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诡三国 > 全文阅读
诡三国txt下载

    斐潜在阴山的平静休闲并没有能够持续多久。就在斐潜还准备一边欣赏一下阴山春季的景色,一边在阴山周边查勘一下屯田和民生等事务的时候,接到了一封从平阳送来的情报,说是水镜先生从河内而来,已经过了河东地域,很快就将抵达平阳。

    “水镜先生?”

    司马徽对于斐潜来说,倒是有些情分在的,这个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因此听闻水镜先生要来平阳,便第一时间报到了斐潜这里。

    但问题是,水镜先生司马徽不是应该在荆襄么?而且还是从河内转过来的,不知道和温县的那个司马有什么联系没有?

    当年温县的常林投奔了斐潜名下之后,斐潜也有动过温县司马的念头,但是让常林去探听了一下,结果听闻司马一家全家搬迁了,说是往东,可能是去冀州了,斐潜在不免嘀咕几句之下,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难不成司马一家投袁绍了?

    对于已经有一些改变的历史,斐潜也是越来越不敢确定什么了。

    这个时刻的袁绍,不管怎么说依旧是老大,而华夏人押注的习惯,不都是压在实力最强的哪一方,然后同时又和老二老三眉来眼去,表示我心中还有你……

    所以司马一家要是真的投了袁绍,也不是说不过去。

    不过,这个水镜先生司马徽,来平阳做什么?

    斐潜拿着手中的情报,翻来过去看了好几遍,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水镜先生仆从者十人,随者一,年少”,仆从什么的就不管了,倒是这个追随者是谁?还年少?

    猪哥?

    当斐潜脑海里蹦出了这个的时候,顿时就有些小小的不淡定了,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将自己代入到猪哥的身上?要帅气比三国第一帅哥还要帅,要有才比三国最强智囊还有才,要神通要比获了天书的还灵通,全方位无死角光环护身,就算是死了依旧可以吓退千军万马,还有比这样的人物更有代入感的?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人心中佩服的三国人物就不再是猪哥了,甚至也不会特意追求什么代入感了,而是更关注于这一段历史折射出来的五彩华光。

    不过么,虽然现在斐潜也不过分的崇拜猪哥,但是毕竟是活的猪哥啊!

    可算是见到活的猪了……

    斐潜立刻召来了常林和赵云,吩咐了一些关于后续阴山的事项,便带着马越往平阳赶。马越也算是在阴山好长时间了,也该轮换一下,让马家父子可以相聚一段时间,算是一种人文关怀吧。

    虽然斐潜想要立刻就赶回阴山,毕竟汉代没有飞机也没有动车,所以个人主观意愿想要快些,但是实际上也快不到哪里去……

    就像是有些事情,根本急不来,急也没有用,种子播撒下去,唯有等待成熟。

    有谁比斐潜还清楚已经是步步逼近的小冰河时期的危害?

    增加亩产,或是引进马铃薯,甘薯等高产量植物,是保证粮食产量,确保有充足的热量供给人体御寒的一个方面,而另外一个方面则是需要大量的保暖物品,包括植物绒和动物绒。植物绒自然就是棉花,而这种植物,虽然斐潜一再强调,一再派人出去寻找,但能不能找到,也是要靠运气,就算是遭到了,到时候要从一点点种子,变换成为大规模的亩产,再到成衣,没有两三年根本不可能,未必能够赶得上需求,所以当下动物绒毛就尤其重要,斐潜之前制造出来的羽绒服和毛衣,都是一点点在为了真正寒冷到来做准备。

    而论蓄养动物,当下的农耕民族在这方面确实不如游牧民族,所以尽可能近交远攻,笼络一部分,打击另外一部分,就成为了斐潜对待边境胡人的战略。

    也不是说赵云目光短浅,只不过没有了千年来的历史积淀,谁也看不远而已。

    紧赶慢赶,还是没有来得及赶在司马徽的前头,等斐潜到了平阳的时候,司马徽已经抵达了一段时间。

    司马徽没有住在平阳城中,也没有住在荀谌为司马懿特别准备的城郊小院当中,而是住在了守山学宫之中……

    嗯。

    有意思。

    当然,司马徽宣称,是自己喜欢和年轻学子多交流,也喜欢桃山之上桃花盛开的景色。

    今年天气比往年还要更寒冷一些,桃花也开得晚了一点,当下正是桃花灿烂之时,坐在瓣瓣桃花缤纷如雨之下的司马徽,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正和几名学子纵古论今,也显得有几分逍遥自在,自得其乐。

    “大汉征西将军至!迎!”

    “免!”斐潜几步跨了近来,伸手制止了众人的行礼,然后拱手向司马徽拜道,“未能亲迎水镜先生,潜失礼了!”

    “好好,将军军务繁重,岂有失礼之说……”司马徽笑呵呵的说道,“荆襄一别,已是经年,如今将军风采,更胜当年啊!好,好!”

    水镜先生司马徽和几年前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变化,虽然须发比之前更白,脸上的皱纹也更多了一些,不过面色依旧红润,说明身体还是不错的,要不然也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折腾。

    几名前来请教经文,或是有什么其他心思的学子,知道两人必然有话要说,便机警的连忙向斐潜和司马徽告退,司马徽随口说了句“好好”,然后便唤了一声,“二郎,代老朽送一送……”

    几名学子连连称不敢,但是在司马徽身后一旁立着的一个年轻人却走了起来,四平八稳的颌首拱手,然后伸手相送,倒也是风度翩翩……

    莫非?

    不过么,司马徽唤他二郎?

    猪哥有个哥哥,然后也有个弟弟,这个二郎莫非就是猪哥二郎?

    斐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头一个印象就是俊秀。

    眉眼细长,宛如柳叶,天庭饱满,气色红润,鼻直若悬胆,脸庞若朗月,加上长袖翩翩,纶巾博带,真是一副才子好相貌。

    “这位是……”斐潜不由得问道。

    司马徽呵呵笑了笑,说道:“此乃建公之次子也……”

    “啊?”斐潜愣了一下。建公是谁?哦,原来此二郎非彼二郎,不是猪哥,而是女装大佬啊!

    或许是斐潜目光之中不经意的流露了一些什么,正在送客的女装大佬细长的眼眸流动了一下,却依旧笑容可掬的将几名学子送出了门去。

    “不知水镜先生前来……”斐潜收了收心情,转头问司马徽道。既然不是有几分露水交情的猪哥二郎,多少有些小失望,毕竟这一位女装大佬是真大佬,在历史上真心屌长,不敢惹,不敢惹。

    司马徽难得的收了笑,有些沉重的说道:“唉……老朽听闻蔡公身故,悲痛不已,故而前来吊唁……哦,此处还有庞德公托老朽带来的书信……”

    斐潜连忙起身,恭敬的双手接过书信。庞德公在书信当中也是缅怀了一下当年和蔡邕的交情,很是惋惜蔡邕早逝,也同时表示自己年龄很大了,这些年腿脚每到阴雨寒冷的天气就会红肿疼痛,着实难忍,不利于行,实在是有心无力,不能前来并北,所以就托了老友司马徽前来云云……

    庞德公这是风湿病啊!

    斐潜微微叹息一声,这种病就算是在后世也是很棘手的慢性病,更不要说在汉代了,针灸热敷或许能解一时之苦,想要根治确实是难……

    对了,给黄忠治病的张仲景应该还在荆襄吧?或是在长沙?

    “庞德公之苦,痛在潜心也……”斐潜说道,“水镜先生,潜记得一人,唤为张机张仲景者,擅灸针之术,此时应在荆襄,或可缓庞德公之疾苦……潜即刻便令人前往荆襄,寻访此人,至鹿山为庞德公诊治……”

    司马徽连连点头说道:“好好,子渊有此心便足矣……”这年头,好医生难找,找到能对症的好医生更是艰难,加上张仲景是在建安年间大瘟疫时期才声名鹊起的,所以司马徽也没有太过于在意。

    两人正说话间,女装大佬从外面回来了,拱手重新见过礼,便默不作声在司马徽身后立着,一副持弟子礼的模样。

    斐潜实在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好好……”司马徽呵呵笑着挥了挥袖子,重新介绍说道,“来,二郎,见过征西将军。一路而来,不是多有感概么,怎么如今见了,反倒是拘谨了?”

    “见过征西将军……”司马懿也不扭捏,上前两步,拱手一拜,“早闻将军大名,精于谋略,巧于战阵,着实令人敬佩不已。将军谋战,精妙无比,先如城濮,退而诱胜白波,后如颖北,援匈奴退鲜卑,今如鄢陵,巧腾挪定三辅。懿实拜服,今日能见将军,实乃三生有幸。”

    司马懿的话才说了一半,水镜先生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就僵了一下,但是转眼之间又恢复了正常。

    斐潜笑笑,起身和司马懿还了半礼。以斐潜现在的身份,就算是不还礼也不算是什么过错,但是看在水镜先生的面子上,多少还是照顾一二。

    司马懿短短的一段话,听起来似乎不错,但是实际上一琢磨,完全不是个味道。当然,表面上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只不过延伸出来的含义么,斐潜心中盘算着,这是有几个意思?

    三层?

    不,不止,四层,也不是,应该至少有五个方面的含义,嗯,或许还有第六个方面的……(本章说注)

    只能说不愧是女装大佬么?

    惹不起,惹不起。

    算了,不说了。说赢了,没意思,说输了,没面子。

    斐潜笑着,完全没有接司马懿抛过来的话题。

    不过么,司马懿年轻的时候是这样的?不是说鹰视狼顾,心思深沉么?不过按照现在的年龄,似乎也说得过去,谁还没有年轻气盛的那几年过?

    见斐潜完全不答话,似乎是完全听不懂,又像是全数笑纳了一般,司马懿也略有些无奈,总不能继续干耗着,便拱手拜过退了回去。

    斐潜笑着,又闲扯了几句之后,便点点头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水镜先生一路多有劳顿,不妨好好歇息几日,若有所需,直便吩咐就是!潜过两日再来拜会先生。”说完,便拱手告罪,起身准备离开。

    “好好!”司马徽依旧是满面笑容,似乎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站起身来,要送斐潜。斐潜自然不允,两个人谦让再三,然后司马徽送到了室外,便算是尽到了礼数,再送斐潜死活不肯,也就罢了。两人又站在室外石阶上聊了两句,方再次作别。斐潜到院门之处,回身再拜了一下,司马徽回了一礼,整个告辞的流程才算是正式结束。

    等到征西将军斐潜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司马徽才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然后背着手往室内走,斜了一眼司马懿。

    “叔父……”司马懿见状,心中略有有些忐忑。

    “好好,平日里到没发现,二郎倒是口才了得,牙尖嘴利啊!”司马徽坐下之后,呵呵笑了两声。

    司马懿其实也有一些后悔,只不过之前斐潜看着他,流露出来的那种失望的眼神,让年轻的司马懿心中很是不爽,所以才一时忍不住,借着拜见的机会,绵里藏针的刺了一下斐潜。不过做都做了,后悔也是没有用。

    “叔父,我看这个征西将军,也未必能领会我话中的含义……”司马懿表示,自己还是可以的,至少抢救一下依旧可以推个塔什么的。

    “好好,你小子……”司马徽摇头,然后说道,“你知道方才征西将军在室外说了什么话么?”

    司马懿微微有些色变,但是依旧是存了些侥幸的心理问道:“什么?说了什么?”

    “称赞你聪慧明信,贤德有才,大有季札之风!”司马徽摇了摇头,“如何?不错吧?得意么?”

    “季札?这……”司马懿瞪了瞪眼,不由得有些结舌。这个征西将军,竟然真的如此犀利?



    一时之间,两只马都有些无言。

    良久之后,司马徽才叹息了一声,说道“王莽之时,始更之际,天下散,礼乐分崩,典文残落……幸有光武中兴,又爱经书,未及下车,先访儒雅,采求阙文,补漏缀逸,方有五经博士,传授各家经纬,范、陈、郑、杜、卫、桓等,继踔而集,是何等之文盛啊……”

    司马徽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想象着当年的情形,过了片刻之后才缓缓的说道“昔时,易有施、孟、梁丘、京氏,书有欧阳、大小夏侯,诗有毛、齐、鲁、韩,礼有大小戴、庆氏,春秋有严、颜等,诸位大儒,洋洋一堂,坐灵台而望云雾,启辟雍而讲经学,诸懦执经问难于前,冠带缙绅之人,桥门而观听者,以亿万计之……济济乎,洋洋乎!何等之荣耀啊……”

    “而今……”司马徽转头看向了司马懿,“存之几何?”

    司马懿默然。

    “且不言诗……”司马徽将《诗经》先排出在外,因为《诗经》这个万一,在汉代这些学习经文的人眼中,就像是启蒙书卷一般,尤其是毛氏诗,更是在民间广泛流传,甚至乡野里面认得几个字的都能说上几句,因此基本上来说谁都知道《诗经》,不懂《诗经》的就是等同于文盲一般。

    “……世家之中,以书论之,唯有杨氏;以易论之,唯有荀氏;若以礼论,以马氏所长,传于卢郑二人,今卢公寂,便仅余郑氏;若以春秋论,唯蔡公之全,今传于斐氏……其余各家,亦习经书,或无传承,或不名者,何也?”司马徽闭上眼,声音越发的低沉,“一则家族变故,二则所授非人,三则无书传承……且问二郎,司马氏可有一条占优?今河内之学,诗书礼易,尽归郑氏,长此以往,司马氏又何以立足?汝天资聪慧,历来沉稳,怎么今日……”

    司马懿低着头,半响之后方说道“……侄儿……错了。”司马懿也不太清楚为何在察觉了征西将军斐潜那有些失望的眼神之后,心中莫名的怒气从何而来。或许是在家中被称赞习惯了,结果见了面觉得被冷落了落差较大?又或是因为叔父比父亲更好说话,所以原本被压抑的性格就暴露了一些出来?

    郑玄不仅在礼经上擅长,甚至还涉足尚书、春秋、易经等等,而且还古文今文融汇一处,自成一派,被称之为郑学。严格讲起来么,郑玄虽然师从于古文经学的大儒马融,却走得偏向于今文经学的路子,导致马融在郑玄学完准备离开的时候,隐隐察觉有些不对,便派人去准备将郑玄抓回去,结果没抓到……

    今文经学原本就是各家大儒自己阐述、解释经文大义,以书面或是口授的形式,传授经书的一种方式。而当下郑玄所做的事情,其实也宛如先年的那些今文经学的大儒一样,在给各种古文经学做注释,虽然去掉了一些今文经学什么谶纬的东西,也一方面也让这些古老深奥隐晦难懂的文字可以更容易被人所理解,但是在一定程度上掺杂进去他个人的思维和观念,或是他个人对于某些经文的解释和注解,这在司马徽眼中,基本上就和古文经学的叛逆者没有什么两样了。

    你郑玄可以说这一段经文我个人是这么理解的,大意是什么什么,没有错,但是不能不讲为什么要这么理解,是根据什么来理解的,结果这样一省略,就导致很多人以为经文就是应该按照郑玄所说的那样来理解,这不就是和当年口述经文的那些误人子弟的今文经学大儒一样了么?

    司马徽想要扭转这样的局面,但是汉代人比较务实,就像是后世那句话,你行你上啊,不行别bb,司马徽要抢过郑玄的话语权,却发现自家手中什么硬货都没有。

    大多数人其实都知道,郑玄的学问未必全数都是对的,可问题是在郑玄这个地方方便啊,有易经的问题,可以问,有礼学的问题,同样也可以求教,尚书的,春秋的,都可以询问,而不用像之前那样,要辗转各个郡县,然后找各个不同的世家,这样两相一比较之下,自然更多的人愿意汇集到了郑玄的名下。

    而这些人汇集而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未来大多数的潜在官吏,都师出郑氏!

    汉代经学,就是官职的隐形阶梯。

    造成这样的局面,肯定不是汉武帝愿意看到的,所以光武帝就干脆连太庙都给改了,摆明车马你那一边的,我是这一边的,虽然都是大汉水,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

    光武帝在朝,但凡是磋商民生政务的国家大事的时候,都会和臣子就经学上进行积极且热烈的探讨,从太阳升起会一直议论到夕阳西下,在这个过程当中,自然就会相互辩难,如果有谁经义不通,便当场直接“夺其席以益通者”。

    当时有个姓戴的,位任侍中,每次朝会的时候都站着,死活不坐,光武也是觉得奇怪,便询问为何,然后这个戴侍中说自己“经不如众臣,而不敢居于众臣之上”,雒阳便有民间歌谣称“解经不穷戴侍中”,所以,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那个臣子会在经学上懈怠?

    到了当下,世家之中经学已经是成为一个隐形的标杆,而在这些世家当中,学而优则仕最为成功的,便是弘农杨氏。弘农杨氏,世传尚书,杨震杨秉杨赐杨彪一连串下来,少传家学,登上高堂也就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杨氏就成为了所有士族世家的一个标杆。

    很显然,郑氏就准备走这样的道路,只需要一两代积累,甚至郑玄强势一些的话,等到袁氏大势将成的时候依附上去,也就自然飞黄腾达了。而同样治礼经的司马家,却已经被郑玄逼得无路可走了。

    司马徽摇摇头,也不再说什么。

    “叔父……”司马懿迟疑着说道,“侄儿曾闻叔父于征西未起之时,赠名号以壮其势……多少也应有些情分在才是……”

    司马徽点头说道“所谓情分,唯有人情,方有情分,若无人情,何来情分?征西既言过两三日,便过两三日就是……切不可了分寸,亦不可肆意妄为!”

    司马懿垂下脑袋“侄儿明白……”

    ………………………………

    斐潜离开了学宫,便返回了平阳城。

    斐潜并非方案司马徽,只不过觉得司马徽从一开始似乎就有些把众人当成棋子一样在安排……

    凤雏。

    卧龙。

    还有隐鲲。

    正面上理解么,当然都不错,但是反过来呢?若是凤雏一辈子不长毛,不就是一只脱毛鸡么?

    “水镜先生居于学宫,是友若你安排的吧?”斐潜坐下之后,便看着荀谌说道。毕竟在斐潜离开平阳之后,荀谌就等于是大管家一般,如果不是荀谌点头,学宫之上的令狐邵也不敢擅作主张。

    荀谌看着斐潜的神色,说道“正是,可有不妥?”水镜先生也算是名望较高的人物,放到学宫之处一来表示仅仅是为了学问和吊唁,不涉及政务,这样也不至于让在河内的司马氏对上袁绍的时候有些尴尬,另外一方面也表示重视和尊重的意思,照顾了水镜先生的面子,毕竟当年也多少照拂过斐潜一二,算是对斐潜有些恩情。

    斐潜沉默片刻,不置可否的说道“暂且这样吧……汉中、三辅和河洛,最新情况如何了?”斐潜心中虽然清楚司马徽前来肯定不完全像是嘴上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吊唁蔡邕,顺便带个书信,但是既然司马徽没有开口,斐潜就暂且先放放。

    重要的是庞德公在书信当中也没有提及,这就说明了水镜先生的事情,庞德公是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一切都由斐潜自己拿主意,同时也不希望斐潜看在庞德公自己的面子上做出什么承诺。

    庞德公身体也未必像是书信当中所说的那么不堪,要不然庞统早就可能要辞职回荆襄了……

    庞德公之所以不来,虽然没有明说,斐潜猜测着,除了身体因素之外,可能还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则是荆襄士族不同意,毕竟荆襄士族多年相互联姻,早就是一损即损一荣俱荣的关系了,而庞德公又是荆襄士族的头面,岂能擅自离开荆襄,到平阳这里给斐潜助阵?

    二则是庞德公在荆襄,是属于数一数二的人物,若是真的到了平阳,那么是以蔡氏为主,还是以斐潜为主,亦或是以庞氏为主?为了避免情面受损,还不如不来。

    另外还有一点,庞德公本身也比较淡泊名利,若不是荆襄士族的确需要一个大牌面在前面撑着,庞德公说不得早就退隐了,而不像现在这样只能处于半隐的状态之中。

    斐潜其实邀请庞德公,也没想着庞德公真的能来,只不过想表示一个态度,就是并北这里发展得很好,欢迎荆襄人士参观访问……

    可惜荆襄人似乎对于汉中更感兴趣,毕竟多少在地理上算是,还近一些的原因?又或是觉得汉中士族实力不强,柿子要捏也要捡一个软的?

    “汉中倒也平稳。刘刺史谋划进川,不过钱粮兵饷不足,只能位于汉中奔走勾连……”既然斐潜对司马徽暂时不做评价,荀谌也不纠结,反正若是真有什么问题,再行调整也可以,便从袖子当中抽出一条木牍来,然后递给了斐潜,说道,“……此外,宜城马氏携人马八百,已抵汉中,现已征其为汉中从曹,主桑梓赋税之事……”

    “宜城马氏?”斐潜眉毛挑了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脱口而出说道,“可是马季常?”

    “马季常?其何人也?”荀谌眨了眨眼问道,“主公可是言宜城马氏之人?来人姓马名恒,字叔常,并非季常。”

    “叔常,季常……嗯……”斐潜点点头解释道,“某曾听闻,马氏季常聪慧贤良,故有此问……想必是兄弟,届时再说吧……嗯?魏延魏文长?!”

    斐潜拿着木牍的手不由得抖了抖。

    “?”荀谌捋了捋胡须,完全不能理解斐潜为何这么激动,这个人很有名么,魏延魏文长,嗯,回去还是需要好生查勘一番。

    “门下破贼曹?”斐潜按下有些激动的心情,啜了啜牙花子,斟酌了一下说道,“据闻此人武艺高强,擅于战阵,友若不妨多加留意,若有功勋,当不恤封赏。”

    虽然一个门下破贼曹对于魏延来说,的确是有些太小了,但问题是斐潜现在是整个并北利益集团的领头人,并不能完全仅仅因为一个名字就破格封赏。就算是到了后世,也没有哪一个人会喜欢在企业或是事业单位当中,动不动就空降一个人卡在自家的前面,若是原本就有些厚厚的无可争辩的履历还好说,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将突然登上高位,对于双方来说都未必是一件好事情。

    就算是空降兵有能力烧起三把火,去掉剃头收拢军心,但实际上从某个角度,其实来说也是一种内耗。万一在磨合期出现些变故,将领兵卒之间不能一心一意,损失了,算谁的?猪哥当年大力重用马谡,结果权位过重,导致王平等人未能全数心服,也未尝不是街亭之战当中被丢掉的一个小螺丝。

    若是魏延家世显赫,那么见个面,双方坐下来谈一谈,一方面表示斐潜愿意接纳,一方面表示某个家族势力愿意后期投资,那么在斐潜人才缺乏的时候,给个比较高的官职,旁人也当作是千金马骨之意,也不会有太大的意见,但问题是魏延么……

    只是一个寒门,甚至连寒门都算不上,寒门好歹有个门,魏延连个窗户都没,就骤然给个高的职位,不是害魏延是什么?当年刘备力排众议,给魏延汉中太守,成就了魏延,但是也给魏延埋下了不少隐患。

    给足够的机会,有功勋就不压着,重点封赏,这样也就够了,若是魏延有这个实力,迟早一天会走到斐潜面前。

    荀谌点头应下,斐潜所说的也是正道,没有不答应的理由。只不过,荀谌以为斐潜听说过这个魏延,一方面感叹于斐潜的情报组织现在似乎越来越大,自己都被蒙在了鼓里,多少心中有些凛然,另外一方面也有些感觉矛盾,既然斐潜有这么强大的情报机构,为何很多事情似乎还是不知道的样子?

    这个征西将军,真是令人越发的看不透了……



    如果展开汉中到川中的战争,其实严格来说,应该算是战争的另外一种模式,就是山地战,甚至是天气战。

    后世游戏当中,骑兵到了山林之地,严格一些的就可能做个移动力消耗增加100%的处理,搞笑一些的甚至管都不管,照样可以奔驰着翻山越岭,但是实际当中,骑兵在山地战当中基本算是废了。

    尤其在西南方向的山区之中,上下几里地,可能天气就完全不同,山顶冷得发抖,山下热的要死,荒漠处无水可用,雨林之处潮湿的连人都发霉。

    所以斐潜引以为傲的西北骑兵,真要入了蜀地,恐怕也就是逃脱不了一个水煮的下场,加点辣椒加点花椒,最后在浇上一勺热油……嗯,辣椒也是个好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得到。

    单一兵种是绝对无法适应华夏多变的地形的,就像是在北方纵横如风的骑兵,在南方就只能是望水而叹了一样,南方坐惯了舢板楼船,走惯了山路的,也难以适应北方广漠的大地,骑兵迅速的破袭,或许这就是三国后期相互对峙的一个原因吧。

    要攻略蜀地,便只能在汉中重新招募兵卒,训练出一只山地师来,结果正当斐潜还在想着将来要用谁来统领这个山地师的时候,还在琢磨着时不时要用氐人,或是蒙氏的时候,结果又多出来一个新的选择。

    魏延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骑兵将领,但是一定是一个上佳的山地兵团的将领,这一点从他敢于提出子午谷计划就可以看得出来,可惜当时的魏延忘记了并非所有兵卒都是擅长山地战的……

    “三辅之地,倒是平稳,只是陇右……”荀谌看了看有些出神的斐潜,继续回报道,“马氏有消息了……”

    斐潜闻言不由得微微愣了愣。

    在两个月之前,斐潜接到消息说,在金城左近有人见过马超,旋即就没有了新的进展,就像是消失了一样,就算是斐潜让人加强了哨探,但也是没有什么新收获,现在骤然听闻,难免有些惊讶。

    马超已经和当初留在金城的阎行合并,两个人表面上看起来似乎齐心协力,但是实际上斐潜都可以猜测得出来,两个人之间肯定有矛盾,一个是女婿,一个是侄儿,说起来肯定都有韩遂兵马基业的继承权,这相互之间谁愿意退出来?

    在加上李儒那边一直扣着韩遂,没有让人知道韩遂还活着,或许这么长时间养下来,韩遂都养得白白胖胖了也说不准……

    “马氏之子,以为韩文约复仇之名,勾连众多羌帅豪右,协议起兵……韩文约在西凉多有人望,广施恩惠,因此也有不少部落愿随其起兵……阎氏虽有不愿,但也无由制止……”荀谌说道,“不过当下正值春夏畜牧生养之时,故而马氏盟军犯境,最快也是要到秋冬之际……”游牧民族其实也有田地,只不过他们的田地是可以活动的那一种,所以也要等牲口繁殖的季节过去了,才会大规模的行动。

    “我们刚取三辅不久,民政田制也是初步推开,也尚未见到成效,人心未定,粮食储备更是不足,马孟起倒是会挑时候……”斐潜摇摇头,说道,“不过这样也好,早些解决陇右问题,也好让西线早些安定下来……”

    人心的安定也包括三辅内官职的分果果,斐潜至今也没有给徐庶、贾诩、庞统三人去掉职位前面的那个“假”字,就像是后世许多公司一样,底下分属机构全数都是挂着“副总经理”的头衔来主持工作一样,倒不是为了撤换的方便,而是因为三人出身,嗯,庞统的倒是不低,不过就是年龄太小……

    所以三辅之地,能保持稳定,就相当不错了。

    荀谌点头说道:“主公所言甚是,不过某担心羌人……毕竟羌人往来东西……”

    “友若的意思是这些羌人会替马孟起打前锋?也有这个可能……”斐潜笑了笑,说道,“羌人贪财,小心一些也没有错……这么多年了,若不是羌人贪财,过于计较,各怀心思,纵然有类似冒顿或是檀石槐一般的人物,也难以统合的话,大汉这糜烂的西部防线,早就撑不下去了……”

    斐潜思索些一下,继续说道:“派人去找白石羌,让他们替我们出面……马孟起那小子给什么条件……呵呵,我们给双倍……”

    荀谌的额头上似乎有青筋冒了冒。

    “能用钱来解决问题的,就不是什么大问题……”斐潜哈哈一笑,说道“更何况我们也需要将通宝的使用面积……嗯,范围再扩大一些,顺便说一下,可以把精致茶砖、雪盐、醇酒、丝绸等奢靡之物的价格再提一成……就说因为战乱,原材料……成本上升了……”

    荀谌想了想,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斐潜这个有些剑出偏锋的解决策略。

    “至于河洛……”荀谌微微笑了笑,露出一些轻蔑的神情,说道,“伏氏开始对温侯动手了……”

    “忍了这些时日,也算是不错了……”斐潜也有些感慨。

    自从听闻吕布进了雒阳之后,斐潜就觉得这并不是吕布的一个上佳的选择。吕布并没有多少政治头脑,也不太懂得朝堂之上的权益交换,再加上吕布自己的出身……

    就连现在,斐潜还不是被司马老二嘲笑了一下说是西北军汉么,更不用说像吕布这样根本没有多少底蕴的人了,迟早会被这些士族豪右们编排和边缘化。

    “陈公台……”斐潜微微叹息一声,“看起来,陈公台再一次背叛了温侯啊……”吕布遭受到算计,而陈宫作为吕布的谋士,居然没有提醒或是给吕布建议什么策略,这已经是很说明问题了。

    或许在陈宫心中,他在吕布之下,就像是他之前在曹操之下的那个时候一样,只是客将,是属于随时可以脱离,可以出卖将主的身份……

    “再一次?”荀谌疑惑道,“陈公台之前已经逆主了?那温侯为何还留着……”

    斐潜摆摆手,说道:“陈公台出身兖州,原本多少算是曹平东的属官……不说这个了,只是温侯如此落魄,某心中倒是有些感慨……”

    “温侯所欲甚大,与德不符……”荀谌轻轻的说道,就像是叙述一个很简单很普通的道理一样,“若温侯愿靖守边域,倒也罢了……如今根基皆无,又轻涉朝堂,岂不如三岁孩童环珍宝于市也……”

    斐潜默然。

    世家士族的等级观念,依旧是大汉的主流,就连荀谌也不例外。

    要不是因为像斐潜这样多重身份的,出身河洛,又有蔡邕、庞德公等人的光环BUFF加身,恐怕现在就跟吕布一样,属于就算是爬到了高位,依旧不会被人所认同,就像是当年的董卓、皇甫嵩一样。

    皇甫嵩虽然有一阵子和斐潜做对过,但是凭心而论,皇甫嵩也算是以一个悲剧人物。皇甫嵩出身比董卓还要更高,但就算是如此,也一直没有被大汉主流所接纳,甚至皇甫嵩放下自尊,愿意成为大汉清流们手中的刀剑,最后也是像套套一样,用的时候爽一阵,然后用完了就丢一旁。要不然以皇甫嵩那样的性格,又怎么会公然去挑衅十常侍?

    董卓出身则是更为底层,所以当他登上三公之位,甚至是什么太师的时候,就算是没有袁氏在背后搞风搞雨,各地郡守也是一样不会鸟董卓的,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会。

    道路依旧屈折。

    对穿越者来说,最难改变的,唯有人心。

    斐潜用了三四年的时间,才竖立起一个征西将军的招牌,而且就算是如此,朝廷当中也还有人认为斐潜不过是比董卓好一些的边境将军而已,再加上并北、三辅、汉中地区原本就已经是脱离,或是半脱离了大汉统治,所以斐潜现在占领了也没有有触碰到这些大汉山东士族圈子多少利益,也就不会有多少矛盾。

    话说回来,山东士族现在关心的是在二袁当中如何抉择,也没有多少功夫来关心斐潜这里的变化,在他们心中,就算是斐潜最后在北地称王,也不过如同当年光武旧事一般,最终还是要么臣服,要么灭亡,所以山东士族没太将现在的斐潜放在心上。

    若换个地方试试?

    要是斐潜想要在冀州豫州,又或是徐州青州崛起,若是不能像孙曹一样,一开始就跪在二袁衣裙下面跪舔喊爸爸,二袁别的不说,先联手灭了信不信?

    孙曹在二袁的尸首上成长起来,但是也带来了一个致命的隐患,就是得位不正!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孙曹他们是叛贼,是叛主之人,所以曹操最恨时不时将这个事件挂在嘴边的许攸,又杀了用“想当然”去嘲讽曹操的孔融,最后还杀了杨修才勉强压下去,而当曹氏被司马所替代的时候,很多士族也同样在观望,也不见得有多少要为曹氏复仇什么的……

    孙策死的时候,孙权也不得不妥协,要不然或许下一个死的就是他,虽然孙氏绵延了下去,但是也就被江东士族架空,在苦痛和隐忍当中,挨过了一生。

    当然,司马也同样是得位不正,虽然也有司马的人装傻多了结果真的变傻了的缘故,但得位不正也导致司马对于朝政的控制力下降,为了平息内乱频繁向外族征募借兵,让周边的游牧民族看清楚了中原这个大个子其实就是个花架子,一汉顶五胡最终成为历史,两脚羊成为了一段时间的轮回。

    从春秋留存下来的游戏规则就是如此,虽然斐潜也努力改变了一些,但是近千年的潜移默化,又岂能是短短几年之内就能天翻地覆的?

    幸好,斐潜现在获取的这一些地方,多少算是白手起家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下世人提及征西将军的时候,多有钦佩赞叹之意,就连二袁在公开场合也挑不出斐潜有什么错来,算是比较正面的形象,至于私底下忌不忌讳,那就两说了。

    而吕布这样的,想要朝廷那帮人心甘情愿拜倒在吕布的石榴裙下,嗯,战裙之下,为其驱使,恐怕真的是比登天还难……

    所以吕布回雒阳干什么?

    或许对陈宫,或许对吕布手下的兵卒将领有好处,反正肯定有人收买,搞不好就官升三级,唯独对吕布毫无益处。

    “温侯可有举动?”斐潜微微叹息一声,问道。这就只能看吕布如何应对了,应对得好就暂且敷衍过去,或许还能将就这对付一段时间,但是依旧会有裂痕,就像是情感破裂的夫妻一样,再怎样努力,也难以弥补裂缝,而若是一个搞不好……

    荀谌摇摇头,说道:“背水一战尔……只不过,未必能如淮阴侯一般……温侯之下,心思各异,既无决死之心,又无求生之需,若温侯不动则已,若是一动,恐是未战先溃……”除了部分跟着吕布一路生死的人之外,大部分吕布的兵卒手下都是冀州和兖州重新征募而来的,这些人会有多少人是跟吕布有亲密情感,会至死不渝的跟随吕布?

    荀谌停顿了片刻,看着斐潜说道:“……谌知主公与温侯有旧……然非时宜也……亦不可纳……”

    斐潜皱起眉头。

    荀谌的意思,斐潜能明白。

    大形势或许可以根据自己之前的那些记忆印象来推断,但是小细节却没有人或是事,可以提供给斐潜进行借鉴。

    当然荀谌这样说,也是有一定风险的,毕竟现在斐潜权势日重,对于荀谌等人的压制感觉也越来越强烈,要像当年一样随意和不拘礼,基本上来说已经是不太可能了,若是斐潜觉得不喜,这心中生了隔阂……

    但是荀谌又觉得自己必须要讲出来,否则真的到了事情临头的时候才说,未免晚了些,所以荀谌也硬着头皮直言而谏。

    雒阳其实就是一个沼泽地,谁进去了,就都别想干净的出来,沾染一身泥巴都算是好的,更多的是直接没顶了。荀谌说的也没错,现在斐潜地盘大,也都没有彻底稳定,如果被卷入朝廷争夺当中,难免会顾此失彼,到时候一个搞不好就是连锁反应……

    至于吕布究竟怎样,就只能靠吕布自己了,斐潜这里,便只能是先顾自己了。

    若是这样弃吕布不顾,只考虑自身利益的行为,自私么?

    当然是自私的。

    但问题是斐潜和吕布有交情,但是斐潜之下的荀谌等人,以及所有并北集团都和吕布有交情了么?

    若是完全根据斐潜个人情感而行事,算不算是另外一种自私呢?

    “派个人,以向朝廷春贡青藁之名,找个机会给温侯提点一下吧……”斐潜叹息一声,摇头说道,“此事,未必全数都是伏氏所为,恐怕还有渔翁在侧……希望温侯多少能体会一些……至于将来,再说吧……”



    平阳政事堂内。

    “主公,今年讲武堂……嗯,集训,已是完结……”荀谌正准备要离开,忽然想起一事,连忙说道。

    “好,时间定下来,我去结训……”斐潜立刻说道。

    “唯。”荀谌也没有觉得意外,点头应答了下来,然后便再施一礼,便出了政事堂,处理事务去了。

    讲武堂,之前斐潜只是小范围的开设,到了现在,却成为了一种新的政策,或者说是福利,当然主要的目的,也是为了加强斐潜自身对于军队的控制力。

    在汉代,祭祀和军政,永远都是并列第一的事情,其他什么事情都可以让别人代劳,唯独这两件事情必须斐潜亲历亲为。这一点,荀谌也是清楚,当然,大多数头脑里面有点脑筋的人也清楚。

    祭祀权,代表了政治上的领袖地位。要不然怎么在古代动不动就有什么歃血啊,执牛耳啊,其实不就是带头杀牛羊割块肉什么的么,但是在古代,这就意味着统领者的合法地位。就像是宗族当中,只有最为强盛的子孙一脉,才能带头做祭祀祖先活动一样。

    而军权,则是祭祀权的保证。

    历朝历代皇帝,基本上来说,如果军权握得住,那么也就站得稳,要是军权旁落,那么政权也大概率同样是被人架空。

    原先斐潜地盘小,集中度较高,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直接管理到位,斐潜也甚至可以做出一些什么解衣推食等收买人心的举动,亲自下连队吃个大锅饭,拍拍普通兵卒的肩膀什么的,让最为基层的这些兵卒都能直接看到,感受到斐潜的关注。

    但是现在不同了,北至阴山,南至汉中,斐潜如果来回跑上一趟,至少大半年过去了,因此在现实条件之下,斐潜的影响力根本无法覆盖到全部的军队,尤其是有当地的主帅将领,在某种程度之下,这些人会不断的加深他们本人在兵卒当中的影响力,最终兵卒就会变得只知道将主,不知道征西。

    那么收回这些人的兵权,沿用虎符系统?

    或者像是许多统治者一样,用文官或是宦官进行压制?

    其实都不是非常好的策略,毕竟在消息不通畅的年代,就必然决定了斐潜要让出一部分决策权给当地机构,否则定然会造成事务处理的拖沓和延误,像什么调动二十个五十个兵卒就要上报中央的规定,其实在制约了地方的同时,也导致了一些原本可以处理的小事最终演变为大祸。

    因此最终斐潜采用了后世被证明有效,且相对来说不会引起地方将军抵触的方案,扩大军校,以讲武堂的名义,在军队当中进行比赛,每天冬天的时候一次小比,三年一大比,在表彰大比优胜者的军事长官之外,这些兵卒也就集中到斐潜这里,进行为期一个月或是两个月的集中培训,然后抽一部分进入斐潜下辖的直属,其余大部分放回原地方。

    军校加政委,如此一来斐潜在基层兵卒当中的影响力,就不至于日渐衰减,同时在扩张初期就制定下来的策略,也保证了推行的时候不会有太多的阻碍,毕竟斐潜现在手下的几名大将大体上都可以算是寒门出身,所以也不至于有太多的私兵,要是等到这些大将一个个成长起来,再想要做什么动作,难免就会触动到这些家伙的利益了。

    斐潜也不想一直用利益来考验这些手下,一两次可以,但是要是次数多了,难免出问题,倒不是忠心不忠心的事情,而是人之常情,要是一个下属知道上司天天都在怀疑自己的忠诚度,动不动就挖个坑来考验,这个下属还能维持多少忠诚?还会有心思放到正事上面么?

    最为关键的是,当所有人都习惯了军队系统年年一小比,三年一大比之后,也就渐渐的会习惯其他系统的考试和比赛,甚至是……

    考试永远不是目的,只是一种手段。

    后世斐潜在学习阶段,每一次考试的时候听的最多的便是这一句话,但是也只有当他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才真真正正的明白这个道理。

    ………………………………

    河东。

    太行山余脉。

    太史慈站在一块巨石上,俯视山谷。

    因为有阴山,吕梁山脉的阻挡,所以当太行山脉伸到河东郡的这个小脚丫子就自然暖和了不少,山间已经有许多的野桃树野梨树绽放了花朵,点缀着谷地山坡间的苍绿葱茏。

    裴俊站在太史慈身后,虽然是在军阵当中,不知道是因为裴俊自己的身体有些瘦弱,亦或是觉得铠甲笨重失了风度,并没有穿重甲,只是在衣袍外套了一件轻便的皮甲,连头盔都没戴,仅此而已。

    但是裴俊却是一副完全不担心自己安全的模样,也不知道是因为胜券在握了还是因为觉得身侧的太史慈武艺高强绝对无忧,反正是还有余兴四处眺望,啧啧称赞道:“卫氏这个地方真选的不错……前有水,后有山,地势好,风景也好……若于山石见阳处,设一酒席,可沐松风,可观粼水,真乃人间幸事也……”

    “……也是立墓的好风水……”太史慈似乎有些嫌弃裴俊在一旁唠叨,冷冷的说道,顿时掐断了裴俊的遐思。

    “……”裴俊尴尬的笑笑,不再说话了。

    在裴俊和太史慈联手打压之下,卫氏根本就没办法泛起多大的波澜,起初的一点点势头还没有来得及起来,就很快就被扑灭下去。

    起初河东的这些士族豪右还在卫氏的煽动之下,觉得征西将军斐潜是个外来者,是要夺取他们的土地,剥夺他们的特权,劫掠他们的妇女,抢夺他们的财富的,人就是这样,在紧张和害怕的情绪当中,这些士族豪右也没有来得及仔细分辨卫氏的言语有什么漏洞,就被迫的跟着卫氏一同行动。

    结果征西将军斐潜根本没来,来的只是一支偏军,而且还有闻喜的裴氏领头……

    闻喜裴氏一到,立刻就说征西将军斐潜没有想要剿灭河东所有士族的心思,只追查首恶,其余的不论,然后又有意无意的表示河东这点小东西,根本没有放在征西将军的眼里,若是搬倒了卫氏,浮财自然大部分上缴,但是那些土地房产还有商铺什么的,自然就是那什么……

    顿时众人心领神会。

    一方面是大势已去的卫氏,一方面是气势如虹的征西将军,这还有什么可以纠结的?而且搞死了卫氏,还不用自己损失什么,还有可能会多一些横财收入!

    因此到了这个时刻,已经不是征西将军想剿灭卫氏了,而是全河东吞了卫氏财货的其他士族,联手都想要卫氏去死。

    只有死去的卫氏,才可以保证吞下的财物真正的成为自己的东西。

    阵势严整,衣甲整齐的刀盾手在低地立阵,披轻甲的弓弩手像猿猴一样爬上山坡,抢占制高点,居高临下,蓄势待发。

    太史慈拍了拍书,一旁的护卫立刻将一柄长弓送到了太史慈手中,另外一名护卫则是提了两壶箭,放在太史慈伸手可及的地方。

    “击鼓,最后一次劝降。”

    “唯!”

    牛皮大鼓旋即雷鸣,雄浑的战鼓声在山谷中回荡,刀盾手用战刀拍击这盾牌,大声吼叫着,斗志激昂,山上卫氏残部则是瑟瑟发抖,惊恐不已……

    ………………………………

    随着袁绍和甄氏联姻的确定,甄家钱粮也如同流水一般的进了冀北大营,将整个的框架支撑了起来,踌躇满志的袁绍准备在春耕之后,便展开对于公孙瓒的进攻,而且袁绍有决心要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公孙瓒。

    “报!”一名兵卒拜倒在地,高声禀报,“甄孝廉甄尧押送粮草至此,求见大将军!”

    “嗯?宣!”袁绍闻言,有些奇怪,虽然送来的物质大部分都是甄家的,但是没有必要出动甄尧过来吧?

    “拜见大将军!”没过一会儿,甄尧就在袁绍护卫的指引之下,进了大帐,恭恭敬敬的对袁绍大礼参拜。

    袁绍哈哈大笑着,很是豪爽的说道:“不必多礼!都是自家人,不用拘束,来,看座!”

    甄尧风度翩翩的谢过袁绍,从容坐下。

    若是从仪态外貌来说,甄家上下,基本上都不差,毕竟有甄宓这样的妖孽存在。甄尧唇红齿白,星目朗眉,纵然是一路风尘仆仆,似乎也没有让其颜色减少几分。

    两个人稍微寒暄了几句之后,甄尧就渐渐说道了正题:“大将军,在下此次前来,除押运粮草辎重之外,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袁绍眉毛微微动了动,笑着说道:“呵呵,既然是自家之人,有何不可讲的,但说无妨!”

    “唯……”甄尧拱手谢过,然后缓缓的说道,“闻大将军此处招募勇士,在下恰巧认得几人,便顺路带来这里……引荐给大将军……”

    “哦?”袁绍笑着,说道,“既如此,勇士何在?某当亲见之!”

    甄尧一笑,招来了自己的护卫吩咐几句,不一会儿,三名壮汉走到了大帐之前,躬身行礼,拜见袁绍。

    甄尧站了起来,替三人向袁绍介绍,分别说姓名特长,擅长武艺等等,但是说到最后一人的时候,袁绍目光不由得动了动。

    最后一人,竟然真的是乌桓人!

    原本袁绍看见这个人髡头的时候就有所怀疑,但是没想到还真的是!

    “竟是乌桓勇士?”袁绍呵呵笑着,冲着甄尧点头说道,“有心了……未曾想甄氏也能招募到乌桓勇士……”

    “启禀大将军……自刘使君至幽州以来,多有仁政,乌桓无不感恩……”甄尧不紧不慢的说道,“公孙贼无故杀害刘使君,又问大将军欲兴兵罚逆,便自愿追随大将军,为刘使君报仇……”

    “嗯……原来如此……”袁绍微微笑着,眼也眯了起来,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但是眼眸当中却闪过一道精光,“既如此,便留下吧!甄氏有心了……”

    甄尧风度翩翩的再拜了拜,然后便退下了。

    待甄尧等人退下之后,袁绍的笑容却慢慢的收了起来。

    阳光斜斜的从大帐口切了进来,将整个大帐分为光影两个部分。

    袁绍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为了空飘飘的几句奉承话就高兴得像个二百公斤的孩子?

    笑容有时候只是个幌子,为了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而已。

    送粮草需要甄氏家族主家的老二,甄宓的亲哥哥来不辞尘土押送么?难不成这一趟的粮草都是金银玉石所制的?

    很显然,甄尧并不是真的为了押送这一批的粮草,而是为了送这三个人到袁绍面前。

    当然,这三个人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也自然是真的勇士,或者说肯定比一般的兵卒来得更强悍,更武勇,充当个队率屯长什么的,甚至是都尉军候,杂号校尉都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问题是袁绍是大将军啊……

    就算是军中的一个杂号校尉,需要大将军亲自过问,亲自看一看么?甄氏若是真的要举荐这样的人才,又不求什么特别照顾,那么随便往颜良文丑那边一送,颜良文丑难道会故意刁难不成?

    因此甄尧只不过是想让袁绍看一看而已,尤其是让袁绍知道甄氏其实和乌桓人是有接触的……

    又是送粮草,又是送人,无非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先礼后兵。

    尤其是在许攸刚刚开始和乌桓人开展了贸易之后……

    这种手段,作为世家出身的袁绍,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甄氏……哼哼……”袁绍沉默半响,终于是下令道,“来人!给许子远传令,令其结束胡市,返回冀北大营!”

    眼下重要的还是公孙瓒!

    一切事情,都要给这个让路!甄氏既然表明了意思,那么暂且退让一二罢,待结了公孙瓒之后,再行处理也不迟!

    至于许攸……

    后手还是要准备一些的,虽说暂且退让,但也不能完全由甄氏摆布,征西的兵械也算是便宜,嗯,要不然再派许攸他去一趟平阳采购一些?

    /book_66660/l

    。



    冀州。

    中山无极。

    甄氏的大本营。

    窗外桃花开得正盛,姹紫嫣红满树都是,清风吹拂而过,扯落不少桃花花瓣,就像是花雨一般。

    一名萝莉在几名侍女的随从之下,来到了前堂。萝莉个头不高,却一脸小大人的模样,紧绷绷的小脸细嫩如桃花,细腻得仿佛轻轻一触,便会褶皱破损一般。

    “兄长,此事,错矣……”

    一个萌萌的小萝莉,却用着四平八稳的腔调说着话,难免让人有一些诧异的违和感。

    甄俨其实是次子,并不是老大,但问题是老大早夭,所以现在继承了甄逸家业的便是甄俨。甄家其实也并非纯粹的商家,由官而商反而更恰当一些,甄家因东汉太保甄邯而兴,但是到了后来并没有在学术上或是职位上超越先祖,甄俨的父亲甄逸也不过官至上蔡令,虽然说也算是一地长官了,但是真的小了些。

    于此相比的,反倒是甄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整个中山,甚至冀州,就没有甄家不做的生意,盐铁牛马更是大头,每年过亿,甚至十亿的钱财在冀州市面上翻滚着,也铸就出甄家的底气出来。

    甄俨放下手中的竹简,皱起眉头,说道:“小妹,何错之有?”

    甄宓从小就表现得很聪慧,有时候也会迸发出一些让人惊讶的言语来,再加上现在和袁氏已经定了婚约,开始走流程了,所以甄俨也不将甄宓当成小孩看,虽然甄宓当下的年龄,在后世来说,应该还是在萝莉范围之内。

    小萝莉一脸严肃,却娇艳如花,就连细长的脖颈也散发着白瓷一般温润且细腻的光华,“兄长,大将军心思深沉,又久居高位,岂能容许他人胁迫?纵然此刻退让,终有计较之时,届时甄家难免有祸……”

    甄俨依旧皱着眉,点了点头说道:“小妹说得也没错,然而……呵呵,小妹可曾想过,此事非小,大将军投石问路,若甄氏置之不理,冀州之内可有多少商户会转投而去?更何况主持此事者,乃豫州之人……”

    甄宓沉默半响,说道:“兄长,就算是如此,又何须甄氏出面……”

    甄俨摇了摇头说道:“为主者,当任事……若此事退缩,旁人又如何看待甄氏?此事吾等已是商议许久……若非大将军……此事,汝不必管了……嗯,倒是小妹的女红,不知准备好了没有……”

    “……兄长,小妹告退……”虽然谈起大事来,甄宓倒也像模像样的,不过毕竟还是一个萝莉,听闻甄俨此言,不由得大羞了起来,细腻白皙的小脸上也晕染上一层粉红,更显得惊心动魄,就连甄俨也不免有些失神起来。

    望着甄宓离去的背影,甄俨忽然微微摇头叹息一声:“可惜了……”

    ………………………………

    黄昏,散发了一整天热量的太阳懒洋洋的准备下班,却让晚霞死活拖着,只能是一点一点的往山边磨蹭着。

    “陛下!此事,错矣!”侍中荀攸急切的说道,“伏公,操之过急也!当下朝廷,喧嚣未定,暗流汹涌,岂能擅夺温候兵权,岂不是自……自乱阵脚……与他人可乘之机……”

    荀攸好不容易才将“自寻死路”给换了,在他看来,刘协和伏完脑子都抽筋了,急不可耐的就要夺军权,岂不是将吕布往绝路上逼?

    这是嫌弃当下还不够乱么?

    荀攸在尚书台见到了即将发出关于吕布的调动诏令之后,就急忙求见刘协。天子被人利用了,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虽然在多年的混乱中生存了下来,虽然他的心智也在这么多年的混乱和危机当中成长起来,超越了一些普通人,但是毕竟还是缺乏经验,也缺乏稳重,他对社稷和权柄的理解也远远没到成熟的地步。

    如今大汉的权柄不是在天子手上,也不在伏完手中,这和之前汉灵帝时期完全不同……

    刘协沉默了片刻,缓缓的说道:“若依爱卿之意,应当如何?”

    荀攸叩首说道:“陛下,唯稳一字!”

    “稳?”刘协喃喃的重复了一下,然后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且复杂的笑容。

    “正是!”荀攸继续说道,“今朝廷之令不出河洛,天下郡县多怀异心,此乃风雨飘摇之时也,岂能自乱阵脚?伏公温候,一文一武,陛下正可以之为助,休养生息,积攒粮草,以待天时也……”

    刘协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说道:“爱卿啊……爱卿之言,自然是老重持国之道,然……伏公于河洛重开屯田之事,汝可知晓?”伏完最近找到了一个农业专业技术人才,并效仿并北屯田模式,组织开展在河洛周边开始大规模的组织春耕活动。

    荀攸点头说道:“此乃利国利民,伏公功于社稷也。”

    “屯田之事,既需民亦须兵,无民者无耕,无兵者无序……”刘协继续说道,“伏公便寻得温候,乞兵屯田……爱卿可知温候何言?”

    荀攸眨眨眼,摇头道:“微臣不知。”虽然荀攸说不知道,但是其实吕布会说些什么,荀攸也猜得出来三分。

    “温候拒之!”刘协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次次见朕,便是索要钱粮!呵呵,钱粮……既知钱粮之重,为何不愿屯田?既不愿屯田,又有何颜索要粮饷?伏公年已经半百,尤日夜奔波……温候,呵呵,敢问温候于何处?”

    “他在饮酒!”刘协越说越气,忍不住“呯”的一声拍在宝座扶手之上,“雒阳城内,粮草稀缺,伏公已下令禁酿新酒,然温候却令人四下搜罗酒水!呵呵,粮草,还有颜面索要粮草!”

    荀攸低下头,无言。他能给刘协说,其实伏完之子伏德,也在饮酒么?也在酒楼大肆招待宾客么?他能给刘协说,所谓禁止酿造新酒的命令,针对的其实是百姓,而士族世家根本不在其内么?

    华夏历朝历代,很多事情都是瞒上不瞒下的。

    当然,温候吕布没有派人去支持伏完的屯田工作,也让人四处采买酒水到其府上饮用,这都是事实……

    所以荀攸也无法替温候吕布争辩。

    “陛下……”荀攸跪倒在地,“陛下,圣旨一下,此事便无可挽回了……恳请陛下三思啊……”

    刘协望天,望向那大殿门口之外仅存了尺丈大小的天空,说道:“三思……朕,这些年,三思的还不足么……”

    ………………………………

    漆黑的夜里,突然传来低沉的轰鸣声。

    声音越来越大,地面渐渐开始抖动起来,然后越来越的呐喊声响起,就像是沸腾的糜粥,翻涌着,扑腾着。

    宫城上的巡值士卒惊恐不安,两眼极力向雒阳城中的黑夜深处看去。

    蓦然,点点的火光晃动着,脱离了黑幕的控制,旋即由火把组成的火龙,张牙舞爪的扑了出来,将整个雒阳的黑夜撕扯开来,分崩四裂!

    “快,报警,报警……”守护宫城的禁卫大惊失色,“急报黄将军!快!快!城中乱起!铁骑来袭,快……”

    猛烈而狂暴的战鼓声冲天而起,巡值禁卫往来飞奔,刺耳的报警金锣之声狂乱的敲击着,被惊醒的其他兵卒一边从宫墙下两侧的营房内蜂拥而出,激烈的叫喊声震耳欲聋。

    “弩车!把弩车推上来!”

    “箭矢!箭矢放这里!”

    “滚石擂木还有没有!再派人去取上来!”

    虎贲中郎将黄贤,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宫墙之上,开始调配兵卒,布置防守。

    在宫中值守的黄门宦官张氏连滚带爬的到了黄贤近前,扯住了黄贤的战袍衣角,满脸的汗珠在火把映照之下闪着点点光芒,“将军!黄将军!出了什么事?这……这宫城能守得住么?”

    “宫外乱起!具体如何未能得知!”黄贤在匆忙之中,厉声说道,“末将于此,定护天子安危!来人,角楼再去一伍,防人攀爬……”

    伏皇后紧紧地抱着刘协,蜷缩在床榻之上,两人脸色都是惨白一片。四周嘈杂的声响,铜锣战鼓的声音,宫中禁卫奔跑的脚步声和铁甲鳞片的碰撞声,宫中宦官和宫女的哭泣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这一切对刘协来说,太熟悉了。他在雒阳、长安经历了很多次这种场面,每一次的混乱,似乎都会改变一些什么,夺走一些什么,但是这一次,又是谁最终会胜利,谁的权利被改变,被剥夺?

    天明之后,自己的命运又将迎来什么?

    “陛下,我们会赢吗?”伏皇后蜷缩在天子的怀里,颤声问道。

    天子刘协苦涩一笑,发现自己嗓门干涸得厉害:“不知道,朕不知道。”

    “我们会死吗?”

    “不知道,朕不知道……”

    ………………………………

    城门校尉气喘吁吁地冲上了雒阳城楼。火光照亮了黑夜,街道之上密密麻麻的兵卒,气势骇人,吕布的战旗在黑夜当中翻卷着,就像是月夜当中的孤狼。

    “这是怎么回事?温候想造反吗?他疯了?”城门校尉吃惊地叫道。

    “一定出了什么事!”一旁的军候擦擦额头上的汗,心惊胆战地说道,“校尉,快去请伏公还有各位大臣……这事闹大了啊……”

    “列阵!准备弓箭!”校尉大声吼道,“守护城门!来人,绕过去,绕过去!快去找伏公!”

    雒阳城和所有城池都是一样,对外的防御效果明显大于对内的防御效果,现在由内而起的混乱浪潮,城门校尉在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之前,真的是无能为力。

    “温候,此事,错矣!”陈宫死死拉住吕布赤兔马缰绳,急得一头都是汗。

    吕布一身戎装,全身贯甲,端坐在马背之上,神色冷峻,一言不发。

    魏续在一旁,看看陈宫,缓缓说道,似乎是在背诵着什么一样,没有半点抑扬顿挫的起伏,“伏氏虽是皇亲,亦是国贼,贪揽权政,逼迫贤良,欲行谋逆之事,罪无可赦,因此……”

    “闭嘴!”陈宫毫不客气的呵斥魏续道,然后抬起头来,死死的盯着吕布,“此事别有缘由,罪不在伏氏啊,请温候三思!”

    “别有缘由,呵呵……公台!此事前后,汝恐早已知之……”吕布怒目而视,大声问道,“汝既知之,为何瞒某!某敬汝重汝,汝为何瞒某?!”

    “这……温候,某虽有耳闻,但未经证实……这,这,怎敢擅以猜忌之言禀报温候?”陈宫急忙辩解道。

    “耳闻……”吕布并指如戟,指向了陈宫,愤怒地问道,“汝也有耳闻!全天下竟然是某最后一个知道!不敢禀报?莫非要等某人头落地,才来向某禀报?!”

    架空吕布,让吕布赋闲下来,成为朝廷养的忠狗,有问题的时候放出去撕咬拼杀,没事情的时候就关在笼子里,这样的方案,自然是大多数朝廷大臣所愿意看到的,也是这些士族世家更为放心的策略。

    吕布毕竟是个武夫,这样的人不懂得民生,也不懂得政务,不好好做一个忠狗,又有什么用处呢?

    而天子刘协一直以来都没有能够确实掌控的兵权,因此就像是失去了舵的舢板一样,只能随着风浪起伏,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为了大汉朝堂,将吕布手中的这些兵卒,整合成为皇帝直接统属的禁卫军,又有什么错?

    更何况作为臣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大汉王朝给予吕布如此荣耀的官职爵位,现在只不过换一换兵卒而已,吕布又有什么理由来拒绝呢?

    于是就连陈宫也有些同意这样的想法了。

    因此当伏完开始布置的时候,陈宫沉默着,并没有喝吕布说什么。

    只是陈宫没想到,伏完也没有想到,刘协同样也没有想到,吕布会反抗得如此激烈,会反应得如此迅速!

    吕布瞪着陈宫,虽然吕布口中说的凶恶,但是吕布何尝不希望陈宫能拿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吕布不希望自己变成丁原,也不想变成董卓……

    火把在黑夜里燃烧,偶尔烧到了松脂,发出噼啪声响,陈宫头上汇集的汗珠越来越多,就连后背也湿了一大块,可是依旧没能迅速想出什么可以扭转乾坤的计策……

    吕布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将陈宫的拽紧了缰绳的手拨开,说道:“事已至此,多言无益……若是公台依旧记得些许情分,便协同明日安民之事罢!”

    “温侯!”陈宫忽然想起一事,大叫道,“无论如何,切莫伤了天子!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吕布的眼眸在火光之中闪耀着,混杂着难以描述的神色,也不答话,拍马而去……

    天黑了又逐渐亮起来,然后渐渐的又走向了天黑。大自然的意志从来就不以某个人的思想为转移,就像是后世常言的那一句,这个地球,离开谁都照样转。

    这里是斐潜在平阳建立的英雄祠,白石为基,黑石为碑,肃穆且庄重。在无字主碑的北面,立着宛如屏风一样的黑石围墙,在围墙之上,则是雕刻了一些字样,有的是姓名,有的便只是一个番号,代表着这些人,曾经来过,曾经付出过……

    主持祭祀的,是守山学宫的一名博士,他站在无字石碑之前,正在用苍老且慷慨的嗓音,抑扬顿挫的吼出了每次祭祀都会诵读的诗篇: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苍老的声音在这方天地之间回荡,自有一股北地男儿的豪壮气魄。

    这首诗词,大家都认为是征西将军所作,但是实际上并不是,只不过是征西将军觉得倒也有几分切题,便写了,不经意流传了出来,演变成为每次祭祀的开场挽词……

    到了后面,征西将军斐潜脸皮也厚了,就捏了鼻子,当作是自己写的就是,反正那谁谁也没有办法跳出来找他麻烦,再者说那谁谁文采也是不错的,搞不好还能多写个什么不同的出来也说不准。

    在石碑之下,是守山学宫的学子和平阳的一些文吏,皆身穿或青或白的布衣,肃穆矗立,在最前方则是几名披麻戴孝的妇孺,捧着灵牌,跪倒在地,低声哀鸣。

    此次阴山匈奴反叛,兵卒伤亡倒不是很大,但是原本在阴山左近的那些教化书佐,倒是被牵连了不少,在乱兵当中身陨。此次祭祀也就自然是主要为了这些不幸亡故的教化书佐所设。

    山岚拂过,长幡飘荡,似乎风中也在呜咽。

    水镜先生和司马二郎则是在后面站着,混杂在观礼的人群当中。

    “这……”司马徽闭着眼,低声道,“这挽诗倒也有些浑厚洒脱之味……”

    司马懿则是在恭立一旁,也是低声嘀咕道:“……用词浅白,平铺直叙,既无用典,亦无用章,呵呵……”司马懿嘴角撇了撇,“宛如楚蜀之歌……”汉人还是比较喜欢汉赋那种繁华绚丽的文章的,尤其是像司马这样出身的世家子弟。

    司马徽睁开眼瞄了一下司马懿,然后缓缓的摇摇头,重新闭上眼,轻声说道:“二郎,汝莫要失了分寸……如此辞章,方为征西心思之巧也……”

    “?”司马懿起初有些不解,但是很快也想明白了,低低的叹息了一声,拱手答道,“叔父教训得是,如此说来,用于此处……倒是用得对了,确实精妙……”

    ………………………………

    武威城外西北四百里,先零羌人大营。

    草原的风呼啸而过,带着帐篷左右的旌旗纷飞。

    先零么,其实应该读城“席安连”,只不过初期记载下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记录的人的问题,还是翻译的时候出了问题,以至于后来都叫“先零”了。

    先零羌人,势力极大,可以说是和大汉缠绵了三四百年了,起初的时候,先零羌人牧于湟水下游至庄浪河等地域,倒也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安无事,后来便和匈奴勾结起来,袭击了令居、安故等汉地。

    汉武帝自然不能忍,立刻在第二年的时候派遣了偏军讨伐,毕竟当时主要作战对象还是匈奴人,结果汉家偏军进攻西域诸羌,先零羌连一个回合都遭不住,败退到西海盐池等地。结果先零羌又以不能忘故土的名头,表示愿意回到湟水等没有农田的地方去放牧,企图抱着汉武帝大腿,放他们一马……

    汉武帝表示早干什么去了,爱玩玩,不玩滚,站起来系上腰带,就不想理会先零羌了。

    于是先零羌便有了好大一肚子怨气,旋即前前后后跟大汉没完没了的纠缠了下来,一直到了汉灵帝时期,也是先零羌集结诸羌,联合叛乱,占领陇右,攻伐三辅。

    董卓也正是因为先零羌的最近一次叛乱,才正式的登上了大汉的舞台。

    先零羌虽然前一段时间吃了败仗,实力大不如前了,但是那也是和大汉比较起来而言,要是比起那些什么白马羌,牦牛羌等小羌人部落,当然依旧算得上是个庞然大物。

    成千上万人汇集于一处,连同牛马牲畜,这样的汇聚程度,在汉代这个节点上,已经可以比拟一个普通的中型城镇了,自然也会形成独立且特殊的生态圈子,比如最外围的往往负责境界和放牧,而越靠近先零羌人头人大帐的,也就地位越高……

    此时此刻,先零羌人大头领藜麦往利正端着一碗马奶茶,坐在一张虎皮之上看着前面不远处两个人在角斗。

    部落大,自然事情也多,羌人有不像和汉人一样,有行文政事的系统,大多数都是口头汇报,然后直接处理,所以时不时有藜麦往利的副手或是心腹,从一旁走过来,低声在藜麦往利耳边低声汇报一些什么事情,然后便带了藜麦往利的三言两语,退下去处理事务。

    空地上进行角斗的两个人,身材都显得高大,只不过其中一个人是羌人,而另外一个则是身穿汉服。两个人都没有穿盔甲,都是赤手空拳。

    只是角斗,不是死斗。

    那羌人体型壮硕魁梧,双臂肌肉虬扎,只是显然不是汉人的对手。羌人气力虽然大,但反倒是因为这样吃了亏,被汉人抓了个破绽,借力打力,吭哧一声便脸朝下栽倒在地上,虽然是草地,但毕竟摔得狠了,翻身起来的时候不知道是蹭破了面皮又或是碰到了鼻子,顿时一片血淋淋的。

    那羌人性情倒是悍勇,根本不在意脸上的鲜血,吼了一声,似乎发了凶性,随手一抹便要再度冲上去,藜麦往利坐在那儿,却放下了茶碗,很是平缓的说道:“日扎,你输了,换人。”

    “我来!”

    另外一名在圈外围观的羌人,丢下兵刃,脱去了甲胄,双手呯呯拳掌相互敲击了两下,然后便和汉人在中心兜着圈子。新上场的羌人自觉担负了荣誉,又看了汉人的本领,也不敢鲁莽上前,而是小心翼翼的兜着圈子,寻找着破绽,希望汉人之前的争斗,已经耗了不少的气力,便可以一举致胜。

    但是汉人反倒是打出了气势一般,几度主动逼近,新上场的羌人却躲避开来,引得在周边的羌人一阵呼喝之声,虽然一部分是在加油的,但是大多数也是在嫌弃新上场的那名羌人的躲避行为。

    或许是因为场外呼喝的压力,或许是真的寻找到了汉人破绽,羌人抢上前去,结果反倒是被汉人趁机抓住了臂膀,脚下一用力,便将羌人摔倒在地……

    围观的羌人大声呼喝起来,叽叽咕咕笑话的,称赞的,说什么的都有。

    “好了!”藜麦往利鼓掌道,“连斗三场皆胜,也算是勇士了!来人,赐酒!”

    顿时就有藜麦往利的护卫从身上解下一个装满了马奶酒的牛皮囊,扔给了汉人。

    汉人也不客气,伸手抓过,拔开了塞子便一口气灌下去一小半,然后才举着牛皮囊向藜麦往利致谢示意,转向了方才打的一脸血的羌人,将牛皮囊丢了过去:“来,请你喝酒!”

    一脸血的羌人哈哈大笑,也拔了塞子,也不顾血还未干,咕嘟嘟灌了一长气,然后上前拉着汉人:“你请我吃酒,我请你吃肉!走!”

    汉人朝藜麦往利身边的马超示意了一下,马超点点头,汉人也就跟着羌人笑着往一旁而去,小圈子内则是又有两人跳了近来,手搭手的角斗起来,只不过这一次两个都是羌人了……

    “马统领……”藜麦往利看了看汉人远去的身影,笑着说道,“你手下不错……”

    马超哈哈一笑,说道:“我就这几个人还算可以,哪里像大统领,手下都是勇士啊!”

    两人不约而同笑了笑。

    半响过后,藜麦往利才缓缓的说道:“马统领觉得,现在在三辅的那只征西军,战力如何?据说马统领和那只征西军也对过阵?”

    “战力当然还是不错的……说是我耻辱,也不算错……只不过当时我人手少,白马和青衣、牦牛又是……不说了,说得好像是我找借口一样……”马超笑着说道,似乎完全没有隐藏什么的模样,“但是那一支征西军,同样也有一个大破绽……”

    ………………………………

    在平阳郊外,为了这一次在阴山身陨之人的祭奠,已经进入尾声。

    司马徽静静的看着在祭拜英烈的众人,半响才缓缓的说道:“此便为牧也……征西高明啊……”

    对兵卒祭奠,可以激昂士气,鼓励兵卒在战阵之上的时候奋勇向前,而对书佐祭奠,则是可以刺激更多的人投入到胡人教化的工程当中去,或许再过上一两代人,这些接受了汉化教育的匈奴人,便彻底的转变成为了汉人的一部分也说不定。

    郡守者,为天子牧。何为“牧”,便是指基层的民众就像是牛羊一样,很容易的便被一些事情所吸引,然后咩咩叫着汇集于某处,纵然被拖出来宰杀了,依旧是顾着眼前的草,而忘了身上的皮毛肉。

    但是在这群羊当中,也有些特异独行者。

    比如司马徽。

    司马徽是在真心的称赞斐潜,认为斐潜这一手很漂亮,但是不意味着司马徽就愿意跟随着斐潜挥舞的鞭子走。

    在过去的那一段时间内,司马徽也在南北奔走,毕竟有名士的光环护身,在中原大地上争斗的各路诸侯也不会特意为难司马懿,所以司马徽其实也看到了山东士族的掩盖在所谓勤王大旗之下的蠢蠢欲动,眼见着大汉王朝的控制力在这个过程当中分崩瓦解。

    从北到南,大大小小的诸侯,在明面上,在暗地里,进行着大大小小的博弈和冲突,各地士族豪右,也在这个过程之中,或者观望,或者投注,或者是在被迫无奈之下开始站队,但是也有那些站错了地方,直接一脚踩进鬼门关的……

    河内大体上还算是幸运的,除了最开始董卓领兵奇袭河内之后,到现在基本上也就稳定下来了,生产生活什么的,大体上也恢复如初,只不过当下唯一不稳定的因素,便是这个征西将军斐潜。

    两军交战,不仅是双方兵卒争斗,就连两军交战之处的城池村寨,也会遭受牵连,导致家破人亡,整个城池村寨变成鬼域的也是常事,如果说将来斐潜和袁绍有朝一日动起手来,河内就成为了前线。

    到那个时候,就算是司马家族再有能耐,目光卓越,先行站在胜利者的一边,但是能完全避免失败者垂死挣扎之下的丧心病狂么?一场大战下来,吞没一个有着几百年传承的家族,或是几个,不也是常有的事情么?

    这便是司马家必须要面对的复杂现实。

    袁绍有什么样的实力,司马家自然也看得清楚,但是司马家也看得出袁绍有怎么样的野心,别的不说,单单之前袁绍要拥立刘虞为帝的行为,就让司马防和司马徽很不以为然。司马防个性耿直,就连在家中和儿子说话,也是严肃无比,时时刻刻讲究礼法,自然对于袁绍这种破坏了礼法的行为很是反感,所以根本就不愿意去投效袁绍。

    所以,查探斐潜的实力,以及推演后续的变化,便成为了司马徽甚至是整个司马家族当下比较急迫的事情了。至于今文古文的相争,也是需要有命相争,若是连命都没了,那还争什么争?

    山岚吹拂而过,祭坛之上的长幡飘飘。

    司马徽仰头而望,眯缝着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良久方说道:“二郎,明日你去拜会征西将军……需恭谦些,切莫再出错了……”

    “叔父?”司马懿有些不解的说道,“何须如此?说起来叔父还有恩于他……若非叔父赠其名号,壮其声势,岂能扬名河内?”

    司马徽摇了摇头,说道:“二郎这两日可曾于平阳听闻这个名号?”

    “这个……”司马懿哑然。在平阳,听得,说得更多是征西将军,哪里还有人称斐潜为什么“隐鲲”啊……

    水镜先生望着远处飘摇不定,宛如要乘风飞去一般的长幡,缓缓的说道:“隐于渊,方需扬名于外,如今已是扶摇而起,双翅震而风雷动,又何须在意些许浮云陪衬?”

    闻言,司马懿也不由得默然,随着司马徽的视线,也投向了远处的祭坛,目光闪动,也不知道想着一些什么……



    这两天,老曹很高兴。

    在这个年代,多子嗣总是让人觉得很幸福的一件事。

    虽然环姬,嗯,从现在开始要改成环夫人了,出身并不好,但是只要曹操高兴就行。

    “不知主公的麟儿,小名定了没?”戏志才一边往袖子里面塞着空的酒葫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荀说着。

    “定了……我说,你能不能不用这样?”荀皱着眉看着戏志才的举动,压低声音说道,“上次主公问说,你什么时候才准备恢复原来的身份……再说了,这样的举动不是更引人注目么?”

    “至少现在不行吧……”戏志才,也就是郭嘉伸手将垂到了眼前的头发拨到后面去,笑着说道,“恰恰相反,他们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我到底偷了几葫芦的酒上……而不是我的相貌上……”

    荀摇摇头,郭嘉总有些歪理,但是琢磨一下似乎也没错。

    曹操新得了儿子,周边郡县和各地人员自然都要来祝贺,大排筵席自然也是少不了的,而曹操这些下属,包括荀郭嘉等人理所当然的也必须要出席。

    郭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还没说主公起了一个什么小名?”

    荀脚步停顿了一下,说道:“小名是……仓舒……”

    “仓舒?”郭嘉一愣,脚步也停了下来。

    荀露出了几分苦笑,点了点头。

    “濮阳……”郭嘉仰头望天,喃喃的念叨道,“帝丘啊……仓舒……颛顼啊……”(本章说注)

    两个人站在堂外,看着天上云卷云舒,默然无言了好一阵子。

    “知道为何么?”郭嘉转头看着荀说道,“你肯定知道!”

    荀低垂着双目,半响才说道:“河洛……温侯作乱,困堵皇宫,搜捕伏氏入狱……”

    “啊?!”郭嘉瞪大双眼,试探的说道,“这个……是你搞的?”

    荀摇头。

    郭嘉看着荀的表情,眼珠转了几下,说道:“那么,八成就是杨氏动的手脚了……嗯,不对,既然不是你动的手脚,你怎么会知道此事……”

    荀压低声音说道:“……当夜雒阳大乱……伏公之子并中郎将董,夜逃出城,寻得主公……”

    “这事情我怎么不知道……”郭嘉疑惑着说道,旋即恍然,“怪不得这几天都没有看到妙才……”

    ………………………………

    这两天,老刘很不开心。

    尤其是这几天,从袁术那边派人送来的书信,更是让刘备的心情跌入到了冰点。

    袁术在书信当中,对于之前刘备擅自做主进贡朝廷,表示了不满,并像是使唤一条狗一样,傲慢的命令刘备立刻起兵,攻伐兖州的曹操,否则的话后果自负,当然袁术没有写得那么直白,但是书信当中威胁之意却是充盈在笔墨之间。

    刘备立刻召集手下议事,商讨究竟要不要出兵兖州。

    “流民的赈济情况如何?到目前为止,可有人冻死饿死?春耕如何?”刘备虽然心中难免有些慌乱,但是表面上还是要稳得住。

    前一段时间徐州不稳,打来打去导致原本富庶的徐州也是狼狈不堪。曹操的屠城行为更是导致大批流民的产生,而这些流民如果不妥善安置,就会演变出更加恶劣的后果,搞不好又多出了些什么徐州黄巾也说不定。

    “启禀使君,诸府皆有开仓放粮,全力赈济流民……”麋竺拱手禀报道,“如今正值春耕,各地均调集流民,以充劳役,开挖沟渠,贯通河水,亦可增秋赋……”

    陈登笑着点点头,一句话都没有说。有没有什么流民被冻死饿死,这么愚蠢的问题,还用问么,还用回答么?所以麋竺也是避而不答。

    刘备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说道:“如此甚好!徐州子民不得安宁,某岂能释怀?还望诸位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陈登对着麋竺投过来的目光笑了笑,然后跟着众人一同拱手,齐声说道:“使君仁德!”

    按照常理来说,既然是从曹操屠城的那几个县城周边逃难而来的流民,遣返回去不就可以了么,清理废墟,灾后重建么……

    可问题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人口也是资源啊,就算是到了后世,依旧有大批的从事人口贩卖的行当,更不用说在汉代了。汉律直接就规定了,凡是流民,都是可以直接抓捕起来充当奴隶的,这么一本万利的事情,徐州的士族大户又怎么会白白错过这一场盛宴?

    刘备希望能够安置流民,然后手底下的人也确实是安置了,但是至于怎么安置,如何瓜分,就是刘备不清楚的了。

    刘备听了麋竺的汇报,忽然想起一个事情,便问道:“开凿水渠,耗费巨大,虽然民夫徭役可用流民代替,但消耗钱粮如何处理?各地乡老之意如何?”

    陈登微微笑着,说道:“各地乡老均愿支持使君仁政……”听清楚,是仁政。

    刘备“哦”的一声,点了点头。这一次权掌徐州,其实是刘备第一次统管这么大的一片地盘。以前在高唐,在平原,虽说也是掌握过地方政权的,但是毕竟比徐州牧小多了,就算是在平原,刘备真的想要在田间地头走一圈,也不过是跑马几天或是十几天的事情,问题不大,但是现在么,就算是有心要转一圈,也没有这个时间。

    跑一圈,各地送来的政务行文谁处理?

    麋竺要跟随,那么交给二弟?

    还是三弟?

    别开玩笑了。

    虽然二弟三弟这些年都很努力的在学习了解,但是相对来说还是偏向于军事而不是民政,那么在座的几位谋士呢?

    简雍么,若是一般政务么也还可以,只不过简雍主要是太爱清谈了,搞不好一天下来全在政务厅内清谈,什么事情也没有处理……

    孙乾,才征辟而来的,还不太熟悉,还不至于立刻将大事托付给他。

    陈登么,或许可以?但是刘备心中也不太确定陈登,嗯,陈登这一家子究竟在想一些什么……

    陈登看到刘备投来的目光,笑着,轻声慢语的说道:“使君自至徐州以来,安抚地方,广治薄赋,各地乡老均称使君仁德……”

    刘备有些尴尬,因为他正在想着如果真的要出兵兖州的话,仓禀当中又因为这两年大战已经大部分都空了,所以只能摊派或是增加税收,结果却被陈登给堵了回来。

    “这个……”刘备沉默片刻,最后挑明了说道,“后将军来人……欲某协同,攻伐兖州……不知各位以为如何?”说是协同,只不过刘备给自己脸上抹粉而已,当然,在场的众人不明白的自然不明白,明白的也都装糊涂。

    “好啊!打兖州!”张飞嗷的一声差点蹦起来,眉飞色舞的囔囔道,“某早就看那阉贼不顺眼了!打兖州!”

    “咳咳……”关羽沉着脸,用眼刀硬生生将张飞砍回了座位之上。

    “出兵兖州?”

    “后将军?”

    大堂之内一时之间乱纷纷。

    “使君方才亦言流民春耕乃当前要务……如今仓禀虚空,财赋微薄,出兵兖州之事……不妨再议……”陈登手捋长须,一字一句地说道。

    麋竺听闻,愣了一下,旋即脸色一沉,有些不满的说道:“后将军之意……”

    麋竺的话还么有说完,陈登就毫不客气的打断了,说道:“使君又非后将军下属,岂能事事皆听后将军安排?子仲切莫本末倒置!”

    “……”麋竺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刘备咳嗽了一下,随即脸色一正,略显的沉痛的说道:“昔日曹贼犯境,屠戮百姓,天地为之悲怆,川河为之变色……然因陶使君折戈,加之蝗灾,流民如潮,出兵之策被迫取消……现如今兖州内乱初定,若不趁机而取,岂不错失?加之后将军起兵协同讨逆,元龙却言不宜出兵?何也?曹贼逆天而为,此等叛逆不除,岂不愧对天下之人?”

    陈登微微一笑,面对刘备的责问,并无慌乱,说道:“兖州之势,诚如使君所言……然天下大势,使君不得不三思而行……”

    “天下大势?”刘备不由得挺了挺腰杆,流露出一丝关注的神态。

    “如今公孙已然溃败,青州田刺史亦无力回天,冀北幽州不日可定……”陈登缓缓的说道,带着一种从容,还有一种隐隐的优越感,“此时后将军欲伐兖州,其中深意……相信使君定然明白……敢问使君,若届时大将军举兵南下……使君又将如何自处?”

    “这个……”刘备愣住了。

    刘备原本一直都在考虑要不要听袁术的,如果打兖州,要怎么打,兵力要怎么调配,曹操会怎么做,会在哪里交战;如果不听袁术的,袁术会不会立刻翻脸,先掉兵过来收拾他一顿,自己能不能抵挡得住袁术的兵势等等的问题,结果现在一听陈登的言语,猛然间才醒悟过来这里面不光有袁术和曹操,还有站在曹操背后的袁绍……

    如果说后将军靠得住,联兵收拾曹操这个矮矬子,刘备还是觉得有几分把握的,但也是只有几分而已,毕竟曹操手下也不是善茬,之前还将袁术追得仓皇逃窜……

    而现在再加上袁绍,这个就在一次降低了成功率。虽然说袁绍现在肯定是忙着对付公孙瓒,但问题是能确定袁绍就不会派个偏军什么的南下?

    怎么办?

    刘备表示很为难。

    ……………………………………

    濮阳虽然经历了曹吕大战,但是人口基数没有缩减多少,所以恢复得也算是不错,再加上作为曹操原本起家的地方,曹氏夏侯氏也大多数集中在这里,自然也成为了曹操当下的政治中心。

    曹操喜得一子,大排筵席,众人欢庆,一片喜气洋洋的模样,但是上天好像就是不想让任何人都时时刻刻,或者长长久久的开心一样,就在曹操逗弄着自家小儿的时候,一封袁绍的书信传到了濮阳,交到了曹操手中……

    就像是陈登考虑到的事情一样,袁术想在这个时刻捅一捅袁绍的大后沟子,作为一门而出的两兄弟,袁绍也同样想去捅一捅袁术的肥硕后腰。

    袁绍的书信很长,先是表示对于曹操擅自处理张邈一事很是不满,很是严肃批判了一阵,然后又表示看在往日情谊之上,考虑曹操实际情况,也给予一定的理解,又提及了现在冀州形势一片大好,公孙瓒灭亡指日可待……

    虽然讲了很多,但是实际上就是一个意思,让曹操攻豫州。

    “此事,二位怎么看?”说起来,论政这一块,曹操就比刘备更有经验了,只暗中叫了荀和戏志才,也就是郭嘉,到偏堂之内商讨,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召集所有人讨论。

    虽然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但是问题是捡来的可能未必全数都是柴火,也有可能是炸弹。所以,先小规模的研究一下,拿出一个比较可行的方案,然后再布置下去,远远比大规模的讨论和商议,更有效率。

    “不可攻豫州……”郭嘉毫不客气的直接说道,“文若方招颍川才俊陆续而此,主公转头就攻伐豫州,岂不是……”

    这一段时间,因为曹操驱逐了吕布,抓捕了张邈之后,基本上来说在兖州就算是说一不二了,坐拥兖州和青州一部分区域的曹操,自然比之前要更加有吸引力,所以荀招揽颍川的这些人,也多少有了些底气。

    不过就像是郭嘉所说的一样,这才刚说要招揽,掉头就攻豫州,先不说能不能打得下来,但就这样的行为就肯定会遭到豫州人的反感。

    谁喜欢在自家门口前打仗?谁会喜欢败坏自家产业的主公?

    荀缓缓的说道:“……然大将军之令,亦不可不遵……兖州叛乱之时,若无大将军之助……”

    荀没有说完,但是意思大家都能够明白,可以说现在曹操拿下了张邈没有多少人跳起来反对,其实也是靠着袁绍支援的那一批兵卒粮草的余威,很多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是袁绍对张邈不满意,借曹操之手而已,要是让这些还没有完全归心的人知道了袁绍其实对曹操产生了不满,说不准立刻就有第二个张邈,第二个吕布出现。

    曹操也不想打,因为这个时间其实兖州也没有多少储备,而且前两天他才刚刚将夏侯渊派出去,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

    “主公,当下不妨明里举兵南伐,暗中进兵河洛,迎救天子!”荀沉声说道,“雒阳城内,蒙遭大乱,各怀心思,军心必然不稳,温侯尽失忠义,正值讨逆之机也!若能迎得天子,大将军亦无话可说!”

    郭嘉瞄了荀一眼,似乎发现了一些什么,但是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迎天子?”曹操没注意郭嘉的小动作,目光有些发散,喃喃的重复着,神情复杂……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人的观念,总是跟随着时间而变化的,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必然有一个自我认知和自我摄取的过程。

    就像是政权。

    西汉建立不久,由于先秦根本就没有持续多少时间,因此大概可以说从战国时期到西汉初,基本上华夏都是在战乱当中度过的,因此不管是上层统治阶级或是下层民众,都需要一个安定的社会环境来发展恢复生产生活,因此在汉初的前几任皇帝,基本上都是采用黄老之术,修生养性,无为而治。

    嗯,以上基本就是斐潜在最初于脑海当中的印象。

    但是实际情况来说呢?

    就像是屠龙术向来不轻传一样,许多东西也不会直接白纸黑字写在书卷当中。

    汉代初期采用黄老术,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作为皇帝,刘邦当时权力覆盖只有关中地区,稍微远一些根本就是管不到,便只能是充做大度的让各地自行“黄老”。

    然而刘邦并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他只是一个流氓。

    要不然在稍微看到社会稳定一些了,刘邦就开始动手杀功臣是为了好玩?虽然在历史上注明都是吕后动的手,但是实际上如果没有刘邦授意,吕后真的能有那么大的能量动手?就像是……

    算了,说了就要404了。

    从古至今,莫不如是。

    秦朝推行郡县制,天下皆反,而在八年之后,汉初再来推行郡县制,天下已经无力再反了,但是同时,汉代的郡县制度也不像是秦朝那么严格,相对来说就是一个相互妥协的制度,中央保有一定的权限,但是地方的权利同样非常大。

    中央和地方,皇权和相权,从来就是相互抗衡和相互妥协的,调整得好,自然没得说,调整不好,就算是到了后世交通信息方便顺畅的年代,一样会乱。

    而儒家内部,其实也是一样。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必然就有纠纷,而儒家子弟也是人,虽然这些儒家子弟天天嘴上追求圣人,但是实际上屁股帘子之下其实也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

    司马徽也同样是人,纵然他有大好的名声,但是也不能超脱人的范畴,因此当司马徽找上门来的时候,斐潜就觉得司马徽是盯上了守山学宫了。

    女装大佬这一次再度邀请斐潜,恭恭敬敬的就乖巧多了,一点都没有露出什么刺头的模样,一板一眼的礼仪非常到位,宛如乖宝宝一般,可见决定熊孩子能不能熊起来的,最重要还是有没有切身的相关利益。

    熊孩子,不对,女装大佬现在就乖乖的,安安静静的坐在一侧,亲自给司马徽和斐潜烹煮茶汤,虽然斐潜不见得会喝,但是能看见这样一个场景,不知道为何心中颇有些暗爽之意。

    要是真穿上女装……

    咳咳,咳咳。

    “好好,不知子渊学宫之处,五经如何安排?”水镜先生司马徽这一次倒是几乎是挑明了说道,不知道是觉得不愿意和斐潜绕弯子了,还是觉得没必要。

    斐潜纷飞的思绪回归了正题。

    五经是那五经?

    若是在后世,搞不好还有大把的人瞪着眼珠子企图萌混过关,但是在汉代当下,若是一个士族子弟不知道五经是什么,真的就该拔剑自刎了。

    “守山学宫之内,五经不分大小。”斐潜笑笑,他有些猜到司马徽是什么意思了。

    “好……”司马徽习惯性的开口说了一半,却皱起了眉头,说道,“纵然无大小,总该有先后。”

    “亦无先后。”斐潜实话实说。

    司马徽顿时面容一紧,然后无奈的松了下来,缓缓的说道:“五经事关重大,岂能无先后?”

    斐潜摇摇头说道:“闻道有先后,经文么,何必有先后?”

    “闻道有先后?”司马徽喃喃的重复说道,“闻道有先后,经文无先后?这个……嗯……”

    斐潜有些疑惑的看着司马徽,这不是很平常的话么,哦,对了,历史上说这句话的那谁谁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司马徽强调五经,其实这就是今文和古文当中的一个很大的差异点。

    今文经,汉代人口述,用隶书而写,称之为今文。而那些早期的,用各种花鸟大小篆体写成的,早于汉代的经书,就是古文经,而在今古之中,这五经的排位,是很有讲究的。

    华夏人习惯排位,三皇五帝,九天十八地狱,就连后世也是大受影响,虽然未必有所谓迷信了,但是依旧会有各种小圈子,小排位,甚至连娱乐圈戏子场都要排个一哥二姐三鲜肉什么的……

    所以司马徽在讲五经排位的时候是相当认真的。

    可是斐潜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对于推崇今文经学的儒家弟子来说,五经是这样的:诗、书、礼、易、春秋。

    而强调古文经学的儒家子弟来说,五经是这样的:易、书、诗、礼、春秋。

    或许在不甚了解的人眼中,这个有什么区别,就像是扑克牌花色,习惯最左边放红心的还是黑桃的,不都是一样的牌面?

    但是实际上,在儒家子弟当中,尤其在汉代当下,这个排位很重要,是非同小可的事情,是生死攸关的问题。

    主张今文经学的人认为孔子是“素王”,当然不是指孔子喜欢吃素(本章说注),那么对于今文经学来说,五经就是孔子阐述微言大义的凭证,诗、书、礼,是素王在政治上具体的礼节和教化的内容,而易和春秋则是孔子思想的精细微妙所在。诗经放在第一位,是因为诗经最浅显,易经在后面,因为易经很玄奥很高深,而作为孔子编订的春秋则是在最后面,也就等于是孔子比古代帝王都要高深玄奥。

    古文经学的人则是习惯经文成书的时间来排列,易经是伏羲那个上古时候的,自然是第一,书是从《尧典》开始的,所以第二,诗经最早的是商颂,比尧舜晚,排第三,礼经主要讲的是周公时期的,所以第四,春秋其实是鲁史,又经过孔子的修订,位列老小,排在最后。

    所以同样是排在最后的《春秋》,但因为在前面排列的不同,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今文经书表示孔子就是“素王”,古文经则是说孔子就是个整理图书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学者而已。

    为了这个所谓“正五经”或是“颠倒五经”身份称谓,在西汉中后期,差点人脑袋打出狗脑袋出来……

    可见人真不能闲,和先秦抗争的时候屁事没有,一清闲几十年上百年下来,屁都是事了。

    司马徽不清楚斐潜现在脑袋里面转悠的屁和事的关系,但是他清楚斐潜肯定已经是大体上明白今文古文相争的情况,并且还有了他自己的想法和策略,于是就将目光投了过来,说道:“五经之事,子渊既有定论,不妨赐教一二。”

    斐潜摆摆手,谦虚还是要的。

    不过从结果来看,其实今文和古文相争,在后世五经的排序,已经是给出答案了。毕竟古文拗口隐晦难懂,今文可以掺私货,谁不喜欢啊?但问题是一边掺私货,一边将祖师爷高高裱起来,表示自己是奉了祖师爷的传统在掺私货……

    孔子要是真的泉下有灵,棺材板肯定是盖不住了。

    司马徽又笑着说让斐潜随意说说,只是闲谈,何必拘束云云,斐潜才说道:“经书之妙,不在前后,而在其理也;孔子之尊,不在其貌,而在其道也。”

    这个是大白话,而且放在那里都对,所以司马徽也没有接话,只是点点头,示意斐潜继续说。

    “……故而,守山学宫之内,不论今古,只论师道……”斐潜端起司马懿奉过来的茶汤,看了看里面浑浊的颜色,闻了闻,嗯,还是算了,不喝了,不知道女装大佬有没有加什么稀奇古怪的料。

    女装大佬低垂着头,露出一截优雅的脖颈,跪坐一侧,纹丝不动。

    水镜先生司马徽倒是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斐潜的举动,他现在全部的心力都在琢磨着斐潜方才说的话语:“师道?”

    “……尊师重道也……”斐潜停顿了一下,有些厚着脸皮说道,“……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水镜先生不停的点头,摇头晃脑的显然是很认同,就连一旁力求装作不存在的女装大佬都不由得抬起头,盯着斐潜目不转睛。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司马徽不由得将手一拍,大赞:“好好!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初以圣与愚相形,圣且从师,况愚乎?师者,师其道也,年之先后,位之尊卑,自不必论!大善也!”

    斐潜点点头说道:“天生万物,万物可为师,农师于庄禾,工师于器械,兵师于沙场,各有其长,亦有其短,何必求全责备?故而学问一事,五经之书,亦无高下之分,唯有得道先后也。”

    “好好!”司马徽大笑。

    司马徽能和庞德公聊的来,自然不是什么死扣书本,然后抱着儒家弟子天下第一而去的,并且在汉代,也确实没有什么人会觉得儒家弟子就有多了不起,在这个年代,更多人还是觉得自己家族更重要。

    至少刘邦指着儒生破口大骂,扯了儒生的帽子丢到地上撒尿,也不见得被汉代这些儒生记恨到骨头里,还是对于刘邦称赞有加的,若是在后世……

    “尊师重道,学以致用。此八字便为守山学宫之紧要也,亦为蔡公毕生之念……”斐潜顺手就扯了蔡邕当大旗,“今学宫大祭酒令狐孔叔脾性温和,纯良谦顺,若为讲师,则余之,若为卫道,则不足。潜当下政务繁杂,分身乏术,学宫之事又断不能废,水镜先生名满天下,学问通达,故而潜有一不情之请……”

    “……请水镜先生任守山顾问,以正师道,传承经文,不知水镜先生意下如何?”斐潜站了起来,朝着司马徽拱手而拜。顾问,这个职位早在汉代就已经有了,并非后世专属。

    司马徽来守山,肯定也是冲着学宫来的,这一点毫无疑问,要不然也不至于特意留在此地,但就像是后世伟人所言,团结可以团结的,打击那些不能团结的,从整体上来说,司马徽还是可以作为一段时间的战友的,毕竟不管是在河内,还是在荆襄,司马徽的声望都比较大,有他加持守山学宫,自然比令狐邵,或是蔡琰更好一些。

    这样一来,令狐邵主要负责政务的方面,司马徽则是侧重于论道,而对于蔡琰来说,她先天上在“书”的强势是谁也替代不了的,因此三个人并不会有太多的重叠,倒是可以相互补充,相互支持。

    司马徽自然是推辞,但是对于那些所谓的年老啦,才疏学浅啦的词语,斐潜就静静听着笑笑,然后又再度上演来来往往的戏码,最终司马徽才长叹一声,表示勉强接受。

    斐潜当即表示选择吉日,当众宣告云云,然后两人才重新落座,相互看看,顿时感觉有些微妙的变化,不再如之前一般的生硬,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好好,”水镜先生笑着,捋了捋胡须说道,“不知将军对于学宫有何安排?”

    “唤某子渊就是……”斐潜笑着,表示司马徽不必太过于客气,“之前蔡公在世之时,多有言及学以致用一事,如今水镜先生不妨以此入手……正值开春大考,不妨以此为题如何?”

    “学以致用?”司马徽思索片刻,“不知将军欲行射策,亦或对策?”汉代的考试方法有射策和对策两种。所谓射策,犹如后世的抽签考试,内容侧重于对经义的解释、阐发,博士先将儒经中难问疑义书之于策,加以密封,由学生投射抽取,进行解答。所谓对策,是根据学官提出的重大政治、理论问题,撰文以对。

    “自然是对策为宜,若言论上佳者,可张榜公示,加以封赏。”斐潜笑着说道,“此外,佳作前十,并水镜先生之评,可汇集成册,令工匠刊印,置于书肆之中,以赠学子,一则可扬守山之名,二则亦可达先生之道,不知水镜先生以为如何?”

    要人办事,自然是要给些甜头,像司马徽这样的人,钱财女色什么的当然是看不上多少,反倒是留名于世间更令其心动。

    “这个……好好……”司马徽闻言,顿时和斐潜一同笑了起来,连声说道,“将军考虑周道,如此,自然甚好……”



    斐潜站在平阳城头之上,一边沿着内城城池慢慢巡查着,一边看着城墙内外的人流。原本平阳的初始城墙已经成为了内城,给斐潜的感觉就像是后世城市扩张一样,只不过不知道后世如果还能够持续扩张下去,那么二环城变成三环,四环五环,会不会还有人唱出经典的那首五环之歌来。

    单就汉代来说,二环恐怕已经是够用了,三环的话恐怕是周边支撑不起那么庞大的人群粮食消耗的。人类的喉咙口就像是一个无底洞,天天都需要往里填,庞大的人口虽然会带来诸多的好处,但是同样也会需求更多的粮食和其他生活物资,而这些反过来会要求更高的运输效率和更好的运输手段,在机械化大规模交通运输之前,这一层无形的天花板必然会压制城市的无限制扩张。

    严格说起来,平阳并不是一个适宜作为战略中心的地点,相比较来说,还是长安更适宜一些。平阳过于偏北,天气相对来说比较严寒,取水又完全只靠汾水支撑,若是遇到什么干旱等灾害的话,抵御能力还是比较差的,因此现在也需要逐渐考虑将重心转移到关中了。

    不过这并不能急,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情。

    走在平阳城墙之上,斐潜颇有些走在后世系安城之上的错觉,两边都是人流,西北汉子讲话永远都是大嗓门,就跟要吵架一样,加上牛羊马的嘶鸣,一点也不比后世动静小,嘈杂的声浪从城池下方涌动上来,带来一股股活跃的气息。

    伴随着春耕的开展,平阳一天比一天的热闹起来,祥和的气氛也是越发的浓厚,虽然也有不少家庭在陆陆续续的战斗当中失去了某些亲人,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活下来了,尤其是在斐潜于军中推广了军医制度之后,负伤存活率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不管是哪一个朝代,最为基层的百姓,要求的东西永远都是最低的。平阳的这些百姓,在祭祀完了逝去的亲人之后,便擦干了眼泪,重新开始生活,丝毫没有什么怨言。

    当然,伴随着斐潜如今地盘的扩大,平阳的贸易越发的昌盛起来,其他的不说,就说连蜀地的丝绸,也都翻山越岭的运送到了这里,不仅花色繁多,数量上也比往年要更多。斐潜这里自然也有不少,连带着黄月英也置办了好几身,喜滋滋的在斐潜面前晃荡着……

    对从其他地方逃入平阳的百姓来说,平阳这里真的宛如仙境一般,没有战乱,没有四下奔驰抓捕流民的骑兵,虽然平阳左近已经没有多少空余的田亩可以分配耕作了,必须往阴山分流,但是及时的调配,沿途补给和照料,让这些流民感觉自己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也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最开始到平阳的,不过是河洛的难民,后来便有了关中的,而现在,主要的流民来源却是冀州的,尤其是冀州北部区域,拖家带口的在太行山区挣扎出一条路来,然后经过太原和上党,来到了这里,在短暂的停留之后,再转到阴山。

    一路之上,死的人越来越少,希望也越来越大,而人一旦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就有克服困难的力量和方法,尤其是在开春之后,伴随着绿色逐渐重新蔓延开来,这些人也仿佛恢复了生机一般,互相扶持着继续前进,走向他们充满希望的天地。

    “将军!枣从事来了!”兵卒禀报道。

    斐潜回头,一眼看见枣祗,也看见了枣祗衣角上沾染的泥土,不由得笑道:“子敬又去巡田了?”

    当年在荆襄的时候,枣祗为了验证农书上的知识,没少在田间地头上奔走,就算是这些年在平阳也没有因为官职而改变这个习惯。

    枣祗低头一看,也笑了笑,说道:“听闻主公相招,便来得充忙了些,未能更衣,还望主公见谅。”

    斐潜摆摆手说道:“你我情同兄弟,不必如此。怎么,试验田亩的庄禾还未耕作完么?”在平阳,属于枣祗名下的有一百多亩的试验田,专门给枣祗进行折腾的。

    枣祗笑了笑说道:“前两天又有些新想法,想试试看若是变化一些庄禾之间的距离,对产出有什么样的影响……”

    斐潜哈哈一笑,说道:“倒是可以考虑加密一些……因为当下以肥土施于田中,田力自然有所上升……但也不能过密,否则庄禾之间相互争夺田力,反而不美……”

    枣祗听了,有些发呆,琢磨了片刻之后便说了一声有理,便要转身立刻前去田地内实验一下……

    斐潜连忙拉住,说道:“不急,不急,这个事情交代下去就好……子敬,这次找你过来,是想让你先行去关中,敦促推行关中三辅春耕之事……”

    “去关中?”枣祗说道。

    斐潜点了点头。

    “那等我将平阳春耕之事忙完了再过去?”枣祗有些舍不得刚刚进行了一半的试验田。

    斐潜摇了摇头说道:“不,子敬,你最好这两天就动身……”

    枣祗愣了一下,然后拱手说道:“如此,我便收拾一番,明日启程。”

    斐潜点点头说道:“别在意,催促你早些启程,是因为你接下来的事情很重要……平阳这里,这么多年下来了,春耕么,基本上也算是完善了,即便子敬不再这里盯着,应该也问题不大,但是长安三辅不一样……”

    枣祗有些不明白,流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斐潜瞄了一眼枣祗,然后伸手指了指城外远处正在向阴山迁移的流民,说道:“这些流民为何能够安心北上,纵然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

    枣祗思索了片刻,说道:“因为他们看见了这里景象?知道了会有人照料他们?”

    斐潜点点头说道:“没错,有粮草,方能定人心。平阳周边的田亩,定的是这里的人心,而三辅之地,更需要安定人心啊……”

    枣祗也很痛快,当即就说道:“明白了,不过……此地春耕后续的事情……”

    “让德润来接手吧……”斐潜说道,“这段时间,德润不是也跟着你在忙东忙西么,有他接手,相信子敬也就可以放心了吧……”

    “哈哈,也是……”枣祗点头认同,拱拱手说道,“那么我便先去准备一下,告退。”

    “如此甚好,不送了。”

    斐潜还了礼,然后看着枣祗远去。

    让枣祗去关中,除了表面上所说的安定关中人心之外,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只不过现在暂时不能说而已,或许等到了瓜熟蒂落的那一刻,才会有人感悟到,原来种子已经在那么早的时刻,就已经播撒进了地里……

    ………………………………

    韩遂在这个春天,过得很是郁闷。

    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但那是指普通人的,若是年龄大的,一旦是伤势波及了筋骨,那就不是短期之内可以恢复如初的了。

    再加上韩遂这十几年都是在马背上征讨,起初身体强健,什么伤势病痛都压制着,而现在年龄大了,加上这一次也是受伤颇重,多年积攒下来的损伤也一股脑的并发出来,差点要了韩遂的半条命。

    因此就算是春风送暖,韩遂也照样裹着一身的皮裘,又因为病理恢复,身体瘦弱了不少,原先略有的双下巴和微微鼓起的肚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单单从体型上来看,简直是判若两人一般。

    当然,除了身体上的伤害之外,还有心灵上的摧残。

    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来说,有什么比失去了权势更让人悲伤且痛苦的呢?

    而且,在这样的痛苦当中,还夹杂了被人抛弃的愤怒……

    “韩将军……”

    一个略显得苍老且虚弱的声音传来,却让韩遂不由得在皮裘之中抖了抖,因为韩遂知道,这个苍老和虚弱的声音只是表象。

    “见过李长史……”韩遂转过身来,拱手而礼。

    李儒也裹了一身的皮裘,但是脚步却比韩遂轻快了许多,走到了韩遂面前之后,点点头说道:“果然景色不错!观山景而畅胸怀,听林涛而慰生平!韩将军好兴致啊!”

    韩遂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虽然尽力掩饰,但在消瘦的颚骨之下依旧透出三分凶残之意:“李长史说笑了……某不过是随意看看而已……”

    “看看也好……”李儒不以为意的点点头,然后继续说道,“昨日,去往金城的人回来了……嗯,严格来说,去了五个人,只回来了两个……韩将军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韩遂眼睛转动了两下,说道:“还请李长史直言以告。”

    “前一次,我派人送信,结果呢……”李儒缓缓的说道,“连人带信音讯全无,我还以为是在路上遭遇了恶狼或是遇到什么其他意外……”

    “所以,这一次,我特意派了前后两拨人……”李儒转过头,瞄了一眼韩遂说道,带着一股或隐或现的笑意,“前面三个是信使,后面两个就远远的坠着……结果,韩将军,你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韩遂沉默着,直觉告诉他,肯定不是对他有利的信息。

    “……当前面三个信使到了金城附近之后……”李儒也没有故意吊胃口的意思,径直说道,“就被韩将军的人马拦下来了……然后就被带到了金城西郊……想必韩将军对于金城周边也是熟悉……然后我派去跟在后面的人,就在金城西郊的水中发现了三个信使的尸首……”

    李儒说的平淡,但是在韩遂耳朵当中就像是砸响了一个霹雳一般。

    “这!这不可能!”

    韩遂不由得大吼道,顿时引来数道跟在李儒身边护卫不善的目光。

    “后面的两人,扮成独行的小商贩,进了金城打听了一下……”李儒没理会韩遂,继续说道,慢慢的,缓缓的,说一句话喘两次气,“在金城之中,韩将军……我的人倒是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事情?”这一次韩遂实在是按奈不住,追问道。

    李儒嘿嘿笑了两声:“啊,抱歉……在金城,韩将军已经是个死人了……怪不得我派去送信的人都被杀了……”

    韩遂眉毛都立了起来,大吼道:“这不可能!”韩遂还想讲什么,却因为气息的急促引发了咳嗽,顿时弯着腰,咳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气都喘不上来,在这样的年代,能抗得住刀伤发炎活下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至于身体恢复,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得到的。

    李儒静静的站着,等到韩遂似乎都将肺里的气全数都咳出来了,瘫坐在地上喘息着的时候才说道:“嗯,韩将军也可以认为我讲的都是假的……没关系……我只是来说一声而已,而且据我推算来看,你的好女婿和好侄儿,很快就会高举着为你复仇的旗帜来到这里了,到时候你不烦亲眼看看……”

    李儒说完,便走了,却留下一个思维极其混乱的韩遂,摊倒在地上痛苦的喘息着。

    一定是假的!

    假的!

    韩遂愤恨的想着,但是心底深处却有一种声音在低声的盘旋着,是的,是真的!只有韩遂他死了,他的女婿和他的侄儿才能够顺理成章的接收他的军队和人脉,才能够在金城站稳脚跟,才能够以他的名义来召集部落……

    这两个该死的畜生!

    他们不在乎韩遂是不是真的活着,他们只需要在这一段时间之内,充分的分割韩遂留下来的人马就可以了,只要牢牢控制住了军队人马,就等于是控制了一切!

    杀了信使,便死无对证!

    到时候就算是事发了,只要一推二五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丧失了军权和人脉的韩遂又能怎样?

    还能把好女婿和好侄子怎样?

    没有了兵权的韩遂,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而已,甚至比普通的老人还要不如,是一个瘦弱且浑身伤痛的老人……

    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韩遂翻身从地上站了起来,擦去了因为咳嗽沾染在脸上的鼻涕和口水,沉声说道:“带我去找李长史……”



    怎么了?”

    斐潜回到了后院,就看见黄月英愁眉苦脸的蹲着,圆圆的大眼睛都皱了起来,就像是吃到了什么极酸极苦的东西一样。

    “太脆了……”黄月英见是斐潜,也没有直接站起来,而是皱着脸,将手中的物件示意了一下。

    几块黑乎乎的片状物。

    “这个是……”

    离得远,斐潜也没看清楚,等走近了几步才看见这竟然是几块铁片。

    “不会吧,你啃这个?”斐潜愕然。

    黄月英气得站了起来,嗔道:“我又不是貔貘,怎么会吃这个!”

    “看你皱着脸,我还以为……”斐潜伸手接过了黄月英手中的铁片,相互轻轻敲击了几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黄月英不知道从哪里抄起一柄铁锤,递了过来。

    斐潜将铁片置放在地上,垫了一块石头,然后举起锤子砸了下了去,火星四溅当中铁片断成两节。

    “嗯,是太脆了……”斐潜皱起眉头,合金当中生铁含量太高了。

    要大量生产兵器,传统的锻打虽然比较成熟稳定,但是生产效率还是太低,斐潜一直想要将秦朝那种高效的青铜冶炼技术复制到钢铁上来,不过总是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

    毕竟灌注和锻打两者之间的效率,可以说是差了十倍不止……

    在古代的技术条件下有两种炼铁法:一种是块炼法,是在碗式炉或较低矮的竖炉内,在较低温度下将氧化铁还原成海绵铁,再经锻打、挤渣成为熟铁,再渗碳、锻打即可制成钢;另一种是生铁冶铸法,是在高大的竖炉内,以高温将氧化铁还原并增碳成为液态生铁,再从炉中放出,铸成锭块或浇铸成器,生铁可经过多种处理方式炼成钢或可锻铸铁。

    斐潜现在有水力鼓风机,有炼化煤炭焦炭技术,但是矿物品质不是很好,脱硫脱碳相对来说比较困难,也导致生铁浇铸这一块的技术没有得到突飞猛进的进步。

    华夏最初使用的人工铁制品也是块炼铁产品,但很早就发明了生铁冶炼技术并随即占据了主流地位。战国后期就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发明了可锻铸铁的铸铁柔化技术、退火脱碳获得铸铁脱碳钢的制钢技术,开始使用铁范成批铸造铁器。

    但是这些铁器,用在农具等强度韧性都要求不是很高的器械上,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要是在兵刃上……

    战场之上,一个小小的失误都会导致整个战役的失败,更不用说直接用于拼杀的兵刃了,当然是越精良越好。

    起初斐潜的部队基本上来说,以骑兵为主,数量并不多,以传统的冶金锻造,炒铁炒钢的方式,然后再用多次折叠锻打的百炼钢技术,还是大体上可以供应军队所需的,然而现在地盘增加了不少,别的不说,常驻的步卒这一块肯定要征募一些,如此一来,兵刃的缺口就无形当中大了不少。

    再加上冀州的袁绍,兖州的曹操,甚至荆州的刘表,都下了些订单,如何更快的生产合格的钢铁,就成为了黄氏工房当下主攻的冶金难题。

    斐潜依稀记得似乎将生铁和熟铁混杂起来,就可以直接获取比较合适的类似于钢铁的铁合金,然后经过淬火和开锋,便可以直接成为兵刃使用,所以这一段时间都在研究这个混合的比例,还有具体的方式方法。

    不过么,很显然,这一次的实验又失败了。

    “灌钢之法……”斐潜看着铁片,沉吟道,“难免材质不均……得另外想想办法……”

    现在用的方式,就是先获得熟铁,然后将熟铁盘成团状,再将生铁覆盖间杂在其间,进行混合冶炼锻打,得出一块合成钢来,但是很显然,生铁比例和材质融合不好控制,有时候就会出现生铁过多,导致发脆的情况出现。

    “那怎么办?”

    虽然黄月英比起大多数的汉代女性,在工学这一块都要强上不少,但是毕竟也还是个女孩子,见到了斐潜站在面前的时候,下意识便选择了不动脑子光动嘴,将原本一直在思索的问题丢给了斐潜。

    “试试其他方法吧……”斐潜琢磨着,将铁片翻过来复过去的看,“等等……让我想想……”

    生铁脆,熟铁韧,刀口要求锋利,整体又要求坚固。

    斐潜忽然用手在铁片上比划着,说道:“如果这样,以熟铁为体,以生铁并铸,待其极熟,生铁欲流之时,则以生铁于淋附其上,擦而入之,或许便可兼有之妙……”

    黄月英偏着头听着,两个大眼睛闪闪发光,“有道理,我现在就去试试……”说完了就转身向后要走,走了两步却晃了晃,要不是斐潜手脚快,说不定都会摔倒在地上。

    “怎么了?”斐潜连忙扶着问道。

    黄月英软绵绵的,皱了皱眉头说道:“不知道……有些头晕……”

    “来人!去请张医士来一趟!”斐潜吓了一跳,毕竟在汉代,就算是后世可以说的小毛病的感冒,都可能会死人的。

    张云很快的就赶来了。汉代也没有什么女眷就不能见外客的狗屁规矩,再加上又是诊治,张云告了罪之后,便给黄月英诊脉起来。

    忽然,张云眉毛动了动,眼珠子咕噜噜转了两下,似乎有些不敢确认的再次诊断了一次,才喜笑颜开的向斐潜拱拱手:“恭喜君侯!大喜,大喜啊!”

    ………………………………

    在雁门鲜卑王庭,也有一些人遇到了喜事。

    步度根饶有兴趣的翻看着面前大堆的金银玉器,甚至还有腊肉和绸缎,作为鲜卑当下比较名正言顺的大王,步度根其实并没有像檀石槐那么野心勃勃,但问题是,步度根必须要野心勃勃。比起柯比能来说,步度根的块头要小一些,也没有传说当中的檀石槐血脉什么呼风唤雨招狼引豹作战的奇怪异能,但是眼中的贪婪和狡猾却没有少多少。

    步度根已经年过三十了,曾经年少血气方刚,但是现在随着年岁的增长也慢慢的更加沉稳……

    “好东西啊……”步度根甚至扯起一根腊肉,闻了闻,随手丢给一旁在流口水的护卫,“去,先煮了,分大伙儿尝尝……”

    干腊肉很硬,但是也很香。

    还有酒。

    一些用坛裝的,还有一些用瓷瓶裝的。

    “都是好东西啊……”步度根小心翼翼的捏着一个瓷瓶子,微微扬起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说道,“当年我带着人南下的时候,攻进了汉人的大城……汉人大官跑了,带走了很多的好东西,但是也有些东西没来得及带走,当然,那些先冲进去的臭小子,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好东西,打碎砸坏了不少,更可气的还防火……”

    “哈哈哈哈……”一旁的盘着腿坐着的几个鲜卑大臣也都笑了起来。

    扶罗韩拍着腿说道:“是那个臭小子?毛手毛脚的该打!”扶罗韩比步度根大了几岁,虽然是同一个父亲,但因为是女奴所生,所以血脉上比步度根差了一些。

    “那么,大王,这一次联盟的事情……”柯比能的使者说道。

    “嗯,我知道了……”步度根挥了挥手,“你先下去休息,到时候再找你……”

    “这……”柯比能的使者有些无奈,但是也只好抚胸行了一礼,退了下去,“谨遵大王之意……”

    步度根转身回到了上首,重新坐了下来。

    “你们觉得怎么样?”步度根说道。

    “我看可以!可以!”一个鲜卑大臣盯着那堆金银财宝,眼珠子都拔不出来了。

    贪财的家伙……

    步度根目光掠过了这个人,瞄向下一个。

    “大王名号,柯比能这个家伙之前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呵呵……这一次联军也不是不行,主要是以谁为主要定下来,要不然以后还是麻烦……”另外一个鲜卑大臣说道。

    嗯,这才是老重的人么……

    “大王,前一段时间,北部的人也有提过南下,不过他们是说要去攻阴山……”

    “阴山有什么好的……穷鬼一堆……阴山没有多少钱财,只有在那个什么汉人平阳才多!太远了些!再说阴山那个什么征西也不好惹,扎手得很,还不如跟着柯比能去东面……”

    “跟着?”

    “啊?带着,带着……嗨,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故意的啊?”

    “话是你说的,我又没逼你说……怎么,在大王面前说不得了?”

    “好了!都闭嘴!”步度根沉声喝道,然后伸手指了指扶罗韩,“你说说看!”

    扶罗韩看了看步度根的脸色,说道:“柯比能一直以来都对大王不服……这一次难得低头,我觉得么,倒是可以试一试,一来可以让柯比能看看我们实力也不差,万一真的能攻入汉地,我们也可以获取些物资人口,不至于被柯比能独占,二来么也可以找个机会削减一下柯比能的人马……”

    步度根点点头。

    这才像话么……

    “好,就这么定了!”步度根拍板说道,“那就由你带本部人马……我再给你加上三千,汇集柯比能,一同南下!”

    ………………………………

    上天似乎总是平衡的,有人欢喜,自然有人悲伤。

    雒阳城一夜暴动,对于大汉王朝来说,不亚于才刚要爬起来的时候,就猛的又遭受了一次重击。

    后世的科学家,嗯,或许未必是科学家,而是各种闲的蛋疼的家伙曾经做过各种猴子的实验,其中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的干脆就是营销员自己模拟出来的,比如最出名的湿猴实验。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当人试图站起来,结果一次次都被打趴下之后,有些人就会习惯趴着了,而有些人则是越挫越勇。

    至于自己会是哪一种人,刘协并不清楚,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却伤得很痛。

    宫城,刘协走上了望台,静静的看着宫墙之外的雒阳城。

    城中黑烟虽然已经大部分散去,但是街道当中依旧是来来往往的兵卒,萧杀的氛围让原本就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的雒阳城更显得凄凉。

    刘协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望台上的风比较大的愿因,刘协的身躯微微的有些发抖……

    过了一会儿,皇后来了,给刘协带来了一件大氅,轻轻的披在刘协身上。

    “陛下……”

    刘协低下头,看着皇后也微微颤抖的手。

    皇后伏寿给刘协系上了大氅的带子,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陛下……我们……不会有事吧?我父亲……他们……不会有事吧?”

    刘协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

    再那一夜的慌乱之后,皇宫就被封锁了起来,信息全数断绝。

    “……”伏寿也沉默了下来,轻轻的扯着刘协的衣袍,低头不语。

    “朕……咳咳……”刘协的嗓音有些干涸,咳嗽了两声之后继续缓缓的说道,“兴平二年,兖青大蝗,遮天蔽日……晏平元年,徐扬大震,海河倒灌……晏平二年,冬日落雷,日月变色……朕竟是如此不肖,引上苍震怒……”

    “陛下……”伏寿摇着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说不是刘协的过错,都是大臣的错?但是大臣也包括了她的父亲啊……

    这一次要架空吕布,不是伏氏和刘协商议确定的么,导致现在的局面,又应该算是谁的过错?

    天灾人祸,人祸更甚于天灾……

    刘协轻轻的笑了笑:“朕曾以为……贼子总是少的,忠臣总是多的……朕以社稷国事托付他人,可笑啊……我大汉养士三四百年,如今养出了一些什么啊……”

    “陛下!”伏寿有些急了,紧紧的拽着刘协的衣袖。

    刘协轻轻的拍拍伏寿的手,说道:“伏公……是忠臣……不过,不是所有大臣都能像伏公一样……这些人,治国理政未必在行,争权夺利倒是个个不差!对权谋人心,用得比谁都好,呵呵……一个个在朕面前装忠臣良将!勾心斗角!推诿权衡!争权夺利!”

    伏寿的心刚刚放下去些,却又提了起来,连忙说道:“陛下,小心隔墙有耳……”

    “嗯……”刘协点点头,微微笑了笑,只是笑容之中难免透出些凄凉来,“朕乃大汉皇帝……却要小心隔墙有耳……呵呵,呵呵……”

    “……”伏寿沉默半响,才缓缓的说道,“陛下……我们现在怎么办?”

    “……朕……朕不知道……”刘协缓缓的说着,“但是朕知道了一件事情……”

    刘协缓缓的将手放在望台凭栏之上,用力抓紧,手指关节都有些泛白。

    “没有人可以托付……没有人!”刘协望着远方,语气当中带着几分的决然,“这大汉江山……这大汉子民……朕的江山……朕的子民……不能再让这些人肆意糟蹋……”

    望台的凭栏是寒冷的,凉意渗透进了手中,刘协的身体微微的战栗着,不知道是因为这寒冷,还是因为体内的热血翻腾……

    伏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将头轻轻的靠在了刘协的肩上。

    这一年,这一天。

    刘协十六,伏寿十七,弱弱小小的两个人相互依存着……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