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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cript>    那是一个大清早,初冬,天刚蒙蒙亮,陆弘景从九娘暖烘烘的绣房里钻出来,立时就被冻出一个轰天大喷嚏。昨儿夜里在条塌上凑合着睡的,睡窝了脖子,早晨起来就落枕了。他左右转转脑袋,一路摸索着走下楼去。

    九娘听见他那个几乎吹塌顶棚的喷嚏,从屋里追到屋外,扽住他,往他身上围一件大氅:“冻不死你这货!一早起来衣服也不晓得多添一件!”

    “没事儿,身体瓷实,轻易冻不病……”话音未落,又是一串大喷嚏,打得陆弘景眼冒金星,脚底拌蒜。

    “啐!现世报!”

    九娘一根手指头堪堪戳到他脑门上,楼下几声呵呵呵,还没见人,先过来一阵磨砂嗓子,“哟!大清早起来就在打情骂俏呀!忒恩爱了!你瞧瞧你瞧瞧!九娘多会心疼人,还白送大氅给相好的,怪道人家要砸大把银子包她呢!小蹄子们,都学着点儿你们九娘姐姐!”

    来人是老鸨,眉眼个头都是江南式的小巧玲珑,偏偏嗓子是西北式的粗犷豪放,说话高门大嗓就不说了,还不会做人,每回陆弘景上门,她都恨不能满世界嚷嚷,拉拉扯扯之外,还特爱闯空门,手里端着一盏淡茶,门也不敲一下,推开就进!陆弘景都快腻味死她了!

    “我爱拿大氅白送就拿大氅白送,谁让他是我相好的呢,只要我乐意,命我都能送!”九娘嗓门拔尖,话里带刺,专和老鸨对着干。

    两人你来我往,几句话以后,整个堂子的人都给搅起来了,睡不着,索性探出头来看热闹。

    “行啦,少说两句……”陆弘景头疼,小声劝解一二,不想九娘摆过脸来,偷偷凶他:“闭嘴!老娘给你当挡箭牌当了这么些年了,说过什么了么?!让我痛快耍两句嘴皮子会死啊!”

    他一听,到底是自己理亏,也就老实闭嘴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当年陆弘景十五六,某天效仿鲁提辖,几拳打死了欺男霸女的“镇关西”,救下了勾栏院里卖唱的顾九娘,打那以后,这两人便凑做了一堆。也不是真做一堆,是唱假戏,因陆弘景一年到晚烂桃花不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妍有媸,这货不堪其扰,老想着要觅一块挡箭牌。这块牌子忒不好找,要么人家不愿意做牌子,要和他唱真戏;要么人家假戏唱了一阵子,实在受不了了撂挑子走人。九娘那儿感念他救命恩德,愿意和他唱假戏,但这货性子跳脱、粗心大肺,和他一块儿唱戏唱久了难免荒腔走板,所以九娘常常不给他好脸。

    比如说吧,陆弘景一来,他俩就得当众演“情深意长”,又不是真的情深意长,两人跟戏台上*的小生和小旦似的,都用假嗓,一个嗲嗲嗲,另一个嘿嘿嘿,假模假式地熬到进了九娘的屋,两人都累死!

    然后呢,还没完,关门落锁以后还得摇床脚,摇得那床嘎嘎吱吱响,一响响俩时辰,手要酸死!这活儿一般是陆弘景干,摇累了歇一会儿,喝一盏茶吃两块绿豆糕,接着摇!

    转天起来,那些上门寻野花的男人们多半会拿敬服的眼神瞄他,少半会来几句荤笑话,赞他“持久”……

    九娘那头也少不了来几批“姐妹”,有泼辣辣直接问情形的,有又羞又笑不说话竖尖耳朵听人家说的,九娘都要烦死了!

    有啥法子呢,陆弘景暗地里认她做姐,人家这样的身份都不计较她,愿意认她做姐,她好意思不给他做挡箭牌么?!

    “姐,我那儿早攒够了银子,就让我把你赎出来不好么?兄弟给你寻一个好人家嫁了,强似你在这儿泡着!”陆弘景压低嗓门对她说话,话是好话,心也是一片好心,就是她自己不愿意。

    “一日寻不到仇家,我顾九娘一日不赎身!”

    原来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父亲还是个七品知县,芝麻大的官也是官,家里也有丫鬟仆从老妈子,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姐身,谁想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仇家诬告他爹通敌卖国,活活捉进牢里酷刑折磨死,顶梁柱一塌,这个家就散了,丫鬟仆从老妈子各自散去,她自己被投进官妓营,又被官妓营卖到了勾栏院,七八年的寒来暑往,七八年的忍辱负重,就为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赎身出去嫁人生子,那血海深仇怎么办?!再说了,有哪儿的门路比得上勾栏院宽广在这里往来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说不定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陆弘景明白九娘的性子,刚烈得很,要是能说动她,早几年就说动了,用不着等到今天。

    “我也不能总来,你自己要好好看顾你自己。”

    陆弘景从她身后踱出来,两人并排站着,悄声说小话,怎么看都是珠联璧合,看得鸨儿姐儿都眼红煞——陆千户是正经的肥羊,又有钞又有貌,虽然人有点儿不着调,但这样俊的恩客,打着灯笼都难找,怨不得老有那么几个姐儿想从九娘这儿抢人!

    “还说我,你自个儿呢?!衣服都不晓得多穿一件,还好意思老妈子似的叨叨!”

    陆弘景给她挤兑惯了,吸吸鼻子,傻笑一个,对她说:“那我回啦?”

    “快滚!稀罕你久留似的!”

    他还真就滚了,滚出门在街边小摊给自己买两个热包子吃,边吃边牵着马往城外去。过了城关,走不多远,后边远远跟过来两个人,一个老和尚,另一个么,不像是小和尚,是个半大小子,没剃头,还是俗家装扮。和尚老得满脸起褶,枯藤老树一般的沉默着,左手托个破钵,右手牵个破孩儿,风尘仆仆地跟在陆弘景后边。

    这俩跟了他好些天了,细算算该有一个多月?

    在虎牢关兵营里他们跟不着,但只要一出兵营,一抬眼准能看见这俩,不远不近地跟,到了饭点儿,他停下买饭吃,这俩也停下,从附近化来一些残羹冷炙,就停在他不远处吃。走到荒郊野外,他和他们一前一后,像是盯梢的或是跟包的,并且是最笨蛋的那种!

    跟了这么些天了,有话你倒是说啊,有仇有冤,你好歹上来寻债主啊!屁也不放一个,就这么傻跟着,跟得出结果么?!

    陆弘景后面赘着两条尾巴,心里不痛快,自己跟自己嘀咕几句,实在忍无可忍,他掉转头,牵着马冲他们去,谁知走不多远,那俩一个拐弯进了林子里,专拣树木茂盛处钻,一会儿就躲没了。

    好,不跟了是吧?那接着走。

    没曾想一出城外,那俩又黏上来了!

    跟着走了好几里地,走到一处镇集时,三人都被初一赶集的人堵在了路当中,并排站了一会儿,老和尚似乎终于下了决心,挪过来,低声下气地对陆弘景央告道:“阿弥陀佛,施主请替老衲看着点儿,老衲到前方店家化一化缘便回来。”

    “……”陆弘景低头看了看他推过来让他“看着点儿”的物事——一个脏兮兮、黑黢黢的破孩儿,脏得都快看不出男女了,就这还怕丢?!

    退一万步说话,瞧这个头,破孩儿都十来岁了吧,领着一同去便是,为何要旁人看着?这也太悬乎了吧!

    他刚想开口推拒,老和尚已飘然而去,破僧袍在寒风中上下左右翻飞,是个挡不住风尘的模样,别有一番凄凉。

    破孩儿眼里映着老和尚佝偻的背影、上下左右翻飞的破衣烂衫,眼也不眨,一双眼长在老和尚身上似的,人都走没了,他还拔长脖子追着瞧。生离死别,看一眼少一眼才是这样的瞧法——不太对劲啊……

    等到堵着的人潮松动了,陆弘景领着破孩儿到对面的骑楼下,找个地方坐着晒太阳,顺便等那化一化缘便回的老和尚,从早晨等到夜晚,陆弘景带着破孩儿吃了午饭、又吃了晚饭,眼看着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直等到镇上大部分店家都打烊了,还是不见老和尚托着破钵回来。显而易见,这孩儿让老秃驴给弃了,弃给看上去挺好讹的陆弘景,他自己跑路,再也不回来了。

    咋办也学那老秃驴把人甩了就跑?

    他做不出来。

    要不,在这镇上住一宿?也别把人想得那么坏,说不定人家近处化不来,上远处化去了呢?住一宿,一日一夜,就是往黄河边上化缘他也该回了!

    要是到第二天晨起还不见人,不用说,啥情况一目了然,破孩儿再是不开窍也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打定主意,陆弘景就在他们坐着的这家客店里要了一间住下,一人一张床。

    破孩儿那身脏的!店东要不是看陆弘景是他们家熟客,且出手阔绰,都不大愿意做他们这桩生意!白日里吃饭也就吃了吧,不说什么,夜里还要在这儿住下!店东是个老生意精,陪着笑脸过来说想请两位赏个脸,到客店里开的澡堂子去舒坦一下,累一天了,洗个澡好睡。

    陆弘景啥人,听话听声,不需要人家明说就知道这是在嫌弃破孩儿那身脏呢,怕弄污了他家铺盖。那好,人家给足面子,陆弘景也大方,添了房钱,又出钱托店家买来一身干净衣服,说麻烦店东把人领过去洗涮好了再来。

    店东领着他们拐到后边办的澡堂子里,陆弘景加钱让人家预备一番,还雇了一个搓澡的,把破孩儿扔进去好一顿洗!

    再出来时他都不敢认了——啥也不说,单说脸,那两笔眉毛浓黑,眉骨略陡,一对眼睛点漆一般,藏在眼窝子里,鼻子那个挺噢,简直跟楔在两眉之间差不多,再往下瞧,嘴唇微丰,唇线分明,下巴带着一道“美人沟”,这模样,竟是个黑里俏!

    脸模子就够好的了,再换上一身半新不旧藏蓝衫子,啧啧!再过两年,放出去可就造孽了!

    真是不搓不知道,一搓吓一跳哇!

    </script>    本来那搓澡的说他起码剥出四斤死泥来,费死劲了,要陆弘景出双份工钱,陆弘景还打算耍个嘴皮子来着,后来一见成效,立马闭嘴,默默然掏了腰包,爽快付账。

    衣衫倒是齐楚了,就是脚上那双鞋没得换,破孩儿那双脚脚板挺大,店家那边能寻摸来的鞋都不合适,这时候所有店铺都打烊了,要换也得明天再说。

    他们一前一后走回客店,也没聊闲天,直接吹熄灯烛躺倒睡觉。

    夜里破孩儿没睡着,翻身翻得轻手轻脚,喘气儿也轻轻的,心事随着床板响了几下、又吓了几下,后来彻底躺成了挺尸,再也不敢翻动。

    陆弘景心里叹气,白日里他还天马行空地想着这一对宝贝蛋儿是哪个仇家打发来寻仇的,到了夜里就觉着这想法纯属瞎扯淡。睡了一会儿没睡着,他那脑袋又开始瞎寻思,想,破孩儿难不成是他那记不清长相的爹在外头倒腾出来的种?过了十来年,终于找上门来认祖归宗?

    后来对面铺板吱呀一响,他从半梦半醒的瞎寻思当中猛然惊醒,顿时觉得这瞎想真瞎。

    到了后半夜,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一看,破孩儿早醒了,坐那儿盯着他瞧,若真是上门寻仇的,给把刀,估计他能把他当鸡一刀宰了……

    不是仇家,长的还算是那么回事儿,要不,把人打包带走?就当养个跑腿的,反正兵营里长期缺丘八,带回去少不了他一碗饭,破孩儿饿不着,他自己也能得个使唤人手。

    好,就这么定了。

    陆弘景自己跟自己商量妥帖,起来洗把脸,要了两份早饭,吃完了,日头升得老高了,那老得满脸起褶的老东西还是不见人影,得,丑话实话都实说了吧!

    “……咳,你师父……怕是、怕是……”这货偶尔也有像这样出不来刀子嘴的时候,这破孩儿被人丢了不要就够可怜的了,旁人还要戳破,让他受二遍伤,他还没那么狠。

    “……”

    破孩儿似乎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默默然不言语,就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看,那双脚上穿的都不能叫做“鞋”了,跟俩烂毛窝差不多,大半个脚掌露在外头,两只脚的脚面都生了冻疮,天儿冷,赶的路又多,冻疮磨破了又结痂,结痂了又磨破,反正不是什么好模样!

    “要不这样,我给你师父留一封信,让这家店的店东收着,反正就是告诉他你在我那儿,丢不了,让他到哪哪领人……你呢,你先随我回我家,住上几日,等有了消息再说,如何?”

    “……”破孩儿不应声,还是盯着自己脚面瞧。

    “……”

    怎么?这家伙是天聋地哑,还是听不懂庆朝的话?

    这货寻思一会儿,觉得应该是后头那个。天冷得很,他懒得和他在这儿耗,几步上前,拖了人就走!

    没曾想破孩儿瞧着不咋地,分量倒是死沉死沉的,一副骨架子杵那儿不动弹,要拖着走也不容易,陆弘景急着往回赶,拖死狗似的拖了几步,觉着照这么耗下去,明儿早晨也回不去,就左右开弓点了他几处大**,把人扛了就跑……

    回到虎牢关,天都尽黑了,他扛着人下马,兵们见头儿扛大包似的扛着一坨东西,都围过来瞧热闹,都没等陆弘景喘匀气儿,这些家伙围着那坨黑东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哎哟喝!是个人嘿!头儿,咱还以为你弄了头驴回来!”

    “……”

    “就是的!还以为今儿黑打算吃涮驴肉来着!”

    “……”

    “瞧这身坯,不能是庆朝人,铁定是关外的蛮子种!我说头儿,哪儿贩来的?”

    “……”

    “哎,他怎么不言语呢?难不成是个哑巴?”

    “少废屁!都给老子起开!谁拦着我弄吃的我薅死谁!赶了大半天路,有啥事儿吃饱了再说!”

    这货挥了挥拳头,一干人闹鸡似的轰然而散,该干嘛干嘛去咯。

    他自己领着破孩儿一路去往灶房。晚上吃捞面,灶房里面条卤子都还有不少,他先捞出一大碗摆到破孩儿面前,从厨斗上随便抽两根筷条儿,随便捞起衣服下摆擦两下,递过去:“吃!”

    破孩儿估计上顿饭没吃饱,这时候都顾不上矜持了,接过筷条儿,脸埋进碗里,吸吸溜溜吃个光净,这会子正在舔碗。

    怎么着?!昨儿吃三餐,没见他这样吃穿地底的吃呀?!难不成昨儿都是忍着的?今天赶着往回走,路上胡乱塞几个包子对付,这就饿成这副德行了?!

    陆弘景开口瞪眼地看了一会儿,咽了一口唾沫,勉强说道:

    “瞧你那寒碜样!吃饭还不管饱的么?!谁让你舔碗了?!拿来!”

    又盛一碗,放破孩儿面前示意他吃。

    后来就不大对了,他盛面的速度远比不上破孩儿吃面的速度,总以为这下该饱了吧,没,人家总等着下一碗,吃得一只锅都要见底了,破孩儿的眼珠子还没显出吃饱的人那种特有的呆,他那俩眼珠子一直都是直愣直愣的,原先长在碗沿,后来长在陆弘景手上,最后索性长在了锅边……

    个舅子的……这小子该不会是饭桶托生的吧?!这么能吃,难怪那老秃驴要扔了他,这不是正宗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么?!好家伙,坐下吃能把山吃空了,站着吃能把地吃塌了,多少够他吃的?!养得起么?!

    然而人已经捡回来了,包袱已经背上了,还能怎样留下呗!反正看这身坯,以后起码能是个不错的武将,就当先赊给他吃,等他大了,有薪俸了再朝他讨!

    这货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想到了另一个辙——他自己这辈子没打算婚娶,捡个破孩儿回来,就当养个干儿子,将来老了老了,做不动了,起码能做个太爷,让干儿子养着,那多好!

    “咳,咱跟你打个商量,你呢,要是你师父不回来找你了,那你就给我做干儿子,怎么样?”

    “……”破孩儿抬头看他一眼,又把眼睛收回去,呆呆看着锅里的捞面,实在不是个听明白了的模样。

    “……不懂庆朝话?”

    也可能是饿傻了,没听明白。

    “算了,你先吃吧,吃饱了先睡一觉,有事明儿说。”

    破孩儿老实不客气,吃了个锅底朝天,那副吃相,看得陆弘景顿时没了胃口,一碗捞面还剩下半碗搁在桌上,破孩儿吃完锅里的,这会子正盯着他碗里的半碗剩面看,看得实心实意,只看面,不看人。

    “……我吃过的,你要不讲究就拿去吃了吧……”

    这货话音未落,破孩儿那双筷条儿已然扎进了碗里,龙吸水似的吸溜两下,又空了!

    “……你个舅子的!以后给你盛饭,海碗都不够,得使脸盆!”

    后来,破孩儿吃饭还真使脸盆,而且每长一岁就得换大一号的,那胃口,把好好一个陆千户都吃伤了……

    </script>    陆弘景弄了个大活人回来,而且还是来历不明的蛮子种,这消息没多久就传遍了整个虎牢关,把整个关防最大的官都惊动了。

    虎牢关的老大名叫铁铉,是个罕见的大个子,留着一脸体面的络腮胡,大嘴一张,声如洪钟,为人不爱笑,往衙门内一坐,现成的铁面黑老包。虽然人看着恶,但心不错,带兵打仗很有能耐,说话直来直去,没有花花肠子,陆弘景和他处成了忘年交,有旁人的时候他叫他“老大”,没旁人的时候他叫他“老铁”。

    老铁听闻传言,决定把陆弘景叫过去,问他实情:“怎么,听说你捡了个大活人回来?”。

    “是有这么个事儿……老铁,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这货不知怎么的就忸怩起来,老铁和他多年交情,知道他的商量一般没好事,就“嗯”了一下,稳住,等着看他要商量什么。

    “我想认个干儿子……”

    “……嗯?!”

    “就那捡回来的破孩儿,我想认作干儿子!你觉得怎么样?”

    “家世背景都没弄清楚,你就要认作干亲,胆子忒肥了吧!虎牢关内不少清白人家有儿有女,怎么不见你去认?非得认个来历不明的,你那脑子是被门板夹了么?!”老铁脸色愈发铁黑,言语之间净是不赞同。在他看来,姓陆的就是吃饱了撑着遛弯!黄花正少年的一个人,都还没正经论及婚嫁呢,就要认什么干儿子,将来有了正经的老婆孩子,认的这个得多尴尬?再说了,捡回来那个少说也有十来岁了,姓陆的今年整二十,比人家大不了多少,干爹干儿子的叫着,像话吗?!

    “我不答应!瞎胡闹么!”老铁说不答应的时候,那就是不答应,没得可说。

    “嘿嘿嘿……听我说嘛!老铁,铁哥,铁叔,铁爷爷,铁祖宗!”这货围着他转圈讨好,说得他掌不住要笑,逼得没法子了,只得调过头来听他说,“虎牢关内是有不少家世清白的,可,大家太熟了,真认了干亲,嘿嘿,我才二十,还没老透,这便宜占得怪不好意思的!”

    “……”老铁拿眼睛溜他一下,想,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啊!

    “再说了,兄弟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正经桃花没有,烂桃花漫天乱飞!一年三百来天,兄弟有多少日子是安生过的?”

    老铁听了这话,想到这货到了虎牢关以后,自己一天多似一天的白头发,当中起码有一大半是替这货擦屁股擦出来的。

    来这儿第一年,这货几拳把项阳城内欺男霸女的头一号大纨绔打死了,就为了一名勾栏院里的歌伎。纨绔也是有靠山的主儿,家里人不会善罢甘休,先是上衙门告状,后是抬着尸首上虎牢关关衙堵门,逼着铁铉把这货交到监牢里去吃牢饭!好在项阳城的府官是个明白人,且老早就想整治城里这些闹得不像话的二世祖们,明里暗里行了许多方便,这才改死罪为活罪,罚这货一年的薪俸外加蹲上三个月的监牢!这一把,老铁算是初步领教了这货惹事的能耐。待他从牢里放出来,那被他救下的歌伎当时就和他点了灯烛、盘了发,发誓这辈子都守着他了!这货还真就每月拿钱包下那歌伎,正式当了个挂名的“青楼薄幸”,一男一女,破锅对烂盖,假戏唱了个不亦乐乎!

    第二年,这货偷着出了一趟关,摸到北戎人的地盘上,正面遭遇北戎王驾,也不知他怎么忽悠的人家,不单止毫发无伤,还让他骗了一只海东青回来,当然,也是有后果的,打那以后,每逢年关岁暮,虎牢关这边放开一小部分让边民互市,那痴情的北戎小王总是站在虎牢关对面的山巅上扯着嗓子嚎河湟花儿:牵线的风筝上了天哟噢!风筝的线绳在你手嗷!阿哥的肉哇!前半夜想你没睡着呀!后半夜想你全身燥呀——噢!

    唱得整个虎牢关的将士百姓鸡皮疙瘩直竖,后来唱得太心酸,把大姑娘小媳妇唱哭不少。唱得这货心惊胆跳的,从此之后轻易不敢在城关附近露头!

    第三年,这货奉命到棋盘岭一带剿山匪,战事终了,大获全胜,放出一批被山匪圈禁的肉票或是掳上山来做各类用途的男女,当中有一个特别瘦弱的少爷秧子,自称是瑞和祥的少东家。

    瑞和祥是庆朝最大的绸缎庄,东西南北都有分号,钱多人口少,老东家快七十了,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跟着自家爹头一回出门做生意就叫山匪绑了去,折磨一番,钱给了不少,可就是不放人,老东家都快急疯了的当口,忽然看见儿子回来了,高兴得当场发誓愿要给普元寺的菩萨塑金身!少爷秧子哼了一声道:“要我说,还不如买点东西送到虎牢关犒军!”,当爹的都要乐死了,当即答应由儿子采买亲自送去虎牢关答谢恩人。

    本来事情到这儿就该了结了,谁知又有下文——少爷秧子送完东西还不走人,留下来,指名道姓要见陆弘景!待这货三不知地来了,情势忽然变化,少爷秧子当众说要聘他回家做“当家夫人”!这货多年的烂桃花磨练,处变不惊,先轻描淡写的一推四六五,然后他躲出去,把烂摊子丢给老铁。

    少爷秧子自己唱独调,死赖着不走,每天变着花样地砸银子,虎牢关众将士得了好处,就有那自告奋勇的来说合,说得陆弘景生不如死,后来也不知使的什么法子,少爷秧子和他在关帝庙结了兄弟,干哥干弟地处着,还挺好,去年少爷秧子成亲,他还随了一份礼喝了一杯酒,总算是功德圆满了一回!

    第四年就不说了,反正总是鸡飞狗跳,而且,离奇的是,这货的烂桃花向来是“雄”的居多,三教九流各型各款各色人等,横扫老中青三代,无往而不利,啧啧!

    这几年,老铁只要一听说有人找上门来找陆弘景,立马头大,咬紧牙关放进来听人家说究竟,听得多了,就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也能端出一张中正平易的脸来和稀泥。

    可,归里包堆,烂桃花和认干儿子有什么关系?

    “认了干儿子,加上有九娘在那儿撑着,起码看起来全乎了,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你说是不是?”

    “哼!”老铁鼻孔喷出两道长气——就凭那个勾栏院里的歌伎和一个挂名的儿子,你就想躲清静,美的你!

    “老铁,我和你实说了吧,这辈子我就没打算谈婚论嫁!”

    “打住!话说那么满,当心闪了舌头!”老铁冲他摆摆手,让他说人话。

    “陆家世代出情种,受情劫,代代七痨五伤,代代人丁单薄,到了我这儿,我就想,罢,还是打住吧,有个干儿子养养老就行啦,反正我又没爹娘催着要抱孙!”

    老铁听闻这话颇有点感慨,陆家也算是有根基的庆朝世族了,可不知怎么的,从开国的陆家老太爷往下,居然代代都是苦恋,而且一般不得善终,除非不婚娶,一旦婚娶,不弄个妻离子散不算完!

    陆弘景的爹娘就是一段苦恋,世族子弟偏偏恋上异族女子,婚娶之后女方有了身孕,男方割舍不下,带着随军去了一趟边城,一场大仗过后,当真妻离子散。陆弘景的爹,当时的定边将军陆北霆辞官入江湖,漂泊了六年才找到陆弘景。老婆不见踪影,儿子被一个行脚野僧带在身边,学了一嘴的脏话,动不动就是“x你妈!”,伤心过头的陆北霆把儿子交给自家祖母教养,他自己接着去找孩子的妈,又找了许多年,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终于彻悟,上了三清山,带发清修去了。

    “是,是没爹娘催着你抱孙,那陆太夫人呢?能由着你这么胡闹?!”

    陆太夫人在陆家的地位,就好比佘老太君在杨家的地位,她一手带大了陆家的三位当家人,又做了主张放陆弘景去从军,陆家长老们几乎天天催,要陆弘景回去承继家业,她在给他的来信中只轻描淡写地问一句:愿从军还是愿回家?陆弘景回她愿从军,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提承继家业的事。陆太夫人今年七十二了,治家井井有条,偌大家业不见衰败,这份能耐不是人人都有的。再说了,陆家家大业大,各样亲戚一应俱全,多神奇的都有,就这样陆家还能井井有条地运转下去,太夫人功不可没。说白了,她就是一座镇妖塔,有她在,什么样的幺蛾子都别想飞过去。

    “……祖奶奶那儿,我自会去说……”

    你看看!一提起陆太夫人他就怂了吧,还要嘴硬说什么“自会去说”,趁早歇了吧!

    “人是你弄回来的,出了岔子不用我说,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行,人放我那儿,我看着,同吃同住同出同入,出了岔子我提头来见,怎么样?”

    这货还是没一点正经,满嘴跑活驴!

    铁铉心里掂量了一会儿,想想前后,还是有必要查一查那半大小子的底细,不能这么样不明不白地放个人进关!

    放陆弘景回去以后,他把萧煜叫过来,直接开口问他:“陆弘景带回来的那个半大小子,查过了么?”

    萧煜和陆弘景同一批进的虎牢关,一块儿练的兵,一块儿往上升,现如今两人都是千户,手底下管着千来号丘八,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儿。萧千户和陆千户都生得好,各有各的好法,萧千户是冷冷的俊,陆千户是那种直扎眼珠的俊,反正长得都挺能骗人的,在虎牢关一众丘八当中长腿鹤一般的遗世**,暗地里也各有各的拥趸,人送外号“虎牢关双璧”。

    双璧之一的萧千户早早就对人明说他有了心上人了,因此,敢堵上门来挨剀的还真不多。闲极无聊时,他也管管陆千户的闲事。

    “查了,暂时没有特别可疑的地方。来路是不大明白,但也确实没什么坏心思。”萧煜与陆弘景算是不打不成交,俩小子滚在泥地里打过一场以后反而成了莫逆,也是够有意思的了。陆弘景的状况,问萧煜能知道个七八成,捡个活人回来搁普通百姓家里不算大事,搁兵营里就得小心在意,不管人坏是不坏,都得先把他想成是坏的,免得出事了事后后悔。

    “唔,那小子没爹妈么,怎么能让陆弘景捡回来?”

    “他爹是个和尚,娘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你等会儿!什么叫他爹是个和尚?!陆弘景明明说他跟着一个老和尚出来化缘,可能是俗家弟子,怎的又蹦出个和尚爹?!”

    “……他自己说的,那化缘的老和尚就是他爹。”

    “……听陆弘景说,那和尚老得就快活不动了,半大小子看样子十七八岁,他多咱生的他?!七十?!八十?!这都什么事儿啊!”

    “那小子今年十一。”

    萧煜还嫌不够乱,又随口扔出一句话,铁铉顿时塞住了。

    “蛮子种看着老,实际没那么老,他年纪比他脸相嫩多了。”

    也即是说,那看着就快要活不动了得老和尚,正经年纪可能也就五十多点儿。

    “……我不管了,你替我看着点儿,甭出大事就行。”老铁一脸的欲说还休,最终还是挂了个天凉好个秋的淡脸出来,打算只要不出大事就随这些兔崽子们折腾去!

    “对了,陆弘景这两天都在为该给他那干儿子取个什么名字发愁,说不准一会儿还要问您讨主意。”

    “……他真来了再说。去吧,今日虎牢关换防,你先回去准备准备。”老铁军务繁忙,哪里有空闲理这些鸡毛小事,他挥挥手,让萧煜回去做换防准备。

    萧煜出了关衙门口,就看见陆弘景在前头等着他,上前就问:“哎,老萧,我想过了,龙湛这名咋样?”

    人捡回来了,总不能喂喂喂哎哎哎地叫着,须得有个名号,叫个什么名好呢?陆弘景想得直挠头,这几天净心烦这事儿了,破孩儿应当是有名字的,但他那一嘴的北戎话,谁也听不懂,见了面,两边鸡同鸭讲,哪里问得出名字哦!

    亏得这货手底下的喽啰里边有一个勉强听得懂北戎话的,过去问了半天,问出了姓氏,说是姓鱼龙,要不就是姓龙鱼,名字死活听不出来是啥了。

    鱼龙或者龙鱼?叫什么好呢?鱼龙舞?金龙鱼?

    这货想到一个自认为还过得去的名字就往破孩儿旁边一蹲,神神鬼鬼地喊:鱼龙舞……金龙鱼……鱼龙蛇……龙鱼水……

    破孩儿要不要不呆呆看着地面,要不呆呆地看着他,反正不是个得了好名字的模样。

    后来这货心一横,进了一趟书局,弄了一本词典,闭着眼睛随便翻开一页,说来也巧,这页刚好都是三点水的字,他看了看,从里边挑了个“湛”字,也不要什么劳什子鱼龙龙鱼了,就取个龙字做姓,单名湛——龙湛,多神气!

    这不,前脚得了个自以为是的好名,后脚他就显摆来了!

    “……还行。”比金龙鱼强太多。

    其实论起来,萧煜其实是个北戎通,北戎话啥的,不在话下,只不过人家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太过低调,虎牢关内也就只有铁铉知道这么回事儿。这货满世界寻摸也只找到一个半桶水的蹩脚翻译,哪里知道高手藏在身边呢!

    所以他才显摆得这么不亦乐乎!

    “那当然!”这货昂首挺胸摇头摆尾,“但还有一件事儿,想请你参谋参谋。哎,老萧,你说给那黑小子取个什么字才好?”

    取了名,还要取字,叫个什么字好呢,陆弘景思来想去,实在是没什么太好的辙,就找萧煜拿主意。

    老萧为人实在有点儿蔫坏,他就是不告诉这货那破孩儿其实不姓鱼龙也不姓龙鱼,人家的姓氏暗藏玄机,实在不是好认干儿子的。

    “姓龙名湛,字显灵,咋样?龙嘛,一显灵就要下雨,咱虎牢关缺水,让它多显灵多下雨还不好么?”

    “……”

    你咋不跳大神呢?

    “到底行不行你给个准话!”

    “……你家干儿子,你乐意怎么取就怎么取。”

    “真的?那就这么叫了?”

    萧煜一张狐媚兮兮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云淡风轻的,其实心里憋着孬主意,他想:这货活得太嚣张,老天爷总算派人来收他了……

    至于后来么,破孩儿好歹没叫成“显灵”,因为老铁一听这字,黑脸拉得老长,当时就发话了:“瞎胡闹!显灵?!一会儿真显灵了看你架不架得住!改!”

    改成什么了呢?传霖。千里传甘霖。

    龙之有异,千里传霖。

    所以说么,还是老铁厚道!

    厚道,而且有文化!

    </script>    干爹不是那么好当的,既是当了人家的爹,自然要尽管教之责,得把人教好了,别让走岔了道。当爹头一桩,陆弘景得教龙湛说庆朝话,教说话还跟着教读书习字,手把手的教,还真就同吃同住同出同入,除了出去出任务,不然一定和他那干儿子摽在一起。

    北戎话与庆朝话的发音差别忒大,一个净是平舌音,另一个是卷平舌都有,龙湛习惯了北戎话的平来平去,学起庆朝话来总有点儿大舌头,个别字眼的发音死活捋不直,就这么僵直板硬不打弯。他那干爹,自己才从少年时节脱离不久,长辈的耐性是绝没有的,教过十遍八遍还不会,一巴掌直接呼上后脑勺,还要咬牙切齿教训一通:“你个舅子的!肩膀上顶着的是人脑子么?!我这么费心尽力地教,花岗岩都要让我凿出花儿来了,你倒是有点儿长进呐!”

    龙湛学庆朝话庆朝字都尚未摸着门道,顶多知道“吃了么?”、“肉”、“包子”、“花卷”、“好吃”,等等等等,大部分和吃搭界。“花岗岩”是个什么玩意儿,他实在不能领会,花儿他倒还明白,因此,干爹一通教训听起来是这样的:“你xxx的!xx上xx的是人xxx我xxxxxxxx,花xxxxx我xx花儿x了,你x是有xxxxx!”

    干儿子努力绞脑汁,尽量往好的地方猜,他猜,干爹大约是要问他中午吃花卷还是吃别的……

    但看那模样,扬眉立目的,似乎又不太像和吃的有关,犹豫半晌,他搜肠刮肚地说了两个他觉着不论如何都算稳妥的字:“都……好……”

    “好你个舅子的好!给我好好练!练不好中午不许吃饭!”

    “……”

    不许吃饭……

    这个他听明白了。

    个老实孩子,到了饭点儿,真就老老实实呆着不出去领饭,饿着,饿得两眼绿油油,看啥都像吃的,就这他还端端正正粘在凳板上,一笔一划描那死活也写不好的庆朝字!

    饥饿于他并不陌生,长这么大,也就是这段时日勉强吃得饱,其余时候,饿成了一种“活法”。饿惯了,也摸出些许门道,并不难应付。饥饿只有一开始那段难熬,胃囊里似乎烧着一把阴火,小火慢炖的,微微发疼,后来就跟刀割似的疼,疼到一定时候了,灌一通水,先把肚子骗住,等饿过劲儿了,也就不饿了。

    陆弘景一头闯进来的时候,龙湛正在喝水。他们同住的那间屋的屋檐下有一口大缸,接雨水用的,里边澄着半缸半清不浊的天上水,他就喝这个,拿瓢舀着,慢慢喝,慢慢熬饥饿当中最难熬的一段。

    陆弘景一见,脑子里一根弦“啪”的绷断了,立马亮出刀子嘴:“你个舅子的!饭点儿都过去多久了?!你挺这儿干嘛!这儿有酒池肉林还是金山银宝?!”

    “你咋不喝泥坑里的水呢?!那缸里的水是能喝的吗?!早跟你说了那是雨水,脏不拉几的,喝了夜里闹肚子就让你挺那儿疼得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陆弘景虽然也漂泊过,但饱饭总是有得吃的——把他拐走带在身边的行脚野僧是个酒肉和尚,手脚不干净,嘴也不干净,坑蒙拐骗样样在行,跟着他虽然总要被人撵在屁股后头追打,但一天两天,吃的绝不重样,六岁之前的陆弘景吃得好穿得暖,一身小膘,看着绝对富态,都不像是被人拐去养的孩儿。

    因此他不明白他那干儿子的肠胃其实和精钢差不多,别说是喝缸里澄的雨水,就是把地上的泥水舀来喝,他也顶多不舒服一小会儿,绝不至于挺那儿疼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多年以来餐风宿露,在半饥不饱当中挣扎着的人,是该有这份本事的,不然早就夭折在半道上了,长不到这么大。

    “……”

    老实孩子完全跟不上干爹满嘴乱喷的话,只从他深金带褐的眸色上,猜到他似乎是在发火。又见他指着他刚才喝过的那缸水,猜他大概不愿意让他喝。其余的,他当真猜不着。

    这样情形,自己不说些什么,似乎不大好,于是他略一踌躇,又说了三个字:“渴,喝水。”

    老实孩子还害臊,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饿得没招了,借着喝水骗那疼得直抽的胃口。

    “去你个舅子的!喝水不会上营房喝煮好的么?!傻啊你!跟我走!!”

    这一串连珠炮!直接把老实孩子轰晕了,晕头转向,被他扽着拖出去,拖进灶房,摔到饭桌前,一嗓子把里头的伙夫长喊出来,让他给破孩儿拿饭!

    伙夫长全身上下长得十分圆满,人也圆滑,相当有眼里见儿,听说陆千户的干儿子来吃饭,赶紧把这么大一脸盆盛满饭和菜,跟端狗食似的端过来摆到饭桌上,满脸堆笑道:“哟,今儿怎么这么迟,饭菜都搁凉了,我给热了热,趁着还没再凉,赶紧吃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够再和我说。”

    这话说得地道,陆弘景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壶,朝伙夫长扔去,“接着!”

    伙夫长短胳膊短腿也没妨碍他蹦高,身手还挺利索,一抄就把壶抄在了手上,一眼扫过,那张十分圆满的脸立马跟向日葵似的,开了一脸盘的花:“嚯!还是陆爷有能耐!这东西拿金子换都未必换得来!哎哟喂!让我说什么好呢!”

    壶里装的是葡萄美酒,还是拿来贡上的,整个庆朝,一年也就十坛八坛,你说有多金贵!

    “行啦!一个兵营里的丘八,还用说什么!伙食给我弄好点儿就成!”

    “应当的应当的!您的干儿子,我这儿哪敢怠慢!”

    他们聊他们的,龙湛吃龙湛的,一张脸埋进这么大一脸盆,右手抄一把大勺,吃得十分快意,就是一心一意的吃,他们说什么,和自己有关没关,对他来说都不算是事儿。

    陆弘景一边陪坐,都三个多四个月了,干儿子这副吃穿地底的吃相他还是看不习惯,起先还会掐他一下,让他慢点儿、矜持点儿,他挨了掐一开始也稍微收敛点儿、斯文点儿,到了后面就不成了,越吃越快,越吃越“凶相毕露”,来回几次,陆弘景也就懒得说了,随他怎么吃,爱怎么吃怎么吃!

    “不是我说,您这干儿子,以后准是个瓷实的大个子!真会长,瞧那一身的腱子肉!”

    陆弘景侧头,扫了一眼埋头苦吃的龙湛——腱子肉是没有的,刚贴一层薄薄的膘,裹在骨架上,看着也是老大一坨人。

    唉,路还远着呢!真要养到他当家立业,光米饭就够瞧的了,更别提肉菜蛋奶,包子馒头,照这样长势,一年得换一批衣服鞋帽,幸好做干爹的不算穷,不然当真养不起!

    “咳,那什么,陆爷,您这酒从哪儿倒腾来的,忒能耐了,说说看,咱也听个新鲜呗!”伙夫长试试探探地套他的话,想摸一摸门路,看看自己能不能也参一脚,弄俩钱花。

    “自家兄弟送的。”

    “哟,您这兄弟一准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不然哪能有这手笔!”

    陆弘景闻言,忽然就不接话了。

    他烂桃花多,虽然狂蜂浪蝶们最后都成了干哥干弟或是干爹,再险也能险险地化险为夷,算是有惊无险,但,干哥干弟或是干爹,多了也愁得慌啊!人家送东西,你不能不要,不要就是不给面子,真要了吧,总收人家的东西,人家原本半死的心总要微微活动一番,打一打小九九,借时机揩一把油,时间一长,有那自作多情的,就要往“两情相悦”上胡思乱想了……

    所以呢,东西得收,但不能白收,得找差不多价值的往回送,礼尚往来,客客气气,彼此之间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就像在悬崖绝壁间过独木桥,且得小心!

    当然,这儿有个挺棘手的问题,有些东西是有价无市的,压根估不起到底价值几何,那回送的东西,价高了还好说,若是低了,呵呵……

    一个月收它二十几三十件“有价无市”,呵呵……

    </script>    陆弘景当丘八的那点俸禄,塞牙缝都不够的,更别说对付二三十件“有价无市”了!

    没人知道这货的钱是从哪流出来的,并且还是长流水,怎么也不见干。起头还有部分干哥干弟干爹脑子里演出“三岔口”,总觉得他这钱是从其他干哥干弟干爹那儿弄来的,一不小心就想脏了,心里担心吃不上那口肉,竟有那么几个特别财大气粗或是权大气粗的,从虎牢关一直追到帝京陆家,被陆太夫人挡了驾还不知道收敛,仗着钱财权势,嘴里的话越扯越长,透着煎熬,几乎要掏心挖肺!掏心挖肺来换那口肉!

    陆太夫人多年的风浪历练,一早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打太极或是打擂台老人家都熟门熟路,对着这些胆敢找上门来寻便宜的,她必定一棍子打死!

    人家问她为何这样不留情面,她说我带大的孩子我知道,真要教训他,那也是我们陆家自己的家务事,用不着谁横插一竿子,您有心,心意我们领了,今后咱们也不必再往来了,省得再给您添麻烦!

    来人或是灰溜溜或是气冲冲地走了,陆太夫人一脸平静,礼数周全地送客出门。

    对付完外边才对付里边,这就是她的掌家方式,她心里虽然明白她那重孙儿不会卖肉换钱,但人家追上门来说浑话、犯浑,账还是要往他头上算!

    这边出头为他拦下他自己拦不住的麻烦,那边就罚他在宗祠跪上一天一夜!

    罚他是让他明白自己的斤两,别不知天高地厚,成天在虎狼堆里打转!

    话说回来,跪宗祠可说是陆弘景儿时的看家本领,彼时这货五六岁,刚被他爹从那行脚野僧手里抠出来,带回陆家,五六岁猫狗嫌,小崽子和那花和尚学了一嘴的脏话,开口闭口“x你妈!”,仿佛不这样就浑身不舒坦。陆家算是庆朝排得上号的世家大族,言谈举止、坐卧起晏都讲究温文有礼,似这样的泼皮猴儿,太夫人收拾起来绝不手软——罚跪还是小菜一碟,宗祠里的戒尺抽起来那叫一个疼!

    总而言之,这货半年之后彻底被收拾老实了,既不敢“x你妈”,也不敢“x你爹”,只敢来一个不咸不淡的“死舅子!”

    从此往后,十来年的长短,世家公子该学的他一样没落下,正经演练起来,家宴国宴,吃饭喝酒,细嚼慢咽,举止得宜,不开口时绝对的名士风流,碰上大场面绝对糊得上墙。

    所以说嘛,这货到了虎牢关以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满口的“舅子”,其实就是关久了的走兽放出笼,天高皇帝远的,没人在跟前管着了,当然要忍不住四处撒野。

    走兽的真性情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最讨厌那些暗里套他话的人——小家子气,格局不高,一辈子也就在灶房里打转了,和这类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陆弘景一不说话,伙夫长心里就“咯噔”了,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了他,就巴巴的刹住嘴,讪讪的笑,这么笑时间久了得难受死!实在是奉陪不下去了,他就讷讷告诉一声:“那什么,灶房里边还炖着东西,我过去看看,别一下没看住,给烧糊了。”

    陆弘景挺客气的,对他道一句辛苦,其实就是懒得开口说话的意思。

    这胖里胖墩的伙夫长太爱刨根究底,有好吃好喝还堵不住他的嘴,偏要得寸进尺、问东问西!好在还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不然,真懒得和这类人交道!

    龙湛这时吃了个七成饱,有余裕从饭盆里抬起头来看他们,他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就是看眉眼、脸色、动作,他看他们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而后伙夫长钻进灶房里,陆弘景默不作声地坐在他旁边,一张脸是空白的,非常平静,就是那种不拿谁当回事的脸色。摆这样一张脸很有世家大族的气魄,要把周围场景挪一挪,从堆满锅碗瓢盆、一屋子大板油味儿的灶房,挪到松涛竹林的青山之巅,那就是个煮茶清谈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看过后,龙湛心头有一点小小的磕绊,他不爱看他这样,明明不是这样冷冰冰不容情的人,却非要摆这样一张古井无波的脸。这是为何?

    他看不懂他,看了三个多四个月了,还是看不懂,可能一辈子都看不懂,但那不要紧,他知道他心地不坏、能给自己一顿饱饭吃,这就足够了。

    轻咳一声,想让他知道自己吃得差不多了,但咳过后不见他应,没法子,只得开口说那依旧夹生的庆朝话。

    “饱、饱了……”他好不容易想出两个字来表达如今状况,他却不知神游到了何方,眼睛定在面前的桌角上,目光直通通的,压根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无奈,他伸出手,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这才把他从天马行空当中拽回来。

    “唔?饱了?够不够不够再给你拿几个包子。”

    “饱了。”

    “真饱了?若是出了大事,夜里不定几时吃得上饭呢,真不多拿几个包子?别又给我喝雨水去!”

    “……四个包子。”

    老实孩子不经逗,一逗就当真,真问他要了四个包子囤着,打算饿得受不住了再吃。

    陆弘景本来是嘴巴痒,顺嘴一说逗干儿子玩儿,没曾想自家那张嘴居然是属乌鸦的,刚说完不到两个时辰,真出事了。

    当日申时三刻,项城府的参将盛镛派出一队人马,给铁铉送来一封加急密信,里边说到项城与北戎边界的几个村落出了几桩吸血屠村的大案,几个村落都是整村屠灭后放火烧村,从抢出来的尸首上看,有部分是被吸干血髓而死,部分被活活烧死,部分被一种猜不出形状的凶器腰斩而死,凶犯作案手段残忍而利落,没有留下多少有用的线索,为防万一,请长官尽早议计定策,将凶犯捉拿归案,还地方百姓一个太平世界!

    虎牢关虽是关防,但建制却与寻常的关防不同,寻常关防只做御敌之用,关防后边的州府各有各的长官,军是军,政是政,互无干涉。到了战时,关防由兵部调遣,州府由吏部调度,该打配合时就打配合。虎牢关不同之处在于,它的关防长官同时兼着后边几处州府的府官,军政混同,彼此干联,百姓们有事了,直接找到关防长官这儿来。

    铁铉接信后直觉棘手,就把手底下的将官们召集起来开会,看看这案子该从哪入手去办。

    这会开起来没长没短、没日没夜,等商量出头绪来,都半夜了。忙时不觉,一旦松下来,腹鸣之声此起彼伏,一群将官忙着出来找食,陆弘景急急朝营房走,到了地方一看,龙湛又在喝水,不过没敢再喝缸里澄的雨水,老老实实从灶房拿了煮好的温水。

    “怎么?又没吃饭?”干爹一扬巴掌,打算再来个“掌呼后脑勺”。

    干儿子十分识时务,当即说自己已经吃饱了,还问他:“饿不饿,有肉干。”

    说着就从贴身的地方掏出一个草纸包的小包,一层层剥开,递到他面前,说:“你吃。”

    见他不动,又说:“好吃。”,说完又往前送了送。

    陆弘景盯着面前那包草纸包的肉干,半天不作声,末后一掌呼上干儿子的后脑勺:“你个舅子的!这纸你从哪顺来的?!”

    龙湛有点儿拿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就嗫嚅着说道:“后头……”,他指了指后头茅房的位置,不知道茅房该怎么说。

    “……去你个死舅子的!擦屁股的纸是能用来包东西吃的么?!”

    “……是、是从外面拿的……不是里面……”

    又吃了一后脑勺的巴掌,龙湛委委屈屈地想:那么干净的纸,怎么就不能用来包吃的了?

    “再说了,吃的东西是能揣怀里的么?!油不烘烘的肉干,揣怀里你也不怕夜里招耗子!”

    还吃了一后脑勺的巴掌,龙湛越发委屈地想:放外边不是更招耗子么?耗子吃了,我拿什么给你吃?

    干儿子十分伤心,默默把摊开来的草纸包肉干包回去,揣回自己怀里,任干爹如何呼巴掌,他就是不肯拿出来,护食护得十分彻底。后来过了多少年,干儿子还是爱用纸包肉干揣怀里,只不过纸张换了,从茅房用的草纸,换成了写字用的宣纸,档次高点儿用来给陆弘景留好吃的,他自己还是爱用草纸,因宣纸容易破,没草纸那么瓷实、耐折腾!

    为了把干儿子的怀里藏食的坏毛病扭过来,陆弘景可是费了一番苦功夫,只可惜老毛病没剿下去,新毛病倒起来了——这家伙每天省下几块肉干,包好,藏的地方从怀里移到树上,又从树上移到地下,穿山打洞的,就为这几块小小肉干!

    </script>    当然啦,除了吃相难看、食量太大、爱囤肉干、护食护得拼命,做干儿子的还真没啥好挑的,平日里除了学字习武,就是围着这个窝打转——洗被褥晒被芯,洗衣服晒衣服,冬天先睡暖了被褥,再放个汤婆子进去暖着,省得陆弘景回来睡凉被窝;夏天给铺凉席,放凉枕,烧艾草熏蚊虫,林林总总,弄得干净极了,都不像丘八营里,倒像娶了个勤快小媳妇儿的小家。这么算来,这货倒是赚到了,一文钱不花(伙食费除外)就弄来一个这样勤快的跑腿的,而且还跟羊似的好养,散养就成,一点不费事儿。这货忙起来几日几夜不见人影,走之前从来不说自己去哪,只简单告诉一句要出任务,大概几天后回,就这么多了。

    项城府出来大案之后,陆弘景更是忙得足不点地,老铁议定计策,要他们借换防之机出去查一查线索,明天就要走,一去好几天,走之前打算回窝去好好睡一觉,补一补这半月来缺到姥姥家去的觉。

    这货好些天没着家了,一推门,看见屋里边收拾得窗明几净,两张床上的被褥叠得方方正正,甚至都能闻出大日头曝过的香味,靠窗那张木头茬子做的桌子上摆了一只不知从哪弄来的酒壶,壶嘴那儿磕破一个角,带点儿寒碜的古意,里边稀稀拉拉插了几枝野花……

    眼珠子绕屋溜了一圈,他倒退出来,仰头看一眼钉在房门上的字号——字号没错呀!那怎么一点不像原来的样子了?!

    “回来了?”

    龙湛一堵墙似的立在他身后,拙嘴笨舌地说了一句自认为很恰当的开场白。

    干儿子不知在干爹身后站了多久,站着又不说话,就这么墙似的垒着,见干爹一脚槛内一脚槛外的来回晃荡几次,终于拿出夹生的庆朝话来招呼,没曾想生生把干爹唬一跳!

    “大半夜的背后站着不吱声,想吓死你爹我呀!”

    陆弘景凶他,他也不顶嘴,或者是会的话太少,不懂顶,就默默绕过他先进屋,把手上拎着的一个蒲包放到桌上,默默打开来,还默默拿了一个口杯,往口杯里倒了半杯水。

    “有包子,热的。有水,温的。你吃。”

    十来个字,龙湛说得非常小心,就怕牙齿不小心咬到舌头。

    “什么你呀我呀的!让你叫干爹你死活不肯!这么难么?!”

    “……”

    单看外表,龙湛比他还老成,就这还让叫“爹”,忒为难人了!

    “我吃过了,你吃吧,你那肚子不是无底洞么,你吃!我去补一觉,个舅子的!缺觉都缺到姥姥家去了!”

    当爹的说完倒身**,泥也似的摊开,没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死沉死沉,鞋子都没脱,衣服也没脱,像是随时准备起身走人。

    龙湛呆坐半晌,以为他是歇一歇再起来吃包子,没曾想人家直接梦周公去了,满身披挂都还完完整整地披挂着,这么冷的天,被子也不晓得盖起来。

    干儿子小心翼翼挪过去,好歹帮他把鞋子脱了,披风解了,领口那儿放松点儿,再给他把被子盖上。包子么,就揣怀里暖着,啥时候他醒了再拿出来给他吃。

    虽然陆弘景向来不肯领这情,他嫌被龙湛捂过的包子有股挺冲的汗味儿,不愿吃,实在推不过去,勉强啃两口便罢,剩下的都进了龙湛的肚子里。不过,好歹也算是干儿子的一份孝心嘛,养个干儿子这么费劲为了啥?不就为了这份孝心么!

    挺有孝心的干儿子守到暗晚还不见干爹醒,就吹熄灯烛,连人带包子一起**睡了。

    夜半三更,干爹那边忽然有了动静,动静够轻的,简直和飞檐走壁的飞贼差不多少,就这样也能让干儿子捕到,“腾”的一下坐起来,揉着眼睛问他:“要走?”

    干爹一看闹醒了干儿子,怪过意不去的,就停下,拐到干儿子床边,哄小孩儿似的摸了摸他头顶,“你接着睡,我出去了,得好几天才回,有事找老张说,缺什么也找老张要,好好的,乖乖的,嗯?”

    干儿子半个聋子一般听完他的吩咐,半懂半不懂,大概齐知道有事得找老张办。

    这位老张呢,大名张思道,外号张四条,也是个赌鬼,刀条脸,下巴老长,还打弯,倒是浓眉大眼的,只可惜五官不舒展,都挤在了一块儿,乍一看不像好人。都长这样了,装扮上还不肯下功夫,头发往脑袋后头一拢,扎一小辫儿,完了!衣服一年到晚都是兵营里发的那几套,仿佛那是他第二身皮!

    老张乃是老陆的拜把子兄弟,不在那一串“干”的里头,是正儿八经拿刀割手指头,血浇碗里,一人喝一半的那种。老陆和老萧都没这么干过,虽然二人也是过命的交情,但不知怎么的,老陆后来还活过好几十年,然而这好几十年中间,也就只和老张割过手指头。

    把干儿子托付给老张,老陆绝对放心。

    他非常放心地转过身去,这就要走。

    干儿子捉住他衣角,从怀里掏出捂了大半夜的包子……

    ……

    包子居然还是全乎的,没被压得四散开花……

    ……

    干爹十分不情愿接,顾左右而言他,干儿子啥也不说,就是举着那几个面目“温吞吞”的包子,一脸的忐忑和期盼……

    干爹到底没顶住,闭上眼睛随便拿了一个,闭上眼睛随便啃了两口,过场走完,马上要出门的当口,还不忘问一句干儿子有什么想要的没有。干儿子跟着他走到门口,挺大一坨人杵在门槛上,默默想了一会儿,好几样东西在心里掂起又撂下,最后才说想要一枝北戎制的笔,那种笔笔尖硬实,比毛笔那种柔柔塌塌飘飘忽忽好使多了,他用得惯,说不定习字还能容易些。

    “好。”

    “好”字是走出去有一程路了才说的,他那干爹虽则又凶又没耐性,心眼儿还是端正的,当然,就是有时候比较缺。

    龙湛杵在门口,看他越走越远,远得看不见了,便拢了拢身上的棉衣,摸回床上躺着,这时候睡意早飞没了,半大小子床上横着,摆头看窗户外边白白圆圆的月亮,一看好半天。

    </script>    这天是阴历十六,太阳压山了,隆冬时节,天黑得特别快,刚才还蒙蒙亮,没一会儿就彻底没了天光。

    山崖绝壁之间,陆弘景他们这一小队人正在摸黑疾行。天太冷,他头上戴着暖耳,面上遮着覆面,只露出一双眼,一身黑衣,外有罩甲,背上背着一把银枪。身后跟着的一队人和他差不多装束,不过有的拿着刀,有的背着弓,一小队军旅明说是换防,暗里还是为了查探案情而来。险山间走夜路,动作轻快,训练有素,丝毫不乱,陆弘景带的这批人,是他手底下的精锐。

    前边一段路最险,山路倒挂,遍地砂石,一队人刚要往下去,忽见山脚下隐隐有火光烟雾,他顿住了,一摆手,一队人即刻原地停下。

    “王一!”陆弘景朝后招呼一句,后边登登登跑过来一个细眉小眼、敦敦实实的矮子,标枪一般扎在他面前,压低了嗓门应道:“属下在!”

    “前边不大对劲,你和王七过去看看,看了究竟即刻回来,别耽搁!”

    “属下遵命!”王一和王七两条嗓子应成了一条,返身便走。

    他们不是第一回走这条路了,虎牢关每半月换一次防,换防基本在白天,这回是特意过来查探的。十来天之前,住在虎牢关附近的百姓来报,说是有鬼,不是一两只,是一群,这群鬼黑衣黑马,夜间出扰,杀人吸血,死者惨状骇人。连出几起,这片地界便人心惶惶,一到入夜家家户户紧闭门户,躲在家里心惊胆战地熬。

    如今管着虎牢关的长官大名铁弦,外号老铁,人如其名,脾气铁硬,最是不信邪,听闻闹鬼,二话不说先派出几队兵打头阵,沿着虎牢关的关防,一直查到庆朝与北戎的交界处。王一与王七这队,是其中的一支,走了好些天了,却一直没碰上状况。多日不见状况,两人多少有些松懈,一路走着闲磕牙。

    到了背静处,王一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头儿也真是的!都和他说了多少回了,咱鲁地人,最忌讳王八,好死不死的姓了王,起个名字都得小心翼翼的,咱爹娘都是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哪那么大学问,当然只能在一二三四五六七里想辙,你我二人还好,排在老大和老七,有那排了老八的怎么办?!难不成一天到晚被人叫王八?!”

    王七应他:“头儿就是图个方便,好在咱队里没有排老八的,再说了,那代称也不多好听……”

    “谁说的!总好过王一和王七!”王一截断他话头,自顾自嘀咕下去,嘴巴噘得半天高。

    鲁地人只要是王姓的百姓,大多会想个代称来避开一到九这几个数。王一叫做王起头,王二叫做王一角,王三叫王小半,四五六七□□,分别为一半、大半、三角、危险、正好、过去。

    照这样,王一和王七,最得人心的叫法,应当是王起头和王危险。若是王八,就该叫做王正好,王九,反正已经过了八了,就叫王过去……

    老实说,也确实好不到哪去,不过因为当地习俗,百姓们叫惯了,就一直这么叫。

    他们头儿懒得记什么一角三角、大半小半、危险过去,就直接数数了。

    王一还要动嘴皮子,王七骤然出手,把他压趴在地上,两条人就这么叠着黏在一块大山石后头的草丛里。

    王一没防备,吓得一颗心都抽抽了,正待破口大骂,王七一边死死捂住他的嘴,一边朝下边使眼色。他顺着他的眼色望过去,微光之下,山崖下边的羊肠小道上过来一骑,正往他们这头来。

    这一带多是险峰绝谷,平日里往来的不是猎户就是樵夫,极少数时候会碰上几个上山采药的,但绝不会这个时候来,夜路不好走,毒蛇猛兽就不必说了,这么陡的崖壁,一脚踏空,跌下去十成十是个死!

    下了这面山崖,过去不远就是北戎与庆朝的界碑,过了界碑,走不多远,有个北戎的小村落,两国交界处,是非总是比较多。这一骑,夜里在这儿转悠,前边又是烟又是火的,绝不是什么过得了明路的东西。他们伏地躲在草丛中,却听不见马蹄敲击地面的声响,看来这匹马的四蹄上,钉的是上好的灭声掌。一人一马越来越近,两人缩在草里,大气不敢出。

    本以为这一骑会沿着山路往上走,却不想竟在他们躲藏的石头前停了下来,来回逡巡,就是不走,两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大冬天的冷汗涔涔。好一会儿,终于试探够了似的,走了。王一向来好奇心重,逮住时机偷瞧了一眼,想看清马上之人的庐山真面目,不瞧还好,一瞧之下,几乎吓出了魂!

    这人的眼窝是空的!原本应当长着眼珠子的地方,长出了两团绿幽幽的鬼火!鬼火居然还会移动,从眼窝内移到眼窝外,把一张白惨惨的面孔照成了幽幽的绿!

    王一这下没绷住,嗷的一嗓子嚎出来,被一只手堵成了一声哼唧。

    两人都把马上之人看了个一清二楚,都吓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说世上没鬼,他们面前分明站着一个,若说有鬼,鬼怎么还能骑马?还能喘气?听到响动还会原路折回来看?

    一把极长的镰刀从他们头上扫过,一层层割掉茂盛的杂草,刀刃的锋芒**两人的瞳仁里,死亡近在咫尺。一股铁锈味在空气中浮荡。是血的味道。这把镰刀刚杀过人,饮饱了人血,腥气藏也藏不住。

    只要再往下一寸,那把镰刀就可以收割两人后背上的一层皮肉,进而收割两条命。

    恰在此时,一支带火的箭破空而来,直**一边空空如也的眼窝当中,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火蔓延到马身上,马儿吃痛,扬蹄朝山下奔去,它一把勒住缰绳,驱马掉头往暗箭射来的方向疾驰。

    地上的两人同时松了一口大气,翻过身来,四仰八叉地瘫了一会儿,好歹手脚不那么僵了,赶紧撒丫子往回跑。前方情形不论如何都已是定局,目前要紧的是回去给头儿递消息,他们这队人不能往前走了,得绕道!

    往回走了不长一段路,迎头碰上同袍,两人刚要说刚才撞上的怪事,他们头儿摆摆手,让边走边说。

    “头儿,别过去了,前边那个村子估计都烧成渣渣了,再说了,那是北戎人的村子,那群蛮子死皮赖脸地赖过来咱们地盘上过冬,不赶他们就不错了,就算出了岔子,那也不关咱的事,何苦……”

    王一跟在他身后七嘴八舌一通说,统共就那么个意思:前边来了一群不是人的人,祸害了不属于庆朝的一个村子,咱们庆朝的兵士绕道得了,犯不着上门送死!

    陆弘景还没等他说完,回身一巴掌拍他后脑勺上,拍得他立身不稳,朝前扑去,眼看就要跌个狗啃屎蹶子了,又被人拎着后脖颈拽回去。

    “你个死舅子的!会说人话不会?!蛮子怎么了?蛮子不是爹妈生养的?也不知是谁,前阵子见蛮子们烧肉吃,还厚着脸皮上前讨一块,吃了人家的嘴还不短,真有事了你也好意思撒丫子奔!少废屁!走!”陆弘景把他拎到跟前,咬牙切齿地教训一顿。

    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王一被他剀了几句,心里发虚,眼神游移,从嘴上移到了眼睛上。正在瞪他的那双眼睛一边深金、一边浅金,压在目上的眉毛是金褐色的,夜里看着也挺分明,称得上眉修目秀,分明是个杂合的蛮子种,却能混出来这样出挑的好颜色。

    在整个虎牢关的将士看来,头儿是个美人,他们私底下都不叫他官职,也不叫他名姓,叫他“三变”——早晨起来,虎牢关的将官们坐好开会,头儿位子上坐端整,不言不动,没得说,倾国倾城的貌,赏心悦目,是为牡丹真国色。开完了会,校场练兵,头儿一开尊口,“舅子”与“爹”满场乱飞,惨不忍听,一干兵士闭上眼听训,不情愿把那张脸和那把声对号,但心里是明白的,他们家头儿已经从牡丹真国色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霸王花。入夜时分,既没有战事又没有其他麻烦事的时候,头儿爱赌两把,赌桌上呼卢喝雉,天热的时候还赤膊上阵,色子一摇,霸王花又变猪笼草!

    三变就是这么来的。至于头儿的大名陆弘景,基本没什么人叫。

    头儿好的时候是真好,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自己掏钱请大伙儿喝酒,为人仗义极了。但不好的时候,也当真厉害得很,特别是有人触了他逆鳞的时候,一个眼风杀过去,挨杀的人当场就给杀哑巴了,什么好话歹话都吞回肚子里,屁都不敢放一个!

    尤其是碰到险急时刻,头儿性子如同盘山大拐弯,从嘻嘻哈哈亲亲热热的玩闹,猛地转成了言简意赅少言寡语的正经,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一句说清楚的绝不说两句。谁说了不中听的话,他就拿那对金银妖眼瞪谁。

    王一这是撞在枪眼儿上了,头儿一梭眼神“突突”完,他瘪下去,噘着嘴跟在后边,还挺委屈。

    头儿送了眼神,打头朝前,头也不回地朝起火处疾行,所有人紧紧跟上。

    </script>    “说吧,你们看见什么了,吓得跟见了鬼似的!”

    说错了话的王一垂头丧气跟在他身后,正在懊悔,忽然听闻头儿抛过来一句问话,立马来了精神,“头儿我跟您说,不是跟见了鬼似的,是真见了鬼!”

    头儿一声冷哼,让他正经说话,别满嘴跑活驴!

    “嘿!您不信我,那王七说的话您总该信了吧?!哎!危险,你跟头儿说!”

    王一一个胳膊肘拐过去,捅了一下王七,要他接话。王七想那黑衣鬼想得入神,没反应过来那个“危险”是在叫他,木木呆呆地,光走路不应声。

    “王七,你说!”头儿下令了,王七这才知道这是要他说话。

    “是!”王七比王一老道稳重,说话简明扼要,三言两语说清楚来龙去脉,言语当中还特意提到那把刀,“那刀像镰刀又不是镰刀,刀刃比一般的镰刀大多了也长多了,刀柄也长,连刀柄带刀身,大概有一人多高”,他比划了一下,示意刀大概的长度,“刀刃相当锋利,触到草丛,草便连片倒伏,若是被这种刀砍到,能当场把人破成两截!说来也怪,我们藏到草丛里的时候,压根没见他拿刀,但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刀就在他手上了!这刀要么是天外飞来的,要么就是有机括……”

    “唔。”陆弘景若有所思一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那东西的眼窝是空的,不,该咋说呢,就是原本是眼珠的地方,烧着两团绿幽幽的鬼火!一箭扎到眼窝里,那鬼火也不灭!”

    “对对对!四五支箭射中它要害,还被箭上的火烧着了,它哼都不哼一声!头儿,您说多邪乎!”王一抢过话头,插了一嗓子,就怕王七说漏了。

    王七不和他一般见识,接着说道:“属下小时听乡邻讲古,提到西海之南有小国名为阿什南,擅用邪术,最擅长制作活死人,这些活死人眼窝都是空的,虽然是戏谈,但不知是否真有这样一个国、这样一群人……”

    “不管它,先到前边看究竟!”

    这些鬼一样的东西忽然出现,杀人吸血,惊扰边地百姓,究竟要做什么?受谁指使?前后有何关联?暂且顾不上细想,如今最要紧的,是过去看看究竟。

    一队人很快来到起火处,果不其然,就是界碑附近的那个北戎小村落。他们来晚了,又是整村屠灭,不见一个活物,只见满地尸首,血腥味浓得呛鼻,还有焦糊的肉味。

    这群东西,杀了人还不够,还要放火!

    冬日天干物燥,又是顺风,火势很大,百十座毡房烧得剩不下什么。

    不见那群黑衣鬼,想是早就撤走了。

    陆弘景一个手势让兵们四散开花,看看有什么线索没有。他自己走到一具瘫在道中间的尸首前,翻过来覆过去地看——身上有伤,伤口奇怪,颈边一道狭长深入的切口,不像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兵器造成的伤,再看另一具,死法又不同,那是活活被吸血而死,尸身脖子、手肘、大腿根部都有深入血管的血洞,细细一找,脖子边上居然还粘有一撮短短的毛发。还有一具,从腰部开始,一剖两段,下手可真狠哪!

    他停在第四具尸首前,凝神细想,一个推测慢慢成形:来烧杀的,可能是两拨人,前面一拨是打埋伏的,从北戎一路跟过来,埋伏在村子四周,入夜就动手,四处放火,把毡房里的人烧出来了就跑。接着是第二拨,骑着马来的,速度非常快,见人就砍,用的,很可能是刚才王一和王七提到的那种像镰刀又不是镰刀的刀,像这样一刀两段的刀口,剖面如此利落,切口如此整齐,除了刀刃足够长大之外,使刀的人必定力大无穷且刀技纯熟。第二波当中,应当有一些人或是兽以人血为食,刀杀不完的,便拿来喂这些东西。

    这个北戎村落,到底是惹到了什么人?不,这个村落,真是普通的北戎村落?

    陆弘景几年沙场,生死常常劈面相逢,按说该是见惯了的,可心里还是一阵阵的不好受。整村屠灭,不留活口,不分男女,不论老幼。距他所在处不远,倒伏着一对母子的尸身,母亲刚做母亲不久,半敞着怀,怀里不足月的婴孩,两片小小的唇瓣还叼着母亲**/头,唇边坠下一丝血,紫黑的,已经半干了。一刀从孩子后背心扎入,再从母亲后背心透出。两条命。

    前阵子他们换防的时候路过,孩子才刚出生,蛮子们见他们在不远处歇脚,还送来一筐红鸡蛋请他们的客,送蛋的那个大概是孩子的爹,一脸的喜色,哇哇啦啦地说着北戎话,虽然听不懂,但喜气懂了,所有丘八都挺领情,一人拿两个蛋,然后往空筐里放几块干粮、半壶酒,算是礼尚往来。放完拍拍蛮子的肩,竖一竖大拇指,蛮子立刻乐得满脸开花。

    如今呢,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死在那对母子一丈开外,人成了两截,上半截和下半截离开好几步远,上半截双目怒睁,双手抠地,十指的指甲都抠脱了,下半截淋淋漓漓,肠子和内脏藕断丝连一般的,牵着上下两截。

    这是怎样一种无能为力。

    陆弘景心尖是凉的,掏空那一小块最软的肉,填进等量的冰,凉得不掺一丝假。

    能下这样手的人,离畜生就不远了。

    他拿手背贴了一会儿鼻尖,让呼出来的热气原样回到躯体里,这种时候,他不能再失去哪怕一丁点热了。

    咔嚓。

    就在此时,陆弘景的侧后方传来一阵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响动,若是旁人,大概会把这响动当成火烧毡房发出的哔啵声,他听出了蹊跷,浑身绷紧了,右手慢慢朝后翻,握住背上的枪。

    “呼”的一声利刃破空!

    陆弘景身子一矮,顺势滚到右前方,堪堪避过从他头上扫过去的刀!

    还来不及回头,第二刀又招呼过来了,他抬枪一挡,两边的兵器“铿”的一声撞在一起,两边都被震得一退!

    借这一退的空档,陆弘景看清了面前的人——一身黑罩袍,头上的帽兜一直遮到鼻子那儿,看不见眼珠子,但这人手上,确确实实操着一把巨大的镰刀。

    他想看这东西的脸,但它逼得很紧,招招都是致命的杀招,攻势如同暴风骤雨,压得他没有余力去做小动作。

    陆弘景身上随时藏有几对“二踢脚”,遇到危急关口,掏出火镰子在软甲上一擦,点燃便甩,碰的一声,响动大得吓死人!

    对手猛然一吓,手下的动作一顿,他便脱身了。

    如今小动作不好施展,那把镰刀又紧紧咬住他,看来一味闪避不是办法,得和这东西硬碰硬!

    他把枪往地上一戳,拽着枪顶骤然发力,“锵”的一声,枪身暴长,长到了一丈有余,双手握住,觑了一个破绽,斜刺出去,一把挑掉那东西的帽兜!

    陆弘景原本指望看到两个烧着鬼火的空眼窝子,谁曾想这张脸上五官完好,是个正常的脸模子,没有任何惊悚之处。

    难不成王一和王七看走了眼?

    不对。

    说不上来什么不对,但就是不对。

    陆弘景天生有种兽类的直觉,即便说不上来哪不对,但直觉的东西,多半错不了。

    他小心翼翼地退到那东西的攻击范围之外,和它对峙,只要它不动,他就不动。

    四散的兵士们听到动静都围过来了,陆弘景一个手势让他们站远点儿,别动,别做多余的动作。

    </script>    入夜时分,深山老林里一个被屠尽了的北戎村落当中,几十个活人与一个不知死活的怪物对峙着,双方都在等对方一刹那间露出的破绽。周围的毡房还没烧尽,偶尔哔啵一声,火光映出的人影投在地上扭曲着跳动,这是一种微妙而诡异的平衡。

    打破这平衡的,是一个举着石头从背后袭来的人。这人烧得看不清面目,身上带着很重的刀伤,就要死透了,居然还有力气举起一块石头,一步一踉跄地挪向那东西的背后,似乎打算一石头砸死它,报血海深仇。然而还没挪到足够近,那东西就发觉了,反手一刀,要把这半路杀出来碍事的破成两截,陆弘景在它前方,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在它后方,两边离得不近,要救是万万来不及了!

    他把两枚二踢脚往身上一擦,擦着了扔出去,碰的一声,那东西动作凝滞一瞬。

    就等这刻了!

    他飞身迎向它的刀锋,险险在刀刃招呼到那人后腰上的当口,把人扯开,抛到一边。他自己却垫在了那把镰刀下面,险些被一刀两段!

    这时候当真顾不上什么好看难看了,他逆着它的刀锋,在地上转着圈地打滚,期间有好几次几乎让那镰刀一刀切掉头颅,周围观战的兵士一颗颗心都别在嗓子眼上,嚎又不敢嚎,救又不好救,都怕弄砸锅,害了头儿一条性命。

    那东西果然刀法纯熟力气过人,那样一把硕大的镰刀,在它手里就跟小玩意似的,舞弄得相当漂亮,如今情势,怎么看都是它占了上风,然而它却没有抓住最好时机一击毙命,反而像是要逗弄谁似的,那把刀净往陆弘景脸上的覆面招呼,刀刃挥舞时带着的杀气割断了陆弘景脸上的覆面,那东西一个泰山压顶压下来,他提枪抵挡,两边脸对脸眼对眼,这下谁把谁都瞧透了!

    那东西似乎有一瞬的愕然,愕然到连陆弘景都发现了。

    怎么,难道它认得我?

    两个实力差不多的人相杀,最怕分神,那东西愕然一瞬,劲道松了一些,陆弘景立马出尽全身力气朝上一顶,格开那把压在他头顶的镰刀,跃到一边站定,两边再度变成对峙状态。

    这一番折腾,陆弘景整面后背都湿透了,经过这次交手,他知道对面站着的东西十分棘手,这个吸血屠村的案子,一定不是个小案。他还有好几重顾虑,不知道这东西数量到底有多少,在这村子附近的又有多少?杀人作案,得手后本该尽数撤走,怎的又杀个回马枪?

    怕还有没死透的,转回来补刀?

    回来的只有这一个,还是有一群,若是有一群,他们在这儿停留的时间越长就越危险……

    陆弘景掂量一番,心道:好歹弄到一个活口,把人带回去养好了,说不定也是一条线索。

    他打定主意,示意众人即刻退走,王七把那个伤重的活口往背上一背,拿绊马索绑好了,随时准备随大流撤。王一矮胖敦实,钻天拱地特别灵活,换防时就地休息,他闲不住四处钻,这一带的山路没有他不熟的,他来打头,王七背着伤号,走中间,其余兵士各自跟上,陆弘景断后。

    那东西见他们要撤,一声唿哨,村子尽边上,大概数百步开外,树木枝叶隐隐摇动,有东西从那边过来了。

    果然不止一个!

    “别往山上去,往山脚下的林子里走!”

    陆弘景知道这群东西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他们有马,真跑起来双腿跑不过四蹄,只能往林子里钻,论地形,这些人不如他们熟,进了林子,到处都可以打埋伏,它们跟进来之前多少要掂量掂量。熬到天亮就好了,这些东西只是引路的,必定不能久留。留久了,万一大批援兵杀到,它们不好收场。

    他们一队人往林子里撤,撤之前还放了一枚告急焰火。王一走在前头,专挑那刁钻的地儿走,基本没路可走,又是藤又是山蚂蟥的,走着走着,一不小心还给糊一脸蜘蛛网!

    那群东西若是骑马进来,有得它们好受的!

    进了林子不一会儿,众人闻到一股烧树木的味道,起头以为是烧糊了的北戎村落那边飘过来的气味,细细一闻,又觉得不对,味道太厚了,像是近处散出来的。再一看,林子外围冒出火光浓烟——这群东西在烧山!

    到底还是低估了它们的险恶程度,没工夫追进林子来,便一把火烧了山,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眼看火就要烧到跟前来了,一阵阵的热浪炙烤着,林子里的一队人不得已又往纵深里撤。

    “头儿,我记得前边有个山洞,可以通到来时的一条小道上,咱们进去吧?”王一压低了嗓门问陆弘景讨主意,陆弘景“唔”了一声,一队人摸黑朝前走,摸索着找到那个山洞,闪身进去。好在林子够大够深,这处山洞也够大够深,走过一段逼仄的夹道,前方豁然开朗,再走一刻就看见他们来时行经的那条小道。一队人长出一气——从这儿开始都是相对平坦的道路,树木也少得多,要藏伏兵不容易,今日月色特好,山洞里边一眼能把外边小路的情形看个一清二楚。

    王一先摸出山洞,四处查探了一会儿,不见有异,这才一打手势让他们都出来。

    一队人顺着来时路走,因为带了个重伤号,又兼撞上这群鬼怪东西,人人心里都有点儿鬼影幢幢的,走得比来时慢多了,正走着,王七忽然压低嗓门喊道:“头儿!这蛮子快不成了!”

    陆弘景紧走几步上前看究竟。

    这个烧掉一半的人是个中年男人,伤太重,从头到脚没几块好肉,最致命的还不是烧伤,是从左肩一直切到右腰的刀伤,这一刀要是再深一点,这人便当场了账了。

    “魏老四!药拿来!”

    陆弘景朝扭头招呼一声,后边过来一个瘦高条的少年人,太高太瘦,脊梁骨老也抻不直,含胸驼背,整个人跟长老了的豆芽菜似的蜷着,口齿还不利索。

    “头、头、头、头儿,得赶赶赶紧、找找找块、平平平地把把把他、他放放、放下!”

    少年人千难万难地说完一句话,往那北戎伤号嘴里塞进一颗丸药,探了探脉息,“不不不能再、再走了,再、再走,这这这人死死死定了!”

    谁都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但这半死之人是唯一一个活口,能保住他一条命,就等于保住了查探的线索。

    一队人就地停下,围成一圈,魏老四和陆弘景在里边,其余人在外圈警戒。

    两人打配合,先给北戎伤号简单止血、包扎,几下弄好,刚准备要收尾,周围树冠顶上忽然有一阵细细的“咝咝”传来,众人本能抬头,有人举火把朝天一撩,正正撩到一道蛇影,还疑心是瞧走了眼,待到多人将火把举过头顶,望到铺天盖地、悬挂在树冠顶上吐着芯子的蛇堆时,所有人的鸡皮疙瘩都从大腿一直蔓延到了后背,又蔓延到了胳膊。

    “我个天爷!哪来那么多的蛇!”王一嗷嗷叫,缩肩塌背的,恨不能整个人藏进衣服里不出来。

    蛇太多了,树冠上挂不住,噼啪往下掉,有些直接掉在人身上,人人都忙不迭地扯拽这些不速之客,手摸上去,滑滑溜溜、冰冰凉凉,忒恶心人了!

    一队人一边忍着恶心一边朝林子外头奔,都不敢细想脚底下踩着的是些什么东西。王一蹿得飞快,刚到林子边缘他又退回去了。

    “……”他不敢吱声,只敢拿手指指戳戳,陆弘景顺着他的手,看到林子外边小路上的十来骑人马。马是密叶马,个头比汗血马还要大,通体乌黑,黑得发亮,这类马野性难驯,然而一旦驯服了,到死只认一个主子。人是不是人就不知道了,十来个穿黑斗篷的东西笔管条直地坐在马上,一看就是在等着蛇堆把他们撵出来,然后以逸待劳,一网打尽。

    林子里的蛇有毒,虽不是致命的剧毒,但也能让人全身麻痹倒地不起,退是退不回去了,只能往前。

    “王七、王一、魏老四、张天、许六、江海,你们护着伤号往北走,其余人等跟我往南去!”陆弘景分派完毕,一队人变作两队,轻车熟路地各走各的。

    </script>    林子外边等着的十来骑人马见到他们分作两队跑了,也要分出两队去追,没曾想让陆弘景拦了个迎面。他把背上的枪拔/出/来,“锵”的一声扎到地上,抓住枪顶用力一提,再横枪一立,站在小路当中挡道,其余人等都散到两边,钻进了草丛中。

    陆弘景使枪,枪乃诸兵之王,不好摆弄,摆弄好了便是大杀四方的利器。他手上这把“滚云”出自兵器名家燕然之手,外有莲花滚云纹,内有机括,不用时可缩至数尺,背在背上带走,用时按动机括,朝上一拔,可长至丈余,轻重适宜,用来十分趁手。“滚云”是燕然的收官之作,锻成之后便封炉罢手,不再锻制任何兵器。也是陆弘景收到的“有价无市”当中,唯一一件没有想方设法还回去的东西。实在是爱极了,下不去那个手拿去还给人家,厚着脸皮收下以后,他待这把枪就和待自己的干儿子差不多,闲来无事便抹抹擦擦,养护得挺不赖。

    物件用老了以后,和自家主子就有那么一种心有灵犀,手到枪也到,就在那密叶马扬蹄奔到眼前之时,陆弘景矮身一跪,枪头朝上猛力一挺,那匹马就被锋刃划破了肚腹!滚热的血和肠肚淋漓而下,浇了他一身。马儿依着惯性朝前再奔一段,便轰然倒下!

    正在此时,藏在草丛中的兵们瞅准了时机抛出绊马索,绊倒了好几匹马,前边倒的马又带倒了后边的马,暗夜时分,人喊马嘶的,场面乱了,两边的人混战在一起,你来我往杀过几个回合,陆弘景领着兵们且战且退,他要把他们引到一处断崖附近。那儿有一处用来捕山猪的陷阱,够深,够宽,里边埋的东西不单止是削尖了的竹箭,还有山猪炮,任何活物一旦掉下去,立马炸个稀巴烂!

    那十几个穿黑袍的“人”紧紧咬在他们背后,人数比他们多,手上的镰刀也不是吃素的,相当难应付,很快,他们就觉得吃力起来。陆弘景身上挂了好几道彩,加上刚才让马血马肠肚浇了一身,这时候看起来忒怕人,跟着他的几个人,有熬不住的已经开嗓问他了:“头儿!伤着哪了没?”,这货分出左手抹了一把脸,笑得呲牙咧嘴,模样跟那挨千刀的厉鬼差不多,直接回人家:“没事儿!好着呢!喂得差不多了,该收山回家喽!”

    收山回家就是让跟着他的兵们散到一边去,他要把这些东西送坑里了。

    兵们是多年的亲兵,和他手上那把枪一样,都有说不出的默契,听闻他这一嗓子,即刻各自四散跑路,黑袍们显然对这种打着打着对手就不见了的状况没有丝毫准备,愣了一会儿,发现前面还站着个不怕死的,便就都冲着他去。

    本来事情进展得挺顺利,眼看着这些黑袍就要落到陷阱里让山猪炮轰成渣渣了,谁曾想山崖边上落下一块石头,还不算小,磕磕绊绊一路弹跳着,最后掉入陷阱当中,就这么巧。石头一落下去,刚好砸到山猪炮上头,轰隆一声,陷阱暴露了。

    一切都这么巧。

    陆弘景和他那一队亲兵心里都只有一个想头: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堪堪刹在陷阱二十来步之前的黑袍们让山猪炮轰得一阵耳鸣,缓过来以后,十几把闪着寒光的镰刀一同逼向陆弘景。当中一“人”骤然发难,从前头一刀剐过来,他本能地朝后倒,想要避开刀锋,却不料身后还有一把刀等着!那把刀瞄准是瞄准他的腰部扫过来的,一刀过后,便是腰斩!

    “头儿!!!”一队亲兵捂不住嗓子眼儿里的惊叫,从躲藏的地方蹿出来,瞬间就暴露了自己行藏!

    连陆弘景在内,人人都料定他必死无疑,然而那一刀却没将他破成两截,倒是那持刀行凶之“人”悄无声息地软软倒下,硕大沉重的巨镰也当啷一声坠在地上,刀尖刚刚好擦着陆弘景的左脸颊钉进地皮!

    “萧千户!头儿!是萧千户!”

    陆弘景还在**未定,亲兵们已经放开喉咙喊上了,所有嗓门都带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大庆幸,乐颠颠喜滋滋,连调门都变了,拔得好高。

    然后两队人汇成一队,这下不用藏也不用躲了,直接操刀子和那帮黑袍干!

    “老萧!”陆弘景不人不鬼地从地上爬起来,攥住滚云,一枪扎住右边那个想要搞突袭的黑袍,再一挣手把枪收回来,边收拾局面边耍贫嘴:“你不是在东边项城方向的么,咋的走这头来了?”

    “看见告急焰火,顺路。”

    “啧啧!就是嘴硬!说你放心不下兄弟我特地过来看看能死了啊!”

    萧煜眉峰微陡,看了一眼“血肉淋漓”的陆千户,不知怎么的就忽然出手,一剑横劈,劈得陆千户措不及防,几乎当场给劈成了瓢秃!

    “……你个死舅子的!直说要我命不完了么?!耍这种快刀,老子要是再慢半个调,头都给你削平了!”

    “至少现在还在你脖子上呆着。我若不快,你如今还有机会站我面前耍嘴皮么?”萧千户乃是陆千户命里克星,两人一旦拌嘴,陆千户赢面甚少,更何况他还不占理!

    “好!就算是为了救我命,你不能先吱一声么?!”

    冷脸萧千户冷眼扫过不人不鬼的陆千户,踌躇有时,勉为其难道:“吱。”

    ……

    “……算你狠!老子不和你一般见识!”

    两人各自收拾局面,待收拾妥帖,天也快亮了,两队人马汇合着往虎牢关走。本想留几个活口来着,不料这群黑袍倒是挺有血性,没等被捉便自行了断,往嘴里塞一颗什么,“蓬”的一下从内往外烧起来,灰都没得剩!

    唉!

    到虎牢关的时候,日头过午,陆弘景那身“行头”一路招摇而过,惊坏不少同袍,一个个都咋呼着要请军医,这还不算,这群人基本是抬着他进营房的,前后脚进来的是军医,人家上下打量几眼,便直截了当地奔他左手手肘上的伤去。

    这个地方的伤才是最重最致命的,若是料理不好,左手很有可能就此废了!

    方才处在险境,多疼都不觉得疼,现下安稳了,疼痛也一*稳稳地翻上来,疼得陆弘景频频蹙眉,但也只是蹙眉,这货向来爱面子,旁人面前,绝不做损面子的表情或动作。这道伤实在太深了,清创与缝合都费了军医老大功夫,也即是说,这货随着军医针针线线的穿穿绕绕也受了老大的罪。他紧紧抿着唇,就跟军医那针针线线都缝他嘴上似的,哀嚎痛呼都一同抿在齿缝当中,唇都给他抿白了。

    好容易熬到军医缝完了针上完了药,看热闹的和看门道的都一同撤没了,就剩他一人的时候,他才呲牙咧嘴咝咝吸气,哀哀号啕:“这群死舅子手够黑啊!一刀过来几乎把老子的手给废了!真是,流年不利哇!过两天看好点儿了,说什么也得上天王庙拜拜去!”

    这货嘀嘀咕咕,猛一抬头,正看见龙湛巴在窗户那儿,探头探脑地往里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