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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四下午是一节选修课。

    上学期郑清选修的是生活课,课程内容是教授一年级学生一些日常生活中常用的小魔法,比如清洗衣服的咒语,对独立能力不强的人来说帮助很大。

    这个学期,郑清选修的是鱼人语。一方面入校半年多,他与临钟湖鱼人部落前前后后打过多次交道,学点鱼人语或许很有帮助,而且衔尾蛇猎队的那头年轻鱼人伊势尼要跟D&K做生意,如果不想被鱼人们坑钱,掌握它们的语言显然非常重要。

    另一方面,布吉岛上虽然布设了‘通识’法阵,但掌握一门‘小语种’在第一大学是件挺流行的事情。

    就像403宿舍,迪伦学习了狼人语,辛胖子学了马人语,郑清觉得自己总要学点不一样的,这样才能显得像个正经巫师。

    除此之外,郑清选修鱼人通用语这门课,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

    一次裁决猎队在帮助宥罪猎队训练的时候,他听邓小剑说过,鱼人语的期末考核非常简单,只需要嘶嘶两下,很多人便能拿到及格分。倘若你能在嘶嘶的时候嘶嘶出苍凉的调子,甚至能在加西亚教授手中拿到高分。

    加西亚教授就是鱼人通用语课程的教授,全名是阿布·加西亚,据说他祖上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鱼人部落首领——那里现在属于瑞典——却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了布吉岛。

    在同学们眼中,加西亚教授没有丝毫鱼人部落首领的威严与气质,除了眼白稍大、手背、脖颈上有鱼鳞之外,它平日就是个和气的老头儿。

    与郑清认识的临钟湖的那些鱼人不同,加西亚教授是一位非常‘文明’的鱼人。

    它是第一大学唯一一位在教授联席会议有席位,而且干干净净没有异味的老鱼人。平素里,它也像一位真正的巫师那样穿着黑色长袍,戴着尖顶巫师帽,胸口挂着单片眼镜,腰上挂着法书,怀里总是抱着一沓教案。

    甚至平时走路时,它的手中还会端着一杯咖啡或者泡了枸杞的清茶。

    郑清从来没有见过加西亚教授的鱼鳍——就像伊势尼背上的那种——要知道,大部分鱼人将鱼鳍视作一种值得炫耀的东西,类似牛头人身上的纹身、法兰西男人的高跟鞋与丝袜、扶桑男人的兜裆布。

    据郑清所知,伊势尼就喜欢在它的鱼鳍上挂各种明晃晃的小玩意儿,当做装饰。走起路来叮呤咣啷,像一头摇头晃脑路过的大黄牛。

    而加西亚教授从来没有显露过它的鱼鳍,仿佛不存在似的。

    同学们私下流传,当年加西亚教授为了留在第一大学任教,狠下心来剪掉了自己所有的鱼鳍。因为按照学校的规定,老师以及教授们需要保持老派巫师的端庄作风,不能奇装异服,打扮另类。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是因为人们无法验证其真伪。

    总之,对郑清及大部分学生来说,加西亚教授是一位好老师,是一位好鱼人,这就够了。

    但再好的老师,也还是老师。

    只要上课,好老师与差老师之间的区别就很小了——譬如数学或者物理——即便好老师们在台上讲的花团锦簇,台下爱走神的学生还是会继续走神。

    第一节鱼人通用语课上,新选修这门课的学生们总是怀着极大地兴趣,来听老鱼人的课程。但很快,大家就发现鱼人教授与其他普通教授上课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有教科书、教案、作业以及回答问题。

    渐渐地,大家也就像在其他课上一样,眼睛慢慢失去了神采,不为人知的打起了瞌睡。毕竟这门课考试简单,偶尔缺一两堂课也不打紧。

    周四下午这节鱼人通用语的课上,郑清久违的坐直了身子,像个真正的公费生那样认真听了一节课——这样客户拜托教授找黑羊的时候稍稍有点底气——期间有无数次,他都想合上眼睛与周公下会儿棋,但都强行忍住了。为此,他在心底给自己点了很多个赞。

    这堂课上,加西亚教授用缓慢的鱼人语讲述鱼人部落的历史,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到爱琴海、再到小亚细亚;从胶州半岛到雷州半岛、再到大堡礁;从五大湖到亚马逊。

    整个鱼人部落迁徙的历史,就是一部巫师发展壮大的历史。

    加西亚教授或许想用这种‘历史掺杂感’来弥合第一大学巫师与临钟湖鱼人部落之间的隔阂,就像中原王朝的历史书在涉及草原蛮族的时候,更倾向于用‘融合’这样的词语而不是‘杀戮与征服’——郑清很怀疑有多少人听懂了教授的言外之意。

    大多数学生除了用速记羽毛笔潦草的在笔记本上记录下那些重要的地名、人名以及时间之外,便是瞪着无神的双眼,听老鱼人在讲台上‘嘶嘶嘶’。

    听鱼人嘶嘶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郑清不止一次因为背诵鱼人语的课文在宿舍里被肥猫团团挥着爪子乱挠,没人,也没猫喜欢住的地方充斥着‘嘶嘶’的声音,听上去就让人毛骨悚然。而且假如懂点鱼人通用语,听上去难免会‘通感’到真正鱼人身上臭烘烘的气息,那就更不舒服了。

    “……暴力,不好,非常不好。”加西亚教授叹着气,用一句话总结了整节课的主旨:“这残暴的欢愉,终会以残暴终结。毁灭秩序并不能带来自由。秩序才能带来自由。”

    这句话似乎蕴含了很多深刻意思,以至于郑清忍不住多咀嚼了几秒钟。

    鱼人部落使用暴力方法抗拒学校的政策,它们收到的只能是学校更加暴力的应对。这句话虽然有些悲观,却不难理解。

    难以言喻的后面那句话。

    吴先生曾经对郑清说过,他是一颗‘秩序的种子’,他体内的那道禁咒是根据‘秩序’规则收敛得来的。但在加西亚教授的嘴里,秩序似乎又与自由有了关系——郑清自忖明明是一个纯正的九有学生,怎么会跟阿尔法的宗旨有了瓜葛?

    这种问题不能细思。

    当他回过神,加西亚教授已经抱着讲义走出了门口,只能看到一片飘逸的袍角。

    “劳驾!”

    年轻公费生胡乱收拾了东西,挤开几位堵路的同学,健步蹿出教室,向老鱼人追去:“教授!加西亚教授,请等等。”



    拜托加西亚教授帮忙留意临钟湖附近有没有黑羊出没并不困难,老鱼人很乐意帮助学校的公费生一点小忙。

    这让郑清大大的松了口气。

    他原本还想请教一下加西亚教授刚刚下课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一群女巫嬉笑着从旁边路过,让男巫立刻安静了下来,规规矩矩的给教授行礼,准备告退。

    “很高兴你能找我这个老头子帮忙,我这里恰好有个适合年轻人的活动,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参加。”

    临别前,加西亚教授邀请年轻的公费生参加下周三在寂静河口举办的‘泉客来’,同时若有所指道:“我觉得不同种族之间需要多多交流,才能加深彼此了解,不至于产生许多误会。尤其是年轻人。你觉得呢?”

    按照教授的说辞,‘泉客来’是水生魔法种族们举办的小规模圩市,参加者既包括临钟湖的鱼人部落,也包括海外鲛人、塞壬、叽姬等半人鱼,交易内容多为海中特有的魔法材料,许多学校的教授、研究员以及高年级学生,都会接到类似邀请。

    郑清满口答应了下来。

    加西亚教授的意思不外乎希望他与鱼人部落的年轻人多多交流,为缓和临钟湖与学府之间的矛盾做一点贡献。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郑清并不排斥与鱼人打交道——他并没有许多正统巫师那样奇怪的自尊心,觉得与鱼人、半人马打交道掉份儿——他也不觉得自己参加一次有鱼人参与的水族交易活动,会对学府的羁縻政策有什么影响。

    在这一点上,年轻巫师很有自知之明。

    对于加西亚教授而言,不论帮助公费生留意湖畔黑羊,或者邀请一位年轻巫师参加泉客来,都是惠而不费、举手之劳。

    就像下棋时落下的一颗闲子,种地时洒落田垄间的一粒种子。

    命运是伟大的,谁也不知道一颗种子长出的是一株杂草,还是一棵参天大树。老鱼人活了很久,有时间、也有耐心等候种子慢慢成长。

    晚上回到宿舍后,郑清向舍友们炫耀了一下加西亚教授交给他的邀请函。

    “泉客来?”萧笑翻看着那张深蓝色的请柬,点点头:“听说过,非常有趣的聚会。但是圈子很小,很封闭……据说学校里只有教授联席会议的成员,还有学生会、社联的几个学生才有机会拿到礼貌性邀请。”

    礼貌性邀请就是主办方出于礼貌发出了邀请函,但受邀人不一定会亲自出席。比如‘泉客来’,因为举办地在寂静河口,属于第一大学管辖范围,所以它会向学校的副校长、校工委负责人、教授联席会议等送去邀请函。

    而第一大学的副校长自然不会纾尊降贵参加这么一个湿漉漉的小聚会,很大可能只是送个花篮,以示善意。

    “全部是水族的圩市?”原本躺在床上翻看药典的辛胖子来了兴趣,支起上半身,伸手讨要那张邀请函:“能不能带家属?比如受邀人的哥哥、表叔什么的?可以拍照吗?允许自由采访吗?”

    毫无疑问,他注意到了这个‘圩市’中蕴含的新闻价值。

    因为胖子起身时的动作稍微有点大,一直趴在胖子肚皮上打盹儿的肥猫团团愤怒的嗷了一嗓子,探出爪子扣住了胖子的睡袍。

    胖子脸颊上的肥肉抖了几下,没有吭气。

    郑清虚着眼瞅了辛胖子一下。

    “你是谁的哥哥,你想当谁的表叔?”公费生语气有些不善。

    “伴当也行。”胖子身段柔软,觍着脸‘自降’了身份。

    郑清把邀请函丢给他,没好气的回答道:“没有伴当,只有随从……邀请函上写明了,允许受邀者携带一位女伴或者男伴、一个宠物、以及人数在四人以内的随从。随从只能呆在圩市外围,不能进入‘受限制’区域。”

    邀请函上没有注明哪些属于‘受限制’区域。

    辛胖子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些失望,勉强点点头:“男伴也行……虽然风评不太好。”

    郑清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

    “不是男伴,没有伴当!你在想什么桃子!”他像是被人喂了一口雾草,脸色都发青了:“随从!你的定位是、且只可能是随从!!宠物都不要想!”

    郑清还指望带波塞冬参加这次‘泉客来’,稍微加深一下与小狐狸之间的感情呢。

    “博士呢?你肯定也想去的,对吧。”辛胖子转头看向萧笑:“你能容忍当清哥儿的随从吗?”

    “听上去确实是个有趣的聚会,可以去。”萧笑不以为意,嘴角上翘吹了口气,把额前细碎的黑发吹的飘飘然而起:“不过我可能不会跟你们一路……司马应该能搞到邀请函。”

    这一次,换成辛胖子脸色发青了。

    郑清捂着肚子狂笑起来。

    隔天周五的实践课上,郑清想起昨天晚上的趣事,还忍不住调侃辛胖子:“……如果你能找个高阶注册巫师女朋友,肯定也能以男伴的身份去‘泉客来’……听说魔法生物研究所有几位研究员对蓝巨人的血脉很感兴趣诶。”

    胖子脸上泛起一层蓝意,用拳头拒绝了郑清的建议。而且在接下来的双人实践对战中,胖子也使了吃奶的劲儿,指挥着藤蔓将年轻公费生抽的嗷嗷乱叫。

    因为没有合适的法书,郑清今天的表现差强人意,很是挨了几鞭子,痛入骨髓。

    这导致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在床上折腾了许久才勉强进入了梦乡。

    梦里一如既往的空旷。

    直到一个响亮而清晰的声音在梦境中回荡:

    “过来!”

    郑清感觉身下猛地一空——就像很久以前离开入学专机时的感觉——那股强烈的、熟悉的‘坠落感’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感觉。

    “啊!”

    男巫的意识在挣扎中骤然清醒过来。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一个穿着长袍的熟悉身影映入他的眼帘。除了没有某只带路的黑猫。这种强烈的既视感令年轻巫师有点无所适从。

    他从地上爬起来——刚刚睁眼时,他是以一种非常滑稽与不雅的资深坐在地上的——拍了拍身后并不存在的尘土,然后试探着问了一句:

    “先生?”



    先生这一次没有站着,而是坐在一条赭色的木头长椅上,手中捧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正耐心翻看着。

    因为距离问题,黑皮书上的内容郑清看不清。

    而那条长椅,他却可以看的很清晰。

    就是那种椅面与椅背都由宽大的木条拼接而成的长椅,两侧有黑色的金属扶手,扶手上漆皮斑驳,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

    长椅下,并不是白色的雾气,而是一小片红色的马赛克地板砖,十几根杂草从砖缝中探出头来,坚定的迎接着属于它们自己的阳光雨露。

    前一秒,郑清还站在数十步之外,试探着询问长椅上巫师的身份。

    下一刻,他眼前一花,人已经坐在了长椅上,手中捧着一个木头匣子——仿佛从一开始他就坐在这里、手中就拿着这些物什似的。

    “先生!”

    郑清有些无语的重复着一秒钟前他念叨过的词,心底有无数个槽想吐,只不过一时还没想好从哪个开始——是从先生这突然袭击式的拉人方式、还是这一成不变的见面环境、还是手中这个木头匣子、亦或者最近过于频繁的见面。

    先生最近一段时间见他的频率,甚至比来第一大学之前还要多。高中时期,先生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店里,郑清练习符帖、看管书店,都是一个人。进入大学半年多,先生更是只出现过一次,连寒假回家都没见到面。

    反而是寒假归来,先生三天两头揪着他见面。

    话虽如此,但如果说郑清厌烦与先生见面也不对。恰恰相反,郑清非常乐意与先生聊天。先生到底是一位非常厉害的巫师,与他聊天,这年轻巫师有种参与某些大事的郑重感。

    而且不论对第一大学多么熟悉,这里终归不是郑清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世界。

    郑清对这个世界总有一层淡淡的隔膜。

    先生的出现,很好的缓解了他的这种心态。毕竟从八岁开始,先生就一直生活在他的世界中,相比于第一大学,先生的存在显得更真实。

    有句俗语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郑清与先生上次见面也才过了一个星期,但他却已经有了许久没见的感觉,感觉有一肚皮的话想要向先生倾诉。

    于是,在先生还没有开口之前,男生便絮絮叨叨讲开了。

    分别一周以来的各种事情,小到波塞冬换毛了,身上的蓝色斑纹越来越淡;猫果真是一种液体;刺猬猫与麻蛇都是真实存在的生物。

    再到科尔玛学姐的辛苦、北区巫师献祭魔法的恶毒;老鱼人加西亚教授邀请他参加‘泉客来’的圩市;辛胖子那个蓝巨人竟然在实践课上公报私仇。

    大到第一大学教授联席会议换了一位新的轮值主席,九有学府与阿尔法之间又爆发了一轮冲突,坊间沸沸扬扬传说雷哲与奥古斯都要下课,等等。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林果丢掉的那只大黑羊——萧笑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占卜到黑羊下落,宥罪猎队发动了所有的渠道,也没找到黑羊的踪迹,他们已经打算在校报与布告栏上刊登寻羊启示,同时在流浪吧开出一枚玉币的赏格。

    先生耐心的听着他说,自始至终没有打断。

    只是在郑清提及失踪的黑山羊时,他的眉头不为人知的微蹙了一下。

    讲了差不多半个钟头,郑清终于歇了一口气,感觉心底压着的一块石头被卸掉,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

    “……您觉得那只黑山羊会躲在什么地方呢?它还活着吗?”他偷偷看了一眼先生的神色,试探道:“或者说,您觉得我们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寻找呢?”

    先生合上手中那本黑色封皮的书,指尖在封皮上敲了敲,沉吟片刻。

    “这件事,你们看着办罢。”他最终摇摇头:“终归只是件小事,费不了太大功夫……”

    大巫师身上一粒灰尘,落在普通巫师身上,就是一座山——更何况远远超越传奇巫师、甚至古代巫师的您!

    您嘴里的小事,对我们来说指不定多大呢!

    男生在心底吐槽了两句,但终究没有继续拿这件事烦扰先生。

    “那您今天找我有什么事情吗?”郑清半抱怨的吐槽道:“有事情您可以直接飞只纸鹤……总这样搞突然袭击,我的心脏受不了。您知道,我的心脏新装的,还在磨合期。”

    这个贫嘴耍的并不成功。

    因为先生脸上并没有笑意,一如既往的严肃。

    “周日临时有事,约定的补课提前到今天。”先生收起那本黑色封皮的书,抬起胳膊,把手搭在年轻巫师的肩膀上:“……反正你现在睡觉,也没什么事。”

    这话好有道理,郑清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巫师界,大家都习惯在梦里办事吗?”郑清想到了他曾经参加过的巫师高考。

    “方便。”先生的回答言简意赅。

    话音未落,郑清便感觉到一股天旋地转的感觉迎面扑来。强烈的失重感混杂着黑暗中摸索的无力感充斥着郑清的感官,让他有些窒息。

    这种感觉来的迅猛,但消散的也快。

    一眨眼的功夫,那股窒息感便消散一空,郑清重新获得了自己对身体的掌控权。

    他睁开眼,周围是一片空荡荡的世界,头顶是一片灿烂的星空。先生就站在他身前不远处。两人仿佛虚空而立。

    但男生关注的重点并不在此。

    从眩晕中回过神,郑清第一句话与刚刚那段糟糕的旅程无关。

    “您…您的回…回忆录……不写了吗?”男生喘着气,集中精神,努力摒弃大脑疯狂的眩晕感,同时接续上之前聊天的记录,问道:“我记得,您说,周五时间安排写回忆录的。”

    吴先生叹口气:“时间永远是不够用的,回忆录,以后再慢慢写吧……今天的课程是案例分析,首先我带你了解两个独立的案例。”

    说着,他垂手而立,只是微微低下头,看了一眼脚下。

    郑清顺着先生的目光向下望去,渐渐睁大眼睛。

    脚下的世界虽然有些陌生,但男生却能够根据某些熟悉的标志,判断出这片世界的身份。

    这里是布吉岛,第一大学,阿尔法堡外,贝塔镇。

    准确说,郑清现在位于贝塔镇的上空!



    吴先生带着郑清,从天而落,缓缓向镇子北区落了下去。

    方向很明确。

    下落的地方有一条街,叫蛊雕街。

    街上有栋小酒屋,叫樱花酒馆。

    与酒馆的距离越近,郑清的心情愈感到不安——他不觉得先生不知道他与科尔玛学姐之间的关系,但先生仍旧带着他换了一个视角降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深刻的含义?

    男生一时捉摸不透,只能把这份疑惑塞进肚子里。

    在下落的过程中,先生并未沉默,而是像聊天般与郑清聊了起来:

    “你觉得什么是巫师?”

    郑清回忆着课本与词典中的定义,试探着回答道:“……追求真理的先行者?或者,会魔法的人?”

    先生笑了笑。

    “这些说法都没错,但不够深刻。”他抬手在身前划过一道弧线,仿佛抚摸着整座大学,声音显得有些缥缈:“……事实上,绝大部分巫师都只是一群追逐时间的可怜虫。”

    “巫师对时间的痴迷,一如白丁对金钱的痴迷。”

    “就像对白丁们而言,金钱永远不嫌多一样,对巫师来说,时间也永远是不够用的。所以很少有巫师愿意在白丁时间呆着,一方面固然因为巫师法典与沉默效应的限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白丁世界过于贫瘠,缺乏长生物质……相反,新世界就拥有大量可以让生命升华的物质。这也是为什么有理想的年轻人都喜欢去外面打拼。”

    北区被称为凹区,除了因为这里聚集了大量戏法师之外,也是因为这里灵机不充分?郑清立刻把先生的话与眼前的情况结合在了一起。

    然后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就像一位在课堂上努力表现出勤学好问状态的好学生一样:“我记得书上说,时间是最精确的度量?”

    “确实,很多人都坚持这种观点。”先生点点头,却不以为意:

    “但尽信书不如无书……巫师对时间的偏好,才让他们认定时间是最精确的度量。就像许多白丁把金钱当做成功的标志一样。事实上,每一个维度,都应该有自己独特而精准的度量衡。时间只是覆盖范围稍微宽泛一点罢了。”

    先生说话总是那么有道理。

    郑清暗暗点了点头,表情愈发诚恳了些。

    先生瞥了他一眼:

    “我原本以为自然的成长会带来自然的果实,‘秩序’的种子可以影响一切。我考虑了方方面面,许多细节。却忽略了最基础的部分内容。”

    “市侩,你有;小市民,你也是;乖学生,你一直都这样做的。”

    “我唯一没想到的,是让你看了太多书,让在实用主义盛行的世界长大的你,脑子里满满的浪漫主义思想——对那些小精灵是这样的、对朋友是这样的、对自己也是这样的。”

    “刚刚那番问答,更印证了我的看法。”

    “阿尔法的人常说九有是一群书呆子,你书生气有了,呆气也有了。但这不是我对你的希望。你的格局应该更大一点。”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今天开始,我会带你四处走走,四处看看,让你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重新审视自己的本质。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第一节课的内容,生而为人,何以为人(仁)。”

    话音既落,两人的身影也落在了樱花酒馆的二楼。

    穿墙入户,直接落在了二楼的大厅中央。

    大厅里人来人往,非常忙碌,却无人大声喧哗,显得安静而郑重——不出郑清的预料,所有人都对突兀出现在大厅中央的两道身影视而不见,便是科尔玛学姐,同样如此。

    几日不见,科尔玛学姐——或者用‘大贤者’的头衔更正式一些——她的身上多了几分威严的气息,像一位女王般,坐在大厅尽头的‘王座’上。那是一张朴素却沉重的黑色高背椅,坐落在一座石台之上,比周围所有的椅子都高出近半米的高度。

    不知是不是错觉,郑清觉得科尔玛学姐的身影在这座大厅里显得格外高大。

    原本大厅里的圆桌不知何时都被撤掉了,剩下的,是两侧铺着酱红色天鹅绒桌布的长桌,仿佛两列受检阅的仪仗,整整齐齐、安安静静。

    同样整齐安静的,还有坐在长桌后面的‘北区巫师’们。

    他们是第一批获得咒印的年轻戏法师,追随着科尔玛大贤者的脚步,许多人染了白发,便是没有全部染白的,也会留出一绺头发染成白色,以示尊重。

    每位北区巫师面前的桌子上都摆着两件东西,右手边是一本法书,左手边是一只青蛙。青蛙都是活的,不知是不是被喂了药,都闭着眼安安静静的趴在盘子里,一动不动,只有当它们偶尔鼓鼓肚皮,才能证明它们还是活物。

    一名干瘦的中年戏法师,穿着略显华丽的素色长袍,匍匐在长桌之间、黑椅之下,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

    郑清听了半晌,才听懂他在吹嘘自己对戏法师的贡献。

    那位中年戏法师是贝塔镇北区一处商会的管事,负责收购戏法师们从沉默森林中收起来的草药与其他魔法材料。偶尔也做做掮客,为缺少劳动力的炼金工坊提供合适的人选。

    按照这位戏法师的说辞,在他工作的这些年里,为数千名戏法师提供了工作,维系了上百个戏法师家庭的生活,对北区是有功的,值得大贤者赏赐一枚咒印。

    当然,那位戏法师的说辞比郑清理解的要委婉的多,他甚至没有明确提出应得一枚咒印作为赏赐,而且一大半话都在恭维科尔玛大贤者对北区的杰出贡献。

    只不过话里话外,郑清听着都是那个意思。

    年轻巫师感到有点腻歪。

    科尔玛学姐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

    “知道了。”

    大贤者挥挥手,示意中年戏法师退下,并未表达自己的意见。

    那位戏法师没有立刻退走,只是匍匐的更低了一些。

    “感谢您的慈悲。”他毕恭毕敬的说着,只是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为了北区的繁荣与稳定,我为基尼法师团带来了一千只肥大的活青蛙……而且每个月都带来这么多。如果获得您的赞许,我会努力将这个数字提高到五千只。”



    一千只青蛙,代表一千道咒语——不论咒语强弱,一千道咒语,已经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量了。养在隔壁池子里的青蛙,数量恐怕都不到一千只。

    更何况这位戏法师提到他以后还能提供更多青蛙。

    这个条件,便是坐在长桌后的几位北区巫师,都忍不住稍稍坐直了身子。而且‘基尼法师团’这个略带几分恭维口吻的提法也令原本基尼小屋的老人们嘴角勾了勾,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

    只有坐在黑色高背椅上的科尔玛,表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

    许久,她才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的回荡在整座大厅,显得格外肃穆:

    “很多好人死在了过去。”

    “勇敢的、善良的、聪明的、狡猾的、无畏的、坚强的、顽固的,等等,很多,很多好人,死在了过去。”

    “有人为了理想、有人为了信念、还有人仅仅为了活着,挣扎的活下去。然后这些好人,都死在了过去。”

    “活着的我们,不能忘记过去。”

    伴随着她怀念的语气,长条桌两侧的北区戏法师们齐刷刷低下了头,做追思状。而匍匐在大厅中央的那位中年戏法师,将脑袋埋的更低了一些,显得愈发恭敬。

    “……谋杀、背叛、掠夺、压榨、欺骗……”

    “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也应该有人为过去的悲惨寻找公正、伸张正义。”

    说到这里,科尔玛停了口,似乎在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坐在大厅中的巫师们敏锐察觉到空气中渐渐弥漫开的异常气氛,精神愈发紧绷。

    而匍匐在地上的中年戏法师则开始瑟瑟发抖。

    科尔玛看着他身上那袭华丽的、与戏法师格格不入的长袍,忽然轻笑一声:“你刚刚提到要给我们提供一千只,甚至五千只青蛙?你的青蛙从哪里来?”

    当然是让戏法师们去抓啊,多快好省,北区人不都是这么干的吗?!郑清脑海刚刚冒出这个念头,就猛然醒悟过来——即便一半的北区戏法师蜕变成北区巫师,也意味着原本充裕的廉价劳动力大幅度缩水,人工费用水涨船高。

    这会触动许多关联方的利益。

    就像那位申请咒印的中年戏法师,按照郑清朴素的理解,他应该属于戏法师群体中的‘买办’或‘资本家’阶级,通过压榨同类、与黑巫师暗通款曲来获取高额回报。

    “所以……你不应该来这里。”科尔玛扯了扯嘴角:“我们原本就会见面。但不是现在这样。事情本来应该有另一种发展。我们本来会去找你,找你们。”

    “那样的话,我不需要浪费口水,你也不会在地上跪的双腿发麻。”

    大厅中一片安静。

    长案两侧的北区巫师们恶狠狠的目光钉在那位中年戏法师身上,只等黑椅上的女王发出信号,便会蜂拥着扑上去将他撕得粉碎。

    但王座之上在没有任何反应。

    两个身强力壮的灰袍子从大厅后方绕出,拖着那名瘫软在地上的戏法师离开屋子。郑清站在先生身后,从头到尾目击了这一切。

    “你怎么评价科尔玛同学的这种做法?”

    “你怎么评价科尔玛同学刚刚那番话?”

    “你怎么评价科尔玛同学?”

    先生袖着手,静静的站在那里,没有回头,而是连续抛给郑清三个问题。就像课堂上老师放过案例后,向学生提问似的。

    郑清皱着眉思索片刻,才慢慢回答道:

    “人们憎恨自己所害怕的……巫师对戏法师,或者戏法师对巫师,都是这样。但报复并不能化解仇恨。只会增添仇恨。”

    “当然,我并非反对北区巫师清算原先腐朽的北区系统。”

    “任何社会,都始终处于一种动态平衡之中,人与人之间需要平衡,才能维持最基础的秩序。当科尔玛成就大巫师的那一刻起,北区原本的平衡就已经被打破了。北区人,包括贝塔镇其他区,甚至第一大学、甚至整个巫师联盟,都需要重新调整各自手中的砝码,确保维系秩序的平衡不被破坏。”

    “那位充当‘买办’的戏法师,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个群体,就是被抛弃的砝码。”

    “从这个角度来看,科尔玛学姐的说辞、做法,都没有任何问题。”

    “我是支持她的。”

    说罢,郑清颇为自满的点点头,对自己能够剖析面前这幅场景背后深刻的社会学原理很是得意。

    然后先生回过头,眼神中有些失望。

    “只有这些?”他轻声问道。

    郑清心底有些慌乱起来,左右张望了一番,甚至还抬头仔细看了看坐在黑色高背椅上的科尔玛,最终期期艾艾补充道:

    “……科尔玛学姐知道那个戏法师曾经做过恶,属于知人者智;那个戏法师却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在科尔玛学姐眼中意味着什么……这是没有自知之明。”

    这句话,年轻公费生是根据先生开课之前说的那番话总结出来的。稍稍有些牵强,但郑清一时片刻已经找不到其他切入点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每日多多反省自己,是非常必要的……眼前这座大厅里,许多刚刚摆脱戏法师身份的北区巫师,已经开始着华服、食美味,忘记了往日的伤痛;但科尔玛学姐却能够不忘初心……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一番云里雾绕的话,说的郑清精疲力尽——像这样言之似乎有物,实则空洞无趣的漂亮话,他并不擅长。那是辛胖子的工作范畴。

    先生微微叹口气:“隐约摸到了路子,但不够深刻……就像雾里看花,隔窗望月。”

    你这种说辞跟我有什么区别!

    郑清在心底翻着白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想起某只猴子求道时的遭遇,忍不住多瞥了先生几下,唯恐先生打什么哑谜被自己错过。

    先生此刻袖着手,是在告诉我应该‘紧闭洞府,静诵黄庭’?还是在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亦或者‘绿野先生闲袖手,却笑众人醒’?

    年轻公费生满脑子胡思乱想着,就见先生抬脚向上走去。

    脚踩虚空,如拾级而上:

    “这边暂且这样,下面我带你去看另外一个案例。”

    郑清一把拽住先生的袖肘,心底嚷嚷了一句‘等等我’,跟了上去。



    夜风习习,吹动袍角猎猎。

    先生的袍子似乎变得格外宽大,遮住了年轻公费生的眼睛。郑清跟在先生身后,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感觉刚刚走出基尼小屋的大厅没多远,便觉得耳畔的风声戛然而止。

    原本飘扬而起挡在他面前的袍角也款款落了回去。

    郑清眼前一亮,原本打算抱怨的话语不自觉的重新咽回肚子里——他敢打包票,先生已经带他离开了布吉岛。

    因为男生记得清清楚楚,布吉岛上现在是半夜。

    而眼前,则是一片红日初升、朝气蓬勃的新世界。寸许高低的嫩绿小草挤占了郑清视野的每一片角落,草地间夹杂了几口清汪汪的泉水,还有几株低矮的灌木。鹅黄色的花朵在阳光下羞怯的开放,像极了躲在门槛后的小媳妇。

    “这里是哪里?”男生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某个新世界。”先生毫不在意的回答着,仿佛就像普通人说‘早饭喝了豆浆’一样朴素。

    郑清嘴巴张了张,没有发出声,然后又闭上,反复尝试几次,就像一条涸辙之鱼,挣扎半晌,才沙哑着声音问道:

    “我还能来这里?”

    声音中充满了怀疑与强烈的不自信。

    “魔法,就是化不可能为可能。”先生对学生的问题总是很有耐心:“就我而言,是的,来这里并不困难……对你而言,这是身为‘例外’的特权。”

    “例外?”郑清立刻醒悟自己体内那道‘禁咒’——按照先生之前的说法,禁咒的存在就是打破规则的存在,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例外。

    有了这份底气,他终于能够调整心情,认真打量四周环境。

    草地在两人脚下向着远处蔓延,在草地的尽头屹立着一座黑色古堡。白色的风车、红色的水牛、还有身材高大的绿皮肤土著,构建了一副融洽的田园风光。

    那些土著虽然皮肤颜色稍异,但面貌却与普通巫师一般无二,弊衣荷锄,其乐融融。看着他们使用的工具,郑清判断这是一个处于农耕社会的地方。

    “真美。”年轻巫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中游离的那股悠然自得的气息全部吸进肚子里:“……我老了以后,也要找这么一处地方,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先生瞥了他一眼。

    “农活从来没有陶元亮说的那么诗意,那是个很辛苦的工作。”一边评价着,先生一边扯住了男生想要走向那座古堡的身子,一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任何时候,”他强调着重复了一遍:“一位合格的开拓者,在新世界,任何时候,都要遵循最严格的安全准则……要学会透过现象看到事物的本质。”

    本质?

    郑清疑惑的眨眨眼,努力打量着四周的景色——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古堡一如之前的安静,农人一如既往的悠然。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先生提醒道:“闭上眼,用你的心灵去感悟这座世界。”

    郑清老老实实闭上了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

    然后他听到先生叹口气,随即眼皮上感到了一点凉凉的湿意,似乎先生给上面涂了一层清水或者风油精之类的东西。

    片刻之后,视野中的黑暗淡化,变成紫红色、桃红色、淡黄色、最后变成一片苍白。

    眼前那片翠绿的田园世界,变成了一座苍白、死寂的世界。

    脚下的嫩草是胡乱堆积在一起的毛发,汩汩的清泉淌出血色的红水,灌木丛是白骨胡乱拼凑的景观,黑色的古堡倒是没有改变,还是一样的阴沉。

    妖风阵阵,鬼风习习。

    穿梭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一个个畸形怪状,缺眼少耳多鼻,身上长满了可怖的瘤子。

    男生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睁开眼。

    眼前又是一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世界,距离他几步开外的一朵淡黄色小花还在微风中轻轻点着头,娇美中还带出几分俏皮。

    郑清咬着牙,重新闭上眼睛。

    那朵小黄花变成了一颗狰狞的怨灵脑袋,正张开贪婪的大嘴,努力伸向男生,嘴角滴下可疑的浑浊的涎水。

    郑清努力踮起脚尖,试着减少与这座世界的接触面积。

    先生站在他的身边,声音却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显得格外缥缈:“……与温和的表世界不同,这座世界的底层对外来者非常不友好。土著们可以食用的瓜果,对巫师而言是剧毒;土著们随意践踏的小草,对巫师是要命的绳索;土著们饮用的甘泉,对巫师们不啻于王水……究其根本,在于一座城。”

    “一座存在与这个世界更深层、存在于这个世界某个角落的‘反抗之城’。”

    “你看的还不够深……静下心,想象着你的大脑就是无线电、是一个大锅盖,可以接受无穷尽的信息……不要试图分析任何收到的信息,专心接收就好了。”

    “只要你看的足够多、足够深,就能看到世界的本质。”

    郑清闭着眼,努力屏蔽外面那些苍白、恐怖的画面,嘴里喃喃着‘我是一个莫的感情的天线’‘我是个锅盖’之类的话语。

    很快,无穷无尽的信息便从四面八方向他的脑袋中涌了过来,仿佛一千只鸟儿在他耳边疯狂吵架,又有无数破碎、扭曲的图像挤进他的眼眶,撑的他眼睛发胀。

    郑清怀疑这种状态再持续几秒钟,他的眼球会被蜂拥而来的图像挤爆掉。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犹如玻璃破碎、冰块炸裂的声音。眼前明暗变幻间,那白骨骷髅与畸形怪物构筑的世界便从郑清眼前消失。

    一个巨大的‘水族馆’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先生背对着郑清,正站在那座透明水箱的前面,仰着头,认真打量着。

    男生定睛望去,水族箱里并没有游鱼或者水草,而是漂浮着一颗灰白色的大脑,仿佛一块失去重量的墓碑,随着水波微微起伏,数十根细长的缆线从那颗大脑上延伸而出,连向水箱更幽深的地方。

    “这是那座城?”

    郑清的声音像是在一座空旷的广场上响起似的,显得极为单薄与无力:“一个水族箱?”

    “不是一个。”先生纠正着,示意男生看远一点。

    郑清后退了一步,抬起头。

    上、下、左、右。

    目之所及,无数‘水族箱’整整齐齐的排列在这座空间,无数颗大脑在浑浊的液体中沉浮,仿佛一座座墓碑,伫立在生与死之间。



    “这是一个善于使用心灵之力的世界。”

    “很久以前,巫师们发现了它。然后探索、开拓、发展……就像巫师们在其他世界所做的那样。但渐渐的,事情发生了变化。”

    “魔法潮汐在这个世界涨落的规律总是不断发生变化,许多咒语动不动失灵,巫师们花费大量力气培养的土著法师常常在成长后叛逃……甚至大自然长出的许多果实,对土著无害,但是对巫师则是剧毒。”

    “我们都知道,心灵是很隐秘的存在。”

    “擅长心灵之力的世界,与其他世界比起来也更加抗拒外来的变化……嗯,用巫师调查员们的说法,这个世界太自私了,仅仅为了自己的存在,就阻止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追求更美好的未来。”

    先生慢声细语的向郑清讲述着这座世界的历史,讲述这些‘水族箱’的由来。年轻的公费生听着,总有点别扭的感觉。

    用他朴素的认识来理解,这大概就是一个殖民地与殖民者之间斗争的历史——压迫与抗争,安抚与讨伐——殖民者认为他们带来了文明,殖民地则认为他们更需要独立。

    站在客观的立场上,很难判断哪一方的说法更有道理。

    但是站在巫师的立场上,显然,巫师们代表了先进生产力的发展方向,是大势所趋。就像历史上所有的殖民地与殖民者之间的故事那样,原生落后文明在外来先进文明的碾压下支离破碎,被开发的‘新世界’沐浴在魔法的荣光下,焕发出勃勃生机。

    “当然,这些生机都是表象。”先生点点头,肯定了男生的质疑:

    “就像我们之前经历的三重世界……表面上看,这个世界充满了生机。但这股生机是建立在无数白骨与冤魂之上的。如果不彻底清除白骨与冤魂之下的‘反抗’,当这股生机长大之后,就是巫师世界受到反噬之时。”

    先生的话语中充满了机锋。

    每一个字眼都值得郑清认真思考,掰开揉碎慢慢品味。

    “……这些大脑,就是白骨与冤魂之下的‘反抗’,是这座世界为自己遗留的火种,是盖亚绝望的挣扎,是反抗者们最后的决心。”

    “他们将这座世界残余的力量集中起来,剥夺强者的自由,把他们送入阵法之中,抽取他们精神与心灵最深处的力量,打造了这片名为‘思想’的屏障。”

    “那些‘强者’原本可以拥有更好的未来……美食、华服、权力、金钱、力量等等。但他们被这座世界束缚住了。”

    “这种反抗,是通过贩卖一部分人的自由,来保证种子得以在屏障下苟且。不肯站着死,就只能苟着活。”

    “我们要不要帮帮他们?”男生忍不住问道——他是指那些被束缚的人。看着‘水族箱’里浮沉不定的大脑,郑清由衷的感到心塞。

    “当然,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先生说着,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挥了挥。一股灰色的气浪蓦然出现,向前滚动着,淹没一切。所有的玻璃罐子、浑浊的液体、赤裸的大脑、纵横交错的管子,在这股灰色的气浪面前都化作了湮粉。

    就像望月的潮水漫上滩涂,卷走一切肮脏。

    整个世界为之一净。

    郑清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想象中的拯救,可不是这个意思。

    “心灵的流毒比其他力量都更加难以祛除。”先生拍拍手,仿佛在拍打那不存在的灰尘:“送他们去轮回比任何拯救都要彻底、都更干净一些……大部分世界,猎团与大巫师们就可以处理的很干净。但类似这种拥有‘反抗种子’而且反抗之力隐藏极深的世界,就需要更高阶位的巫师出手了。”

    “只有更高阶位的巫师,才能从根本上摧毁那些反抗之力赖以生存的土壤。”

    “你觉得我们的做法邪恶吗?”

    先生反问了一句,不待郑清回答,便又自问自答道:“当然邪恶。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们是最邪恶的存在。而他们则是正义与勇气的象征。但我们真的邪恶吗?我们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文明、带来了自由、带来了繁荣。”

    “正义与勇气固然重要,但所有的正义都是有屁股的,所有的勇气都要付出代价。不负责任的勇气是鲁莽、是轻率,会带来毁灭;没有立场的正义,是愚蠢与无知的孽子。”

    “现在,看完了两个案例,告诉我,你学到了什么?”

    “从这两个案例中,你提取到的共同点是什么?”

    郑清茫然的看了先生一眼,然后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本本——上面挤满了先生之前说过的话,也写满了自己的感悟与今天经历的故事。

    唯独没有共同点。

    一个是旧世界的戏法师,向大巫师祈求力量;一个是新世界的反抗种子,在恢弘的力量下化作飞灰。

    这两件事能有什么共同点?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啊!

    郑清捻着手中羽毛笔细长的笔杆,盯着翠绿色的羽毛在指尖转来转去,像个小风车,脑子里一片混沌,努力从水中提取一点油花。

    “透过现象,看两件事的本质。”先生提醒道。

    本质?什么本质?

    郑清脑子疯狂转动着——本质就是科尔玛学姐毫不在意的砸碎了一个戏法师的希望,即便那个戏法师是个恶棍;本质就是先生毫不在意的毁灭了一个世界的希望,即便那个世界已经扭曲到了丑陋的地步。

    毫不在意?

    郑清隐约摸到了一点头绪。

    “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试着用古人的话来回答先生。

    “偏了。”先生板着脸否定道:“但方向是对的……想想我们的出发点。”

    出发点?

    科尔玛学姐的出发点,是想对戏法师们的历史负责;先生的出发点,是想拯救这个扭曲的世界,对这个世界负责。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男生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回答。

    “还偏。”先生摇摇头:“从自身出发,回忆一下上课前我说过的话。”

    上课前先生说过什么?

    ‘……阿尔法的人常说九有是一群书呆子,你书生气有了,呆气也有了。但这不是我对你的希望。你的格局应该更大一点。’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今天开始,我会带你四处走走,四处看看,让你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重新审视自己的本质。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第一节课的内容,生而为人,何以为人(仁)。’

    郑清翻着笔记本,从这些话中提取着关键词。

    最终,他圈出了两个词。

    ——君子。

    ——何以为仁。

    郑清眼前豁然开朗。

    “仁者不忧。”年轻巫师轻声回答道。

    先生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仁者不忧。”

    “仁德之人问心无愧。”

    “科尔玛同学不会因为砸碎一个戏法师的梦想而不安,不会因为用戏法师做过实验而心虚,也不会因为传授献祭魔法而愧疚。”

    “我也不会……就像我们脚下这座世界,我的心境不会因为刚刚毁灭成百上千、甚至数万个灵魂而有任何波动。”

    “这并非冷血,也不是变态。”

    “因为我们抱着更高的理想与信念。”

    “这一点非常重要。”

    “行走在魔法的道路上,你会看到越来越多残忍、偏执、颠覆三观的事情。你会有越来越多的选择的机会。很多时候,这个选择是两难的。怎样做出正确的选择,比教给你一道威力强大的咒语更重要。”

    “如果你想做一个真正仁慈的人,就要做的问心无愧。这不仅是一个行为端正的事情,更是一个心意坦荡的事情。”

    “心意坦荡,而心魔自退,圣心备焉。”

    先生谆谆教导,郑清躬身领会,统统记在了小本本上。翠绿的羽毛笔从来没有这么畅快的痛饮过墨水。

    许久,郑清写的手腕都酸了,才终于将先生的话都记录了下来,心满意足的吁了一口气,收起手中的羽毛笔。

    先生一直非常耐心的等他做笔记。

    “今天的课程大致就这些了。”先生带着年轻巫师在空旷的世界走了几步,缓缓道:“还有没有其他要问的?没有的话,我们该下课了。”

    郑清飞快的翻动手中的笔记本,很快注意到自己之前标记的一个问题。

    “有一个。”他举了举手,迟疑半秒钟,最终还是按照笔记本上的记录问出了自己的困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之前在基尼小屋的时候,我总觉得在那座大厅里,科尔玛学姐好像显得有点……嗯,有点‘大’。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大。”

    似乎觉得自己解释的有点愚蠢,但因为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男生还特意张开双臂,示意大小。

    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更蠢了一点。

    先生忍不住笑了笑——这份笑容中竟意外显出了几分满意的色彩。

    “非常好,非常好。”他赞许的点点头:“非常敏锐的感觉……即便学校里大部分注册巫师,也很难注意到这种微妙的差异……简单来说,这是大巫师‘气势’与‘境界’在普通环境下共同作用的结果。”

    郑清嘶了一小口气。

    只是‘简单说’就这么拗口,倘若复杂解释起来,岂不又是一节魔法的哲学?

    虽然心底这样吐槽,但他还是麻利的重新握住了羽毛笔,将笔记本翻到了空白页。

    先生看了一眼,抬手制止了年轻巫师的行为:

    “这算是一点课外知识,不需要做笔记,知道就好。”

    “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巫师几个境界名称的由来——譬如注册巫师,之所以叫注册巫师,是因为这一阶位的巫师会在巫师联盟正式登记入册,受到特别保护,不至于像北区戏法师一般被黑巫师掠走做了实验;传奇巫师之所以称传奇,是因为他们已经将名号传播到了星空深处,成就了‘一段传奇’,深刻影响了某段时空历史。”

    “而大巫师之所以被称为‘大’,不仅仅因为其魔力与学识超越普通巫师,可以称一声‘大师’,更因为巫师到了这个境界之后,需要凝聚真身。”

    “巫师的真身极大,故而有名曰‘大巫师’。”

    一番解释言简意赅,令郑清大开眼界——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大巫师的‘大’字竟然包含了最基础的含义。

    与此同时,年轻公费生想起了先生以前介绍过的某些存在。

    他抬头看了一眼星空——因为是在那处新世界最深层,这里并未倒映星空,所以郑清目之所及,黑黢黢一片——郑清清楚的记得,先生曾经说过,外神们是一群‘自我概念’无限膨胀,无法被世界容纳,最终不得不逃往星空的存在。

    从这个角度上看,外神似乎与大巫师在概念上有某种重合。

    但先生又说过,外神们本质上是一群超越传奇的存在。

    男生用力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有点晕。

    先生笑了笑。

    “是的,那些外神也是如此。”他伸出手指在虚空点了几下,原本幽深的天空骤然浮现一片星空:

    “外神的‘存在概念’也很大,但与大巫师或者传奇巫师们不同,外神无法控制自身大小,祂们周身道韵四溢,任何随意观测或者了解祂们的巫师,都会被这股道韵污染,成为祂们‘道’的一部分。”

    “能够控制自身道韵流转……控制自己的大小,才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大巫师。”

    听到这里,郑清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莫名的念头。

    他变成黑猫的时候,也可以随意变化大小,而且黑猫的‘威力’会随着黑猫体型的变化而变大或者变小。

    “你想的没错。”先生总能轻易了解年轻巫师的念头,颔首道:“你使用变形咒的时候打破了蒙代尔悖论……这是那颗‘秩序’种子带给你的影响……相应的,那颗种子还会让你在普通巫师阶段就会拥有大巫师、传奇巫师甚至古代巫师的某些特征……但也仅仅是特征。”

    “就像走在路上的行者。”

    “普通的行者,脚下只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路基;但你脚下的路,已经夯过黄土、铺了沥青柏油、还装好了路灯。只要老老实实按照‘路标’走下去,你可以走很远。”

    年轻的公费生悄悄咽了一口唾沫。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胸腔被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整个人都想飘起来。但抬头看了一眼那些眨眼的‘星星’后,他又立刻想起自己还被做减法的‘外神’、饥渴的妖魔们觊觎着,胸腔里的气球顿时被几根针扎破,‘嗤嗤’的跑了气。

    “但我的路上有打劫的强盗……还有路过的豺狼虎豹。”男生叹了口气。

    先生板着脸,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戒尺,把他脑袋敲了三下:

    “每个行在‘道’上的人,都免不了遇到强盗、虎豹、甚至伤痛、干渴、饥饿。比起其他人,你已经算是躺在马车上前进了。老子有言,‘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恒足矣’!”

    郑清抱着脑袋受教了。



    “先生,姚教授也是大巫师吧,为什么在他身上,我感受不到那种‘大’呢?”

    “如果学校的院长们拖着真身行走在校园里,恐怕整座布吉岛都会被他们压塌掉……你感受不到祂们的‘大’,一则真正的顶尖大巫师都可以完美控制自己的真身、道韵,使其不影响他人,显露在外的,自然朴实无华;二来,倘若有谁境界不稳,稍稍控制不住自身道韵,会选择让真身进入秘境。”

    “秘境?”

    “就是一座隐秘的小世界。正常情况下,大巫师进阶后,联盟会分配给祂们一座坐标隐秘的小世界,作为洞府,承载祂们的真身。有些作风稳健的巫师,最喜欢把真身藏在秘境里,炼几个化身在外与人打交道……黑巫师们喜欢炼制一种‘义身’,就是脱胎于化身。”

    对于‘义身’,郑清是有印象的。

    上学期冬狩的时候,就有四个黑暗议会的巫师支使义身闯入宥罪猎队的猎区,开辟出一个沙箱小世界。当时托马斯就提到过,义身不过是用魔法炼成的假身,本质上就是一堆炼金材料与魔法回路。

    想到冬狩,郑清自然也回忆起当时那个有六根手指的巨大手掌,想到黄花狸巨大的猫爪,许多原先盘旋在心底的疑惑也得到了解答。

    “世界太危险,谨慎点确实不错。”年轻公费生赞叹的点点头。

    他也想早点达到那种境界,真身藏在秘境里,躺在沙发上喝着冰阔落、吃着炸鸡、玩游戏,遥控几个小号在外四处奔波,帮他写作业。

    这种事情,只是想想就感觉美滋滋的。

    而且成为大巫师后联盟竟然还包分配洞府。

    真是令人心生向往!!

    不过先生提及‘正常情况下’联盟会分配小世界,如果情况不正常,比如科尔玛学姐这种另辟蹊径进阶大巫师的呢?

    “先生,科尔玛学姐没有自己的秘境吗?”男巫急忙忙问道。

    “科尔玛同学的情况比较微妙。一方面,她不是通过正常路径突破大巫师境界,所以根基难免有些不够稳固。而且撒托古亚对她影响力很难估计……联盟不会在安全评估结束之前,就把珍贵的修炼资源交给她的。另一方面,科尔玛同学刚刚晋级,还没有真正踏足‘变大’的世界。她还有充足的时间积累……”

    “先生,巫师是怎么变大的?”郑清锲而不舍的追问着。这些问题涉及日后道途,虽眼下还用不上,但不影响男生高屋建瓴,提前做好规划,心中有底。

    先生也并不介意年轻公费生对自己的道途多一些理解。毕竟他身上挂着一道禁咒,谁也不能肯定现有规则对他的束缚力有多强:

    “大巫师的成长是一个水磨功夫……刚刚突破境界的大巫师,身上只带一丝‘大’的概念。然后巫师可以凭借这丝概念,不断完善自己的道路,加深自己的积累。许多大巫师的真身都是从心脏开始,一点点凝聚、慢慢成长起来的。但也有一些大巫师不走寻常路,会选择眼睛、大脑、甚至一只手、一块骨头开始凝聚真身。”

    “古代巫师呢?先生。”郑清想到既然先生已经简单介绍过‘大巫师’与‘传奇巫师’,索性将心底的好奇一并问出:“是不是只有年纪很大的巫师才能成为古代巫师?”

    “望文生义是世界上最容易走岔的路。”先生摇摇头,语重心长道:“任何时候,不论你的境界高低,在陌生领域看到陌生的概念,都要心存谨慎……绝对不能‘脑补’出‘自洽’而‘合理’的解释。那会让你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郑清躬身受教。

    先生这才回答他之前提出的问题:“诚然,巫师极老,可以称之为‘古代巫师’,但并不是只有年纪极大的巫师才能成就‘古代巫师’。”

    “‘师之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只要能够探访幽深的远古时代,超越维度的束缚,提炼出自己的时间长河,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古代巫师’……这些概念距离你还非常遥远,你不需要知道更多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郑清刚刚张开的嘴巴悄悄闭了回去。

    他原本还想再问问先生超过‘古代巫师’的那个境界有什么特征——但既然先生不欲多说,那他自然也不会铁着头问下去。

    “课外了解到此为止了,”先生一手按在男生的肩膀上:“你应该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之前的正课……而不是这些边角小料上。”

    郑清悄悄撇撇嘴。

    或许对先生而言,某些基础性的概念与认识更重要。

    但对郑清来说,先生随口讲的这点随堂小知识,比他的正课还有吸引力——就像小时候上数学课,数学老师捎带讲讲‘数学王子高斯’的快速求和故事,响应人数远远超过讲数学概念时一样。

    脑海中正飘过这些念头,先生便已再次带着男生穿越时空束缚。

    又是一次天旋地转的感觉。

    当郑清回过神,已经重新坐回原本那条红色长椅上了。

    两个人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张长椅似的。

    脚下还是那片红色的马赛克地砖,周围还是缭绕着起伏不定的白色雾气。先生也仍旧呆在他的身边。

    郑清怀里也还抱着刚刚来时先生塞给他的那个木头盒子。

    “打开盒子。”先生吩咐了一句。

    年轻巫师依言,老老实实打开盒子,里面静静的躺着两支符枪——银白色的柯尔特蟒蛇,以及哑光的雷明顿泵动式霰弹枪。

    男生惊喜的抬起眉毛。

    “它们怎么……”他想问为什么两支枪会在先生手中。

    “帮你修了修。”先生轻描淡写的解释道:“……学校技术有限,我索性都拿来,一起帮你处理了一下。”

    “我可以随便使用它们了吗?”郑清立刻意识到一个最大的问题:“使用血符弹也没关系吗?”

    先生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

    “只要你有能力。”他轻声回答道。

    郑清失望的叹口气。

    虽然不知道先生在自己的符枪上做了什么手脚,但很显然,他想象着挥舞着符枪与血符弹大杀四方的场景是不存在的。

    “给你个建议……”先生低着头,认真看向男生:“好好摸摸它们,熟悉它们的每一点构造,熟悉它们的气息,熟悉它们的味道……魔法最考验一个人的想象力。只要你的想象力足够强大,便是在虚无中缔造一座世界都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

    “……你已经有扳机了,我把枪也交给你。下一次,当你准备好的时候,你就能够扣动扳机,释放属于你的力量了。”



    403宿舍。

    黑暗中。

    郑清睁开双眼,直愣愣看着头顶帷帐堆积起的褶皱,双眼无神,视线仿佛落在了极遥远的地方。半晌,视线中才慢慢有了焦点。

    这一次从梦中醒来,他的脑海中多了一口箱子。

    与灰布袋里那几口箱子模样相似,只不过颜色的青灰色的,看上去有些古朴厚重。

    箱子里有两支符枪。

    郑清知道,这两支符枪或许不能让他释放真正的禁咒,却可以让他提前使用一点点‘禁咒的力量’——前提是,他能够将那两支枪从脑海中具现出来。

    用先生的话说,就是想象力足够强大,于虚无中勾勒出两支符枪最微小的细节。

    郑清估计完整具现符枪的难度,并不比通过注册巫师考核简单多少。

    或许,这也是一种平衡与秩序吧。

    他自嘲般想着,抬起手,举到面前。

    脑海中那口青灰色的箱子悄然开了一条缝隙,手心中魔力涌动,银色细线在黑暗中穿梭,凭空勾勒出柯尔特蟒蛇的虚影。

    只不过这道虚影显得有些脆弱,在郑清手中颤颤巍巍,似乎一捏就碎。而且这柄符枪上也没有扳机。

    先生说过,自己已经有扳机了。

    郑清只是略一思忖,便想到了那本被塞在灰布袋最深处的法书——先生曾经说过,那本书上抄录的咒语不是禁咒‘只是一个引导咒,是诱发出禁咒的扳机’。

    “难道要我把那本书塞进枪身上吗?怎么塞得进去……”

    男生咕哝着,手中略一用力,柯尔特蟒蛇的虚影便砰然而碎,化作银光点点。

    不出所料。

    年轻巫师深深的叹了口气,翻个身,将脑海里的箱子与灰布袋里的法书统统丢到脑后,眨眼便重新陷入沉沉的睡梦中去了。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

    ……

    隔天便是第十二周的周末。

    早上起床,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在飞苑做早课的时候,郑清一边打着‘不拳’,一边闭着眼琢磨今天的行程安排。小狐狸躺在树下的大青石上,百无聊赖的玩着自己的尾巴。

    好消息是,昨天晚上的临时课程后,先生并未给郑清留课后作业——对于临近期末课业繁重的年轻巫师而言,没有比这更贴心的安排了。

    坏消息则是他今天依旧很忙,没有时间陪小狐狸玩耍。

    除了写其他科目的作业之外,郑清今天下午要去蒙特利亚教授的实验室打工,晚上还要参加校工委的夜间巡逻。

    已经三个星期请假旷工,郑清这一次回到蒙特利亚教授的实验室时颇有点灰溜溜的感觉,仿佛每个与他打招呼的面孔都带着几分调侃与坏笑。

    但事实证明,那只是年轻公费生的错觉。

    蒙特利亚教授对于某位临时助理缺席三周毫无感觉,分配工作、指导实验,一如既往。郑清战战兢兢一下午,最终发现自己的不安只是自己抬举自己。

    或许在先生眼中,他是一枚‘秩序’的种子,未来拥有无限的可能。但是在学校大部分教授——或者精确到蒙特利亚教授——眼中,郑清同学只不过是一位拿着其他大巫师开具的介绍信,来他实验室蹭经验、顺便做身体检查的年轻巫师罢了。

    充其量,这位年轻巫师有公费生的头衔,拿过黄铜梅林勋章,在《魔杖》的年度排名中挤占了一个大阿卡纳的位置。

    但对一位第一大学的教授而言,这些虚名都不过是累赘。

    完全没有一个精巧的魔法实验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认识到这一点后,郑清晚上参加临钟湖夜间巡逻时,心情就平和了许多——果不其然,分配任务的老校工并没有在乎某位年轻巫师几次三番调休。

    这两次遭遇让郑清有了一点点落差感。

    前一晚上,他还陪着先生跨越新旧世界的界限,感受大巫师的威能。后一个晚上,他就陪着一群不到注册巫师境界的年轻巫师,听他们唠叨学校里发生的‘大事’。还不能把自己的大秘密向伙伴们诉说。

    锦衣夜行,不外乎如此。

    因为这份不能明说的烦闷,郑清在舍友们讨论的时候更多充当了听众的角色,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为小精灵们更换清凉符的工作上了。

    时值夏初,小精灵的纸屋比冬天闷热了许多,原本挂在纸屋墙壁上的保暖符,也都需要一一取下换成通风换气的清凉符。

    这可是个考验耐心的工作。

    年轻公费生一边忙活着手边的工作,一边竖着耳朵听辛胖子大谈‘换届’的讲究。在这个过程中,肥猫团团一直竖着尾巴,在公费生身边走来走去,是不是用尾巴尖蹭一下郑清手中的清凉符,就差在脸上挂‘我也要’三个大字了。

    出于某种意义上‘同族之谊’,郑清翻出两张劣质的清凉符,折成纸星,拿红绳穿了挂在胖猫脖子上,终于将它打发了去。

    至于宿舍里另一个胖子,辛胖子正在谈论的‘换届’,则是学生会与社团联合会负责人的变更。准确说,就是现任雷哲与奥古斯都下野,新的雷哲与奥古斯都上任。

    整个周末,第一大学最大的新闻就是学校对上周末雷哲与奥古斯都毁掉半条街的处理方案。

    对于雷哲与奥古斯都毁掉半条街的最终处理方案,萧笑几乎猜到了全部——神圣意志与血友会平均分担了被毁坏街区的重建费用、包括雷哲与奥古斯都在内约三十名学生受到学校警告处分,但最严重的一名学生也不过是留校察看,这还是因为那名同学使用了一道巫师联盟许可范围之外的‘非法咒语’。

    除此之外,雷哲与奥古斯都也在五月初第一个周末,宣布了引咎辞职的声明。

    即便已经有了预期,这件事仍旧震动了整座大学。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即将接任这两个称号的人吸引了过去,走廊里、校园中,几乎每个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对于可能的人选,博彩机构开出了非常优厚的赔率,更吸引了大量话题。

    从某个角度来看,学校的处理不可谓不明智。

    最起码,包括鱼人部落闹事、郑清袭击瑟普拉诺、尼古拉斯剔血等之前的热点事件,都被眼下这件大事盖了过去。

    喜新厌旧,是舆论世界永恒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