接近于废弃的交子,在汉代负责兑换的倾银铺又不像是后世大城市到处都有的atm,而是有些像是边远穷乡僻壤,三四十里都不一定能有,数量严重不足的银铺,同样会限制住整个交子的推广。

    第二个方面,就算是在平阳,有时候不小心也会混杂进一些假的交子,倒不是仿制的,而是比如说当五枚的,结果因为污损难以辨认,非说是当十的,甚至当五十的……

    这些霉变的,缺损的,污浊的,若是全数不于退换,交子的信誉也就会随着而衰败,所以只能说更换,但是继续这样做下去,必然会带来更多的问题,不是没有办法解决,比如引进标号系统等等,但是这样会使整个复杂程度提升很多很多,不完全在技术上,还有在人员上,要求都要更高,未免就感觉会有些得不偿失。

    而给这个交子货币体系最后一击的,则是庞统徐庶贾诩三人的谣言。

    随便想想都知道,当传说征西将军身故之后,手头上还有交子的人会做出一个什么动作?

    因此斐潜在回到平阳之后,经过多方思考,就准备逐渐将交子提升起来,演变成为大额汇票,而推行华夏原本的铜本位向金本位演变,当然最开始的时候还是以铜为主,但是重要的是抓住铸造权,也就是制定出一个法定通宝的标准。

    严格说起来,华夏当下其实并非完全的铜本位,而是金铜复本位,但是不管是金铜复本位,还是金银复本位,其实都是很不稳定的,还不如一口气直接推行到金本位,将黄金提升为法定货币,其余金属全数为辅助货币,这样一来,除了有利于规范原先被彻底玩坏的铜钱体系恢复原有的价值之外,还可以更好的和外界进行交易,促进商品的流通。

    西汉初年,沿用重量为十二铢的秦半两钱,但由于铜材不足,铜钱严重匮乏,于是,铸造的半两钱其实只有八铢重。后来,更是逐渐减轻重量,铸造四铢半两和三铢钱;还有将重十二铢的钱融化,做成三铢重的半两钱当成十二铢重钱用的现象。如此混乱的大额却不足重量的币制败坏,直接导致民间盗铸私铸钱币行为猖獗。

    董卓之前在关中五铢钱败坏的原因也和这个事情一样,为了弥补亏空,当时甚至将五铢钱铸造成为了一铢,被民间称之为“鸡眼钱”,重量消减了,品质降低了,却依旧要充当原有的价值,这谁会接受啊?五铢钱大量被收回,私人铸造成为更不值钱的假钱。用力掰一下甚至就可以掰断,于是铜钱体系便彻底崩坏,也就给了斐潜交子的存在空间。

    但是一个事物终是有其发展规律的,交子也不例外。一方面斐潜要大规模教育,自然需要铺开纸张的生产,又要防止纸张做成的交子被人仿制,导致经济结构崩坏,所以重新走回适应生产条件的重金属货币体系,就成为无奈之选。虽然斐潜也知道,纸币的利润最为丰厚,但是现在确实条件不足,因此决定要在交子还没有彻底崩坏之前,重新规范货币价值体系,以重量和品质作为标准,规范金本位货币的体系,也就是指定出金银铜的质量标准,再加上最终要的一点,斐潜手下在阴山以北大概四五百里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相当大的金矿……

    “这乃黄金,白金、赤金通宝,”庞统将新铸造好的钱币咣当当的丢在了桌案之上,然后对着韦端和杜说道,“得征西之令,借今秋秋获之机,需使得三辅之地,皆知此通宝也,以替五铢。”



    袁军败退之后,斐潜在壶关地区逗留了一段时间,接见了以令狐氏为首的上党地区的士族豪右,重新安抚和激励了一番之后,便留下了张绣加强上党壶关太行山地区的防御,之后便领着兵卒回到了平阳。

    毕竟秋获这个事情也是非常的重要,多少还是需要盯一下的。

    而且阴山之侧的於夫罗的态度,也是斐潜防范的一个重点,不过在於夫罗之前,斐潜还是现将手头上的事情要安排一下,最重要的项目便是将经济贸易上面使用的交子系统升级成为通宝系统了。

    斐潜手中也捏着几枚的通宝,咣当咣当的在左右手捣腾着,多少找到了一些后世有钱了便抖起来的恶趣味,嗯,优良习惯。

    最开始的通宝是用手工锻打的,也就是用一个榔头将硬币放在上下两个压块模组之中,敲敲打打之后,便算是完成了,但是这样的出来的硬币因为手工力度不均衡的原因,容易形成边缘不齐整,上下厚薄不一的情况。

    直接用后世硬币的制造模式也不容易,首先在流程上就难以做到,再加上也没有能够承受多达几十上百吨的液压机来锻压硬币,因此斐潜最终只能求其次,利用水力来进行锻压,采用简单得曲柄联动的方式,对淬火酸洗软化后的硬币胚子进行压制,最终成型的硬币就比较算是还有些后世的模样了。

    多少不会有拿起来就想盘他的冲动……

    通宝,或是说硬币,就三种品质,黄金白银红铜,然后是四种规格,黄金白银都是一种,红铜两种,各自大小不一,金币半两,银币一两,铜钱分为三铢和六铢两种。

    因为汉代采用的还是秦制,二十四铢为一两,所以斐潜一方面为了方便计算,另外一方面也减少自身钱币被劣币驱逐的可能性,就干脆去除了五铢钱这个很奇葩的数量单位,直接用更容易凑成整数的三铢和六铢的规格。

    当然,实际硬币的重量并没有足额,大概只有九成重量,再加上汉代冶金工艺并不是很过关,差不多八成的质地就可以称之为足金足银了,因此实际上斐潜所制作的通宝真正之质地只有百分之七十左右。

    使用黄金白银作为铸币,也并非斐潜的创举,在汉初之时,就有已有各种形状的银铸币继续使用,只是不如用金之多。汉武元狩四年,因对匈奴用兵,财政因难,根据张汤建议,汉武帝在发行白鹿皮币的同时,用少府积存韵银锡,铸造白金三品,也就是银币来作为汉代纪念币,一种是圆形龙币,又名白选、白馔、圆形而有龙纹,重八两,值三千。一种是方形马币,方形而有马纹,重六两,值五百。最后一种是椭形龟币,肉圆好方,币形象龟,以龟甲为币文,重四两,值三百。

    黄金就更不用说了,什么马蹄金,麟金,金判等等,都出现过,在汉代甚至比白银还要更常见。

    汉代的时候,白银和黄金其实和红铜一样,都被称之为金,但是因为白银和黄金产量都比较小,所以一般作为奢侈品的原料用来打制器皿,而且就算是皇帝老儿搞出的黄金币,白银币,绝大多数情况下会也被供奉起来,很少投入市场进行使用。

    虽然汉代皇室动不动就给皇室成员,士族勋贵大额赏赐黄金白银,但是实际上市面上根本见不到,而且因为汉代注重丧葬的因素,这些被赏赐下来的黄金和白银,很多也在其主人死亡之后跟随下葬,最终导致了在市面之上根本没有超过铜钱的高价值金属存在,也给那些当十当百的什么布什么泉提供了祸乱的根源。

    斐潜现在手头上也没有多少白银,但是黄金么……

    要不是阴山鲜卑攻打斐潜,斐潜也不会派遣赵云到北地巡游,甚至也不可能在鲜卑五彩权杖之上看见原始自然的金块饰品,自然也就不可能发现在阴山北地的那一个金矿。

    按照地理上来说,被发现的那个金矿应该是后世内蒙古的?

    大概吧,反正现阶段黄金这个方面大体上是够用了。

    虽然说汉代黄金和铜钱兑换的官方汇率是一斤金等于一万钱,注意是汉斤,但是实际上因为从西汉到东汉,私人铸造屡禁不止,加上大量当十当百的愚蠢经济策略,导致铜钱极大的贬值,所以现如今一金兑换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官方汇率。

    斐潜制造出黄金通宝之后,加上掌控了金矿,若是能全面的铺开使用,也就等于是控制了无形的经济的命脉,甚至在将来发展下去,还有额外的一些好处……

    枣祗也颠来倒去的看着这些通宝,颇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些通宝的花纹,然后又分别掂量着重量,然后才说道:“君侯,这……嗯,通宝,着实精巧,不知做值几何?”

    斐潜拿起了黄金通宝,说道:“此事正是某请子敬前来的原因……此币值半两,作价五石精粟如何?”

    枣祗仰着头,眨巴了几下眼睛,又扒拉了一下手指头,说道:“如此说来,一斤金为一百六十大石精粟?嗯……似乎高了一些,不过也差不太多……”

    斐潜笑笑,点了点头。在西汉的时候,一石粮食,若是数十钱则是太贱,若是数百则是太贵,而到了东汉现在,数百钱都算便宜了,如今都是动辄上千钱,斐潜这边还算是好一些,但是也差不多要八九百钱一石,所以如果用黄金直接挂钩铜钱的话,采用一个固定汇率的话,那么不管是定多少都会导致劣币驱逐良币的出现,不是驱逐铜钱就是驱逐金币。

    因此斐潜干脆就将其直接和粮食进行挂钩。

    就像是后世整体说没有通胀,没有贬值,一切的一切都在合理区间,都在控制范围,都在原有计划之内,什么CPI什么GPI的一大串专有名词乱花迷人眼,但是只要将其看到根本上,同样数量的钱币能够购买多少粮食,就清楚的知道钱币到底有没有贬值,有没有通胀了。

    人是靠食物活下来的,不是靠钱币的数值,一石粮食,在正常情况下,可以供给食用的数量是比较稳定的,所以当斐潜将黄金的价格直接和粮食挂钩起来,也就等于是让黄金的价格有了一个固定的标准。

    至于未来可能几十几百年后,社会稳定了,粮食大量增长,黄金自然随之贬值的可能性也会增加,不过么,眼下粮食就是硬通货,就跟后世某阶段的石油差不多。

    这就是物品之间价值,相互竞争的结果。

    而且这样做,也有极大的好处,也就是方便斐潜向四周诸侯进行交易,毕竟有了一个固定的标准之后,大家也会比较接受和认同。

    只不过枣祗仍有些疑虑,拨弄着这些通宝说道:“若是他人私铸,又当如何?”

    斐潜指了指通宝,说道:“若说精良品相,工房所处自然不差,不过若是有人愿融铜私铸,便也由他,只需值重相同即可。”

    枣祗皱着眉,想了想,想不太明白,但是既然斐潜表现得心有成竹的模样,枣祗也就不再在这个方面上多说什么呢。

    斐潜心中清楚,仿制肯定是禁止不了的,汉王朝都没有办法禁止私铸,更何况斐潜这一地诸侯。

    但是黄金白银的重量就在那边,虽然说重量只有九成,但是惯例基本上就是如此,而且斐潜的通宝双面都有花纹,采用的也是天圆地方的结构,除了花纹之外,还有内外廓的阴文纹路防止剪边磨盗,形态上自然比原先的五铢钱好了不知道多少。

    而使用量最大的铜元通宝来说,在重量上六铢钱和原本的五铢钱的差别不多,因此也就断绝了可能被消融盗铸的可能,甚至反过来还有可能会有人消融原有的五铢钱,铸造仿制斐潜这里的六铢通宝。

    原本在汉武帝时期的精致五铢钱,也就是三官五铢钱已经大部分消失殆尽了,在市面上大多都是汉恒帝和汉灵帝时期的五铢钱,尤其是汉灵帝时期的“四出五铢”,重量还多少是足额的。所谓所谓“四出”,是指钱幕从方孔的四角向外引出一道阳文直线到达外部,是为了防止锉磨钱背盗铜用的防范技术。

    但是后续诸侯铸造的五铢钱就一个不如一个了,什么当十直百的,董卓做过的事情,曹操做过,刘备也做过,大家乌龟不笑王八,老大不笑老二……

    所以斐潜根本不害怕他人仿制,甚至在钱币铺开使用的这个阶段,欢迎仿制。

    举起双手,热烈欢迎。

    换句话说,斐潜现在铸造六铢钱,也就贬值了两成不到,再加上精美的工艺也是需要成本的,所以实际上可以看成是完美的原有五铢钱的替代品,若是从重量这个角度来说,斐潜的六铢钱则是“劣币”,若是各地诸侯争相仿制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原有正常的五铢钱这个“良币”最终会被驱逐出市场,最终剩下的便是斐潜制定的六铢通宝。

    至于各地诸侯制造多少六铢通宝并不是关键,关键是斐潜一开始定下来的一枚黄金通宝置换五大石粟米的价格。

    “子敬,借此秋获之时,各地赋税归纳上缴之机,于平阳,安邑,壶关,晋阳,离石,临晋,槐里,长安,南郑之地,建倾银铺,安排人员,着手兑换通宝事项,”斐潜对着枣祗说道,毕竟枣祗在并北普通农夫当中的声望还是很不错的,因此利用枣祗的声望对整个的五铢钱和交子的替换升级,自然也就成为了斐潜最佳的选择,“某已经传令各郡守,配合子敬,与讲农学社一同办理,不知子敬可有其他问题?”

    枣祗琢磨一下,觉得似乎问题并不大,所以点点头,也就接手了这个事情。虽然枣祗确实不懂得什么经济学上面的事情,但是作为斐潜拿出的通宝来说,枣祗甚至觉得比交子更习惯一些,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还是喜欢钱袋子沉甸甸的感觉,皮夹子么,毕竟太轻了一些……

    而且在枣祗看来,斐潜不过是将五铢钱改成了六铢钱而已,这已经算是仁政了好吧,比起那些动不动就铸造一些当十直百大钱的家伙已经强了很多很多了,所以枣祗觉得推动起来问题不大。

    “对了,”斐潜忽然想到个事情,毕竟之前答应下来的,“子敬,派人运些粟酒到上党壶关之处,某战袁军之时,曾允战后将校赐酒一坛,嗯,给龚、魏二校尉也送一坛。”

    这等小事,枣祗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也就记下了,然后说道:“君侯,这袁大将军……”

    身为颖州出身的枣祗,怎么会不清楚袁氏在山东一代的实力,听闻斐潜打赢了袁军,枣祗是既高兴又担心,所以也忍不住问一下,主要还是想要知道斐潜对于袁绍袁术二人后续的策略。

    “无常之贼,唯永之利。”斐潜笑着说道,“不知子敬可用听闻此言?”

    枣祗摸了摸下巴上渐渐发出来的山羊胡子尖尖,琢磨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嗯……此言大有道理……君侯之意是……袁氏亦可以利驱之?”

    斐潜哈哈笑着,说道:“为何不可?非不功也,乃价不足也!战马,兵刃,甲胄,皮货,甚至庄禾良种,皆为袁氏所需,合则两利,分则两败,如今之局,若子敬为袁氏,当为之何?”

    随着长安雒阳的衰败,平阳已经完全取代了这两处,成为汉朝最大的商贸中心,而且对于胡人来说,有一个比较近,又相对公平安全的交易地点,谁会傻不愣登的跑更远的地方和不熟悉信誉不好的家伙进行交易啊?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本流向冀州等区域的胡商基本上就断绝了,要不是斐潜的派遣出去的商队,这些地区的就只能是依靠自给自足了。

    “对了,虽说如此,但凡事皆有万一……”斐潜看着枣祗,说道,“某已传书元直,可迎其母,沿荆襄之北,过武关至关中,子敬若是……不妨书信一封,令尊令堂若愿,自可一并而行,路上也好有些照应……”

    枣祗听了,不由得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这个事情也算是斐潜未雨绸缪的地方,徐庶的母亲原先是在荆襄,虽然说庞德公照顾之下大概率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但是庞德公一来年龄也大了,二来么斐潜也想干脆让庞德公来接替守山学宫大祭酒的领头人,因此如果庞德公一离开荆襄,那么形势自然就有所变化……



    “此乃征西通宝?”袁绍皱着眉头看着高干敬献上来的东西,目光闪烁了好几下,然后才说道,“征西另有何言?”

    高干咬着牙,又将怀中的征西书信递了上去。

    袁绍瞪了高干一眼,明显是嫌弃高干怎么不先拿书信,然后将竹筒当中的巾帛抽了出来,只见巾帛上面写着:

    “潜顿首袁大将军足下,知将军无恙,幸甚!”

    “昔日大将军志气高洁,才品世出,弃冠于东门,得鸿鹄以高翔!至今思来,何其忠也!今大将军于冀北,开府立衙,朱轮华毂,拥旄万里,戍边守土,功勋卓越,何其义也!如何一旦沦为同室操戈之辈,袭同僚而亲胡虏,掠友军而馈贼寇,又何其劣邪乎!”

    袁绍重重的“哼”了一声,继续往下看去。

    “大将军挂冠而去之际,非由他故,乃外有贼,内有奸,朝廷不容将军之直,以至大将军远走渤海。潜孤军转战并北,外受流言,沈迷猖蹶,故亦深知大将军之不易也。大将军胸怀四海,赦罪责而重功绩,不因瑕而弃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潜深以为然,常思自身,亦不及大将军万一也。”

    “然大将军之知潜,不过假奴婢一二市井之谈也,亦可信其真乎?潜所求之,不过是功臣名将,佩紫怀黄,乘轺建节,纵然奉疆埸之任,并做刑马以誓,直传荫至子孙,便可足慰生平矣。”

    “潜亦知霜露所均,皆为天恩,奈何姬汉旧邦,岂容杂胡?北虏僭盗,劫掠地方,多历年所,恶积祸盈,天怒人怨,正值兵讨其燋,以顺民心也。潜不敢称功,唯趁其昏狡,引相夷戮,迁其部落,令其猜贰,假以时日,便可使其自系脖颈,悬首藁街也!然大将军经于此时,引军相迫,岂不亲者痛,仇者快乎?”

    “暮秋八月,粼粼庄禾,毁于兵灾,庄寨坞堡,坏于战火。见汉国之旗鼓,忆畴日于太行,不胜怆然!”

    “当下大将军收拢幽北,冀豫安乐,明德茂贤,吊民青徐,伐罪中原,成不世之功,潜自然献币于前,供兵马之驱。”

    “以此布聊往怀,望大将军其详之。”

    “征西将军,斐潜。”

    袁绍一口气看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皱着眉,挥挥手,让高干退下去。虽然说高干损兵折将,但是毕竟高干是自己的外甥,袁绍也不太舍得大义灭亲。

    斐潜在书信当中的所言,除了一部分指责的话语让袁绍有些不快之外,其余的言辞倒是挠到了袁绍的痒处,觉得这心中颇为熨贴,多少有些遇到知音的感觉。

    袁绍又重头到尾再看了一遍,然后闭上眼,沉吟片刻,一面令人传审配田丰许攸前来议事,一面下意识的拨弄着高平带来的征西通宝,叮叮当当作响。

    钱财,兵器,战马,斐潜说的这些东西,确实是袁绍急需的物资。这一段时间,袁绍在忙着各地收拢粮草物资的同时,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对于公孙瓒发出最后的一击。秋收之后正好用兵,但是时间也就只有两三个月的空档期,然后冰天雪地的,基本上也就谁也动不了了,然后接下来又要春耕,接着再有机会便是要到明年的夏天了……

    这些时日,公孙瓒十分的低调,并没有对袁绍的地盘有什么举动。虽然说公孙瓒当下颇有些众叛亲离的模样,但是毕竟在幽州纵横多年,架子还在,要说公孙瓒就这样躺下等死,就连袁绍都不相信,但是公孙瓒背地里面安排了什么,袁绍也不是很清楚,烂船还有三斤钉不是么。

    前些时日的战争,纵然是冀州这么大的人口基数,多少也有些吃不消,之前鞠义的事情也几乎就是冀州士族联合起来的一个态度,可惜鞠义那个蠢货还真的以为冀州的这些士族豪右会支持他,嚣张跋扈。

    迟早有收拾他的一天!

    袁绍哼了一声,然后目光又落在了斐潜的书信上。

    若是说不恼,也是假的,只不过在看了斐潜书信之后,对于征西将军的怒火,袁绍忽然感觉似乎觉得并没有那么强烈了。话说回来,自己这个大将军之位,似乎还是当时征西将军斐潜上表建议的……

    而且从这一段时间一来,征西斐潜的商队,从河内转运到冀州,也是带来不少袁绍急需的物资,比如兵刃器械,甚至一些牲口战马等等,作为冀州的老大,袁绍自然从其中也获取了不少的利益。

    若是正常将贸易进行下去,袁绍也可以从其中获益。至于金银财宝什么,都是身外之物,等到自己成功的那一天,天下的财富不都是自己的么,又怎么会在意一时钱财的得失?

    所以这些通宝么……

    袁绍叮叮当当的玩了一下,便随手丟在了桌案之上。

    “明公。”过没有多久,田丰审配许攸就到了,齐齐拱手行礼。

    “来了,坐。”袁绍摆摆手,示意就坐,然后将手中的征西将军的书信递给了一旁的侍卫,让侍卫给三人传看。

    “征西将军竟然未亡……”田丰上下几下,迅速的扫完了书信,将其交给了下一位,连忙拱手向袁绍说道,“属下轻信谣言,未能明查,还请主公降罪。”

    袁绍摆摆手,显然对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兴趣,说道:“元皓亦被蒙蔽,此事无需再提。只是征西当下……又当如何应对?”

    人啊,往往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袁绍自然也是如此。

    袁绍当年确实是豪情万丈,意气奋发,可是今时不比往日,而且现在袁绍年龄也渐渐大了,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冲动和激情了,尤其是当上了冀州牧之后,位高权重,就算是当年在雒阳,也未必能像现在这样一言之下,万人景从,要是让他在内一次挂官东门,自然是绝不可能了。

    审配看完了书信,拱拱手说道:“明公,征西书信之中,言辞虽谦,实际傲然,此人绝不可留,当寻机除之。”

    袁绍一怔,还未曾开口,却听到旁边田丰冷笑了一声:“好生不明事理,此时明公大敌在北!原进军并北,乃是传闻征西身故也,如今既然征西仍在,并北岂是轻易可下?且征西此封书信,亦言只是自保,并无觊觎之意。如今明公只需平了幽北,转向中原,大业自然可成,又何须急于一时?”

    许攸却摆了摆手说道:“元皓此言差矣,如今高将军新败,军心动荡,惧征西兵卒者众,若就此罢手,岂不堕了主公赫赫威名?”

    袁绍看看左右,觉得有些奇怪,今天这三个心腹臣子,似乎对于征西的态度完全不同啊,不由得微微有些讶然。

    不过么,原本袁绍就不想看见自己的下属都是团结在一起,完全是一条心,所以也根本不予置评,而是问道“正南,若依汝之见,应当如何?”

    审配淡淡的说道:“如今征西握之资财,已然太富。又征三辅,更多人口,假以时日,必然祸患。明公若不进军太行,亦不可与其贸易往来。再者,粮草器械,岂能仰仗旁人鼻息,冀州岂非无人耶?”

    这番话审配说得是义正词严,却听到许攸噗嗤一笑。

    袁绍转首问道:“子远为何发笑?”

    许攸连忙正容说道:“明公,属下失礼!只是听闻正南言及商贸一事……嗯,听闻甄氏今日拜访正南,恐怕亦是为了主公大业吧?”

    “哦?”袁绍转头看向了审配,说道,“可有此事?”

    审配斜了一眼许攸,然后拱手对着袁绍说道:“正要与明公启禀此事……甄氏寻某,乃欲与明公结亲也……甄氏有一女,年方金钗,已是出落大方,端庄明艳,实为公子佳配也……”汉代婚姻都早,萝莉就开始婚配的也是一堆一堆的。

    “甄氏?”袁绍皱起眉头。

    甄氏若是在西汉末年,那简直是威震冀州,响当当的角色,但是毕竟押错了筹码,然后跟着王莽同志大输特输,输得底裤都差点没了,导致到了东汉现在,甄氏家主不过是个千石而已……

    当然这个只是甄氏在官职方面上的短板,因为毕竟是绵延了几百年的大户,积攒下来的家财资产也不是小数,更何况甄氏对生意上也颇为精通,现在也是大汉当下数一数二的大商家。

    田丰默不作声,对于这种事情,他向来不是很在意。甄氏两百年前投注王莽,现在又想要投注袁绍,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田丰他自己不就是也站在了袁绍一边么?

    “甄氏属意何人?”袁绍说道。

    审配拱手说道:“二公子熙也……”

    “熙儿啊……”袁绍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若是熙儿,倒也不差……某允了……”袁谭和袁尚是嫡出,袁熙是庶出,所以千石官员之家大概也可以配得上了。更何况甄氏家业丰厚,这个袁绍早有耳闻,若是袁熙真的娶了甄氏的女儿,想必这钱财么,呵呵……

    许攸笑呵呵的拱手道:“如此,恭喜主公,又获佳媳也!”

    袁绍哈哈大笑。

    “咳咳……”田丰咳嗽两声,也朝着袁绍拱手贺喜,然后将歪掉的楼重新扯了回来,说道,“明公,征西之事……”

    “哦,对对,征西之事,诸位有何见解,不妨细细说来。”袁绍捋了捋胡须,又看见了桌案上的征西通宝,便抓起来一并说道,“此乃征西所铸,名为通宝,各位亦可一观……”

    田丰审配许攸都分了几个,仔细观看。

    审配举起通宝,朝着光线强的地方观察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品相倒是不错。”

    许攸老鼠眼左右瞄了瞄,趁着旁人不注意,顺手将一枚黄金通宝和一枚白银通宝塞到了袖子里,然后也掂了掂铜六铢的分量,说道:“咦,这个似乎有些不足……但也相差不多……”

    田丰也掂了掂,说道:“应是五铢重。呵呵,倒也算是不差了。”然后摇摇头,将通宝放到了桌案之上,他不是很懂得这一块的事情,因此见征西的通宝质量和重量都不差,也就没有在意什么,毕竟这年头,那个诸侯有条件的不铸钱啊?

    袁绍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个通宝拿出来跟大家讲,而是现在拿出来,其实也表明了袁绍一方面对于征西这个通宝毫不在意,另外一方面也说明了袁绍对于征西并没有想要赶尽杀绝,至少现在并没有,要不然根本就不会谈什么通宝的事情了。

    所以田丰摇摇头,不说什么话了。

    田丰看得出来,审配自然也看得出来。不过他原先反对征西,并非是真的为了袁绍,而是为了甄氏的商队,因为征西斐潜的关系,导致甄氏的商队萎缩了不少,原本想接着袁绍好好打击一下斐潜的这个方面的贸易,但是看到袁绍拿出征西通宝之后,审配也就眼珠转转,改口说道:“明公,当下征西不可不防,虽说暂无暇他顾,然需征西贡送兵刃器械,战马若干至冀,一来以慰军心,二来弱其实力。”

    田丰点点头,说道:“正南此言大善。”田丰也不是有意针对斐潜,但是对于田丰而言,他只是为袁绍效忠,那么对于袁绍有利的自然就是支持,至于其他诸侯的死活就不在田丰的考虑范围之内了,既然审配要征西上贡军用物资,那么就让征西将军斐潜上贡好了,只需要袁绍不分心,先将公孙瓒解决掉就可以。

    袁绍点点头,然后又看向了许攸。

    许攸摸了摸老鼠胡子,说道:“明公,依某之见么……征西胆敢冒犯明公虎威,只然罪不容赦,不过事出有因,且征西素来恭顺,若是无先前之事……呵呵,故而若压迫太过……恐怕是……”

    袁绍“嗯”了一声。

    “然明公名誉受损,亦不能轻易放过!”许攸忽然慷慨激昂起来,说道,“若是明公信得过某,某愿出使并北,当面审斥征西,细数要害,说其归附,岂不两全?”

    “哦?”袁绍琢磨了一下,“如此也好……便有劳子远了……”



    兖州。

    卫觊一身孝白,拜倒在地,哭诉着自己卫氏在河东的悲惨遭遇,泪流满面,凄凄惨惨,让人看了也不由得生出悲切之感。

    曹操好生劝慰了一番,然后便让侍从先搀扶着卫觊下去,感觉有些头痛,不由得伸手揉了头一侧的额头。

    曹操对于斐潜的情感,相当的复杂,随着斐潜一步步爬升,速度之快,足矣让曹操瞠目结舌,尤其是当斐潜获得了征西将军这个职位之后,曹操更是心中如千万滋味涌上来,又混杂在一处,酸甜苦辣咸什么都有。

    所以说,在曹操的心目当中,对于征西将军自然还是有所忌惮的,可是毕竟离着还有些距离,这忌惮么,严格讲起来多少还是早了些。因此虽然卫觊哭得凄惨,但是要让曹操就这样领兵为卫觊去报仇,也不是很现实。然而什么都不做么,又难免会寒了人心。

    征西将军斐潜在河东动了手,反倒是害的曹操不怎么好对卫觊下手了。虽然曹操心中清楚卫觊多半是袁绍派来放在自己身边的,但是其他普通文官武将未必清楚。想想看,投奔曹操而来,结果老巢被人抄家了,然后曹操不仅没帮忙,反倒是落井下石,一并收拾了,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谁还愿意跟着曹操?

    曹操看着卫觊的背影,沉默半响,对着荀说道:“文若,伯觎此事,汝意如何?”曹操这句话问出来,其实就想着让荀帮忙转一个弯子,找一个台阶下算了,毕竟眼前还有好多事情,怎么可能为了卫觊兴师动众的去找征西将军斐潜的麻烦。

    荀闻言,当然懂得曹操的心思,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明公,以为不可,应以当下大局为重,还请明公熟思再三。”老大将锅甩了过来,自然就要背起来,难道说再甩过去?并且站在当下的局势之下,荀心中也确实认为不应该因为卫觊一事就打乱了接下来的战略布局。

    曹操装作有些不高兴了,皱着眉头说道:“伯觎遭此大难,某心有戚戚焉,若不出兵匡扶河东卫氏,又如何酬得伯觎多年辛劳?”

    郭嘉坐在曹操另外一侧,听得这句话,顿时不由得心中一哂,但忍住了,并没有现于颜色之上。自从曹操发觉卫觊有些不对劲之后,就不露声色的将卫觊边缘化了,基本上派给卫觊的任务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成也好,不成也罢的那种,因此曹操说卫觊功劳辛苦,当然是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荀默然听完曹操的话,拱拱手,什么话也没说。帮着背锅已经是很不容易到了,结果还要背着锅唱念做打,这个事情,荀表示爱谁谁。

    曹操看着荀的模样,也就知道荀的态度,不由得暗自啜了啜牙花子,又不好说些什么。原本卫觊的事情就是预料之外的,荀不赞成打乱原有的计划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之前荀已经给过梯子了,是曹操自己不下来,可奈何之?

    郭嘉笑了笑,说道:“明公,不妨让某借吊丧蔡公之名,走一趟并北……某与征西,多少还有些交情,若保得卫氏些老小妇孺,亦算是多少慰伯觎之心。”

    “如此,大善!”曹操连忙顺着梯子便呲溜下来,再不下估计就要被晾着了。

    荀虽然再卫觊的事情上,没有给曹操什么面子,不过毕竟还是在曹操手下为臣,所以稍微表示一下态度也就算了,当下就当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拱了拱手,淡淡的说道:“当下兖州虽定,亦有隐患,若不早除,必受掣肘,还望明公早做决断。”

    吕布走了,兖州之中还有隐患,那么隐患是什么,自然也就显而易见了。

    曹操有些迟疑。

    郭嘉一看,旋即将目光垂了下来,鼻观口,口观心,原先他就不建议荀做这种让人记恨的事情,但是荀坚持,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曹操看着荀,脸颊颤抖了两下,却没有说什么出来。兖州眼下,确实是大体平定了,但是实际上也是千疮百孔,大不如前,蝗灾兵灾消耗了太多的底蕴,至少比起曹操最初来到兖州的时候下降了三到四成!

    若是将来没有战事也还算可以慢慢的去恢复,去休养生息,但是现在明显东西南北都是敌人,未必那个就比那个善良,秋获收了起来,就像是流水一样立刻就花了出去,官吏俸禄,军队粮饷,还有破败城池的修缮,庄禾田地的整理,加上各地河工,各地营造,各处救济常平补盗仓场修治等等,哪一处不需要用钱,那一点可以敷衍?

    属于曹操掌握范畴内的地方财政,留存比例已经到了少到不能再少,一切都是在苦苦支撑而已。

    兖州这个时侯,其实就和大汉王朝差不多,就如同一台运转了一二百年的机器,零件磨损的差不多了,到处都在漏气,到处都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里面油水早就干涸。曹操现在想要重新修整,但是掌握的资源却是历年来消耗得最多,收获得最少。

    但是民间却依旧积淀着大量财富,淤积在那里转动不得,而且兖州现在实际上被一分为二,很多士族豪右也在徘徊,并不是完全都支持曹操,更加影响了曹操的财政。

    荀的意思很明确,兖州只能有一个主人,因此曹操和张邈之间迟早有一天要爆发矛盾。既然如此,何不趁着张邈不备直接先下手为强?

    曹操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沉默不言。他不是没有杀过人,而是杀了很多,但是杀对自己有恩的人一次就够让自己难受的了,没想到现在还要杀第二次……

    走上了权柄这一条路,难倒真的需要孤独一生?

    厅堂之内静悄悄的,荀和郭嘉都没有说话,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问题。

    那滚烫的人血流淌在手上的感觉似乎重新回到了曹操的脑海当中,刺激得曹操猛的握起拳头,将目光转开,良久才说道:“唉,孟卓与某却有大恩,然……”

    当初曹操被董卓通缉,行文传到了陈留之后,就被张邈拦了下来,然后就当作没看见一样,不仅如此,张邈甚至还资助了不少钱财让曹操招兵买马,就算是在酸枣也是张邈赞助了一部分兵力让曹操带着去追赶董卓,虽然这一次张邈和陈宫密谋叛乱,但也同样并没有朝曹操的妻小下手。

    荀目光闪动,淡然拱手道:“明公心存善念,奈何他人以为歹意?明公以大事托付与某,某亦不惜身负挑拨之罪。今天子不及弱冠,大权旁落,汉室将倾,唯有大魄力大胸怀者不能匡扶也!明公大才,胸怀天下,体恤民生,平定贼乱,欲使大汉复壮丽天家气象,为四海瞩目,成不朽之伟业……”

    堂外的旌旗在风中飞舞着,发出噼啪的声音,城墙之处的劳工号子声隐约可闻,更远处似乎还有兵卒在操练发出的震天呼喝之声。

    退,无可退,到了当下,已经不仅仅是曹操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了。张邈对曹操有恩,这一点确实没有错,但是不代表张邈对曹操上下全军都有恩情。

    从荀郭嘉毛等人,到单单归附旗下的青州兵,就跟张邈没有半点关联,都是曹操一点点积攒下来的,难倒这些人都需要替曹操去偿还张邈的恩情么?

    “……然,如今崩坏之局,明公确实片刻耽搁不得。兖州处处,均需钱粮,但是濮阳一带,每日工役材料粮菜钱,直需万钱!左近河工,亦需治理,一旦秋冬日水枯之时不治,明年潮起必然受灾……”荀继续缓缓的说道,“……明公亦知,名之不顺,言之不正也……若号令相,兖州军民又何去何从?更何况此乃大将军制衡之计也,明公岂能视而不见?”

    荀盯着曹操,目中精光四溢,言辞铿锵有力:“民生河工之事,或可暂且敷衍,或可勉力支撑。唯独军伍之事,不可再乱!钱粮不济,兵卒何安?天不可二日,军不可二帅!若再有吕陈之辈,明公可有良策以对?”

    荀郑重的拱拱手,说道:“言辞激烈,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明公治罪,唯愿明公三思之。”

    这番话说得又更深了一些,曹操听得也不由一怔。荀的话这的确是从多个角度考虑的问题,不是纯粹为了泄愤杀人。眼前确实不能像是当年来到兖州的时候,一穷二白,什么事情头痛医头,脚痛治脚,一切能敷衍过去就算了事,而是需要长远的规划。荀的话,道理既深,又处处都在为自己这个主公盘算,实在是贴心到了极处,一时间让曹操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文若之意,某知矣……”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道,“不过,大将军此处……”就算是曹操舍得放下多年友情,向张邈动手,袁绍这个方面依旧不好交代。张邈刚刚向袁绍表示投诚,然后曹操就将张邈干掉了,袁绍会怎么想?

    荀看了一眼郭嘉。

    郭嘉咳嗽两声,吸引了曹操的注意力,笑嘻嘻的说道:“此事不难。”

    “哦?”曹操连忙说道,“嗯,志才请讲。”这么些时日下来,曹操自然知道戏志才是个假名,但是既然郭嘉不主动揭破,曹操也同样装糊涂。

    郭嘉摇了摇脑袋,呵呵笑了两声,接下来的计策,荀是打死都不会说的,毕竟牵涉很多,万一搞不好就是抄家灭族之祸,只有郭嘉敢,嗯,严格说起来便只有戏志才敢。反正戏志才是个假名字,到时候就算是被人知晓了,也可以一推而二五六,不会牵扯到家族之人,自然是最为合适的献策人选了,所以郭嘉就压低了声音说道:“师出有名即可……”

    “……张使君曾遣使联系豫州刺史……”郭嘉慢悠悠的说道,“明公可假其名,书信密约反叛大将军……自然出师有名矣……”

    豫州刺史郭贡是袁术的人,张邈之前确实有联系过郭贡准备夹击濮阳,结果因为计划不周全,节奏没有凑到一起去,郭贡来的时候,张邈吕布都没有到,结果郭贡就以为自己被利用了,又看荀表现得异常沉稳,觉得自家孤军奋战很有风险,便退走了。

    袁绍和袁术原本就不和,所以若是曹操写个假文书,然后说袁术约张邈为内应,准备在什么时候起事,那么袁绍怎么看?最关键这个事情张邈确实做过,所以曹操往上泼脏水的话张邈还真不好分辨得清!

    “大将军若知后将军谋划,定然动怒……主公为大将军分忧解难,何罪之有?”郭嘉慢悠悠继续说道。

    曹操沉吟了片刻,点点头说道:“或可一试。”曹操话虽然如此,但是依旧有些目光闪动,显然是还有些担心。

    郭嘉看了,缓缓的说道:“主公可是忧虑,袁公北定幽州之后……”

    曹操吸了口气,点了点头。袁绍和袁术就像是两座大山一样压在头上,像曹操这样在夹缝当中求生存的自然不好受。

    袁绍向北,进攻幽州,而袁术就像是约好的一样,转向进攻南面,两个人似乎都憋着一口气,就等着谁先平定的一方之后,然后在中原决出胜负一样。

    但问题是中原是哪里,不久是属于曹操这一块兖州徐州之地么?

    自己打生打死打出来的一片天地,结果实际上是两个大佬预定下来的决战沙场,自己就像是敢死营,随时都可能在下一次的战斗当中死去,这样的感觉谁会觉得好受?

    郭嘉笑道:“主公身居宝山何不知也!”

    曹操目光闪动了一下,说道:“此话怎讲?”

    郭嘉指着西面说道:“征西如今连并北关中汉中,权倾西北,又与主公有旧……主公何不亲善之,引其为援,以连横对合纵!”

    曹操喃喃的重复道:“连横合纵?”

    郭嘉笑道:“二袁以天下如局,逐鹿中原,确实豪迈!不过却小视了天下英雄!岂能时时事事皆如其愿?!主公可与征西连横,征西取西北,主公取东南,届时天下二分,鹿死谁手亦非可知!”



    大雪纷飞,今年的冬天似乎分外寒冷,山川大地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袄。

    比起在冀州幽州已经再次卷起的风潮来说,在上党太原之处,多少还算得上是安静,但也是相对而言,毕竟战事就发生在临近的州郡,虽然有太行山阻隔,也是带来了不少的躁动。

    在这样冰天雪地的时分,哪怕是习惯了北地气候的雁门五原的人,也是极少在外穿郡过县的走得,更何况若是遇到雪天,刮起来的寒风真的跟刀子一样,生生的就能将人砍死在半路之上。

    但是在晏平初年的冬日,却有些不同了。

    因为冀州和幽州持续的战争,先是幽州,后是冀州北部的一些小郡县的农夫,陆陆续续的开始了逃亡。

    和斐潜所实行的精兵政策不同,不管是冀州的袁绍还是幽州的公孙瓒,都是延用大汉原本的募兵制度,而募兵绝不像是后世游戏当中,随便下一个指令便有大批大批的民众自动自发的到军营汇集,还各个都能像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一样,懂得排队,懂得报上自己的姓名爱好特长等等……

    募兵的来源,首先便是各类的游侠浪荡子加上失去耕田的自耕农,但是这样的人数目总是有限的,当这些炮灰在战场逐渐损耗掉之后,接下来要补充的时候就没有人愿意抛弃家小,投奔袁绍或是公孙瓒的伟大事业了。

    那么战争依旧还是在继续,还是要补充兵卒,要征发农夫的时候怎么办?

    抓壮丁!

    因此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也就自然多了一些逃难的流民,拖家带口的从太行山径当中涌入了相对局势比较平缓的太原和上党,纵然在路途当中有可能会死亡,但是至少比起被袁绍或是公孙瓒直接抓走,十死无生的走到战场之上,多少好一些。

    袁绍和公孙瓒之间的战争,明显是不可能有和平相处的迹象了,对于将来还要打上多久谁心中也没有个底数,搅扰得到处都是人心惶惶。

    位于两军交界的北面那些郡县地域,更有地方官吏,干脆直接就用各种奇葩的理由,辞职的辞职,归家的归家,甚至还有的以亲自前往袁绍公孙瓒禀报事项的由头,直朝冀州和幽州的内境跑,不管怎么说,先离开这等险地再说。这些地方大小士族豪右,并没有各个都有富贵险中求的精神,更谈不上所谓的守土职责,但凡胆子小点的,都趁着兵灾还没有蔓延到自家头上之前赶紧启程,而那些就是手里有上百成千的精壮庄客之辈,也不知道还能在当地稳住多久。

    这些民众选择逃亡的第二个方面的原因,也是促成冀州幽州交界之处大批流民逃往太原和上党,是袁绍和公孙瓒更加让人绝望的举措。依照大汉律法,流民可以直接充军的,因此但凡是逃亡的民众,袁绍和公孙瓒自然二话不说就抓来往军队当中送了,所以这些人没有更多的选择,只能是险中求活。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袁绍和公孙瓒两军交战的状况之下,对于民生的破坏实在是太严重了。军中乏食,便四下劫掠,往日的所谓军民鱼水情,在物资紧缺的情况下早就不复存在,好些士族豪右都在刀枪胁迫之下不得不开了庄仓,被袁绍或是公孙瓒“借”出去不知道多少粮草。不仅如此,耕地的破坏,也让这些民众彻底看不见未来的任何希望。

    幽州原本的士族豪右基本较少,特别是卢植身故之后,也就没有了像模像样的领头人,并且代郡上谷郡一带,基本上也被乌桓和鲜卑困扰许久,所以和乌桓鲜卑都有些交情的阎柔,也就渐渐的就汇集了一些反感公孙瓒的人士。

    而对于冀州来说,相对算是承平日久,因此地方也多少年未曾见过这等跋扈肆无忌惮行事的军伍了。那些冀州大族当中有功名的,更是又气又怒,加上冀州士族联姻关系复杂,牵扯来牵扯去,不少人都找到了袁绍,狠狠告上这些边境的军汉一状!气愤之余更有加倍心痛。这些粮食,可都是钱啊!

    本来还算意态悠闲的冀州内部的士族豪右,也都开始紧张起来。这些年真是不顺,之前还以为很快就能结束的讨伐公孙瓒的战事,牵扯到了今天,不管是冀州的哪家哪户,都大受影响。

    这日子那一天是个头!

    要是晏平元年打了一整年了,接下来还要打上几年?

    冀州本地士族豪右,除了在冀北深受战事所影响的那一部分之外,其余相互有些关联的,也是不断的朝着邺城来,以各种理由拜访袁绍。

    当然,这些人来找袁绍,多少还是客客气气的,毕竟袁绍的身份摆在哪里。袁绍也比公孙瓒更懂得敷衍这些士族豪右,也并未像公孙瓒一样做出斩杀刘虞这样跋扈的事情来,因此相互之间也留有一些颜面在,虽然这些士族豪右都没有明确的指名道姓,但是袁绍也大体上知道了是在前线的将领做得这些事情,所以就佯装动怒,下令申斥,多少给些面子对付过去就是了。

    但是随着战争时间的拉长,这种事情难以断绝,一而再,再而三之后,不管是袁绍还是冀州士族豪右,心中都难免产生了一些隔阂,而这样的隔阂会不会演变成为裂缝,又或是在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形态,谁也无法预料。

    雪花纷飞当中,这里已经是征西辖下的境地,沿着山谷穿山越岭而来的大队流民,就是从这个地方而入上党太原地区。

    在山道出口的开阔地区,已经搭起了不少棚子,挖出了许多地窝子。先期抵达的流民已经有千余人之数,每日在棚子那里领点干粮热汤,晚上就在地窝子里缩成一团。虽然还算是苦,不过比起路上踏雪蹒跚而行,已经是好到了天上去。

    这些一进入征西境内的流民,几乎每个人都得到了安置,别的不说,单单在吃食方面上,就已经是給得极厚了。甚至比起在冀州边境苦挨度冬的时侯还吃得多好上了许多,在棚屋发放的杂量粥,也是浓稠,一碗喝下肚子去,顿时浑身上下暖烫烫的舒坦,至少能顶得一两个时辰!

    在冀州边境的时候,虽然有寨墙破屋挡风,可每天一家几口,说不定才有这样一碗粗粮填肚子,什么一天两顿,什么一人一碗,更是想都不用想,每日每夜的都是饿得眼睛都发绿,恨不得连地上的冻土都搓起来吃了!

    更不必说还有多少穷苦的人家,连破屋都没有,同样也就是靠着挖地窝子出来栖身!

    就是靠着这吃食上给的得厚了些,这么多流民才能在进入了征西境内挨下来。虽然还有一些在路上撑不住冻死的,可这些流民早就麻木了,在每一年的冬天的季节里,就算留在原本的家中,正常来说,十个人是起码要死一两个的,一些老弱甚至不为了拖累家里的年轻人,趁着自己还能走动,就半夜悄悄自己进了山!

    现在还算是多全活了些……

    对于征西,这些逃难的流民也感觉有些奇怪。至少和袁绍之间的关系,不用说是奇怪的了。不过却不关他们这些边地小老百姓的事情。他们所关切的,还是自家切身,能不能在这个世道多活几年。

    入得征西境内以来,征西麾下派遣了不少的精壮兵卒直接进入了他们队伍当中,以为统领。有这些兵卒主持管理,也就少了许多流民队中惯常弱肉强食的事情。

    虽然每日驱赶他们做这个或是做那个事情,也需要在白日内在雪地里面东奔西走,搭建棚屋或是挖掘地窝什么的,可是也都有些照应,每日分发下来的杂粮粥说多少就是多少,基本上没什么克扣的,也未曾掳掠流民队伍当中女子,因此约束得虽紧,还有时时刻刻都要遵守的什么所谓的“卫生条例”,但是这些流民也没有什么意见。

    这种时间,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更何况征西给吃给喝,吩咐什么就做什么就是。

    虽然这些流民未必懂得看这些征西兵卒究竟怎样的甲坚兵利,但是随随便便就能调配运输来一车车的粮草和各类物资,就已经足够证明征西是有多么的富庶了。

    反正这些流民就算是在冀州幽州,也多半都是是依附着各处堡寨豪强求活,如今换一个明显比起之前的那些士族豪右更加厉害的征西将军斐潜依附,对于这些习惯了劳苦困顿的流民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早些来的流民当中,一部分比较精壮一些的已经收编往内迁移,而留在这里的,基本上都是一些后来的,以及不怎么适合继续长途跋涉的人员。

    正因为如此,现在在上党太原左近设立的流民收纳之所,看起来还算秩序井然,没有什么骚乱。

    张辽带着张绣,还有二十几名的亲卫,站在不远处一个山丘之上,凝神看着眼前一切,神色还算是满意。虽然天气着实有些冷,但是周遭亲卫却没有一个显出缩手缩脚的模样,在张辽身边站得笔直,就连身上的铁甲染上了风雪也不会多抖两下。

    此时此刻,一名管着收容流民营地的军中司马正恭谨向张辽回禀:“启禀校尉,这些时日,新到了流民合计一千三百二十六人,夜间熬不住冻死了有四十七人,皆是老弱。每日每人给足两顿稠粥,还有些热汤供应。每个时辰都有兵马巡营,但凡有不法者,皆就地惩处!”

    “约束得还算是不错!”张辽点了点头,说道,“好生看着,接下可能还有流民会来!虽说天寒地冻,时疫不易生发,但是该有的规矩一点都不能松懈!”

    军司马拱手应下,然后退下不提。

    张绣在张辽身侧,看见张辽神情多少有些落寞,不由得问道:“校尉,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张辽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微微呼出一口气,说道:“没什么,只是听闻雁门一带也遭遇了雪灾……如今已经是十户九空了……”

    张绣听了,也不由得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要怎么说。

    “没事,某也就是偶然想起罢了……”张辽倒也没有伤怀多久,说道,“至少我们这里还算是不错!对了,前些时日来的那个……嗯,许攸许子远,现在还在壶关么?”

    “呵呵……”说起这个许攸,张绣也忍不住发笑,笑了几声之后说道,“校尉,某是真没见过这样的人!据说在驿馆之内,只见那些有带礼物来的,空手而来的一概不见!还有,真是眼都长了手,见不得什么好东西,听说前两日见到了贾使君的马车,竟是觉得好,然后也厚着脸皮生生要了去!”

    “哈哈哈哈……”张辽也是大笑,然后一边拨转马头,一边说道,“若是袁大将军麾下皆为这样的人物,我们也就放心许多了!不过也不能小看了这个许攸许子远,或是用的轻敌之计!而且这个家伙,在壶关流连不去,据贾使君说,其手下每日借着各种由头在壶关周边转悠,多半也是在查勘地形和我等军备情况!”

    张绣挑了挑眉毛,有些惊讶的说道:“某还以为这个人就是个贪财之辈呢!不过我们现在都在外面,这家伙就算是在壶关周边怎么看,也是没有用!只不过这个天气,儿郎驻扎在外,多少还是辛苦了些……”

    “再过几天就是了……”张辽打马向前,说道,“主公已经派了人马前来迎接,这个许攸许子远也不能再拖延多久了,定多是待这几天也就差不多了……不过这些时间让儿郎们多注意一些,哨探也往远处放,但凡有刺探军情的,一律格杀勿论!”

    张绣也跟着,朗声应道:“这是自然!”

    冬日的时间虽然难熬,但是毕竟春天就在不远的地方了,征西治下如今眼见越来越好,这些暂时的艰辛又能算得了什么?

    雁门,北地,冀州,天下,这几个字眼在张辽心中翻腾着,不知怎的,张辽忽然觉得自己和征西将军斐潜之间的差距似乎是越来越大,虽然说原先的情谊依旧没有减少分毫,不过当下的征西将军斐潜,确实已经远远的超出了许多人……

    有时候张辽会忍不住将自己和征西将军斐潜进行比较,却发现若是自己来做,定然不可能做到像今日这番的成就的。

    至于温侯么……

    实话实说,也是多半不能。

    这种感觉就像是原先只是一个跟在身边的小兄弟,结果转眼之间就变成只能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渐行渐远的背影了。

    难受么,多少有一点。

    张辽长啸一声,口中吐出一条长长的白烟,消散在空中。不过只要能平复北地,重拾雁门,他张辽就算是拜倒在原先这个小兄弟脚下又又何妨?

    勉力跟上去罢!至少目前来看,这个方向并不差!



    司隶,巩县。

    吕布冠带俨然,端坐在节堂当中,听着陈宫回禀近来措置之事。

    比起才到司隶的时侯的被人驱赶的颓废模样,当下吕布已然是换了一个相貌一般,脸上神采熠熠,尽显得意张扬的色彩,言辞举止之间,更是洋溢着强大的自信。

    在这个时侯,吕布似乎才重新体验到了独当一方重镇的威风权势,比起之前惶惶的流亡生活,要看那么多人脸色过活,甚简直强到了天上去。

    吕布宦途起起伏伏,也算是经历丰富,虽然之前也在河洛统领过兵将,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京官,但总有这个或是那个的上司管辖着,有时候就连伸个胳膊伸个腿都不顺畅,而现在,虽然地盘并不是粉黛,但如今被皇帝陛下亲自加持了河南尹之职。因为东汉的政治中心东移,所以河南尹这个天下第一郡守的位置基本上都是及其重要的人物才能获得的,吕布自然感觉到了权势极重,也有了一等一的民政军事一把顶级抓封疆大吏的感觉。

    有了皇帝陛下刘协的给予的光环加持,吕布的声名并没有像是后世三国演义当中那样的不堪,反倒是有些否极泰来起死回生的状态,加上河南尹当中有天下第一的京都雒阳,虽然是被败坏了,但毕竟还是天下的重心,颇有些后世的京都市长的感觉,比起任何外省的高官都要大上三分!

    如今吕布一声号令,河南尹的大小官吏便束手领命,听他调遣行事,这其中的甜美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上有皇帝陛下刘协的加持允诺,下有河南尹上下官员的支持合作,吕布真心觉得这几年当中的辛苦,并不是一件坏事了,甚而还有一些苦尽甘来意气风发的感觉,没有这些年苦头,哪有当下的高位?

    此时此刻,陈宫正在有条不紊的叙述这几天的事项和最新发生的一些变故。陈宫原本才华就不差,对付这些行政公文之类的自然毫无问题,说起来也是条理分明,清晰准确。“……偃师之处,虽然已经传了公文过去,但是其守将毕竟是杨氏之人,估计不会投降,唯有攻伐一途,但是近日连续下雪,左近道路均已封堵,只能是等到开春……此事暂且不妨,当下首要之事,便是军中粮草略有不足,调令之下,唯有缑氏拒绝交纳,多有怨言……”

    吕布冷笑一声,说道:“随他闹去!闹得越大,便是越好!”

    陈宫一笑,点了点头说道:“缑氏冥顽不化,咎由自取也是由他!不过某考虑的是否和偃师有关,又是否有杨氏在其后指使……”

    吕布思索了一下,说道:“杨氏已经是日暮西山,无非就是虚张声势而已。某倒是想看看,他们能从哪里变出来些人马大军来?难道这些兵马都能从天下掉下来不成?杨氏固然在经学之上令人敬佩,但是在军事上……呵呵,呵呵……”

    陈宫也是点了点头,并没有继续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虽然陈宫心里明白,杨彪肯定不可能安心就范,但是现在杨彪确实局面不佳,要不是天气原因,吕布早就将兵马推进到了雒阳城下了。

    即使是现在杨氏在背后动一些什么手脚,也未必能有什么效果,毕竟兵卒这种事情不是说拿根木棍插个枪头,就能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了,没有经过训练的兵卒上了战阵就是渣渣……

    而且真的杨氏和偃师等地有联系,愿意主动出击,岂不是让人更加高兴的事情?

    对比攻城战来说,吕布手下的兵卒肯定在阵地战上更具备优势!

    再说了,当下吕布如此振奋精神,信心十足的模样,岂不是他们这些幕僚所喜闻乐见的事情?陈宫作为跟随着吕布前来河洛的幕僚,多少也算是心腹之一了,当下起了烧冷灶的心思,毕竟吕布要是能顺利回返朝堂,重入三槐,他们这些跟随者的前途,还可限量么?

    当下陈宫便微笑着说道:“温侯说得极是……不过,杨氏之处虽无大患,但是属下无非担心还有略有反复而已……毕竟军事无常,这事情上,还是提前准备一些方为上策……否则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临时要调配也难免仓促……”

    吕布摆摆手说道:“周边还能有什么突发情况?哼,如今时势不同以往了,若是真有什么突发情况,某还省的少了些由头!这些自诩经书传家的家伙,若是真有些兵马武力什么的,也不会到今日这番的地步……”

    吕布说着说着,语气不由得流露出一些感慨来,毕竟他原先是在边疆,之前向往羡慕的便是朝堂之上的这些经书传家之人,一度极端的敬仰,而现在大汉三四百年的明暗规则似乎在开始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越来越是明显,导致了不仅仅是吕布,还有许多人的观念也渐渐的开始被打破,如今可以说大多数人都是正处于一个重新确立规则,新起人物还在互相卡着起跑位的阶段。

    这个时侯,胆子大的人,行事果决的人,甚而有些飞扬跋扈,个性强硬的人,便越是能在动乱变化的时候,取得最大的好处。而且军队人马也越来越重要,但凡对一支强军有足够影响力,在朝中地位就越稳固。

    陈宫听闻了吕布的话语,脸色不由得略往下沉了一些。毕竟陈宫出身经书之家,听闻了吕布所说的经书无用的话语之后,难免就有些不舒服。

    吕布根本就没有发现,或许是就算发现了也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某已派遣魏续走河内往并北之处连络征西,待开春之后便可东西夹击!杨氏若是聪敏,此时投降尚可多少保全体面,若是拖延,呵呵哈哈哈……”

    节堂之上,吕布忍不住畅然大笑起来,而一旁的陈宫,看了看吕布,无奈的附和着也笑了几声……

    ………………………………

    雪夜深沉,在这样的时刻,大多数的官吏也好,民众也罢,都是歇息了。暖呼呼的被窝在冬日寒夜之中简直就是最强大无比的封印之物,仅仅是脑海当中闪现出要掀开被窝这样的念头都是困难无比。

    平阳府衙之中,宛如儿臂般的火烛明晃晃的,将大堂之内的几人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之上微微的晃动着。

    斐潜据案当中而坐,翻看着往来的文牍行书,到了他现在这个地步,固然是可以将一部分的事情交代下去,让别人替他劳心劳力,但是有些事情斐潜还是需要亲自去掌握,去了解,甚至亲手去做得。

    战场之上,或许只靠着厮杀就可以了,但是下了战场,就不可能仅仅是凭借着厮杀了。所管辖的人马要分配在什么地方,各地储备粮草的变化,新招募的兵卒训练的情况,往来物资调配数量等等,都需要斐潜一一掌握,否则在进行决策的时候,难免就会出现想当然的情况。

    征西这个团队发展前程,已经不再是斐潜一个人的事情了,而是众人共同的目标。尤其是在军中,更显得紧密,原因无他,这么大的一个家当,将来要打的战,将来要用的人肯定是多了去了,而需要人手的时候总是自家的子弟让人更加放心些,就连军中司马之类的人员,也自然是贴心贴腹的更为好用,难倒上了战场的时候还要提心吊胆的考虑会不会被后面的文吏拖后腿不成?

    军中子弟,高层的自然不用说了,就连这些中底层的士官,但凡是想要上进的,肯定都会给予机会,甚至还有些补贴,不管是走文道还是走武路,都是支持和鼓励。

    “识字比赛和军中比武的事情都大体上安排妥当了……”荀谌缓缓的说道,“某亦给各军统领写了书信,不得徇私,否则严惩不贷……”眼下因为天气原因,大军基本上都是屯扎原地修整,这军中绝大多数都是精壮汉子,一旦没有什么事情来做的时候,肯定毛躁不已,正是推动认字和比武的最佳时机。这个项目从斐潜在平阳的时候就开始,一直到了现在也带到了各个地方去了。

    斐潜点点头,军中基层兵卒最看重的就是公平,私情什么的肯定是难免,但是若是做得太过分,闹将起来的话就失去了斐潜设置这样的比赛的本意。

    比武就不说了,检测队列相互配合程度,训练效果等等都是极佳的手段,虽然每次比武都会有些人员受伤,但去除了锋刃的木质刀枪已经是最大限度了,至于意外,多少难免,做好伤员治疗和后续疏导也就是了,基本上来说也都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在这个年代,对于基层的人命,都并不是太看重。

    识字和自误挂上钩了之后,也促进了军中识字率的提升。现在汉代识字率还是太低,如果不是斐潜这样搞出一个比赛模式的话,这些上马杀敌下马露鸟的粗糙汉子基本上是不会想着要学些什么文字啊加减啊之类的东西的,但是加上了排名的比赛之后,这些家伙就扛不住原先比自己弱势的家伙多认了两个字之后对于自身的蔑视眼神,嗷嗷叫着就算是咬着牙熬夜也要多背几个字……

    节堂之外,突然传来轻轻脚步响动之声。一名在门外值守的亲卫低低询问来人几句之后,进来通禀道:“启禀君侯,河东来人。”

    斐潜放下手中的文牍,让护卫放来人入内。来人一脸的风霜之色,身上还带着些残留的雪花,此刻入了堂廊,气温略有回升,便开始化了,随着脚步一滴滴落下,洒出点点的水痕。见到了斐潜,行礼之后从怀中内藏的革囊之处,掏出了封好的小竹筒,递送上来。

    斐潜接过,看了一眼,对着来人笑笑说道:“黄六郎,可是许久未见了……这一路也是辛苦了,下去用些酒肉,烧热了铺,好生睡一觉。回程之时,说不得还要辛苦你。”

    黄六郎连忙再拜,虽然神色依旧疲累不堪,却还是咧开了嘴,乐得都有些合不拢,连声说道:“不幸苦,不幸苦,有君侯的犒赏,如何谈得上辛苦?”

    斐潜点点头,挥挥手让其先下去,然后检查了火漆印记之后,拆开一看,皱了皱眉说道:“温侯派了人过来,已经到了东垣,不日就到安邑。”

    “温侯之人?来平阳?”荀谌也放下了手中正在批复的行文,哑然失笑道,“这倒好,东西南北凑齐了……”虽然多少有些说笑的口吻,但是也带了一些傲然出来。曾几何时,斐潜这里在大汉所有人的观念当中,就是一个边远蛮荒之地,现在却成为了各地诸侯竞相派遣使者的香饽饽,这前后的转变,就是荀谌这个先驱者的骄傲。

    斐潜看着荀谌,说道:“友若以为温侯来人,所为何事?”

    荀谌琢磨了片刻说道:“多半是为了河洛而来。”

    “嗯……”斐潜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自己都觉得有些搞笑,“袁大将军来人,平东将军来人,弘农杨氏来人,再加上这温侯也来人……这真是……”无奈也罢,好笑也罢,当下的情形确实让斐潜感觉到了颇有些春秋战国时期的味道。大汉王朝依旧顶在头上,跟个门帘似得,私底下各自算各自的,诸侯之间就像是一个个独立出来的小王朝,这样的情形不就是跟周王朝当初一模一样么?

    东西南北打麻将……嗯,错了,东西南北贺新春……嗯,好像也有些不对,管他呢,斐潜干脆下令道:“让人把驿馆的墙敲了,将左右的院落都腾出来,给这些家伙安排进去!既然来了,干脆就面对面放到眼前,也好过偷偷摸摸失了气度!”平阳原先的驿馆并不大,住了两家人马之后就有些局促了,现在是四家一起来,肯定装不下了。

    荀谌大笑,说道:“主公理当如此!这天下,征西将军仅此一号,别无分家!”

    斐潜也笑了起来,这下,真算是热闹了……



    平阳左近,虽然依旧是冰天雪地的气候,但是几处军寨,已经开始营建,最近的一座,便是比邻黄氏工房区域的军寨,大队人马兵卒农夫奴隶,正趁着农闲时期,忙忙碌碌的在赶着工期。

    在这个年代,并没有所谓的打桩加固地基一说,一般来说就是先将地面平正夯实,加上条石作为地基,垒土围墙,最后铺上青砖胶合起来,便算是完成军寨坞堡一类的外围建设了。

    原来作为平阳一带的防御体系,除了依靠原本的平阳小城之外,基本上就剩下一个城西北山区之类的一个训练军营了,其余的基本没有。

    作为一个普通的城镇,这样的防御体系基本上就是够用了,而对于日渐庞大,人口逐渐汇集的不断上升发展的经济都市来说,仅有的二环城墙依旧不能覆盖全数需要保护的区域,并且据城而守的策略,对于城外的经济设施来说,损伤还是太过于大了一些,因此从几个方面来考虑,斐潜便最终决定将平阳的防御体系扩大一些,覆盖到周边。

    若是普通郡县,作为郡守要进行这么大的工程量,肯定先要和当地的士族豪右通个气,然后再汇集各项物资人力什么的,才能动工修建,但是这是在并北,是在斐潜受封的领地之上,斐潜的意志便是这里的一切,再加上往来平阳的商人们也更希望平阳永远繁华稳定,因此修建这些军寨坞堡,几乎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

    唯一有些意见的,便是整天在高调宣讲着要休养生息,要鼓励农桑,要还赋于民的那一部分的儒家子弟。

    从冀州和幽州而来的流民,加快了整体建设的速度,这些放着不管的就是一群祸乱地方的乌合之众,但是只要在其中加入了兵卒进行约束,这些流民很快就被统合起来,出卖气力获取每日的口粮,不仅次序井然,甚至还对于征西斐潜感恩戴德起来。

    不抓壮丁,不掠妇孺,给些活干,给口饭吃,对于这些流民来说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再加上组织的兵卒还说将来可能会按照人丁分一些田亩可供耕作,那简直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情,怎么能不喜出望外?

    一队兵卒,便在这样忙碌的大工地之间穿行而过。为首一名骑兵高举着一面旗号,上书大大的一个“吕”字,正是吕布派遣过来的魏续到了。

    除了两三名插着认旗在前方引领的征西军中的骑兵之外,其余的多数都是跟着吕布南下的并州老兵,此时此刻在这风雪漫卷的天气里,似乎也习惯了这样寒冷,非但没有缩起脖子还颇有兴趣的四下看着。征西将军的军马实力,对于魏续这些人来说,在这并州一隅之地着实算得上是一个庞然大物了,这么些个军寨,说建也就建了,在看看巡弋的兵卒身上手上的兵甲器械,再低下头看看自家穿的拿的,再看看魏续的那张脸,原本见到了繁华荆襄的兴奋,似乎也在渐渐的淡去。

    军马在雪地上缓缓行军的声音,除了一片沙沙之声之外,队列当中,说话的人渐渐的也少了许多,包括统领魏续,也一直阴沉着那张脸。

    往日魏续,总是大大咧咧的,一起行军的时候,总是老子天老子地的,跟兵卒们一起在马背上大声咒骂着着老天,咒骂着着天气,咒骂着敌人,甚至咒骂上官,也是全然没有架子的一个统领,虽然显得有些粗野,但也比较受普通兵卒接受,毕竟感觉上比较接近一些。

    往日里行军中,跟着魏续一起咒骂,一起大笑,甚而一起起哄,再难走的道路也不觉得怎样,可是今日从临汾出发之后,越是接近平阳,魏续的脸色就越发的难看,沉着脸就跟被风霜冻结了一样。

    普通兵卒并没有揣摩魏续心思的想法,大多数的人在看到了平阳红色的外墙的时候,也顾及不了看什么魏续的情绪了,都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欢呼!

    天寒地冻的,有什么比赶到了地头,然后好好的烤烤火,喝上一碗热汤,再钻进被窝昏天暗地的睡他娘的一觉,便是神仙也不换!

    魏续不由得抬起头,纵然是心中略有不快,但是真正亲眼见到了平阳城之后,依旧不由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的吐了出去!

    使者出使,往往不是代表其个人,而是代表着其身后的势力,若是魏续单独来见征西,也断然不敢有什么奢望征西会派人相迎,但是当下他是代表着吕布,这岂不是等于是落了温侯的颜面?

    眼前的这一座城,雄伟谈不上多么雄伟,但是繁华两个字却像是从心里蹦出来,砸在了自家脑门上一样,让魏续有些恍惚,原本无人前来迎接的心中那些不快,不知不觉当中也缩减了起来。

    “魏将军!枣从事已于城外相迎!”虽然魏续只是一个不入流杂号的偏将军,但是没人去计较这个,叫将军至少好听不是么?

    魏续一愣,顺着领队的征西骑兵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名文士打扮的官员披着玄色大氅,正带着些人手,站在城门之外,见到了魏续投过来的目光,微微笑着,拱了拱手,带了人慢慢往前迎了上来。

    魏续沉吟了片刻,将一声嘀咕压在了喉咙里,低下头,甩蹬下马,迎着枣祗走去。其余跟随魏续而来的吕布兵卒也跟着魏续下了马,在道边列队。

    “君侯事务繁忙,未能亲自远迎,令某前来,还望将军恕罪。”枣祗走到了魏续面前,拱手见过了礼,笑呵呵的说道,“将军远道而来,君侯不胜欢喜,已在城中安排了住宿之处,供将军休憩,以去劳顿。若有什么需求,也尽管吩咐就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魏续连忙也拱手还了一礼,说道:“不敢不敢,多谢枣从事。”

    两人相互谦让了一下,然后并排往城内走去。

    魏续随从兵卒也跟在魏续身后,一同往城内走去,刚过了城门,就不由得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声响,什么“哇”、“看这个”、“那边”等等的词语不停的蹦跳出来,使得魏续脸颊都有些抽搐起来。

    和绝大多数县城不同,平阳这个城市是在斐潜一手规划之下恢复重建的,再加上其他郡县所没有的卫生管理条例,因此带上了不少后世的规划的平阳城显得尤为整洁,甚至比起京都来说,也都是强了不少。

    想想看,就算是到了后世被鼓吹到天上去的我大辫子朝的京都,依旧是骡马汇集,土路黄沙,乞丐垃圾混在一处,更不用说墙角巷尾粪便尿液到处都是,能有什么好味道?

    而在平阳,却显得那么的干净整洁,就算是来来往往的普通民众,也是如此。这得益于平阳民众有了洗澡沐浴的习惯。

    在经历了一次瘟疫洗礼之后,在原本郊外挖出来的那个临时的石灰水泡澡池子不仅没有被填上,反倒是填上了石板修葺成为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大水池。在这个年代,瘟疫是极其可怕的事情,普通平阳百姓突然觉得,这样一个掺杂了石灰水的水池可以减免瘟疫的威胁,是不是也可以免除其他的疾病呢?

    洗澡这种特别的水就可以祛病,当这样的说法传开的时候,让斐潜也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从某个方面来说,个人卫生的提高,确实能减少细菌温床,减少患病的可能性,因此斐潜不得不重新让张云调配了加入水池当中石灰等的配方,减少了石灰石的分量,加入了木炭细末等,要不然没等瘟疫爆发,可能就已经是一大片皮肤被腐蚀的疾病爆发了……

    魏续稍微用力踩了踩脚下的石板,然后左右张望,这样的灰白石板从脚下一直往远处延伸出去,显然是所有街道都是如此。街道两侧都是新建的木砖阁楼,基本上都是各类的商铺,大部分都是两三层的,还有几个四五层的,各家各户长长的各式各样的招牌支出来,在半空中摇晃着。

    在街道上行走的人,也是从容安乐的神情,见到了兵卒行进,也不躲不避,大大方方的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魏续知道,这一点很难得。这说明在征西这里,兵就是兵,而不像其他的地方,兵卒还兼职了些其他职业……

    时不时有店铺里面的掌柜老板,又或是经过的文士,甚至有些年长的农夫,见到了枣祗之后,纷纷停下脚步,拱手见礼,使得魏续也不由得升腾起了些与有荣焉的感觉,对于原先看枣祗有些年轻的嘀咕早就抛到了云外。

    “征西将军……”魏续轻轻感叹了一声,“果真了不起……”之前略有的不快,在这一刻不知道为何似乎被消磨的差不多了,征西确实强,确实有资格骄傲。

    不知不觉当中,枣祗在一个小院前停了下来,笑呵呵的说道:“魏将军,到了。此处便为魏将军临时住所,以供休憩。但有所需,魏将军尽管吩咐就是,在下还有公务未了,就先行告退了,还望魏将军海涵。”

    枣祗说完,又叫来了这里的管事,当面交代了一些事项,然后才拱手告辞。

    魏续知道也不可能当天来了就能当天见,又不是什么紧急的军务,当然要看征西将军斐潜的时间安排,因此也没有什么意见,送走了枣祗之后,便让管事带着手下兵卒进院安置。虽然说魏续手下兵卒不少,但是大头兵也不会要求什么单间大床房什么的,有个火热热的大通铺就可以让这些兵卒舒爽得直喊雅蠛蝶了。

    魏续到没有立刻就休憩,而是解了盔甲之后,穿了身便装,带着两名护卫,在院子前前后后走了一圈,查看了一下,多少心中有个数之后,才回到了院前,还没等进屋,就听到院外一阵脚步声传来,然后小院的管事走了过来,拱手说道:“魏将军,驿馆东院之客来访。”

    “驿馆东院?”魏续挑了挑眉毛,说道,“谁啊?”

    “据闻乃是杨侍郎……”小院管事说道。

    “杨氏?!”魏续眼珠子一鼓,“可是弘农杨氏?他来这里干什么?”天下杨氏莫过于弘农杨,所以魏续一听到是姓杨,就想到了弘农杨氏。

    小院管事有些尴尬得说道:“这个……小人只是个小小的管事,这个……小人就不得而知了……若是将军不方便见,小人便回了就是……”小院管事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官吏,根本不知道河洛之间的事情,更不可能知道吕布和杨彪两个人的矛盾了,见魏续情绪有些不对,下意识立刻开始推脱。

    “哼!”魏续大步向前而去,“某倒要会上一会!看看弘农杨氏如何威风!”

    院前,杨修袖着手站着,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他倒是真不知道吕布来人,只是听闻又来了一队使者,便主动前来看一看,拜访一下,毕竟杨氏名头也还是不错,保不准可以拉扯上什么关系不是么?

    杨彪处境堪忧,加上又被征西攻下了陕津和陕县,简直就是一根刺扎进了弘农后背之上,又疼又难以处理。

    打,肯定暂时是打不赢了,那么就只能是求和。

    杨修亲自过来,也就是表达出充足的诚意,却没有想到才到了两三天,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的使者……

    平东将军曹操的使者!

    大将军袁绍的使者!

    这是都约好了要到这里来过新年不成?

    杨修只能是勉力保持着从容,竭尽全力的去探知这些人的来意,究竟和杨氏有没有什么关联……

    还没等杨修探查出个一二来,听闻是又来了一队新的使者,于是便来打个招呼,看看究竟,结果迎面就冲出来一个络腮胡子膀大腰圆的军汉,穿着皱巴巴的一身战袍,带着浓郁的,酸爽十足的气味,窜到了眼前,咧开络腮胡子的大嘴,唾沫从发黄发黑的牙齿缝隙之间喷涌而出:“杨家小儿,汝来此作甚!”

    魏续颇有些不屑的盯着眼前的这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小伙子,看着他熏香抹粉的样子,看他细皮嫩肉的相貌,看着他细胳膊细腿的模样,心中暗忖就这样的麻杆身段,老子一个能打十个,便毫不客气的呼喝出声。

    杨修纵然修养再好,此时也有些挂不住脸,缓缓的收了笑容,盯着眼前莽军汉,有些后悔怎么没有等打听清楚再过来,但是眼下再想这些也是无用,只是说道:“汝又是何人?”

    “某乃温侯麾下,常胜将军魏稚长是也!”魏续瞪着杨修吼道,唾沫星子四溅。魏续在说自家官衔的时候吞掉了一个“偏”字,反正他娘的在外人面前,至少在杨氏面前不能堕了温侯的气势!

    “温侯?!”杨修不由得一愣。

    一时之间,一种难以描述的氛围便在两个人之间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