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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凄凉。

    风惶惶。

    若是有些什么鸡蛋壳再吹一吹,就是极好,极应景的了。

    刘备兄弟三人,在同一个帐篷之内呆呆坐着躺着,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

    帐篷当中的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了一根火把插在小木棍上,立在帐篷的一角,多少给刘备三人隔开一些黑暗。

    关羽捆扎着一手一脚,斜斜躺在卧榻之上,手脚上一圈圈的白布之中隐隐透着血晕,血腥味之中散发着单身狗,呸,草药的清香,神情虽然有些萎靡,或许是因为救治的还算是比较及时,因此现在并没有发现什么并发症,只不过这样的伤势,关羽想要恢复过来,最少也是需要至少静养几个月。

    “二弟……”刘备见关羽没有睡,便凑了过去,轻声问道,“可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喝点水?”

    关羽默默的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不妨事……就是心中有些憋屈……”

    “嗷呀呀……”张飞实在憋不住,压低了嗓门嘶吼道,“这征西小贼,谎言欺瞒!真是气煞某也!”

    刘备瞪了张飞一眼。

    张飞瘪了嘴,扭过头去。

    张飞实在也有些憋闷不住,不过呢,他叫归叫,也不敢叫得太大声,因为张飞知道,最先被骗的应该是关羽,关羽又身负重伤,若是自己大吼大叫,引得关羽情绪崩溃导致伤势崩裂,就更不好了。

    刘备三兄弟,也都不是傻子,分开的时候还能被斐潜一个个的诓骗一下,聚合在一起的的时候自然是拆穿了斐潜之前用的策略,在庆幸自家兄弟无碍的同时,也不免多出不少恼怒。只不过这种恼怒之中,有六分是因为战败,三分是因为对于未来的迷茫,剩下的一分才是因为被欺瞒的愤怒……

    刘备轻轻握住了关羽的手,再瞪了一眼张飞,温言宽慰关羽道:“二弟,三弟,你我兄弟情同手足,既如此,手足焉可轻弃?更何况……征西也不算是太过,依旧给吾等三人留了丹阳兵……”

    “留了丹阳兵?”关羽和张飞立刻被刘备转移了注意力,不约而同地问道。

    刘备点了点头,会想起白天的时候跟着斐潜一同在兵营内转圈的情形,眨巴了几下眼睛,微微一叹:“你我兄弟,倒也败得不冤……征西此人,高深莫测……二弟,三弟,川蜀兵就不说了……东洲兵在我们手下,多少也有一年了吧?结果到了征西手中,这才两三夜功夫,竟然大半归心……真是,真是……唉,若不是征西留了几分情面,恐怕丹阳兵也是……”

    “什么?!”张飞眼睛瞪得溜圆。

    “征西以川蜀领川蜀,以荆襄近荆襄,以关中拢东洲……”刘备缓缓地说道,“以琐事劳其神,以衣食安其心,用功勋诱其愿……如今川蜀、荆襄、东洲三军之中,十有七八已是尽弃前嫌,不知你我兄弟,唯有征西矣……”

    关羽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关羽也是有一段长时间专门是练兵的人,自然心中清楚对于这些从农夫转职而来的兵卒而言,他们脑袋瓜子是多么的木然,有时候不用棍棒鞭子都根本听不懂人话的,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拨人,刘备竟然说这些人已经是大部分的归心了征西,这不由得让关羽惊叹莫名。

    “这些黑心肝的家伙!都被蛆吃了良心!”张飞不满的嘟囔着,“亏老子待他们不薄!真是枉费老子一番好心!”

    刘备看了张飞一眼,没有说话。张飞的所谓好心,是连带着鞭子一同出来的,在张飞眼中,兵卒不听话就要揍,揍了就听话了,因此除非是要唱黑脸,否则一般刘备也不会让张飞出面训练兵卒……

    暂且不论张飞的好心是否是真诚无比,但是就仅仅是从征西收拢兵卒的速度上,就已经是让刘备不得不惊叹了,同时,在和斐潜转悠兵营的过程之中,刘备还有一点感触,并没有直接和关羽张飞说出来。

    因为说了,也没有用。

    斐潜是在用这样的一种方式,在跟刘备说明,征西比刘备更适合,更受这些兵卒的欢迎,同样也是在表示让刘备安分一些……

    可是,刘备虽然隐约有些知道征西之意,但是并不服气。

    “哈,毕竟征西还留下了丹阳兵,说是依旧归于你我兄弟之下……”刘备笑着说道,“二弟,也别多想了,现在么,好好养伤,等养好伤了,才能有所作为……”

    张飞点头说道:“对,二哥要好好养伤,想吃什么告诉俺,俺老张明天就去营外山内猎些走兽来!”

    关羽闻言,微微的叹息一声,点点头,然后便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

    刘备又安抚了一下张飞,赶着张飞去睡觉,然后才回到了自己一旁的床榻上躺了下来,侧身过去,将被子盖在身上,脸上的温和却在黑影之中慢慢的阴冷下来。征西留下了丹阳兵,确实是多少值得高兴一点,但是也只有一点,因为丹阳兵已经残缺不堪,数量也没有多少了……

    还有一点非常关键的是,如果只有他们兄弟三人,真的等关羽伤势好了,要是真心想要逃走,拍个屁股就走了,斐潜能防得住一天,防不住一年啊,但是现在多了这些丹阳兵,甚至还有些伤兵,这要走,就不是那么轻巧容易了。

    要留,这年年月月的粮饷……

    不找征西,又去哪里得来?

    而要找征西,一次次的伸手之后,自己的心中的那些志气傲气还能保持多久?

    这些丹阳兵,看着像是征西的照顾,但何尝又不是一副脚镣?

    可惜自己还要心甘情愿的接过来,自己给自己套上去……

    征西啊,征西……

    刘备在床榻上缩在阴影之中,睁着眼,皱着眉头。眼见着爬过了不惑的门槛,就飞快的朝着知天命而去,身体上的衰老速度似乎就突然变快了,心中的野望究竟还有没有实现的那一天?

    汉家的荣光究竟位于何处?

    天下之大,难道真的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兄弟三人安身立命么?

    不知不觉当中,刘备觉得眼角有些温润,旋即变成了冰凉,连忙用袖子轻轻擦拭了一下,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默默的闭上了眼。

    夜凄凉。

    心惶惶。

    帐篷之上,似乎有些稀稀疏疏的声音,过了片刻,营地之中似乎是值守的兵卒出声惊叹着:“呀哈!是雪!下,下雪了……”

    …………………………………………

    安汉。

    天色阴沉。

    伊籍穿着一身窄袖口的武士服,一手捏着剑诀,一手舞动着长剑,有板有眼,神色庄重,隐然有些大家风范。

    汉代大部分的书生都是会两手武术的,再不济拿起弓来也能射上几轮,只要不是像郭嘉那样,天天嗑药的,武力值都能在五六十的,基本都是正常范围。

    伊籍跟着刘琦前来巴东,却遇到了一个权力欲望极强的蒯琪,嗯,或者说,其实蒯家三兄弟都差不多,或许只有蒯家老大稍微稳重一些,老二和老三都是有些争权夺利的性格。

    作为跟着刘表多年的老人,伊籍也不太愿意和蒯琪扯破脸,因此在大多数的时间内都让着蒯琪,反正自己只要顾着内政这一块,帮助公子刘琦稳定好民生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伊籍不想管,当然,也管不了。

    “君子剑,当知行,起奋袖,光日星……”舞到兴致高涨之处,伊籍收了长剑,屈指弹在剑身剑脊之处,长吟而歌,“……手中剑,绘古今,决浮云,开太清……”

    “好一个君子剑,当直行……”刘琦不由得鼓掌称赞道,“君子之剑,当取直,当百折不饶,直道而行……机伯言语精辟,发人深省……”

    伊籍转过身来,连忙将手中长剑垂下,纳入剑鞘之中,拱手说道:“不知公子驾临,未得远迎,还望恕罪……”

    尼玛,我是说“知行”,不是“直行”啊!撞墙了要知道疼,要知道想办法,而不是一股劲地只想着“直道而行”啊!

    不过又不好说,你个傻公子全数听岔了……

    刘琦摆摆手说道:“无妨,无妨,某无礼才是,贸然而来,还望机伯莫怪。”

    伊籍连称不敢,然后表示请刘琦厅堂就坐,招呼仆从准备饮食茶点。

    “不用太过麻烦……”刘琦说道,“某自带了些酒水,欲与机伯共饮一番……”

    两人在厅堂内落座,沉默了片刻之后,刘琦率先开了口,说道:“机伯以为,吾等可独抗征西否?”

    伊籍一愣,沉吟着,一时间没有立刻回答。

    刘琦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闻悉家严有恙,恨不能立刻回转,侍奉膝前……然川蜀之地,丢兵失地,若是就此回军,又有何颜……唉呀……”

    伊籍微微瞄了一眼刘琦,心中了然。

    刘表现在生病了。

    刘琦自然是急着想要回去的……

    刘琦和刘表虽然关系并不是很好,但是这毕竟关系到了荆襄的继承问题,所以除非是二傻子,否则都知道应该怎么做。可问题是是刘琦入川之后,就没有打过什么胜仗,连点拿得出手的功勋都没有,这要是就这样回去了,真的就像是刘琦自己说的那样,什么颜面都没有,又怎么和他兄弟去争?

    “刘氏三兄弟言过其实!害某不浅!”刘琦说到这个,真是气得咬牙切齿,“先是坑某兵卒,又不能胜于川中!如今征西取了成都,必然收整兵卒,不日进军巴东,以靖川蜀!如今吾为鱼肉,人为刀俎,可奈之何!?”

    伊籍缓缓地说道:“公子过虑了……征西并不会速进巴东……”

    “机伯何出此言?”刘琦目光炯炯,盯着伊籍问道,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伊籍微微躬身,说道:“川中虽败,然未定也。征西新得成都,必安抚于内,方得战于外也。又直冬日风寒,巴东山路崎岖,纵然欲战,亦为明年开春之后,此事此刻,仅需严防安汉,可无近忧。”

    刘琦微微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提了起来,眼神微缩,“如此说来,却无近忧,当有远虑乎?”

    伊籍点头,语气依旧平稳,且不失恳切:“公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昔日……嗯,算了……如今征西既然入主川中,又岂能坐视巴东孤悬于外?”

    刘琦不安的扭动了两下,看着外面越来越是阴沉的天空,似乎脸上也是越发的阴沉起来。

    伊籍端坐,似乎如木偶一般。

    刘琦斜睨了伊籍一眼,然后又转过身来,正对着伊籍,恳切的说道:“若是依机伯之计,当下应如何才是?”

    伊籍微微笑了笑,几乎想也不想的说道:“如今之选,非籍之策也,乃公子所欲也……”之前老子就说过,你听都不听,都听蒯琪那个小贱人的,现在总算是懂得找老娘,呸,老子来了?

    刘琦一愣,然后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说道:“先前未能听从机伯之策,吾心甚愧……如今事态紧急,还望机伯能看在家严面上,不吝赐教……”

    伊籍垂下眼睑,低声说道:“若依某之见,仍是一字……”

    刘琦紧紧的皱起眉头,说道:“和?求和?”

    伊籍默然。

    刘琦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扭头望向了厅堂之外。

    天上的云层低低的压下来,几乎没有了风,四周一片沉闷,就像是当下刘琦内心一般,压抑且无力。

    刘琦作为一个依旧还在中二年龄范围边缘晃荡的人,纵然如今压力如山大,但是依旧多少还有一些老子可以这么做,但是你们绝对不能说的念头,要不是看在伊籍是跟着刘表的老人,怎么说也算是叔叔一辈的人物了,必然叫其知道厉害!

    “可是……”刘琦沉默许久,低声说道,“某领兵进川,若是……与征西罢战求和,岂不是被他人耻笑?”

    伊籍微微一笑,说道:“公子可知荆襄黄氏?”

    “啊?”刘琦有些发愣,这怎么忽然讲着讲着,话题就转到了荆襄黄氏身上?

    伊籍说道:“主公权掌荆襄,南北八郡,官吏千人,兵甲十万……可有以荆襄黄氏为耻焉?”你老子都忍得,你他娘的熊孩子就忍不得?别人讲一句就忍不了,怎么不想想自己之前做的破事呢?

    刘琦闻言,不由得呆了半天,久久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厅堂之外,越发的阴沉,旋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片片的雪花飘荡而下,义无反顾的扑向了充满了污浊和血痕的大地,像是企图遮掩一切,又像是要净化这个人世间……



    晏平四年冬。

    川中大雪。

    一行人在风雪之中蜿蜒而行,不快不慢。

    仿佛就像是将这一段的岁月,凝固在风雪之中,宛如一幅隽永的画卷。

    斐潜在并北关中倒是见到了不少雪,但是在川蜀之中看见大雪纷飞,依旧还是第一次。

    刘备在一旁,默默的摸着身上新穿上不久的羊毛衫,然后又看了看周边的征西兵卒,心中也只能是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原来,就算是拖延到冬季,也不见得能躲的过去啊,这个征西,究竟还有多少的手段……

    大雪纷飞,将天地万物染成一片净白,似乎表示一切将会从头开始,又似乎在表示一切的终结,只不过刘备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属于哪一种。

    斐潜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刘备,发现刘备在仰头望天,雪花飘洒在他的头盔和胡子上,点染出一些花白的颜色。因为刘备原本就是一个内府极深得家伙,再加上当下雪花飘飞,也不容易分辨得非常清楚刘备的神色,所以斐潜也猜不出刘备现在在想着一些什么。

    或许是觉得这一场大雪为什么不早来几天?

    还是在担心关羽的伤势?

    关羽的伤势么,算是比较严重的,但是也幸好是天气寒冷,因此细菌什么的不像是春夏之时的那么多,因此在两三天草药的止血消炎之下,创口已经渐渐收缩,至少现在已经不再渗血了。

    斐潜这些年南征北战的医师,也是积攒了不少金创的经验,再加上斐潜这一方的武器装备都算是不错,也就意味着基本没有在关羽体内留下什么残渣,更有助于关羽伤口的愈合。若是换成了其他人的物品,比如生锈的铁箭什么的,都不用涂什么毒药了,崩坏的铁锈渣滓若是留在了体内,三五天就能捂出一块烂肉来!

    这么说来,关羽当年刮骨疗伤,恐怕多半就是生锈的铁箭头导致吧?

    涂抹的毒药,然后接触到创口,甚至时接触到了皮肤就会中毒的,后世之中就有不少,其中那些在二次大战前后研制出来的更是登峰造极,但是在汉代,因为生产技术科技条件限制的原因,绝大多数的毒药都是矿物类毒素或是生物类毒素,要么局限在消化道吸收,要么容易被空气氧化,因此涂毒箭毒药什么的,也不是像后世影视剧当中一样,满大街人手一瓶,居家旅行必备什么的,只有一些比较有底蕴的世家士族,才有可能会有些许的珍藏。

    同样,反过来说,因为毒药稀少,所以一旦中毒,也往往不知如何救治,所以在这个年代,致死率依旧是极高。

    斐潜在关中被刺杀了一次,所以当下,不管走到哪里,都有重装的大盾贴身护卫,别的不说什么,单单这种气势,就足够吓唬人的了。

    一路前行,郪县在望。

    朦胧之中,凌颉带两个斥候跑了过来,人马都喷着长长的烟气,就像是烧开了的水炉子,噗嗤噗嗤的。“主公,郪县吴将军等,已经在城下恭迎……”

    刘备投降之后,郪县的吴懿也丧失了继续抵抗的心思,当张辽带着前锋抵达了郪县之后,几乎是没有犹豫多久,就立刻下令举城而降。

    人和人之间毕竟是有些不同的。

    张辽已经先行控制了整个郪县,城上城下也都是换成了征西的人马。城头三色旗帜,在望楼一角的旗杆之上高高的飘扬着,长长的尾翎灵动不已,似乎下一刻准备越空而去。

    刘备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颅,然后很快又抬了起来,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仿佛对于眼前的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坦然面对。

    吴懿头上身上,都是落满了雪花,就连眉毛胡子上也都是,见到了征西将军斐潜之后,便连忙带着迎接的众人齐齐跪倒在地,将地面上的积雪压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洞来。

    斐潜上前,搀扶起了吴懿,然后又是虚虚请其他的一同起身,便一手拉着吴懿,一同进了郪县,亲善的姿态做得足足的,也让周边的川蜀大户将心多少放回了一些肚子里面。

    当然,让这些包括吴懿在内的川蜀大户,彻底放下心的,依旧是斐潜在酒宴之上表示出来的态度……

    自古而来,华夏人都喜欢在酒宴上谈事情,也喜欢在酒宴上决定事项,其原因么,到是不是像后世许多家伙可以借着醉酒的名头,扯下脸皮来反口,这种人就算是在后世也不会被人信任,吃过一次亏便再也不会上二回当,而是在华夏文化之中,酒宴之上,取其形而得其意,谁吃肉谁喝汤,谁多给一块,谁少吃一口,不正是和酒宴之中情形极其类似,并且符合文雅上的需求么?

    因此当在酒宴开场的时候,斐潜就宣布说,之前在阆中针对于川蜀允诺的农业商业的各种事项,并不会有任何的变化,依旧是会继续推行的时候,这些川蜀大户顿时不约而同的献上了各种彩虹屁,浑然不顾在一旁陪坐的刘备脸上越来越是僵硬的笑容。

    斐潜坐于堂上,将诸人的表现尽收眼底。

    虽然说斐潜最终也还是会去成都的,但是这些川蜀大户依旧是忙不迭的都赶到了郪县。想想也是,若是斐潜如果像是刘焉一样,只是益州一地的领袖,这些家伙们自然多少要拿捏一下,表示出一些文人的矜持,也给自己拉扯一下身价什么的,但问题是现在斐潜不仅仅士益州一地,还有关中汉中,甚至还有荆州作为后援人才补充,若是再搞什么矜持,还要斐潜三请五请的,到最后斐潜干脆调来了其他地方的人员来充当川蜀官吏,那么岂不是自己搬起石头砸在自己的脚上?

    所以,当斐潜正式入主川蜀的时候,这些川蜀大户们表现出来的热情度,自然比当年刘焉抑或是刘备,要来的高涨不少,态度也放低了。

    当然,决定这样的态度的,不是斐潜这个人,而是背后的相关利益。

    历史上川蜀迎刘备,是因为这些人发现刘璋并不能起到一个保护川蜀的职责,所以这些人选择了刘备,到了后期发现蜀国也不能保护好他们的利益,便投向了魏国,纵然是那个时候汉帝刘协已经被迫退位,川蜀大户们叫嚣了十几年的汉家正统的口号遮羞布,也被扯下来塞了回去,丝毫挡不住这些人的追寻利益最大化的脚步。

    然后,现在,斐潜占据了这里,这些人眼前虽然表现得似乎欢欣鼓舞,不胜自喜的样子,但是如果那一天这些人发现斐潜挡不住什么外敌的时候,恐怕多半也会立刻倒向外敌那边去……

    人性如此,故而年年代代,各个王朝,都对于那些忠心耿直之士大加讴歌,试想一下,若是人人皆是品德高尚,那么又何必树立什么榜样?

    酒过三巡,斐潜端着酒爵就从上首的位置走了下来,黄旭跟在后面,另外还带了一个持酒的护卫,挨个儿的和今日出席宴会的川蜀大户见面交谈。

    吴懿也是跟在斐潜身侧,遇到斐潜不认得的,便是介绍一二,走着走着,便到了一人面前。

    当前一人,便是谯并。

    此人身穿锦袍,头戴纶巾,却无绶带,说明此人仅为乡绅,却无官职。但是在今日大多都是官身的情况下,尤然有此人一席之地,而且还颇为靠前,就说明了一些问题。

    “在下谯并,见过征西将军。”谯并拱手见礼,态度不亢不卑,加上三缕长须飘飘,相貌堂堂正正,倒也不会让人心生反感。

    谯并?

    斐潜隐隐约约似乎有点印象,但是一时间想不太起来,毕竟之前虽然有看过关于川蜀人物的情报,但是人数太多了,木牍上面的空间有限,自然是言简意赅,而且作为情报重点,多数是关注在各地太守和领兵将校上,对于社会闲散的人员,自然就是空间不足,没有过多的留意。

    吴懿目光贼精,看着斐潜似乎有些迟钝的样子,立刻在一旁补充说道:“谯荣始师从董十辟也,得其真传,胸怀锦绣,于成都之中开设经学,今知将军莅临,特迢迢而来……”

    董十辟,谁啊?

    哦,想起来了。

    蜀地在两汉期间,在经学之中,大家硕儒辈出,如司马相如、扬雄等,在各自领域的地位堪称至高无上。而蜀学成就亦灿烂辉煌,“隽士张叔等十八人东诣博士,受七经,还以教授。学徒鳞萃,蜀学比於齐鲁”。

    不过到了东汉末年,川蜀之中的求学氛围逐渐的沦为神秘论当中,对于经学之上的东西渐渐没落,而是更喜欢搞一些什么祥瑞啊,图谶啊之类的东西,其中最为经典的代表人物就是董扶。

    董扶这个人呢,倒也很有意思。这个家伙原本是绵竹人,少年的时候就到了雒阳游学,然后也博取了一些名声,然后回到家中,便开始授课讲学,弟子自远而至。前后普通的州府郡县累计十辟,公车也有三征,再举其为贤良方正、博士、有道等等,皆称疾不就,最后大将军何进都听到了董扶的名气,便征拜侍中,董扶才表示勉勉强强的从了。

    第一次么,总要卖得价格高一些……

    结果董扶到了雒阳之后,见势头不对,大将军何进虽然位置高,但是没手段,不是什么好主子,立刻就找了个机会教唆当时的太常刘焉道:“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

    刘焉本身也是野心勃勃,当即就改了交州,求出为益州牧,董扶便为蜀郡属国都尉,相与入蜀。后来见刘焉和川蜀士族闹崩了,不想再其中两面受气,便借了灵帝驾崩的借口,表示为皇帝守丧,辞官回家,又收割了一大波的名望……

    那么这个谯并,作为董扶的弟子,也就是说代表了川蜀董扶这一波的经学领袖了?至于董扶的儿子?董扶之子纳于言,没什么天分,因此还是谯并作为其传承的代表,也是川蜀经学的代表……

    似乎在那么一刻,斐潜感觉到了厅堂之中,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集中了过来,就连一旁的笑闹饮酒之声也似乎小了这么一个瞬间。

    都看着呢……

    “天下纷争,各地经文常沦兵火之灾,吾常喟叹,心亦难安,今得闻荣始继董公真传,以经书精要,广教化,开民智,真乃社稷之福也……”斐潜眼珠微动,转身将手里的酒爵交给了黄旭,然后转身朗声而道,“且容某替川中子弟,天下学子,谢过荣始传经之德也!”言毕,便是肃容,朝着谯并拱手一拜。

    谯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起斐潜,又是撩开了衣袍,趴在地上给斐潜还了一礼,也是朗声说道:“在下习得圣人经文,当遵圣人教化之意,此乃本分之事尔,实不敢领将军之礼!”

    斐潜也是连忙上前,将谯并搀扶起来,两人相视而笑,连带着握在一起的手臂也似乎是很激动很用力的样子……

    顿时旁边的吃瓜群众顿时就是一片高声的赞扬,表示亲眼目睹了一件君臣益彰的文化盛事,又是称赞征西将军斐潜果然是出身高贵,注重经文教化,和那些只懂得杀杀杀的乡巴佬军阀劣等贱货完全不同,一方面也很自豪的表示格老子川蜀也是有些拿得出手的人物和东西的,不会比关中汉中那些人差到哪里去……

    在这样热切的氛围当中,斐潜当即表示,为了尊重谯并的志愿,也为了弘扬川蜀经文传承,正好守山学宫正在开展一项熹平石经二代工程,邀请谯并作为川蜀特别顾问,参与其中修订工作,然后必然青史留名,会在大汉文化青史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云云。

    谯并也几乎就是立刻表示自己愿意为了大汉伟大的经文传承事业,奉献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云云。

    然后皆大欢喜。

    嗯,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皆大欢喜……



    大雪纷飞之中,酒宴结束之后,各自三三两两散去。

    谯并微微有些醺醺然,摇摇摆摆的走着。

    “谯公!恭喜,恭喜啊……”一人从侧面走过,朝着谯并拱手说道,“今得征西一番礼,不日自当天下闻!恭喜,恭喜啊……”

    谯并摇晃着脑袋,似乎是醉酒当中,迷糊不清得样子,说道:“啊?啊……你是,你是谁啊?”

    “某……”来敏呵呵笑了两声,摆摆手说道,“谯公还是先去歇息吧……”

    “啊哦……歇息,对,歇息……”谯并嘿嘿傻笑两声,摇摇摆摆的走了。

    这个来敏并没有也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回廊之中,呵呵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在笑谯并的醉态,还是在笑什么其他的事情,过了半刻之后,方轻轻的一挥袖子,从另外一个方向上,走了。

    谯并摇摇晃晃的坐着骡车,到了自己的临时住所,下了车之后,等进了院门,脚步便渐渐的沉稳起来,脸上的表请也从一副痴呆的醉酒模样,变成了阴沉面色,低声嘀咕了一句,“来氏狂夫,口出妄言!不也是毫无所得,焉敢耻笑于某?”

    待在侍从的服侍下进了厅堂,去了遮雪的大氅,谯并也松懈了自己,坐了下来。

    “郎君……可是要上些醒酒酸汤?”一旁的心腹仆从小心翼翼的说道,“……还是要先歇息……”

    “先取些酸汤来吧。”谯并接过了热巾,在脸上擦了擦,又细细的自己抹干净三缕胡须上面沾染的一些酒汁菜汤啊什么的,然后又在仆从的侍奉下,更换了一身的衣袍,才重新回到了堂内,望着堂下纷飞的大雪出神。

    征西将军斐潜,这是几个意思?

    别看征西将军似乎很是恭敬推崇,但是实际上给了谯并什么确实的好处没有?

    并没有,除了一个所谓的兴教化,开民智的名头之外,就是是一个所谓的守山学宫熹平石经二代的什么狗屁顾问了……

    谯并不惜在大雪之中,辛辛苦苦赶来郪县,难道就是为了求一个所谓什么守山学宫顾问的鬼职务么?

    守山在并北那么远,那个傻鬼会兴冲冲的从川蜀一路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并北去?

    所以,别看征西将军斐潜说得多么漂亮,实际上等于就是画了一个大饼而已,若是谯并真的去啃,多半不仅吃不到,还磕掉半嘴的牙。

    难道说征西将军厌恶自己?

    没理由啊!

    征西将军之前不是靠着敬献祥瑞出身的么?这一行当里面的事情,征西将军心中应该清楚才是,自己特意前来,也不是隐藏着表示自己愿意为征西将军造势么?

    当年刘焉难道就信了所谓“天子气”?多半还是相互利用罢了,而征西将军这个意思,是不需要这方面的事项了?

    这真是……

    自己的师傅董扶能够拒绝十辟,三征,那是因为征辟的都是些啥子歪瓜裂枣么,一县之地一郡之守来征辟,能给什么官?顶天了也就是六百石!

    到了大将军何进前来征辟,起步就是千石!

    这能一样么?

    因此不管是刘璋在成都还是刘备来川中,谯并都没有表现出什么来,甚至有些淡漠,孤傲,但是到了征西将军斐潜来了川蜀,确定了大体上川蜀的归属权的时候,谯并自然就热着脸,贴上来了……

    从陇右到函谷,从并北到川蜀,如今征西之地,横跨东西,纵揽南北,若是说征西执掌了半边大汉倒是有些夸大,但是囊括了三分之一,确实是一点也不虚言,这样的实权人物,又怎么不值得压上一注?

    结果碰了一鼻子的灰。

    “这个时令,怎生好大的雪……”心腹仆从端着漆盘进来,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酸汤,说道,“郎君,小的见天寒风冻的,便让庖丁多加些姜烹煮了,也好去些寒气……”

    “嗯……”谯并点点头,端过酸汤,喝了一口,顿时热辣辣酸津津的从喉咙直接暖到了肚腹之中,顿时不由得舒爽的叹出一口气,点头称赞道,“哈……这汤不错……”

    心腹顿时乐得眉开眼笑,“郎君觉得好,就是小人的福分了……”说完,便准备先行退下。

    “等等……”谯并忽然心中一动,“你方才说了些什么?”

    “啊?小人的福分?”心腹仆从不明所以,茫然的回答道。

    “不是这个……”谯并皱起眉头,“前面的,前面说了些什么?”

    “大雪风寒,小人让庖丁多加了一些姜……再往前,没说什么了啊……”

    心腹仆从没能想得非常得精准,倒是谯并回想起来了,笑了笑,说道:“嗯,我想起来了,没事,你先退下吧……”

    心腹仆从眨眨眼,不敢再说什么话,连忙一点头,倒退了几步,下了堂。

    谯并仰起头,看着堂外,飞雪纷纷,半响之后才感叹道:“是时令啊,时令不对啊……某来早了些……唉,未曾想到,这……这竖子,竟然好大的心思……”

    …………本章说注…………

    大雪纷飞。

    斐潜散了酒宴之后,又悄悄派人将正准备离去的李仁,叫了到了偏厅,让手下上了些热巾热汤,然后一边招呼着李仁就坐,一边将热巾覆盖在脸上,蒸开毛孔,散发些酒气,让头脑清醒一些。

    虽然古代的粟米酒度数并不高,但是喝多了也一样是会醉的,尤其是温热的米酒后劲较大,所以现在不趁着还有几分清醒,先把事情布置下去,再等到睡醒之后,恐怕又是耽搁多了一天了。

    “古之先贤,多忠勇之士也。潜曾闻汉中李太尉惩治贪腐,整肃纲纪,勇于任事,忠于社稷,所谓父不肯立帝,子不肯立王,天下咸闻之……”斐潜放下已经失去热度的脸巾,端起了热汤,一边请李仁喝汤,一边说道,“今观德贤,文仪具佳,思敏智捷,便知李氏家学甚厚,源远之有传也……今川蜀百废待兴,不知德贤可愿出仕,为川蜀百姓谋一片净土,得一方安平乎?”

    李仁,是汉中李氏之后。

    汉中李氏,原先也是出过两个三公的,只是可惜……

    当年汉和帝时期,汉中李郃,初为汉中户曹史,后来逐步升迁至尚书令、太常、司空、司徒,而其子李固,年轻时便博览古今、学识渊博,屡次不受辟命。后被大将军梁冀任命为从事中郎,后任荆州刺史、太山太守,成功平息两地的叛乱,之后对朝廷屡有谏言。历任将作大匠、大司农、太尉,顺帝驾崩后为梁皇后所倚重,但受到梁冀的忌恨。质帝驾崩后,与梁冀争辩,不肯立刘志为帝,最后遭梁冀所杀。

    李固有三子,两个也一同被梁冀所杀,只有幼子李燮逃脱大难,后来隐姓埋名,直至梁冀倒台之后才返回家乡,但是那个时候汉中李氏已经是大不如前,加上李燮自己也是在流浪之中身体亏虚,最后只是官任到了河南尹,便于任上病故。

    再往后,凉雍不稳,叛乱多生,李氏便跟着当时很多人一同迁徙到了川中,定居在了涪县,成为当时浩浩荡荡的入川东州帮当中的一份子。李仁便是汉中李氏乔迁而来的其中一员……

    不管是之前刘焉刘璋,还是后来的刘备,在川蜀之中的政府管辖模式,都几乎相同,采用的汉代传统的小规模庄农体系,或者叫做小自然经济,政务基本上都是依靠各地的大户和豪右,甚至有些地方连军务治安也是一并给了出去。

    当然,这样的作法,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是省事,但实际上却让出去相当多的权柄,而现在头疼的,自然是轮到了斐潜。

    首先要做的,自然是收拢兵权。

    要抓兵权,也是要有艺术性的……

    斐潜的艺术性,就在于费钱,呸,设置一个超高的准入门槛,让这些川蜀狗大户不能轻易的跨过去。

    第一道门槛,就是剥离东州系。

    而选什么样的人,自然就是关键当中的关键。斐潜选了李仁。

    东州原本的首领是庞羲,后来落入了吴懿手中,而对于斐潜来说,不论是庞羲还是吴懿,都不是最佳的人选,而李仁相对来说就好上了许多。

    同时,虽然李氏之前荣耀无比,但是现在已经衰败,李仁也急需向上的阶梯……

    另外一个方面,李仁曾经跟随过司马德操学习过一段时间,从某个角度来说,也算是和斐潜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的关系在。

    让李仁去出面笼络东州人士,比吴懿和刘备自然更好控制得多……

    见斐潜说得恳切,李仁几乎是立刻拜倒在地,口称主公,激动的热泪盈眶。当然,这个热泪是因为得到了斐潜的肯定的感动,还是得尝心中所愿得激动,又或是两者都有,就不得而知了。

    李仁当即又向斐潜推荐了一人作为副手,名为尹默,多有才能,字为思潜……

    嗯,这个么……

    斐潜眨了眨嘴,似乎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怎么对劲。

    李仁愣了一下,立刻说道:“啊呀,是在下记错了,尹默其字实为思贤也……”呃,这个,似乎也好像有些不对劲,算了,就这样吧……

    …………………………………………

    吴懿和刘备两个人对坐,呆呆看着堂外得飞雪如絮。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吴懿望着大雪,轻轻的哦吟着,然后长长的叹息一声,久久不语,最后冒出了一句,“今年,好大雪啊……”

    刘备听了,似乎被冻得僵硬得坐姿也稍微挪动了一下,沉默了片刻之后,也是接了一句:“是啊,风雪如此,安可奈何……”

    吴懿看了看刘备,刘备也转头看了看吴懿,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了一下,似乎在那一刻,有了一些的了然,也有了一点的默契,但是很快的两个人的目光旋即又分开,重新各自都将目光重新定位在了风雪之中。

    虽然两个人之前有一些分歧,但是到了现在,这些分歧的根本点已经消失殆尽,两个人似乎又重新找到了可以相互融合相互配合的姿势,呸,方式。

    吴懿看得出来刘备依旧没有死心,对于他的这个便宜的妹夫而言,若是真的死心了,反而不会投降,只会愤怒一击,求仁得仁,现在得委屈求全,不过就像是之前他在曹操刘表之处所作所为一样而已。

    但问题是,吴懿能看得出来,难道征西将军斐潜看不出来?

    就算是征西将军看不出来,征西旗下依旧有许多智谋高远之士,又难道能给刘备什么机会?

    吴懿不知道,或者说,他觉得很渺茫,就像是眼前得这一片庭院,被风雪覆盖,生机都被萧杀殆尽……

    刘备想得却和吴懿不同。虽然嘴上讲的是可奈何之,可是刘备心中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也没有放弃过,当年能从一个又一个的大佬手下溜达出来,然后越溜达便是位置越高,这一次到了征西之下,也不见得是完全都是坏事,至少,还有希望……

    “成都太守……”吴懿忽然说道。

    刘备应答道:“观征西之意,延用董和董幼宰……”

    “绵竹……”

    刘备这些时日在征西之侧也不是白白呆着的,一些基础的人员任命消息,自然是比吴懿要更早知道一些,因此也就回答道:“许文休任之……”

    “那么费公举……”吴懿又说道。

    “迁为征西将军府督军从事……”刘备说道。

    吴懿沉默了一下,又说道:“李恢李德昂?”

    “进假建宁太守,行安抚教化南蛮之责……”

    刘备仰着头,看着一片雪花吹进了堂内,落在木板之上,然后慢慢的润变为圆圆的一滴水,消失在地板之上,只是留下一个印迹,也懒得吴懿一个一个的问,咕噜一下全说出来,反正这些事情已经事是基本确定,很多任命书都已经签发,甚至有些人都已经是走马上任了,并不存在什么秘密,只不过吴懿这里才刚刚接触征西,所以有些事情还不如刘备了解。

    “另,进黄假为巴西太守,任赵为属国都尉,任雷为阆中守,辟法正法孝直为广汉太守,辟秦、彭二人为博士祭酒,辟吕、杜、刘三人为治事校尉,驻南充……还有些原本汉中关中之人调度,备就不得而知了……”

    吴懿沉默半响,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仰头说道:“这风雪,竟然如此之大……”

    “风雪终有尽,春绿当复生……”刘备微微笑着,“吴兄,且观之,亦得风雪之美也……”

    “或许吧……”



    晏平四年十二月。

    己亥,壬午,宜订盟、纳采、会友、安床、纳财。忌祈福、安葬。

    连日大雪总算是停歇了下来,原本纯洁无暇的地面,也开始渐渐变得污浊了起来,就像是人生,天上的时候是干净的,一落地,就脏了。

    刘备站在成都西南安平坊的一户院子之外,有些发呆。他没有想到征西将军斐潜竟然拉着他一同来到了这里,就像是他也没有想到斐潜一路南下都要带着他的原因一样。

    倒不是怕死,因为刘备对于投降这个事情来,已经是有一些经验了。

    投降之后的前半年,基本上就是安全期,半年以后才会开始慢慢的变得危险,一年到三年会最为危险,三年之后么……

    三年之后谁他娘还呆着?

    基本上只要是不作死,在投降之后半年左右的时间内,基本上都不会有那个诸侯就立刻动手杀人的,除非那个诸侯脑袋瓜里面全数都是浆糊,否则也不会做出这样自绝后路的事情来。

    所以刘备也不是很担心斐潜要下毒手的问题,但是有些担心接下来要如何处理安置他的问题,就像是之前刘备安置刘璋一样……

    没错,这个院子,就是刘备安置刘璋的地方。

    刘备只来过两次,一次自己来看过,第二次送刘璋到这里。

    门口的那棵樟树,似乎依旧是还是那样半死不活的样子,被风雪压得就像是要在下一刻就塌掉折断了一般。

    石阶上面湿漉漉的,混杂了泥水和雪水,似乎还有些结冰,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当然,最关键还是站在石阶上面的那个人,那个笑眯眯的征西将军斐潜。

    怎么就能站得那么稳呢?

    刘备在肚子里面嘀咕着,然后见征西将军转过脸来,连忙送上一脸呆萌的笑。

    “听闻此处是玄德所选,可有说法?”征西将军斐潜慢悠悠的问道。

    怎么选的?

    难道不是四面都是高墙,又处于成都之中较为偏远的区域,很好的方便进行监视和看管么?

    这,这怎么好说出来?

    啊?

    难不成是准备将自己也如刘璋一样,软禁起来?

    刘备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哆嗦,然后迎着斐潜探寻的目光,略有些尴尬的笑着说道:“一冬之威,乃至于此也……”

    斐潜哈哈一笑,便不再追问,抬腿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也不小,三进。

    四合院,并非是明清的专利,只不过明清的时候达到了巅峰的状态而已。早在西周时期,四合院已经出现,汉代的时候也是不少,而且加入了一些风水学说,更加讲究起来,之后历朝历代都有一些变化,直至明清。

    进了外院门,迎面就是一个影壁。上面硕大的福字,显得十分的接地气,但是原本的红漆都已经有好些地方剥落了,露出灰黑色的底子出来,影壁墙体的白垩也是斑驳不堪,还有些地方能看见一些青黑,似乎是一些青苔什么的。

    地面上铺设的是方石,积雪虽然已经被打扫干净,但是因为石条表面不平,所以依旧有些雪水什么的残留,湿漉漉的。

    走过外院,转过来到了垂花门前,那些原本应该是雕梁画栋,带着莲瓣纹饰的柱头,也缺了一个,另外一个也是多有残缺……

    “嚯……”斐潜笑道,“这两个好的,叫做子满蓬莲,如今剩得一个,却不知应唤作什么?”

    刘备低眉顺眼,只要斐潜没叫他名字,就权当没听见。

    进了二门,回廊之上的朱柱也都是陈旧脱漆,许多柱子凭栏之处甚至是大块大块的剥落,露出灰褐色的木面,在雪水浸润之下,就像是浸泡久了的陈皮,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恢复新鲜时刻的光滑柔顺的模样。

    刘璋立于内院之中。身边就是一些枯败的野草。

    或许是新年将至,或许是因为斐潜等人要来,刘璋穿了一件还算是比较新衣袍,锦袍之上的折痕还很深,见到了斐潜,便连忙下拜道:“征西将军驾临,未能远迎,有罪,有罪……”

    按照年龄来说刘璋应该才不到二十,可是当下不管是表情还是动作,都木然的像是雕像,迟缓得就像是七八十岁的老者,完全没有了多少年轻人应该有的精气神。

    “起来吧……”斐潜站在刘璋面前,受了一礼,也没有出手拉扯的意思,便迈步而过,“进来说话……”

    刘备跟在斐潜后面,也没有说话,瞄了一眼刘璋,却在刘璋抬眼回望的时候缩回了目光,然后低着头,也进了屋堂之内。

    刘璋起身,看着刘备的背影,神情似乎灵动了一些,嘴角提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黄旭令人端进两三个火盆,放在了屋堂之内,然后又让人上了热汤,顿时原本寒冷潮湿的屋内就渐渐的温暖起来。

    斐潜喝了几口热汤,将碗放下,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说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季玉,若往者可追,当为之何?”

    无仪,可以解释为没有威仪,也可以解释为没有德行。没有威仪的自然就是刘璋,而没有德行么……

    人生当中,最没有用处的便是悔恨,可是这种最无用的东西,往往又最难以排除。刘璋也不例外,当独自被软禁在这个囹圄之中的时候,难免在心中就会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回想之前的所作所为,悔恨也就自然没日没夜的啃咬着刘璋的内心,因此当斐潜问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刘璋原本木然的面容立刻扭曲起来,双手紧紧的抓着膝下的坐席,抓得是如此的用力,让一旁的刘备都有些心惊肉跳。

    “当……当……”刘璋咬着牙,瞪着刘备,“悔不该听从小人之言……”

    斐潜微微点点头,也没有看去刘备的表情,因为斐潜知道刘备肯定会掩饰得很好,便缓缓地说道:“那么,季玉之意,若是听了忠良之言,便可独守川蜀乎?”

    “……”刘璋愕然,无言以对。

    刘备面无表情,但是胡子微微抖了抖。

    “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斐潜又说道,“季玉可是明白了?”

    “这个……”刘璋缓缓地低下头,“在下,明白了……”

    “呵呵,”斐潜轻轻笑了两声,却摇了摇头说道,“季玉何必诳言于某?”

    刘璋猛地抬头,然后又迅速低下头,“在下并无诳言……”

    斐潜看着刘璋,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道:“也罢,就算汝并无诳言……然汝有怨!怨这天,天不逢时!怨这地,地棘天荆!怨这人,人心背向!怨玄德,夺汝基业!亦怨某,侵占川蜀!”

    立时之间,刘璋脸色煞白,连忙拜倒在地,口称不敢,纵然是在寒冬腊月,刘璋头上的汗珠依旧滚滚而下,不一会儿就在木地板上晕出一个又一个的大小不一的圆出来。

    “天若有怨,当怨风调雨顺,依旧不得养万民!地若有怨,当怨厚土所出,依旧不能足口欲!若人有怨,当怨终年劳作,依旧不免百罹!玄德有怨,当怨殚精竭虑,依旧败落沙场!某若有怨,当怨忠臣难觅,依旧阳奉阴违口是心非!”

    斐潜一口气咕噜完了,然后似笑非笑的看着刘备和刘璋,说道:“二位,以为然否?”

    刘备比较光棍,也比较厚脸皮,面不改色的拱手说道:“将军所言,深蕴大道,令人深思……”

    刘璋依旧比较嫩一些,也不知道是被斐潜激出来的,还是这些时日积攒的怒气消不下去,头铁铁的死不承认,说道:“将军所言差矣!某并无怨也!”

    “哈哈哈……”斐潜哈哈大笑,然后点点头,说道,“善,汝并无怨,可好?”

    说到底,刘璋依旧还是一个没有经历过多少风雨的熊孩子,就算是社会教做人了,也未必能够像是天命之子那样,立刻幡然悔悟,正视自身。更何况,斐潜今天到这里,也不是为了教育刘璋,或者是要和刘璋进行争辩一个高下来的……

    斐潜向一旁微微伸出手,黄旭会意,立刻从怀里摸出了一方金印,放到了斐潜的手中。

    斐潜随手就将这一方的金印扔在了桌案上,骨碌碌翻了一个底朝上。

    二人的目光顿时就都仿佛被金印粘住了一样,然后被镌刻的五个字刺得目光都是一缩,这竟然是“益州刺史印”!

    “二位,印在此,”斐潜指了指金印,意味深长的说道,“孰欲得之?”

    刘备最先反应过来,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斐潜的面色,然后又皱起眉头思量着这其中有没有一些什么问题,转眼之间,不知道掠过去多少念头,却没有想到……

    “吾欲得之!”

    刘璋忽然大叫道,声线似乎都有些扯破了,眼巴巴的盯着斐潜。

    刘备吓了一跳,然后也连忙看向了斐潜。

    斐潜呵呵一笑,便挥挥手,示意了一下。黄旭上前,然后抄起了金印,放在了刘璋的面前。

    刘璋就像是饿了七八天的狗看见了肉骨头一样,立刻扑了上去,死死的将金印捏在了手中,那种冰冷,沉重的感觉传递到了刘璋大脑的时候,那种对于权势,对于地位,失而复得的喜悦,刺激得刘璋顿时露出了一个幸福无比的笑容,张大了嘴,嘿嘿傻笑着,口水都差一点流下来。

    刘备眼睁睁的看着,不由自主的咕嘟一声,吞了一口口水,然后不敢置信的看着斐潜,却对上了斐潜是笑非笑的模样,一愣之下,略有所思的转开了目光。

    刘备从来不相信什么天命所归之类的图谶,或者说他年轻的时候头很铁,心也野,可是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挫折之后,有时候也不免会暗自嘀咕,对于天命这个词也有些将信将疑起来,就像是许多半桶水的人并不认为自己是半桶水,但是知道得越多的人却往往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少,然后不知不觉当中就将自己推向了另外一面……

    好像是某某生信教。

    不过刘备依旧还有不少克制成熟的地方,就像是他现在虽然已经猜测出部分的征西将军斐潜的用意,但是依旧是不言不语,没有试图表现出来,让旁人知道自己是多么的了不起,多么的聪明,多么的目光敏锐明察秋毫。

    刘璋废了。

    纵然刘璋拿到了益州刺史之印,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只是白瞎了这个印子而已……

    这一点,刘备毫不意外,因为刘璋虽然有些变化,但是依旧不成大器,甚至在拿到这个益州刺史印的时候竟然都没有多问一句!

    就算别的不问,只是多问一句这个益州刺史印的原主人,当下如何了,刘备甚至都觉得刘璋是有些进步,至少懂得用脑子了……

    刘备跟着斐潜又从院子里面出来,刘璋亦步亦趋的也是跟着,笑得就缺一条在股间摇晃的尾巴了,自然不像是最开始时候,站在内院之中的孤傲模样……

    刘备看在眼中,心中不免又是一阵感慨。

    有得必有失啊……

    谁能想到,当年赫赫如刘焉,今日惶惶如刘璋?

    征西这用人手段,竟然和曹操曹孟德似乎不相上下……

    “季玉,先暂且委屈此处几日,待刺史府衙修建完毕,再行搬迁……”斐潜笑眯眯的对着刘璋说道,然后又吩咐左右,“刺史但有生活所需,皆齐备之,不得有误!”

    周边小官吏连忙躬身答应。

    斐潜又勉励了刘璋几句,便上了马,向城中而行。和大多数大汉官吏不同,斐潜更喜欢骑马,而不喜欢乘车。刘备自然也跟在斐潜身后,落后一个马身左右。

    马蹄铁敲击在石板上的声音清脆,伴随着战甲鳞片碰撞之声,就像是一首汉府乐曲。

    刘备缓缓转头,依旧看见街道远处刘璋的身影,站在大门之外直立痴望,实在有些忍不住,轻轻的呲了一声,笑了出来,却猛然间察觉前方有些异样,转正头颅却看见征西将军似笑非笑的面容,吓得一个哆嗦,差一点径直从马背上掉下来!

    “玄德,为何发抖?”斐潜慢悠悠的问道,“可是觉得寒冷?”

    “呃,这个……一冬之威,乃至于此也……”刘备下意思的就接口应答道。

    斐潜又是看了一眼刘备,笑道:“今日之事,玄德可是看明白了?”

    “这个……”刘备迟疑着,“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斐潜大笑,就像是兴致高昂一样,用手向前一指,说道:“前方便是青羊肆,且去一观,饮杯热茶如何?”

    刘备自然无有不可,便随着斐潜一同向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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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羊肆。

    不是酒肆,而是道宫。或者称之为道观。

    斐潜要表示去这个青羊肆,别说是道观了,就算是真的去酒肆,刘备也只能陪着,只不过多少心中依旧还是嘀咕着,琢磨着斐潜的用意。

    青羊肆并不大,据说是在周朝的时候就已经修建了,但是都没有什么大发展,直至后世才慢慢的扩大成为著名道观。

    说起来有意思,很多华夏人对于“庙、寺、观、庵”傻傻分不清楚,也不太知道其中具体的区别,但是实际上这些地方是不同的。

    华夏是先有庙的,但是这个庙不是佛家的,而是祖宗祭祀所用,也可敬神,就像是太祖庙高宗庙等等。一般人的,则是称之为祠。

    而寺,原为通假字,即为侍也。佛教原本是外来教派,到了华夏最开始的时候,是住在招待外宾之鸿胪寺,以后虽然别建住所,亦以“寺”为名,此为佛教称寺的由来。

    庵,原是一种草名,叫做庵闾,长大长老了,便可以用之盖屋。原本僧人苦修,便会在静僻处盖屋时,也常用庵闾,成为一座小小茅棚,日子久了,便称这些小屋子为“庵”,后来便指那些不怎么通外界,追求苦修之地,加上古代对于尼姑多戴有色眼镜,因此更求清净,所以多称庵,而和尚多称寺。

    道教称观么,始于周王。“周穆王好神仙,召尹轨,杜仲居终南山,尹真人草楼因号观,由是奉神仙之地皆名观”。道教最开始的时候,很多皇帝问道家之人,说是神仙喜欢什么,结果这些道家之人便说,仙人喜欢高楼观台,故而皇帝也为了迎接仙人,修建了不少楼台大观,祈求长生,使卿持节设具而候仙人,便是道教称观的由来。

    斐潜到了汉代,发现汉代的道教是十分混乱的,根本不成体系,更没有什么中心思想,甚至连统一的祭拜神灵也没有,这也是斐潜他能忽悠了左慈的根本原因。

    最初的这一波道教的人,可以说是一群作死的小能手。

    道教最开始是国教,至高无上,连周公都搞易经八卦,在那个时候,除了道教之外,这其他宗教,真的是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道教的建立没有一个明显的创教时期,它的史前期很长,创教活动分散而缓慢。一般而言,凡属道家流派、黄老学派及神仙方术的提倡者,都可视为道教的前身。

    正是因为这么的分散,所以道教一开始就没有统一好口径,结果导致了信仰分散得非常厉害,这在人口基数较少的古代,是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

    另外,道教侍奉老子,作为创世道祖,可问题是汉代距离春秋战国时期并不遥远,甚至一些大世家家中说不定还存有老子的用过的物品,写过的书简什么的,就像是孔子的木屐也一度成为汉代皇宫内的珍藏,这么近的一个距离之下,自然不够产生多少美出来。

    最为关键的,是道教在最开始没有任何对手的时候,自我放任了,飘了,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去研究纯道义的,去搅合儒法家的,上山炼丹的,下海寻仙的,求雨的,求生的,求阴阳的,求谶纬的,甚至医师原本也是出于道家……

    然后为了争夺皇帝以及古代社会并不是很富裕的一些产值,道家自己里面的人物相互倾轧,捧出一个比一个比格更高的神灵来打压自己队友,然后最终构建出一个就算是神仙下凡也圆不回来的复杂到了极点的体系。

    于是,崩盘。

    儒教阴笑着,从道教阴影之下走了出来,然后他没有再给任何其他教派机会……

    听闻征西将军斐潜前来,左慈屁颠颠的出来迎接。

    左慈原先在汉中,但是因为刘诞死了之后(没错,这个家伙终于修成金丹,得证大道),一来是要跟斐潜面禀这个事情,二来汉中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固,不需要左慈继续坐镇了,而川蜀之中才刚刚拿下,再加上周边少数民族的信仰也是非常的纷乱,需要左慈这样的一个超级神棍,呸,有道仙人前来坐镇,因此斐潜便留了左慈在这个青羊肆中,并且派遣了一队工匠,开始翻修和扩建青羊肆。

    因为左慈的屁股颠得确实是比较厉害一些,然后被一旁的刘备看出来了,不由得诧异的看了一眼左慈,然后又看了一眼斐潜。

    这两天刘备确实是开了不少眼界,但是一直憋着脸不动声色,也是十分难受。

    斐潜没理会刘备,一边向前走,一边看了看大殿当中的正在重新雕刻的神像,说道:“如何?这神像还要多长时间?”

    左慈在一旁连忙说道:“估摸着还要三个月……”

    “嗯,细心些,别出错,也别着急……”斐潜点了点头,对着左慈说道,“相貌记得要亲和一些的……不知道什么叫亲和?嗯,像他那个样子……”

    斐潜一指刘备。

    刘备一愣,下意识的堆上了笑容。

    左慈目光在刘备脸上停留了片刻,也不由得点点头,然后又连忙对着斐潜说道:“这个,将军,难道不用……真不用那个什么……”左慈挤眉弄眼,说得白眉乱动,仙风道骨倒是有一些,但是在这一刻更像是老流氓。

    斐潜知道左慈是什么意思。之前左慈就有提议过,说是可以将雕像的面容稍微朝着斐潜的相貌调整一下,也就等于是给斐潜造个势什么的。

    斐潜摇了摇头。

    左慈见斐潜态度肯定,也就不再多说,重新恢复了一副高人的模样,甩了一下拂尘,请斐潜到后殿用茶。

    刘备不明就里,但依旧是亦步亦趋,跟着斐潜一同拐进了青羊肆后面的静室之中,坐了下来。

    左慈很有眼力,知道今天的斐潜来这里,主角不是他,于是稍微用了一点时间跟斐潜汇报了一下关于青羊肆的工程进展之后,便找了一个借口,退了出去,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了斐潜和刘备两人。

    斐潜端起了热茶,喝了一口,点了点头。因为斐潜喝茶的习惯,导致征西当中很多人都改变了原本的暗黑料理模式,开始流行清起来。汉代茶汤烹煮,真是谜一样的添加物,从地上抓一把土加进去都有,真不知道喝的是茶,还是……

    像现在左慈奉上的茶汤,汤水就比较清澈了,再加上两三个红枣即可,既不会显得过于脱离群众,也不会显得太过于混杂,因此也比较容易让人接受。

    “玄德,何为道也?”斐潜放下了茶碗,缓缓地说道。

    刘备一愣。这么大的一个题目,哐的一下砸过来,谁接得住?不过刘备毕竟是刘备,轱辘话倒也不缺,沉吟片刻之后便说道:“道者,即为天地之理也……”

    斐潜呵呵一笑,追问道:“何为天地之理?”

    刘备胡子抖了抖,“天地万物,皆有道也。”

    斐潜瞄了一眼刘备。可以啊,刘大耳,有水平,两句话,做出了一个闭合环。

    可是斐潜并没有放过这个话题,而是说道:“若论神仙之道,某不得知。然论民政之道,以某之见,道即羔羊也……”

    “啊?”刘备没反应过来。

    斐潜缓缓地念叨道:“此地,名为青羊……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羔羊之革,素丝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羔羊之缝,素丝五总;委蛇委蛇,退食自公……玄德以为然否?”

    刘备大脑疯狂的开始旋转起来。虽然刘备并不是什么大儒,但是斐潜所说的这几句话,是在诗经当中的句子,而诗经在汉代的士族子弟当中,可以说是开蒙书籍一般的存在,就跟小学二三年纪开始背的乘法除法表一样,是基础当中的基础,所以这几句话,刘备也不可能不知道,但是要从这几句话当中揣摩出征西将军斐潜的用意,却依然需要费一番脑筋。

    这首诗歌,是周朝的。国风,召南。羔羊此诗,便是讲召公手下的官吏的。

    周召公,有人说他是文王的庶子,也有人说不是,但是不管是还是不是,周召公经历三代周王,也算是周朝著名的大臣,在召公之后,周朝便由盛转衰。

    周代由文、武奠基,成、康繁盛,史称刑措不用者四十年,这时可称为周代的黄金时期。昭、穆以后,国势渐衰。后来,厉王被逐,幽王被杀,平王东迁,进入春秋战国时期。

    对于这首诗歌而言,汉代官方的意思是主褒扬,不过么,刘备知道,斐潜之意,并非是简简单单的指这个诗歌本身。

    诗歌并不复杂,总结起来就是一件事,八个字,官员下班,回家吃饭。

    那么,征西将军斐潜,这一首诗歌,是想要说明什么?

    让我回家吃饭?

    还是他自比召公?

    亦或是表示在他之下要如羔羊一样?

    还是说我只是看起来表面光鲜,实际腹中无食?

    ……

    一时间,刘备陷入长考之中,不能自拔。

    斐潜静静的喝着茶汤,一言不发。

    静室之外,隐隐约约听到工匠和劳役在搬运吊装木柱砖石,便还有一些道士在念诵道德经的声音……

    也没有过多久,斐潜的一碗茶喝了一半,刘备长长叹息了一声,拱手说道:“备愚钝,不能解,还请将军赐教……”

    “非不能也,乃不愿也……”斐潜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强求,便说道,“万千羔羊之中,偶有仰头望天地者,便为头羊,头羊所向,羔羊所随……若头羊得观天地之变化,察地势之厚薄,便可避凶险,履安平,得丰美,倘若是……”

    斐潜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悠悠说道,“万民为羔羊,故而有牧。千吏为羔羊,故而有公。百官为羔羊,故而有王……玄德身负鸿鹄之志,心向四海之民,且不知欲为牧乎,欲公乎,亦或欲王乎?又可为牧,可为公,或是可为王乎?”

    “这个……”刘备看了一眼斐潜,迅速转开目光,不敢对视。

    有时候是屁股决定脑袋,这一点倒是真的没什么错。若是一般人跟刘备这么说话,就算是刘备笑眯眯,一旁的张飞早就大耳光子呼上去了,瞬间就可以让其知道什么是挂壁。但问题现在就算是不提斐潜现在的身份,单单是斐潜这么多天带着刘备一路看着,再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有些别样的味道了。

    刘备其实没读多少书,也没有相关的理政知识,从他历史上进川之后搞得一个烂摊子,猪哥生生磨了十年才算是磨平,就可以看出来,刘备在民政上面的点数基本上都加在了人事这一条机能树上了,至于民生经济这一块,基本上等于零。

    前一些时间,斐潜在刘备面前展露了怎样管理军队,三下两下就将刘备原本统领的兵卒拆得七零八落,而且关键是还不带什么烟火气,这些兵卒乖得就跟羊羔一样,咩咩叫着就跟着跑了……

    前两天,斐潜则是表现出如何在这些川蜀大户大姓之间的平衡调度,提拔征辟了大量的官吏,几乎是迅速且有成效的填补了架空刘备和吴懿等人之后的空挡,而且关键是这些人有东洲的,有巴蜀的,还有荆襄的,竟然能完整的融合在一处,也是跟着斐潜一路咩咩叫得开心不已……

    今日,在刘璋之处,抛出的那一枚金印,至今还让刘备眼热心跳不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仅表现出斐潜可以将一方大员,在手中肆意拿捏,与杀与夺,还表现出超强的平衡能力,不仅抹平了之前刘备的手尾,甚至还笼络了一帮原先跟在刘焉刘璋之下的死脑筋的一帮人也信服的咩咩叫……

    这就是羔羊。

    这便是牧。

    当然,或许征西将军说这个羔羊,还有其他的什么意思,但是仅仅之前的那些东西,那些项目,就已经让刘备有些怀疑自己这些年头是不是都活到了狗肚子里面?

    和曹操曹孟德那种时时刻刻宛如被一条毒蛇盯着的感觉不同,刘备觉得,斐潜这里似乎什么都可以放开看,放开学,但是越是看,越是琢磨,便是越觉得蕴含在其中的东西和道理,浩如烟海,无边无际……

    刘备久久无言,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好。他之前所自傲的那些东西,如今在征西面前似乎都拿不出手,要不跟征西说,自己比征西多了好几岁,还有多了好几个老婆?

    斐潜看着刘备,一样米养万人,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方式,刘备刘玄德,归根结底,依旧是从底层走上来的游侠儿……

    “若是暂且未明,不知道于何处……”斐潜指了指静室,然后站了起来,“此地清幽,又近神灵,倒是一处静思之所……玄德不妨暂且留之,三日之后,某再来接玄德就是……”



    河洛。

    袁绍偏军。

    张郃望着前方,心中不知道为何,忽然有了一些波动。

    “来人!唤前锋营军侯来!”

    虽然说按照徐氏的说法,他已经在雒阳城中布置好了内应,只要张颌一到,立刻就会相应,帮助张郃夺城,但是张郃不知道为什么,越是临近雒阳,便越是觉得心中不安。

    按照斥候的侦察情况来看,从河内到河洛这一块区域,还是比较安全的,至少并没有发现什么大规模的曹军踪迹。

    随之而来的前锋营的军侯也证明了这一点,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张郃微微呼出一口气。

    又过了片刻,前方斥候又有几人跑了回来,喷着口沫禀报道:“将军!前方二十里就是白鹭亭!徐氏之人,带了三车牛酒,前来劳军!”

    虽然斥候的声音并不是故意那么大,但是走了好几天了,都没有什么好吃食,猛然间听到了牛酒,这口水就忍不住分泌出来,就连张郃一旁的护卫和普通兵卒,听到了这些消息也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欢呼声。三车牛酒,虽然不多,但是兑上些水,也多少有个味道,解一解肚中的馋虫。

    张郃沉吟了片刻,又看了看左右有些兴奋的面色,点头说道:“也罢,往前赶一赶,今夜便在白鹭亭扎营休整!”

    有了牛酒作为目标,兵卒走得似乎都更快了一些。待见到了小山丘之上那个标志性的建筑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先发除了一声欢呼,接着便是更多的兵卒欢呼着,打破了这一片的宁静,甚至惊动了原本在这个小山丘上的林子里面的飞鸟,叽叽喳喳乱叫着,在天空中盘旋乱飞。

    最前方的兵卒已经到了白鹭亭之处,也见到了三车牛酒,不管怎么说,这一天的劳累不堪的行军总算是到点了,接下来就是享受一下难得的肉香酒香,便有人高呼着,然后就去扯了牛车,拉着就走。拉车的黄牛也不知道是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哞哞的叫了几声之后,也慢慢在兵卒的欢呼声中,沉寂了下来。

    跟在后面的兵卒也忍不住往前赶,原本长蛇一般的规整的队形不免有些散乱起来。

    张郃皱了皱眉头,又左右看了看,沉默了一下之后,也就顺势下令,让兵卒在这个小山丘下扎营。

    顿时一片欢声笑语,不到半个时辰,袁军便将三头拉车的牛都给宰杀了,连骨头带肉,一锅锅的乱炖起来,每个伙都能分到至少一块肉骨头,甚至还能多一小块肉,虽然不是很多,但是已经让这些大头兵心满意足的哈哈笑着,一边忙着搭建自己的帐篷,一边舔着嘴唇,用期盼的眼神盯着汤釜。

    一个时辰之后,吃的心满意足的兵卒纷纷躺倒在帐篷之内。一般来说,釜啊碗啊什么的,都是不用洗的,因为长时间没有见到什么油腥的兵卒,肯定都是舔了个比洗的还干净,要不是嫌弃太硌牙了,恨不得连碗都吞下去。不少人就是在巴砸着嘴,回味着幸福的味道,笑眯眯的睡着了,就连在营地外围巡游的兵卒,也都很多是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昏昏欲睡得比清醒得多。

    临近半夜的时候,一匹战马突然警觉地抬起头,睁大双眼竖起了耳朵,呼哧呼哧的喷着响鼻,望向了黑暗深处。随即更多拥挤在一起休息的战马好象受到什么惊吓,都惊恐不安地嘶叫起来,然而身心都得到极度放松的士兵睡得太熟了,他们横七竖八地裹着各式各样的御寒衣物躺倒在地上,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战马的异常举动。

    如果是经验充分的老兵,或许能够早一点发现问题,一方面骑军老兵大都集中在幽北,被鲜卑和乌桓牵制着,另外一方面之前也被左败坏一些右损失一点,导致张郃带来的这些骑兵,也仅仅是只有三分之一的老兵,其余的都是新卒。

    萧瑟冰冷的夜风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轰鸣声,声音不大,但越来越清晰。

    张郃猛地从帐篷当中冲了出来,愤怒的吼叫着……

    蒙头懵脑的袁军兵卒开始醒悟过来,瞪大了双眼,惊恐的盯着营寨外的夜幕……

    轮值的兵卒敲响了铜锣,引发了更大的骚乱……

    轰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浑厚,地面已经有了明显的震动感……

    “偷袭,敌人偷袭……”

    惊惧而凄厉的叫声霎时撕破了夜空。

    黑暗里突然涌出了滚滚洪流,象惊涛骇浪一般呼啸而出。

    “混账!这是个圈套!”张郃忽然意识到,白鹭亭这里就是一个地标,而这个地标就是一个陷阱,是吸引他们在这里驻留下来的陷阱。

    不是说曹军的骑兵都在青州么?

    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

    狡猾的曹贼!

    “结阵!快结阵!”张郃大喝,抓起了长枪,翻身上马。

    然而曹军来得太快,加上袁军又有些反应迟钝,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距离太近了,根本没有时间组织起像样子的防御体系,只能是凭借着自身的武勇,各自为战了……

    曹军骑兵一声不吭,全身都趴伏在马背上,以战马的极限速度冲向惊惶失措,乱哄哄的张郃营地。

    夏侯渊满脸杀气,气势汹汹,双手平枪,仰首狂吼:“杀!杀进去!”

    有道是十年磨一剑,而夏侯渊这一柄长枪,虽然没有十年,却也是磨了三四年!自从见识到了征西骑兵之后,夏侯渊就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要一较高下……

    而现在,虽然对手不是征西,但是也可以让夏侯渊稍微释放出一些憋闷依旧的怒气!

    “杀!杀进去!”

    夏侯渊纵马狂奔,高声怒吼。

    白鹭亭,便是袁军死地!

    这个地方只有一个小土丘,四下皆平,适宜骑兵奔驰。如果是一般来说,不会选择这个地方,但是徐氏的三车牛酒以及之前允诺的重重言辞,让张郃错误的判断了以为战斗只会在雒阳附近展开,而放松了在白鹭亭这里的警惕。

    再加上一般来说,突袭战之所以难打,是因为在战场之上,没有即时通讯的条件下,很难得形成一个准确的合围时间,不过因为白鹭亭这个地标的存在,所以曹操便可以很舒适的将骑兵分成了两队,一队由夏侯渊带领,由东南而至,一队则是由李典带领,从西面杀来,形成合围的态势,更增加三分骑兵突袭之威!

    曹操骑兵各个都显得神情激奋,纵情狂呼,喊杀声惊天动地,声震云霄。相反,袁军这一方毫无心理准备,被汹涌扑来的曹军骑兵吓呆了,他们惊惶失措,恐惧万分,一个个手忙脚乱,完全失去了训练之时的有序模样,大呼小叫的在营地内来回奔跑。各层将校军士勉励指挥控制之下,也是只能强作镇定,或是各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或者乘坐上了战马,互相靠拢,三五成群的分散着东一队,西一堆,难以形成有效的防御阵势。

    曹军分成两路,就像是两柄硕大的战锤,在呼啸声中,重重的砸进了袁军的营地之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

    夏侯渊控制着战马,高高地腾空而起,四肢舒展,跃身跳进了密集的袁绍兵卒中间,挥动大枪,连扫带刺,两个欲图逃跑,躲避撞击的袁军士兵,立时就被结果了性命。

    另外一个方向上,李典也高呼着,杀进了营地之中,卷起一片的血腥和惨嚎,更让袁军左右为难,不知道应该向那个方向上防御。

    袁军在奔跑,在惨叫,在空中飞舞,在马蹄下垮塌。

    曹兵在砍杀,在吼叫,在任意屠杀,在战马上咆哮。

    战场上顿时陷入了激烈的厮杀之中……

    一名前冲的曹军骑兵被几名袁军反击砍伤了马腿,顿时庞大的战马身躯轰然跌落,曹军骑兵也随着惯性跌落在地,被几名袁军围了上来,虽然奋力反击,连挡数刀,但是依旧寡不敌众,被一名袁军近距离的扎中了肋下,曹军骑兵大吼一声,也是一刀看在了那一名袁军的脖颈之处,刀身都卡在了脊椎骨上!

    然而更多的曹军骑兵,在下一刻,猛然冲至!这几名袁军甚至还来不及高兴,便被冲来的曹军骑兵撞飞,骨断筋折当中跌落在地面上,然后就消失在纷飞的马蹄之中。

    仅有的一些袁军防御体系,便在这样一波又一波的曹军冲击之下,迅速的崩溃,就像是积雪遇见了烈阳一般,看起来似乎有些形状,但是虚不受力,很快就毫无章法阵线可言,气的张郃几乎要吐血!

    “将军!将军!”张郃护卫急切的叫道,“左右都被破了,曹军不知凡几,抵御不能!将军还是速退,联合高将军,方能整队再战!”

    张郃狠狠的盯着夏侯的旗帜在营地之中冲杀,压下火气和冲动,咬牙说道:“撤退!”

    张郃等人且战且走,准备逃离白鹭亭,和后方高览回合,但是张郃一动,就被夏侯渊发现了,顿时抛下那些零散的袁军部队,死死的跟在了张郃身后,大呼小叫的追杀而来。

    不可辜负的,是青春,而不可挑衅的,是没有了多少青春的武将。

    比如张郃。

    见到夏侯渊状若疯狂,长枪挥动之间隐含风雷之声,气势嚣张,张郃也是忍无可忍,拍马直进,铁戟展开,将扑杀而来的两名曹军骑兵一个断臂,一个枭首,和夏侯渊撞在了一处。

    两人都是狠人,基本上都是秉承着能动手就绝不BB的方针,一见面便是下了狠手,夏侯渊一枪挑往张郃胸腹,而张郃则是看都不看扎来的长枪,径直一铁戟斩向夏侯渊的脖颈。

    枪短戟长,夏侯渊被迫先行变招,一抖枪身,然后用枪头撞击在张郃铁戟上,旋即借着弹力反扎张郃腰侧!

    电光火石之间,张郃铁戟虽然被挡开,手中却不知什么时候拔出了战刀,一刀压在夏侯渊的长枪枪柄之上,不但将夏侯渊的长枪推开,还顺带着接着双方战马交错逼近的这个瞬间,沿着长枪杆便滑斩过来!

    夏侯渊大惊,也来不及再做变化,便只能松开长枪,伸手向背上一探,抽出战刀,顺势斩下!

    双方战刀“铛”的一声巨响,撞在一处,火光四溅!

    在火光之中,闪耀而过的是两个人凶狠的眼眸……

    张郃带着手下一个反扑,虽然没有能够将夏侯渊斩杀,但是也切断了夏侯渊继续追杀的势头……

    至于其他的袁军骑兵,在承受了曹军猛烈的冲击之后,损失惨重,再加上训练和实战毕竟还有区别,老兵或许还能勉强坚持战斗,但是那些新卒很多已经肝胆俱裂,士气全无,一个个无心恋战,只想着尽快逃离这个血肉模糊的战场。

    随着张郃的退却,没有主将指挥的袁军骑兵也迅速崩坏得象一盘散沙一样,在经过一阵毫无希望地短暂抵抗之后,立即就被凶狠的曹军杀得大败,不少人甚至还被包围了。

    一夜的血火,张郃大败,其中新练的兵卒死伤大半,还有些竟然被活捉了,这对于骑兵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但是夏侯渊的损失也不少,主要是长驱而来许多战马消耗太大,再加上冬日里面的寒风吹了一晚,虽然大胜,但是依旧导致很多战马不能再战,也是有些伤筋动骨……

    不过夏侯渊的问题,只需要浆养一下战马也就渐渐能够恢复,而张郃虽然汇合了高览,但是一方面士气跌落,一方面兵力亏损,再加上气候的原因,便只能暂且撤退。

    晏平四年冬。

    袁绍大军进军兖州。张郃高览为骑军先锋,结果在河洛地区中了曹军的埋伏之计,损失大半,被迫退回河内休整。

    袁绍闻讯大怒,亲自领军猛攻白马渡口,曹操不能抵御,七日之内连连被攻克了五个营盘,不得已全军退往东郡……

    袁绍原本要尾追曹操,结果关键时刻,上天再救了曹操一次,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阻断了袁军的追击步伐,甚至让袁绍的军队的后勤补给,也陷入了困境之中,不得不暂且驻扎下来,等待天气的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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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虎山。

    只是十里长山其中的一个。

    十里长山,名为十里,但是在华夏体系当中,数词多为虚数,不见得有零有整的十里,但是也够长了,有山水,有湖泽,山为五洲山,狮头山,黑虎山,鸡笼山,马鞍山,丹徒山,簸箕山等等,水有谷阳湖,长山泽,宝莲湖,金盆湾等等,虽然山不高水不深,却是极佳的鸟兽栖息之地,自然也就是士族子弟散心游乐行猎的绝佳之所。

    夜风吹拂,山间隐隐听到些野兽呜鸣,在山石林间回荡显得颇有些惊心动魄。天上的星辰暗淡,似乎有一层薄纱笼罩天地,让人觉得十分沉闷。

    在山坳避风之处的一处山洞之处,隐隐有些火光透了出来。

    五六名壮汉守着一个篝火,坐在山洞之内。

    篝火可以御寒,也可以驱赶野兽。

    不过在山间停留了多日,这些壮汉也渐渐变得和野兽没有什么区别。

    “咔嚓”一声,坐在篝火旁边的一名壮汉折断了一根树枝,三指粗细的树枝就像是一根细筷子一样,被轻易地成了两节。壮汉顺手将其捅了捅篝火,然后塞了进去,让篝火能够燃烧得更久一些。

    火光闪动,映照着篝火旁边壮汉脸色忽明忽暗,也连带着让靠在山洞内壁上闭目养神的人身后的影子也摇曳起来,就像是一条摇摆不定的毒蛇。

    “还……还要几天?”

    似乎有人低声说道,就像是石缝里面吹拂而来的寒风。

    “快了……明天就差不多了吧……”

    另外一人低声应答道。

    先前说话的那一个人闭上了眼,然后很快的有睁开了,带出了几分的怒意,更多的是不耐烦,“你他娘的前天就是这么说的!”

    “老子也想早点啊,不来有什么办法?”

    “会不会是……”

    “闭嘴!”

    “你他娘的才闭嘴!”

    山洞之内几个人,实际上都有些焦躁了,被勾引了一下顿时都吵闹起来,挥舞着手臂,连带着身后的影子也一阵乱晃,就像是几头毒蛇准备相互啃咬。

    “啪!”

    一节树枝被砸在了山洞内壁之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正在争吵当中的几个人下意识的闭上了嘴,扭头朝内望去,却看见原本躺在内侧的一名壮汉缓缓地坐了起来,目光在阴影之中却如电光闪动,横扫而过,让众人心中不由得一跳。

    “都那么着急去死么?”山壁之下,壮汉虽然坐着,但是身形魁梧,如同一块山石一般,肌肉虬张,给人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不……不是,和首领……这个……”

    “哪能呢……首领爱说笑……”

    和首领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老子从来不说笑!”和首领,姓和,具体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原本是严白虎手下,也是一个悍匪,因为长得极黑,又凶残无比,故而人称和黑虎,不过明面上,大家还是叫他和首领。

    众人闻言顿时都闭上了嘴,跟鹌鹑似的缩着个头。

    “那一年,也是如此的寒冷……”和首领微微仰头,眯起眼说道,“我不喜欢许氏,也不讨厌孙氏……只不过那一年,山间老小,粮草吃尽……就只有许氏送来了三车粮食,熬过了一冬,还没死人……虎子,你还记得么?”

    一旁的另外一人瓮声瓮气的说道:“记得的。”

    和首领点点头,裂开的嘴,“记得就成!老子是匪,但是老子也讲道义!这一次,便是还上许氏的情!老子最讨厌欠人情!”

    一旁的疤脸汉子笑着说道:“是,是,和首领义薄云天,这个什么……”

    “闭嘴!”和首领毫不客气的说道,“别他娘的把老子当傻子!你个疤二郎,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攀附上了下邳陈?啊?你以为搭上了下邳陈,就他娘的有脸在老子面前抖了?”

    疤脸汉子脸色一变,小眼珠子先是左右扫了一圈,偷偷捏住了手下的刀柄,冷声说道:“和首领,某也是奉命行事……绝对没想着要针对你……”

    另外一名汉子嗤笑了一声,“鬼知道你疤二脸,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疤脸汉子脸上的疤痕似乎充血起来,在火光中跳动着,就像是一条红色的蜈蚣,准备随时跳出来一样,怒声戟指道:“黑角头人!你他娘的少挑拨!老子没说你的破事,你他娘的还敢来扯老子!你以为派去兖州的人,老子没看见?你他娘的还有脸扯!”

    黑角头人脸色一变,抄起了身旁的刀子,死死盯着疤脸汉子。“怎么,就只需你去找靠山,就不许老子去了?”

    山洞之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老子管你爱找谁找谁!”和首领转首对着黑角喝道,“将刀子收起来!怎么着,要在老子地盘上龇牙?”

    黑角脸颊肌肉抽了两下,换上了一副笑脸,“哪能呢,哈哈,人都是要恰饭的么……”

    “最后再说一次!老子不管你们两个这个那个的破事!”和首领打断了黑角的话,“但是这一次是捕杀猛虎!你们他娘的若是还他娘的这样,就趁早散了!”

    疤脸转了几下眼珠子,也连声说道:“这个自然是听和首领安排,谁敢违令,别说和首领了,也就是跟老子过不去!”说完还瞪了黑角一眼。

    黑角也瞪了疤脸一眼,转头对着和首领说道:“我这里自然也是一切都听和首领的。”

    和首领也没有客气,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坐在篝火旁边的那个汉子说道:“小四,东西什么时候送到?”

    “约的是明天……”小四回答道。

    “那就差不多后天的事了……”和首领点了点头,看了看左右,然后说道,“其实要干掉猛虎,很简单……明天会有人送来五把六石强弩,你们只需要让猛虎落马,或者只是需要停留那么一刻就成了……”

    疤脸和黑角对视一眼,心中不由得浮起了一些微妙的想法,然后又几乎同时间扭开头去,不看对方。一般民间都只有弓,没有弩,尤其是六石强弩,便只有军中才有出现,而在这江东地域,能送来六把强弩,并且还能提前在猛虎到来之前送到的,又会是谁?

    “明白了?”和首领左右看看,“明白了就早些歇着!杀完猛虎之后该干啥干啥,也别在老子面前晃荡了!”

    说完,和首领也没理会其他的人,翻身又躺了下来,留下几人在山洞之中相互大眼瞪小眼,但是也都没有继续说什么……

    山洞之外,寒风呼啸,就像是一曲凄厉的哀歌。

    ……………………………………

    冬日已深,就连江东也下了一场大雪,将建业城粉饰的一片洁白。

    若是平常之时,像这样的雪景,自然会有些士族子弟闲暇的出来晃荡一下,吟诗赏雪什么的,但是今日,却一个都没有。

    来往穿梭的传令兵卒和士族之间报信通信的仆从,将建业城中大小街道上的积雪踩踏得稀烂,就像是污浊的沟渠被翻倒在街道上了一样。

    除去一些没心没肺的小孩,嘻嘻哈哈的在巷子内玩雪之外,几乎没有人对于银装素裹的雪景有什么兴趣的原因,是因为孙策遇刺了……

    建业城中,不管是大酒楼,还是小别院,都有些士族子弟坐着凑到了一处,相互递着眼色,低声交谈着……

    “听说是许氏的人干的……之前不是那什么……然后有忠义之士……”

    “哦哦?这倒是天道昭昭……”

    “可我怎么听说是征西下的手……有六石强弩……是荆襄那边的手艺……”

    “征西和那什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可能大老远跑这来下手,多半是假的……应该还是许氏的人……”

    “许氏都多久的事情了,要报仇早就报了,怎么会等到这个时候……”

    “那你说是谁?”

    “管他是谁……这猛虎倒下了,也该消停消停了吧……”

    “哈,这倒也是……这猛虎一来,牛羊价格都翻倍了!酒水也是!唉,真是苦了百姓啊……”

    “谁说不是呢?”

    “你说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不就求个安心日子么,这折腾,那折腾的,谁受得了啊?”

    “是啊,是啊,简直就是世风日下啊……”

    且不论这些江东士族怎么议论,在孙氏府邸之中,则是一片的阴云惨淡。

    “大兄伤势如何?!”孙权急切的抓住了从内院出来的管事,“究竟怎样了?”

    管事一脸的哭丧样子,一言不发。

    “嗨!”孙权甩开了管事,踮着脚尖往内院望去,可是院墙隔断,除了在院门之外驻守的兵卒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家主吉人自有天相,当无碍也……”孙朗在一旁,脸色很差,也不知道是因为担心孙策,还是因为之前孙权的那一声急切的“大兄”……

    孙朗的年龄比孙策还大,只不过因为孙策是嫡长子,而孙朗他只是庶出而已。

    孙权没搭话,连头都没有动一下,不知道是太过于关心孙策没听见,还是压根就不想要理会孙朗。

    孙朗目光之中,凶光一闪,然后旋即消失,依旧是一副悲伤的模样。“唉,关键时候,外人都是靠不住,还是自家兄弟才好……家主天天和那个周公瑾,出双入对,恩宠有加,可是看看到了这个关键时候,这个周公瑾又在何处?这真……”

    “闭嘴!”孙权怒声说道,“管好你自己就是!”

    孙朗一愣,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低下了头,将脸藏在了阴影之中。

    内院之中,吴夫人坐在孙策榻前,心如刀割。

    虽然说吴夫人和孙策的关系并不是非常融洽,但是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见到了孙策这番模样,旧时那些不快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了孙策的好。

    “我的儿,可知是谁下的手?!”吴夫人强忍着悲痛,脸颊边的肉一跳一跳的,显得有些狰狞,“我定要灭其九族,挫骨扬灰!”

    “像是许……许氏的人……”孙策脸色煞白,躺在卧榻之上,胸间和一条腿上都缠绕着绷带,血腥味混合着金疮药的味道,腥味很重。虽然有战甲保护,但是六石强弩的威力,也不可小觑,腿上那一矢就不说了,胸前的这一发,虽然说偏离了心脏,在铠甲的阻挡之下也没有穿透,但是开出来的血洞依旧是非常严重的伤势,到现在才算是勉强止住了流血……

    “许氏?”吴夫人皱了皱眉头。许氏之前都被抄家灭族了,难不成再从坟墓里面挖出来,真的挫骨扬灰一回?

    孙策胸腔受伤,失血也有些多,不免呼吸有些艰难,“……听……他们喊,喊的……”

    “刺客自己喊的?”吴夫人依旧皱着眉,“儿啊,为娘知道了……行了,你安心养伤,外面的事情,有为娘在,不用担心……”

    孙策艰难的点点头。

    吴夫人站起身,准备朝外走。

    大乔见状,连忙从地上起来,准备送一下吴夫人,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天旋地转一般,然后忍不住一阵恶心,顿时趴在地上干呕起来,鼻涕眼泪都在小脸上乱流出来……

    吴夫人顿时面有怒色,恶狠狠瞪了一眼大乔,刚要发怒,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连忙叫人将大乔搀扶到耳房,然后叫一旁的医师前去诊断。

    就像是大多数的婆媳都有矛盾一样,吴夫人也不喜欢大乔。

    原因很简单,大乔没价值,没有夫家,没有可以给孙策任何加成的东西,虽然孙策表示他就是喜欢大乔,其他人就是不娶,什么心之所系云云,可惜吴夫人觉得大乔的价值,就是个玩物而已,并不需要孙策投入太多的情感。

    吴夫人希望孙策能娶的妻子,应该是那种夫家强大,可以相辅相成,最好就是在吴家当中选择一个佳人……

    虽然最后孙策自己拿了主意,但是也导致吴夫人一直以来对于大乔没什么好脸色。

    “启禀夫人……这个……”医师看了看吴夫人,又瞄了一眼孙策的房门,脸上就像是憋了十几天没拉出来一样,不知道要摆出一副悲伤还是欢喜的模样,“这个……少夫人,有喜了……可是少夫人体弱……这个,还是要小心莫要动了胎气啊……”

    吴夫人一拧眉头,眼目当中涌上了复杂未明的神色,“那一事不烦二主……烦劳开些安胎之药……”

    “应当的,应当的……”医师退了下去。

    吴夫人仰头望天,沉默了许久,最终轻轻叹息一声,丁零的几个字飘散在寒风之中,“夫君啊,策儿有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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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渡。

    袁军大营,中军大帐。

    青色的幕布悬挂大帐之中,显得格外的肃穆和庄严。

    而在大帐之中的两个人却在袁绍面前吵得一片火热,不可开交。

    “主公!当速进军!”田丰的嗓门很大,大的都盖住了北风的呼啸,“迟则生变,悔之晚矣!”

    田丰见大雪见缓,于是立刻找到了袁绍,建议袁绍立刻出兵,持续给曹操压力,不要给曹操任何喘息的机会。

    “正所谓一鼓作气,二衰三竭,如今我军气势正盛,曹贼定不能挡也!”田丰挥舞着双手,口沫混杂在白烟当中喷涌而出。

    袁绍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郭图在一侧,看到了袁绍表情,立刻猜测到了袁绍并不是非常的情愿,虽然暂时也没有想到袁绍为何不愿意听田丰的,但是也不妨趁机会给田丰添一些堵。

    “元皓兄!此言差矣!”郭图在一旁说道,“汝可知若是再向前进军,一来兵粮难以接济,二来孤军深入,倘若是稍有不慎……呵呵……才真是悔之晚矣……”

    “可就食于兖豫也!”田丰瞪着郭图,怒声说道,“只需进军取了东郡,东可进徐,南可下豫,西可取洛,而曹军必然四散!难以首尾兼顾!主公定然不日可胜!迎帝可期!”

    兖州,说实在的,其实也没有剩下多少了,但是兖州没有什么富裕的地方,豫州还是有一些地方不错的,比如说颍川……

    “孤军深入!粮草无着!何来大胜可期?”郭图毫不示弱,不就是比嘴炮么,老子还能怕你这个糟老头子?“元皓兄虽说兵书纯熟,然少于战阵,情有可原。不过因此欺瞒主公,置大军安危于不顾,若是论罪起来,恐怕是……哼哼……”

    “郭公则!”田丰重重的顿着拐棍,就像是下一刻要抡到郭图头上去一样,“莫以为老夫不明汝之鬼蜮肚肠!汝一再阻拦主公就食兖豫,无非欲保汝颍川不失!汝贪恋乡土,罔顾大业,罪无可恕!”

    “田元皓!”郭图脸色如同锅底一般,丝毫不让,“汝有意唆使主公,劫掠兖州豫州,也不是为了汝等冀州之谋乎!休要忘了,南阳乃帝乡!汝此言此策,莫非要令主公陷于不忠不义之境乎!”

    田丰目光动了一下,顿时不再和郭图对喷,转向袁绍说道:“某乃主公大业所计,方有此策!更何况如今兖州豫州乃曹贼之地,劫掠以充军资,又有何不可?汝再三阻扰,方为私欲!主公明鉴!”虽然被郭图看出了意图,但是田丰依旧不认账,摆出一副我是为了主公袁绍考虑,完全没有私心的模样。

    “豫颍之地,乃帝之基也。主公休要听信谗言,自毁基石,诚为天下人所笑……”郭图也是立刻对着袁绍拱手说道,“当下主公若是欲再进兵东郡,可令冀州再集粮草就是!粮草若齐,某便再无二话!”郭图也是立刻一刀子捅在了田丰的软肋之上。

    “混账!冀州连降大雪,已是苦寒,又岂能再调粮草!”田丰听了郭图的话语,不由得站了起来,重重的顿着拐杖,指着郭图骂道,“汝方为小人!汝策方是谗言!再调冀州粮草,地方必然多有怨,若是一个不稳,岂不是前功尽弃!”

    “为了主公大业,有何怨言?”郭图冷笑道,“莫非汝冀州粮草便是金贵,帝乡之人便是草芥么?田元皓,此番大逆不道之言,汝竟然也说得出口!”

    袁绍揉着脑袋,就觉得脑仁嗡嗡直响,烦闷异常。

    田丰还在和郭图两个人对喷着什么,袁绍到了后面也都没听得很清楚,只看见两个人口鼻之处喷溅飞沫,喷吐呼吸的白烟徐徐向上,然后消失在帐篷顶初……

    “主公!主公!”

    “还主公请定夺!”

    袁绍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田丰,说道:“元皓,冀州粮草……”

    “定然不能再征调了!”田丰斩钉截铁的说道,“经年以来,已经征调了六次啊!六次啊!主公!仓禀已空啊!主公!调之必然生乱也!”

    袁绍沉吟了一下,然后转头看向了郭图,说道:“公则,若是就食于兖豫……”

    “主公!南阳可是帝乡啊!”郭图慷慨激昂的说道,“若是吾等以劫掠充军,则与黄巾贼何异!主公,切不可行此策,断了大好前程啊!”

    “嗯……”袁绍点了点头,沉吟半响,说道,“孤知道了,二位暂且退下吧,且容孤思量一二……”

    田丰还待再说什么,却见一旁郭图已经拱手告退,张了张嘴,最后只能长叹一声,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出了大帐,还没走出两步,就撞见了双手抱胸的郭图。

    “郭公则!”田丰毫不客气的说道,“汝私欲过盛!终将害主也!”

    郭图冷笑两声,两缕长须抖了两下,似乎也表示出来了一种不屑,“哼哼,田元皓,休以为天下之人皆可谋算!汝计算颍川之地,明为解大军就食,实坏主公声名也!汝方为害主之辈!”

    田丰怒声道:“无知小儿!专擅挑拨!”

    “哼……汝以为主公就看不透汝等之策?可笑,可笑啊……”

    郭图没有继续和田丰争辩,甩袖冷笑而去,留下田丰阴沉着脸,然后瞄了一眼中军大帐,沉吟了片刻,也是一甩袖子,朝着另外的一个方向走了……

    下雪的时候寒冷,可是下完雪的时候,更冷。

    袁尚裹着皮裘,端着一碗热汤,依旧觉得有些寒冷。

    “可有好些了?”袁绍掀开了大帐的帘子,走了进来,关切的问道。

    “回禀父亲大人,”袁尚连忙要起身,却被袁绍按住了,“有,有好一些了……”

    “嗯,多喝些姜汤,等下好好休息一下,别再吹风了……”袁绍笑着说道,然后左右看了看,又看了看火盘,扒拉了一下炭火,“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只是还有些头晕……”袁尚说道,“其他的,倒也没有什么……”

    袁绍点点头,说道:“那就多休息两天……这雪下得急,不注意就会受了寒,这个,你以后也是要自己小心的……”

    “可是……父亲,不是听闻要进兵了么?”袁尚问道。

    “嗯?”袁绍微微有些皱眉,说道,“你听谁说的?”

    袁尚看着袁绍的面色,有点迟疑,但还是继续说道:“听营中的兵卒议论的……难道不是父亲大人的意思?”

    袁绍笑容依旧,“……那你觉得我因该进军,还是不应该进军?”

    “这个……”袁尚不敢说。

    袁绍看着这个像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儿子,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袁尚的肩膀,“说,没事,大胆说!”

    袁尚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摇摇头,说道:“孩儿不知……”

    “哎呀,你啊!”袁绍指了袁尚一下,鼓励道,“在父亲面前,不需要那么谨慎,该说就说!”

    “……那我就大胆直言了?”袁尚试探着说道。

    袁绍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觉得么……不应该此时进军……”袁尚一边说着,一边盯着袁绍的表情,“如今天寒地冻,车马不便,粮草辎重什么的,也是难以供给,如此一来,就算是进军,兵卒又有几分的战力?所以还不如等待天气好转,再做决议……”

    “嗯……”袁绍点点头,“可是有人建议说可以劫掠兖州豫州,来就地补充……你觉得如何?”

    “劫掠地方?”袁尚皱起了眉头,“谁的主意?”

    袁绍摆手道:“这个你暂且别管,先说这样的计策你觉得怎样?”

    袁尚思索了一下,说道:“劫掠地方,岂不是如同匪贼一般?这如此有违仁义之事,又怎能用之?”

    袁绍哈哈大笑,拍着手,说道:“唉!吾儿果然心善!哈哈哈……不过啊,这个事情,也不能说完全不对……”

    “……仁义什么的……不是不要,而是不是你我首要应该考虑的……”袁绍压低了声音,给袁尚解释道,“退避三舍,非为义也,乃为战也……这个,吾儿可是明白了?”

    春秋历史上第一场争霸战就是晋楚之间爆发,当时骄傲自负的楚帅成得臣不顾楚王的反对,率领楚、郑、许、陈、蔡五国联军,气势汹汹,有如暴风骤雨般一路北上,寻找晋、齐、秦、宋四国联军主力决战,双方在曹都陶丘附近摆开阵势,战争一触即发。

    可以说这一场战役,是南方和北方的一次超前的,有史以来的大规模的一次正面对决,卷入战争的国家,共计至少有九国军队,兵力超过二十余万,战车超过两千乘。在此之前的大战,如商汤灭夏、武王伐纣、宣王伐夷,也最多只有数万人而已。但这一次,整个中华大地上几乎所有的中等级别以上的诸侯国,全都参战了!

    天下霸业的归属,就在此一战!

    然而眼看双方就要大打出手,晋、齐、秦、宋四国联军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撤退了,而且一退就是足足九十里。

    这次撤退,就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退避三舍”。

    袁尚恍然道:“父亲大人之意,当下不进军,乃取退避三舍之意,以示气度,又显仁义?并且还可减少我军消耗,以逸待劳,然后察曹贼破绽,一举破之?!”

    “哈哈,吾儿果然聪明!”袁绍笑着点头说道,“不过,除此之外,你要知道你的手下给你出一些主意,一些计策,除了有利于你自己之外,有没有利于他们自己……”

    袁绍慈爱的看着袁尚,就像是看着年轻的自己。袁绍当年年轻的时候,受尽了家族之中的委屈欺辱,甚至还不得不装出一副二愣子的模样来躲避灾祸暗算,苦不堪言,如今面对自家孩子,自然是希望自己之前得不到的爱都能给孩子,尤其是外表和自己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面的袁尚。

    “你大哥常年在军中,素来都有名望,也颇得冀州子弟之爱,这不是什么坏事,但是问题是你大哥性格太急,遇事不爱动脑,孤是担心他被冀州这帮家伙,戏耍在股掌之间而不自知,就辜负了孤一片苦心啊……”袁绍微微仰着头,“你二哥呢,他么,经书上倒是懂的不少,说好听一些,叫做满腹经纶,说不好听的么,就是一肚子……唉,有时候天天过于计较些什么仁义道理……如今局面,这不讲仁义的,不行,但是太讲仁义的,也是不行啊!”

    “你呢,比起你大哥二哥要好一些,不过你的弱点也非常明显……”袁绍转头看着袁尚,说道,“你自己知不知道?”

    “孩儿……年岁……”袁尚低着头,轻声说道。

    “对!”袁绍轻轻拍了怕手掌,点头说道,“你太年幼了,而且没有什么战绩可以拿得出手……若是上一次……这也是孤为何要带着你一同至此的原因,若是此战可胜,自然……你可懂的孤一番苦心?”

    袁尚连忙起身,拜倒在地,“父亲大人厚爱,孩儿涕零,铭感五内……”

    “起来吧,你这身子还没有完全好……地上寒气重……”袁绍讲袁尚扶起,然后继续说道,“这继续进兵的主意呢,是田元皓出的……他的意思呢,除了你知道的那些,还想着保全冀州,消减豫州实力的心思……若是真的要劫掠兖州豫州,光中军战力就不够了,必须还要你大哥在侧翼侵扰,这样一来,你大哥的功勋也自然不少……另外还有一点,我袁氏若是恶了豫州,断了南阳之基,也就成了无本之木,这将来若是陛下……也就有了收拾你我的理由……”

    袁尚越听越怒,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这个老贼!待孩儿去……”

    “去干什么?坐下!”袁绍沉声道,“他是谋士!谋士向来就是如此!如长剑于手,若不能御之,便伤自身!若可用之,则能破敌!”

    袁尚愣了一下,点头说道:“孩儿受教……”

    袁绍点点头,却又说道:“不过这个老匹夫越来越是嚣张,总该找个机会算一算……”

    袁尚:“……”

    “算了,现在还要用他……”袁绍摆摆手,说道,“郭公则反对进兵,说的倒是仁义,兵法,条理不差,合情合理,但是实际上还是舍不得他自家的颍川基业……还有就是害怕豫州败坏之后,其等之辈便不敌冀州子弟,将来在朝堂之上难以立足……这样,你懂了么?”

    袁尚瞪大双眼,佩服无比的看着袁绍,“父亲大人深谋远虑,孩儿佩服!”

    “嗯,多听,多学……听其言,察其意,观其行……”袁绍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才是最重要的……行了,好生休养,孤先走了……嗯,不用送了……”

    袁绍又吩咐了袁绍的护卫,让护卫再去领些银炭,保持袁尚帐内的温度云云,才背着手,缓缓的返回自己的大帐。

    雪水消融,到处都是一片狼藉的模样。

    袁绍缓缓的走着,神情严肃。

    其实方才跟袁尚解释的时候,袁绍还有一点没有讲……

    征西在侧啊!

    若是真的和曹操拼得两败俱伤,到时候怎么能抵御征西虎狼之骑?

    这个征西啊……

    袁绍仰头看着自家青色的大旃,看着旒尾在风中纷飞,一时间思绪万千……



    曹操很焦虑,这种焦虑让他的头发一根一根的掉,很快发际线就不断的向上发展,两鬓也有了些白发。

    虽然在河洛之处取得了一定的胜利,可是在正面战场之上却是一败涂地,纵然曹操一再强调这是战略转进,但是实际上该是怎样就是怎样,并不会因为他改了个名称,就会导致结果有什么变化。

    东郡,是曹操的基本盘。颍川,是曹操的大本营。

    别的地方也不是说可有可无,只不过都没有这两个地方重要,但问题是,曹操似乎觉得连这两个地方,都有些保不住。

    这一点,曹操知道,其他的人么,也不是傻子,自然也是察觉得出来。

    因此这些天,不管是那个官吏,哪方面的士族子弟,都是小心翼翼,夹着尾巴,丝毫不敢在曹操面前招摇,就怕被曹操一怒之下拉做垫背的……

    至于在曹操背后,呵呵,简直就是精彩纷呈。

    晏平四年,十二月十五,大朝会。

    曹操摇摇晃晃的坐在华盖车上,崭新的锦袍在冬日阳光之下散射出炫丽的华光。曹操脸上表情庄严肃穆,头发胡子一丝不乱,头顶上的貂蝉冠金铛闪烁,貂尾鲜明,令人观之便觉得气度非凡。

    “曹公……”

    “见过司空……”

    在宫门之前等候的大小官吏连忙给曹操见礼,堆上甜腻得都会让人发抖的笑容,毕恭毕敬的请安问候。

    “嗯……”曹操不紧不慢的下了华盖车,像是往常那么一样,依旧是半拱手,平揖还礼,“见过诸位……”然后浓眉之下的小眼珠子迅速左右划拉了一下之后,立刻重新眯缝起来,脸上笑容依旧,似乎完全没有被前线的事情困扰。

    几乎是曹操前脚刚到,后脚就有小黄门腆着笑,凑了上来,“曹公,这个……吉时已至,可否早朝……”

    曹操微微点头。

    小黄门立刻弯了弯腰,迅速且无声的退了下去,旋即宫门前的卫士声声高喝,层层鳞进,开始了这一天的大朝会。

    百官在曹操的带领下,次第而进,汉帝徐徐而来。

    一板一眼,丝毫不乱。

    小黄门于丹陛之下高声喊着:“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几乎所有人,都迅速且尽可能追求隐蔽的瞄了一眼曹操……

    一片沉寂。

    片刻之后,荀彧走了出来,拱手上奏道:“启禀陛下,今近年终,当以轻重御民。虽年未丰登,然储积略备,当可流有余而调不足也。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故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当畜仁义以风之,广德行以怀之。是以近者亲附而远者悦服。常有言,善克者不战,善战者不师,善师者不阵。若上修之于庙堂,而折冲还师。岁末严寒,多有困苦,故请出仓赈民,收拢流夫,行仁政者王,亦可光泽陛下之恩于天下也……”

    荀彧此言一出,当即引来了一群或是惊奇,或是疑惑的目光。

    这时候还有闲情逸致搞什么赈灾?

    不约而同地,众人又去看曹操的面色,却见到曹操依旧是面容肃穆,就连头上的金蝉都纹丝不动,似乎根本不想出来说话的模样。

    这么看来,是早就商议好的了?

    可是,为什么呢?

    大殿之内顿时响起一片稀稀疏疏的声音,这是混在在一起的低语和朝服摩擦的声响。

    刘协沉吟了片刻,说道:“如今四方桀黠,惊扰京畿,擅恣犯厉,悖逆不轨,故任兵革,兴师伐,屯戍备,转输粮……若是开赈流民,使边境之军饥寒,可乎?”

    曹操微微咳嗽一声,大殿之内顿时寂静一片。“可也。古之贤圣,治家非一,富国非一也。昔管仲以权谲霸,而纪氏以强本亡。民者,养生于农,国之本也,亦如舜不甄陶,伊尹不为庖。故善为国者,天下之下我高,天下之轻我重。今虽有战,然可定也,故不可因战而弃民,因兵而亡农也……”

    刘协深深的看着曹操,似乎要从曹操的鼻子胡子上看出一些什么名堂来……嗯,主要还是因为曹哥眼睛实在是太小了,一眯缝起来,谁也看不见……

    沉吟半响之后,刘协点头说道:“司空之言甚善……便准奏吧……”

    …………………………………………

    “这老贼,定然是装腔作势……”督军从事韦晃,拍了一下桌案,不满的嘀咕道。下了早朝,韦晃怎么琢磨,都觉得这个事情有些不对,便来到了耿纪的家中。

    “慎言!”耿纪低喝,然后又将左右屏退,才缓缓地说道,“韦兄,欲步董之后尘乎?”

    韦晃知道自己一时之间没有控制得住,便朝着耿纪拱了拱手,表示歉意,然后说道:“耿兄,今日之事,汝观何如?”

    耿纪望着窗外,沉默了片刻。

    窗外院中,一颗老树,枝干嶙峋的指向空中,虽然渺小,却似乎想要刺破灰暗的苍穹一般。寒风呼啸,挂在房檐之下的云牌都被吹得几乎要飞起,扭动着,就像是要借助着寒风,挣脱身上的枷锁……

    “不仅仅是取势,亦取实也……”耿纪轻轻的说道,“久闻荀文若巧于谋略,今亦可窥一斑……”

    就算是先不论荀彧智慧的高低,曹操是会愿意做吃亏不讨好的人么?显然不是,那么这一次光明正大的提出什么赈灾的事情,只是为了苦难的民众?

    呵呵,谁也不相信。

    可究竟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韦晃认为,这是曹操在虚造声势,表示自己还有更多的余力,甚至是为了抵御袁绍,打肿脸充胖子,但是耿纪认为,事情远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韦兄,此策连消带打,端是厉害无比……”耿纪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不由得感叹道,“此时赈灾,可得其名,亦可得其实也……试想,若是因灾而乱,孰为之害?”

    韦晃恍然道:“原来如此!”

    过了片刻,韦晃目光转动,低声说道:“如此说来,岂不是……若是……”

    “不可。”耿纪摇头说道,“荀文若既有此策,岂能毫无准备?更何况当下名为赈灾,若是稍有动作,便可以治之为蠹民梗政之罪!届时群口滔滔,便是痛毁极诋,也难脱罪责……”

    韦晃愣了一下,“如此说来,岂不是荀文若早已磨刀霍霍?待人入瓮?”

    耿纪默默的点点头,叹了一口气,“此乃阳谋也,纵然识破,又可奈何?”

    曹操最担心的是什么问题,自然是他在前线打仗,然后后方起火,内外交迫,而现在,荀彧用一个硕大的名头笼罩在上,一方面可以稳固地方民心,反正基本上统治阶级都懂得的,只要基层民众还有一口吃的,就不会乱到哪里去,所以只要及时开展赈灾,就算是浪费一些粮食,也可以让苦寒的民众暂且稳定下来,不至于那么容易被人鼓动作乱。

    另外一个方面,荀彧也牢牢的站在了道义的至高之位上,但凡是有人想要趁机搞一下什么小动作,荀彧都可以借着赈灾的名头,然后将一个大帽子扣杀下来,就算是不死也会半残!说不定就像是韦晃说的那样,荀彧早就虎视眈眈,等着有人跳出来,然后可以收割一波……

    “荀彧荀文若……”韦晃很是感慨,摇头叹息道,“如此计谋超绝之辈,竟然沦为虎狼爪牙,唉……大汉,悲矣……且不知北面……战况何如?”

    耿纪道:“此便是荀文若之谋厉害之处了……赈灾若开,流民汇集,如此一来,民夫便是充裕,何愁转运粮草不便?一策三用,可定于内,可济于外,宜民宜兵……你我……唉,所不能及也……”

    韦晃只觉得有些浑身发冷,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还是因为心理上的感觉,只能是用力的裹了一下身上的外袍,可是依旧觉得手脚冰寒。

    “如此寒冬……”耿纪悠悠叹道,“甚难煎熬啊……”

    …………………………………………

    大汉司空曹府。

    曹操依旧是一身锦袍,坐在堂中,闭目沉吟。

    曹操心很乱,很累,但是在表面上不能表现出一点点的乱,一点点的累。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暴露出来分毫,便会迅速扩大成为无数,然后这搭建不久的楼台宫阙,便会轰然垮塌!

    “见过父亲,咳咳,父亲大人……”曹昂因为受伤了之后在没有完全康复的时候淋了雨,导致伤口发炎,虽然没有致命,但是也拖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眼下伤口倒算是愈合了,可是长时间的发炎低烧,也削弱了曹昂的体格,使得其身体有些虚弱,不复之前的勇猛之态。

    “吾儿,身体可好些了?”

    曹操看着曹昂,心中不免有些愧疚。这些时日曹操他不是忙于军事,便是忙于民政,甚至还要顾及屁股上的刘协不要捅他后沟子,却是对于曹昂的关心程度就有所不足了……

    “回禀父亲大人,有好些了……”曹昂说道,“近些时日,略有进食些……咳咳……进食些牛羊,想必过段时间,便可恢复如初……”

    曹操点头说道:“如此甚善!”神情之间也是略微宽慰一些。

    “父亲大人唤孩儿来,可有吩咐?”曹昂说道。

    “这个……”曹操有些迟疑,捋了捋胡须。确实是当下事务众多,导致曹操之前也没有想得非常充分,下意识的便叫了曹昂,可是看见曹昂身体颇为虚弱,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

    曹操皱着眉头。

    要不叫老二去?

    可是老二偏小了一些,恐怕是镇不住场子啊……

    曹昂察觉到了曹操的迟疑,拱手说道:“父亲大人,如今孩儿不能上阵杀敌,但也想助父亲一臂之力,还请父亲吩咐!”

    曹操微微吸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曹昂的肩膀,凑到了曹昂的耳边,换了个轻松一些的语气,低声说道:“战事胶着,我必须到前线盯着……你元让叔叔要在濮阳,子孝子廉各有要务……所以而许县这里,没有人坐镇,我放心不下……”

    “孩儿愿为父亲分忧!”曹昂当即便说道。

    “嗯,”曹操点点头,然后继续说道,“现在文若以赈灾为名,行陈仓之策,具体的么,到时候他会告诉你……此外,知不知道这一次赈灾,是为了什么?”

    “呃,是为了救助百姓?”曹昂几乎是没怎么想,便直接说道,然后看着曹操的面色,迟疑了片刻之后,又补充道,“难道是为了……大汉社稷?”

    曹操眉头一挑,摸了摸曹昂的脑袋,顺手就扇了一巴掌,不轻也不重,“去吧,等这个事情忙完了,再来跟我说说你的收获……”

    曹昂笑了笑,退了下去。

    曹操盯着曹昂的身影,一直盯到身影消失在门廊之中,才缓缓地收回了目光,仰头看着厅堂之上的雕梁画栋,长长的,轻轻的叹了口气。

    过了片刻,丁夫人匆匆从后院而来,见到了曹操便问道:“郎君,你让昂儿这么冷的天气去赈什么灾?昂儿身体才刚刚恢复,这要是……”

    曹操闭上眼,指了指自己的发鬓,说道:“看到了没有?”

    “什么啊?”丁夫人不解其意。

    曹操嘿然一笑,悠然长吟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曹操挥了挥袖子,站了起来,说道:“夫人啊,你疼爱昂儿,某何尝不是?不过就如这院中大树,不经历风雪,怎能成长?此次赈灾,一则可定民心,二则可获名望,昂儿不去,谁去?谁能去?”

    丁夫人默然,过了半响靠近了一些,抬手在曹操的发鬓上摸了摸,说道:“唉……夫君说的也有道理……夫君啊,也要注意身体,白发渐生,妾亦心忧……”

    曹操哈哈一笑,反手握住了丁夫人的手,一同站在堂前,望着远方昏暗的天空,相依无语……

    自从陇右出发,越往偏向于河西走廊的西侧,便越是人烟稀少,甚至明显的有些一些村寨坞堡都已经被荒废,只剩下些残断的墙体和半塌的瓦檐,才依稀证明这里曾经也有繁华过一段时间。

    天上云层极厚,仿佛就像是直接压倒的地面之上一样,然后只要再往前走一点,伸手就能够得着。

    当然,这就是一个幻觉,实际上天边依旧是天边,无穷无尽。

    吕布带着一队骑兵,沿着古道,徐徐向前,人马喷出的白烟,萦绕在口鼻之处,很快就积攒上了不少的雪花,然后结成冰霜。

    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进行,枯燥和补给便是两头凶兽,肆无忌惮的在一旁窥视,然后随时会准备着扑上来。

    严寒对于吕布带着的这些骑兵来说,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情,有了毛衣,加上原本的油毡和皮裘,只要注意一下不要让毛衣被汉水或是雪水打湿,其实问题不算是非常的大,但是补给这个事情么,依旧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或者说,在交通不方便的年代,补给依旧是制约军队向外扩张的一个最为重要的因素。就算是说敌方境内有人烟,但是广袤的无人区要怎么过?如果有草原,像是蒙古那种模式或许还可以,但是如果连草都没有,比如海水,又要如何突破?

    幸好的是,吕布这一次,并不需要走得太远,来回带上十日左右的口粮,也就差不多了。

    这条路原先是往来的官道,可惜现在没有什么人走了,便重新被各种动植物侵占,现在也变得狭小了起来,若是在春夏植物疯长的时节里,恐怕有的地方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在最前面的,是负责斥候的游骑兵,没有盾牌,只有弓箭,战刀斜背在身后,腰间悬挂的是已经张开,方便取拿的箭矢,皮毡帽之下,露着一双警惕的眼睛,不停的搜寻着前方的蛛丝马迹。

    这部分的人不多,但是散得挺开,就像是一个梳子一样,扒拉出去老远。

    在中间的,则是相对密集一些得主力战团,这些骑兵不仅是有战刀,还有在枪柄缠绕了麻绳的长枪,在马侧还有小盾牌,身形剽悍,形成相对齐整一些的队列,缓缓向前而行。若是从空中往下看,像是一块扭动的灰黑色的长方形斑块。

    在最后面的,则是战马居多,有些背着一些水囊油毡什么的,但是还有很多是空负载的。这些战马都是用来替换的,若是发现了自己的战马体力下降太过厉害,一般来说都会在一段距离之后调换一下,将出汗耐力消耗太大的战马擦干,然后裹上干燥的毛毡,再喂上几口炒豆子什么的,便让这些战马暂时到后面缓缓跟着,恢复一下体力。

    原本李儒的意思是不用太着急,等着春暖花开的时候在行进军,结果吕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实在是百抓挠心一般,后来李儒也就干脆由着吕布了……

    反正还可以实验一下在西域这一块地盘上面长时间行军,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有没有什么疏漏,这些经验什么的,到时候真要是再向西扩展,多少也用得上。

    大汉毕竟已经将西北丢开一百多年了,所以纵然是之前有一些什么经验留存下来,也多半已经化为灰灰,不复存在。

    吕布之前已经查明,在河西走廊突然出现的这一支庞大强悍的马贼,其实是原本在呗漠的鲜卑一支,为卢水部落,头领者是沮渠费郓王,人称野猪王,倒不是这个沮渠费郓王长的胖,而是因为他性格像是野猪一般的凶猛,而且记仇,又比较凶悍,最为关键的是因为什么狼王鹰王的称号太招人惦记了,而野猪王恰到好处……

    姜冏跟在吕布身后,补充说道:“听说这个卢水部落,是阴山北部鲜卑的其中一个,后来不是征西打败了阴山鲜卑么,这些人害怕,便向西迁徙了……结果还碰上了那个什么马家,两个人就不知道怎么勾搭在了一处……”

    “两头丧家之犬……”吕布不屑的哼哼着说道,“也罢,某就替征西收拾一下残局……”吕布随手摸了摸赤兔马二号的脖子,颇有一番一副大哥替小弟搽屁股的嫌弃模样。

    “温侯,我们什么时候进攻?”魏续跟早后面问道。

    “既然要一举而灭之,就不能太急……”吕布嘿然,望着前方说道,“要不然真打散了,还不太好追……先要看看这两只丧家犬有什么布置再说……”

    吕布作战,向来如此。倒不是吕布有什么傲气,只不过因为吕布是完完全全的前线统帅形态的武将,最擅长的就是根据战场的细微变化指挥部队,所以基本上来说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前的攻击计划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临战之时的临时命令,至于什么锦囊妙计,不存在的……

    临近了野猪王等人的藏身之所,吕布下令让人找了一个土沟进行修正。在大西北,有高山,也有荒漠,还有这种远处看根本看不见的土沟。这些土沟原本可能是冰川水切口,也有可能时上古的河流改道留下的河床,反正都是隐藏在地平线下,因此若是在远处,什么都看不到。

    兵卒纷纷下马,各自找地方整理大伙伴,或者是喂大伙伴吃点东西喝点水,然后自己也咕噜噜灌上几口,虽然都很忙碌,但是忙而不乱。

    斥候从土沟上沿爬出去,就像是一群蚂蚁离开了窝,朝着远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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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马飞奔的速度突然加快。密集的马蹄声立即变成了轰鸣声,随即犹如奔雷一般,震撼着整个战场。

    犹如一声声的炸雷,重重的砸在了空旷的荒野上。

    “击鼓!进军!”

    千人的骑兵阵列,突然由吕布为雁头,成人字行急速在高速奔跑中开始变阵。尖锐的雁行阵锋,越来越长,越来越犀利,远远望去,就象一把闪着杀气的利剑,寒光刺激着卢水鲜卑的所有人的目光,甚至夺取了天上的日光,只觉得下一刻这种锋锐,就会刺破皮肤,血肉,刺破任何事物。

    沮渠费郓王就像是被这个锋锐提前刺中了一般,脸上露出了惊诧、痛苦、悔恨等等的颜色,混在在一起。他原来以为只是小规模的汉人部队,只是一小队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他的老巢的侦察队,为了不让这群汉人逃回去报信,暴露自己老巢的位置,便带着人马冲杀了出来,企图包抄解决这一支汉人部队,可是结果……

    往回跑?

    先不说能不能跑得过,单单老巢之中那些毫无准备的族人,在汉人兵锋面前,又怎么能得什么好?难道再一次抛下族人,然后再往西逃?

    沮渠费郓王左右看了看,自己带出来的人马是两个千人队,虽然说并不是完全满员,但是数量上还是占据了一定的优势,若是见到了汉人就掉头逃跑,不管怎么说都对于自己族人是很大的士气打击……

    沮渠费郓王拔出战刀,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左翼向中军靠拢,右翼掩护,中军出击,全速前进!让马家的小子抄侧翼!杀!”他用力猛踢马腹,战马受痛,象箭一般疾奔而出,周边的护卫立刻汇拢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锋矢,朝着汉人军队中阵冲去。

    双方的骑兵越来越近!

    沮渠费郓王一手拉扯着马缰绳,一手挥舞着战刀,口中呼喝着意味不明的叫喊声:“呼噜噜……”

    卢水鲜卑也是不约而同的高声喊叫了起来,一时间战场之上充满了这样诡异的喊叫声:“呼噜噜……呼噜噜……”

    这种方式,就像是竞技场上的凶兽,又或是山林间的野兽,仰头嚎叫一样,除了宣告主权之外,也是为了提升自己这一方的气势!

    由于双方同时在纵马飞驰,彼此之间很快就拉近了距离。

    沮渠费郓王高喊:“上箭,上箭……”

    鲜卑骑兵熟练的将弓箭取到了手中,然后弯弓搭箭,朝着上空抛射出去,企图在接触之间,先用一两波的箭雨,打乱汉人的队列阵型。

    “咻咻……咻咻……”

    弓弦声响之中,或灰或黑或黄的箭矢,带着高低不同的尖啸,往空中飞去,然后很快的又从空中转了个方向,掉头而下,就像是一群吸血的虫子,又像是一片稀疏的黑云,朝着吕布前锋笼罩而去。

    “举盾!”

    吕布大喝到,然后方天画戟在空中盘旋起来,扫落了一大片的箭矢,不仅是遮盖了自己,还同时帮助赤兔马二号,以及近身的护卫拨打掉了箭矢。。

    虽然说征西向来就是强调装备,对于骨气时代的箭矢有极高的豁免权,但是战争当中说实在的,并不是完全靠装备,还有相当大的运气部分,因此在箭矢落下之后,依旧还是有些运气值落入谷底的兵卒被箭矢射中面庞,又或是什么关节之处,顿时就是人仰马翻,然后被后续的马蹄所淹没,只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印迹……

    双方相距四五十步,面对面都可以清楚看见彼此的相貌。

    “取矛!投!”

    姜冏眼见双方即将正面撞上,顿时一边大喝出声,一边取了身后的短矛,便奋力向前投掷而出!

    “嗡……嗡……”

    短矛因为铸铁枪头短枪身的原因,有些前重后轻,但也是因为如此,所以特别适合投掷,就像是大号的弩矢一般,虽然射程比起弓箭来说,短了很多,然而在近距离的威力上,却是弓箭的数倍!

    卢水鲜卑的士兵在下一刻,就像是被无形的凶兽直接啃咬了一口般,瞬间倒下了一大片。一二百名的鲜卑士兵惨叫着,伴随着战马临死前的悲鸣,象一片倒下的麦秸一样被冲上来的己军士兵和汉人士兵任意践踏,在黄沙之中,转眼就被无数的的马蹄踩成了一片血肉模糊的肉酱,比屠宰场还要血腥恐怖万分。

    然而更多的兵卒来不及对于血腥有什么特殊的反馈,下一刻就象是失去理智的疯子一般,互相舍命在搏杀,喊杀声此伏彼起,碰撞在了一起。

    浓烈的血腥气息,就连风都吹不动,双方的激战,在这一刻成为了这一方天地的最强悍的声响。

    吕布挥舞着方天画戟,看也不看直刺而来的鲜卑刀枪,怒吼一声,简单的几个直劈横扫斜砍,带着特有的尖啸之声,就像是地狱之中放出来的凶兽挥舞着锋锐无匹的爪子,不仅是普通的鲜卑兵卒,就连迎面冲来的鲜卑战马的马头,都被吕布切割劈砍而落!

    侥幸还未死去得鲜卑兵卒,伴随着其他鲜卑人马得残肢肉块,因为战马的死亡,控制不住身躯在空中飞舞,还未来得及落地,便被跟在吕布后面的骑兵一枪穿透了胸腹!

    汉军骑兵在吕布还有姜冏的带领之下,一往无前,奋勇杀敌,又因为展开的是长长的雁行阵,所以就算是一击不中,也不管不顾的继续驰骋向前,让后面跟进的其他战友来处理,向前,唯有向前,奔驰的战马就像是扎进了血肉当中的刀刃一样,伴随着鲜血一路向前!

    吕布俯身剁死一名准备砍他战马的敌兵,再一个小回旋劈掉了左侧敌骑的半个身子,顺手向侧一拉,又割断了另外一名鲜卑骑兵的脖颈,周边死去的鲜卑人马,喷溅而出的鲜血就像是一层层的血雾一般,立即染红了吕布的战甲,染红了吕布的战袍,染红了吕布的赤兔马!

    这一团红色,跳跃着,灵动着,带着无边无穷的杀意,带着夺人心魄的瑰丽,就像是在战场之中点燃了鲜红无比的火焰一般,吸引着无数的生灵血肉,成为其座下的白骨,成就着战神的威名!

    吕布在前,姜冏在右,他们两个便是整个汉军骑兵前进的标志,雁行阵发挥处了强大的冲击力和破坏力,外侧的士兵砍杀敌骑,内侧的士兵补充外侧的伤亡,竟然有序,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毛发推子,犬牙交错之下,不仅剪了毛发,还带起了一整条的血槽!

    原本要奔袭汉军侧翼的马氏部队,在见到如此的情景之后,不由得减缓了马速,有些迟疑了起来……

    “这个汉将是谁?!”马休盯着如同散发着血色火焰一般的吕布,眼中露出的是惊骇的神色。马休自认武艺也是不错,但是要想吕布这样在战场之中,依旧轻描淡写一般,却又举重若轻劈开重重血浪,迅猛如凶兽,犀利如神兵,却是极难。都不用正面交手,马休已经有些胆寒。

    一旁的庞德眼中也是露出一丝惊慌,“吕?难道是……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