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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俟听到这话,亭内众人脸色皆有异变。使凶杀人,而且杀的乃是一地方镇之子,这样的指责,他们怎么敢强揽上身!哪怕只在家中内部流传,一旦背负此恶名,族人们之间也会日渐疏远,便如时下被孤立的王允之一样。

    尽管王允之气势凛然,积威甚重,面对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众人却不能任污名落在自己头上。

    王彪之当即便越众而出,对王允之正色道:“四兄果然作此想?那未免太小觑了我等兄弟!沈家狂悖武宗,清望不著,强求非分已令时人侧目怨视,单单物议沸腾,他家便承受不住!如此事态,我等何必要弄险为恶,强污自身!”

    王允之微微颔首,继而又说道:“叔虎所言在理,那依你之见,袭杀沈家子者该为何人指派?”

    王协笑语道:“四兄误会了,那袭杀沈家子之人早有言,他只是激于义愤,不能见沈氏欺世盗名,不知进退,强列帝婿备选之中,怒而杀人,并非旁人指派!”

    这王协年幼,性情也淳朴,因而并不多想。可是王彪之等人听到王允之的问话,却不免更深想一层,语带迟疑道:“四兄这么说,莫非怀疑是别家派凶杀人?闹市之中作此呼声,想要污蔑我家?”

    此言一出,当即便有人顿足叹息道:“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可恼那沈家子虚仁迂腐,竟将刺杀之人亲手纵走。如今凶徒已走脱,若有人要以此污蔑我家,该如何自辩?”

    王胡之目露沉吟之色,望着王允之问道:“四兄来此搜园,莫非那背后执事者竟还想对我家不利?何等人家敢为此奸恶之事?”

    王允之微笑着摇摇头:“我倒觉得那凶徒非是哪家指派,而确是激于义愤,想要手刃沈家子以为世除害!”

    “正反皆由你言,莫非只是戏耍我等?”

    众人早因王允之所言而忧心忡忡,却没想到他突然就转了口风,心内不免又羞又恼,面子上的客气都维持不住。

    王允之却不理众人略带愤慨目光,只是望着远方悠然道:“此人有古风壮义,激于义愤而要杀人,最终却有感于沈家子之高义,方知自己所闻沈家恶迹尽为污蔑。他之所以跳江而逃,并非贪生怕死,而是要追查何人心怀叵测,将一个雅量风度无双的郎君污蔑成人世之耻!”

    听到这话,当即便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只是还未及开口,脸色已经变得有些僵硬。

    王允之并不理这些已经略有色变的堂兄弟们,只是继续冷笑道:“此人仗义轻死,一旦查到是谁居心叵测污蔑沈家子,为报恩而死节,舍命将人搏杀!”

    众人听到这话,神色更加难看起来。时下建康城中针对沈家子越来越汹涌的恶评,自然也有他们推波助澜的原因在里面。哪怕并不刻意针对,只在寻常集会上闲谈几句,稍流露出一点对于吴兴沈氏的轻蔑,自有人大肆声张,对沈家子大加污蔑。

    “这么说,是沈家子故意纵走凶徒,留下这个隐患?”有人后知后觉问道,似是感觉到自身安全已受到威胁。

    见众人终于察觉到事态严重性,王允之才沉声道:“我奉太保之命,巡察金梁园。近来若无必要,诸位兄弟就待在府内不要外出,有备无患。若真有人要离府,一定要带足护卫,切勿轻慢惹咎于身,非但给自己招祸,还让我家清望受殃。届时即便不死,家法亦难容!”

    说完这些,王允之率众离开,行出几步后,又转头回来说道:“庭中私话不禁,近来切勿在人前言沈氏之非!”

    听到这话后,众人禁不住再抽一口凉气,当即便有人忍不住问向最为年长的王彪之:“七兄,四兄他是否故意大言恫吓我等?那凶徒再如何胆大,难道敢来我家滋事放肆?”

    王彪之沉吟道:“凶徒未必敢为,沈氏又何惧之有!那凶徒早被纵走,谁能认出其人面目?届时派一二死士为害,直言凶徒仗义报恩所为,时人又如何归咎其家?”

    王胡之亦皱眉道:“四兄先前所言,我等都要切记,近来定要小心言行,若真激发武宗杀性,我等或将会有不测,还要背负污名。”

    “悖逆人家,忘恩负义!若非大将军将之简拔于乡土之中,其家不过一方豪武而已,岂能得今日之煊赫!”

    有人顿足叹息,眉目间颇多不忿,然而说到底却也无可奈何,王家早非昔日执掌天下甲士过半,面对这种杀身隐患,只能被动的防备。

    沉默许久后,突然有人发言道:“那沈家子虽遭袭杀,却能毫发无损,反倒纵走凶徒,不知此举是否他家自为?”

    听到这个猜测,众人皆若有所思,越想越觉得似乎也有这个可能。沈家子虽受袭杀,本身却无损,反而在此事中显出远超常人的雅量风骨,及至放走凶徒留下一个隐患,让人不敢再随便臧否其家。这么算来,一场袭杀非但无损,反而所获颇多。

    一俟有了这样一个猜测,众人不免又大骂几句沈氏奸诈。但也仅此而已,他们并无证据去证明。一旦在公开场合去质疑,反而显得自己嫉贤。而且或许即刻就会有杀身之祸,坐实污蔑沈家子的罪名!

    沈哲子遇袭之事,很快就传遍整个建康城。一者此事发生在人烟稠密之处,二者沈哲子近来本就饱受争议,三者则是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都过于离奇,如此才能很快风靡全城。

    一时间沈家门庭若市,拜访者未必尽数出于关心,其中更多的则是想要更深入的了解一下内情。京畿首善,当街行凶已是骇人听闻,与事者竟还牵涉到时下建康城中最勾动人心之事,真的是可大可小。

    沈家郎君义纵凶徒且不去说,沈充近来却频频在公开场合指责京畿首长居官不能尽责,致使发生此种骇人听闻之暴行。一时间让京中气氛略显紧张起来,毕竟沈充眼下亦是手握军政大权的一地方镇,他这种抱怨要如何解读,便让人费尽思量。

    今日沈家又有访客,乃是丹阳郡府来人,郡府长史张兰。张兰四十岁许,乃是丹阳张闿从弟,一入沈家家门,便如久别重逢之老友,远远地便满脸堆笑走向沈充,拱手道:“早闻士居入都,今日始得拜会,真是失礼。”

    沈充立于廊下将张兰迎入门内,张兰亦曾为王敦掾属,二人也算颇有旧谊。只是眼下沈充却无旧友重逢的喜悦,彼此坐定后便开口道:“季明今日过府,可是追查凶徒有了眉目?”

    听沈充这么说,张兰神情便有些尴尬,他近来已经被此事烦得寝食不安。他虽只是丹阳郡府掾属之长,头顶另有主官,但这主官乃是终日醺醺的陈留阮孚,因此郡府一应事务,皆要由他这个长史并一众掾属处理。

    这一桩暴行发生在集市之中,引得数百人围观,士庶皆有,根本掩饰不过。更可惜则是凶徒已经逃掉,要想在建康城中将之找出来缉拿归案,谈何容易。

    但张兰又不能置之不理,因为此事牵涉到近来宗正备选帝婿之事,他家亦名列其中。若不将凶徒缉拿归案,则难免要遭受非议。近来张兰已经听到坊间有传言道,丹阳张氏指凶杀人,想要籍此清扫沈氏障碍,同时以污蔑王氏。

    初时听到这些流言,张兰实在有口莫辩,他家虽然不及琅琊王氏煊赫,但也是江东清望人家,怎么会用此下作手段去剪除沈家?况且沈家武宗家门,仇敌无数,时人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是张家所为?

    想要洗刷冤屈,唯有将真凶缉拿下来仔细拷问。因此近来张兰对此事不可谓不用心,哪怕没有沈充施压,也绝不敢有松懈,以免因懈怠而更坐实自家污名。

    此时听到沈充这么问,张兰便忍不住叹息道:“当日在场民众,郡府早已一一盘查。令郎临危不乱,确是我江东难得俊彦。只是轻信凶徒,一时纵之,如今再想捉拿,确是困难。”

    沈充闻言后叹息一声,说道:“我儿轻纵恶徒,确是有欠考量。然其愿信人以诚,亦是难得率性。我也并非强要郡府即刻擒贼,只是那凶徒听信流言便敢当街行凶,可见其桀骜难驯。我最怕此人因承我儿之恩,还要行凶于人,如此反倒坏了我儿一桩善举。”

    张兰听到这话,神色更加忧苦。发生这件事后,他也归家与族人们讨论此事应为何人所为,以及后续会有的进展。对于沈充所说这个可能,他家人都有些担心会成事实,因而近来已经严厉约束族人不得再妄论人家是非。

    无论那凶徒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只要有这个隐忧,或许某日就会成为事实,不得不防!

    沈充见张兰沉吟不语,嘴角泛起一丝讥诮。他家在建康城乃是绝对劣势,若要强求扭转时下风评,实在力有未逮。与其被动应对,不如扬长避短。纵走一个凶徒,留下无尽可能,就要让恶视他家这些人感受到危机笼罩,才能让他们言行有所收敛。

    但这终究只是诡道而已,能让这些人家暂时闭嘴。但若说能够一举扭转沈家已经极为恶劣的名声,却还远远不能。毕竟那些围观者多为坊间小民,他们对沈哲子的喜恶并不足影响到更高层次的风评。

    “张家隐园,最初只是一群意趣相投之人集会之所,主人张季康颇得其从父张翰肥遁之志,所结交者,但求志趣相得,不问出身门第。但亦难阻滥竽充数者在此经营名望,以为晋身之阶。于是后来便渐有一项规矩,非白身无职、征辟不就者,不得入此门。”

    沈沛之于车厢中对沈哲子介绍他们今日要去的张家隐园,一边说着话,视线却频频扫视四周。前日途中遇袭,给他留下极大阴影,至今一登牛车便心有余悸。

    建康城大大小小诸多社交圈子,影响力参差不齐。张家隐园算是南人当中影响力比较大的一个小圈子,虽然能进入其中的并无显宦,但能获征辟,说明才学能力极高,征辟不就,则又显示出视名爵如粪土的洒脱豁达。

    沈哲子若能在此园中有所表现,对于扭转时下越来越差的风评有极大好处。他就是沈沛之所言,滥竽充数经营名望,以作晋身之阶。

    因为前日那件事,无论是做做样子还是防备别家来个弄假成真,沈哲子身边所带护卫颇多,侍女却一个也没带,免得那群名士饮至酣处放浪形骸,做出什么有碍观瞻的事情。

    张氏隐园还在外秦淮,随着牛车辘辘而行,左近建筑变得渐渐稀疏起来。建康城虽是京畿所在,但历次江南动荡皆是中心,元气的亏损并非短时间内能够补回。

    大量流离失所的本地民众和南渡侨民集中在建康城左近,疏于安置,隐患不小,年前便发生过一次冲击京畿的恶性事件。现在看来,情况非但没能有所好转,反而隐有加重趋势。

    其实要安置京畿左近流民,难度要比别的地方小一些。达官贵人云集都中,眼见这么多衣食无依的难民徘徊在左近,对他们而言也是一桩隐患威胁。编户入籍,分遣郡县,既能充实京畿左近人口,又能增加生产力,还能消除治安隐患。

    但时下丹阳尹乃是大名士阮孚,此公放诞任性,金貂换酒,只恐杯中无物,哪管饿殍遍野。而在这京畿之地,诸多眼睛盯着,也没有多少豪族敢于荫庇这些难民人口,问题于是便搁置至今,难得解决。

    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居于其任,虽不为恶,已是恶贯满盈。说到底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实在很难归咎到哪一个人的头上去。阮孚不堪任事,举世皆知,居然还将之安排在丹阳尹这样显重的位置上来,可见当权者对于世道的不负责任。

    沈哲子近来学韬光养晦,心中纵有所感,哪怕没有外人在场,也绝不宣之于口,只是吩咐仆从速速通行过这一处难民汇集之所。

    行过一处河湾,张家隐园依稀在望。这座在南人当中名气极大的庄园,从外面看去却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高仅数尺的竹篱围墙,墙外杂草丛生,仅有几条小径被行人车驾踩踏得露出土色。

    隐园篱门大开,并无庄丁在此把守阻人道路。牛车行过篱门后,沈沛之便示意沈哲子落车,笑语道:“园中倒也并无太多规矩,只是往来者多惯于安步当车,我们若驱车而行,未免显得倨傲。”

    沈哲子点点头,并不因这小事介怀。他来这里自有所求,达成目的最重要,标新立异摆架子这种无谓小事实在于事无补。

    篱门内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苗圃,遍植艾蒿,艾香随风而散,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此时苗圃内尚有几人手握小锄似在松土除虫,看到沈沛之行来,远远的招一招手,并不上前问候寒暄,颇有洒脱自乐的意趣。

    沈哲子只带了几名仆从担着食材美酒,跟在沈沛之身后行入园中。这隐园内并无太多精致华美的建筑,倒有不少竹棚并木板房杂于其间。虽然没有统一的规划彰显园墅之美,但若静下心来游走其间,自有一股融于自然的飘然之感。

    沈沛之一边前行,一边笑着对沈哲子说道:“这隐园虽有规矩,非征辟不就不得入门,但张家也并不派人严执此律,并不禁人往来。但若本身并无清趣,纵然常来此地,也不会得人青眼,自取奚落,久而久之,此类人便渐渐绝迹了。”

    沈哲子闻言微微一笑,他就是那种没有清趣的人啊,今天在这隐园要有所斩获,看来还要仔细权衡一下。

    “哲子你看,河畔那座木舍便是此间主人张季康居所。再往别处那些竹楼木房,也都是长居园中的一些处士所筑。此园中主人不供饮食,不备客舍,若有所需,皆要自措。”

    沈哲子听到这里,心中倒是一奇,仔细咂摸一番,张家这隐园竟还有几分哲学意味在里面。

    待行过一片竹林,沈哲子看到许多人围坐在那里,中间则有一名披氅衣者席地而坐,手捧一卷经书似在讲解经义。沈哲子驻足倾听片刻,才听到那人是在讲解《礼记》。

    沈沛之在沈哲子耳边低语道:“那讲经者乃是庐山高隐翟庄,前日我与哲子言张季康园中集会,便是为高贤接风。这位翟庄家学渊源,其父翟汤更有‘庐山玉隐’之称,乃是咱们江东久负盛名的贤隐人家。”

    听到沈沛之所言,沈哲子对那个被众人围绕的翟庄倒是肃然起敬。

    魏晋人士以肥遁隐逸为美,但真正能将这信条恪守终生的却实在不多。就连谢安这样的真名士,在面对家业无以为继,朝廷内外交困的时局,都不得不改变其意趣,东山再起,担当任事。至于其他托以隐逸之名,或是政治避祸,或是沽名养望者,更是难以历数。

    在这些隐遁的处士当中,翟家绝对可称得上是一枝独秀,自翟汤隐于庐山开始,祖孙四代皆有名望,历经征辟而不损其志,绝不出仕,被后世尊为翟家四世。

    对于翟家这种真正隐遁避世的家族,沈哲子虽不能认同其意趣,但也会予以相应的尊重。他真正反感的是那些居官无为,任事无心,故作放达却又恋栈权位者,这类人对世道的戕害尤甚!

    沈沛之又指着竹林内那些围坐听经者,笑语道:“张家隐园,不禁人出入,偶有经义大家于此讲经释理,因而便引得诸多求学无门的寒庶人家来投此处。这些人意趣或有不同,求学之心却甚笃,不乏离家数年未归者,于此结庐而居,生计虽然艰难,却仍留恋不去。”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忍不住认真观察那些围坐听经者。这些人年纪有大有小,不乏衣衫破损、面有菜色者,显然生活得清苦。但却无一例外,一个个神情无比专注,生恐错过片言只字。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心中便是一动。张家这种教人方式让他颇受启发,等到时机成熟时,大可以借鉴效法。只不过时下所谓士庶不同流,愿意为寒门子弟讲授经义的实在少之又少。大概也只有那些真正不以门第见疏,不以官禄为意的人才会做。看到竹林内这些人专注的神情,便可知这样的机会有多难得。

    过了片刻,翟庄讲经告一段落,起身径直离去,旋即便有仆从上前收起书案竹席。那些听经者却还沉浸在经义的余韵中,闭目反刍或是轻声与身边人交流心得。翟庄虽然在此讲经,与他们却无师徒的关系,自无责任为他们释难,能有多少所得,全凭自悟。

    沈哲子正待要举步离开,忽听到竹林中传来轻微啜泣声,心中一奇,便循着那哭声行入竹林中。竹林内有人不耐烦被这哭声打扰静思,举步匆匆离去,也有人转头四顾,想要看看何人因何而泣。

    掩面哭泣的人乃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衣衫虽然洗濯得干净,但却多有缝补痕迹,显见家境清贫。有认识这年轻人的人上前询问道:“子玉因何悲泣?”

    那年轻人擦擦脸上泪痕,神色黯淡道:“我幼失怙养,家中唯有老母在堂。居此园中年余,却无暇返乡探亲。于此可常闻道理,所行却悖于孝道。一时有感,情难自禁,还请诸位切勿介意。”

    听到这年轻人所言,众人齐齐默然。他们多与这年轻人情况类似,慕名远来旁听经义,孜孜不倦苦学,难免就疏于亲情孝道。受这年轻人感染,竹林内一时间弥漫起一股思乡之愁。

    沈哲子在竹林外围顿足片刻,眸中若有所思,沉吟少许后唤过一名仆从耳语叮嘱几句,然后才退出了竹林,与沈沛之一同行往他在这隐园中的居所。

    “前日错过翟庄接风之宴,虽然有些可惜,但也是事出无奈。园内时常会有文会,哲子本有诗赋之才,若再有雅作拟出,必能清名鹊起,一扫前颓。”

    沈沛之名显未久,得入隐园也只是近来一段时间的事,尚无足够名望牵头召集一场集会,将沈哲子安顿在自己那座简陋的二层小楼后,便急匆匆离开,去寻人打听一下近来园中可有文会雅集。

    沈哲子本身对文抄并无抵触,但他也并非点唱机,能够应时应景出口成章。既然今次打算在张家隐园挽回一些声誉,便不得不郑重以对,提前预备几个方案。

    张家这座隐园,往好了说是自然雅朴,但实际上就是条件简陋。沈沛之这座竹楼修筑未久,因其不常在此留宿,必要的生活用品都缺。沈哲子虽然也没有长居于此的打算,但必要的环境卫生也要注意到。

    随行仆从们先以艾蒿点燃将竹楼内外上下熏烤一遍,待沈哲子行入楼中,仆从们才又去割除竹楼外丛生的杂草。

    倒不是沈哲子小题大做,而是这样的居住环境确实不够卫生。所谓别来无恙,在后世只是一句寻常问候语,在这个年代确有几分严肃的味道。露宿野外遭恙虫叮咬,哪怕在后世都有人因此而送命,更不要说医疗条件简陋的时下。

    沈哲子穿越最初便受体弱多病折磨困扰,这两年体质渐有好转,若一时不察被毒虫叮咬枉送性命,那才是真正欲哭无泪。心中纵有豪情万丈,也要活得够久才能一展抱负。如当今皇帝虽有明君姿态,却最终败在英年早逝。这样的错误,沈哲子自然不会去犯。

    仆从们在外打扫卫生,沈哲子于竹楼内思忖推敲几个不久后或会用到的方案。时人苦于无才气可彰显,他的苦恼却是选择太多。曹子建才高八斗,他的“才”又岂止斗升可以衡量。

    但前段时间饱受争议,沈哲子也意识到名气这种玄虚东西既然由人吹捧出来,好坏便也在人唇齿之间,锋芒太过显露,未必就全是好事。若他真抄出几首惊才绝艳到令人完全挑不出错处的诗篇,只怕又会被人转为人身攻击,灵光透顶,早慧易夭。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沈沛之与另一个身着素白时服的人笑语行来。待两人行到近前,沈哲子于竹楼上望去,才发现那人竟是旧相识,前年在吴兴郡治乌程以醴泉真浆救了朱贡一命的丹阳名士任球。

    这任球倒是风采依旧,可惜朱贡却已经在年前病亡。倒不是沈哲子使了什么手脚,而是朱贡接连服散伤身,最终落个壮年暴毙下场。

    沈哲子下了竹楼,那任球远远便显出略显夸张的热情,大步行来,两肩微张似要来个拥抱。这在时下并非什么过分举动,彼此至交的的名士久别见面,比这更夸张亲昵的动作都做得出。

    不过沈哲子有了庾条的教训,下意识抗拒与这些名士们有什么身体接触,加之也没有和这任球交情好到熟不拘礼的程度,因而先一步拱手为礼。

    那任球倒也不以为意,行到近前后笑吟吟打量沈哲子一番,然后才笑着说道:“别后经年常思哲子郎君英辩之才,今日有幸重逢,郎君风采更胜往昔!”

    “任君之清逸,别后我也常常思及。只是任君行迹飘然,如闲云野鹤,不着痕迹,俗人实在难踵其踪啊!”

    沈哲子也笑语寒暄道。

    “闲云野鹤,哲子此言实在大妙,寥寥四字道破任君之翩然姿态。”

    沈沛之自后方行来,听到这话,便指着任球大笑说道。

    任球听到这话,脸上也是喜色甚浓,因这“闲云野鹤”之比实在大合他的心意,心内已经在思忖以后是否便以此标榜自己。

    略一沉吟后,任球故作不悦对沈沛之说道:“我心内对沛之兄倒有几分不满,你我也算旧识好友,居然未听你言到与哲子郎君是如此宗亲。若非我今日恰好入园,岂不要错过这一场重逢!”

    时下大族传承绵延悠久,族裔众多,共享一个郡望家世,却彼此老死不相往来的情况都是寻常。便如沈沛之若非沈哲子一时动念要将之培养成一个名士,两人此生都不会有太大交集。

    沈家东宗如今势位虽然显赫,但沈充并非什么清望名士,沈沛之要在名士圈子里厮混交际,若频频提及与这位素有诡变之名的族兄关系亲厚,反而会有坏的影响。任球有此责问,倒也并不奇怪。

    沈哲子笑着为沈沛之解围:“我叔父旷达物外,每每在外悠游月余,家人都要四方寻找才知其去往何处,倒非有意隐瞒。任君之不满,莫非是因错过许多品尝我家真浆的机会?”

    任球微微错愕,而后便蓦地大笑道:“先前只是欣喜于再见哲子郎君,倒将这最重要的事情忘掉。尊府之醴泉真浆乃天授奇珍,一饮之后,回甘至今,余者浊汤劣酒皆难再入口。如此说来,郎君害我不浅,已年余不知酒味矣!”

    “原来任君责我为吝夫,若早道破心迹,何须捱得如此辛苦。前事不提,今日必让任君尽兴!”沈沛之亦抚掌笑道。

    任球则往沈哲子身边站一步:“今日已见哲子郎君,不必再仰沛之兄慷慨。”

    “美酒雅器,贤者佳人,惟遇知者方能尽品形、髓、神三味之妙,任君乃伯乐,既有所请,岂敢推辞!”沈哲子笑语道。

    听到这话,任球更是喜悦,沉吟片刻后才又说道:“近来我于都中常闻人论哲子郎君,其辞多失于公允,流于污蔑。我素知郎君非此类人,偶有力争反见疏友人,如此愚者倒不足惜,只是深为哲子郎君惋惜。”

    “虽说人生慰得二三子,但恶评如斯,我心内实在为郎君担忧。待闻前日之事,更觉痛心遗憾,恨与此等不辨是非之禽兽之属共饮江水!幸而郎君今次到隐园,我与此园中颇多旧识,愿为郎君奔走,使人见郎君之真质,诸多污蔑,不辩自明!”

    听到任球表态,沈哲子倒是一喜,他今日来这里目的正是为此,正担心沈沛之影响力不够,不能将园中所有人都召集起来看他表演。任球已是吴中成名颇早的名士,有他相助,倒是可以省掉许多麻烦。

    于是他也不拘泥作态,当即便向任球道谢:“我终究年浅,修养未及,恶谤加身却难自辩,心中常怀忧苦。能得任君相助洗脱污名,实在感激不尽。”

    他并不讳言自己对名气的渴求,是因为通过任球的表态看出这人绝非一个甘于恬淡无为而自处的名士。若表现的过于淡然,反会让对方失落不满。

    任球亦笑道:“我自知郎君何等灵秀俊彦,恶言相向犹如白璧蒙尘,今日为此以肃视听,郎君何必言谢。只是我在园中并无太多仆役,还要向郎君求几名家人归我处布置一番,待夜后邀请园内隐者一聚。”

    人家肯出面帮忙已是一件好事,哪还能要求其出工出力,沈哲子连忙让一名仆从去隐园门口唤一批护卫随任球去听用差遣。彼此又寒暄几句,约定晚间再会,于是任球便携带沈哲子随行的酒食之类匆匆返回自己居所去布置。

    或因自己在园中影响力不及任球而有些吃味,沈沛之望着任球背影,颇带酸意道:“这任球也算是一个奇人,本是一个寒门卑流,自幼却雅好诸多,乡里颇知名。成年后不事产业,四方悠游,幸得贤妻操持内外方不至流于赤贫之中。那位任家妇,亦有割发之贤,若无这贤内助,任球未必有时下之清名。”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倒是不免一奇。时下世家贵妇装扮,形式繁多的假发发髻乃是最重要头饰,因而头发也是颇为重要的商品,价值不菲。

    陶侃之母便有割发待客的贤良之举见诸史册,没想到任球的妻子竟然也有此类行为,但由此亦反应出任球家境确有困蹇无以为继的艰难时刻。

    沈哲子向来觉得,所谓魏晋风流,那些名士们之间互相吹捧唱和还在其次,最难能可贵的是对妇女的肯定和尊重。这种尊重,还不是后世唐朝那种妇人当权亦或宠妃带挈全家幸佞的浮躁之风,而是真真正正对于妇女的社会地位以及对家庭的贡献予以认可。

    东汉以降,神州饱受战乱之苦,三国故事后世看来激动人心,下面却埋藏着累累尸骨。至于八王之乱,胡虏横行,更是神州未有之戕害。这样的一个时代背景下,家无成丁者不知凡几,妇女既要操持内外,养亲奉老,还要负担起子女的教育责任,以其纤弱之体撑起一个家庭,实在值得钦佩讴歌。

    反观后世明清理学对妇女待遇越来越不公,从社会到家庭都完全沦为从属地位,更为其行为施加诸多枷锁桎梏,不能不说是一种退步。至于到了沈哲子穿越之前那个年代,则又矫枉过正,过分强调成为世风,不乏人以恐妻为美。但这又是何必,平常视之,平等待之即可。

    “不过这任球之奇还不止此,悠游经年,清名渐有,常为显达人家座上之宾。人赠财货皆不推辞,由是清名有瑕。但若显贵者举荐其任事,则一概不出。因此既有人言其隐而待沽,又有人赞其贞守清趣,不拘小节。”

    沈沛之又叹息说道。

    听到这话,沈哲子对任球不免又高看一眼,继而便思忖其热心相助自己有何意图。首先恶意是可以排除的,首先自己本身素质摆在这里,那任球在吴兴乡议雅集便亲眼所见,若真对自己有恶意,应该阻拦众人看他表演,怎么会这么热心帮忙搭场子。

    但若说激于义愤不忍见自己被小人污蔑才出手相助,则又有些不可能。自己这番恶评因何而来,这任球不可能不知,如此水深之局,他一介白身竟敢主动涉入进来,看来所谓贞守清趣未必,隐而待沽或许更接近事实。

    沈沛之言道这个任球行为秉性怪异,不避财货,却对官位避如蛇蝎,这在沈哲子看来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矛盾。

    所谓名士,在后人看来应是那种藐视权贵,蔑视名爵,更视钱财如粪土的一类人,但其实不然。清高到耻于称钱,口呼阿堵物的大名士王衍,敛财之心却不减,更有夫妻漏夜伏案摆筹算数的事迹流传。

    真正能够做到极致的名士也不是没有,比如名列江左八达之中的王尼。此人出身极卑,本为军户,但却极有清异才趣,寓居洛阳时,当时名士皆乐与之交往。当时王尼在护军府为养马卒,为了帮其免除军籍,名士结伴往护军府去,直奔马厩宴饮而去,却不拜会护军府主官。

    护军府主官因而生异,不敢苛待贤人,索性给王尼放籍。此公放达恣意,甚至敢直接当面驳斥当时执政的东海王司马越,而司马越竟因其名重而不归罪,王尼也因而在洛阳更得达官显贵礼待。

    故事的前半段,乃是人们喜闻乐见的名士清高逸闻,后半段画风却转了。

    洛阳陷落后,王尼避居荆州。时任荆州刺史王澄乃是王衍之弟,礼敬名士,尚能礼待王尼使其衣食无忧。

    后来王澄被王敦所杀,王尼便没了恩主靠山。居无定所,衣食皆缺,白日使其子驾一牛车四野浪荡,晚上父子相拥车内而眠。等到食物断绝后,杀牛毁车,牛肉吃完了,父子俱饿死。

    诚然王尼这一生,生于寒微之家,却受公卿礼待,至死不损其节,可谓求仁得仁。但若换一个角度,由其子来看,这个少年草草一生,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摆脱凄惨命运的可能,何等的悲凉,何等的绝望!

    人之一生,该有追求,该有梦想,但在此之前,最基本一点是要承担自己该承担的社会义务。既然没有兴家置业的打算,那就管住胯下半尺之物,不要生出孩儿来再如此戕害!

    如王尼此类名士,已是入了魔障,满眼只看到诗和远方,身边之人、身边之物半点都不留念,死不足惜!

    若说其悲剧乃是乱世所致,但同为江左八达的桓彝、谢鲲皆知邀取清名只是手段,乱世求存哪能无为。这不是一个道德气节问题,而是一个智慧和能力问题。

    任球亦是寒卑出身,由其妻断发养家可知家境未必能比王尼好上多少,但此人亦知邀名之余取财以资家用,可知他并非一个执着于追求白璧无瑕美名的妄人,有务实的一面。但由其屡经举荐而不出仕,则又能看出此人应有不同于寻常人的抱负。

    像任球这种寒门出身没有背景的人,一旦被何人举荐为官,便相当于成为举荐者之门生,政治生涯与此休戚相关。时下南人弱势,朝廷里以侨门为尊。这任球纵有些名望,也只在吴中流传而已,哪会得到侨人的认可。像他这样一个南人寒庶,纵使能谋一官身,也只是受人蔑视冷眼而已。

    至于任球为何会对自己这样热心,沈哲子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原因所在。时下他老爹沈充可以说是南人当中硕果仅存实权在握的高官,沈家今次又得以备选帝婿,无论能否成事,都显示出庞大潜力。对任球这种有务实之心,愿立事功的寒门名士而言,沈家自然是首选的投靠目标。

    对于这样的人,沈哲子是乐于接纳的,对于沽名养望以作晋身之阶这种行为,他也并不抵触。只要这个任球真有任事的才能,他就乐意帮上一把。哪怕对方并无钱凤那种才干和阴谋之能,凭其长袖善舞的交际手段,帮自己营造维持一个名士圈子,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关于这点谋算,沈哲子并不对沈沛之讳言,笑语道:“日后我家亦要大兴土木,修筑园墅,以作时下都中贤逸名流悠游之所,叔父你是我家主持此事当仁不让之选,如任球这种交游广阔者,可要善加笼络优待。”

    听到这话,沈沛之有些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珠:“哲子,你所言为真?”

    “我怎么敢妄言戏耍叔父,这段时间,叔父再去别家宴游时,可稍留意别家园墅布局美妙之处,博采众长,方能一枝独秀。至于张氏隐园,虽得自然之趣,却非久居之所。”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这张家隐园名气影响虽然不低,但风格却太过小众。若非吴郡张氏乃是吴中首屈一指清望高门,这里在旁人眼中不过一座废园而已,怎么可能吸引到人来驻足。

    吴兴沈家终究新出门户,清望较之张家拍马难及,想要经营起这样一个名士圈子,自然要在别的方面下功夫。将园墅修筑的美轮美奂只是第一步,等他日后成为帝婿,也是一个不小的吸引。

    打造一个名士圈子确实很有必要,若沈家早有这样一个发声工具,今次饱受非议就不必玩命演一场戏,大可从容不迫的应对。

    为了那一场戏,沈哲子在家预演数日,单单牛车就击毁十多驾,才勉强培养出手感来。但在真正上演时还是出了意外,因为沈沛之突然上车,小侍女瓜儿位置稍有偏移,后肩真被铁棍擦过,受了不轻的伤,至今还在休养。

    日后这种不见刀光的争斗必然不会少,所以掌握舆论也成了沈家迫切要做的事情。他的这个构想已经跟老爹沟通过,沈充也是赞许。不赞成也没办法,眼下家里管钱的已经不再是他,去行贿西阳王还要挪用沈哲子的小金库。

    沈沛之听到沈哲子托了底,心情也是极为振奋。

    此前他得沈哲子指点,终于如愿成为小有名气的清谈名士,但这愿望达成后,心里却不免有些空虚。名气只是虚妄,他终究已是成家之人,不得不面对养家糊口问题,常靠族人接济,日后子女总会受人冷眼。

    但沈哲子这一计划却解决了他心中两难,若能主持这样一座园墅,既能无损自己清趣,安家立业亦有依托,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哲子,我、我实在是……唉,能得哲子如此信重,此事我一定竭尽所能!”

    沈沛之一时间激动的不能自已。

    沈哲子笑着摆摆手道:“一家人,何必说这些。叔父有清雅志向,我当为你彰显,我家也能因此受益,还要请叔父不要怪罪我这务实之念。”

    “怎么会!”

    沈沛之连忙摇头,与沈哲子一同行入竹楼,继而更细致为沈哲子讲起时下常在隐园留驻的吴中隐士。

    除了张氏主人和那位不久前到来的翟庄之外,沈沛之又历数十几个人,沈哲子却大半没有印象,只有一个荆州习方之有所耳闻,这还是因为习氏乃是荆州豪族,与沈家家境类似,但因荆州分陕重镇,大军集结,并无沈家在吴会这种举足轻重的地位。

    对此沈哲子倒也并不感到意外,后世得知的魏晋名士,除正史之外,多从《名士传》《世说新语》等传记中窥见一斑,操笔者皆为侨人,对于吴人隐士自然不会浓墨重彩的渲染推崇。而沈家本为豪宗,沈哲子自然也没有接触到这些人的机会,因而有些生疏。不过听这些人姓氏,倒也大多能与吴中各家有所联系,可见出身不低。

    经过这一番详细的描述,沈哲子对于隐园中这些隐士也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眼见天色渐晚,便与沈沛之一同出了竹楼,往任球在隐园的居所而去。

    任球比沈沛之要更早进入隐园,因而他的居所已经颇有规模,一座两层高的竹木楼,四野杂草清除以植花木,并不像沈沛之的竹楼那么简陋。

    沈哲子到来时,便看到已经有人在廊下盘坐,几个方形木案上摆满了时鲜的蔬果食材,或红或翠颜色很是艳丽,表面上还残留着些许洗濯后的水渍。几尊古朴的兽形铜制小炉已经燃起篝火,用以温酒热餐。廊下尚有一些竹席竹案放置,任凭来者自取,除此之外,便再无更多布置。

    这样的气氛,倒让沈哲子怀念起后世的冷餐会,也很吻合这隐园一切从简不慕奢华的整体风格。

    见沈沛之与沈哲子联袂而来,任球笑吟吟迎上来,对沈哲子说道:“郎君富贵享惯,如此质朴简陋餐席,应是不曾见过吧?”

    “如此淡泊,方得真趣。我这俗流之人,今次真是大开眼界,耳目一新。”沈哲子回道。

    “此园风俗,因陋就简,肯长留于此的,都是一些不堪人事侵扰的老朽而已。哲子郎君乃我吴中少有的俊逸之才,若有此懒散意趣,反倒不美。”

    任球笑着说道,语调也不放低,并不避讳被人听到。至于廊下那几人听到这话,倒也不以为忤,只是指着任球笑骂道:“此子可恼,因我等食他一餐,便又恶语相向。”可见彼此熟不拘礼。

    另有一名老者正持竹杖自外行来,听到任球的话,饶有兴致打量沈哲子几眼,语调略显温和道:“你就是纪思远弟子,被他自夸为吴中琼苞的沈家儿郎?”

    沈哲子转过身望向老者,沈沛之连忙介绍道:“这一位乃是新安丁公,纪国老旧时良友。”

    听到这话,沈哲子便想起沈沛之早先介绍。这老者名叫丁委,乃是旧吴孙坚之子孙朗因罪而被孙权迫令改母姓为丁氏,南迁落籍新安郡,反而因此避过吴灭后的清洗。旧为帝宗,因而在吴中也算颇有名望。

    如此家世,还能直呼纪瞻之字,哪怕此老并无名位在身,沈哲子也不敢怠慢,施礼回道:“先师厚赏盛赞,小子不敢以此擅专自美,勉力而为,务求能够名实相符。”

    听到沈哲子这回答,那老者丁委忍不住捋须大笑,指着沈哲子说道:“儿郎望似面润神清,胸中已生丘壑荆棘,难怪纪思远临死都要收你为徒,言而让人无隙可乘,果然是他难得高徒。”

    听这老者直言自己工于心计,沈哲子略一沉吟,并不急于反驳,而是说道:“终究年浅不够谨慎,以致招惹恶谤加身,正要请长者臧否一二,以堵庸者悠悠之口。”

    老者似是久居园中,因而对外界消息不甚敏锐,闻言后略感错愕,待到任球伏其耳边低语几句,渐渐露出恍悟之色,略加沉吟后,再望向沈哲子时,眼中便颇带一丝戏谑,对沈哲子招招手说道:“稍后你坐我身侧,有何才学不必藏拙,若真不堪取,也不必再去旁处邀名,乖乖滚回吴兴去闭门学书,不要在外损害你师一生积攒名望。”

    “但你若果有才实,我吴中佳儿岂容伧子污蔑,又怎会配不得帝室公主?老夫虽无你师那种名望,吴中人物大半识得,我自为你执言正名。”

    沈哲子听这老者语气虽有倚老卖老之嫌,但却是一个难得的老愤青,简单粗暴将此事归为地域矛盾,愿为吴中子弟仗义直言,倒也不乏热心。但归根到底,终究还是看了他老师纪瞻的面子,才给出这一个许诺。

    听到这老者丁委表态,沈沛之与任球神色都是一喜,任球眼珠一转,连忙唤过一名仆人耳语几句,然后那仆人便匆匆离去。

    丁委将此幕收入眼中,便指着任球叹息道:“早知你非甘于淡泊之辈,如今看来,此心已有归处,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啊!”

    被如此直白道破心迹,饶是任球精于交际,仍有几分吃不消,只是对老者连连作揖求其口下留情,继而侧首观察沈哲子的神色。

    沈哲子已得几分演技真髓,听到这话后先是迷茫片刻,而后便隐露一丝喜色,并不显摆自己早已洞悉此事,给任球保留几分矜持余地。

    随着夜色渐浓,陆续有人来到此地,因任球又借丁委老者之名又在隐园中宣扬一遍,于是来的人便更多了。又过片刻,就连此园主人张季康与庐山大隐翟庄都联袂到来。因为宾客太多,人手便不够用,于是许多于此园中听经的寒家子弟都被唤来充作差遣,这倒正合了沈哲子心意,他其中一个方案便是因此而设计。

    等到众人聚齐,丁委老者于席上拉着沈哲子的手站起来,对众人说道:“今日园中来了一位有趣的小郎君,让我来为诸位介绍一下,这一个就是华容之徒吴兴沈哲子,近来吴中一个峥嵘渐露的小郎君,想必诸位皆有耳闻。”

    沈哲子站在丁委老者身后,微笑着对席上众人遥遥施礼。然而这些人听到丁委的介绍,反应却不尽相同,有的不以为意,有的颇为惊奇,也不乏眉头微蹙者。

    丁委却不理众人反应,继续笑道:“我与华容意趣虽不相同,但也算是布衣之交,他的弟子亦算是我的后辈。眼下这位小辈多受非难,我想在此为其正名,因而邀请诸位前来一观,以作见证。我亦知此事干系众多,诸位不愿理外间诸多俗事,因而才居此园中。”

    讲到这里,他对旁边侍立的仆从说道:“且熄灯烛片刻。此请非情,诸位不愿与事,可先离场,只作不知。日后园中交往,不必因此事而见疏。”

    见这老者说话做事都是如此直接不作伪,沈哲子对其好感不禁大增。当然前提是这老者站在自己这一边,若是彼此对立,遇到这种直性子的人,实在让人不好忍受。看来这老者之所以终生不仕,除了本身有些尴尬的家世之外,大概也与这过于直爽的脾气有关,没有玩政治的城府啊。

    随着烛火熄灭,房间内渐渐响起轻微的衣袂摩擦和脚步声,确有隐者不愿涉入这一滩浑水浊事当中。

    等到这种声息渐渐没了,丁委老者才又吩咐点燃烛火,并不清点人数,只是让人即刻撤走空缺的席位。

    张氏主人张季康于席上笑语道:“丁公性急如火,年久愈真。我等不过山野闲人,能一睹吴中后进风采已是有幸,怎好更为臧否。”

    丁委刚刚落座,听到这话后眼皮一翻,不悦道:“不愿为臧否,方才熄灯时你怎不离席?眼下再发此论,不似你父遗风。”

    听到这话,张季康不免有些羞恼,他倒是想走,可是位置这么显眼,身份又极为特殊,怎么能学旁人一般拍拍屁股离席,还要不要脸面了?

    但面对这个性情老而弥辣的老者,又实在不好发作,老者家世与辈分摆在那里,比他父亲张翰还要高了一辈,虽无清望在身,但在吴中却素受敬仰,张季康在其面前也只有点头受教的份,只能尴尬笑一笑,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你来隐园邀名,有何才学显于人前?”

    沈哲子正看张季康在丁委倚老卖老的作风下吃瘪,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尴尬,被如此直白一问道破心迹,一时间反倒不好作答。

    任球在一旁笑语解围道:“哲子郎君颇有文才,一篇《玉板赋》吴中传颂良久,为一时佳作。”

    “文赋?”

    听到这话,丁委微微一愣,旋即自己便有几分尴尬:“此道我却不甚专精……”

    席中众人闻此,便有人忍不住拍案而笑:“丁公召我等来提携后进,原来自己才是不学之人,如此谑谈,也只丁公敢为。”

    丁委捻着胡须,指着嘲笑他那人说道:“如此才要召集你等,若我自己就能品鉴优劣,何须再费这满席餐食!”

    他又对沈哲子说道:“不拘何才,便拣你最得意显出。你既来此,当有腹案,不必虚辞,开始吧!”

    哪怕这老者站在自己这一边,沈哲子也被他耿直言辞搞得有些无语,实在接受无能。文赋雅事,总要有所铺垫,有所预热,气氛达到了才好酝酿佳作。如此直白,再好的文赋都要稍逊几分意境之美。

    不过幸好他早有准备,倒也不必措手不及,于席上站起来,视线在厅内一扫,看到侍立在角落里那个在竹林哭泣的年轻人子玉,对其微微颔首,待对方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才微微一笑道:“今日入园,行过竹林恰逢翟公于林中讲《礼》,聆听良久,受益良多。”

    讲到这里,他转向席上翟庄方向深施一礼,翟庄于席上微微颔首回应,静待少年下文。

    “翟公离去后,却闻园中有人悲泣,旁观少顷,心中有感,试拟五言,请诸公赏鉴。”

    话讲到这里,沈哲子便自席上踱下,慢慢行向那神色略有忐忑的年轻人子玉,口中缓缓吟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吟完之后,他便收住脚步,对众人说道:“此为《游子吟》,发乎肺腑,实难砌词。”

    众人有的闭目回味,有的却渐露一丝失望。这首《游子吟》,正如沈哲子所言,并无堆词用典、藻绘浮饰之绮靡诗风,这对于欣赏惯了时下诗文之风的人而言,确实流于拙朴,不够华丽,不够风雅。

    然而就在别人还沉吟不语时,角落中那个年轻人已经忍不住捂着脸哭泣起来,顿时将众人目光都吸引过去。

    丁委在席上指着那哭泣的年轻人说道:“沈家郎君自颂其母,你又悲从何来?”这首诗平铺直叙,并无晦涩用词艰深典故,他好不容易听得明白,正在苦思几句赞许之语,被这一打岔,思路顿时受阻,因而不悦。

    “丁公请勿见责这位子玉兄,今日之作,正因他林中所言有感而发。”

    沈哲子微笑着解释一句,将那年轻人子玉请至厅中来。

    年轻人尚是第一次被这么多隐逸名士围观,一时间难免有局促,哭声渐渐收起,只是仍然难抑抽噎之声,断断续续将竹林中事讲述一遍,然后才对沈哲子深施一礼道:“心虽有感,口拙难言,今日闻郎君佳作,更觉愧为人子。明日之后我便返家,奉养老母,绝不远游!”

    堂中众人听这年轻人讲述之事,再回味刚才那首诗作,登时便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继而神色也渐渐变得沉重起来。那翟庄于席上慨然道:“诗经有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之恩,譬如苍穹无垠。沈家郎君此诗,虽无砌词,情出肺腑,回韵甘长,已得诗之古韵真髓。我等今日与闻,或得沾惠,千载之后于此诗畔得列一二闲名。”

    听到翟庄评价此诗之优可传千古,众人虽是惊奇,但细思之下也不觉得有何夸张,孝为德之本,此诗深刻隽永,可想而知日后言孝者必言此诗,于是便纷纷点头附和。

    沈哲子所记得的千古名篇极多,这首《游子吟》朴实情挚,但却并不足以彰显才气纵横,也并不能迎合时下人的审美意趣,但最大的优势是大义所在,价值观绝对正确!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而且时下南北流离失所之家何其多,远游之子难奉双亲,有感于此,难免意伤。相信用不了多久,这首诗也会如“生当做人杰”一般,快速传颂天下,而且因其立意高大正确,并没有挑动南北不睦的隐患。

    若单纯想要彰显文采,应景之作,刘禹锡的《陋室铭》其实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权衡再三,沈哲子还是放弃了。因为《陋室铭》终句,孔子云:何陋之有?细究之下,其实是有毛病的。

    此句出处为《论语》: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本身没有毛病,还吹捧一下这些居于陋园中的隐士。问题出在九夷,先秦之时,吴越地区便属蛮夷之地。君子居之,才会何陋之有?沈哲子要用此典,就要回答那些诘难发问者,时下德行可比孔子的君子是谁?怎么回答,都是一个错。

    文抄要用心,留下这种口实被人攻讦,不如不抄。诸多典故一一权衡,诸多忌讳都要考虑,简直比原创还要累。所以沈哲子就算迫不得已文抄,也尽量抄一些用典较少的作品。

    而且文抄只是一个开始而已,从在竹林中动念,他便已经开始思忖一整套的计划,抄一首《游子吟》,只是作为一个事件的引子,主要还是为了把这年轻人给引出来。一旦决定用这套方案,哪怕这个年轻人不在厅内,都要让人将之请来讲述一番。

    但是沈哲子虽然已有计划,可是这年轻人自我介绍其身份,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让接下来的计划有了一点变数。因为这年轻人看似贫寒,家世却不弱,乃是座中张季康远支族人,同为吴郡张氏,名为张瑾,字子玉。

    虽然时下各大家族根深叶茂,难免有些越来越疏远的族人沦为贫寒卑流。不要说吴郡张氏,就连吴兴沈氏江东豪首,也不乏穷亲戚。比如早先分宗出去的族人们,东宗肯定不会再予扶植资助,一两代之后,已是形同陌路了。

    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自家穷亲戚被拎出来受众人围观,面子上总不好看。于是张季康便有几分尴尬,于席上坐立不安,先前众人对此诗交口称赞,他亦一言不发。

    但其实他心里也委屈,因为他本就没有处理杂务之心,连园墅都疏于管理,又哪里会知道园里进了一个穷亲戚。若一早知道,最起码给这年轻人两身新衣服,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但席上自有一个不理旁人感受的老者丁委,正笑眯眯听众人各自对这首诗做出点评,视线一转便发现神色有些不自然的张季康,便笑语道:“季康,我等皆知你意趣清简,不理俗事,绝非刻意苛待族亲,切勿因此自疑。余者都已评过此诗,不知你又有何看法?”

    理是这么个理,但当众如此直白讲出来,张季康更有无地自容之感。若非这老者实在开罪不得,他简直就要翻脸了。略加沉吟后,便随口说道:“疏于词简,流于滥情,惟意挚可取。不过沈家郎君尚年浅,有此一作,也是难得。”

    听到他这评价,堂上众人脸色便不禁一变,他们方才对这首诗可都是极为推崇的。

    尤其那个庐山隐士翟庄,更将此诗推为传世佳作,他并不识沈哲子,其家与丹阳纪氏和吴兴沈氏都无瓜葛,这种评价纯是出自公允点评。在他看来,张季康这评价未免过于贬低,失于偏颇,只是眼下为客此地,不便面驳,心内却感觉张氏盛名于外,其家子弟处事已经不及祖辈豁达。

    张季康此刻另有所思,倒不觉气氛已有变化,只是以麈尾一点堂下那年轻人张瑾,语带不悦道:“既然孤母在堂,为何要离乡远游?我家于吴郡自有家学,子弟进学者皆有米帛供养,何必要恋栈京畿繁华不去?”

    那张瑾受此斥责,脸色更加惨淡,却不敢张口自辩。张家虽有家学,但名额不过二三十,一些近支和当势的族人便瓜分完毕,怎么可能轮到他这种疏远已久的族人。正是因为进不去家学,他才远赴建康来此旁听,又怎么是因京畿繁华而恋栈不去!

    他性格本就有多愁善感一面,此刻不敢自辩,很快眼眶中便又蓄起泪水。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头不禁一皱,看这张瑾如此清贫,求学艰难,他确实没想到此人竟是吴郡张氏子弟,因而这件事他确实难辞其咎,并不反感张季康贬低诗作。但听到张季康直接质疑张瑾的求学之心,这便有些无法接受了!

    京畿繁华,跟这杂草丛生的隐园有半毛钱关系?这已经算是比较刻薄的污蔑,尤其以张季康享誉吴中的清名,被之冠以此名,甚至有可能断送这个年轻人的前程!

    沈哲子拉出这个张瑾来,诚然也是利用作为搭桥,但也不乏想帮一帮这年轻人的打算。没成想自己一时疏忽,加上这张季康远不似外间传颂的那般豁达,反而成了害这个年轻人。

    略加沉吟后,沈哲子走到张瑾面前,微笑着鼓励他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夫子之言,正为张兄之教。张兄虽不能敬奉高堂,但远游为求学明理,闻翟公释礼,心有感而泣,此之谓明理见性,此行不虚!既有所得,昂然归乡,虽无冠冕,神气自华,但处分内,何惧言非!”

    听到沈哲子这铿锵之语,张瑾眼眸渐渐明亮起来,不再晦暗不明。

    “此语激昂,正是吴中少年朝气!”

    丁委于席上拍案赞叹,若说此前挤兑张季康乃是无心之失,那么现在则就是刻意为之了。他也觉得张季康在此事上不够淡然,本来一笑置之的小事,何必一定要为难自家求学之心甚笃的小辈。

    沈哲子早先那首诗,他心内虽觉得好,但这种游子情距离他这个年纪实在已有些生疏,因此才要征询所有人意见,才好确定是否上等诗品。

    他虽然没有诗才,言辞风向却能看得明白,沈哲子这一番话既赞扬了这个年轻人,又将张季康失言之语顶回去,让他看到了沈哲子的才捷与格调,以及少年人该有的锋芒。因此感触之大,还要甚于先前那一首诗。

    席上的翟庄也望着张瑾笑语道:“人患德行不修,还要甚于学业不立。孝为德之本,张氏小郎君放心归乡奉养老母,尽孝之后若求学之心仍笃,可往庐山来我家草舍,自有你一席之地。”

    这句话已经不吝于在表明愿收张瑾为弟子,翟家久隐庐山,虽无官爵在身,清望却是极高。翟庄之父翟汤,就连皇帝都屡以束帛之礼征召礼聘,乃是江东隐逸名士中的宗师。若能投此门下,绝对是一个莫大殊荣。

    翟庄本是性情淡泊之人,本不会不顾忌主人张季康感受而发此语,但这沈家少年却言张瑾闻他释礼而有感,便让他不得不作出表态。

    听到这话,那张瑾神情更是激动,伏于地上对翟庄行跪拜大礼,泪水已是滚滚而下。待他又转向沈哲子时,沈哲子却忙不迭跳开,由侧面将张瑾搀扶起来,拉着他返回座席。刚刚坐定,便看到厅堂门口有自家仆从打了一个手势,当即便了然,微微颔首。

    虽然借张家地盘为自己正名,却又转而打脸张季康,但最终受益的还是张家人。事情到了这一步,沈哲子便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原本计划什么便依计而行。

    他看一眼跪坐席侧不肯入正席的张瑾,微笑问道:“不知张兄可否婚配?”

    张瑾没想到沈哲子思路这么跳脱,神情益发拘谨,摆手急道:“还不曾。”

    “慈母年迈,怎忍让其执线密缝。张兄宜早配家室,这也是人伦孝道正纲。”

    沈哲子比张瑾还要年幼许多,这种催婚话语讲起来却很自然,指着张瑾衣上补丁说道。

    “我家清贫……”张瑾下意识回一句,旋即便意识到不妥,连忙收声不语,亦不敢再去看另一席上的张季康。

    “德厚人家,馨于乡里,岂无良配?”

    讲到这里,沈哲子又笑道:“张兄舍学途尽孝道,如此德义我实在钦佩。然居家尽孝,衣食奉养,汤药调羹,皆是损耗。不知张兄家中可有恒业产出为耗?”

    这话问的有些唐突,张季康于席上更是如坐针毡,神色冷淡道:“我家未如尊府之豪,奉养族中孤寡,尚属分内。”

    “小童失言,何必计较!”

    丁委有些不悦的说道,他性情耿直,心内本就藏不住事,对于张季康今日表现已经颇为不满。他亦知张家清望高门,此前或许有疏忽,但今日就连翟庄都表态愿受张瑾为徒,日后自然不会冷待这一家。但心内立场已经偏向沈哲子,便有了回护之念。

    沈哲子亦对张季康歉然一笑:“是我失言了,张君请见谅。只是我与子玉兄情境类似,同样远游于外,不能敬奉高堂,心实有所感。”

    丁委听到这话,当即便咧嘴一笑:“你来都中为选帝婿,岂能比他远游求学,怎么算是情境类似!”

    对于丁委这不分敌我的神补刀,沈哲子已是无力吐槽,接不上思路话头,沉吟稍许之后,才又说道:“今日得此一诗,全为张兄孝义所感,理当有所奉送。张兄年长德厚,我实在不知该馈赠何物为谢。”

    “郎君言重,闻此诗作道我心意,释我心结,已是感激不尽,岂敢承谢!”

    张瑾连忙摆手说道。

    “不然,诗赋之作,一时抒怀畅意而已。张兄言行教我,使我内省不足,见贤思齐,有此一教,终生受益匪浅。”

    沈哲子执意的知恩图报,根本不理张瑾推辞之语,于席中拍拍手掌,当即便有沈家仆从两人抬着一个尺余方圆的箱子行上来,将箱子摆在沈哲子面前案几上,然后便匆匆退下。

    这箱子外表不大,却似乎极为沉重,压得案几都咯吱作响。听到这动静,众人不免就有所联想猜测,好奇箱中乃是何物。

    “张兄即将归乡,略备薄仪以作行路之资,请张兄万勿推辞。”

    说着,沈哲子便抬手要把箱子推向张瑾,没想到气力太小没有推动,不免有些尴尬。

    这一幕让人好奇之心更加炽热,老者丁委正坐在沈哲子隔席,见状后起身行过来,探头问道:“可否一观内中何物?”

    沈哲子将箱盖一掀,一抹金芒闪过,饶是丁委老者家境亦是殷实,看到这整箱黄金,亦是僵在当场,片刻后才返回自己席位坐下,不再说话。

    旁人虽没看到箱中何物,张瑾却看得一个真切,当即脸色便幡然一变,几乎逃跑一般冲出座席,然后才又收住脚步,转过身来对沈哲子连连摆手道:“此礼太过厚重,我万万不敢承受!”

    此幕让座席相隔甚远的众人更加好奇箱中究竟是何物,虽有矜持没有开口询问,心内已是万爪挠心一般煎熬。

    沈哲子并无即刻满足众人好奇心的打算,将手虚按在箱子上笑语道:“张兄先前尚与我言谈甚欢,眼下却是避之不及,要视我如仇吗?”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张瑾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嗫嚅道:“我、我绝非此意,只是、只是哲子郎君此礼太过厚重,我实在承受不起啊……”

    “正如尊府张君所言,我家颇有豪富之名,浮财于我如流水,来不可阻,去不可惜。以此无聊之物,以偿张兄厚德之教,算起来,我尚有几分理屈。不独是我,哪怕在座诸位,哪一位不是轻财重义的高贤?”

    沈哲子拍拍箱子,继续对张瑾说道:“尊府张公,因思莼鲈,轻抛官禄,风尘仆仆,万里归乡,为我吴中美谈。今日张兄归乡奉亲,惹此尘埃之物,何必勃然色变若斯。以我无用之物,以资张兄家用之急,正如张兄年长教我年浅,良友互师,俱有所得。”

    张瑾自知此礼厚重,仍是摇头摆手不应。这却又让张季康隐有不满,觉得此子有辱他家恬淡豁达之风,当即便在席上张口道:“既为良友互教,些许馈赠,笑纳即是,何须做此姿态。朋友之际,五常之道,本有通财之义。沈郎不以门户而远你,你怎能以此而见疏。”

    这话看似在训斥张瑾,但却有淡淡自傲,以自家门第清望胜于沈家而标榜。

    这话让沈哲子略感不爽,闻言后便笑道:“张君所言正是,通财之义,笑纳即可。张兄归家后,既要奉养高堂,亦要谋立家室,皆非束手空谈便能做成。张兄高义之人,若经年蹉跎于此,年华岂不虚掷?”

    这话便是讥讽张季康束手空谈,只说不做了。张季康脸色更是火辣辣滚烫,纵然有心反驳,但张瑾那一身打满补丁的旧衫实在碍眼。

    原本他并不至于如此计较,但早先因与沈家备选帝婿便存芥蒂,今日沈哲子不请自来以邀名望,又有丁委这不知所谓的好事老者为其张目。接下来便是张瑾这个远支族人被拎出来人前献丑,诸多因素累加下来,心态隐有失衡,连带着与沈家此前旧仇一并翻腾起来。

    “丁男之户,成家立室,岂是旬日可就,亦非丝缕之功。沈郎年浅,未知人事之艰,岂独财货可缓。虽是一番好意,但我这族子自立之心甚坚,不愿领受,那也只好恭而却之了。不过沈郎也不必担心他之生计,不妨将此箱中资财一示,待其归家后,我家依量补足,以全沈郎之谊,彼此两不相伤。”

    这话便有些刻薄了,既言沈哲子年幼无知,又道他家厚积财货非立世之道,最后再标榜一次自家清高,不与沈家这种门第相往来。

    至于箱中钱财数量,看丁委与张瑾的反应可知极多,张季康让沈哲子示之众人,便是再彰显一次他家不慕财货的高风。而那不足之语,张季康既然讲得出,就自信做得到。他家虽不及沈氏豪富,但料想区区一个少年随手赠予,再多也有一个极限,除非是满箱黄金。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却是微微错愕,他选择来张家隐园刷刷声望,就是因为常在这里的人素质比较高,应不至于发生什么打脸剧情。

    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始料未及,若非这张瑾自我介绍,谁也想象不到他竟是张氏高门子弟。因这小小疏忽,不知撩到张季康哪根神经,苦求打脸。这真是固所愿,不敢请耳,沈哲子早有计划,才不会因为在他家地盘就有所收敛。

    就在沈哲子露齿一笑,将要掀开箱子时,临席的老者丁委却探手按在箱子上予以阻止,神态有些不悦对张季康说道:“此事就此揭过,你家子弟不愿收礼罢了,多说无益。各家自有兴存之道,何必强比。”

    他虽然对沈哲子这少年比较欣赏,但与张家也是旧谊深厚,不愿见张季康继续自取其辱。然而张季康心态已经滑入偏激,只觉这老者言语仍是在奚落自己,冷笑道:“莫非丁公也道我是悭吝之辈,待自家子弟反不及外人待之厚重?”

    话讲到这一步,丁委若再阻之一观,反而成了污他清名之举。这老者本就不惯遮掩作伪,听到这话后脸色已是一沉,原本压在箱子上的手蓦地向上一撩,四方烛火映衬之下,顿时满室金光!

    四周众人看到这一幕,齐刷刷的倒抽一口凉气,他们心中或多或少都猜测箱中乃是何物,就算冒出这个猜想,旋即都被自己否定。所谓钱财如粪土,但其实又怎会相同,哪怕列席此地者皆不爱金钱,但乍一看到整箱黄金摆在面前,仍不免有片刻失神。

    时下江东金贵钱贱,建康城内市肆中一根分量稍足的金钗便售价十数万钱,一根金钗又有几两用料?眼前这一箱黄金,最起码在百斤以上!任何稍有常识的人略一思忖,心内都是咂舌不已。

    “你这少年,也是不知所谓!如此厚礼让人怎能接受!”

    丁委坐回自己的座席上,对沈哲子说道。

    沈哲子则略显懵然状:“正如张君所言,丁男之户,成家立室,岂是丝缕之功。张兄于竹林中因孝义有缺而涕流,我不忍见其游子之哀,愿善助之。又恐其学业未竟,归乡后难于自立,因而让家人归家取资相赠。”

    讲到这里,他对另一侧的张季康拱手道:“当时实在不知张兄竟是尊府子弟,却不想我这一个善念,竟成越俎代庖之妄念,实在有愧!”

    他若不这么说,张季康之尴尬还少几分。一俟察觉众人视线都投射过来,张季康更有无地自容之感,他实在没想到这箱中竟然真是满满的黄金,这让先前说出的话要如何收回?张家只是清望高而已,就算能筹措出如此多的黄金,也绝无可能随便施与一个旁支子弟。

    翟庄于席上叹息道:“常闻重义轻财之古风,沈郎感义而赠金,张郎守节而不受,古风之在江东,便系于此辈身上啊!”

    听他这么说,厅内气氛才又变得缓和起来。只是那张季康垂首坐在席上,再也不发一言。他已经不愿在这里多呆一刻,但若就此仓皇而去,则又显得过于狼狈,心内纠结到了极点,索性作木然状。

    丁委老者坐在席中,自箱中摸出两个一斤重的金饼,放在手里掂了掂,口中啧啧几声,然后才放在案上往前一推,对那张瑾说道:“友人相赠,却之不恭。归乡奉母亦有所耗,这些你收下。若使日后有偿,何惧今日受惠。谨记此恩,以此自勉。”

    那张瑾侧首看看张季康,对方却仿佛熟睡一般没有反应,这才行上前去接过金锭,对沈哲子深施一礼,沈哲子则避席相还。

    “至于这些,你带回家去。膏粱子弟不知辛苦,出手如此没有轻重。他若真受你如此重礼,反倒会有横祸物议加身!”

    丁委又将那装满黄金的箱子盖上,推到沈哲子面前。

    沈哲子却大摇其头:“资出我家,资返我家,这是以厚资邀名。丁公亦知我此来目的,如此作为,岂非前功尽弃!岂可因此区区财货,使我再受物议攻讦!”

    沈哲子来张家隐园,本意确实只为刷刷声望,但是在竹林中看到那个悲泣的张瑾,便在这个基础上又有了一点新的思路。

    时下已入四月中旬,距离决出选婿结果越来越近。沈哲子非但没有什么优势,反而成了劣势最为明显的一个。这种差距已经不是刷刷声望可以补足的了,而且名声的酝酿传播也需要时间。如果这种情况不能在短时间内扭转,沈家就有可能被宗正筛取出来。

    琅琊王氏本身就是侨门大家族,丹阳张氏背后则有庾亮支持。虽然老爹沈充和钱凤都认为皇帝应该是属意吴兴沈家,但问题是皇帝不便发声。所以沈哲子要给皇帝创造一个机会,表态来声援他家。

    这个张瑾的出现实在是太合适了,身上有“孝道”和“求学”两大元素可供挖掘。这两种元素,只要稍加炒作,都可以上升到政治高度予以讨论。只要引起一个轰动的效果,皇帝就有理由置喙发声。

    所以在权衡一番之后,沈哲子选择了这个方案,《游子吟》并不是那种让人一听就觉得异常惊艳的才情之作,但价值观之正确却无可挑剔。诗才不够,钱财来凑,箱内一百五十斤黄金,乃是足以令任何人侧目的巨款,与那首《游子吟》相配合,自然能取得更轰动效果。

    所以,他今天拿出这箱金子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收回去的。

    那翟庄在席上笑道:“沈郎今日所作《游子吟》,感人肺腑,已足堪传世。感义赠金,重义轻财,亦是古风盎然,时人怎会再因此小事而见咎。”

    沈哲子则谦虚一笑:“今日多赖张兄之教,使我有一二所得。张兄助我闻达于世,我当助其赡养成家,此为全义。若非如此,岂敢据此名擅专而自美。”

    “座中诸位皆高贤,惟求适意,名爵可舍,征辟不就。此箱中区区百五金,又何足挂齿。我欲善助张兄,若止取三五金相赠,岂不是于此见笑于大方之家!”

    沈哲子于席上环揖一周,然后才又行至张瑾面前,语调颇为真挚笑道:“张兄肯否助我全此节义?”

    张瑾这会儿已经不似最开始那样惊慌拘谨,虽然仍不明白沈哲子为何定要赠他如此多的黄金,但在沉吟少许后,便有了决定:“今日已深受郎君之恩,本不该再有所图。郎君欲求全义,我怎敢怜我薄名自珍?敬谢厚赏,日后必结草相报!”

    说完后,他也不再拘泥,便行上前去,将手中两块金锭再摆回箱中,只是凭他一人却抱不起如此重的一个箱子。

    “且慢!”

    看到这一幕,本来已经不打算再开口的张季康却又坐不住了,于席上指着张瑾声色俱厉道:“你真要收下这一箱金?你可知……”

    “良友义赠,不敢有辞!”

    张瑾垂首不看张季康,只是语调却变得有些生硬:“还有,家父讳明,我与季康公,辈属孔怀。”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孔怀便是堂兄弟的代称,一听到这话,众人便下意识想起先前张季康以“族子”称之,于是厅中便又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张季康闻言后,脸色则是蓦地一变,再难安坐席中,踉跄起身离席,张口欲言却已不知该说什么,神情复杂的掩面离去,他实在已无面目再留下来了。

    眼见张季康离场,席中众人也多数不能淡然。丁委于席上叹息一声,神色亦有几分苦恼:“老夫今次强出头,真是自惹的烦扰。”

    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张季康今日之言行反应可称拙劣,心中有愧惭然离场,说起来与他不无关系,怎好再厚颜居此园中。丁氏亦为吴中望族,他倒不是没有归处,只是想到日后或与张家因此而生龃龉,则不免有些失落。

    “丁公也是求仁得仁,欲为哲子郎君正名,以肃纪穆公清誉,如今尚欠一定论而已。”

    任球则笑语道,他并不愿一生碌碌无为,流连于高门之间做个散漫宾客,因此对于得罪了张季康倒没有太大感触。

    听到这话,丁委没好气横了他一眼,指着沈哲子叹息道:“此子已非我能眼量臧否,其才学秉性,座中诸位有眼皆观。我再说什么,亦是旁人舌齿余论,何须复言。”

    虽然未有一言赞毁,但这话对沈哲子已是颇高评价。

    而后丁委视线一转,望向了张瑾,问道:“你既然收了这一箱金,可想到要用至何处?”

    张瑾垂首道:“如此厚赠,怎敢专享。园中与我境况相类者颇多,正想请哲子郎君允我将金分赠与人。”

    沈哲子笑语道:“此金已为张兄所有,随你取用,实在不必再来询我。”

    丁委老者则沉吟道:“自取而用,分赠诸人,五十金足矣。余者百金,可否予我?”

    清贫人家骤得重金,未必是福。这老者开口讨要,倒不是贪图财货,而是欣赏爱护年轻人张瑾,希望能为其分担压力。

    张瑾本非爱财之人,收下如此重金心中也是惶恐,闻言后哪有拒绝的道理,连忙拜谢。

    一份奏书摆在案头,乃是江东处士联名上奏,捐献百金以飨都中家境贫寒之太学生。

    事情只是一件小事,但太学乃是国教根本,已非台省中书能决,因而这份奏书很快便被呈送苑中来。

    从上午开始,皇帝便坐在书案前,苍白憔悴的脸上隐有振奋之色,心内则在思忖该如何予以回应。久不理政,当御笔再拿起时,竟有几分生疏之感,以至于迟迟不曾落笔。

    一想到自己去年尚大权在握,从容调度,一纸诏书分陕易守,布局天下。然而突如其来一场劫难让这种形势陡然翻转,暗疽爆发险些送命,皇帝静养月余不能理事,待身体有所好转后,局势却已完全被颠覆。

    原本他信任有加的内兄庾亮,因居护军将军之职,在他卧病其间,内外调度,禁中已经失守!

    而后皇帝密诏荆州、江州携兵入都拱卫京畿,诏书却如石沉大海。于是他便明白,早先平灭王敦之后,诸多布置所积众怨已经反扑而来。眼前的局面已经是各家能够接受的底线,已经不允许他再逾越半分!

    如今的他,一如数年前的先帝,已成困龙!

    心中纵有不甘,皇帝亦情知命不久矣,并不想再掀起什么惊涛波澜。然而此事却让他认识到庾亮寡恩一面,一想到自己死后,妻儿将要托于这种人之手,他心内终究有些忧虑。

    惟今之计,他已不再考虑天下大事,只希望能在临终前,为家小再寻一强援,决不能将祸福荣辱系于庾氏一家之手!

    吴兴沈氏是他深思熟虑后圈定的一个选择,除了沈充觐见时表现让他动容以外,更重要的是,其家虽有作乱前迹,帝仍托以亲眷之厚,前嫌不计,若再不敬帝宗,礼法难容!沈充父子他都有见,俱有机变之能,绝不会做出予人口实的蠢事。

    考虑过的问题还有很多,譬如各方势力的涨消,沈家本身门第势位等等,但落在了最后,皇帝赫然发现自己最属意的还是那个沈哲子本身。

    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但沈哲子给他留下的印象却颇深刻,至今回想其言行举止,仍能历历在目。那个少年似乎有种不同于旁人的朝气活力,格局应答俱异于时下那些高门子弟。眼下已不得不为子女择一良配,相对于那些不知所谓的高门豚犬,皇帝自然更愿意选择这样一个有朝气锐气的年轻人。

    心中虽然有了这样一个决定,皇帝也知要达成极为困难。吴兴沈氏要为帝戚,不只是门第的差距,还有南北的隔阂。此事哪怕在他康健之时,想要做成都会有几分波折,更不要说内外俱已失守的时下。

    所以,他并未直接指婚沈氏,而是通过宗正选婿来回避会遇到的阻力,让沈家获得一个备选的资格。同时这也是在给沈家一个考验,若其本身便无意愿或是没有匹配的能力,自己自然也不能把女儿托付给这种人家。

    限于时下的处境,皇帝已不可能再发出什么态度立场鲜明的声音去声援沈家。他与庾亮之间,与廷臣之间,眼下已经达成一个脆弱且微妙的平衡,彼此都在小心翼翼试探底线。

    庾亮虽已掌握禁卫,但也不敢露出太明显隔绝内外的意图,否则虎伺在旁的王导等人岂能容他猖獗!因此庾亮虽然不希望眼下为公主选婿,但当事实已成后,也只能低头承认,继而选择一个相对有利的结果。

    皇帝亦不敢过于强硬,他现在已是身不由己,被幽禁苑中,如果举动过激让庾亮意识到危险存在,对方未必没有铤而走险的决心。

    虽然身处苑中,但皇帝对外界讯息也非一无所知,眼看到沈家越来越势弱,心内同样倍感焦灼,只是苦于无法发声。

    在这样的形势下,沈家居然能运作出这样一份奏书,借一群江东隐士之口,打通被堵塞的言路,给了皇帝一个发声的机会,实在难得!

    沉吟许久之后,皇帝下笔如飞。若说此前对于选择沈家托付小女,尚有几分不得已的勉强,那么现在他真是没有一点迟疑了。

    “中书,中书……”

    台城官署内,何充低唤两声,庾亮才蓦地由怔怔出神清醒过来,继而轻咳两声,端正了一下坐姿,神情肃然道:“次道有何事?”

    看到庾亮略显魂不守舍的样子,何充心内不禁大感好奇。他为中书奉诏郎官经年,往常所见庾中书气度森然,仪容姿态一丝不苟,绝少于人前失礼,近来却常作神不守舍状,行止神情也颇异于常。

    心内虽好奇,但何充脸上却不露丝毫异色。他本非世祚高门出身,能长居台城任事,除了本身才能名望之外,始终恪守“谨慎”二字,非其分内之事,绝不轻言。

    “苑中有诏。”

    对于时下台苑之间的紧张气氛,何充深有体会,听到庾亮问话,并不多言,径直将苑中刚刚传出的诏书奉至庾亮案上。

    庾亮捧起那诏书匆匆一览,首先关注的还非诏书内容,而是皇帝那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的字迹。

    以往皇帝的字迹圆浑流畅,收放有度,一如其行事手段风格,刚毅进取,谋而后动,动则必有回韵!然而现在他面前这份诏书,虽然同为一人之书,但较之先前却已大相径庭,折转枯涩,亢极难继,笔力已见枯竭。

    至于诏书的内容,则很简单,只不过是赞扬江东一众处士有贤长之风,各有嘉奖,并着有司于太学碑记此事,以劝勉诸太学生勤于学业,不可懈怠。末尾则是附上了沈家那个少年新作诗篇,那一首《游子吟》。

    看到这里,庾亮嘴角禁不住泛起一丝苦笑,益发意识到君臣之间已经撕裂得难以弥补的裂痕。他知皇帝心中对他有怨念,然而事态一步步行至如今,走到今天这一步,亦非他所愿,他也是迫不得已啊!

    王敦之乱平定后,皇帝便渐渐有些不能自控,满朝高门忠贞贤士皆不属其意,历阳苏峻这种桀骜难驯的流民帅置于肘腋之际,荆州分陕托付于寒流之手!其心迹已是昭然,外廷人人自危。

    面对如此隐患重重的形势,庾亮执政亦是维持艰难,根本不敢有所展露。若止于此还倒罢了,最复杂是皇帝对宗室的扶植让人心悸,宗室乱政殷鉴未远,岂可容此獠牙凶猛之兽复现人间!

    适逢皇帝大病,苑中无主,皇后急诏庾亮入宫。面对这样的形势,庾亮又能怎么做?他只能掌稳禁卫,一旦皇帝果真不治,保证太子能顺利继位,维持住时局的稳定。

    可是皇帝没有死,这就把庾亮摆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他已经是进退两难,要么惭然而退,闭门不出,要么保持现状,静待转机。

    庾亮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把持禁中的权臣,时势所迫,也是逼不得已。随着君臣彼此生隙,他已经不能再退了,否则时局不知会糜烂成何种模样!

    皇帝欲为公主选婿,在庾亮看来又是一步昏棋,时下之局,一动不如一静。尤其他所属意的吴兴沈氏,更让庾亮隐有不满,堂堂帝室之女,岂可如此屈就!

    事情果然如庾亮预料一般,琅琊王氏趁机裹入其中。沈氏何德何能,能与王氏匹敌?若王家乘此势复起,日后又该如何去制衡?

    旁人只道他担心沈氏摆脱钳制,因而不愿沈氏得为帝戚,未免过于小觑了他。问题是沈家根本不可能在这场竞争中胜出,又何必硬要勉强,徒惹笑柄?

    皇帝这一份诏书,旨在为沈家发声涨势,但在庾亮看来,不过是将最后一点帝皇尊严托出,由人践踏而已。但其心意已决,庾亮亦不知该如何去劝阻,心内虽有感慨,终究只是轻叹一声,将诏书推给何充,吩咐道:“交付有司去督办吧。”

    何充谨然领命,正待要退出时,忽听庾亮开口问道:“次道,若有你信重者欲求资财相济,许诺日后重偿,不知你会如何做?”

    听到这问题,何充便微微一愣,不明白庾亮为何问起这个问题。按照他一贯谨慎,正皱眉沉吟思忖一个周全回答,却又听庾亮说道:“罢了,随口一问,不必放在心上,去吧。”

    顿了一顿后,庾亮忽然又说道:“沈士居任职外镇,不可久居都中,促其归镇吧。”

    目送何充离开后,庾亮复又坐回自己位置上,心中诸多杂芜念头,很快便又陷入沉思中。

    相对于如履薄冰的时局,此刻更让他一筹莫展的乃是家事。三弟庾条胆大妄为,在京口、晋陵普取人之资财,已成糜烂之势。

    近来随着他对内情了解越深,便越有胆战心惊之感,此事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若仅仅只是收取贿赂或借人钱财还倒罢了,他虽位极人臣,也绝不会包庇亲人而罔顾国法,直接将庾条押付有司论罪即可。

    可是那个所谓的隐爵隐俸,以重利相诱,以朋党相结,连丝成线,线结罗网,仍有蔓延溃烂之势,且其势甚猛,已经非人力能够遏止!

    哪怕面对错综复杂的时局,庾亮都没有感到如此的无力,如此的无计可施。他眼看着倾天之祸一点点压迫下来,一旦祸患爆发那一刻,整个庾家都将化为齑粉,或还会连累时局动荡难宁!

    越是枯坐,心情越是焦躁,庾亮索性站起身来,准备回家去问一问庾条,究竟还有何事瞒着自己。

    建康城东燕雀湖畔,沈哲子正在这里为老爹沈充送行。

    “庾元规实在可恨,我家态势刚有缓和,中书便连番促我归镇,用心实在不堪!”

    父子二人独处时,沈充便忍不住喝骂连连。

    早先皇帝亲书沈哲子所作《游子吟》,于太学立碑刻之,终于让人意识到沈哲子乃是皇帝属意的帝婿之选,而非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的小人姿态,因此整个建康城中舆论一时都有哗然。

    此事过后不久,泰山羊氏便表态退出此次备选。于是最终便只剩下了三家,琅琊王氏、丹阳张氏和吴兴沈氏。

    原本只是看个热闹的人们,这会儿哪怕再愚钝,也渐渐看出了一丝苗头,看似寻常的一次挑选帝婿,到最后竟然演变成一场政治层面的争锋。

    于南人而言,这是一件好事,最后剩下的三家,有两家皆为南人。于侨门而言,此事意义也变得重大起来,一旦琅琊王氏负于南人而落选,则不吝于一个侨门失势的信号。尽管眼下执政者仍为侨门,但这件事却会在南人心里埋下一个种子,驱使他们不断去冲击挑战侨门的政治垄断!

    有了这样一个政治氛围的前提,吴兴沈家已成南人之光,若再有人妄加非议,则必遭无数南人群起而攻之。而沈哲子那一首《游子吟》,亦在这种氛围下传唱一时。

    老实说,这样一个局面并不是沈哲子乐于看到的,尤其在皇帝即将死亡的前夕,实在不利于皇位的更迭。但身在局中,谁又没有一点不得已,若其他几家肯守规矩,而不是背后操纵舆论去唱衰他家,他也不会玩到这么大。

    而且造成这个局面也非沈哲子一人之功,皇帝的配合才发挥了最大作用。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皇帝确实愿意选他为婿,想想以前对这位老丈人诸多调侃腹诽,实在不当人子,以后不能那么做了。

    但既然皇帝敢这么做,则意味着最起码性命应该还能维持一段时间,沈哲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唯有一鼓作气,将那些阻碍他阖家团圆、家庭和睦的第三者、第四者统统扫出局外!

    听到老爹这么抱怨,沈哲子呵呵一笑:“眼下局势日渐明朗,父亲再留都中已无必要。会稽夏税将要起运,儿迎娶公主后也要归乡全礼,父亲此时归乡,正合时宜。”

    沈充听到沈哲子这话,心中虽有愁绪,但还是忍不住笑斥他一声,旋即又叹息道:“时下这个局势,我怎么放心将你一人留于都中啊。”

    “向年入都,形势较此仍劣,儿亦能安然踏过,眼前些许纷扰,又算什么!”

    沈哲子确是自信满满,此前他所担心的,是自家对于皇帝的想法只是猜测当中,并没有得到证实,因此事态会如何发展,一直在模棱两可之间。现在皇帝已经表态,他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眼下由于皇帝本身的处境便已经堪忧,他的表态并不能取一锤定音的效果。但这份支持,对沈哲子而言却极为珍贵,有了这份支持,他便有了坚持留到最后的理由和依据,不必再担心中途会被宗正筛取掉,亦或迫于物议非难而自己退下来。

    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剩下要做的,就是把琅琊王氏和丹阳张氏一一踢出局外。他甚至不能忍受这两家同样再留到最后,与他站在一起接受点评挑选。

    “你们不屑跟老子并列,老子更不屑跟你们并列!我们翁婿一家亲,岂容你们这群杂鱼作祟!”

    皇帝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对自己予以支持,这份信任不可谓不厚重,因此沈哲子心内对皇帝的好感也是激增。因为这不吝于在用最后的政治生命托了他一把,假使沈哲子最终还是不能娶到公主,可想而知皇帝所面对的会是怎样内外失和、上下离心的局面!

    单凭这一份厚恩,他就要认真考虑以后要如何弄权,把几个小舅子从孤家寡人的宿命中解救出来,这未尝不是一种报恩。

    时下人情交际的风气,沈哲子比较受不了就是送别。他能够接受的画面是道旁拱手,挥手而别,江湖虽远,后会有期。

    时下的风气却是太墨迹,一场送别宴从上午到傍晚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想想待会儿天黑不便上路,老爹再回城住上一晚,第二天出城继续送别一次,也是蛮尴尬。

    于是他索性自己先回城去,不再留在那里浪费时间。

    时下形势虽然渐趋明朗,但要再进一步却也尤为困难。沈哲子自有必娶公主的理由和依据,其他两家何尝不是如此?不说琅琊王氏,单单丹阳张氏对于成为帝戚的渴望和需要便比沈家还要热切得多。

    仔细算起来,沈哲子就算娶不到公主,其实沈家也足以自强自立,只是没有足够的政治资本而已。可是对于丹阳张氏而言,这个问题却关乎到整个家族的存亡断续。

    侨门南来,江东高门政治上失势是一个大势,丹阳张氏也不能免除。其家地处京畿要害之地,政治上的失势便直接影响到乡土实资的损失。朝廷于丹阳郡裂土侨置琅琊郡县,便不吝于在其家身上下刀子。

    相对于其他地处吴会的高门,丹阳张氏根本就没有退避的余地,只能深刻介入到变幻莫测的时局中,才能争取一片家业立足的空间。若能成为帝戚,不只政治和名望上的收获,整个家族的生存空间都将得到极大改善。

    所以,当皇帝表态帝婿属意沈家时,泰山羊氏亦因顾忌物议而退去,丹阳张氏却仍在坚持。

    同为南人世家,丹阳张氏的优势并不逊于沈家,甚至还犹有过之。门第清望上,张氏远非沈家能比,至今张闿仍担任丹阳郡中正,而沈家却从无人担任中正之职。

    在时下,中正官又名大宗师,一个家族有没有人担任过州郡中正官,简直就是区别高门与次等门户的硬性指标。这与当下势位完全无关,哪怕时下中枢政局实际掌控者庾亮,他若贸然出任一郡中正,都会被物议攻讦不止。

    沈哲子最乐观的估计是,如果能在他有生之年,为沈家争取一个中正官,那就已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原本一场帝婿竞选,渐渐转为南北政治对冲,不独对沈家有利,对张家同样有利,甚至张家所获得的利益比沈家还要大得多。因为相对于新出的沈家,张家无疑更得南人民望,而且不乏高门支持,就连庾亮都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张家的支持。

    所以,要除掉张家这个竞争对手,反而要比琅琊王氏更为棘手一些。

    沈哲子回家之后不久,纪友便来拜访,进门后将一个尺余见方的木匣递给了沈哲子,神情颇多抑郁:“你要的东西。”

    沈哲子打开木匣,便看到里面装满纸轴卷宗,随手拿出一卷一览,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历年来丹阳张氏与乡民之间的冲突或是犯禁之举。譬如私设市门、私修水埭、违规荫庇等等,虽然没有什么大的罪状,但积毁销骨,如此大量的错失,一一交付有司去查证的话,这过程便足以将一个清望高门名声毁成渣滓。

    这些乡土罪状之实,若非经年比邻而居,旁人又去哪里搜罗。所以沈哲子明知张家底子不干净,却苦于无从下手,只能求助同居丹阳的纪家帮忙搜集一下。

    “多谢文学,今次若能成事,文学当居首功!来日我夫妻必当奉酒以谢。”

    有了这样一个有力工具,沈哲子心情不错,便笑着对纪友开个玩笑。

    纪友却无多少欣喜,坐在沈哲子对面神情寡欢道:“我知维周你向来坐言起行,不容失败。但做这许多事,值得吗?皇女贵则贵矣,终究难攀,非小民良配。那位公主,你连见都不曾见过,既不知其相貌,又不闻其脾性,维周你心内难道就无彷徨?”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微微错愕,旋即便有感于自己作为一个穿越者的失职。这种谴责古代盲婚哑嫁陋习的言语,居然由一个土著用来教育自己这个穿越者,真是不应该啊。

    不过话说回来,沈哲子从开始动念决定娶公主,一直就是将之当做一个政治目标予以挑战,公主的相貌脾性并不在他考虑范围内。假使公主这两项都不出色,但沈哲子最起码政治意图达到了,这也是他应该承担的代价,又有什么可彷徨的?

    不过再看纪友郁郁寡欢的样子,沈哲子略加思忖,便明白这家伙为何如此。他老师纪瞻去世已经两年有余,再过月余,纪友服丧期便满了,人生将要开始新篇章。这家伙大概还未做好心理准备,因而心情有些忐忑。

    纪友今年已经十八岁,丧服一除,便意味着婚娶、出仕这些人生大事将要接踵而至,这对年轻人的心态调整确实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就算不考虑他老师纪瞻的因素,几年相处下来,沈哲子与纪友也算是私交甚笃,此时见纪友郁郁寡欢,便笑问道:“文学心内可有何打算?”

    纪友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长叹一声:“我不愿效世家膏粱平流进取,虚窃名爵,又不知该仰何自立于世,担当家业。维周,你素有智计谋略,不知可有以教我?”

    听到纪友这么说,沈哲子倒是颇有感触。他家在这年代,虽然也算勉强列入高门,但豪武之风却仍浓烈。严格说起来,他在这年代唯一真正接触过的清望高门子弟便是纪友了。纪友眼下这状态,倒可以称得上是这个时代士族子弟的一点特征。

    这一类人生来享有特权,衣食无忧,教育优越,也不欠缺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和激情,对于时弊有着自己的认知,不乏坚持和操守。但却并无超出这个时代的眼光和格局,没有革除时弊的勇气和能力,那一点无处寄托的坚持和操守无从依托,便渐渐消磨殆尽,最终与世道同流合污。

    纪友向沈哲子请教,沈哲子自己却还在摸索前行,并不知自己所坚持的道路是否正确,又能给他指点什么迷津。沉默半晌后,也只是说道:“事从缓急,生而于世,总有不可推却之事要担当。先拣此一二事,做出些许成果,彷徨应去,格局自成。”

    纪友听到这话后,神色更苦:“眼下我最应担当之事便是婚配,族中长者近来多论此事,可我眼下委实没有这种兴致。唉,与你谈论这些,你也不明,我还是寻沈二郎一醉解愁去!”

    原来这家伙还是为情所困,沈哲子对其背影竖起一个中指,旋即视线又落在那满满一匣子的丹阳张氏罪证上。

    第二天午后,沈哲子在家中接待了丹阳郡府长史张兰。

    张兰并不知沈家为何邀请他来,进门后便满脸虚假笑容,说道:“郡府诸事忙碌,竟不知士居兄已经离都。不曾拨冗相送,真是愧对良友。”

    “长史勤于任事,心系国计,岂敢强邀以致因私废公。”

    沈哲子亦是满脸虚假笑容,实在是时下的舆论和两家的关系,彼此之间便不容半点真诚存在。

    彼此落座,张兰便笑吟吟打量着沈哲子:“士居兄此时离都,贤侄你独留京中,若有困惑难决之事,千万不要客气。我与士居兄旧谊深厚,绝不会袖手旁观。”

    沈哲子心内一哂,嘴上还在客气:“多谢长史回护,我家与都中亦颇多尊长故旧,倒也谈不上独留京中。今日邀请长史过府,所为还是一桩前事,冒昧相询,不知郡府对于早先突袭晚辈那人,追查可有眉目?”

    听到这话,张兰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干笑两声旋即才说道:“唉,说到此事,确为郡府失职,至今仍无头绪。既然贤侄你又言此事,我倒想请问,不知贤侄可有一二内情相告?”

    这话说的有几分不客气,就差直斥沈哲子纵走凶徒如今又来问贼踪,简直不知所谓!

    沈哲子倒不以为意,闻言后只是笑道:“郡府做事自有方略,小民岂敢置喙。不过长史既然言到内情,我这里确有一桩内情相告。”

    说着,他于席上轻敲案几,过不多久,便有一名仆从将木匣子奉上,摆在张兰案头。张兰见状神色便是一奇,下意识望向沈哲子。

    “这一方木匣,乃是今早凭空出现在我家偏庭之中,原本上方附以血书,言到偿谢旧日义释之恩。只是那血书实在有碍观瞻,已被家人焚之。至于这匣内之物,则更是触目惊心。家父已离都,我亦不敢专据独裁,因而请长史前来一观。”

    沈哲子笑语道。

    张兰听到这里,神情更有几分凝重,小心将那木匣打开,取出一份纸轴一览,神色顿时一凛。他下意识抬头看看沈哲子,却见对方只是微笑,并不流露心内想法。

    “此匣内卷宗极多,长史是要在此细览,还是归府详读?”沈哲子适时问上一句。

    张兰嘴角微微一抽,旋即挤出一个生硬笑容:“哈哈,这些卷宗一望可知便是伪造污蔑,何必细览。不过,贤侄所言此为凶徒送来,此事当真?”

    沈哲子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血书留言确实如此,但我家人也不曾见过那人踪迹。究竟是否属实,还要靠郡府搜查。”

    张兰心内暗恨,面上却不好流露什么不满,还要多谢沈哲子告知此事,又说道:“此匣中物事涉那凶徒,我要带回郡府取证,不知尊府是否还有存留?”

    沈哲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那人居心何在,名为报恩却为此等恶事!如今心内已是深悔前日将之纵走,惟愿郡府能及早将人缉拿归案。”

    眼看满满一匣子自家罪状,张兰哪还能淡定居此为客,当即便起身告辞。沈哲子将之送出府门,眼见张兰上了车,突然又开口道:“突然记起一事,我家尚有一礼赠与陆府二公,眼下却是无暇拜会。便请长史顺路转送,有劳了。”

    张兰此时哪还有心思计较这些小事,眼见沈家人将一个锦盒塞进他车厢中,然后便疾令车夫驱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