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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塔的黎明txt下载

    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起司多少有些沮丧。不过这小小的沮丧在眼前浩大的场面中一个呼吸就已经消饵。比起从生死的守门人那里撬出秘密,还是迎战那只巨大的蠕虫比较真实。其实严格来说,这两者都不太真实不是吗?法师苦笑着摇摇头,将自己脑中的思维调整过来,救回洛萨的任务完成了一半,现在还有另一半。

    “人我们救回来了,该是时候撤退了。”不知何时站在起司脚边的猫妖精一手扶着帽檐,不让它被幽灵骑手们带起的冷风吹落。他的话不无道理,既然一行人来此的目的是为了营救黑山伯爵,那么此时人已经在他们身边,他们没必要和那只有在传说和神话中才会有的怪物拼出个结果不是吗?何况周围这些幽灵骑手也极大的牵扯了蠕虫的精力,以巫师的手段,此时绝对是最好的逃脱时机。

    但就像起司和那匹幽灵马说的那样,他是沙漏中会剔除其它石子的石子,深谙世界之外恐怖的法师清楚的知道放任像蠕虫这样的存在会带来什么后果。祂已经在啃食牧民们口中连接着天地的神木了不是吗?那么下一步呢?就算天不会因为天木的枯萎而塌下来,地也不会因此崩坏,可那只是说明这个世界能够承受的伤痛还没有到达极限而已。长此以往,极限总有一天是会到达的,只是或早或晚。当然这和现在的起司并没什么关系,即使世界最终会毁灭,那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也许他和他认识的人早就死了。可,这真的可以作为借口吗?要是起司可以放任这些在他眼前发生,那他的生命与那些茫茫惶惶度过一世的存在又有何种不同?不去承担任何东西,知道却不作为,作壁上观的人从来不是法师们的追求,他们渴求的是真理,是对世间一切的解答。

    “人我们暂时救回来了。可我不认为在那些亡魂离开后,那只蠕虫会就这么放过我们。祂为了自己的子嗣都可以在地上开出个窟窿,你觉得我们跑得过这家伙吗?”起司耸耸肩,低头看向猫妖精。他说的固然也可以作为不退的理由,只是透过那双黑色的眼睛,凯拉斯已经明白了即使蠕虫不再追逐他们,这个灰袍也会选择留在这里和祂做个了结。

    “这太疯狂了。我宁可光着身子跳进紫杉人的箭雨里也不想和那东西打一架。”露出帽子的两只猫儿颤动着,显示出主人的不安。

    “对于这个问题,我两个都不想。”灰袍微笑着,将长袍的兜帽拉起,虽然这多少会遮挡一些视野,但相对狭窄的视野和兜帽中自带的功能能刚好的帮助他集中精神用来施法或策划行动,“阿塔,你是打算在这里照顾伤员,还是跟我们去看看那只虫子有没有脖子?”

    “我…”女剑士听到法师的呼唤有些犹豫,她的眼睛告诉她,那只蠕虫绝不仅仅只是大而已。然而当她看到那些冲向蠕虫的骑手们时,她的表情产生了变化。在这一刻,她对于生死有了一些新的理解,或许她不该那么谨慎的计算自己还能剩下的时间,寻找家人是她的所求,这点不会改变,可这不意味着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都不值得也不能够让她承担风险。当初那个和吸血鬼拔剑相向的姑娘可没考虑过自己的安慰,打从骨子里,她就有一种热诚,而这种热诚在寿命的限制下有增无减。

    行动胜于语言,阿塔站到起司身边伸手抚摸着凯拉斯的头顶时就已经告诉了他人她的选择。对此,只能留下照顾洛萨的巴图却出奇的没有发表评论。少年知道,他和他的鹰都没法在这场战斗中起到什么作用,他从头到尾都知道,与这些人相比,不论是独自从地底生活了四天的骑士,还是有着兽耳拿着魔剑的女士,亦或是穿着衣服言辞恶劣的猫,他都无法比拟。这感觉不好受,尤其是你要和这些人朝夕相处的时候,那种被排挤在外的孤僻感让巴图这几天都颇为不舒服,他不断的在言辞上和凯拉斯对抗也是借此证明他们两人是具有平等地位的。但战场不是讲求平等的地方,他没有任何资格要求谁来替换他的位置,因为他知道他不如他们。

    “祝你们武运昌隆。”草原人从不避讳自己的弱小,因为盲目的自大只能带来灭亡。在将心中的不甘压下后,巴图的祝福里没有任何其他的情感。只是,他握紧的手还是被某个虚弱的骑士察觉到了,但那位骑士现在已经疲惫到连话都说不出了。

    阿塔和猫妖精都看了一眼巴图,前者对他点点头,后者只是抖了抖胡子。至于起司,在确定了人手后,他就在尝试着某种法术,几秒之后,法术已经成型,他一挥手,两匹正在奔腾的幽灵马和马上的骑手就停在了三人面前。“可以搭我们一程吗?”

    要和幽灵打交道是不容易的,因为这些亡魂大多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亡魂的现实,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仍然在重复着生时的某一个时刻,而外部的刺激会被扭曲成记忆中不存在的突然状况,这往往会引发不可预料的结果。不过,如果是一名有经验的灵媒或懂得使用与亡魂沟通手法的巫师,那情况就会有所不同。停下来的两名骑手从面容上来说有些相似,他们之间可能是兄弟或其他血亲关系,这种亲情纽带显然影响到了死后,让他们一起响应了起司的魔法号召。

    狰狞的面容在法师温和的话语中变的迷惑和僵硬,两个中脸上刀疤较多,胡子也较密的那个发出沉重的鼻音,在几个难以辨识意义的音节后终于艰难的说了出来,“男人,我,一起。女人,猫,他。”另一个骑手露出了不情愿的表情,载着女人和猫上战场对于战士来说不是什么好形象。可是他不敢违抗同伴的意思,只能撇撇嘴,伸手拉阿塔上马。

    在三人都上马之后,起司看向同伴们,“你们俩个抓紧了,我会让我们的马速稍微,快那么一点点。”



    比起活着的马匹,幽灵马的速度在各个地区的传说中往往被形容成如晚风般迅捷且无声。那些骑在它们背上的骑手总是犹如月光下的影子中诞生的鬼魅般瞬息而至,带着或危险或崇高的意图,悄然从夜幕中降临。事实也是如此,马背上的骑手们高喊着他们活着时就从族群或血亲记忆里继承的战吼,他们的喊叫一如生前。但作为他们的坐骑,幽灵马再不似活着时那样灵活,它们的肢体呈现出不自然的僵硬,双眼空洞无神,四蹄的摆动犹如劣质匠人做出来的木头玩具,可偏偏就是这样,在失去了所有作为生物的自觉后,它们的速度达到了活着的时候绝不可能达到的速度,而且它们奔跑时身体也不再摆动,骑在它们身上的人再不会感到颠簸,真是讽刺。

    这绝不是说幽灵马比活着的马更优秀,虽然很多人都这么觉得,可只有那些深入了解过这些可悲的亡灵和它们同样可悲的主人的人才能真正明白,这些马匹和骑手的内在空无一物。他们早就死了,死在了可能存在的时间的所谓过去的某一个时刻里,对于他们来说,在那之后就已经没有了未来,没有了时间的流逝,只剩下虚无,如同永远填不满的黑洞。

    人们总说亡灵是冰冷的,尸体是冰冷的,这没错,可亡灵,亡灵没有如尸体般确切存在的,由物质构成的实体,它们何以谈论温度?所以亡灵并非是冰冷的,是接触它们的人意识到了这些死者内在的空虚而感到了恐惧,因为他们的骨子里知道生者比会死去,而这空虚也必会如吞没了这些死者般吞没生者。死亡不可怕,如果死亡意味着灵魂的自由,或是新生命的开始,那它一点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虚无。

    起司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面对虚无,他清晰的记得,在他作为学徒第一次站在解剖台旁边的时候,他的老师就告诉过他尸体和逝者的区别。这区别中间接包含了对虚无的提示,它被年幼的法师敏感的洞察到了。自那之后的很多天,起司无法顺利入眠,他开始思考虚无的来临和虚无的可能,他试图说服自己虚无并不是不能接受的,而回应他的只有胸膛中悸动的心脏。时隔多年,这无解的问题仍然时不时的爬上他的心头,这也是起司为什么这么讨厌亡灵的原因之一,它们的存在就是虚无的显现。

    但这一次,当他再次不得不与亡灵建立连接,寻求幽灵骑手和他们的战马的帮助时,他意外的没有感到寒冷。这不是说,这些亡魂和他之前了解并接触到的有任何不同,它们的内在仍然虚无。只是这次,他就是不这么觉得了。在这种平心静气的帮助下,他所施展的法术也比预期的要更有效,洛萨和巴图的身影,眨眼间就被牧草遮蔽,而前方的天木以及攀附其上的可怕蠕虫,则变的更加巨大。

    该怎么对抗这样的对手呢?这个问题压过了对亡灵和虚无的思考成为了法师现在不得不面对的命题。起司不是第一次对抗比自己体型大上许多的敌人,他曾经在龙脊山以北的冰原上与可以将城堡当成座椅的恶魔领主交战并取胜,甚至在更加遥远的时间里,他和米戈,也就是现今作为他伙伴的红色巨龙也有过不得不与之对立的场面。经历过这些的法师知道,对手体型的庞大,对他这样使用超出体能的魔法来作战的人来说从来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那些既拥有巨大肉体加持的肌肉力量,又拥有或先天或后天精神乃至魔力的存在。巧合的是,他们现在所面对的蠕虫,绝对是这样的存在中最强悍的那一种,更别说,祂很可能还没有发挥出自己真正的能力。

    速战速决,在那异常的存在准备真正使用足以动摇这个世界的力量之前就将其清理出去。这是起司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也是他从灰塔中得到的极少数有关那些邪神的建议,给予这个建议的人,是他的老师。“祂们总是把我们当成是什么都不理解的蝼蚁,是偶然爬到正在阅读的书本上的瓢虫。这是我们不多的可以利用的弱点,必须要在祂们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前,逃跑或是刺出毒刺。”

    说来也奇怪,当自己刚离开灰塔的那段时间,满脑子都是眼前看到的东西,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灰塔中受训时的情景却渐渐变的清晰。很多那时没听懂的话,没在意的事,慢慢成为了切实要去思考和理解的东西,这或许就是知识与经验的关系吧。这么想着的起司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有了思路,切实的行动方案就如河流般从他思维的原点伸展开来,弹指间化为一大片复杂的水系,只是这片水系中的大部分都逃脱不了断绝的命运,它们的前方不是有巨石挡路,就是落入沟壑暗渠,真正能够流向远方的,不多。

    机会,有两个。起司得出这个结论时,他们的位置已经离蠕虫的躯体不远了。从这里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些冲向庞然大物的骑手们的后续,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被蠕虫体表的神秘力量弹开,震碎,化为一片灰雾。要是一般的亡灵,在化为灰雾时他们就会散去,变成更加细碎的破裂的尘埃,变成更加不易被人察觉的游魂。可在得到了某个将洛萨从地底救出来的存在的加护后,这些亡灵得以重聚身体,纵然第二次攻击依然会被弹开,它们还有第三次,第四次机会。总有一次,它们能够侥幸利用同伴制造出的空隙,冲进神秘力量的屏障里,用寒冷的幽灵刀刃砍伤巨大的蠕虫。虽然这样留下的伤痕轻微,可此时聚集在此的,是漫长岁月里积攒下来的草原战士,如果它们的战马还能扬起灰尘,那光是它们的跑动就已经足以掀起一场沙暴了。

    不过即便没有沙暴,悍不畏死的骑手也已经为真正的毒针提供了掩护。在蠕虫不耐的咆哮中,三人终于抵达了祂的身前。

    “我们的目标是它身体的上段!要跳到它身上去!”法师对同伴们喊到,接着咬着牙尝试着从马背上站起来。蠕虫的皮肤在他面前变成了一堵城墙,看不到边界,而就在他即将撞到这面城墙上的时候,他的双腿骤然发力,整个人跃向空中!



    在死去的牧民骑手手持弯刀的厉喝中从其高速奔驰的幽灵马背上跳到一只攀附在通天彻地的巨大树木上的同样庞大的蠕虫身上,这是一件光是用语言来描述就足以让人觉得混乱的事情。这混乱来自将太多本不可能发生或结合的事物组合在一起,并将其以粗暴的逻辑贯联。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虽然不是谁都能遇到幽灵或者见到邪神般的蠕虫,但总会有这样的时候不是吗?

    在某一刻突然停顿的思维,脑中原本被脉络支配的思考因此而中断,化为一个纯粹的问题,我为何在这里?这种微妙的不真实感是如此真实,又是如此无力,它让我们所经历的生活有时像梦一般不真切。记忆和痕迹明明在不久前才留下,注意到时已经过去了很久;只是乘着交通工具过了几个小时,眼前的景象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事物就已经不再雷同。或许只有在故事里,所有事物的发展才会都有可以依傍的脉络存在吧,因为故事都是人编出来的,而人自己都没法主宰自己,又如何在自己创造的故事中加入自己都没法控制的意外呢?

    在草原上的旅行应该是怎样的?这个问题放到几个月甚至几周之前起司都会有很清晰的想象,广袤无垠的天地,如云朵般随风飘动的孤独的旅人,偶尔会遇到的牧民和匪徒,就像部族中传唱的歌谣般豪迈广阔又带着几分旷达的苍凉。音乐真是神奇的东西,它明明不像语言和文字那样能传达明确的信息,确往往能包含超越语言文字的内容。不过,就和人所编造的故事一样,人所编造出的音乐即使再动听,那也是将一个个体所经历的体验分享给其他个体,充其量也只是一人的所思所想,这种所思所想固然会根据个体的区别有着不同的高度和广度,但既具有极高视野又能够留下作品又能够被人重视,又能够得到传播,又能够被他人解读消化理解吸收,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与之相比,有种音乐从不能被谱曲记录,却永远饱含着最深沉的道理,那就是自然之乐,只是这音乐不太好被人理解罢了。

    从耳边呼啸而过的狂风,这或许才是这场旅行唯一会陪伴旅人们的音乐吧。当然,风声从来不纯粹,它包含了太多的来源,草叶的晃动,空气的摩擦,树枝的呻吟,地面的起伏,现在还要再加上死者的嘶吼,当着一切的一切全都融合进来的时候,风才是风。只是这风,现在还吹不到灰袍的耳边,那是因为他竖起的兜帽受到魔法的保护,即使看起来随时都可能被掀开,可就是顽强的将起司的后脑和耳朵包裹起来,让他能够有一个安静的思考环境,让他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用他自己的智慧去思考。这听起来有些,闭塞,好像拒绝了自然之风的建议转而埋头以自身有限的头脑来揣测是件很愚蠢且傲慢的事情。可这也是必要的,在听风之前要是连自己的心绪和思维都理清不了的话,又怎么能听得清这风里的种种呢?

    呼,吸。当你不知所措的时候,专注于呼吸。当你处于极端的情绪中不受自己左右的时候,专注于呼吸。当你专注于呼吸的时候,忘了还在呼吸。很多人以为冥想是件只属于施法者的神秘的仪式,他们猜想施法者是通过种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进入冥想状态,以获得那不同于常人的能力。实际上,冥想的方法简单的很,只有一个要点,呼吸。所以对于成熟的施法者来说,冥想不在于静室之中,不在于特定的仪式和动作之内,只要有机会调整呼吸,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进入冥想或者半冥想的状态。关键在于,冥想之后。

    冥想固然能够提升思维的能力,可它同时伴随着平常不会出现的危险,当一个人自以为掌握了冥想的方法并尝试进入冥想时,他是在自杀。冥想是钥匙,用来打开奥秘的大门,可奥秘之门后的东西是那么广阔和怪诞,只是误打误撞打开大门的人顷刻间就会被其吞没,然后沉浸其中,迷乱,自以为是,许多邪巫就是这么出现的,他们曾经那么普遍,以至于催生出了猎巫人这样的团体。要如何在冥想中保持自我,只取得自己所需要的,不坠入迷乱且无法自知之中,这样的技巧就是真正有传承的巫师比误打误撞的野巫师更加高明的地方。

    这样的方法很多,不过最主要的是两种,其一就是如草原上的萨满一样,内心秉持着纯粹的信仰,信仰所包含的种种信条都可以帮助冥想者抵抗奥秘之门后的混乱。其二,则是像灰袍们一样,以理性作为思维的基石和屏障,以此达到相同的结果。然而不论是这两种中的哪一种,它们在靠近巨型蠕虫这样的存在时都会产生问题,这只蠕虫本身所散发和带有的能量足以让冥想的目的地产生偏差,祂有能力将那些在自己周围思索的人悄然引入另一个复杂混乱的领域当中,并逐渐让他们成为自己的信徒或饵食。

    起司清楚这件事,他就是要这么做。只不过他的目的并非在此刻信仰这只蠕虫,他的目的是通过这种方式以求找到打败对方的办法。这听起来有些矛盾不是吗?一个需要他人崇拜的存在,怎么会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自己的信徒?但弱点就是弱点,只要它存在,它就会在那里,即使没人提及,无人理会,任何有眼睛的人也都能看到房间中的大象。起司相信,他的眼睛可以发挥应有的作用。

    “我接下来会有些木讷,你们带着我的身体继续往上爬,爬到你认为是这条虫子脖子的地方。要是我的计划失败,弗拉克拉格就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在三人全都接着灰袍的魔法突破了巨虫的屏障落到祂堪比城堡回廊的身体上后,法师对同伴们留下了这句话。



    作为一只猫,哦不,是猫妖精,这其中的分别一定要好好的分清。因为如果没有分清的话,自我就会很快崩溃,如果屈服于野兽的外表放弃了内在的话,猫妖精就会真的变成猫。这可不是隐喻或是危言耸听,那些常年生活在这个世界,尤其是对人类或其他智慧种族带有好奇心的猫妖精没过几年就总有些会丧失自己的身份,变成纯粹的野兽。这与使用变形术的巫师在长期处于变身状态时丧失自我的状况很类似,后者忘了自己是人,于是顺应着变身成的生物的野性活着。只是与之相比,猫妖精们的处境会更艰难一些,因为巫师只要不去变形就不会有危险,而凯拉斯的同族从来无法舍弃自己的外表,尽管他们为了将自己与那些普通的猫区分开来做出了这么多的努力,他们学习礼仪,裁制衣服,就连战斗也舍弃了与生俱来的爪牙转而像人类般操作武器。即便如此,猫妖精终归是猫形的妖精。

    “塔兰,看来现在就剩下我们了。这可,真令人怀念。恐怕这就是凡人口中的诅咒吧,我们注定没有彼此之外的同伴可以依靠。他们不是抛弃我们,就是背叛我们。”在起司的头低垂下去,身体本能的朝上方前进之后,凯拉斯第一次用阿塔兰忒这个名字的中间两个发音称呼她。而被称呼者虽然愣了一下,可是身体却自然的将头转向猫妖精,她的身体,或者说她的记忆里有被人这样称呼过。

    虽然如此,阿塔其实并不清楚猫妖精为何说出这样的话,她儿时的记忆并未再次苏醒,那些让她可以理解凯拉斯的过往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不存在。因此,她不明白这只穿着衣服的猫为何会用这般沉重的声音和这般复杂的眼神看向她。尽管,这些都只有一瞬,下一秒,那只嘴上不饶人,行为乖张的猫妖精就又回到了这里,嘴角露出恶作剧般的弧度。

    “我都忘了你现在不记得了。抱歉,我尊敬的女士,请您把刚才的话当成是一只老猫在壁炉旁边无意义的呼噜声吧。你看,我现在也有不少年纪了,作为一只猫来说,随时死去都不意外。啊,我不是说我现在就会死,只是猫上了年纪也会没那么敏锐了不是吗?话虽如此,要对付这条大肉虫子的敏锐我还是有的。来吧,让我们把这具走肉带上去,结束这一切。”

    走肉,真是讽刺,所有猫妖精的末路,不都是变成这样的走肉吗?凯拉斯一跃跳到起司的肩膀上,像操作木偶一样操作着法师的身体。这只猫妖精一度不再畏惧那样的末路,因为在多年以前,一个女孩曾经向他承诺过,即使他变成了野兽,她也会像现在这样和他相处。所以在那之前,在变成野兽之前,穿着衣服的猫必须保护他未来的女主人,不管是从巨型蠕虫手里,从巫师手里,还是从曾经的朋友手里。

    那么这个被猫妖精下定决心要保护的人是怎么想的呢?阿塔,她在此时是怎么想的呢?嗯,这其实是个挺难回答但又意外好回答的问题,因为女剑士现在,并没有注意到凯拉斯的话,除了身体本能的回应了塔兰这个称呼之外,她现在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恐惧和惊慌以及试图将其压制下来这件事上面,实在是没什么额外的能力去倾听同伴的话。

    那双藏在小栗色头发里的毛茸茸的兽耳,在颤抖着,阿塔甚至认为如果自己兽化的部分在多一点的话,她的头发恐怕也已经像受惊的猫一样炸起来了。这太可怕了不是吗?离远了看还好,真正站到蠕虫的身上之后双眼中看到的东西,脚下传来的触感,以及更加隐秘复杂却更加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些都让人难以轻松自如。尤其是她脚下的蠕虫皮肤上流动的纹路,她看不懂这些纹路的意义,双眼却不受控制的盯着它们,恐惧,厌恶,恶心,但越是如此,就越不能移开视线。阿塔现在只觉得背后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那些眼睛都有锋利的牙齿和扭曲的面目。她就好像是一只误入了恶狼领地的兔子,不需要谁来给予实质性的伤害,光是狼穴中弥漫的气味,就足够窒息…

    “女士?塔兰?阿塔?喂!回神!”温暖但是却坚硬的东西从脸上划过,将天蓝色的眸子从无神采的状态中唤醒,出现在阿塔视野里的,是一张担忧的脸。猫怎么露出担忧的表情?这恐怕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和那些脸上没有毛发的种族相比,猫的表情都隐藏在了绒毛和胡须下面。可,谁说情感的交流必须通过确切的肌肉动作呢?不需要严格的判断,阿塔就能确定凯拉斯的状态。

    “我,我刚刚…”女剑士晃了晃脑袋,这个动作在蠕动的蠕虫身上导致她险些摔倒,要不是身体习惯性的调整重心,她很可能从这里滚落下去。而这样生理上的惊吓,也适当的缓解了她心理上的恐惧,让她进一步将精力重新投入感官世界当中。

    “别去想这东西的来历,别去看它身上的花纹。即使对妖精来说,这东西也太过于邪门了。我们现在可不能出问题,那样就真的没希望了。”凯拉斯难得说了些严肃的话,只是这些话配合着他的那张猫脸实在让人严肃不起来。甚至,近距离面对着他的女剑士更是笑了起来,而这一笑,那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顿时减轻了许多。猫妖精撇了撇嘴,他倒是不在意这些细节,阿塔能恢复注意力比什么都重要。

    “我们走了多久了?”阿塔问道,尝试着想要看向下方,不过在伸出的猫爪阻挡下没有成功。

    “别看。现在我们看到的高度不准确。这东西在影响我们的感官,我的身体比人的敏感,所以能比你们更明显的感觉到这些把戏。”

    “那这样的话,我们该怎么确定现在在哪里?”女剑士对凯拉斯的话并不怀疑,但感官不可信,又剩下什么可信呢?

    猫妖精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用眼神引领着阿塔向前看,在他们身前几步的距离,依然低垂着头的法师默默的攀爬着。“我们跟着他,现在的他不受感官的影响。”



    事情发展的很顺利。即使在进入半冥想状态的时候,起司其实还是可以准确的接收到来自身体的各种信息,只是此时的他没有再如平时那样宰制自己的身体,而是给它设定了一个简单的目标后就选择了旁观。这种感觉很像是在体能训练,身体上的痛苦和疲劳已经不足以支撑头脑清晰的思考,可即便如此,身体还是可以按照头脑发出的简单命令持续运动一段时间。当然,暂时将意识和身体分开操作的技巧远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这是需要长期训练才能掌握的技能。只是即使是在懂得这种技法的施法者群体中会使用它的也不多见,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忙碌到需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增加自己的效率,没有意识掌控的身体可能会出现各种问题,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这就是起司认为到现在为止事情发展的十分顺利的原因,在外界的凯拉斯和阿塔可能对他们的位置和经过的时间失去了概念,可是进入了另外一种状态的法师却清晰的计算着这些信息。因此,起司很清楚他现实层面上的同伴们并没有遇到什么实质性的阻碍,没有从蠕虫身上生长出来的触须,没有保护其身体的护卫,甚至就连精神层面上的压迫也因为凯拉斯的敏锐而被减少了许多。这些情况让起司不由得松了口气,尽管现在处于精神领域的他并不存在可以这么做的器官。

    将注意力从身体上的感官收回来,起司现在所处的情况并没有那么悠闲。要描述精神层面上的东西,是十分困难的,主要是在舍弃了五感之后,为现实生活服务的语言和文字就很难再提供准确的描述。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涉及这方面的书籍会在写到这种问题时采用另一种方式,隐喻。当然隐喻也不是随意的类比,所谓隐喻是使用自己生活经验中的种种来将抽象的东西借由某种特征或特质加以描述。

    例如要是要描述现在的处境的话,起司会说自己正走在一片沙漠里。之所以不使用沙滩而是沙漠,是因为浸满了海水的沙滩砂质会更加厚实,砂粒与砂粒之间如同被粘性液体粘连在一起一样。而沙漠则不然,沙漠里的每粒沙子都展露着干燥坚硬的质感,它们是非集体性的,是自我的,只需要一阵微风,它们就会各自飞散,对同伴和原来所处的地方不带任何的眷恋。踩在沙漠的沙子里,每一脚都让人不适,那种随时可能被拉入黄沙之下的恐惧,砂粒摩擦脚面和跟腱的刺痛以及对沙子里藏着什么的担忧。只不过,起司现在并非真的涉足沙漠,他所接触到的亦并非实体的区域,那些沙子和关于沙漠的想象都是他努力让周围变的熟悉而做的联想。

    在精神领域中很多事情变的复杂,但也并非所有事物都是如此,就比如施法,单纯在精神中施法是最简单的,任何学徒在掌握真正的魔法之前都会尝试着想象构建自己的法术。同理,老练的战士可以在出招前就与对手完成一场切磋。这些都不仅是胡乱的想象,在精神的领域中,思绪没有了身体的限制,它可以更快的模拟,推演,测算许多在现实中受制于实际条件的东西。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好事,没有了尸体的制约也就意味着没有了实体的保护,思绪在此会以很快的速度在记忆,思维和臆想中跳跃,稍有不慎就会偏离原本的轨道。甚至要是过分沉迷于此,任凭心绪散乱,到最后思维主体都有可能迷失在这片无形的疆域之中,再也找不到返回身体的道路。

    因此大部分施法者在精神领域中行动时都不会离他们的原点,也就是通往身体的通道,离得太远。反正在这里也没有真正的远近之分,只要思维的想象力和控制力足够,多大的推算都能在方寸之间完成。但那是单一施法者在独自思索时的状况,现在的起司,已经离他的身体有些距离了。这种距离在四周围的沙子试图将他精神的双腿拉入其中时尤其明显,他没办法快速的返回身体。

    这是相当危险的,任何有常识的施法者都应该避免这种身体和精神产生距离的状况。毕竟躯壳和内在是不能分割的,实际存在的躯壳是构成自我和辨别物我的关键,过分的想要将意识和身体隔离只会让精神失去对躯体的认同,而躯体也会在失去精神的指挥后丧失活下去的动力,其结果就是它们一同走向灭亡。好在,受过专门训练的起司所能适应的距离比其他体系训练出来的施法者要长的多。

    在沙漠中前行的巫师渐渐感觉到了某些东西,模模糊糊能肯定是其他的精神体,只是数量和状态他还没法确认。是否要接近,这是个得思考一下的问题,精神领域里没有距离的概念,当起司决定靠近他或他们的一瞬间,他的精神就会完完全全的暴露在对方的面前。况且,在这种地方会有精神体存在实在是有些诡异,那些执着于生前的幽灵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法师的其他同伴也不具备类似的能力,不论怎么看,眼下的遭遇都透露着一股陷阱的味道。

    可起司能感觉到他人,他人未必就不能察觉到起司,刚刚还无法确定的精神体像是发现了猎物的猎豹一般挪移到法师的身边。起司下意识的就打算施法,可是当他注意到对方的样子后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在精神领域中伪造外表是十分困难的,对自我的认同会决定自身出现在其他精神体感应中的样子,而来到法师身前的这两个精神体,一个呈现出苍鹰的形态,另一个则是一团绿色的光。

    这两个精神体他都认识,曾经显现在沙勒部头人身上的雄鹰之灵,以及虽然没有形体,气质上却会让人想到古老而庞大植物的木灵。这二者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它们的目的显然和起司一致。



    精神领域中不存在语言,就像它里面也不存在可以被真正认知的形体一样。所有在精神领域中的交流都是主观的,换句话来说,在精神领域中的交流是建立在每个人的意识经验上的,这意味着在这里的两个个体在交换信息时不会更加准确的沟通,而是极为难以沟通。这是因为每个个体的生命经验都不尽相同,随之构成的意识经验亦然。举个例子,比如鱼这个概念,其中一个个体给出的答案是河流中的鳟鱼被切开后装到盘子里的样子,因为这就是他对鱼的第一印象。而另一个个体想到鱼则会构造出一条锤头鲨在游曳的身姿。他们可以相互理解对方的意思吗?恐怕是困难的。这就是精神领域中交流的困境,在这里,没有所谓的文字,也没有便利的工具性概念。

    既然如此,精神领域中的交流好像就变的不可能了不是吗?对大部分人来说确实如此。只是经常要出入精神领域乃至对此有所研究的专家还是在这种不可能中找到了些许的可能性,那就是一种被称为纠缠的技巧。所谓纠缠,就像名字一样,指的是交流双方相互接触并像藤类植物般互相包裹和缠绕。在这种情况下,二者对事物的认知可以达到某种程度的统一,所传递的信息也就有了理解的可能。当然这种技巧是存在着很大危险性的,精神体的交互很有可能导致意识的错乱,进而产生幻觉,精神错乱等等一系列的后果。

    这些风险起司都知道,但老实说它们和他即将要面对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提,面对来自另外两个灵体展示出来的善意,起司没有任何犹豫就伸出了他的双手,或者说类似双手的东西。另外两个精神体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于是分别伸出了自己的一部分和法师产生了纠缠。

    只要两个精神体开始纠缠,他们之间信息的交互速度就可以无限趋近于无过程,在纠缠开始的那一刻也就是纠缠完成的那一刻。而有些出于起司意料的是,这两个在草原上都会被称为神灵的存在,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给予他信息上的帮助,它们给予的东西更直接,那就是自身精神体的一部分。这个举动,基本相当于用刀从身上割下一块肉喂到起司的嘴里。那种庞大的能量以及充沛的情感像是一股热流在法师的精神中涌动,他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股纯粹且浩荡的能量中全部瓦解,有那么一瞬间,起司甚至觉得自己的存在已经突破了个体的限制,扩张到了无限巨大的层次中与一切等同共融。但就在他沉溺于此的时候,在他已经无限膨胀的个体中,他看到了一个核心。那是一颗坚硬的,顽固的种子,在这颗种子里散发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

    刚刚至大的想象刹那瓦解,起司好奇的查看着他发现的东西。可不得他再细看,那种子就在他的感知中隐去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不知道的是,要不是这颗种子,此时的他恐怕已经出现了问题。诚然,与天地为一,与万物同在是一种非常玄妙高深的状态。但这状态不是可以通过借由外力的方式达到的,众灵所分给他的力量像是过量的兴奋剂,在更开始服下时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是之后就会发现,除了继续服用这种兴奋剂之外,他什么都不能做。好在,他还没有来得及感受那种美妙,注意力就被拉走。

    回过神的起司想要继续和两个神灵交流,可精神领域中哪里还有它们的存在?老实说,法师其实并不感到遗憾,将自己的全部展现在两个未知存在面前对于他来说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情。而且,牧民们视众灵为一切,可众灵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又是怎么看待其他非草原人的族类的,这都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尤其是在体会过对方精神体所具有的庞大能量后,起司不认为他会有什么余地。

    这样就好,你们给我力量,我去帮你们办事。简单,直接,没有契约,没有猜忌,这,再好不过。带着这样的想法,起司继续在沙漠般的精神领域中前进,终于,他发现了自己的目标。而那个目标并非像刚刚出现的那两个精神体般的存在,那是一个缺口。一个存在于精神领域的缺口,像是幕布上的破洞,明亮夜空中无法看透的黑斑。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那是陷入就万劫不复的陷阱,而对于此时的法师来说,那是他此行的目的,那是,通往蠕虫精神世界的大门。

    心动,身至。穿过那个缺口的过程比起司想象的顺利的多,他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就一下子来到了他的目的地。这里不再是精神领域,意识自然的模仿着躯体模拟出五感,法师的形体也变成了身披灰袍的人类模样。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荒凉的山脊,说是山脊,它更像是沙丘被风型塑出的最高处,在法师的左右,地面迅速的向下凹陷,滑落到遥远而看不清的黑暗中去。说是黑暗,可起司并不能确定他看不到下方的尽头的具体原因,这是因为他所站立的整条山脊以及构成它的物质也是黑色的,而在这些黑色的物质上,唯一可以称得上是点缀的,就只有稀稀落落插在其中的绳结。只是与起司曾经见过的绳结相比,插在这里的绳结就显得不那么的一致,它们的材质不再限于草茎和木棍,而是各种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材料,这些材料明显经历了漫长的岁月,那种古老的感觉是无法伪造和模仿的。光是看着它们,心绪就会不自觉的产生卑微的想法,想要屈从于这些绳结所历经的漫长岁月。

    这里就是蠕虫的意识。或者说,这里是蠕虫意识的最外层,现在起司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那只蠕虫想要展现给他看的东西。不过没关系,再往前走,他迟早能找到自己想要的。



    黑色的山脉,看不到尽头。孤独的灰袍,前面是蜿蜒的道路,后面亦是蜿蜒的道路。没有天光,没有星辰日月,天和地之间亦没有界限。起司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位于这个空间中的下方,要是他从这狭窄的山脊上跳下去,他是否反而会浮到天上。不过这不是件值得冒太多风险验证的事,在这里最稳妥的方法还是按照显示出的路径前进,胡乱的在他者,尤其是如此强悍的存在的精神里穿行,肯定会遇到不少本可以避免的麻烦。话虽如此,这路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绳结,只剩下最顶端的部分,如横死街头的尸体般立在法师的脚边。起司之前没怎么在意过这些绳结,他只是单纯的将其当做是邪恶崇拜时所需要的媒介。这种媒介其实到处都是,因为并非所有信仰中被人供奉的东西都有可以拿出来放到神堂里祭拜的雕塑。究其原因,可能是信仰的教团中缺乏带有艺术特质的个体或崇拜者不存在这种需求。也可能是因为教团所在的环境不允许教徒制作信仰的具象,比如在沙漠中崇拜泉水之神的教徒就很难忍着不去喝掉那些象征着神明的宝贵水源,而他们的宗教如果务实一些的话也不会禁止教徒这么做。但除了这两种之外,宗教中不直接使用被祭拜者的神像而是采用象征物则更有可能是因为其教义本身的要求。

    这种要求又有各种可能,起司就知道一些宗教并非采用最广为人知的宗教模型,即神明,教主,信众的三种构成,因此一些宗教中并不存在权利绝对至上的所谓领袖或魁首。在那些宗教中,信徒与他们所信仰之物的关系可能很靠近,甚至来说他们所信仰的很可能不再是某个切实的个体,而是一种理念,一种经验或一种理想。当然这些抽象的概念很可能在该宗教的后期发展中被赋予一个确切的实像,不过那也不是绝对会产生的发展,但不管怎么说这种信仰是可以不立神像的。

    那么那只蠕虫会是这种情况吗?显然不对,不管怎么看,那蠕虫的样子和祂所散发出的能量都和起司见到过的其他邪神相比更为激烈,那不是湿魂那样温柔的和凡人接触进而将自己的存在与理念交付于对方的类型,比起发展自己的宗教或者挑选教徒,这个存在显然采取了一种更为激烈的手段来介入这个世界。因此,绳结不会是隐秘教义的产物。

    还有一种可能,或者说在起司看来从来就只有这一种可能。在法师对邪神以及其崇拜者的研究中,蠕虫和制作了这些绳结的人只会是一种关系。那就是像他和蠕虫一般的关系,对抗关系。对抗,会产生信仰吗?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对抗怎么会产生信仰,不如说对抗本身就是与信仰完全相反的状态,要人在这两极中的一端摆荡到另一端未免过于匪夷所思。

    然而事实可能不是这样。在起司阅读过的卷宗和手札中,不乏这样的例子,很多邪神的崇拜者,乃至祂们主要的大祭司,在最开始的时候都是抱着摧毁邪神信仰的信念走上这条路的。这很难理解吗?就好比一个村民发现自己的村子里发生了怪事,莫名死亡的牲畜,无故失踪的孩童,掺杂着不明物质的井水等等。而他没有选择逃离这个村子或是对异常视若罔闻,他尝试着寻找和揭露出这些诡异事件背后的真相。那么,他就有可能得到他所追求的真相,前提是他没有死在这个过程中或是中途萌生退意。当他幸运的走到最后一步的时候,他就会看到那个主导了所有事物的存在或教团。但同时,经历了这一切事物之后,他也亲身经历了对方到底具有怎样的力量与能力,当橄榄枝被抛出,并施以诱惑的言语和伪装好的胜利,人很难区分自己到底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也许你会认为,这是因为作为个人与邪神教团对抗是站在了绝对的弱势地位,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因此最后沦落成为信徒也是理所当然。可与之截然相反的例子起司也知道不少,而且那些例子里的结果往往更加骇人。那些被整个地区甚至整个国家所抵制的教团,他们所拥有的凝聚力和执行力是惊人的,而且他们还具有那些隐秘的教团所不具备的能力,他们可以站在弱势的一方宣扬自己。人们总是对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有着或多或少的不满,即使是国王,他也会觉得自己承担了太多的责任而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在这种不满中,那些被压迫者就开始显得值得被同情,那是因为有的人把自己的不如意放到了那些人身上,放大了自己身上的不幸而不去仔细思考这其中存在的根本区别。于是邪恶的变成可怜的,错误的变成受压迫的。此时只需要一两个牺牲品,一两个义正言辞走上火刑架和绞刑台的人对着那些人宣讲他所谓的正义,盲目的火种就被撒了下去。这种事情其实哪里都有发生,只不过当这种“被迫害”的群体变成了宗教,而他们背后真的站着一位邪神的时候,事情就会变成另外一幅模样。要不了多久,一个邪神支配的国度就会出现,且其影响足以绵延百年。

    起司有理由相信,这些绳结本来是草原或是附近住民信仰中的驱邪图腾,但是在这些受到蠕虫影响的人思想的转变中渐渐异化扭曲,变成了现在他看到的模样。而那可怖的蠕虫,也借着这些图腾得以在这个世界显出祂躯体的投影,得以开始祂破坏性的入侵。如果放任不管,不光是天木的存在会被啃食吸收,随着蠕虫影响的扩大,很多人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祂的信徒。所谓信仰的窃取就是这么一回事,图腾还是那个图腾,与之前相比只是略微有了调整,可其实图腾背后刻着的名字已经完全不同。

    “哈。”法师,叹了口气,他没有继续向前走,而是俯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更靠近那根绳结。如果这里是表象的话,那总有东西能通向内部,它或许是一道门,或许是一扇窗户,或许,是另一种象征着贯穿与连通的东西。手,碰触到绳结上。与此同时,整个山脉开始抖动,那些黑色的组成物开始松散滑落,被半掩在其中的绳结裸露出来,连同它们所根植的东西。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山脉,整个山脉,都只是那巨大蠕虫的一部分。而绳结,则是那只蠕虫身上的绒毛。

    九天神皇



    似乎是注意到了身体上的变化,山脉,哦不,是蠕虫的本体在虚无中开始了摆动。然而因为这里没有地面也没有大气,这本该地动山摇的景象竟然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起司也在下意识的蹲伏了片刻后才后知后觉的站起身,因为他发现不论脚下的巨大躯体如何扭动,他都没有要被甩出去的感觉,他的脚就像踩在大地上般踏实,这种神奇的体验让起司开始怀疑究竟是因为这里是精神世界的关系,还是同样的景象发生在现实当中也是如此。人们脚下的大地是一成不免的吗?它会不会也和这只巨大的蠕虫一样在移动着,只是我们作为其上的居民实在太过于渺小才错把无时无刻不在产生的变化当成了亘古不变的永恒?当然,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那巨大的黑影从虚无中靠近,吞吐着风暴的头颅渐渐展现出清晰的细节。如花瓣般朝四方张开的皮膜,露出下面可怖的内涵,那些排列在洞穴般巨大的口器中的牙齿,每一颗都足以被当成攻城器来使用。没人知道蠕虫的嘴里的牙齿到底延伸到那里,它们的存在绝对不是为了进食考虑,更像是作为武器或者威吓敌人的工具。不过说实话,祂不需要牙齿才能威吓对手,光是那庞大的身体以及身体上的花纹就足够让祂符合任何意义上对令人恐惧的怪物的定义。即使是起司,在祂面前也会自然的两股战战。

    什么样的外形会让人感到恐惧?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巫师们很早就对此有过研究,因为他们很想明白生物恐惧的机制以及其背后的意义在于什么。在这其中,一些巫师的成果得到了较为普遍的认同。他们认为恐惧不是一种心理作用,而是全然归于身体的,是本能式的。证据就是,即便是从未见到过蛇或蜘蛛的人,在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就会感到不舒服。那是因为对它们的恐惧已经被刻入了生物的遗传信息当中,就像鬣狗生来就懂得打洞,鸟会张开翅膀飞翔一般,人天生就对一些东西感到无法克服的厌恶。

    如此来说,对于起司眼前这只蠕虫的畏惧与厌恶恐怕已经超越了种族,当那些生长在肉瓣间隙的眼睛盯着他的时候,他脑中所有的计谋和知识都变成了想要放声尖叫的冲动。可他没有尖叫,理智告诉他如果他任凭恐惧占领思想,那他就再也没可能击败眼前的存在。再说,他也不是空手而来不是吗?现在的局势并不是蠕虫袭击了他,相反,是他冲进了这只蠕虫的禁区。

    被给予的能量从起司的身体里透出,带来的是生理和心理上恐惧感的淡化,虽然那种感觉没有完全消失,至少它们不再让法师打颤了。在心里感谢了一下雄鹰之灵和天木的帮助,起司重新抬起头,直视那可怖的怪物。而怪物,也在看着他。

    “我认识你。”出乎意料的,来自蠕虫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恐怖,甚至有些温柔。祂应当不是用那张大嘴在发声,因为那张嘴里没有舌头或类似的发声器官。而解答了起司疑惑的,是从下方浮现上来的一根触须,触须的顶端是一种类似人类的嘴的东西。那张嘴继续开合着,说出起司所熟悉的语言,“我知道你做过什么,知道你能做什么。”

    “那你就该知道我来此要做什么。”灰袍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该看向哪里,是触须还是其它地方,所以他决定不改变视线的方向,继续盯着那张大嘴。他总感觉只要自己的视线一挪开,那长满利齿的山洞就会将他覆盖起来,利用收缩的力量将他磨成肉碎。这种妄想自然没什么道理,主要是因为即使他看着那张嘴,以蠕虫的体型同样可以做到这件事。

    “不,我的意思是,我可以猜想你的目的,但我并不理解你的行动。”更多的触须从下方的黑暗中升起,起司注意到那些触须的前端都长着某些东西,只是在它们开始运作之前他没法确定它们的功能。有趣的是,在现实中他并没有看到过蠕虫身上长着这些触须。它们可能是蠕虫的本体才有的器官,也可能是祂为了在这里和灰袍交流所创造出的产物,又或者,现实中的它们只是暂时被藏了起来。

    “你越界了。”法师自己也惊讶于他有一天会和这样的存在讲道理。不过对方愿意对话总是好的,至少这让他有机会更多的观察祂,“你正在啃食的东西,那棵大树,它是对这个世界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不能让你把它吃了。”

    “嗯,在你看来,我在吞噬啃食你们的世界。但在我看来并不是这样,我对这个世界很好奇,我希望了解你们。”那些肉瓣开合着,露出后面更多的眼睛。起司能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每一只眼睛里不同的样子,有的高些,有的矮些,有的年轻,有的年老。

    “你了解的方式有问题。如果你真的对这个世界感到好奇,你就不该在你了解它的同时破坏它。”

    蠕虫的身体扭动了一下,它塔楼般的躯干收缩了一次,那张巨大的嘴里滴落出几滴足以填满池塘的口水。起司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讨厌跟一个流着口水的异类交谈,尤其是在对方有着一张能把他一口吞下的大嘴的时候。

    “你的话,和你的行动不相符。”触手上的嘴声音温和,法师猜想那不是祂的声音,很可能来自于某个被祂吃了的倒霉蛋,“你认为我了解世界的方式是在破坏世界。可我没看到你与我的差别。你脑中的知识,大部分来自于对这个世界的破坏。你和你的族类改变地形,构建建筑,改变植物和动物的分布。你们管这叫做,文明。你为了了解生物的结构,不以食用为目的解剖它们,你把它称作实验。你所谓的发展与进步都只是满足了你们自己,于这个世界来说,并没有益处。我不明白同为破坏者的你为什么要指责我。”

    如果是以前,起司会为对方的话所困扰,因为这个庞然大物所说的并没有错误,人们总是在破坏这个世界。罗兰曾经在一次交谈中和起司说过,这世界从来不需要魔法,就像它不需要城堡和荣耀一样。但那是作为听者的起司将自己视为是这个世界生命中的一份子,他还没有觉悟和责任,现在他有了。所以他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这个世界选择了我们。我们出生在这里,死去后亦回归于此。大地不因草木繁茂而繁茂,火山也不会因为祭祀而止息,我们和你最大的区别在于,我们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你不是。”



    沉默,在灰袍和蠕虫之间。精神世界中的起司虽然会下意识的打颤,但是他不会流汗,不然的话他恐怕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衣裳。那种压迫感实在是太强了,如果对手只是巨兽,那法师尚且有学识上的优越感,不会认为自己完全落于下风。可是在经过和蠕虫短暂的交谈后,起司很清楚对方的智力并不比自己逊色,甚至很可能在他之上。这种从体型到学识到智慧的全方位劣势,才是最令人压抑的。尤其是那张根本看不出表情变化的面目,他不知道对方在盘算着什么,每一秒起司都要提防可能来临的攻击。

    “我,确实不是。”出乎意料的,灰袍等来的不是蠕虫的攻击,这多少让他有些始料未及。因为在起司的印象里,这些邪神们很少会有愿意和人交流这么长时间的时候。更别说这只蠕虫到现在为止,与其说是在和法师论战,不如说祂是在用语言一步步的引导着法师,这不禁让人好奇祂到底能说出些什么,尤其是在起司自认为已经把话说的没有再辩驳的余地之后。

    “我确实不属于你所说的这个世界。然而,你口中的世界,边界在哪里呢?”蠕虫的声音像是钢针一样,快速的刺入起司的咽喉,让他之前所有构思出的话语全都封在了喉咙里。祂找到了这场辩论的关键点,“你口口声声说这是你们的世界,外人没资格破坏它。可你们这些所谓的原住民,真的知道自己世界的模样吗?你们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深,海的尽头又有着什么吗?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不知道这里过去发生过什么,也没有想要为它的未来规划。你们只是自私的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自视为它的主宰,自以为世界外的东西都是对它不利的,并以此将其排除在外作为你们的功绩。而你们居然将这些盲目的狭隘的偏见当成是理所当然,当成是正义?”

    起司的面目扭曲了,不是因为蠕虫的话语里有魔力,或者说,他希望那些话语里有,这样他就可以将其当成是恶魔的呢喃不去思考,不去面对对方所说的东西是不是才是正确的。他们真的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吗?他们真的有资格以这个世界的名义做任何事吗?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其上生活着的人们和一片菜叶上的青虫又有什么区别呢?沉重感拉扯着他的心脏,让情绪主导了这具身体。

    “即使如此,你仍然在啃食天木。而它不希望被你吃掉。既然你不认为我们有资格以这个世界的居民的名义对你要求什么,那就让我们回归到最原始的猎食者和被猎食者的身份当中来吧。作为被你捕猎的食物,我们总有在被吃之前反抗的权利对吗?”魔法的力量以及被两名神灵赠予的力量,都在情绪的引导下从法师现在虚构出的身体里展现出来。起司的手指开始向着鹰爪转变,他长袍下的脊柱生长出树藤,这些树藤贴合着肌肉的纹路在几秒钟后变成了一具青色的甲胃。魔力之光让他的眼睛像是两座灯塔,其中蕴含的力量不可想象。

    而面对这样的起司,蠕虫依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祂看向法师的眼神里甚至有几分的怜悯,那张巨大的口器也随之闭合。可这并不能让愤怒的巫师冷静下来,精神空间里的施法没有现实世界的限制,魔力的吞吐不需要依托于实有的载体,法师只是挥了挥手,可怖的魔力就化为了漫天的鹰隼冲着蠕虫的头颅直冲过去。然后被那口器中吐出的呼吸尽数吹灭。

    “你的尝试没有意义,这里是我的精神领域,我即这里的一切。你的魔力,法术,甚至形体,都只是因为我想要和你对话才依照着你的想法构成的虚像。你在这里没有任何的依托,你的力量并不能发挥分毫。”触手顶端的嘴,依然用柔和的语气说着。

    “放屁!”这样的话很难想象是来自灰袍之口,起司即使是在咒骂或者讽刺别人的时候也极少使用这样粗俗且直接的语言,可现在他就是这么说了。那种从身体内涌出的情绪复杂到让人无从辨认,它是从何而来的呢?或许是灰塔上冰冷的失败,溪谷城里爱尔莎的话语,沙勒部中失去了洛萨时的那种自责,以及刚刚与蠕虫对话中落于下风的哑然,这些情绪不曾消失,只是它们都被名为理智的东西压制住了。可现在,法师的理智在自然神灵赠予的原始魔力的催动下逐渐瓦解,这恐怕是赠予与接收双方都没想到的事情。

    来自众灵的力量强悍无比,但其中饱含着自然的素朴与雄壮,这和起司一直以来操作的以逻辑建构的精细魔法截然相反。结果就是在法师的理性出现松动的时候,这股力量进一步将其推倒,释放出了一直以来未被化解的情感。而且这些情感一被释放就立刻占据了主导地位,同时由于它们和众灵力量的契合,二者之间的呼应越来越强烈,表现出来的情况就是起司的身体具有了更多的兽化特征。

    “多么可悲啊。你连自己都没能管好,却被要求管理这个世界。”蠕虫默默承受着起司所施展的所有攻击,那些攻击确实如祂说的那般不能对祂造成一点实质性的损害。巨大的生物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渐渐失去人形的巫师,后者身上象征着身份和学识的灰袍已经被树根藤蔓所撕裂。人类的嘴唇逐渐凸起,硬化,变成鸟类的喙。用来握笔的双手也长出了羽毛化为了翅膀。现在的那个东西,已经不足以被称为起司了。可即便如此,即便他已丧失了自我,内在的种子还是会存在,那同样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开始化为从皮下翻腾的火焰,将法师整个人点燃!

    “啊!”痛呼,惨嚎,羽毛和藤蔓不断的被焚烧又生长,众灵的原始力量和起司的内在能量互相消耗着,像两头饥饿的野兽,一边撕咬着对方,一边也在被对方撕咬。对此,蠕虫饶有兴趣的观望着,祂早就知道起司的能耐,知道这个看起来是人类的家伙内在是个什么东西。那些似乎只有当事人才清楚的事情对于趴俯于天木上的祂来说就像发生在眼前般颗粒分明。

    时间,流逝。在惨叫声还在持续的某个时刻,巨大的蠕虫失去了继续观摩的兴致,祂伸出自己的一根触须,以极快的速度毫不停滞的刺穿了起司的胸膛!

    “够了,要闹的话就回你自己的脑子里闹吧。作为守护者,你还不够格。”



    “你很担心他们吗?”远方的战场似乎永远不会平静下来,巴图过了几秒之后才从呼啸的风和战吼中分辨出来自身旁的提问。男孩转头看向虚弱的伯爵,他比第一次见面时要瘦了许多,脂肪快速消耗后留下的多余皮肤让他的脸和裸露在外的肢体看起来皱巴巴的。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得承认这个男人是他见过的人中有着最像战士的眼神的人,即便已经如此虚弱,那眼睛里的力量仍然丝毫不见消减。

    “我没资格担心他们,他们都别我强得多。我只是个向导,和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没有关系。”草原上的男孩说着抬起头看了眼空中盘旋的雄鹰,一如既往的,这天地间只有那仁才是他的同伴,其他人对于他来说都只是匆匆而过的过客。

    洛萨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当然明白这自暴自弃似的发言不是巴图真实的想法,同时他也明白这就是男孩眼中看到的现实。确实,比起现在在蠕虫身上奋战的几人,他太平凡了,只是个出身草原上小小部落的小小驯鹰人,所依仗的只有对草原的有限了解和他的鹰。这本来不会有任何问题,如果他没有接受这该死的向导任务,他可以成为水羚部里了不起的猎人和驯鹰人!甚至,如果战争袭来,他和那仁间的默契也能让他们成为部族最锐利的眼睛,他会成为英雄,部族的英雄。如果他没有接受这个该死的任务。

    现在,一切都变了。巴图已经没法回到那个小小的部族中做曾经的自己,他看了太多,听了太多,他的世界已经被打开,就没法再合上。这是一种残忍,将过于广大的世界展现在一个从未期许过它的人眼前。洛萨经历过这种残忍,曾几何时,他的内心里只有失去父母的悲痛,只有苍狮,只有黑山。现在,黑山依然是洛萨的责任,他避无可避的血脉给予了他这个责任,而从小受到的骑士训练也让他无法放弃背负这个责任。可现在的伯爵心里,已经不是那个失去双亲后的孩子了。他已经是个父亲了,他已经经历过不亚于痛失双亲的痛苦,也得到了从未曾想象过的温暖。如今的他,可以坦然做回黑山伯爵而不再痴迷与灰袍为他打开的世界,正是因为如此种种的历练。

    而这些历练,也让洛萨更为清楚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正在经历的心路历程,那种原有的世界观被毫不留情的撕碎,万物都变得陌生的感觉,他都清楚。于是他挣扎着用恢复了不多的体力开口说到,“没这回事,你和他们一样是这个队伍的一员,也和他们一样是这片大地上的一员。别把自己想的太轻了,小子,在大海里,我们都只是一撇波浪,没什么区别。”

    “怎么没区别!”巴图怒吼着,指尖因为激动而死死的扣在掌心里,他看着那些从二人身边呼啸而过的亡魂,对洛萨说着,“我从出生开始,就只有一个愿望,成为部族的战士,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可你看看我的愿望变成了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是我曾经希望的模样,而他们在这里只是喽啰!只是巫师和妖精的陪衬,没人会记得,没人会分辨的背景!你让我怎么做?我能怎么做?”

    那个人不曾渴望过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是史诗里描述的受命于天的英雄,是背负着痛苦带领众人走向光明的希望?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总会发现,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与生俱来的英雄,至少不会是自己。天赋,出身,能力,兴趣,太多的因素注定了这世上会有更优秀的人,而最后人们只能抱着释怀或无法释怀的遗憾接受自己的平庸。这听起来有些自怨自艾又有些唠叨不是吗?人的价值不是由他人来决定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甚至不是由人自己来决定的。

    价值,是被后天赋予的东西,生长在森林中的各种树木绝不是发芽的时候就想着要成为房梁或是船舶,那对它们来说才是没价值的。但这是否意味着,人应该像一棵树一样漫无目的的活着,为了生存而增高,为了增高而开枝散叶,为了更多的开枝散叶而更久的生存呢?这恐怕是掉入了又一个极端里。极端的重视价值,将外在价值视为自己的一切。或极端的抛弃鄙夷价值,将没有价值视为最大的价值。那都是有问题的。人最大的能力不是赋予价值,因为动物也懂得按照自己的需求区分事物,植物也懂得按照自己的需要改变藤蔓的走向。而人之所以不同于它们,在于人懂得创造价值,为了不同的目的创造不同的价值。只不过当创造出的价值多了的时候,价值会变成罗网,把人困在其中。在这个时候人就该意识到,价值并非外在,价值亦非内在,价值本身并不存在,而价值之所以出现,是为了让人更好的前进。

    人当然需要英雄,需要他来告诉自己何为善,何为恶。可人在长大的时候就得知道,英雄的善恶是英雄的,自己的善恶,必须用自己的心和身来定义。那时候,他就能做自己的英雄。

    “我不是很擅长跟人讲道理,那是起司擅长的事情。不过,我也怀疑他自己是否搞得清自己到底在说什么。我是说,巫师们很多时候是用他们的经验和知识来推理存在的和不存在的东西,他们自己经历的东西其实没有那么多。所以我也相信,比起他们说的那些一层层的论证,有的时候实践起来会简单的多。”洛萨伸出手,将自己背在身后的东西从腰带上拔出来,“拿着它,然后去证明你自己。比起在这里照看我这个伤员,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巴图,没见过这样的战斧,那金黄色战斧上昂然的雄狮纹路让他下意识伸出的手略微的瑟缩。可是在短暂的犹豫后,他还是坚定的握住了斧柄,“我不会辜负你的。”

    “辜负我?不,你只需要,不辜负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