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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塔的黎明txt下载

    “您从来不让我碰那个玩具的。”如果巴图在迟疑一会离开的话,他就会看到从洛萨身后的空气中逐渐清晰的人影以及那个人影所具备的和小女孩一样的外形。与在地下时相比,此时的海伦不论是质感还是身影的清晰度都有了相当程度的下降。而考虑到这是在阳光下,她还可以像没事人一样随意的出现在洛萨的身边,伯爵在感受着女儿的不快之余也不得不感叹她所具备的潜力。

    “那不是玩具,亲爱的。它的重量要比你想象的重的多。”倚靠着略微隆起的石头,伯爵轻声对女儿说着。海伦本来还噘着嘴,她一直想要摸摸那把金光闪闪的斧头,可看到父亲虚弱的样子,她鼓起的脸颊也就平复回了原样。虚幻的人影扑到洛萨的怀里,虽然他们没法真正碰触到彼此,但是这样的举动却切实的让两者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以及联系着彼此的亲情纽带。

    “明明就是玩具,反正阿爸也从来不用,给那个人还不如给我…”虽然不再生气了,但小孩子还是免不了小声嘀咕几句。好在,海伦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周围的骑手们以及远处的景象所吸引,她想要飘到那些人群里去,可在抬头看了眼洛萨憔悴的面容后放弃了这个打算,她不能让他再担心了。不过,这不意味着海伦压制住了好奇心,“阿爸阿爸,这些人是谁啊?穿的衣服我都没见过!还有,那棵树好高啊,可是上面趴着只虫子,所以是有一棵和虫子一样大的树?还是有一只树一样大的虫子?”

    “哈哈,可能都是吧。谁也没规定过虫子不能长到树那么大,谁也没规定过树不能像虫子那样小。就像我们在失心湾时候吃的鱼就比在苍狮吃的大了好多不是吗?至于这些人是谁,他们大概是和阿爸差不多的人。”洛萨的话并不是胡说,他确实在这些亡魂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些逝者即使已经化为了魂灵也没有停止征战,他们热衷于此,渴望于此,也被束缚于此。这和曾经带领手下军队满苍狮找仗打的洛萨相似极了,在那个时候,他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给自己找到一点安慰。

    “不,他们和阿爸才不一样!”海伦打断了父亲的回想,骄傲的挺起胸膛,“他们都只有一匹马,手里拿着一个玩具!阿爸不仅有马和玩具,阿爸还有海伦!”

    女儿的话让洛萨忍不住大笑起来,随之而来的就是剧烈的咳嗽,等他终于平复了呼吸,才在海伦惊慌的眼神中点点头。“说得对,阿爸和他们不一样。阿爸还有你。”是啊,从刚愎自用的黑山领主,到鼠人瘟疫中为了王国行走于黑暗中的骑士,再到失心湾里的那个落魄外乡人。洛萨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人了,甚至有的时候他都会怀疑,之前那个自己真的存在过吗?还是说,现在的自己才是一个荒唐梦境中得人物呢?物是人非,这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得的四个字。现在,他不会再变回过去那个人了。

    远处,传来似是歌谣又似呐喊的声音,那声音盖过了风声,盖过了喊杀声,盖过了巨大蠕虫的身体摩擦树干时发出的声音。又或者,它什么都没有盖过,只是风声,喊杀声和其它所有的声音都成为了那古老歌谣的一部分,像构成了大海的波浪。

    “阿爸,那是什么声音?”女孩询问着她的父亲,她从没听过那歌谣,但她并不讨厌,因为她感觉能从这声音中听到自己熟悉的旋律。那是水手粗犷的船歌,是骑士漫步的田园间的小调,是鼠人在洞穴里的轻哼,是梦里母亲的呢喃。

    洛萨的表情变的更加温和,他的目光看向巴图离开的方向,因为他知道这歌声是谁唱出来的,“好好听吧,我亲爱的海伦,你要记住这首歌,也要记住眼前发生的事情。总有一天,当我没法保护你的时候,你要自己去面对阳光下和阳光外的一切,到了那时你不要怕,只要记得今天发生的事情,你就会知道该怎么做。我们是人,立于天地,行于光影,不是鱼却能游,不是鼠却能掘。但这不意味着我们是这个世界里特殊的,高级的存在。恰恰相反,正因为我们是人,我们才能明白,我们和其它一样。”

    在小女孩似懂非懂的目光里,那些面目狰狞的骑手们逐渐停止了战吼,他们知道这声音,因为它是所有草原人都会在孩提时代就学会的歌谣。这歌谣亦是祷告,向天地间一切祷告,向包容一切的众灵们祷告。于是他们加入了这歌谣,独唱,变成了合唱,“伟哉大地!伟哉河流!伟哉青草!伟哉牡牛!伟哉羔羊!伟哉…”

    那歌声越来越洪亮,歌声带来的力量也越来越强烈,巴图只觉得自己的身上像是汇入了无数河流,每一条河流都连同向其他的存在。而在这些河流中,最清晰的那条从空中流下,流入他的脑海,让他的头脑清明。

    “伟哉雄鹰!”

    “啁!”那仁的长鸣像是一个信号,那些骑手的亡魂们开始慢慢靠近巴图,他们向这个年轻的牧民点头致意,接着化为一阵青烟飘入他手中的战斧里。愚者的正义在巴图的手中成为了另一种力量的媒介,而颇为意外的是,这把猎巫刀并没有排斥那力量,因为它不是魔法,不是巫术,亦非神力,它存于天地间每一个生物与非生物之中,它是众灵存在的基础。金色的战斧随着这股力量的涌入渐渐暗淡,暗淡的像是一把凡铁打造的武器,它上面的细节和特征随着幽魂们的涌入越来越少,重量也越来越轻。

    “伟哉众灵!”

    在这歌声中被改造的不仅仅只有武器,手持武器的人亦然。那些幽魂所经历的人生在巴图的面前一一展现,甚至渐渐的,他能看到的不再限制于人,他看见了一棵草怎么发芽,看见了一滴水如何流动,他看到了雄鹰是如何展翅,于是他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自己的身体,于是那些更大的河流得以汇入其中,那些名为众灵的河流,借由这个普通至极的少年做到了灰袍没法做到的事,掌握了起司无法掌握的力量。而这不是因为他特殊,恰恰相反,是因为他平凡。

    此时此刻,手持战斧的那个存在,既是草原上所有意志的统合,他每走一步,就有更多的河流涌入他的身体,只不过,从这里到天木的脚下,还需要一段时间。



    下坠,坠落,失重。这是起司的意识重新回到身体后的第一秒感受到的东西。他本能的试图挣扎,而在他做出实际动作之前,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已经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身体下落的趋势停止。

    “做噩梦了吗?”阿塔天蓝色的眸子可以让凝视它的人忘记大部分的烦恼,而这不是因为魔法的关系,纯粹是因为那双眼睛里的真挚。以阿塔的身体素质,抓住从上方跌落的法师并不困难,虽然起司是个成年男性,可他的体重因为常年不正常的作息意外的轻。

    “是啊,做了个很糟糕的梦。”被拉回蠕虫身上的灰袍说着握了握自己的手,他害怕那只手变成老鹰的爪子。在精神领域中发生的事情并不能完全被肉体继承,因此才会有醒来后只记得模糊信息的情况。这种情况即使是受过相应的训练也不能完全避免,就像起司现在虽然记得自己在精神领域中发生的异常,可是他无从知晓这异常发生时的细微变化,只记得自己逐渐变成了半人半兽的怪物。不过没关系,那些细节都可以过后通过冥想找回,现在的他只需要知道,从精神方面入手寻找蠕虫弱点的计划已经失败就足够了。

    “那我们还要向上爬吗?”女剑士在看到起司的精神状态还不错的时候松了口气,虽然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可任谁看到法师刚才的模样都知道他一开始的算盘已经打空了,现在只剩下之前起司所说的第二个机会。

    灰袍咬了咬牙,抬头看向上方,实际在天木上之后才知道这棵树绝对要比他们从树下或远处看到的要高的多,至少此时向上看去根本看到不到树冠,无限向上延伸的树干已经刺入了天空当中。如此看来,草原人认为这棵树连通着不同的世界,恐怕并不仅仅是将其作为象征来附加的神话。那么问题是,在这棵无限向上延伸的天木上攀附着的蠕虫,会有多大?

    就和之前所见到的天木一样,他们那时所见到的蠕虫是不是也只是一部分,实际上这恐怖的存在也有着难以估量的体长呢?如果是的话,那么起司所希冀的第二个机会,也就是利用妖精魔剑弗拉克拉格所带有的力量迫使蠕虫停止行动的计划恐怕也没有了实施的可能。因为即使蠕虫有可以与魔咒相对应的颈部,他们也根本爬不到那个高度上去。眨眼之间,原本胜券在握的行动就变的如螳臂当车般愚蠢。

    已经多少年了?六年的时间可以让一个人迟钝到何种地步?我是说,那在或是故事里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可当那段时间真的体现到一个人的身上,他要怎么察觉到自己在那段时间里逐渐丧失的东西,比如,敬畏之心。从前的起司也知道自己具备与邪神对抗的力量,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积极的去试图正面击败一个邪神,这实在是太过疯狂的举动。

    起司对自己很失望,他本以为这段时间给了他机会沉淀和消化,给了他进步的空间。可现在看来这空间似乎太大了,大到他有些迷失了方向。好在灰袍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的,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和鲁莽时,内心的不适很快被压下,目前最重要的,是怎么面对失败的后果,也就是,支付代价。起司可不认为蠕虫会像允许他们爬上来那样放他们走。

    “听着,我犯了个错误,我把我们的敌人想的太简单了。所以现在,我们要放弃原有的打算,我们,不,你们,从这里离开,带上巴图和洛萨,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里。”法师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到他自己也没有料到。或许他确实有承认失败的天赋,不过在有代价要支付的前提下,这绝不是什么好天赋。况且,他似乎又一次过于武断的做出了判断。

    “你让我们逃跑?”阿塔皱起眉头,事情在她看来还没到这样的地步。即使法师的伎俩失效了,她也有信心可以依靠着魔剑击倒这只看起来除了大一无是处的蠕虫。而这主要是因为起司的魔法帮助她和猫妖精抵抗了邪神自然散发出的负面能量的结果。只是女剑士本人并不知道这点,她是第一次以邪神作为对手,只是简单的将对方当成了庞大的怪物。

    “是的,我要你们逃跑。”起司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犹豫,而且他在说这句话时主要的对象也不是阿塔,而是她身旁的凯拉斯。他知道后者作为往返于不同世界的妖精,对于邪神的存在一定多少有所认识,因此在阿塔哈对这场战斗抱有幻想的时候,他希望猫妖精能够履行他的使命,保护阿塔的安全,将她带离这里。

    凯拉斯露出帽子外面的耳朵抖了抖,这只猫吸了口气,接着拔出了腰间的细剑,他随手一挥,细剑的剑尖就指向了起司背后的半空中,“我是很想现在就离开这里。但前提是我们先解决掉那些家伙。我觉得有它们在,我们可没法悠闲的往下爬。”

    猫妖精的判断完全正确,因为任谁看到那些长着人脸的巨大飞蛾时都会汗毛倒竖肌肉紧绷,在那种状态下爬回地面实在是难上加难。当然,在这之前,这些人面蛾很可能会带来除了精神压力之外更加切实的障碍。

    “你们觉得除虫用的香草对它们会有用吗?”起司从袍子里掏出一个小木球,木球上镂空的部分散发出阵阵草木香气。只是很可惜,在第一只人面蛾扑过来的时候,法师就下意识的把这个精致的驱虫工具作为投掷武器扔了出去,接着被对方轻易的躲过。

    “好吧,看来没什么效果。”

    “啊!”取代了昆虫头部的人脸发出刺耳的嚎叫,那张明显超过了正常比例的嘴巴朝四周咧开,其下露出的并不是人类的牙齿,而是数十根昆虫口器异化成的带有倒钩的尖刺。这些尖刺像章鱼的触手一样蠕动着从人脸的孔窍里钻出来,狰狞的挥舞着。

    “相比起这些东西,那些尸体里飞出来的虫子简直可以称得上的可爱。”猫妖精抖动着胡须,如此评论到。



    说实话,虽然才刚刚因为不重视对手遭受了失败,甚至让自己和同伴落入危险的境地,但此时的起司实在是没法让自己紧张起来。没办法,在经历过和蠕虫近距离的交谈接触后,这些人面蛾带来的压迫感几乎就变为了无,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它们那充满恶意的外貌让人感到单纯的厌恶和恶心。当然,这只是站在灰袍的角度来说,对于凯拉斯和阿塔来说,它们带来的冲击还是很大的。

    “别过来!”女剑士挥动着手中的魔剑,即使不考虑弗拉克拉格上携带的魔咒,这柄单手剑本身所具有的锋利度和韧性也足以跻身一流名剑的行列。而阿塔虽然并不是受过正规训练的战士,但她与魔剑朝夕相处,对于武器的状况和性质十分了解,在战斗时自有一套粗糙却实用的技巧。唯一的问题是,她似乎太过于重视人面蛾的外表,这胡乱挥出的一剑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

    丑陋的怪物利用宽大且带有花纹的翅膀扰乱了剑士的视线,剑尖擦着怪物的身体,只留下一道很浅的划痕。阿塔下意识的想要收回手臂,将单手剑架在身前,可还不等她这么做,人面蛾头部孔窍里伸出的尖刺就像蝴蝶的口器一样弹射出来,在少女手腕上勾勒出一条红线!“嘶!”痛呼和空气中猛然弥漫开的血腥味让和另一只怪物缠斗的猫妖精立刻炸了毛。凯拉斯在作战技巧上颇为娴熟,影响他的主要问题,是身高。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是对于一只直立行走的猫来说,会飞的敌人实在是不太好处理。如果说阿塔的手臂加上武器的长度是和人面蛾短兵相接,那凯拉斯就不得不拼着被对方击中的可能冲到近前才能造成有效的威胁。而在对手数量远超己方,且可能具有外观看不出来的威胁的情况下,凯拉斯并不想现在就展开攻势,他希望得到更多的信息。前提是,阿塔没有任何的危险。

    “咕噜。”从喉咙内部发出的低吼伴随着瞳孔的收缩,猫妖精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对手刺出一剑!只是这一剑并非他的实际意图,在人面蛾向后略微倒飞躲闪细剑的时候,本该持剑的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从前方扑上来黑影!刹那之间,凯拉斯就完成了扔剑,转身奔跑,依靠着蠕虫的躯体作为墙壁朝反方向弹跳的一系列动作。其速度之迅速,身手之敏捷,是所有人类战士都没法比拟的。张牙舞爪的大猫一口咬住自己扔出的细剑,接着用双手按住人面蛾的后背,不让其翅膀动弹,最后凶狠的甩头,将嘴里的武器深深刺入怪物的身体!在这一刻,他可一点都不像是个穿着衣服的剑客,更像是一头愤怒的狮子。

    这还没完,解决自己的对手从来不是凯拉斯发怒的目的,比起自己受伤,他更加无法接受的,是阿塔受伤。这其实也是件微妙的事情,之前女剑士在苍狮遭遇血族的时候,猫妖精并没有在她的身边,在更早之前阿塔独自旅行时遇到任何危险的时候也是如此。这不禁会让人怀疑凯拉斯对阿塔的关心程度,按理来说,如果他真的这么关心阿塔的话,他不会现在才姗姗重新回到她的身旁。这其中牵扯其实牵扯到了另一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凯拉斯不是不知道阿塔的境遇,也不是不关心阿塔的安危,他是不能像现在这样名正言顺的出手保护她。因此,在紫杉人对女剑士发动了袭击后,在那个困扰着猫妖精的问题终于解决了之后,他才终于可以用利爪尖牙以及那把细剑守卫他的女王。没有什么,能让这个积累了如此长久怒气的护卫从他的女王身边离开,更加没有东西,能在他的守护下真正伤害到她。

    “噗哧!”刚刚还对着阿塔耀武扬威的怪物还没来得及品尝尖刺上鲜血的味道腹部就被锐利的爪子撕开,据说猫本就有攻击飞蛾之类小型飞行动物的习惯,此时的凯拉斯说不清楚是在释放这种本能,还是将这种本能融入了他的战斗技巧当中。

    “凯拉斯,你的剑。”之前被猫妖精第一个以细剑刺杀的敌人已经坠落下去,掉到了深不见底的下方,如果没有意外,猫妖精腰里的武器恐怕是难以在找回来了。只是阿塔很快就不在将关注点放在剑上了,她注意到了凯拉斯更多的损伤。那些毛发上染着的血,可不仅仅是来自怪物,而一直待在头顶的窄沿帽,也在不知道哪次飞扑中不翼而飞。

    如果擅长近身搏杀的猫妖精和阿塔都如此吃力,本该被他们保护的起司又怎么样呢?法师的双手,早就被血液染成了红色,只不过看看那些血液涌出的伤口以及伤口的深浅,大小和部位,怎么都不像是被攻击的结果,倒像是起司故意为之,将自己的手臂弄成了这个样子。证据就是他随便插在脚边的小刀上还有着隐隐泛红的血迹。血,是一种媒介,它作为生灵体内最重要的体液本身就象征着一种生命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吸血鬼可以放弃所有的食物,只专注于吸血,也只从血液中得到让他们污秽躯体得以继续苟延下去动力的原因。起司擅长利用这种力量,或者说在没有外物可以被他的魔力影响时,他不得不擅长使用这种力量。失血让法师的头脑变的清醒,而这主要是因为他非常小心的控制着流血量,没有让它到达影响思考能力的程度。

    从灰袍伤口中流出的血液在魔力的影响下具有着异常香甜的气息,那些靠近他的人面蛾被这种气息所捕获,在短时间内就放弃了自己原本的责任,转而成为了这红色花蜜的捍卫者。它们毫不犹豫的攻击着想要靠近起司的同类,手段之凶狠比之它们攻击阿塔和凯拉斯时犹有过之。

    在这种情况下,人面蛾的攻击似乎短时间内无法真正对三人造成威胁。可三人中最为安逸的法师能感觉到脚下微微传来的颤动以及来自上方的某种压迫感。这些蛾子只不过是为了拖住他们的前菜,正餐,正在上桌的路上。



    有一件事情要先澄清,那就是虽然用了前菜正餐之类的比喻来说明对起司等人发动攻击的敌人,可依照法师自己的判断,事情恐怕并不如此。这里的不如此指的是食物的准备和制作成菜品再到按顺序上桌,一切都是在厨师或其他管理者有意识的操作下完成的,也就是有人主动控制着何时何地该端上何种食品。而攻击三人的敌人并非这样,当然在刚开始的时候起司也认为这些怪物是蠕虫驱使着来将他们杀死的,但随着战斗的进展以及这些怪物的强度,法师有了不太一样的想法。

    它们太弱了。这样的怪物要是去袭击普通人,那确实称得上是一场灾难,可放在灰袍加上猫妖精和女剑士这样的组合前,要不是此处作战空间有限以及无路可走,它们绝对算不上是致命的对手。要说这样的怪物就是蠕虫手下的悍将,起司是死也不会相信的,别人或许不清楚,但他非常明白这条巨大虫子所拥有的可怕力量。即使祂愿意分出自己千万分之一的力量去制造或是污染这个世界,祂都能让这些怪物的致命程度翻上好几倍。据此来说,恐怕他们现在面对的对手,不过只是受到了蠕虫散播出的微弱影响诞生的产物,充其量大概也就是附着在皮肤上用眼睛都看不到的啃食死皮的微小生命。而它们攻击三人的理由应该也不是为了保护蠕虫的安全,它们根本没有这个概念,蠕虫的身体对于这些人面蛾来说就是整个世界,起司他们,则是侵入了这个世界的外来者。

    当外来者的强悍程度超过一般原住民能够对抗的限界时,自然就会引来更强大的原住民。那就是从三人上方的云层中逐渐露出身形的黑影,即使是在起司的魔法视界中也看不清更多的细节,因为它看起来就是一大团污水,可一般的污水绝不会这么粘稠。类似的怪物,他倒是从书籍和他人的口述中听到过,最近的一次还是之前咒鸦在旧熔铁城的地下排水迷宫中遭遇到的。大部分这类的怪物也都是生活在类似下水道或阴冷潮湿的洞穴中,鲜少有在开阔地区目击到它们的记载。不过不管怎么说,这种类似峭壁的地形确实很适合软体生物发挥。

    “小心头顶,你绝不会像被那东西抓住。”法师的告诫对猫妖精来说有些多余,嗅觉灵敏的凯拉斯早就闻到了那恶臭腐败的气味。

    “说的轻巧,那东西爬下来我们跑都没地方跑,能往哪里躲?”确实,就像前文提到的那样,蠕虫盘踞在天木上的躯体虽然广大,可那毕竟不是人工修建出来的平台,更加不是供人战斗的校场。虽然这巨虫的身躯围成的平台已经足够两辆马车并排通行,其上的大部分空间却因为较靠上的那截身体阻断而无法供人站立。在这种情况下,三人的实际活动范围要比看上去小得多。而要说什么样的对手在这种狭小地形中让人觉得棘手,体型庞大又不会受到地形影响跌落悬崖的流体一定可以排在前列。

    “啪嗒!嘶!”一滴从上方滴落的粘液在刚刚找回信心的阿塔面前恰好掉在她的对手身上,刚刚还张牙舞爪的人面蛾瞬间失去了活力,身上发出被腐蚀时才会有的酸味,同时冒出令人不安的白烟。女剑士想要尖叫,可是她及时咬住嘴唇止住了这股冲动,她不能让同伴再付出更多的精力到这边了。作为法师的护卫,她没法在这种战斗中帮助起司减轻压力就已经够失职的了,决不能更失败。

    “小心!”在阿塔愣神的瞬间,一滴体积更巨大的粘液已经悄然朝着她的头上滴落,注意到这点的凯拉斯发出尖锐的喊叫,可自己已经来不及做出反应。好在,法师和女剑士间的距离相对较近,起司之前就有意识的靠近同伴,为的就是防止出现眼前这样的状况。在猫妖精无力协助的此刻,他果断的伸出手臂,一把拉住阿塔的左手,将她向斜后方拽倒,同时另一只手攥着灰袍的衣角,将长袍当做披风,一下子盖在了两人的头顶!随着手臂上传来的沉重感以及紧接而来的刺痛,起司不由得开始担心他的灰袍能否抵挡得住这东西。

    “滋滋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声音,法师的心也在随着这些响动滴血,这件灰袍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便利的魔法道具,它象征着太多的东西,有着太多的意义。可以说,起司到目前为止的大部分人生都是为了披上这件灰袍,要是它在这里损毁,他说不定会哭出来。当然,哭出来只是所有可能中最小的一种,当这种想法出现在法师脑海中的时候,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滑稽。

    腐蚀声渐渐小了下去,从内部看去,最先受到粘液侵袭的那部分衣物明显变得透明了一些。这让起司不再愿意等待,他对阿塔点点头,起身甩动长袍,将上面残留的粘液甩脱。如果粘液不是附着在这件产自灰塔的神奇法袍上,这个动作不会起到应有的效果,即使是流水都很难将这些恶臭的黏着物从被黏着物的表面带走,在大部分时候,想要将其排除必须要用到特质的药膏。好在,灰袍不是凡物,灰塔之主留给每个学生的成年礼物即使比不上那些独一无二的宝物神奇可足够实用,那些粘液在被甩掉的时候根本无法停留。

    “呼…”阿塔在惊魂未定中听到了起司明显沉重的呼吸,她一开始以为是法师受了伤,但当她看到那双萦绕着魔力的眸子后随即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灰袍发怒了,而且相当愤怒。

    “帮我争取些时间,让那些蛾子离我远点。我得好好回报一下上面那位客人,让它知道即使在战斗里,故意弄坏别人的衣服也不是件得体的事。”



    法师的怒火,展现的迅猛而强烈,那些从他身边吹过的风中,开始结出细小的冰霜。此处虽然距地面有了一定的距离,可是还不会像如山峦上层那样因为高度使气温变低,当冷风从阿塔和猫妖精背后吹来,他们立刻就明白了这不自然的寒气来自于披着灰袍的巫师。这也就意味着起司找到了处理上方那只流体怪物的办法,温度,或者更准确的说,寒冷。

    水是没有办法被击倒的,亦无法被切割,即使用锤子砸,用锉刀搓也没法改变它分毫。如烂泥般的怪物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这种特点,寻常的刀剑没法刺伤它,弓矢也不能让其流血,它完全就是一团具有意识的沼泽。然而水和沼泽般的怪物只是在它们处于流体的状态中时才无法被破坏,这点出身极北地区的起司再清楚不过了,没有定型的水一接触低温,就会像死了一样变成定型的冰。沼泽也不例外,关键只是在于,需要多低的温度才能让其冻结,以及如何制造出这样的低温。

    温度不是人类可以控制的,火可以带来温暖,但是想制造寒冷,那就需要相当复杂的手段。可换个思路来想这个问题,寒冷为什么需要被制造出来呢?没有太阳的夜晚是寒冷的,见不到阳光的地窖是寒冷的,寒冷从来不是需要被制造出来的东西,想要得到寒冷,只需要抽掉附近的热量,没有了热量,温度自然就会下降。而起司抽掉热量的媒介,就是那盏名为黎明之息的提灯。

    这盏神奇的提灯里存储着一个黎明的阳光,可这并不意味着这光芒可以永世不竭。黎明之息是需要补充能量的,虽然一般来说它所需要的能量只有同源的阳光,可是在起司的操作下,将周围空气中存在的热量抽取转化为能量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黯淡的灯芯里散发出赤红的光芒,那不是本该亮起的阳光,只是纯粹的热量汇聚在一起产生的发光现象。起司在看向那一点光芒时也略微迟疑了片刻,他在闲暇时确实仔细研究过这盏提灯,毕竟它有着储存阳光的能力,而阳光可以成为对抗很多黑暗生物时的有利武器。但即使如此,法师也从未尝试或目睹过灯芯里散发出其它光芒的情况。以起司的知识,眼下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完全可行的,那些热量借由提灯作为媒介会被收集和汇聚,而作为可以承受太阳光力量的载体,黎明之息不会在这区区热量中产生任何损伤。

    事实也确实如此,随着那点红光越来越明亮,周围的气温也确实产生了下降,下降的速度甚至超过了法师原本的预期。似乎,有些太快了。起司握着提灯上的手能感觉到滚烫的温度,他的背后却只能感觉到阵阵的冷风。这盏灯在渴求着热量,它在渴求着更多。

    “不行,现在不是让你吃饱的时候。”灰袍耸了下鼻子,接着将另一只手放到黎明之息上,把提灯对准上方的怪物,此时提灯的灯芯已经有了渐渐泛青的趋势。手,握住灯罩的开关,据这盏灯的铸造者说,打开灯罩就会让提灯中储存的能量倾泻而出,只是这么做会对提灯的灯芯造成损伤,并不建议使用。然而此时不是顾虑这些的时候,被起司唤醒的提灯像黑洞一样吞噬着周围的热量,其速度与吸收量已经超出了法师能够控制的范围,简单来说,它已经失控了。在这种情况下继续让其吸收下去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与其如此,不如拼着让黎明之息受到些损伤停止这失控的过程。拉栓,打开。

    “嗡!”与其说那是响动,不如说是震动的空气在耳边发出的低吟,就像爆炸时散发出的冲击波,就像巨龙降临时卷起的音浪。青红色的灯芯中射出的能量在人眼可以看清前就释放完毕,起司只隐隐的看到了一束一闪而逝的光晕,但是在那道光晕路过的空间里全都晃动着被扰乱了的波纹,透过这些部分看到的东西都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变形,那是高温的特征。

    再看被这能量击中的目标,或者说目标所在的位置,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了淤泥怪物的影子,只有几滴正在高温中逐渐蒸发消失的污秽液体在诉说着它曾经的存在。这倒是和原本的打算相反,之前起司是想通过低温让怪物凝固再进行破坏,这下倒好,省去了凝固的过程,极高的温度直接将怪物变成了青烟。同时,法师也注意到,黎明之息中释放的能量远比他想象的强大,那道能量不仅干掉了怪物,连带着也在怪物攀爬着的蠕虫身体甚至其缝隙中的天木本身造成了明显的伤痕!这可是他没想到,也没想过的。

    惊讶还没来得及消退,热能带来的后果就开始显现。“唔啊!”响彻环宇的低吼从云层中传来,震得在场的三人全都站立不稳,阿塔甚至险些跌落下去,至于那些人面蛾,更是丧失了飞行能力,掉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轰隆!”大地在颤抖,不,是蠕虫在颤抖,身体上的伤口带来的疼痛显然引起了祂的注意,那庞大的身躯开始再次蠕动,造成的结果宛如剧烈地震般恐怖。

    “小心!”猫妖精一把抓住阿塔的手腕,同时另一只手上弹出的爪子死死扣在蠕虫的皮肤里,勉强让两人稳住了身形。而起司则没那么好运了,他只顾着将黎明之息挂会腰上,整个人就被突然的震动弹飞到了半空!好在,法师及时抓住了长袍的两边,灰色长袍在空中如鸟翼般展开,兜住了空气,略微减缓了下落的速度,让起司有机会落到下一层的蠕虫身体上。

    “我没事,你们注意自己!”落地后的法师幸运的抓住了一个凸起,对头顶的同伴喊到,让他们不必担心。可在他抬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庞大如巨岩的黑影,正缓缓从上层的乌云中探出,那是蠕虫的头部,祂找到他们了。



    真正的和那只生物,不,也许祂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超出了生物的范畴,达到了某种无法描述的程度,总之,真正的见到这宛如山脉般绵长宏伟的存在的头颅,也就是祂灵智的核心,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难以忘怀的震撼。即便是已经在精神世界中一睹其容貌的起司也是如此。精神世界到底是精神世界,在那里,很多肉体可以察觉但意识不会关注的细节都被掩去,同时感官的缺失也降低了人在精神状态中遭遇不可思议事物时受到冲击的程度。可现在,这种保护机制已经被拿掉了,真实存在的可怖,就在眼前。

    心跳,即使再拼命的想要让它平复,再努力的使用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呼吸方法,它还是快的像是开战前的鼓点,仿佛跳出了胸膛直接在耳边回响。起司下意识的咬住牙齿,嘴角向两旁咧开,这是受到压力时的反应,是被理智和自尊压制的本该消失的本能。可在那通天彻地的蠕虫面前,所有的知识,修养和傲慢,都变成了飞散的云气,被扒开了所有外壳后,人,其实还是脆弱的。

    “唔…”被这巨兽震撼到的人们都明白,他们听到的吼声只是气流通过蠕虫喉咙时发出的风声,可那微不足道的风声在他们耳中已经不亚于雷鸣。猫妖精下意识的蜷缩其身体,双耳紧紧的贴着脑袋,他现在知道了那个巫师口中的邪神究竟是多么可怕的存在,也明白了让阿塔来趟这趟浑水是多么错误的决定。他们不该来的,他们不该参加这次冒险,不,他们压根就不该和这个该死的灰袍相遇。哪怕是一整支紫杉人组成的部队,甚至是妖精王号令下组建的军队,也绝不是这只蠕虫的对手,就好像是一群蚂蚁想要击败巨龙,太愚蠢了。

    可就在凯拉斯内心用所有的脏话把起司骂了个遍的时候,一只纤细却温暖的手轻轻抚在了他的背上。阿塔兰忒,这个姑娘面对蠕虫时展现出了异常的勇气和韧性,她没有被邪神的气势压垮,只不过从她苍白的脸色和眼神中流露出的绝望来看,她还没有强韧到仍然抱有希望的程度。他们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为胜算的东西,因为他们在面对那存在时甚至兴不起对抗的念头。

    用力的合拢上下颚,起司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的恐惧和其它负面情感展现出来,丝毫不在乎牙齿发出的呻吟以及牙齿的疼痛。深吸空气,不去辨别其中的味道和弥漫在气体里的力量,放弃对外物的认知,放弃对本能的回应,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在那东西面前开口,“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放他们走。他们不会再回来,也不会提起这件事。”

    这话法师说出口之后就感到了几分滑稽,他有什么资格和对方谈条件?或者说,对方为什么要在乎他提出的条件,又或者,那蠕虫真的在乎他说了什么吗?在精神世界中的遭遇已经让起司彻底明白,眼前的怪物是他见过的所谓邪神中最强悍且没有之一的那个,这很可能是因为祂啃食了作为天木的大树,进而让自身相当多的力量涌入了这个世界。可不管这个猜测正确与否,蠕虫的强大都是令人绝望的,压倒性的,甚至超出了任何想象空间的,法师没法举出任何一个存在或任何一种能量能够与之抗衡,绝对没有。

    遮天蔽日的头颅略微靠近,之后突然的转向,好像对祂身体上的三个人失去了兴趣。而当那古朴的歌谣开始从下方传来,灰袍就明白了对方失去兴趣的原因。虽然肉眼无法看见,但通过魔法视野,起司能够清楚的看到下方的地面上的那个光点。不,那已经不是光点了,如果说蠕虫的力量像是遮蔽了整个天空的乌云,那那个光点就是刺破苍穹的雷电,只一点,却无比的坚定和纯粹,像是迎着波浪的礁石,又如被岁月风沙雕琢成了千疮百孔的模样却仍然不倒的断壁。况且,那光和礁石与古迹还有所不同。

    它是活着的,应该说,它是流动的。起司能够看到,他一开始看到的光,只是表面,在那光点的中央,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像,一个人拿着一把斧子,至于这个人的高矮胖瘦,老幼男女,斧子的制式,材质,通通无法辨认。象征,他知道这种现象,当一件原本存在于世间有着自己独立境遇的事物被魔法或类似的力量提升转变为象征物的时候,它就会丧失自身本来具有的所有特征,这种抹消并非物理式,而是外人在看到它时不再能意识到它的个性,只能见到它作为象征物所代表的共性。一般会使用这种手段的魔法,都与自然有着密切的联系。

    回到光点自身,在象征的影响下,光点中央的人和斧都没有了其它的意义,他们谁都不是,谁都不会成为,无限趋向于空无。正是这空无,制造了不可思议的奇景,似乎是要弥补一般,这天地间的一切无形之物都在贡献它们的一部分给这对象征物,这些被贡献出的力量如围绕着台风眼的风暴,旋转,交织,催动起更加剧烈的声势,可却没有一丝一毫流入风眼之中,在那光点里的,是绝对的黑暗。

    是吗?原来如此。起司的嘴角扬起了笑意,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蠕虫带来的压迫中解放了出来,与此同时,那飘散在风中的歌声也在耳畔逐渐成型,变成了他能听懂的,熟悉的旋律。于是法师明白了,他伸出手掌,让被血液染成暗红色的手心朝向那光,任凭体内的魔力沿着看不见的轨道流出身体。而他并不抗拒这个过程,他的身体也没有因失去了魔力而变的虚弱。相反,在和那道光建立了联系后,起司有那么短暂的瞬间失去了自我,他忘了自己是一名灰袍巫师,他恍然是一只蝴蝶,又是一尾游鱼,他在万物之中,与万物共通。

    斧头,慢慢举起,斧刃朝向那只蠕虫。这把斧子到底有多大呢?如果它可以被人所握住,那它再大也不会超过两米,可在他人眼里,这柄斧头好像和这个世界一样大,只是一挥,就将天地之间的所有东西通通斩断,斩出一个清清楚楚,上下分别的世界。当然,那只是错觉,因为这把斧头不是为了做这个而出现的,它是为了和那只蠕虫抗衡才出现的。所以高举的斧刃没有落下,只是遥遥指向了庞然的怪物。

    “嘭!”伤口,在蠕虫的身上爆炸似的出现,从中流出的液体好似喷发火山中的岩浆,落下时的气势又如汛期的瀑布!

    “呜…”悲鸣,从那怪物的腔体里发出,原本居高临下的头颅因为疼痛而扬起,在空中无意义的晃动起来!连带着,晃动了整片大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场的人里鲜有人能详细描述或回忆。他们只记得,整个世界都在蠕虫吃疼的翻滚中颠倒震颤,天地调换,山峦易位,好像整个世界都活了起来,开始如巨人般翻动自己太久没有挪动的身躯。而作为巨人的身上微不足道的小小生物,凡人在这场晃动中彻底丧失了所有可能获取信息的机会。当他们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平静了下来。

    阿塔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遮挡在眼前的草丛和一只在草茎上努力向上攀爬的瓢虫。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立刻想要站起来看清周围的情景,这个动作在她起身时从小腿传来的剧痛而变成了坐在地上。女剑士朝剧痛传来的地方看去,她看到一截木刺刺进自己左腿的腿肚里,血液以缓慢的速度从伤口的边缘渗出来。这意味着伤口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了,如果再不处理,伤口附近的肌肉组织就可能溃烂感染。女孩咬住牙,伸手握住那根木刺,钻心的疼痛从小腿一路上冲到脊髓,让她的动作产生了停顿。眼泪,不可抑制的将刚刚清晰的视线变得模糊。她想要大声哭泣,以此来释放身体上的疼痛和心灵上的创伤,但她没有这么做。某些来自更深处的东西让她选择撕下自己的衣襟叼在嘴里,接着双手握住木刺,朝外拔出!可还不等她的力量起到作用,一只手就握住了她的胳膊。

    “停下,你这是在自杀。”洛萨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尽管补充了食物,他的身体也没法快速回到正常状态。即便如此,离天木最远的他也成了在场几人中受到伤害最小的那个,他知道自己必须拖着这幅身体去帮助同伴,“木刺刺中的地方太深,还可能伤到了主要血管,你这么拔出来十有八九要大出血,现在这个情况,就算要截肢都没条件,你会活活把自己放血放死。”

    “那我该怎么办…”与其说是疑问,阿塔的声音和那见到同伴后再难以抑制的哭腔更像是情感的宣泄。如果是以前,洛萨可能会以军人铁血的一面来强迫对方镇定,但现在他没法做到这件事。他只能略微别过头,不去看女剑士的脸,将全部精力放在对她伤口的观察上。好在,在伯爵不回答阿塔的时候,有另外一个人及时出现并完美的让后者的情绪稳定了下来,通过让她惊讶的手段。

    “阿爸!我没见过这个姐姐唉!她是谁啊!你看,她长了一对狗耳朵!嘻嘻!”半透明的小女孩从洛萨背后飘出,像是出游到草原上的妖精。这是完全让人意外的事态了,尤其是她口中对洛萨的称呼,阿爸,即使不懂得失心湾的方言,阿塔兰忒也能猜出其含义,毕竟所有人类或类人类语言中对于父母的称呼总是具有相同性的。

    “海伦,有点礼貌。还有不要对别人的身体评头论足,还记得你上次说佩格矮之后发生了什么吗?”几乎是出于下意识,伯爵对女儿用带有几分责怪的语气教训到,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好像并不适合和海伦讲道理,但话已经说出口,而海伦也比寻常的孩子要听话的多。至少在她父亲面前是这样的。

    “唔…知道了,我以后不说了。”小女孩低下头,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尽管她很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在海伦看来,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要避讳的,她会和鼠人谈论他们的毛色,和女巫讨论指甲和头发的问题。当然,对那位佩格姐姐来说,身高确实是个应该避免的话题,即使是小孩子也知道那位女巫在长个头方面实在是没什么天赋。这种谈论都是不带有恶意的,至少说出它们的海伦没有恶意。不过既然父亲如此要求,小女孩也会顺从的记住这件事,在她被下件事弄得忘记了它之前。

    “她是,你女儿?”阿塔错愕的说到,她在旅途中听起司和洛萨谈论过后者的女儿,只是她从未想过会以这种形式和这位小公主相见。她以为这位在伯爵的谈论中满是宠溺的女孩应该在遥远王国中舒适的房间里摆弄布偶,而不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这片疮痍之地。

    “是的!我叫海伦,海伦·黑山!姐姐你叫什么?”海伦飘到女剑士面前,那张天真的笑脸的确具有抚慰心灵的能力,面对这样的孩子,即使身上仍然感受得到疼痛,阿塔的脸上还是露出了温暖的微笑。

    “阿塔兰忒,这是我的名字。很高兴认识你,海伦。”

    “海伦,你之前和我说过,你不仅可以把自己投影过来,还可以在这里使用魔法,对吗?”在两人交谈的时候,洛萨开口插入了进来。

    “对,但是绮莉姐姐说,要用投影释放魔法会削弱效果。”海伦飘到父亲的身边,看着阿塔腿上的伤口。有意思的是,面对这骇人的伤势,小女孩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想想也是,她可是在失心湾出生,跟着女巫长大的姑娘,不说别的,那些被打上岸开膛破肚的海鱼就已经足够让这个孩子对血腥的场面产生足够的抵抗力了。

    “有办法把这根木头用柔和的方式取出来吗?轻轻的,不造成更多的破坏。”伯爵尝试着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女儿,诚然,如阿塔刚才那样粗暴的取出异物是一种自杀,可是要是不把木刺取出来,带来的后果也不会比较好。

    “唔…”父亲提出的要求让海伦犯了难,在她有限的生命里还没有学习到能够达成洛萨目的的知识和处理办法,可是她又不希望让洛萨失望。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走到了这里,“别只想着把木刺取出来,那是天木的一部分,自身带有很强的生命力。尝试着用木刺本身修补肉体上的伤口。把木头想象成泥巴,你要做的就是用泥巴把伤口填满。”

    “嗯!”没有注意到说话者的身份,海伦立刻尝试起来,她伸出双手握住木刺,原本虚无的躯体在魔力的引导下仿佛变成实在的一样。小女孩口中默默念叨着泥巴之类的词,在她手中的木刺缓缓的,长出了嫩芽!这些嫩芽越来越多,原本坚硬的木头开始变的柔软,到后来,整根木刺都变成了柔嫩的芽孢,这些芽孢自然的与阿塔小腿伤口中的血管,肌肉纤维,粘膜相连接,很快,狰狞的伤口就变成了一小片绿色的皮肤。在做完这一切后,海伦长出一口气,用小手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灿烂的笑脸。

    “完美。”披着灰袍的人如此评价到,可眼神里却露出些许的落寞。

    “阿爸,你看!我把…我把…唔,我有些头晕,有小星星在跟着转。”海伦在完成救治魔法后脸上的兴奋迅速变成疲惫,甚至不等洛萨说什么,她的身体就开始变得更加虚幻,逐渐淡化在空气中,“我要去睡觉,阿爸,等睡醒了我再来找你。”

    “她不会有什么事吧?”在海伦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伯爵皱着眉头对起司问到,他也见过海伦玩耍后累倒的样子,可海伦自己喊累还是头一次。一般来说,小孩子不会主动发出疲劳的声明,只会在休息时自顾自的睡着。

    “没事的。”法师回答的非常肯定,不过他的话并没有在这里停止,“只是接下来几天里她会感到头痛和轻微的恶心,走路时会找不到平衡,四肢也会使不上力气。简单来说,就和发烧是一个道理,不过不需要特意服用药物过几天就可以恢复。”

    这下不止洛萨,连坐在地上的阿塔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灰袍,“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还只是个孩子,没必要让她做这么勉强的事吧。”

    问这话的人是女剑士,而在一旁作为海伦父亲的洛萨虽然也是满脸困惑,不过并没有像她那样直接开口,伯爵清楚起司不是会做无意义行为的人,也更加不会对自己的女儿也就是他将来的学生做出不利的事情。可即便如此,好奇心还是驱使着他希望得到一个解释。

    “她需要这个教训。”法师自然的回答,脸上丝毫没有任何因为欺骗了小女孩而产生的不适,因为他相信自己做的事完全正确而且理由充足,只是考虑到在场的同伴,他还是在给出结论后又继续解释起来,“远游,我们是这么称呼这类让精神和肉体分离的魔法的,这类魔法的原理很微妙,几乎没人说得清,掌握着这种魔法的人也大多各执一词。但不可否认的是,远游类的魔法都是极其危险的,一些粗糙的远游甚至会让使用者的精神体被风吹散,导致人格的彻底碎裂。不过你不必担心,海伦所掌握的方法和她驾驭魔法的水平都没有问题,女巫的施法方式虽然极度依赖直觉,可是往往出人意料的富有效率。但海伦不是女巫。”

    起司在苍狮的时候就曾经仔细检查过海伦的身体,尤其是在佩格向他交代了海伦是如何诞生的之后。结果是,在女巫仪式中受孕而生的海伦确实具有一些女巫的特征,但她并不是女巫,生理特征证明她确实是洛萨和网虫的子嗣,一个纯种的人类。这种情况起司并不陌生,在案宗之中经常会有提及有人在未出生前就接触到了魔力,出生后展现出类似本能的施法天赋,只不过这种天赋是微妙的,魔法在他们身上的影响并非永久,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他们终究会回归凡人,这和女巫那种种族特质带来的能力有着天壤之别。

    “不是女巫,可她已经接触到了魔法,那她就必须得接受相关的训练,理解自己在使用什么。而一名合格的施法者,必须明白施法本身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我们的每一次施法,都在改变着外在的自然和内在的自我,自律和节制是基本功,高于一切的…”起司说到这里自己停了下来,因为他想起这话其实是他的老师在他第一次正式参与灰袍的训练时讲给他的。是啊,自律,节制,对魔法永远保持敬畏,这些话谁都会说,可当他真的已经成为了一名灰袍,他真的还记得这些吗?

    “总之,这次魔力损耗会让她对施法产生恐惧,在我们没法直接教导她的时候,这种恐惧可以保护她不被带坏。手段是粗暴了些,但不会对她有实际上的伤害,定期的宣泄魔力也可以减少很多可能发生的问题。再说,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法师苦笑着略微晃动肩膀,洛萨上前撩开他的袖子,发现灰袍下的两条胳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扭曲和变形。

    “从上面摔下来的时候下意识的用手撑了一下,可能伤到骨头了。没有手势辅助,我的施法能力会受到限制。不过能抱住命就已经是万幸了不是吗?至少我们身上的东西都还在,不像那棵树。”顺着起司的话向不远处的天木看去,可以看到大树的树皮上出现了一条明显的划痕,厚重的树皮在剧烈的摩擦中被破坏,露出下面的组织。好在以天木的大小来说,这种程度的破坏不算什么,况且除此之外,它也只是折断了两根不太粗的树枝而已。尽管,那两根折断的树根插在地上看起来就像两座塔楼。

    “那东西离开了吗?”看着草原上新出现的两根巨大树枝,洛萨有些心有余悸的问到,即使是隔着这么远,蠕虫的恐怖亦深入他的内心。

    “也许吧,不过就像海伦会因为魔力消耗而产生忌惮一样,那东西暂时应该也不会到地上来了。”起司看着天木上的痕迹,说出了一个不太负责任的回答。他隐隐有种感觉,那就是之前那一斧,其实并没有真正重创蠕虫,甚至就连劈出那一斧的人似乎也故意有所保留。而且蠕虫真正对他们产生反感,也是在起司误算了黎明之息的能力擦伤了天木之后,众灵和蠕虫之间,蠕虫和天木之间,恐怕不是只有入侵者和被入侵者,掠食者和被掠食者的简单关系。其中的情况之复杂幽微,不是起司现在能看破理解的。

    “巴图和凯拉斯呢?他们怎么样了?”阿塔还是关心同伴的,在她的腿部疼痛不再影响思考后,她马上问出了这个问题。

    “放心,他们都没事,猫妖精和我一样断了几根骨头,不过都不是要害。巴图嘛,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可能还要段时间才能醒过来。”其实最早醒来的人就是凯拉斯,是猫妖精找到了起司和巴图,不过巴图的情况比较复杂,法师在简单的诊断后就让脚部受伤行动不便的前者留下来照看巴图,自己则试图在茫茫的草丛中寻找阿塔。幸好,洛萨也没有袖手旁观,及时出现阻止了女剑士做傻事,同时也吸引了法师的注意。

    “是吗,那就好…”阿塔听到同伴无碍的消息,心里一松,因为失血而导致的虚弱感一下子涌了上来,再次晕了过去。幸好洛萨即使拉住她的上身,才没有让她的躯干和头部撞击到地面。

    起司看着再次晕过去的女剑士,注意到她除了腿部之外身上还有着很多伤口,衣物在落下时破损,沾满了污迹,这样子可比他一开始见到阿塔的时候还要狼狈,“好?也许吧。”



    似乎是因为蠕虫本身被击退,那些受其影响出现的怪物和人形在起司他们撤退时没有再出现,否则以小队现在的状态可能根本无法抵挡那些东西带来的威胁。即便如此,四人一猫里状况最好的居然是经历了四天断食的洛萨,除他之外的其他几人都在蠕虫引发的大晃动中受到了更多的伤害,比如阿塔,虽然她腿部的重伤在海伦的帮助下愈合,可是她的肋骨和臂骨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

    与之相比,巴图的情况就更糟糕,作为承载了众灵之力的载体,他自从被发现后就一直处于昏迷之中。经过起司的诊断,这种昏迷不是身体上的问题引起的,其主因可能是由于凡人的意志在被众灵冲刷后出现了后遗症,这种后遗症并不罕见,在那些神灵经常附身的地区,祭司们难免会有这样的经历。而其后果,往往是附身期间的失忆以及之后的行为中突然多出许多不曾有过的习惯,在一些神话中不乏在被神灵附体后就宛如换了一个人的案例。但这些记录和眼前巴图所面临的问题有一个重要的差异。

    那就是众灵的特殊性。众灵,虽然草原人们用这一个称呼称呼他们,也认为他们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可是不可否认的是,作为草原各个部族之间的神灵亦是不同的,众灵并非一个整体,他们之间是有所分别甚至有所抵触的。在草原的历史中那些最荡气回肠的战斗往往都发生在两个甚至多个有众灵庇佑的部族之间,得到祖灵和神灵加持的英雄们以及他们的凡人同胞所造成的结果往往会历久弥新。

    对比得到了天木之灵和雄鹰之灵的起司在蠕虫面前惨败的例子,能够轻易击退蠕虫就意味着,巴图的脑内一次性容纳了复数甚至两位数以及更多的神灵,虽然单个众灵成员的力量可能不如一些地区崇拜的人格神,但复数的众灵对凡人身体造成的损伤以及对思维主体的扰乱绝对是寻常神灵附身无法达到甚至无法望其端倪的。按照起司的估计,巴图所面临的最坏结果很可能是人格被淹没在众灵之流中回归孩提状态,或者在众多错综的思绪里分裂隔离,变成一个无法确定自我的精神病。

    而最令法师无奈的是,他没法在巴图自己醒来前帮到他任何忙。如果是双手建在的情况,他或许还能冒险使用之前对珂兰蒂使用过的法术将两人的思绪部分纠缠在一起,以此来唤醒并加固巴图自己的主观意识。可是现在,他丧失了大部分的施法能力,即使想要帮忙也是无能为力。再说,抛开双手骨折,他的身体和精神也在动荡中遭受了相当程度的伤害。

    昏昏沉沉,这是现在起司状态的真实写照,在小队朝来时的方向行进了一段时间后,他的眼前就已经有了失真的现象,这是昏厥的前兆。“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不只是幸运还是察觉到了法师的状态,领队的洛萨即使下达了停止的信号,让起司没有真的晕倒。

    “感觉怎么样?”坐到灰袍的身边,伯爵将水袋放到起司的嘴边,后者略微点头,喝了些清凉的河水。

    “糟透了,从我记事开始就没这么糟过。”起司长叹了口气,对刚刚经历的事情做出了这样的评价。他说的倒也不是假话,虽然灰塔的训练严酷甚至有的项目堪称残忍,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在经历过之后,那些听起来就耸人听闻的训练也就没有那么可怕。相比之下,正在经历的事情永远是最糟的,这也是件很微妙的事情,能让人拥有希望的往往是明天,而让人绝望的,往往是眼前。

    对此,伯爵倒是只笑了笑,“我同意你的观点,即使是被人打得濒死再被扔到冰冷的深海里,也比活活饿上三天强。说真的,我刚回来的时候甚至想要啃草吃。那种饥饿感实在是,算了,我有生之年绝对不要再来一次了。”

    “对了,你是怎么回来的?或者说你这几天都去了哪?我很好奇。”法师询问到,在洛萨回归后,他们还没有机会将分别的这三天发生了什么告诉对方。当下,两人用简单的描述相互告知了三天以来的情况,之后就陷入了一段沉默。

    “你说那只蠕虫在地下的时候朝着河水里吐出了东西?”起司抓住了一个相当重要的点,洛萨描述的情景和他们在有绳结标志的支流泉水处所遭遇到的情况不谋而合。而这就说明了,伯爵这几天来所在的空间并非其它的世界,而是这片大地之下。

    “地心的虚空吗…”他轻声重复着,一直以来,对于他们所生活的大地,人们总是有所探求又探求不深。人类基本上不会向地下深处进发,他们的活动领域是地上,是阳光之下,地下的昏暗环境足以让大部分地表生物产生生理和心理的不适。相较之下,矮人们对地面下的世界有着更深的研究,他们的城堡和经常建立在地表与地底之间,下方是四面延伸的矿场。可是也没有从矮人的神话中听到过有关地下反转的世界以及虚空的事情,他们似乎更相信地面下方到了某个深度后就都是漆黑的流质以及汹涌的岩浆。倒是草原人的传说在这方面更加切合洛萨的经验。问题是,从未有过掘地经历的草原人是怎么有了这样的传说的呢?

    “算了,问题只会越来越多。”起司晃了晃脑袋,将脑中的想法全都驱散,他深知想要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就非得停下这次旅程暂时住在草原上一段时间不可。可那样就和他出发的理由本末倒置了。归根结底,现在的起司对于这片草原来说只是个过客,就像他擅自插手了蠕虫和天木的事件一样,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传说和神秘,粗暴的用自己固有的观念进行判断只会伤人伤己。

    “当务之急,是先回到真实的世界,不,这里应该也是真实的世界。我是说,我们得先走出天木的影响范围。”



    淅淅沥沥的小雨让草原中的行人们变得更加难以行动,每一脚踩下去都是柔软的泥土,吸收掉了腿部的力量。潮湿的空气和无法被衣物隔离的凉意瓦解着人们的意志,没有什么人能在这样的天气里边走边保持积极乐观的态度。沉闷的氛围如跗骨之蛆跟在小队的身后,好似传闻中会在森林里尾随着路人的瘦长鬼影,你永远能感觉得到它,但你一回头,它绝不会出现在视线中。

    脱离天木的范围抵达沙勒部之前的驻地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没有了去时的草木皆兵和交流谈心,即使人人带伤,小队的行进速度倒还是快了不少。篝火的光影下,被雨水淋湿的草茎偶尔会放出一阵烟雾。为了不被熏到,几人不得不离远一些,可这样火堆带来的温暖也就没法传递给他们,为了保暖,只得靠在一起。

    “说起来你是用什么生火的?我们这一路上没看到木头,单靠草可烧不了多久。”洛萨有些好奇的询问着,以往来说,军队开入草原不久就会出现各种问题,其中最为限制他们夜晚活动的,就是从苍狮带来的木料一旦耗尽,别说火把,连夜晚生火都成问题。

    “牛屎。草原上最随处可见也是最可靠的燃料。这小子身上就背了不少。”趴在阿塔怀里的猫,哦不,猫妖精略微抬起眼皮回答道,虽然原本负责这些的巴图现在在昏迷之中,不过这只在草原有过生活经历的猫妖精还是可以熟练的完成向导原本应该承担的任务。甚至在有些方面,他做的比巴图还好了一些,只不过态度比后者要差上不少。

    说到巴图,女剑士有些担忧的看了眼躺在一旁的年轻人,他还是没有任何要转醒的迹象。而且不止如此,在巴图昏迷的时间里,他饲养的雄鹰那仁也不见了踪影。以这对人禽间的关系,那仁本不该这么轻易的放弃自己的饲主和伙伴。除非,雄鹰的本能告诉它躺在这里的这具人体已经不再是它熟悉的那个巴图了。结合之前法师做出的预测,这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或许是对前路感到了迷茫,或许是因为巴图的关系而不安,女剑士在缩了缩身体后开口问到。

    洛萨和凯拉斯都没有说话,不过伯爵是因为对法师的尊重,而凯拉斯则是单纯的不喜欢低温潮湿的环境。所以回答这个问题的任务就落回到了起司肩上。灰袍沉默了片刻,眼神在火光,巴图,以及升起的浓烟里游曳,良久,在阿塔把自己的指甲在手上留下轻微的痕迹后,他才慢慢开口,“我们折返。先把巴图送回他的部族再要几匹马上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没法带着他去任何地方。”

    “你是要放弃他吗?”凯拉斯没有睁开眼睛,但是耳朵却晃了晃,“把这小子送回他们部族就是判他死刑。草原上不养无用之人,即使他的功劳让族人愿意豢养他段时间,他们很快就会忘了他带来的利益,把他当成是部族的累赘。这和感情无关,任何一个草原人都会这么做,因为这鬼地方该死的现实,不,应该说这个世界都该死的现实。”

    另外两人听了这话都将视线放到起司身上,灰袍的面目被兜帽挡住,篝火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五官,看不到他的表情,“那些虫子顺着河水到下游去了。如果想要跟上它们,就不能再带着一个没法自己行走的人。巴图现在晕过去了,没人知道这条河的下游通向哪里,或许它不会引发什么问题,或许那些虫子会感染一个部族甚至更多的人。”

    “追上,又有什么用呢?别忘了那边那个骑士之前是怎么被拉到地下去的,整个草原都是那东西的势力范围,你就算追上了那些虫子,祂也完全可以阻止你。你尝试着和祂对抗,你失败了,失败的很彻底。再来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而且下一次,你的身边就不会有这小子这样的人来帮你侥幸逃得一条性命了。”猫妖精略微抬起头,睁开的眼睛里反射着火光。

    法师依然低垂着头,任凭同伴的奚落像雨点帮打在身上,“巴图之前重创了那只蠕虫,至少让祂受了些伤。要是想要对祂的子嗣下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等祂恢复元气,我们就彻底没有任何机会了。而且,就算我现在想要帮他也是无能为力。与其在这里期期艾艾困顿不前,不如把所有事都朝着最有效率的方向推进。这样即使巴图真的有什么闪失,我们也没辜负他的付出。”

    “他的付出不是为了这个,他的付出不是为了你。但他救了你,救了我们所有人。所以我们也有义务尽我们的努力帮助他。而不是把人当成是工具一样按照你口中最富效率的方式对待。我们不是工具,世界也不是你们这些巫师制造出来的机械,你们把所有的东西都客观化,好像自己脱离出了世界之外,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你们手中的积木,你们想拿哪块就拿哪块。你现在还不明白这样是错的吗?”

    “凯拉斯。”洛萨低声呵斥了猫妖精,打断了他的质问,“你这些话可以对任何一个巫师说,唯独不能对他说。你不知道你面前这个灰袍曾经做过什么,他拯救了什么,世界在他眼中不是工具,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那他就是在逃避。把自己所有的情感,烦恼,折磨,这些他处理不了的事情一股脑的扔掉,将自己的理智交付于理性还自以为高明。他这种人付出的再多,都是他们付出得起的,因为只要问题超出了他们的范畴,他们就会立刻变成理性的旁观者。对,他们看起来是很理智,比我们大部分人活的明白。但他们也只不过是换了一副罗网把自己罩起来罢了。”

    洛萨还像反驳,可起司伸出手阻止了他,“别争了。他说的对。”

    沉默,再次降临在篝火旁。

    “这雨,什么时候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