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长廊位于临钟湖东南方向,距离郑清周六夜间巡逻的地段并不远。
站在亭中看远处,烟笼湖水月笼沙,给人平添几分寒意。
亭子左右并没有攀附着密密麻麻的藤蔓,也没有高大的乔木遮挡。隔着沉静的湖水,两位过客可以清楚的望见湖对岸那座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的小广场。
穿着各色袍子的巫师们兴高采烈的聚在一起,或者三五成群的举杯畅饮,或者男男女女两两成双;不时有喝高的巫师闯入场间,来一段灵魂的独舞;偶尔还能看见一道道魔法烟花从人群中缓缓升起,把夜空渲染的五彩缤纷。
湖畔的喧闹惊走了许多夜间觅食的水生动物,却也引来了更多的不速之客。
舞会上空盘旋着一群优雅的舞者,它们周身缭绕着蓝绿色的荧光,伴随着欢快的音乐鼓动翅膀,还不时引吭高歌,带动一大群不知名的鸟儿们齐声歌唱。
这是来自沉默森林深处的夜光雀,每当巫师们举办舞会的时候,这些滑头的大鸟们总是不请自来,蹭吃蹭喝。不过,它们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的羽毛与优美动听的歌喉总能让主人们按下火气,展颜开怀。
除了这些助兴的演员外,舞会还有许多沉默的观众。
比如挂在枝头,吮着青虫肥美汁液,双眼迷离的树精子们;或者只有脑袋露出水面,怒气冲冲却又无可奈何的鱼人们。
当然,舞会的观众也包括正站在湖对岸环湖长廊的凉亭中,闲聊的两名巫师。
邓小剑仍在慢悠悠的向郑清解读‘裁决猎队’的来历。
“……那是‘意志’最为艰难的一段时间。”
“只不过,虽然社团内部派系林立,不同理念之间斗争尖锐,但所有人都在想法设法,试图让这个古老的组织重新焕发生机,找寻回曾经的荣耀。”
“比如有顽固派,坚持‘意志’的传统五百年不动摇,任何试图变法的行为都是异端,在他们看来,只要社团按照最初的方针政策,重走一遍,一定能起死回生。”
“有顽固坚持的,自然就有试图改良的。与顽固派相比,改良者们认识到了随着世事变迁,原本‘沉闷的意志’已经无法承载当代巫师们的‘活跃的思想’,所以他们呼吁进行改良——从组织形式、晋升渠道、新人招募、甚至包括‘意志’的基本思想,都进行一定程度的变动,以更好适应时代需求。”
“除此之外,还有态度最为激烈的一派——他们认为‘真正的意志’已经死了,如果它想要浴火重生,就必须抛弃旧的一切,重头再来。”
“我猜最后胜利的一定是最后那些革命者们。”郑清终于忍不住,莽撞的下了一个结论。
邓小剑大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评价他的这番判断。
“……在大组织里就一件事不好办……你很难在一件事上征得大部分人的同意。大家也不可能专门在组织里开一个‘沙箱’,来实验你各种各样的想法。”
“既然谈不拢,那就只能掀桌子了。”
“改良者们、革命者们,那些坚持自己想法的人索性拉着各自的人手,脱离了‘意志’,成立了一个又一个新的社团,来验证他们各自的想法。”
“…那段时间很长,前前后后差不多有四五十年,陆陆续续从‘意志’中脱离后诞生的社团不下三十个,其中具有一流水平的社团就有不下五个。”
“‘裁决’就是在那个时候诞生的。”
“裁决曾经是一个社团?!”郑清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没错,秉承着‘公平需要裁决’‘平等需要衡量’的理念,从‘意志’中诞生了‘裁决’……也许因为这的确是一个正确的方向,裁决逐渐成长起来了。”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裁决’与其他四五个可以匹敌的社团并没有什么区别,都只不过是脱离‘意志’之后的产物……直到有一天,也是在校猎会上,裁决猎队击败了意志猎队,击败了四所院队,击败了第一大学的校队,夺取了那一年的‘学院杯’。”
“哇哦。”郑清发出含义不明的赞叹。
“也就是在那一年,那一任‘裁决’的首领,捡起了‘意志’曾经的传承——他拿下了‘雷哲’的称号。”说道这里,邓小剑停了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雷哲’不是一个在组织内部传承的称号吗?”郑清感到有点头晕。
“是,也不是。”邓小剑摇摇头,继续说道:“如果你在学校呆的时间长一点,就知道,‘雷哲’的传承隐藏在九有学院的某个角落……也许是一本书、一份考题,也许是一项任务,还有可能是一处秘境……但是只要任何一个九有学院的学生通过考验,都能获得‘雷哲’的称号。”
“正所谓‘雷哲人人做,明年轮到我’。”
“也就是说,即使一个不属于‘神圣意志’的人,也能拿到‘雷哲’的称号,成为‘神圣意志’的总boss?”郑清感到有点震惊。
“理论上是这样的。”邓小剑勉强点点头,但仍旧强调道:“只不过,很少有组织以外的人能够拿到这个称号。”
“裁决就是一个例外。”年轻的公费生嘟囔着。
“对,裁决就是一个例外。”邓小剑赞叹着,但立刻又摇了摇头:“但实际上,裁决的首领也是出身‘意志’,所以其实不算个例外……但最麻烦的并不是这个。”
“理论上说,裁决的首领拿到‘雷哲’称号之后,他们所在的社团才是真正的‘意志’……但显然‘意志’原本的首领与干部们并不这样认为。”
“理论是一回事,实践是另一回事。”
郑清点点头,深以为然。
“‘雷哲’与‘意志’同时出现在两个社团之中,整个学府都因此被闹得不可开交,两天一小闹,三天一大闹……不论是校工委还是教授联席会议的调解,都宣告失败……学校可以勒令学生们不得动手,却无法消弭学府中那道深刻的裂痕。”
“直到最后,这件事甚至惊动了校长。”
“校长?哪个校长?”郑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当然是那位无名的校长喽……他亲自下令,命令‘裁决’与‘意志’重新合并,并且为新意志选了个新名字——神圣意志。”
“简单,粗暴。”郑清点评道。
“但是很有效。起码合并之后,两边的人都捏着鼻子认了。”邓小剑耸耸肩:“为了纪念曾经存在过的‘裁决社团’,雷哲选择将神圣意志的猎队更名为‘裁决’……学校也默许了这件事。”
“这就是‘神圣意志’的猎队被称为‘裁决’的原因。”蓝袍巫师长吁了一口气,结束了这段复杂的故事。
故事虽然讲完了,但却带给郑清更多的好奇。
蓝袍巫师也并不介意充当一位公费生的先生。
两个人离开凉亭,继续未走完的旅途,边走边聊。
“当时从‘意志’分出去的那四五个一流社团现在还存在吗?”郑清对于那些为了追求理想而用于开拓的人报以很高的敬意。
他甚至暗自思忖,要不要抽时间去拜访一二。
但邓小剑的回答令他大失所望。
“早没了……那些人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离开‘意志’,只是不忿罢了。所以当年校长重新组建‘神圣意志’的时候,那些社团就顺坡下驴,跟着‘裁决’一起重新合并进去了。”
“‘意志’里有什么?能让他们放弃各自的独立性,放弃自由?!”郑清对那些社团的追求大为不解。
“你真的是一个九有学院的学生吗?”蓝袍巫师狐疑的瞅了他一眼:“只有阿尔法的那些伪君子们才整天把‘自由’‘正义’挂在嘴边……难道脱离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就能找到真正的自由吗?”
“我只是对‘意志’代表的含义比较好奇……”
“你一个九有人都不知道,你问我?”邓小剑指着自己鼻子,一脸诧异:“我看上去像是‘意志’的龙头老大吗?”
郑清干笑两声,顿了顿,换了一个问题继续问道:“那你知道‘雷哲’的考核地点在哪里吗?”
“我再重复一遍!看我口型……”邓小剑伸出大拇指,戳着自己的嘴巴,强调道:“我……不……是……九……有……学……院……的……人!”
“但你是‘神圣意志’的人呐。”郑清嘀咕着,看到蓝袍巫师不善的眼神之后,立刻闭上了嘴巴。
没有了公费生的聒噪,长廊里顿时安静了许多,只余两人踢踏的脚步声,伴随那些攀附在藤蔓间的鸣虫低吟浅唱。
长廊的长度终究有限。
两人作为不同学院的学生,最终要在一个岔路口分道扬镳。
“回去后尽快找你们姚院长讨要一份集中训练的手条,这样我跟岚子也好帮你说话。”临走前,邓小剑再三叮嘱着:“如果姚院长那边不好说话,其他教授的手条也可以……”
“最后一个问题!”年轻的公费生举起手,一脸真诚:“临走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快说!”邓小剑长叹一口气。
“我记得你之前说,有一段时间,原本的‘意志’曾经被第一大学全校的学生们都认可过,对吧。”郑清首先明确了问题的前提。
邓小剑飞快的点着头,示意他速度快点。
年轻的公费生顿时笃定了许多:“那就奇怪了……既然大家都认可了九有学院的‘意志’,为什么其他三所学院依旧存在?我的意思是,当年大家都认可的时候,九有学院为什么不统一整个第一大学?”
蓝袍巫师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没看出,你还有脑子……终于问了一个稍微有点意思的问题。”邓小剑的这个评价让郑清的嘴角抽了抽。
但他最终没有开口,而是老老实实听学长的回答。
“但不得不说,你还是有些年轻啊。”蓝袍巫师晃着脑袋,摇摇头,对于公费生的天真显然有点担忧:
“学无朋党,帝王思想;学校没院,千奇百怪……学生们认可了,并不代表学院也认可!这一点非常重要!”
“要知道,每座学院背后都代表了巫师联盟中数十位大巫师的态度,代表了巫师世界不同派别巫师的信念,代表了各自漫长深厚的底蕴与历史……如果仅仅因为一些年轻人不成熟的想法,就把这些学院废除,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一直以为大学是学生们的大学。”郑清感到有点失落。
“学校自然是学生的学校……但学校同时也是校工们的学校,是教授们的学校,是巫师联盟的学校。学生可以以自我为中心考虑问题,但学校决计不能这样的。”
说罢,邓小剑摆着手,扬长而去,夜风中传来他隐约的低语:“图样图森破,有时乃义务啊……”
……
……
年轻的公费生踏着月色,咀嚼着今晚的收获,怅然的向宿舍山走去。
在路过那两排落叶悬铃木间的林荫路时,他的脚步顿了顿。
因为这条路的尽头就是临钟湖畔的小广场。
猎月开启之后的第一场舞会现在就在那里举行。
如果现在去,也许还能凑一点末场的热闹——他其实也很想近距离看看那些翩跹的夜光雀,听一听现场欢快的音乐,欣赏一番年轻女巫们优美的身段。
但沉吟再三,他最终放弃了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
大丈夫,萌大奶…不…应该是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不去,就一定不能去。
重新坚定信心的公费生恋恋不舍的瞟着林荫路的尽头隐约闪烁的几许光彩,磨磨蹭蹭的继续自己的归途。
但没走几步,他再一次停下了脚步。
然后他回过头,狐疑的向身后看了一眼。
“怎么像波塞冬的声音。”郑清眉毛拧成一团,侧耳倾听夜色中隐约传来的声音:“难道是听错了?它现在应该不应该在宠物们的园子里睡觉吗?”
虽然第一大学并不禁止学生们携带自己的宠物,但包括学府、阿尔法堡在内的各所学院则明令禁止这些宠物随意在学校内四处乱蹿。
想要带着宠物四处溜达,除了要遵守时间限制之外,还需要填写一大堆表格,以及数百字的申请书。
因此很少有人愿意折腾这些麻烦事——毕竟那些小主子跟它们的伙伴就能玩儿的很愉快,完全不需要他们这些笨手笨脚的两足兽仆人。
“一定是听错了……”郑清自言自语的回过头,摇着头继续向回走。
但没走多远,他再一次停下了脚步。
这一次,他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声音。
“波塞冬?”他试着轻叫了几声:“波塞冬?冬冬?波波?”
回答他的,一串急促而又熟悉的‘吱吱’声。
眨眼间,一道蓝白色的身影变成林子里蹿了出来,嗖的一下跳进了公费生的怀里。
“诶呦我去!”年轻的公费生被撞了一个趔趄,顿时抱怨起来:“轻着点,差点把我撞倒!你家主子已经不年轻了……对了,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是看我的学分多,所以想帮我扣几分吗?”
小狐狸顺着袍子攀援而上,两条毛茸茸的前腿抱住郑清的脖子,深处粉嫩的小舌头飞快的舔了舔他的脸颊。
“啧……从哪里学的这些坏毛病!”郑清笑眯眯的撸了两把狐狸蓬松的大尾巴,立刻把刚刚的问题抛到九霄云外。
“吱吱……吱吱吱……吱吱!”
“啥?”郑清瞪大眼睛:“刚刚有个小姐姐教你的?”
詹雨辰皱着眉,用鸡毛掸子把一条滑腻腻的大蛇从大青石上挑开。
大蛇吐着信子,目光不善的盯了年轻男巫几分钟,最终摇头摆尾的滑入了草丛深处离开了。
詹雨辰晃着脑袋,叹了一口气。
虽然身为一名男巫,但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种阴森森的长虫作为宠物,而且他还听说这条大蛇的主人是一位小姑娘。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他咕哝着,把怀里的鹿皮毯子铺到这块大青石上,然后在毯子旁边摆了一小碟油炸花生米,以及一小壶琥珀光——值夜的时候,喝两口醇厚的琥珀光,浑身暖洋洋的,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詹雨辰是九有学院大三的学生。
在大部分大三学生都因为校猎会的缘故忙的脚不沾地之时,詹雨辰能优哉游哉的躺在月下喝小酒,得益于他另外一个众所周知的身份——第一大学宠物苑的值守。
原本这件事是由校工委的人负责的。
但十多年前,不知为什么,教授联席会议以‘动物伙伴对年轻巫师学习有积极影响’为由,将宠物苑的部分管理权限划归第一大学的学生会管理,只余下‘洒扫’‘规整’‘喂养’‘清洁’等粗使工作,仍旧交由校工们负责。
当然,因为是学生的缘故,值守无需全天候在这里看守,也无需每日点卯签到,只需每周在苑里呆上一段时间便可以了,余下的事依旧交付校工。
即便如此,在许多贵族巫师看来,‘值守’依然不算什么光彩的身份,就仿佛与‘洒扫’‘看门’之类的工作一样,都是仆人们的活计。
为了平衡这种微妙的落差,第一大学的学生会特意在学生会主席之下特设了一个‘巫师伙伴管理委员’,职级与其他几位学生会的副主席相等,只不过没有下属,无需操心学生会其他事宜,而是日常担任宠物苑值守。
“啧,湖那边今天一定很热闹。”詹雨辰伸了一个懒腰,半躺在这块斜斜的大青石上,对着半空中那轮明月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干杯……祝大家舞会玩儿的愉快!”
亘古长存的明月自然不屑于理会地面某位尘埃般的小巫师。
她依旧安静的悬挂在天边,洒下清凉的月华。
宠物苑的值守大人一边嚼着花生米,不时兹一口小酒,懒洋洋的瞅着四周那些在草地间撒欢儿的小动物们,感觉人生惬意不过如此。
酒过三巡,花生米还剩几粒。
值守同学瞅了一眼计时器,估摸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然后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举起手中的法书,在半空中抖的‘哗啦哗啦’作响,腾起一片柔和的亮光:
“点卯啦……”
懒洋洋的声音仿佛要催人入睡似的,却奇迹般的把那群四处乱跑的小动物们都召了过来。
詹雨辰坐直了身子,熟练的吩咐道:
“老规矩,公左母右,不确定的站中间……点完名的就可以回窝了,精美的口粮与暖和的小窝正等着你们呐!快点快点,麻利的,我还要回去赶个觉……”
话音未落,苑里的小动物们已经整整齐齐的站成一团,而且还按照高低大小排着队伍。
这令值守大人甚是满意。
“胡利亚尼猪‘奔奔’…特征明确,身体健康,过。”
一头小花猪哼唧着,飞快的跑向它的猪窝。
“獒犬‘大壮’……铁包金,身体健康,过。”
一头大狗慢吞吞的跟在小猪身后,向宠物苑深处走去。
……
点完名,大部分宠物都按照詹雨辰先前的指引,回了各自的小窝。但仍旧有几只小动物徘徊在周围,迟迟不肯离去。
宠物苑的值守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花貂,一条毛毛虫,一头老枭,还有一只红腹锦鸡。
“咕咕,咕咕咕咕…”那只红腹锦鸡对着詹雨辰就是一顿乱叫,让酒意上涌的值守一阵头大。
原来,按照宠物苑的规矩,入夜之后,苑里的宠物们便可以分批次出去,在校园里溜达一阵子。
这锦鸡花貂最是喜欢四处乱逛,每天这个时候都最积极了——天知道一只毛毛虫为什么喜欢四处乱拱。
“今天不行,”詹雨辰连连摆手,非常明确的拒绝道:“今天校猎会开幕式,临钟湖那边还在开舞会……学府来了许多陌生人……如果你们现在出去,怕是会被人捉了去吃炖肉…”
这番恐吓连那只毛毛虫都吓不住。
毛毛虫努力蠕动着,一会儿在草叶上摆出S形,一会儿在草叶上扭出B形。
“嘎嘎……”老枭也声音嘶哑的抗议着。
“它们不一样,”詹雨辰连连摆手,辩解道:“那几只小狐狸是被苏家的人借走了,有院长的手条……只要你们能搞到某位教授的字条,我就放你们出去耍个痛快!”
这显然是在为难宠物嘛!
貂虫枭鸡没有手条,只能继续锲而不舍的骚扰宠物苑的值守。
但值守大人的态度非常坚决,貂虫枭鸡折腾了半天,仍旧没有拿到外出许可,最终只能愤愤然离开。
临走前,红腹锦鸡假装无意的在詹雨辰的脚边丢了一泡鸡粪,而那只花貂则毫不客气的用爪子在他的鹿皮毯子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
“真不是人干的事情……”詹雨辰苦笑着,翻动法书,清理掉身边那点肮脏。
理论上,不论是‘值守’还是那劳什子‘委员’,实际上都只负责一件事:管理第一大学宠物苑里的那些小祖宗们,并且防止它们随意溜进未经允许的区域。
但实际工作中,詹雨辰发现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经常有某些贵族子弟,拿着家里长辈的手条,在他值班的时候大剌剌闯进苑里,想要随随便便带走他们的伙伴——这种时候,就非常考验值守的‘能力’了。
大部分时候,这位来自九有学院的值守都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减少那些世家子弟的手续,但无论如何,该走的程序必须一丝不苟的完成,毕竟这关系到他的学分奖励与期末考评。
就像今天傍晚时分,詹雨辰遇到了的那件棘手事一样。
几个明显不是第一大学学生的女巫,带着院长的手条,声称要从宠物苑里借几只小狐狸用一阵子。
詹雨辰能够判断出这几名女巫不是第一大学的学生,原因非常简单。
因为她们身上并没有穿四色院服或者灰色及黑色的袍子,而是穿着一身黑白分明的女仆装——如果是第一大学的学生在校内穿这种奇装异服,被纠察队捉住是要扣学分的。
尤其是当其中一位女巫转头与同伴说话时,宠物苑的值守愈发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因为他看到了两个‘耳朵’。
两个长在头顶,对于正常巫师来说,绝对不可能有的‘耳朵’。
那位女巫在头上带了一个发箍,束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当她转头的时候,两个毛茸茸的尖耳朵从发箍与发丝的缝隙间冒了出来,不时轻抖一下,四下里转动着,向面前的男巫证明它们并不是装饰品。
身为第一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詹雨辰虽不能说博文广知,却也可以称得上是见多识广。
在巫师世界,具备人形却仍旧有某些‘兽’的特质,能够使用语言自然交流的生物,除了成气候的妖魔,便只有那些月下生物了。
这里是第一大学九有学府深处,妖魔们自然不会不长眼的前来送死——就算有某头打算轻声的大妖魔来到第一大学,应该也不会选择在宠物苑这种奇怪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
既然不是妖魔,那么对面这几位女巫只可能来自某个月下生物的家族。
不论是吸血鬼,亦或是僵尸、幽灵,都没有这种毛茸茸的尖耳朵——只有诸如狼人、狐人以及其他更小的犬科家族才有可能具备这种特征。
再加上对面这些女巫蛾眉皓齿、仪态端庄,显然受过大家族的规矩,其出身自然不言而喻了。
思绪万千,不过弹指一瞬间。
詹雨辰定下神后,不由好奇问道:“你们想借几只狐狸?你们就……借狐狸做什么用?”
他险些说成,你们就是一群狐狸,还要借什么狐狸!
对面几位狐女看上去并不擅长读心术,所以没有捕捉到红袍值守心底的腹诽。
因此,为首的狐女只是浅浅一笑,上前施礼道:“今晚舞会小姐命我等参加,因此需要几个小家伙帮忙伴舞……有劳同学了。”
一席话虽文绉绉略显古怪,却让人听了异常舒服。
詹雨辰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不是我不愿意出借。”他强调着,对于几位狐女的要求感到万分棘手:“只不过苑里的小家伙们都是有主人的,我只是帮忙照看,并没有随意差遣它们的权力……”
“它…它们只是巫师的伙伴!又…又不是巫师的奴隶!”站在后面的一个身材矮小的狐女探出一个脑袋,攥着拳头,脸色涨红,显得非常气愤:“难道你们这里是黑狱吗?!”
黑狱是巫师关押妖魔的监狱。
宠物苑与那种地方自然谈不上什么瓜葛。
只不过这个类比用词实在是有些激烈。
但当红袍男巫诧异的看向她的时候,这个小狐女却立刻把脑袋缩了回去,显然刚刚的勇气已经被用光了。
“苏芽!”为首的狐女回过头,严厉的看了那个小狐女一眼。
小狐女的头上的两个耳朵立刻耷拉了下来。
其他几位狐女立刻拥上前,凑到为首狐女边,开始窃窃私语着什么。
詹雨辰并没有参与狐女们的内部事务,但当他听到‘苏芽’这个名字后,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果不出所料的神色。
青丘苏氏,月下议会五大上族之一,能让仆人拥有如此气质,自然也是可以令人理解的事情了。
思虑至此,他忽然又想起前段时间从新生中流传出的那道谣言,想到刚刚那位狐女提到的‘小姐’二字,呼吸顿时急促了几分。
青丘苏氏的直系嫡裔不多,能被她们称为‘小姐’,而且恰好在校猎会期间来到第一大学的人,极有可能是那位巫师界的第一大美女苏施君。
詹雨辰觉得自己嗓子有点发紧。
但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对面的狐女们便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
“我们有姚教授签署的同意书,”为首的狐女从袖中抽出一道手书,递给宠物苑的值守大人:“他同意我们来的……我记得他是你的院长。”
最后一点不需要你提醒。
詹雨辰吐口气,接过那道手书,翻开瞅了瞅。
“既然这样,”宠物苑的值守心念电转,不再犹豫,点点头说道:“有姚院长的手书,我可以允许几只小狐狸今天提前出苑放风,多溜达一阵子……至于它们愿不愿意跟着你们走,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
几位狐女几乎同时点头同意了这个方案。
詹雨辰翻开手中的花名册,勾了几笔,嘴里念叨道:“我先看看今天有那几个小家伙能出门……”
“嗯,九喇嘛,最近比较乖巧,没有乱咬东西,可以让它出去溜达一圈,以资鼓励……”
“玉藻前,虽然上午刚刚打了几只小狗,但它们冒犯在前……也允许出门。”
“波塞冬,一贯乖巧,可以出去。”
“十四娘,最近一直赖在家里,这可不行,她也得出去……”
“庞庞公主,中午吃的太多,恰好可以去舞会消消食……”
“玉面,唔,她今天没有跟那头野牛混在一起,真乖,也可以出去。”
一边碎碎念着,值守大人一边在花名册上勾勾画画,很快便确认了今天放风的几只小狐狸。
当他用法书召唤这些小动物的时候,一名狐女终于按捺不住,低声抱怨道:“……这都是些什么名字!”
显然,她感到这些小狐狸‘所托非人’,取名字都这么不上心。
“这些名字很有趣啊,承载着它们主人殷切的期望,说不定就能破茧化蝶呢。”詹雨辰回过头,笑眯眯的看着她,解释道:“也许你觉得这些名字有点随意,或者说不够尊敬……但这里是第一大学,我们只需要尊敬知识……况且这些也不是真名,不需要太忌讳。”
“不是真名就可以随意了吗?!”那个名叫苏芽的小狐女怒气冲冲的瞪了值守一眼,脑袋上的头发一炸,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耳朵。
詹雨辰干笑两声,闭上了嘴巴。
他刚刚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的是一群狐女。
在这些狐女面前用随意的口吻谈论某些她们非常尊敬的‘名讳’,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行为。
旧时的巫师在作法时,总喜欢于咒文末尾添上一句‘急急如律令’,意思是见咒如命,立地生验。
现代巫师虽然已经不在念咒的时候使用这种粗暴直白的咒语,但却并没有彻底放弃这种行之有效的咒式,而是将其烙印在法书之中,为录入书中的每一道咒语加持‘如律令’的效果。
几名狐女仆对于这些生僻的巫师知识自然不甚了了。
但并不妨碍她们感受到面前这名第一大学男巫施法的迅捷。
詹雨辰翻动法书,嘴唇微动,法书浮起的淡青色光晕倏然没入宠物苑深处,似乎只是眨眼间,便又化作了道道流光,裹了一只只小狐狸飞了回来。
“一,二,三,四,五,六,”红袍值守顺着那些小脑袋一个个数了过去,然后点点头,在花名册上勾了它们的名字。
小狐狸们排成一排,乖乖的蹲坐在值守脚边,竖着耳朵,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不远处几位陌生客人。
虽然不认识狐女们的气息,但它们天然感受到了一股亲切,这让小家伙们稍稍放松了一些。
有各别乖巧的,比如波塞冬,还甩了甩尾巴——因为它从园子里的一头哈士奇那里听说,甩尾巴能给陌生人好感。
“它真的是只狐狸么?”一名狐女指着波塞冬,悄悄跟另一位同伴咬着耳朵:“谁家的狐狸这么摇尾巴啊。”
“但是看着像一只狐狸啊,”她的同伴似乎也有的迷茫:“或许不是纯血的缘故?蓝白色的皮毛……很少见呐。”
“它的血脉应该很纯净。”名叫苏芽的小狐女这时也凑了过来,叽叽喳喳的说道:“我能感觉到它身上那股很熟悉的气息……至于摇尾巴,也许是因为它小时候被家长抛弃了,然后被某只大狗养大,所以染了这个坏毛病。”
不得不说,这个猜测已经非常接近事实了。
宠物苑的值守同学自然不会在意狐女们之间的窃窃私语与胡乱猜测,他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提醒在座的诸位。
“虽然有姚院长的手书,但你们自由活动的时间只截止到舞会结束!”詹雨辰看着面前这排小狐狸,非常郑重的警告道:“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你们……如果有谁回来晚了,那么接下来一周都不要想着出去放风了。”
小狐狸们立刻抬头挺胸,吱吱唧唧的答应了下来。
詹雨辰撇撇嘴,并没有搭理这些态度良好的小混蛋——对于它们来说,扭头就忘的天赋的与生俱来的,前腿答应的事情,经常一甩尾巴就不认了。
他这番话是说给几位狐女听的。
为首的狐女显然有颗七窍玲珑心,立刻领会了值守生话语中的深意。
她微微一笑,谢道:“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至于这些小家伙,我们会监督它们乖乖回来的。”
詹雨辰满意的点点头,暗自夸赞狐女的机敏。
“就算它们被妖怪捉走了,我也会把它带回来的。”那名叫苏芽的小狐女也举起手,一脸郑重其事的保证:“……这是我拼了命发下的誓言!”
红袍值守生呆呆的看了她一眼。
作为一名大三老生,他与中学二年级的年轻人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深刻的代沟,所以很难get到小狐女话中的槽点。
为首的狐女脸色微红。
“少看一点漫画书!”她回头轻叱一声,继而吩咐众人:“一人抱一只……舞会快开始了,我们要加快一点速度。”
一群狐女立刻莺莺燕燕的围了上去,挑选自己中意的小狐狸。
苏芽因为个头比较矮,落在了后面。
当她挤进人群后,原本一排六只的小狐狸,只剩下那只背生淡蓝色水纹的白狐了。
“它叫波塞冬,是一名九有学院公费生的伙伴,还不到一岁……”詹雨辰在一旁好心的解释了一下:“它平时很乖的,你带着它完全不需要费心。”
波塞冬似乎听懂了值守生的夸奖,立刻挺起胸膛,努力晃了晃尾巴。
“那就你吧,”小狐女叹口气,抱起白色的小狐狸,挠了挠它的下巴:“跟着我,你一定要乖乖的啊…”
波塞冬眯着眼,连连点头。
事实证明,小狐狸的表态轻如鸿毛——不,比鸿毛还要轻几分。
自从脱离宠物苑值守生的视线之后,波塞冬便像脱缰的野狗一样浪了起来。一会儿蹿进草坪,暴打出洞赏月的土拨鼠;一会儿凑到树根,像只狗一样的留下一滩领地的痕迹;拖拖拉拉来到舞会现场后,它又像是一个视察的大领主,绕着圈跟许多巫师挥手打起了招呼,顺便讨要舞会的礼物——看得出,认识它的巫师还不少。
相对于波塞冬的快活,小狐女则有种得心脏病的感觉。
她不得不拖着两条小短腿,跟在小狐狸身后,不断给它善后。
比如向那几只赏月的土拨鼠道歉,用魔法清洗树根下残留的骚气,以及向每位给小狐狸礼物的巫师道谢,然后还要帮波塞冬装好礼物。
勉勉强强撑到舞会下半场,狐女们的节目结束后,苏芽刚刚舒了一口气,这只小狐狸却仿佛突然在空气中嗅到了什么气息,从舞会现场一溜烟便跑掉了。
“蔓姐!”苏芽欲哭无泪的看向首席女仆:“我的小狐狸跑了……”
“跑了?!”名叫苏蔓的首席女仆顿时站起身来。
她的怀里抱着那只名叫九喇嘛的红狐狸。
听到小狐女的告状后,九喇嘛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直打跌。
苏芽扁扁嘴。
“跑哪里去了?”苏蔓安抚着怀里的红狐狸,追问道。
小狐女转过身,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顿时浮现出几丝迷茫的神色,举起的小手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首席女仆面前。
苏蔓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们答应那位红袍巫师,要把这些小狐狸都送回去的。”顿了顿,她安慰道:“但你也不要太着急,我们先在四周找找……实在不行,我们去找小姐帮忙……无论如何,总不能在别人家里失了礼数。”
但以学府之大,几名狐女完全没有办法彻底搜查。
她们只能绕着临钟湖,在附近的林中与草坪间碰碰运气。
不得不说,苏芽的运气很好。
她只是顺着那条林荫路,走到了尽头,便看到了小狐狸熟悉的身影。
“放下那只小狐狸!”
她立刻指着那个抱着小狐狸的身影,大叫一声。
波塞冬钻在郑清怀里,吱吱哇哇的叫着,大肆抱怨整天看不见人影儿的公费生,埋怨着宠物苑里的清汤寡水,愤愤不平的数落着平日里遇到的糟心事。
比如今天早上被九喇嘛的臭屁熏醒了,昨天上午打群架的时候对面的二狗子又使了阴招,还有前天苑里发的晚饭,被隔壁树上那三只松鼠偷去一小块西蓝花——虽然它也不喜欢吃蔬菜,但自己盘子里的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被人偷走呢?
况且那三只松鼠向来只吃坚果,它们来偷自己的西蓝花,纯属不怀好意!
郑清乐呵呵的听着小狐狸的抱怨,心情不知不觉舒畅多了,就连原本没能参加湖畔舞会的闷闷不乐,都跟着消散了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大学设立了什么对小动物有曾益的法阵,自从进入大学之后,每次见到这只小狐狸,都能感受到它在心智方面的飞快成长。
更通俗的理解是,小狐狸愈发妖孽了。
正当年轻的公费生津津有味的听着波塞冬的‘生活报告’时,身后传来的一声大叫把一人一狐都吓了一跳。
原本吱吱哇哇的小狐狸都不由闭上了嘴巴,脑袋从公费生的腋下钻出,探头探脑的看向不远处声音传来的地方。
郑清也跟着转过头,狐疑的看向悬铃木下那个矮小的身影。
……
苏芽很生气。
她觉得自己一把年纪都活到了狗身上——虽然从各种意义上来说,这种说法并没有大毛病,毕竟狐狸也属于犬科生命——但她竟然让一只一岁的小狐狸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这种事情传到大小姐耳朵里,自己还怎么做狐……
好在她运气不错,刚刚搜索出林荫路,就看的了那个‘拐跑’小狐狸的魂淡。
是的,拐跑。
在苏芽心底,这只小狐狸虽然有点皮,但是还蛮听话的。像刚刚那样不告而别,偷偷溜走的行为,在她带着它的这两个小时里,从来没有发生过!
所以,一定是某位心怀叵测的巫师,看上了自家小狐狸,使用了邪恶的魔法,把它拐跑了。
想到这里,苏芽愈发生气了。
“放下那只狐狸!”她气咻咻的伸出手,指着波塞冬,又向前走了两步。
对面那名披着红袍子的巫师似乎感到有些诧异,转过头,侧着脸,挑着眉,看着狐女仆,也向后退了两步。
在狐女与男巫旁边,有一株年纪很大的落叶悬铃木,枝干四面八方张开,笼罩了一大片空地。一群夜间觅食的灯火虫正攀在老树向下垂落的一条嫩枝上,惬意的吮吸着树汁,洒下一片乳白色的光辉。
狐女向前走了两步,男巫向后退了两步。
两人恰好都走进了这片光辉中。
原本隔着夜色,苏芽并没有看太清对面巫师张什么模样。但当他退入这片亮光中之后,小狐女不知发现了什么,脸色开始慢慢变白了。
……
郑清开始看的那个小女孩的时候,差点以为蒋玉还有一个表妹也来第一大学了。
但很快,他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这里用‘女孩’这个词,其实并不准确。
不论是她头上顶着的两个毛茸茸的尖耳朵,亦或是身后摇晃着的那根毛茸茸的大尾巴,都清楚的标明着她与普通巫师截然不同的身份。
更别说她还穿着一身黑白洋装,与学校里学生们的打扮截然不同。
应该是今天参加校猎会开幕式的某位客人吧,年轻的公费生若有所思,眨了眨眼睛。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发现对面那位小狐女的脸色有些发白——也许是树梢上那些灯火虫洒下的光有些太亮的缘故?
想到刚刚小狐女的说辞,郑清清了清嗓子,打算解释一下。
这里面可能有点误会。
但他一开口,对面那个小狐女就是一个哆嗦。
“妖…妖怪!!”苏芽伸出的手臂颤颤巍巍指着郑清。
“妖怪?妖怪!!”郑清勃然变色,立刻从怀里抽出法书,跳到悬铃木下,倚靠着树干向自己身后看去。
但他左张右望,身后除了一片沉沉的夜色,连一只夜猫子都看不见。
“妖怪在哪里?”他纳闷儿的回过头,看向小狐女。
却不料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神色惊恐的看向他。
“红,红眼睛的妖怪!!”小狐女牙齿打着架,说话也跟着磕磕巴巴了:“放,放开那只小狐狸……”
红眼睛的妖怪?
郑清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右眼。
自从上次临钟湖夜间巡逻与那头妖魔化的河童战斗之后,他的右眼就变成了红色。开始还仅仅是眼白上斑斑点点的红色血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血块不仅没有消失的迹象,反而像融化了一般,彻底赖在了郑清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也因此变成了‘近似妖魔’的模样——曾经有几天,学生们之间甚至还传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言论,只不过很快在学校的工作下消弭掉了。
经过校医院多次复查,郑清的右眼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所以医师们最终建议他保守治疗,让其自然化瘀。
再加上郑清右眼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以至于他几乎忘却了自己这只眼睛的异常。
直到遇到这个小狐女。
年轻的公费生咂咂嘴,感到有些烦恼。
似乎听到了郑清嘴里发出的怪音,小狐女显得愈发惊恐,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
然后她大着胆子小声说道:
“放…方下那只狐狸,我…我可以假装没…没看见你……”
郑清愣了愣,心底忽然升起几分恶趣味。
他抬起头,做出一副阴沉沉的模样。
“呵呵…暴露了呢…”他脸上露出阴恻恻的笑容,嘴里发出吸溜口水的声音,捏着嗓子哼哼唧唧道:“被发现了啊……原本只打算吃只小狐狸…吸溜……没想到还送了一个鲜嫩可口的小巫师……桀桀桀桀…好久没有吃过这么新鲜的血食了……真祖保佑…”
波塞冬原本趴在郑清怀里张望,这时似乎明白了什么,开始大声尖叫着,做出一副拼命挣扎却逃不出魔掌的模样。
这让公费生魔颜大悦。
到底是一家人,配合就是默契。
与心怀叵测的主狐俩相比,苏芽感到的,则是这个世界满满的恶意。
从小到大,她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在青丘山苏家老宅的深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的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作为苏家小姐的专属女仆,她每天唯一需要思考的事情,就是怎么打发下一天无聊的时间。
妖魔?黑暗?血腥?
这些传说中的词语只有族里藏书阁的禁书区才能看到。
更不要提直面一头妖魔的风险了。
苏芽对于这种传说中的邪恶生命唯一的认识,就是血红色的眼睛。
不止一位老嬷嬷告诉她,如果在外面看见红眼睛的家伙,即便是一只兔子,也要先跑为上——毕竟她不是族里那些司职战斗的猎手,能够一尾巴轰碎一座山头。
所以,当她在夜色中看到一个红眼睛的男巫时,从小到大妖魔故事里的恐怖记忆便如潮水般涌了出来,令她手足冰凉。
只不过她没有像老嬷嬷教导的那样撒腿就跑。
因为她从这所学校借了一只狐狸,一会儿还需要还回去。而现在,那只狐狸正在‘妖魔’的手中挣扎着,随时都有被吃掉的危险。
我也会被吃掉吧,小狐女悲伤的不能自已。
“放……放开那只狐狸。”她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指着对面的‘妖魔’,一副随时都会掉眼泪的模样。
她真的是一只狐狸么。
郑清停止了吸溜口水——他觉得对面的小狐女有点呆。
她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晕倒,两只耳朵僵硬的竖在脑袋上,身后的尾巴也炸起来,尾巴尖纤细蓬松的长毛在灯火虫的光辉下清晰可见。
“嘎嘎嘎嘎!”年轻的公费生猖狂的笑了两声,惊起一片在树冠里睡觉的鸟雀。这个笑声如此瘆人,以至于波塞冬真的打了几个寒颤。
“放了它,本座今晚吃什么啊……”郑清刻意把那只红色的眼睛亮在外面,阴森森的哼道:“饿了这么久,总要吃点东西垫垫肚皮啊……”
说着,他用力蹂躏了一番手中的小狐狸。
波塞冬继续配合的惨嚎了两声。
“哇……”
苏芽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哭声如此凄惨,仿佛遇到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伤心事。
嚎啕的哭声冲破夜色,将‘妖魔’桀桀的笑声与小狐狸吱哇的惨叫彻底压制了下去。
郑清立刻收敛了刚才浮夸的表演。
“别……别哭……”他手忙脚乱的冲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一把‘静心’‘安神’的符纸,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拍在了小狐女的身上,连声安慰道:“别哭,别哭……只是开个玩笑,不要这么认真好不啦…”
黄色的符纸在夜色中亮起丝丝红线,升起袅袅青烟。
魔法的力量很快让小狐女安静了下来。
郑清拍了拍胸口,重重吁了一口气,脑筋飞快的转了起来。
也许刚刚做的有点过分了?
年轻的公费生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狐狸,自我反省着。
波塞冬似乎也察觉到场间稍显尴尬的气氛,尾巴一卷,捂着脸,钻进郑清的怀里,重新装出一副乖宝宝的模样。
郑清抬起头,有些担心的瞟了小狐女一眼。
他必须想办法安抚这只小狐女,否则如果‘欺负幼女’的名声传出去,他妥妥会成为一个别人口中的人渣。
想到那些异样的目光,尖刻的评价,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然后立刻掏出一叠纸巾,一边帮小狐女抹掉脸上的泪水,一边飞快的解释道:
“刚刚只是开个玩笑……真的对不起,非常对不起,小的认打认罚,您说了算……”
“……而且,我真的不是妖魔……你瞧瞧,我眼睛是黑色的……”
说着,他用力闭上右眼,努力把那只完好的左眼亮出来,试图让小狐女更安心一点。
苏芽抽抽搭搭的看着他那只正常的左眼,似乎终于松了口气,原本僵挺的两只耳朵立刻瘫在了头发间,竖在身后的尾巴也软了下去。
“呶,波塞冬也给你……你想借多久都可以,我是它的主人,我说了算。”郑清看着事情似乎渐渐平息下去了,立刻又浇了一瓢水,把怀里的小狐狸塞进小狐女手中。
波塞冬似乎也知道俩人闯祸了,老老实实趴在小狐女的怀里,乖巧的甩着尾巴,伸出小粉舌,飞快的舔掉苏芽脸上残留的一点泪珠。
“你真的…嗝…真的不是妖怪?”小狐女打着嗝,忍不住又确认了一声。
郑清重重松了一口气。
“如假包换!”他从各个角度展示着自己健康的左眼,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让小狐女确认一番:“我右眼是有的淤血,所以看上去怪怪的…学校里大家都知道…真正的妖魔你一眼看上去会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它们的眼睛会给你一种血腥的刺激感。”
“但必须承认,你刚刚的举动是在是太勇敢了……如果你真的认为我是‘妖魔’,还能够勇敢的面对,这种‘大无畏’的精神许多真正的巫师都不具备。”
似乎‘妖魔’这个词重新带起小狐女某些不好的记忆,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郑清立刻闭上嘴,停止了刚刚的魔普,然后飞快的转移了话题:
“你是学校外面的吧,刚刚是去参加舞会吗?我今天晚上原本也打算去参加舞会的,但是有点其他的事情,所以耽误了……你为什么要找波塞冬呢?你叫什么名字?……认识一下,我叫郑清,是九有学院大一的新生,波塞冬是我的动物伙伴。”
一连串的解释与问题砸的小狐女晕头转向,但她也逐渐脱离了刚刚萎靡的状态。
郑清又悄悄松了口气。
“我,我叫苏芽……是跟着大小姐来第一大学观礼的。”
“……这只小狐狸是我跟蔓姐她们从一个红袍巫师那里借来的,因为舞会上要用……用完一定要还回去的,所以我必须找到它……”
心思单纯的人总能很快摆脱各种负面的情绪,苏芽在回答郑清问题的过程中,精神状态明显好转了许多。
这令年轻的公费生异常欣慰。
也许这件事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吧,他如此想到。
“不用还,不用还!”郑清豪爽的一挥手,笑眯眯的补充道:“喜欢就多玩儿一阵子,离开学校之前还回去就行……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去宠物苑那边说明一下。”
波塞冬用力打了一个响鼻。
郑清抱歉的瞟了它一眼。
“真的吗?”苏芽似乎已经完全从刚刚低落的情绪中走了出来,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哎呀呀,我家小姐如果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她最喜欢这些小家伙了!”
“小姐?”郑清乐呵呵的看着她,顺口问道:“你家小姐是谁?”
“苏施君啊。”苏芽用力挺了挺胸,满脸自豪:“全世界最漂亮、最美丽、最强大的女巫,也是我们青丘的骄傲……她现在已经是月下议会的上议员了!”
郑清嘴角抽了抽,忽然有种杀狐灭口的冲动。
好在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儿就被理智彻底压灭了。
但理智丝毫不能温暖他哇凉哇凉的心。
‘欺负幼女’变成‘欺负苏施君家幼女’,这件事的严重性已经彻底上升了数个级别。
如果说之前‘欺负幼女’只会令一些女巫会对自己不假辞色、大力抨击的话,现在他似乎已经看见一大波男巫挽起袖子,脸上露出残忍的微笑向他走来,想用某人痛苦的哀嚎向那位‘第一大美女’献殷勤了。
想到这里,年轻的公费生不由打了个寒颤。
“嗬嗬……青丘,苏氏…久仰久仰。”郑清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吭吭哧哧的说着客套话。
小狐女很容易就发现了他异常的表情。
“你看上去脸色很差,”苏芽看着男巫一脸崩坏的模样,担心的问道:“是眼睛里的病又复发了吗?”
“不,并没有。”年轻的公费生满脸死灰:“我只是刚刚意识到……需要尽快回宿舍,把我的遗书写完……”
“哦,那可真可怜。”小狐女叹口气:“我听嬷嬷说,写完遗书就要死了……真是件糟糕的事情……要不你晚点在写?等我把小狐狸还给你再写吧。”
郑清顿时有种泪流满面的感觉。
……
……
总的来说,在苏芽的眼睛里,‘波塞冬出逃事件’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小狐狸找到了,而且毫发无损;小狐狸的主人还允诺多借一段时间。虽然在此过程中,她遇到了一头‘妖魔’,但事实证明,那只是一个生病的学生。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证明了她的勇气!
苏芽对于自己在面对黑暗力量时的‘大无畏’精神非常满意——这个‘大无畏’精神是小狐狸的主人,也就是眼睛有毛病的那个大一新生送给她的。
能够被第一大学的学生这样夸奖,苏芽觉得非常兴奋。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找到自己的伙伴们,来分享自己的喜悦。
只不过,当苏蔓等其他狐女找到她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
那时,苏芽正抱着波塞冬,茫然的在临钟湖畔的小广场上打转,想要找到她的同伴。
因为舞会还没有结束,所以湖畔人潮涌动,个头矮小的她仿佛一滴没入大湖中的水珠,眨眼便被吞没不见了。
所幸舞会的组织者对青丘来的客人们非常热情,学生们很快便从人群中找到了迷失的小狐女。
在苏芽絮絮叨叨的解释了半天之后,苏蔓终于抓住了这件事的核心。
“也就是说,这只小狐狸刚刚溜走去找它的主人去了?”首席女仆盯着小狐女怀里乖巧的小狐狸,总觉道:“而那位主人也同意让我们帮忙照看它一段时间?”
苏芽用力点点头。
波塞冬也飞快的点着头,狐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
“照看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答应宠物苑的值守同学要将这些小狐狸一并还回去……不过,你刚刚说的‘妖魔’还有‘大无畏’精神是什么意思?”苏蔓已经确定了小狐狸的去向,但她显然还没理清苏芽刚刚颠三倒四的一席解释。
这令小狐女异常沮丧。
她皱着眉,试图重新组织一番语言。
“不要紧,”苏蔓叹口气,很快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说道:“狐狸交给苏花,她会送回去的,其他的事情,稍后你可以亲自向小姐解释一下……”
“小姐回来啦?”苏芽顿时变得兴高采烈起来,原本耷拉在身后的尾巴也不由自主的翘起来,抖了抖。
“咳咳,注意形象!”首席女仆忍不住叮嘱道。
……
……
苏芽是在一间办公室的外面见到自家小姐的。
办公室外的走廊又长又暗,廊壁两侧的挂像里都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人影儿,似乎所有的画像都不约而同的出门与它们的朋友们聚会去了。
办公室的门上,两位门神板着面孔,在五尺见方的画布上来回走动着,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回荡了很远。他们脚边的那条大猫还不时龇着牙,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门外站着的这排狐女仆。
这令苏芽愈发紧张。
好在这种压抑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办公室门很快打开了。
一个梳着大背头,脸色蜡黄,稍微有些驼背的黑袍巫师跟在一位披着红袍大氅的巫师身后走了出来。
“……那么,就多辛苦一下了。”那位黑袍巫师漆黑的小眼睛扫过门外的一排女仆,随即眯成一条缝,笑呵呵的补充道:“学校还是老样子,这段时间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说着,他粗糙的大手按了按苏芽的小脑袋,笑道:“……青丘的小精灵…在这座学府一直能够得到足够的礼遇。”
小狐女皱了皱鼻子,嗅到了一股浓重的烟草味,忍不住厌恶的躲开来。
“真的吗?”红袍巫师戴着帽兜,整副面孔都笼罩在帽兜的阴影中,语气有些揶揄:“如果我想去书山馆…”
“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管开口,哈哈…”黑袍巫师干笑一声,打断红袍巫师的话,立刻纠正了自己刚刚的用词。
“毫无诚意的说辞……跟以前一模一样。”红袍巫师嘁了一声,转身便向走廊外走去,悦耳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中,将这里压抑阴沉的气氛驱散的一干二净:“……那么,下周一早上,我会安排时间出来的…”
夜色如水。
四五道轻盈的身影悄无声息的穿梭在校园幽静的小径中。
为首的,是那位披着红色斗篷的女巫,苏芽一路小跑跟着她的身边,小嘴嘚吧嘚吧飞快的讲着今天的遭遇,不时还伸出手,四下里比划着:
“……那座宠物苑里超多的小动物,小姐你一定会喜欢的!有小猪、小狗、小猫、小兔,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鸟,还有白色的蝙蝠、红色的青蛙,哦,我还看见一条那么粗的大蛇,像一座塔一样一层一层盘起来,眯着眼睛睡觉!”
“……我们借的那些小狐狸,名字都超级威风!蔓姐姐的那只红色小狐狸叫九喇嘛,脾气很坏,总是咬人;花姐姐的那只白色狐狸叫玉藻前,有点蔫蔫的,一直在睡觉……还有我的,我那只狐狸叫波塞冬,海神的名字!它白色的皮毛上有许多蓝色的花纹,看上去特别像波浪……”
披着红斗篷的女巫猛然停了下来。
其他几位狐女仆几乎同一时间停了脚步,只有苏芽,因为没有料到这个‘急刹车’,踢踢踏踏向前跑了好几步才回过神来。
然后她在首席女仆恶狠狠的目光中,吐着舌头,一溜小跑回到了队伍中。
“波塞冬吗…”披着红斗篷的女巫默默重复着这个名字,轻轻一笑:“很强大的名字呢。”
“可惜跟了个病秧子的主人。”苏芽身后的大尾巴甩了甩,叹口气。
“病秧子?”红斗篷女巫显得有些惊讶:“你见到他了?”
“何止见到……我还差点把他打死!”苏芽用力挥了挥小拳头,气咻咻的把她与郑清之间的恩怨重复了一遍。
当然,其中的许多遣词语句都用了春秋笔法,显得委婉而含蓄了许多。
比如她遇到‘红眼睛的妖魔’后,小狐女着重强调自己临危不逃,坚持原则的行为;知道‘红眼睛只是淤血’之后,小狐女又反复强调着自己的大度与宽容。
但不论如何,她都对那名男巫恐吓小女孩的行为耿耿于怀,以至于每说三句话,总要绕回来抨击这件事一次。
“确实是非常恶劣的行为。”红斗篷女巫安慰的拍了拍苏芽的脑袋。
小狐女头顶两个毛茸茸的耳朵顿时舒服的趴了下去。
“确实很差劲。”苏芽眉开眼笑的点着头,继续自夸道:“但这件事也不是完全那么差劲……因为它证明了我大无畏的勇气!这是波塞冬的主人告诉我的……”
旁边传来首席女仆用力的咳嗽声。
苏芽呆了呆,回过头:“我有说错什么吗?”
苏蔓面无表情的瞅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时,披着红斗篷的女巫忽然抬起手,示意众人收声。
然后她侧着头,似乎在倾听什么。
“好像有人在唱歌?”苏芽小声嘀咕了一声。
苏蔓回过头,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小狐女吐吐舌头,缩了缩脑袋。
“小芽说的没错……”红斗篷的女巫轻轻一笑,抬起手,白皙纤细的手指微微抖动,在空气中弹了几下。
这一次,原本只是隐隐约约的歌声变的清晰了许多:
“有这么一个灵魂
它喜爱阳光与追逐
在每个灿烂的日子
它都会尖叫
尖叫在猎场上空
……
……”
“来了一个熟人啊。”披着红斗篷的女巫抬起头,轻声说道。
歌声戛然而止。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落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暗影。淡淡的轻尘在月光中起伏飘摇,折射出一点点璀璨的色彩。
这些闪烁的轻尘似乎听到了红斗篷女巫的说话声,在月光中飞快的旋转、凝聚在一起,渐渐汇出了一道泛着珍珠色光泽的人形虚影。
须臾间,便从月光中化出一位娇俏仙女,头绾朝云近香髻,鬓插挂珠白玉簪,身着广袖留仙裙,脚下是一朵珍珠色的祥云,怀里还抱着一只胖乎乎的垂耳兔。
“幽灵!”苏芽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巴。
“准确说,是幽灵公主,魂不渝。”红斗篷的女巫叹口气,向前走了一步。
血族、狐族、僵尸、狼人、幽灵并称为月下议会五大上位种族。相应的,这五大种族在月下议会中各自都有一张不可动摇的座椅——上议员之位。
现在占据这五张椅子的,是血族的米尔顿·卡伦公爵,狼人的威廉·塔波特王子,铜甲尸王公孙病,幽灵之子魂不语,以及狐族的苏施君。
魂不渝是魂不语的妹妹,在巫师联盟中有着‘幽灵公主’的称号。她此次作为幽灵族的代表出访第一大学,观礼‘学院杯’猎赛的开幕式。
而红斗篷的女巫,自然就是苏施君了。
“很荣幸见到您,巫师世界的大美女,尊贵的上议员阁下。”穿着宫装的幽灵提起裙摆,轻快的行着礼,声音显得空灵悦耳。
她怀里的兔子也抖着耳朵,站起身子,像模像样的打躬作揖。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东方口味的服饰了呢?”苏施君语气显得有些无奈:“我还是比较习惯你穿着那条克里诺林裙……”
“我哥哥让我代表他来第一大学参加这场开幕式,所以我想着穿着方面应该客随主便。”幽灵公主揪着怀里兔子的耳朵,疑惑道:“难道我学的不像吗?”
苏施君沉默了片刻,不予置评。
“魂不语为什么没有来?”她最终换了一个话题。
“还是因为黯蓝古堡那件事,”幽灵公主一边编着兔子耳朵,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议会里那些老家伙们想让他顶缸,他也不想就这么放弃……我哥说了,最近这几年是实验禁咒的最佳时间段,联盟的大部分力量被拖在新世界,学校的大部分力量都投进那座黑不见底的监狱……”
“咳咳!”苏施君的首席女仆不得不大声咳嗽着,打断了这位公主的话。
“嘁,有什么可以避讳的嘛,”幽灵公主嘴角一翘,目光飘向校园深处,忽然扬声喊道:“我也想有一道禁咒!”
夜色沉沉,默然不语。
幽灵公主的声音越过树梢后,便在月光中消弭殆尽了。
“这件事是联盟明令禁止的,不要给议会惹麻烦了。”红色斗篷下传来一声叹息。
“说说都不行嘛?!”魂不渝哼了一声,却也最终放弃了这个话题:“我看你刚刚跟米老头聊天去了……有没有什么需要我转达的事情?”
“不要叫他米老头,他会生气的。”苏施君无奈的笑了笑,沉吟片刻,慢慢说道:“……刚刚姚院长跟我聊的时候提到……如果岛上的不稳定因素继续增加,学校很有可能向月下议会发出‘征召令’,来弥补高端战力的不足……所以希望我们做好准备。”
“嘻嘻…”魂不渝莫名的笑了起来,周身的珍珠色的雾气也随之颤抖不已,她瞟了一眼身边的狐仙子,调侃道:“这种事情……不是正如你所愿么。”
苏施君嘴角微微勾起,垂首不语。
时间在忙碌时总是流逝的飞快。
尤其是当大家都忙碌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都被加速度了。
当开幕式的喧嚣还在耳边回荡的时候,日历已经不声不响的翻过两页,进入了开学第七周的周末。
与平日周六早上静谧的环境不同,猎月中的周六,从早到晚都显得非常热闹。
九有学院学生会的干事们满学府四处跑着,协调不同猎队、不同学院、乃至校外客人们之间不同的要求;社团联合会的干部们也整天整天的站在各自展台前,卖力的宣传各自的理念,希望能够在这个募捐旺季拿到更多的赞助;就连三号凉亭外的飞苑,这几天清晨也多了许多临阵磨枪、练习魔法的大一新生。
但郑清并没有陷入这种全民狂热之中。
自从周四晚上意外吓哭苏施君的女仆之后,九有学院的公费生同学难得消停了许多。除了上课之外,见天窝在宿舍里研究魔法典籍,甚至图书馆去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当然,他并没有向舍友们说明自己‘低调’的原因——因为他担心知道真相后,辛胖子会第一个冲上来,把他打晕后拖到那些来自青丘的客人们面前领赏。
郑清只是含糊的表示,伊莲娜交给他一些古代符箓,需要帮忙研读一番。
当然,这并不完全是托词。
吉普赛女巫的确交给郑清一些佶屈聱牙的符箓,让他帮忙解读一下。只不过那些符箓过于艰涩,即便拥有扎实的功底与书山馆众多藏书的支持,郑清解读的进度仍旧非常缓慢。
现在是中午时分。
郑清趴在书桌上小憩,胳膊下面摊开着一本曼昆的《符文构造原理》,脑袋前面还有一摞与符文有关的工具书,比如《古代符箓》《辞源》《符箓大全》等。
早上从飞苑做早课归来之后,他便一头扎进这些故纸堆里,直看的头昏昏沉沉,却始终找不到什么灵感。
“啪!”
一个巴掌重重的拍在郑清的胳膊上。
年轻的公费生在迷迷糊糊中皱了皱鼻子,隐约嗅到了一丝烟气。
“着火了?”他哼哼着,却一动也不想动。
“‘清心符’,你让我每隔半个小时给你拍一张的。”萧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但又像隔了千万里远,显得异常缥缈与不真实:“……研读古代符箓非常耗精神……你晚上不是还有巡逻任务吗……这么折腾下去,你不怕晚上巡逻的时候睡着了,掉进湖里吗?”
古代符箓……
晚上巡逻…
睡着…
郑清终于在混沌中揪住了一丝清明,挣扎着,睁开了一只眼睛。
距离视线不远,在他的大臂上,一张淡黄色的符纸正在缓慢的冒着青烟。隔着烟雾,书桌对面,萧笑正埋头笔记本中,写着他那永远也写不完的笔记。
阳台上的窗帘半掩着,暮秋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书桌上,让整间屋子都多了几分懒洋洋的气氛。橘猫团成一团,在阳光中打着呼噜。小精灵们七零八落的挂在它身上,似乎也睡着了。
宿舍里静悄悄的。
除了萧笑手中羽毛笔沙沙的写字声,便只有团团若隐若现的呼噜声了。
年轻的公费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搓搓脸,啪的一下坐起身来。
这个剧烈的动作让书桌‘咯吱’响了一声。团团的呼噜声戛然而止,它抖了抖胡子,甩了甩尾巴,嘴角威胁的咧了咧。
“他俩呢?一直没回来吗?”郑清抱歉的撸了两下肥猫,转头看向博士。
“你真的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萧笑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公费生。
然后他摘掉眼镜,揉了揉眼眶,摇着头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的说道:“……一个小时前你被‘清心符’唤醒的时候就问过这个问题了……”
“迪伦早上八点就回来的,现在估计正在棺材里做什么美梦呢。”
“至于辛胖子,早上九点钟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连纸鹤都没给飞一只。”
说着,萧笑摸出他的计时器,看了看时间,抱怨道:“我还叫他帮忙带午饭的……看情况,恐怕咱俩都要饿一阵子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鞺鞺鞳鞳的脚步声。
挂在天花板下的那块铜镜剧烈的抖动着,在门庭前投下一片黄澄澄的光晕。
宿舍门被轰然推开。
“诶呀呀,轻着点。”郑清抻着胳膊,一脸无奈的转过头,抱怨道:“房子都要被你震塌了!”
与此同时,书桌上传来团团愤怒的叫声,以及小精灵们杂乱的‘兮兮’声。
“雾草!”门口传来辛胖子气愤的声音:“砂时虫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把这块破镜子给拆掉!”
他又被那块铜镜晃晕了眼。
“我装镜子的时候,你还夸赞说‘它是世界上最灵敏的法器’呢。”迪伦的帐子里传来一个阴沉沉的声音——毕竟被人从睡梦中吵醒,是一种非常糟糕的体验。
胖子干笑两声,跳过了这个话题。
“铛铛铛铛!”胖子献宝一般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纸包,举高高,叫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午饭吗?”萧笑精神一震:“我早就饿了……”
辛胖子脸上的笑容像春雪一般飞快的消融了。
他骚了搔后脑勺,尴尬的看着书桌前两个眼巴巴的巫师,干笑道:“哈,这个,给忘了……我觉得你们可以让小精灵们帮忙去买午饭……”
“真是个绝妙的注意。”萧笑哼了一声。
魔法能力欠缺的绿色小精灵,并不适合做离宿主太远工作。比如外出买饭。因为她们很容易被路过的乌鸦或者松鼠打劫。
“饭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吃的……我这里有比吃饭更带劲的东西!”辛胖子摊开手,用力伸到书桌中央,展示着他的‘宝贝’。
郑清憋着气,竭力屏蔽掉胖子身上传来的浓郁汗气,眯着眼看向他的手心。
打开那个小纸包,辛胖子的手心里,放着两粒花生米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公费生眨眨眼。
萧笑仍旧把头埋在笔记本里,迪伦仍旧躲在帐子后面,似乎又睡着了。两个人都没有搭理胖子。
“种子!”辛胖子小心翼翼的用口型比划着,一脸神秘的微笑。
“种子?”郑清茫然瞅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我知道是种子,问题是,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种子……这个种子是干嘛的?你打算在宿舍里种药草?”
“种子?”萧笑扶了扶眼镜,抬起头来。
“……我也好像听见有人在谈‘种子’的事情。”迪伦打着哈欠的声音从帐子里响起,很快他那口大棺材盖子翻动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种子,有这么大吸引力?”郑清诧异的拨弄了一下胖子手心那两粒花生米,重复着自己的问题:“这是什么种子……”
“种子就是种子。”萧笑不知什么时候离开椅子,悄无声息的飘了过来,压低声音回答。
“就是能开花长草的种子。”迪伦也从帐子后面探出了脑袋。
郑清眯着眼逐一看了他们三人一遍,用古怪的语调问道:“劳驾谁能告诉我,这个种子长的是什么花草?”
“喇叭花与投影草。”萧博士最终大发慈悲,把答案告诉给了快要抓狂的年轻的公费生:“……这是一种历史非常悠久的魔法,可以把某段影像与声音浓缩在种子里,令巫师们回味那些曾经逝去的片段……”
郑清恍然。
辛胖子嘿嘿笑着,挤过桌子,从阳台拿来一个巴掌大小,青花瓷壁的花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