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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cript>    去的那天不赶巧,天上落大雪,从京郊往白云观还有一段泥路要走,拖拖沓沓上了山,远远望见山门,走近些,看到几人立于山门之下,藏青道袍上落了一层细雪,像是久候谁不至。再走近些便看分明,为首那人居然是广玉!

    陆弘景赶紧下车,快步朝广玉走去,龙湛后边跟着,看他们叙寒温。广玉早就知道陆弘景收了个干儿子,还给取了个名字叫龙湛,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广玉明显愕了一下,他没想到陆弘景居然连上这儿也要带上干儿子。愕然不过是一瞬的事,面上根本不露,他不动声色笑迎,说着暖心的话。也不用引见,广玉笑微微地看着龙湛,冲他略微一点头,而后微微侧身,把他们往观里让。龙湛不惯和他们并排走,走着走着就掉了队,他一边走一边看周围景致,看到没什么可看了,就看那广玉不动声色缠过去的一只右手。这么错后几步就正好,能够细致入微地看到那只手的小动作,有些话不好说的,手就替人说了,有些事不好做的,手也替人做了。看,食指稍稍曲起,轻轻往另只手的手心一搔,再沿着手心摩挲,摸得手心和心一块儿痒。这不就勾搭上了么。

    可惜三变不让他勾也不让他搭,轻轻从他手中脱出来,站下,朝龙湛伸出手,还是凶凶的朝他喊:“磨蹭什么哪!还不快过来!”

    风大,檐下铁马叮咚,他们穿堂过户,最终停在广玉的歇宿处。观主单门独院的住着,一个院落,几株老梅白花碧蕊,风雪中傲然**,幽香阵阵,花下摆着几张石几、几个石墩,往前去就是正堂,正堂左手边一排三间厢房,右手边一样格局,广玉住左手边第二间,第一间放置图书典籍,第三间放一些法器。按着广玉的安排,陆弘景和龙湛这几日宿在右手边第二间厢房。

    起初三变觉着这么样安排不大合适,观里客舍那么些空着的,他们二人非得和观主住一块儿,不成话。和广玉提了这事,广玉也只是微微笑着说了一句“我心里有数”,这就把话头岔过去了。

    好,客随主便,广玉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再说了,这样安排也有这样安排的好处,他想找他探点儿消息,人少好说话。

    夜里吃过一餐冬笋素饺做宵夜,陆弘景先打发龙湛去睡,他自己依着约定到广玉宿的厢房找他说话。进得门去,看见沐浴过后的广玉正在打理一头半湿的长发,就自然而然的接过那条羊毛巾子替他打理,边打理边想词儿,等打理得差不多了,心里那一篇话也有了谱。

    他练过一二手推拿功夫,下手轻重合宜,广玉被他拿捏得舒服了,正要借这事由调他一二句,谁曾想刚捏住他手,他便开腔了:

    “朝堂上的大员,最近有哪家的嫡亲出了事没有?”

    他上来就实打实的问,不绕弯不兜圈,直接一个冷不防。

    广玉原本背对着他,听闻这一问,猛然一回头,目光直通通盯着陆弘景,移都不带移的,如此有时,才垂下眼帘,一哂道:“怎么,还没吃够苦头,打枣儿打到我这儿来了?”

    陆弘景不答话,他料定广玉必定知晓一些实情,再听他这么说,那是确凿无疑了。

    他想起铁铉评说广玉的一句话,老铁几十年的风浪颠簸,轻易不评说谁,这个广玉,却是让他说出了“多智而近妖”这样的评语。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接近于说人的鬼心眼子多,全身一百零八个窍,窍窍都藏着心眼儿,邪门妖道,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我不叫你为难,有还是没有,一句话。余下的,我自己去查。”

    陆弘景两手拿着羊毛巾子在广玉头上细细的搓,沉吟良久,说了一句近乎废话的淡话。

    “哼,自己去查,想的挺好。是,谁没有冒傻的时候呢?到底年轻,还傻得起!”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么就成了冒傻了?”

    “庆朝上上下下多少食君之禄的,人家怎么就不往里掺和?”

    “……那么些人,总不能白白丢了性命吧。”

    “你若再这么咬着不放,还不止那么些人呢!”

    二人正说着,门板上轻轻响了三声,就同时住了嘴,直到小道童放下东西出去,还过了好一会儿,陆弘景才没话找话,闲闲问了一句:“汤药?泡脚用的?”

    广玉“嗯”了一下,脱鞋除袜,先把脚放进第一个小盆子里,后头还有四个小盆,最后一个后边搁着一张小几,上边放着乌漆麻黑一瓶膏药。

    “这么些盆子,全得过一遍?”三变惊着了,这一排盆子泡下来,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但看广玉那双脚,就知道这功夫都不是白花的,都找不出词儿来说,说晶莹剔透么,少了点儿实在,说温润如玉么,又多了点儿造作,不好说,只知道这人爱脚成了病。

    “怎么,脚不好?”

    “也不是。”广玉笑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就怕老了脚不好。两足连着老运,脚不好的人,老运也不好。年轻时节还能搏一搏,到老了,哪还有那个力气和心劲,人呐,最怕老来无依。好好养着这对脚,就当养个好老运吧。”

    “你还信这个?!”陆弘景掌不住要笑,“要我说,弄这套还不如多行几件善事,人不说行善积德么,积了德,老运还能差到哪去!”

    “……君则,这事你管不起,罢手吧。”

    广玉忽然转过话头,陆弘景蹙了蹙眉头,问他:“往日我求过你什么没有?”

    “正因为你往日至诚待我,我才劝你一句:到此为止。君则,难得糊涂,世间事,大多不干净,你是那眼里不揉沙的人,知道的越多,越是张皇失措,进退失据。”

    我已身陷泥途,望你勿蹈我覆辙。

    “……行,我明白。也晚了,你先歇着,不扰你了。”陆弘景原本就没抱什么指望,问不出什么来时意料当中的事,人家不愿意说,难不成还能撬开人的嘴?

    “君则!”

    陆弘景站下,听他要说什么。

    “和你走得最近的那个人,让他当心点儿!”

    和他走得最近的那个人,往近了看是龙湛,可这小子光杆一条,谋什么也谋不到他身上,往远了看,那就是萧煜。老萧乃是肃王四子,虽然是个私孩子,但毕竟认了祖归了宗的,而且,依着王府内那错综复杂的各样派系和关系,倒有惹出什么的可能。知道这个就好办多了,顺藤摸瓜,多半能摸出肃王府近几个月来发生的大事。

    “多谢。”陆弘景是真心实意的多谢他,笑得格外灿烂,广玉见了只是摇头一叹,“如今说的你不听,将来后悔可就晚了。”

    “将来的事谁又说的好呢,如今我是不后悔。”

    广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留他,又被他一句话坏了兴致,待要放他走,却是舍不得,因此自己煎熬,眼睁睁看着这尾傻鱼脱了钩,心中憾恨,指着来日方长,迟早将他钓了来,蓄在身边,也省得他颠颠乱跑,把自己磕得皮破血流。

    </script>    陆弘景对这些闲揩油的从来都是一笑置之,不爱当真。他从广玉那儿出来,一路走一路捋,恨不能把方才两人说的那几句话反刍个四五遍。他想,广玉说“怎么,还没吃够苦头,打枣儿打到我这儿来了?”,这话得分两截来看,头一截,他说他还没吃够苦头,说明什么呢?说明他知道他路上遇险,吃了苦头。能知道这个,广玉至少也是个身在其中的人,但人手肯定不是他派去的,因他身为白云观观主,身份在那摆着,多少双眼睛盯着,不适合干这个。至于主意是不是他出的,他在这里头分量有多重,这是一潭多深的水,那可一概猜不透。二一截,他说打枣儿打到我这儿来了,那是说自己不自量力,居然就这么直不楞登的把话摊开说,也不怕开罪了他,将来他拿他做法。

    还有老萧这条线索,肃王府出了事,那一定不是小事,怎么就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呢?出事的应该是老萧的三个兄长之一,最有可能的,应当是老大。肃王到现在还没立世子,几个儿子都长成了,明争暗斗是难免的。按着庆朝旧规,老大乃是嫡长,立他为世子,名正言顺。当然,若是老大来个意外亡身,那后边三位,最有可能上来的,是老三,老二母族差了点,拼不过老三,更有可能的,是老二合着老三,两位联手把老大拱下来。那么,这里头又有老萧什么事?怎么看这世子位也不像能轮着他的样子,犯不着弄他。

    ……也不对,把老萧拖下水,正好够唱一出借刀杀人!

    老萧虽则是个私孩子,肃王对他下的功夫可比对任何一个孩子都多,万一当爹的偏心眼儿,把位子安给了老四,那老二老三可亏大发了!于是来个一石二鸟,老大出事老四顶包,再合算没有!

    那他们会怎么办这事?肯定不能明里办,暗里,会不会先来个栽赃陷害,再来个坐山观虎斗?

    不行,明天得找一趟老萧,和他说一说,让他留心在意,别着了道。

    他边走边想,这就回到了歇宿处。

    陆弘景出去会广玉之前,明明是把烛火熄了的,这会子却见厢房里微微有光,他推门进去,见龙湛手里小心翼翼捏着一小段蜡烛头,像是要出门去的样子。

    “这么晚了,哪儿去呀?”

    “……找你。”

    “找我?不和你说了我出去谈事了么,找什么?还怕我让广玉吃了呀?”

    这货说完咕咕笑,半点没注意到自己的话里带着双关。

    这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龙湛听他那“怕我让广玉吃了呀”,那是十成十的当真。一个人要吃另个人,吃法可不止一种,,怎么吃的他说不上来,但兽类的直觉告诉他,广玉的吃法必定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斯文。

    “唔。”

    龙湛低低“唔”了一下,抬眼看他,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地看,和他平常眼角偷溜的看法全不一样,那是兽类确认地盘的看法,从脸上一直看到领口、袖口,每一条褶裥都不放过,皱了没有,有没有别的手在上边逗留过……

    那个广玉,一双手柔媚婉娈,先着主人一步通款曲,这份惦记时日怕是不短了,熬得手都焦渴了,私底下搔一下,揩一点油先点补,指望夜里上大餐呢。就这样,你还能全身而退?

    陆弘景没听见他的“唔”,只看见他一双眼眼底泛着血丝,是个缺觉的模样,就问:“怎么?来帝京以后都没睡安稳?”

    “……”

    可不没睡安稳么,半个月来三变几乎天天出去吃席面,常常三更夜半才归宿,有两日索性不着家,身边缺了一个人,他怎么能睡?即便睡了,也留一小段灯火,生怕夜归的人看不见路,磕着碰着。半夜醒转,见蜡烛头早已燃尽,床边月光水一样浸过来,凉凉的,总是忍不住要想,那人这时到了哪,在做些什么,还回不回来。他从虎牢关带来的蜡烛很快燃尽,烛泪在烛台上留下厚厚一层,再去买新的,再烧,烧完一段续一段,到了天明还未烧完的,便吹熄了,摆在窗台上,有那一两点烛泪偶然倾在窗沿,十几日下来,白白的珠泪单摆浮搁,拼成了一个个寝不安眠的夜晚。

    他不肯带他同去,他也不敢开口求,但所有这些丢失的时刻,他都忍不住想找回来。

    他没回来的那两个晚上,他点完了一包蜡烛头,守到天光。

    他三更夜半才回的那十几个夜晚,他就站在窗边看着,知道他如何进的家门,如何穿堂过户,如何朝手上呵气,如何停在太夫人早就熄了烛火的房门外,静静站着,站好久。太夫人偶尔咳嗽一阵,辗转一阵,他身形就一阵紧绷。

    那是一个他全然不认识的陆弘景,那么不堪一击,常年累月的伤病与纠结,怅惘与苦痛,都在那一时刻表露无遗。“父母在,不远游”的陆弘景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陆弘景彼此相杀,谁也容不下谁,恨不能死一个才算完。要么是那个不远游的陆弘景死了,剩下那个远远去到关外,从此什么也不记挂。再要么,是那个对酒当歌的陆弘景死了,剩下那个辞了军职,回帝京承继家业,娶妻生子,扶老恤幼,中规中矩地了此一生。

    回帝京后的第四天夜里,陆弘景大约是喝醉了,他扶他躺**的时候,听他低喃一句:“阿祖老多了……”。

    老人家佝偻的腰身,逢到寒天止不住的嗽疾,和荷塘里的枯荷一样,都带着一股暮气,老之将至,时日无多。儿子早早离世,孙儿远离尘俗,带发修行,曾孙从军征,几年不回来一趟,病一场,身边一个侍医奉药的人都没有,那是怎样一种不能言说的悲凉。

    你看,他活得一点不自在,所有的自在,可能都是装出来的。

    “以后不必等我,早些睡。”

    陆弘景除鞋换衣,倒身**,一时睡不着,可他看龙湛对面站着,一双眼睛炯炯有光,里头藏着十几二十个追问,就不得不装睡。装睡快要成真的当口,他迷迷糊糊听见龙湛凑近了问:

    “还要回虎牢关去么?”

    这一下就勾起了他的心事。心事也是心病,挖不得。挖一下,积攒了几天的睡意荡然无存。

    “大概回吧,看看再说。”

    陆弘景翻个身,背对着他,头冲着床内侧,右手露在被子外边,无意间抠了一下床拼,又抠一下,一下,再一下,停不下来的抠,抠到木屑扎进指甲盖里还没知觉。

    白日里陪着阿祖说闲话能说多少?说不了多少,常常说了没几句便感觉话已说到头,两人都竭力扮出至亲骨肉相逢时的喜悦,却还是隔着一层,总是亲不起来。明明没想这样的。

    他知道这层隔膜从哪来。久了,十来年前了,打从他回到陆家的那一天起,隔膜便横在当中,从来没有消解过。一个野了六年的野小子,野成了习惯,一下落入条条框框里,便处处龃龉,遇上不合他意的,还想像往常一样耍赖,或是日妈捣娘地骂闲街,那是不成的,阿祖若是听见,即刻就罚!一顿戒尺抽过去,抽老实了两天,后来又骂,又挨打,打了不知多少回,打完了,陆弘景呲牙咧嘴地干嚎,嚎得尽心尽力,反复嚎同一个字“疼!”。待到阿祖回去了,罚他跪祠堂,前脚走,他后脚就云散雨收,不嚎了,打个哈欠,七倒八歪地跪着,边跪边睡。入夜时分,阿祖过来,看见野狗一般趴在地上睡得正香的小家伙,遽然心酸,把他兜起来,送回睡房。他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一张妇人的脸,就嘀咕一声:“阿娘”。

    谁都想从谁身上找回点什么,可谁也找不回要找的。前前后后拖了九年,九年,她身师行范,把他从一个野小子教养成了世家公子,他敬她、畏她,却独独不亲近。有亲人的这十来年,他过得比没亲人的那六年还要孤单。孤单得捡了另一个野小子回来,妄图补一补那些永远回不来的东西。想来阿祖也知道他的心思,不然不会那么轻易便应允了,问都不问一句。他们之间似乎只能这样处着,一个门内一个门外,暗暗听对方的动静,千万不能面对面坐着话寒温,不合适。他到虎牢关戍边,阿祖定然不放心,但她不会开口让他回来,不会绑着他,不会再让他缺掉什么。她总是做出一副“你不在我也安好”的样子,站在他身后看他远走高飞。

    “阿祖不要你走。”龙湛跟着陆弘景叫太夫人“阿祖”,这辈分其实是乱套的,但没人纠正,也就这么地了。“她年岁大了,夜里凉,不要她等。”

    龙湛挺乱套的说了一篇话,听惯他说胡话的陆弘景自然能领会当中的意思,他是让他别天天半夜才回,省得老家儿记挂。

    这话实在太戳心,陆弘景闷声“唔”了一下,也没多说,把被子拉高,一直盖到耳后根,意思是我要睡了,你能不能别老挑这些让人睡不着的说?!

    三变以为自己捡回来的是条好脾性的乖狗,谁知道却是条披着狗皮的狼,野外放久了,什么苦头都吃过,什么罪也都受过,哪那么纯良!他漂泊了这许久,才终于落定,因而对于握在手心的一点“暖”格外的贪,为了保住这点暖,他什么都做得出,用一用太夫人算什么,三变要再敢夜不归宿,他还不知要做出点什么来呢!

    “阿祖说想和你好好说一说话,就是看你总不在……”

    “能不能让我睡会儿!哪那么些话!烦不烦?!”三变忍无可忍,一掀被子坐起来,压着嗓子吼他,让他收声。

    “我就是看她可怜,那么大岁数了,还坐在寒天里受凉。”

    龙湛也够能装的,那副躲躲闪闪委委屈屈的神色,演足了一个心怀怜悯的局外人。

    三变让他说得脸都白了,又不能拿他如何,只好深深一叹,歪回床上横着。

    这回是彻底睡不着了!

    凶归凶,吼归吼,三变打那之后天还没黑就回笼了,推得掉推不掉的都往外推,坏了情分也推,早早回家来,坐在厅堂那儿给太夫人烧烟,一个吸一个烧,不需言语,自然有种默契,虽然依旧隔阂,但多少也有些亲近,没有起头两天那种生硬和不知所措。

    三变烧烟的手艺不多好,一不小心就被烙一个泡,他也不憋着,龇牙咧嘴地喊疼,太夫人总是笑着拿烟杆子轻轻捅他一下,笑骂:“你个猴儿!烧个烟泡都烙着手,还不如我个老太婆呢!一边呆着去,瞧我的!”,三变嘿嘿笑着霸住烟丝不肯撒手,又烧了一个不怎么样的烟泡,太夫人笑出了泪花,点点他脑门:“你呀!”。如此往来,倒也还算其乐融融。

    再多的话,也总有说尽的一天,三变装乖卖巧也挺辛苦,说无可说了,就硬着头皮让太夫人说一说他的亲爹和亲娘。

    “阿祖,我想去找我爹。”

    “不必。”太夫人一张笑脸慢慢凉下来,几乎带着一层寒霜,无端凛冽,压根不像旁的祖母提到独苗孙儿时该有的柔和,她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你找不着他的,别白费工夫了。”

    “可、可您不是说他带发清修去了么,怎的又说找不着?”

    这话可太摸不着头脑了!一个大活人,好好的在某座山上遁世,又不是死了,怎么还找不着了?!

    “君则!这事不要再提!可记住了?”太夫人罕见的板着一张脸,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让三变莫要追根究底。

    “阿祖……”

    “我乏了,你也先回去歇着吧!”

    太夫人说完,竟是背转了身不再理他。

    三变就是那号你越不让他做他越要做的人,太夫人这样情状,着实逗起了他的痒心思,面上虽然不露,私底下早就谋划好了要好好查一查。到这白云观来,也不是漫无目的闲走,他是要借广玉的门路,探一探线索,时机到了,他便要查个水落石出呢。

    谁曾想今天夜里说岔了话,惹出了广玉的脾气,闹了个不欢而散,提前回来,又迎头撞见一个路窄的冤家。冤家举着半段蜡烛头说要去找他呢!看把他闲的!觉都不睡!还不是一夜不睡,是进了帝京就没正经睡,粘那么紧,心思重得就不像十二三的破孩儿!

    他哪知道他家那貌似纯良的破孩儿对他撒了谎,人家才不是十二三,而是十五六!

    “我要再不回来,你是准备门外站着做冻饺子呢,还是等着吃我一掌?”

    做冻饺子的说法可太委婉了,那是在说破孩儿习惯不好,偏爱听壁脚,听着听着还听上瘾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在家时就不安分,他走哪都有他,只要在家里、只要没带着他同去!

    和阿祖说两句话他也巴在窗台上听,他那群干哥干弟干爹上门来坐,他也守在门外,门神一样立着,说他不通人情,他就装聋作哑——反正蛮子么,庆朝的常俗是不用守的,人家说什么,那就当是蛮子不懂规矩。

    这家伙,厚皮老脸,赛过城墙!

    “……”

    你看看!又不答话了吧!逢到这时候就特别的滑,装聋作哑不开口!

    哼,就不信还治不了你!

    只见三变挺邪性的笑了一个,要说这笑,比较艳,还比较贱,一看就知道没好事,他笑完了就朝龙湛那头走,龙湛靠床站着,他三两步逼到跟前,伸手一推,简直就是熟了的稻米——“随风倒”,再容易没有了!

    “怎么,跟这么紧,要吃奶啊?”三变笑眉笑眼的,一手压着龙湛一边胳膊,另一手搭在自己衣襟的盘扣上,食指指尖要拨不拨的抚弄着盘扣,身子往下压,直压到两人眼睫毛都快碰在一块儿了,才作罢。

    要说,三变也够损的,他就这么定着不动,笑眉笑眼地看着龙湛一张脸由黑到红再到黑红,实在别不住劲了,把头摆过一旁,呼吸都是烫的,还喘。

    “说啊,到底要不要?”

    龙湛当年太嫩,三变刚沾到他身,他就满脑子塞稻草,浑不知身处何方,周围一片混沌,只剩下三变一副笑模样,还有他那根一直停在盘扣上的食指。整个躯壳都要化开一般,从心肝脾肺肾开始往外融,融得渣都不剩。

    “……”

    三变逗他逗得挺上劲,还想逗狠点儿,就伸手把他的脸掰过来,然后攥住领口盘扣一扯——像是什么都没露,又像是什么都露完了。

    龙湛眼前白花花一片,白中带着两点红,然后又红通通一片,再后来,鼻管那儿一热——他流鼻血了……

    三变见他鼻下拖着两管血,又惊又笑,关门似的把衣襟一拢,扣好了盘扣,腾出双手往他脑后走,“啐!我道多英雄,逗一下就流鼻血,要真来个黄花大闺女,还不得死了啊!”

    龙湛压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就是后脑勺那儿还有知觉,只觉一双手托起自己的头,让它朝后仰,而后鼻孔那儿堵进来两团纸,再来就是额头一凉——一双手点着水往上拍,拍了一会儿,有一把声问他:“如何?血止住了么?”,他呆愣愣地盯着眼前人看,似乎点了点头,又似乎没点,似乎喟叹一声,又似乎没有。他就是在想:可怎么好?以后可怎么好?

    他以为自己是霸窝护食,这时微微醒过味来,想到也有可能是作酸泼醋,还不是一般的作酸泼醋,是那种牵扯不清的作酸泼醋,登时心里一吓,但自己不敢认,就想把作酸泼醋杀了,硬往霸窝护食上靠。然而到底是点了情种,虽则还未生根发芽,还看不出是个情种的模样。

    三变没想到逗乐还能逗出一串鼻血来,觉着闹得过了,心上满过意不去,对着干儿子也殷勤讨好起来,“哎,饿了没?饿了我给你烧面吃!”,他鲜少下厨,但手艺还行,油面尤其做得好。

    干儿子正在自己和自己耍脾气,又刚懵懵懂懂懂了一小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里乱。再说了,这是个撒娇的好时机,让三变做碗面,起码做面的工夫,他是想着他的,别人全不在他心内。

    “唔。饿了。”

    “你倒老实!罢!我去借个灶火,等我一会儿!”

    三变飞快下床,三两下蹿出门去,说不好是不是落荒而逃。

    屋里一下空了,龙湛半仰着头坐着,忽然寂寞。他一半是怕,一半是盼,怕寂寞,又盼寂寞。多少人来了又走,忽晴忽雨,反复无常,他都没这么样过,这人怎么就这么能摆布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让他猛然一暖或一热,暖如四月小阳春,热如七月忽流火,没有限度,源源不断的,一点一点的,把他带回这烟火人间。他怕他走,把他的烟火人间一同带走,盼他走,是怕自己刹不住那作酸泼醋的做怪心思,当真说出什么怪话或是做出什么怪事,他容他不得,再撵他出去,那真是要他命了!

    今后可怎么好?能怎么好?还不就是删枝剪叶一样,把多余的心思裁剪了,管住了自己,钝一点,别老盯着那些和他交道的干哥干弟干爹们瞧,别粘那么紧,别一看旁人和他说话心里就油煎似的,火星子直迸,心思都不留在自己身上,光往他身上跑。不成体统的事,再不能干了。

    他那干爹自然知道他干了一些不成样子的事,听壁脚嘛,跟屁虫嘛,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破孩儿耍坏,谁小时候没干过个把不成样子的事?那离不成体统还远着呢,当什么真!

    三变从来不觉自己的教养法子有什么错处,理直气壮的,还心安理得的,他还真奔着油面去了!先问道观里的值厨借灶房,又借了面和葱,还有半斤清油外加两头蒜,烧热了锅,起了油锅,看看火候就往里放面,油面么,吃的就是个脆劲,大火热油,开锅一炸,炸得面丝儿金黄发脆,满屋子都是面的焦香,那就可以出锅装盘了,出锅以后往面上撒一点葱花,啧!美死了!

    这货一如既往的粗心大肺,也不想想干儿子才流了鼻血,又吃这样炸东西,那鼻子还能不能要!

    三变一边炸面一边咬歪腔,什么“小老妈儿上东房,扫了东墙扫西墙”,什么“打东边来了个白衣白鞋白袜白面皮儿的小寡妇,鬓边别一朵白不叽叽的小白呀花儿~”,咬了一会儿,面炸得了,他也不让人,先自掰下一块填嘴里,“唔,不赖!”,心里边还想来着,这时候要是能来一壶烧刀子就挺好,吃面就烧酒,给个神仙都不换!

    洗锅抹灶,收好剩油,三变端着一盘油面拐回去,走到院门口,看见广玉背着手站在老梅下,一看就知道守株待兔呢,待的还是只傻兔。

    傻兔这时站下,笑嘻嘻地问:“大半夜的不睡觉,怎么,也闻着香了?”

    广玉不笑,也不看他,想来心底的怅惘不比龙湛差多少。傻兔是个没眼色的,旁的人要是让人这么一晾,多少也晓点事,自己闭嘴也就完了,他偏不,还要凑上来贴冷屁股,“做多了,来点儿?甭客气,你夜饭不没吃多少么,多少垫补点儿。”,说完还现掰一块,另拿盘子盛了递过去。广玉心中平湖起波,一层层漾着涟漪,他想:这货就有那个本事让我下不去手!

    广玉身边不缺人手,尤其不缺围着献殷勤的人,但没谁像陆弘景这样,无知无觉当中让人心里熨帖得一塌糊涂!一块炸面条就能让他下不去手,也是魔障了。

    “天儿冷,等我不会回屋等去呀!”

    傻兔挤眉弄眼,玩笑开得极其不合时宜。这当口上伸爪子撩一下,正好挠得心痒,后边却是不作数的。广玉太知道他了,因此愠怒来得特别快,火气腾的烧上头,抬手就把那盘递过来的油面掀翻在地,“谁稀罕这东西!”。

    又不是特特为我做的!

    油面在地上溜了一小圈才停,沾了泥,金黄中带着土黑。

    广玉这举动纯属无心,就是那盘油面离得太近了,原想来个拂袖而去,却不料袖子卷翻了盘子……他愣了愣神,看向三变的目光也是愣的,两人这么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会儿,他气急败坏地钻进屋,碰的一下关门落锁,自个儿回去生闷气去了。

    “这家伙,一张脸怎么跟狗皮袜子似的,还说翻就翻了!”

    三变拾起盘子,对着那块沾了泥的油面肉痛半天,犹豫一阵,他把它捡起来,吹一吹拍一拍,弄回屋去,预备一会儿吃了它。

    龙湛人坐在屋内,屋外的动静可是一点儿没落下,他见三变讪着脸进来,手里托着两盘油面,就指了指那盘沾了泥的说:“我要那个。”

    “你要啊?”

    龙湛点头。

    “偏不给!”

    三变赖皮。

    干儿子闷声不吭,上来就夺,夺了“呸”的一声,往上边啐了一口唾沫……

    ……

    “……行啊你,长本事了!”三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知该气好还是笑好,照例来了个掌呼后脑勺!

    龙湛闷声不吭地大嚼起来,他呼便让他呼,反正他是不撒嘴,有本事来吃他唾沫!

    三变向来拿这闷声不吭的干儿子没啥办法,惹急了出来的都是一些邪门办法,正经办法出不来。他看着他吃完那块带泥的,就把自己面前那盘推过去,“我不吃了,你吃。吃完了记得洗手才睡!这一天忒劳乏,我先睡了啊!”,说完抻了一个大懒腰,打了一个大哈欠,摸索着上了床,没多久便着了。

    干儿子也不答应一声,目光追着他走,他躺倒睡着,他便拿他背影下饭,一不小心还吃得噎住了,喝了一大盅水,夜里就一趟趟起夜。三变这一天勾心斗角,累得要死,睡着了任谁也惊不醒,干儿子起夜悉悉索索的,都是些小动静,他睡了个饱,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一瞧,破孩儿还是一副蔫吧模样,看样子又是一夜没睡好,他也不想想自个儿昨天夜里干了啥,单笑他傻狗恋旧炕,换了炕就睡不着!

    “罢么,我看我还是早点儿回虎牢关得了,瞧你这一宿宿的睡不好觉!”

    又说,“多睡会儿,早饭你自个儿吃,我出去一趟。”

    也不说去哪。

    “哪去?”

    “找老萧去。有点事儿要问他。”想了想又说,“不许跟来!让我捉着当心擂扁了你!”,作势挥了挥拳头,完后找补一句软的,“一会儿就回,用不了多久,回来带你看戏去!”

    三变对自己软硬兼施的手段十分满意,心满意足地先去用了早饭。广玉想是给他气狠了,早饭窝在房里用的,眼不见心不烦。于是三变一人享用了两人份的早饭,吃饱喝足,抬腿外迈,走到门口,路过门房时候,眼角一瞥,里边坐着的人极其面熟。再一看,穿成熊样的龙湛蔫头巴脑的坐在门房里头等着他。

    ……

    让他说啥好呢?对这样活驴似的干儿子,还有什么好说的,认栽得了!

    和老萧约在了老地方:天聚和,他们俩到的时候老萧还没到,龙湛也还没吃,就先叫了几笼大肉包子给他垫补垫补。

    萧煜近午才来,可是大大迟了,进来时还沉着脸,像是谁欠了他万儿八千两银子。

    “咋?动手动脚的,被你们家小梨子打出来了?”

    萧煜没理他,还是沉着脸,没心思接他的玩笑话。他坐下就蘸着茶水写了几个字:

    “二找我。”

    陆弘景见了心内一凛——他们平日玩笑时,天高皇帝远的,就戏称皇帝为一,太子为二,除了他们自己,旁的人不可能知道,这个二,确凿无疑的,指的就是当朝太子。问题是,老萧是啥时候和这么一号人物搭上线的?按他的脾性,不可能是他搭的太子,但太子这身份,有没有可能去搭一个庶出、还没权又没势的堂兄弟呢?

    如今的太子和萧煜有着差不多的身世,可能还要坎坷得多,这样一个身世四不靠的人,找上另一个身世四不靠的人,是要做什么?靠老萧做他左膀右臂?朝中能人多得是,为何偏要他?

    “何时搭上的?”

    三变措辞比较脱线,但都这个时候了,谁有那个心去计较。

    “返京途中。”

    三变心说好你个死老萧!瞒我瞒得滴水不漏啊!问你路上撞见什么没有,你说一帆风顺!这下好了吧,遇上老二,比那群狗东西可难缠多了,弄不好就是杀头进监牢的事!

    “所为何事?”

    “没提。”

    “今日所为何事?”

    “北戎屠村案。”

    三变见字一蹙眉,接着写道:“怎么说?”

    “让不管。”

    “和你说?”

    和你说管什么用,得和老铁说,他才是虎牢关最大的官!再不然就和将军王说,或是和兵部尚书说,他这是没找准门道呢,还是故意充愣呢?

    “你怎么回?”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哟呵!你倒是骨头硬嘛,对着老二你都敢扯什么将在外的淡,江山是萧家江山,天下是萧家天下,你这么直通通不打弯,得罪了将来天子可怎么办?你在他手底下讨饭吃,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

    “答得好,可欠软和。”

    当然,这么答也不失本色,老萧就是这么一号人,让他摧眉折腰,他宁可死!

    估计太子殿下也是看上他这王八劲头才找的他,这种人特别死心眼儿,真说动了他,他便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事儿还有一节——看来太子爷也身在当中啊,一个白云观的广玉,一个当朝的太子爷,再加上一个兵部尚书,这案子透着点诡谲,底下不定怎么腥风恶浪呢。算到如今,出场的来头一位比一位大,后边还有哪位要掺和进来,谁也说不准。三变路上已然挨了一顿教训了,再管下去,谁知道还有什么后招,他估摸着老铁那边遇到的坎儿也不小,万一哪天顶不住了,和他们说不再查下去他也不稀奇。为着上位者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血流漂橹尚且寻常,何况是死几个百姓。极权当前,他们能做的其实有限,多数时候都是无奈复无奈。

    想来老萧那张臭脸就是为了这个。那种无能为力,真能逼得疯人的!

    “将来招灾惹祸了,你悔不悔?”

    萧煜再不答,低头喝闷酒。

    三变偷眼瞄他一下,想:这厮心里苦的,怕不只这一件事吧?

    当个私孩子就够糟心的了,连爹带大小妈带兄弟还都不消停,好几年不回一趟家,刚一回来就挨了一顿痛快的揍!还有他家那小梨子,不是说好了人物温柔、特别会疼人的么?他满以为是个嫩嫩生生的小家碧玉,怎的一眼没瞧好就成了公的了?!

    “哎!说话!比划一通我都累死了,你还要当焖罐葫芦恶心我!真有你的!”

    “说什么?”

    “就说你家兄弟近来如何。”

    三变还嫌人家不够糟心,净拣那壶不开的提。

    “……”

    他哪知道去!逃都来不及,谁要凑上去请安问好!

    “你呀,有空还是关心点儿家里人吧!”

    三变一边狗拿耗子,一边往桌上写几个字:有人要拿你开刀,当心!

    一个庶出的私孩子,能拿来开刀的,不就那一桩么——世子位呀!老萧不想要,他头上三个哥哥可想得很呢,为了这个位子,使出什么龌龊手段都不足为怪,所以么,老萧还是悠着点儿的好!

    “多谢。”萧煜也往桌上写了两个字,就当心领了。

    “对了,还是老话,我先回,你后边快着点儿,若是十天半月的连小手都没拉上,啧!你也别费那事了,换人吧!”

    真不知道这货是开解人来了,还是恶心人来了,说得都在硍节儿上,但就是不中听!

    “……说定了,明儿和我听戏去。”

    萧煜说这个的时候,明显带着一丝羞和别扭,看得三变一阵稀奇,后来才醒过味来,原来这个“说定了”说的是他们家小梨子!

    “……老萧,不是我说,你这步数可太慢了啊,都老大不小了,才从听戏起头,折腾得起么!”

    “……”萧煜不言语,眼神很够劲,他抬眼看了一下三变,又看了一下龙湛,目光在两人中间游走,意味不言自明——好意思说我!自家的烂账都理不清!

    都说了老萧为人有点儿蔫坏,这类暗昧事,他向来看明白了又不说破,黄鹤楼上看翻船,一旁站干岸,瞧热闹,哪管三变傻乎乎的撩着了火又不晓得灭呢!

    两边都别有一番心肠,说过了话,又该散了,萧煜回他的菊儿胡同,三变带着龙湛回白云观。

    白云观内这几日有些异于往常,究竟是何处不同,谁也说不清,总而言之,就是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同,观内众人细细思量一番,瞧出一点苗头来——观主广玉这几日心情不好,说话做事比平日更缺耐性,有那送上门供撒气的,难保不被捉住发散一通,因此,这几日没什么人敢上门扰观主的清静。这样境况下,三变竟是个例外,他昨日把龙湛先弄回陆家,今日特意过来找广玉说话,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誓不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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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归舟

    一、四大脏

    民间形容“四大脏”,有说“癞痢头,臁疮腿,娘们**,画匠嘴”的,有说“虱子头,裹脚带,杀猪水,画匠嘴”的,前边仨老也变化,只有第四个,“画匠嘴”是铁板钉钉的脏,公认的脏,不论怎么洗也洗不净的脏。

    有人要问了,画匠嘴为啥这么脏呢?不可能吧?见天到晚的穿得人模狗样,坐那儿弄弄纸笔、弄弄砚台、弄弄颜料,脏得到哪儿去?说不定还有美人在旁“红袖添香”的帮衬着,没说艳福就够了,还脏?!

    咳,您说的那是画师,不是画匠,画匠是干嘛的呢?画匠是弄土木的,就是这么一个土木局子,里边有木工、泥工、瓦工等等等等,画匠负责往已经造好的房顶子、房檐子上画画。这是画匠。画匠嘴为啥脏,你画画那笔,总不可能啥时候都不皴吧?皴了,干巴了,描不出图样了,咋办?你总不可能擎着一大罐水爬上去描吧,举着多重啊!这个时候,画匠的嘴巴子就派上用场了——笔头干,搁嘴里舔舔,润润笔接着画,半天下来,那嘴就五抹六道的了。所以说它脏。

    廖家是土木世家,也是画匠世家,打从一起头他们家就是画匠出身的,经过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到了廖秋离□□父这辈上,突然就旺发了。廖秋离的□□父是个多面手、能人、猛人,点**堪舆的功夫出神入化,相面的功夫也很硬扎,跟对了人,投对了路,跟到了当时还不是那么成气候的一伙义军,投到了义军头头萧义隆的手下,又出钱又出力,过了多少年,天下成了萧家的了,廖家也因为有骧随之功,得了块御赐营造厂的牌子,皇家的活计都让廖家揽下了,小点儿的活计都不屑揽,能不旺发么!

    生意场上春风得意,家里的人丁也跟着兴旺。廖秋离兄弟五个,姐妹五个,十个崽子都是同一个窝里抱出来的,同父同母,廖秋离的爹廖世襄没纳妾,掌着这么大家私居然不纳妾,也是个异种了。

    更异种的是这家的几兄弟。

    大哥廖允文,叫着允文,其实却是吃镖师这碗饭的,平日里少言寡语,谁说得他烦了,闷声一吼:别闹!然后所有人都不敢闹了,这就是大哥范儿,气派,一嗓子定乾坤!就冲这派头,江湖人说他“寡言稳重”。

    二哥廖允武,叫着允武,却是一点拳脚不懂,反倒爱和胭脂水粉针头线脑搅和在一起,开着全帝京最大的几家脂粉铺和杂货铺,趁钱,手敞,按着老辈人的说法就是“漏风掌”,把手指头并拢,到太阳底下一照,嚯,满眼的窟窿,手指缝压根不严丝也不合缝,钱财老也往外漏哇!就跟那钱不是挣来,是顺水漂来的一样,随随便便就出手了,逢到灾荒年,要施舍义粥,老二一准跑在最前头,除了周转用的银子,其余全部放出去施舍义粥、搭棚子、买药,还有那路边倒毙的,也买一副薄棺材装裹了,抬去埋,好歹也是发送。因二哥仗义,江湖人赞他“义薄云天”。

    三哥廖允公,跟着他们的爹掌营造厂,廖家营造厂越做越大,原来四个台口,现在增做八个,他们的爹一时半会儿顾不过来,于是让老三跟着管。老三门儿精,笑面虎,比之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脑子就是一把算盘,账目啥的就不必说了,谁也别想跟他打马虎眼儿,谁也别想在他面前蒙事儿,谁打马虎眼儿谁倒霉,谁蒙事儿谁倒八辈子血霉!人说七窍玲珑心,他那心眼儿少说也有一百来个窍,和他比心眼孔子的人,趁早一边儿呆着凉快去!空口说说可能不那么好明白,咱说件事儿就明白了。比如说吧,有一回,夏景天,天热,老三出门,想到家附近的台口看看生意,走到街边,碰到瓜摊子吆喝买卖,西瓜怎么怎么甜,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便宜,他站下准备买一个,那卖瓜的头一回过来这儿卖呀,他不知道和他买瓜的这个人难弄啊,他就是看见老三细皮白肉的像个书生,想“混秤”,四斤六的瓜他给约(yao)成了五斤!这不倒霉催的嘛,混谁的秤不好,混这位的!老三当时也不言语,就把瓜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问那卖瓜的,够秤吗?卖瓜的要是个明白人,这时候就该松松口,送两句好话,另挑个大点儿的瓜给他就了结了,可他没有,还要嘴硬,说我这儿最公道,说五斤就是五斤,一钱不少!老三没见过这么托大的,就笑,笑着说那卖瓜的,我说你不够秤,你这瓜四斤六两二钱,差着我三两八钱呢。卖瓜的也是个找倒霉的,他以为这家伙蒙数呢,哦,你说四斤六两二钱就四斤六两二钱啊,哪那么准!就又说了,差一两这一车瓜不要一个子儿,白送你!好么,白送。然后这俩人就到廖家台口那儿去了,随便找一杆秤约,真可怕,就是四斤六两二钱,一点没多一点没少!卖瓜的不甘心,嚷嚷着说你们串通好了来骗我的瓜!换一把秤试试!然后他们把一条街的秤全拿来了,校准了星子,一把一把约,忒怕人,都是四斤六两二钱!卖瓜的那脸都灰了,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好比放出去的屁,收也收不回,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三把一车的瓜卸下来,整条街分了、吃了。正傻站着,疼得肝儿颤,老三过来了,递给他一小袋碎银子,说,本来挺好的瓜,做什么不好好卖呢,非得混人几两的秤,这几两吃得饱?发得了财?从今往后好好做营生,足斤足两,种多少我要多少。卖瓜的想不到还能有银子拿呀,嘴里答应着,哈着腰退走了,回到家一秤那袋碎银子,正是那一车瓜的瓜钱,一点不多一点不少!老三这份精明厉害,江湖人服了,说他“精刮老道”。

    四哥廖允能,承嗣了廖家的正统,就是土木活计,从点**堪舆到泥工、瓦工、木工,反正营造厂里边的活计他都要知道。这么多活计他都学下来了,而且能钻研,爱琢磨,独独对画匠这门活计不爱动手。看了就讨厌,懒怠拿笔拿颜料,你说他嫌这活计脏么,泥工见天到晚的和泥,全身都染泥,不比画匠干净到哪去,说到底就是不爱,没兴致,不想干。其他的土木活计他做得挺好,说挺好是说少了,该说顶天的好,做一条龙,点上睛说不定就能飞走了!就有这么神奇。老四这份活计,江湖人也敬服,说他“巧夺天工”。

    老五就是廖秋离。怎么的到了老五这名字就不合辙押韵,不跟着“允”字走了?前边四位——允文允武,允公允能,齐全了,还能允啥呢?允不起来了,只能另外想辙,那年秋梨大丰收,满帝京都是这个东西,廖他爹见了有感而发,干脆就叫秋离了。要是那年丰收的是苹果呢?红枣呢?冬瓜呢?倭瓜呢?这东西还真不能细想。

    甭管怎么说,老五就叫了秋离这么个挺“伤感”的名字,表面上看,这名字和梨子没啥联系,只会让人想到些凄风苦雨,什么“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什么“老荷叶,色苍黄,老杆风摇荡”之类的,苦哀哀,活着没几天奔头的那种苦,不吉利,廖秋离他娘为这名字还曾和他爹闹过,狠闹,硬说这名字跟马上就要“吹灯拔蜡”了似的,不好,赶紧换!他爹问他娘,那依你看换成什么好?他娘是认真读过几天书的人,然而并没有啥新鲜想头,生个儿子,当然想他平安长大,一生没病没灾就好,于是想了想说,要不叫“来福”?他爹一脸的“欲说还休”,默默看着襁褓内的儿子,想,不是爹成心的,是你娘她……

    好在他娘主意多,一会儿一个,出了满月,老五又不叫廖来福了,改叫廖五福,老五么,刚好对上五福临门,就这么定了,五福,廖五福!他娘三十八才生的他,前头四个哥五个姐这时候都大了,一天到晚听自家娘亲一口一个五福的叫着,都不落忍的,对这位拉秧垫底的“毛毛”只有同情的份,不敢多嘴,生怕自家娘亲兴致一来,把他们的名字也一同改了……。五福叫到了五岁上,突然又改回了秋离。怎么又改回去了呢?是这么的,廖五福五岁上生了场大病,几乎没病死,瞧了多少家医馆都不顶用,哪家医馆都让赶早准备装裹,省得人咽了气没得发送。他娘不死心,哭过一场,心一横把他带到了云清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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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秋离十五那年,他们家接了个大活计——给肃王的别院修戏台子。肃王啥人呢?当今圣上的亲兄弟,御前得用的头一号人物,跺一跺脚帝京的地皮都得颤几颤!这么一位位高权重的人物,本身就不好弄,更棘手的是肃王萧恪的脾气出了名的暴,极其不好伺候,这回指名要廖家承接活计,往好听里说是看上了廖家的活计,往不好听里说,这是不知又开罪了哪路神仙了,人家找上门来要抻量廖家呢!廖世襄不敢怠慢,连夜就把八个台口的掌柜的都召了来,连同老三老四老五,十几人一同商量应当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得接下呀。

    那就接吧。接下来以后按着老规矩,看好了日子,提前几天先上主家挨院道“叨扰”,意思是这段时日又是土又是灰,又是人来又是车往的,动静还大,先道声“叨扰”,住在家院里的人们还请多包涵。然而肃王府的别院里边只住着一院人,其他几十个院落都是空的!这么空阔的一片地界,到了晚上瘆得慌,开工头一天就听在戏台坯子边上打地铺的小工说闹鬼,问他闹啥鬼,他说闹女鬼,还是个爱唱戏的女鬼,一到戌时末尾就开始唱《苏三起解》,那调门弯弯绕绕,凄凄怨怨,多半是个厉鬼!

    廖世襄听了不言语,只是让八个台口的掌柜的多加注意,把牢了手底下人的嘴,别让到处乱说。

    其实,闹鬼是绝没有的事。这里头究竟如何,廖秋离他爹和他三哥四哥都清楚得很,只不过不好说,帝王家的那点事儿,要多龌龊有多龌龊,但平头百姓得老实着点儿、得为尊者讳,不能乱点评。

    多少年前坊间就有传闻了,说肃王府别院里养了一个娇滴滴、狐媚兮兮的小娘,也不算是侧室,顶多算个玩意儿。因这小娘出身不好,是个唱戏的,下九流。可身份这事儿,还真管不住心,身份天渊之别,然而那颗心可管不了那么多,见到了,看对了眼,时时惦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吃不下睡不着,眼前净晃悠那戏子的瓜子小脸。那可如何是好?肃王是将军王,掌兵权的人,绝不拖泥带水,当天就上门把人强买了去,关进了别院里,从此就成了他的人了。估计挺有宠,转过一年,这小娘给肃王生了个白胖儿子,也算是母凭子贵,即便没有实在的名分,私底下别院里的仆从们还是叫那小娘“娘子”。王爷那头呢,也常来,看看儿子,看看可心的人儿,让她给他唱两段消乏解闷。这回搭这戏台子也是为了这小娘,为了让她时不时的能唱两句,别整日在院子里闷坐。说心疼她吧?可能也是,但若是真心疼,为啥不放她和亲眷往来呢,非得这么金丝雀儿似的囚着,昔日亲朋好友一概断干净,不许走动,不许联络,只让她和他一人好。说不心疼她吧,肃王的王妃可不是吃素的,王爷身边的人让她整治死了多少,这都没数,这位能保下来,肃王估计是出过狠招的。

    坊间传闻千般百种千奇百怪,哪种是真哪种是假谁也闹不清楚,所以,哪种说法也别当真,千万别当真,闹鬼这事儿,自然也别当真。但不论如何,得给个说法呀,不然小工们心里老悬着,不肯好好干活呀。然后就由廖家老三出头,给了个半遮半掩的说辞,算是辟谣吧,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好好干,主家亏待不了咱们!

    还有另一路传闻,那就更不堪了,说这小娘原是颐王的相好,是肃王不地道,硬抢了自家兄弟的人。颐王又是啥人呢?也是当今圣上的兄弟,不过同父异母罢了。本来么,颐王与肃王哥俩走得近,关系铁,人又年少风流,某个机缘巧合之下,见着了这小娘,当时就被勾走了魂,两边互有情意,商量着非卿莫娶非君不嫁,要离了宫廷做普通夫妻的。颐王要去别“父母”,要去道“不孝”,当然不能带着小娘一道去(去了十有*要被打死),就把她托给了肃王,谁知肃王也看上了这戏子,不哼不哈的,把人领回去,当天晚上就把事儿给办了。失了身的小戏子寻死觅活,被肃王寒着嗓子威吓了一句:敢死?敢死我就砸了你们家买卖,杀了你爹娘,流了你兄弟!到底是弱女子,没见过大场面,经不住吓,又不敢死了。待颐王上门来接人,小戏子悲愤羞怨,不敢见人,只托人带去一封书,说她“琵琶别抱”了,望他另觅良配。想也知道颐王是不会信的,闹了许久,闹出个“心上人被自家兄弟别院圈养”的结果,想不开,寻一处古刹剃度去了,从此散尽三千烦恼,抛撇尘缘,一心向了佛祖,青灯古卷,了此残生。

    肃王慢条斯理的品完一盅茶,这才说话:唱的不赖。然后又对管事的说,去,把他叫来我瞧瞧。

    廖世襄那汗出的呀!整面后背都满了!正思量着该怎么躲过这一劫,堂屋里走出个小孩儿来。瞧那样貌神气,瞧那衣着打扮,这孩子十有*是肃王与那小娘生的私孩子!

    一转眼,戏台子初具雏形,其他都差不多了,该轮到藻井了,这可是重头戏,整个戏台子的收音聚响可都靠这东西呢!按着天子九间,王爷七间的规矩,把藻井先做好,待好日好时再整个楔上去。楔好了藻井,该廖秋离上了——往藻井上描画样,当然都得描些吉利画,但这里边有规制,不能出圈,但也不能死板,说白了就是在圈圈里描花样,又要新奇又要不逾矩,不好搞啊!

    廖秋离此时成了熟手画匠,说得不谦虚一点儿,那是能工巧匠了,描一笔花鸟,啧啧!跟活的似的,看得人都不舍得转眼珠子!然而这小子有个坏毛病,他干活儿的时候爱哼两句,不哼歌、不哼曲,他专门哼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

    儿子挺无辜的眨了眨眼道:“我这不是试试音儿么?又不是认真找晦气。”。爹急死,嘴巴上又狠了点:“试音可以试点儿别的!比如说五福临门!好年好景好运气!夫妻和美子孙昌盛!再要唱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老子一准把你踢回去,另外换人!!”。儿子画画正上瘾,只好答应先管住了嘴巴,暂且不哼这个了。可答应归答应,嘴巴子要不听脑子指挥,他也没办法!这不,他爹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这小子又唱上了。瞧这架势,那是要把全帝京三百六十行的叫卖调子全来一遍哪!

    素常他唱也就唱了,他爹不管他,然而今儿这地界是谁家的?敢乱哼唱?!有几个脑袋够这么哼唱的?嗯?

    廖世襄急出一脑门子的汗,在藻井底下压低了嗓音冲儿子喊:“快打住!”,刚喊了这么一嗓子,他又不敢喊了,因这藻井收音聚响的效果太厉害,尽管他压低了再压低,那响动仍然挺吓人。然后他冲儿子打手势,让他下来一趟。儿子下来了,当爹的把他拽下戏台子,寻个僻静地方好一顿教训:“我说你唱啥不好!非唱这个!什么狗窝猫垫!什么月黑风高!还是什么屎壳郎、什么什么气死了张飞?!有点儿吉利的没有啊?”。叫卖调子哼到了第三天,出事儿了。

    啥事儿?肃王来啦,这位霸王式的人物清清楚楚听了俩耳朵叫卖调子,当时也没说啥,就是对了对眉尖,然后让管事的把廖世襄叫来,问他,是你儿子在唱?

    廖世襄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恭恭敬敬答道:是,是奴才的儿子在唱。

    还真别说,爹俊娘漂亮,那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没得说,真是顶尖的!瞅瞅那五官,瞅瞅那皮色,瞅瞅那身段!都形容不出来哪好,可就是好!

    哪都好,可就是不快活。眼角眉梢蓄着一抹郁色,才多大年岁啊,顶多九岁,这就千古愁万事忧了,怎么话说的呢?

    而且,这私孩子对肃王一点儿也不亲热。倒还反过来了,肃王老热着脸,私孩子老冷着脸,肃王还老爱拿热脸去捂私孩子的冷脸。

    啥是叫卖调子呢?就这个——磨剪子嘞!锵菜刀!或者这个——驴肉火烧,八个大子儿一个嘞!又或者是这个——萝卜赛梨,辣了换呐!还有这个——买咿!蒲帘子儿嘞!狗窝猫垫儿唻!最缺德的是这个——卖布唻!卖黑布唻!黑布黑过月黑风高哇!黑得赛过了屎壳郎啊!黑得气死了张飞!

    臭小子哼得满像回事儿,调门该颤悠颤悠,该扯直扯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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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房”是庆朝的旧俗,谁家搬新房入新舍,都要请亲朋四邻过来吃吃喝喝喝,玩玩闹闹,人越多越好,人越多阳气越重,房子越暖,魑魅魍魉不敢沾惹。

    他倒是轻描淡写,一句没谱的话又把那位的心吊在了半空中。怕呀,怕他某月某日当真碰上他那“命定的”,自己这份说不口念想连一线生机都没了。不是没想过用强的,但依着廖秋离那看似绵软、实则刚烈的性子,说不定他们两人从此落入他爹和他娘的套路当中,一辈子相互折磨,不到闭眼那天不得解脱。

    “这是要请客呀,好事儿,明儿我带着礼金去。”廖秋离笑眯眯的,心里高兴,高兴小栗子可算是熬出来了,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不用看人的脸色过活了。

    转天萧煜上门来接廖秋离,一人骑马一人坐车,走了有点儿远的一段路,进了羊葫芦胡同,转过两个弯,直走百来步,到了。进得门去,有天井,有凉棚,有石榴树,还养了一只鹩哥。院落倒是清整干净,但怎么不见人呢?

    廖秋离回过身来问萧煜:“哎,你请的人呢?亲朋四邻,好友幕僚呢?”

    “都没请,今天单请你一人。”

    “啊?单请我一人还叫‘暖房’哪?”

    廖秋离笑他瞎胡闹,再想想,这人其实贴心,想来也是为了照顾他脸面吧,下九流的画匠碰上了将军的好友幕僚,光行礼就够了,还能安安生生吃顿饭?

    “单请你一人不叫暖房,该叫洞房。”

    廖秋离愈发笑得喘不过气儿,好容易止住了,忍不住抬手摸摸他头,说:“萧将军年少英雄,一表人才,想新娘了也是应当的,可惜我没什么门当户对的亲眷,不敢荐予你,不然真可以为你保个大媒的!”

    “……”萧煜偏开头,躲掉他的手,更羞更恼,“别摸我的头!又不是小孩子了,摸头做什么!”

    军旅当中倒是有营妓来着,但他从来不碰,他觉着这种事情应当和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做,不然没意思。如今和放在心尖上的人同睡一床,战战兢兢摸两把当作投石问路,谁想那石头刚投下去,砸出了一星半点耳热心跳,就弹回来打了他自己的脸,还能怎么样,只能立马撤手装傻了。

    廖秋离还笑,越笑越大声,笑得歪出一边去,边笑边摆手,笑的同时还得说话,那话说出来带笑音:“……哈哈,你比我足足小了五岁呢,不论身份,你几时都该喊我一声‘哥’!还说不是小孩子,哈哈……不行,今儿不用吃晚饭了,笑都要笑饱了。”

    说自个儿不是小孩子的萧将军,生生被他气得跟个小屁孩儿似的闹脾气跑了!

    廖秋离好不容易刹住笑,追着他走,进内院里哄二十岁的小屁孩儿去。

    这边又是赔礼又是道歉,那边别别扭扭地提了许多条件,什么“给做饭吃”啦,什么“今晚留下暖房”啦,这边都答应了,那边才臭着一张脸摆过头来对着他。

    答应给做饭吃,这就开始动手了。先问那个要吃些什么,那个说,不要太麻烦的,贴一锅小饼子就可以了,我买了几斤小鱼,熬了配饼吃就挺好。

    还挺会吃!贴饼子,那锅一旦过热或是不够热,饼子要么糊了要么夹生,熬小鱼,一不小心那鱼就熬散了,吃到嘴里满是苦味。这是存心的吧?知道这东西不好弄,为了找补这么一下子,特地点些难做的叫他做。还说不是小孩子,那恼了就要找补的性子,哪点像个长成了的大人?

    罢了,反正自己比他大了四五岁,大的让着小的应当应分,就拿个盆搅玉米面去。

    两人在灶房内忙活,廖秋离和面,萧煜生火、拉风箱,控好火候,贴好饼子,熬了小鱼,端出堂屋,两人对坐吃晚饭。边吃边聊这几年的经历,萧煜惯常的报喜不报忧,说的都是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顺当,廖秋离静静听他说,并不插话。他知道他必定有所隐瞒,但他不愿意说的,自然也有不愿意说的因由,听着就好了。

    萧将军冷眉冷眼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像极了冷笑话,把廖秋离逗得直乐,“行了行了!别逗我笑了!你端着那么样一张脸说这么样的话,笑得死人哪!”

    “……”萧将军看着廖秋离笑得前仰后合,止也止不住,这就又羞恼了,埋头闷喝一声:“笑什么!说洞房有什么不对!”

    两边五年不见,说来话长,直说到夜深了才起身回去歇息。

    萧煜说就一间主房,咱们睡一起吧。廖秋离没多想,就是把他当个少人疼的可怜孩子,或者是当成自家弟弟,孩子或者弟弟,睡一起有什么问题当然没有。这就睡在了一起。萧煜睡外边,廖秋离睡里边。聊了大半夜了,廖秋离实在犯困,迷迷糊糊要睡着的当口,忽然觉着有一只手在自己脸上游移,从脸颊游到了鼻梁,又顺着鼻梁游到了双唇,动作很轻,然而很狎昵,还有点迫不及待的渴切。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又困得要死,就没搭理它,谁知又过了一会儿,那只手爬到了脖颈上,渐渐摸到了胸前,停在没看头也没摸头的两点上,摸得他直发痒。

    怎么回事儿?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瞎摸弄什么呢!

    “小栗子你在摸什么呢,大半夜的不睡觉……”

    他就是迷迷糊糊一说,那位一听,胆汁都吓出来了!赶紧把手缩回去,背转身半天不敢动弹。二十岁还没开过荤的雏儿,偷起鸡摸起狗来总是比较艰难,略微小吓一跳,那颗心都怦怦的,胆子毕竟还没练出来。胆子虽然没练出来,心却没那么容易就死了。接下来一个多时辰闭着眼睛装睡,一定等到身后那人睡得沉了,这才转回来,偷偷摸摸的把手探过去又摸了几把。廖秋离困得睁不开眼,随他去作怪。

    行,自己一夜不睡换手上“开小荤”,好歹也是肉么。

    但老这么下去可不行,他都二十了,廖秋离也二十四了,他可没自作多情到以为他至今未娶是在等他。他也曾问过他为何至今未婚娶,挺忐忑的等他回话,他说,嗐,忙着画画就够了,哪顾得上来找呢,再说了,我前边还有三哥四哥,他们的事儿比我的急多了,爹娘即便要逼,那也先逼他们俩,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我这儿。我爹也是二十八了才娶的我娘,不着急,一着急一胡乱,万一错过了命定的主儿,那多不好。

    谁是你命定的主儿?

    萧煜忍不住要问他。

    缘分的事儿,谁说的好呢。

    想要水滴石穿,时间已经不多了。想要弄“霸王”,没那个胆子。

    二十岁的萧将军衣带宽了,也憔悴了。他这儿正惆怅着伤春悲秋呢,打岔来了。

    打岔的名叫陆弘景,也是个将军,不过萧煜是主将,他是副将,两人年岁相当,一同入军伍,一同戍边,一同打北戎,一同出生入死,一同往上升,到了最后一同守虎牢关,一位主一为副,破锅配烂盖,王八配绿豆,就跟门神两边站似的,有你的地方铁定得有我。两人这交情,那叫不打不成交。初入军伍的时候,两人分在同一队里,一个觉着另一个天生一张狐媚的脸相,肯定不耐摔打,肯定是托了谁家的后门进来的,进来了以后肯定得拖他们这一队人的后腿,所以对他一直没有好脸。另一个觉着那个满头黄毛,一对金银妖眼,一看就是西域那边过来的蛮子种,而且这货说话向来嘴毒,什么好话经了他那张嘴就跟下了一趟十八层地狱似的,谁也别想落着好!

    相互看不顺眼了吧,迟早要打一架,入军伍的第三天两人就打起来了,是真打,黄毛提着两只拳头照着那张狐媚的脸上狠揍,别揍边骂:“揍你个小舅子的!别以为你生的好老子就不舍得打你!告诉你,照打不误!!”。被揍的那个啐掉一口血沫子,不动声色任他骂随他揍,等他稍稍松了劲,他再从地上弹上来,一头撞向揍他揍得正过瘾的黄毛的脑壳上,撞得黄毛眼冒金星,从前脑门一直疼到后脑勺,捂着脑门骂:“你个小舅子的!这么撞我你不疼啊?!舍得孩子套狼啊你!”,他骂他的,人家抱着他的腰把他举起来往地上一摔,拣直走了,多一句都不屑说的。

    好,愿打服输,打架没赢你,不等于其他地方找补不回来!且看我秋后算总账!

    陆弘景爱赌,赌大小、推牌九、搓麻将,样样熟,没条件时拔根野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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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秋离也不是女的呀,男的比女的更不好摆弄,要是霸王了,可能不会跟女的似的寻死觅活,但他有脚哇,他会走哇,女人走不到哪去,男的可不一样,尤其他们家还开着营造厂,天南海北的走,一个人进了人海里到哪捞去?敢轻举妄动,一会儿就给你来个“天南海北”,你就找去吧,找到死都未必找得着!

    “不行。”

    “不行?!舅子的不行!你今年都二十了,你那小梨子怎么也该十五了吧,当婚嫁了呀,你再不动手可就晚啦!”

    “……”。不是十五,是快二十五了。所以才犯愁啊,这么样的年岁,随时要婚娶了的,哪里还有时间慢慢腾腾的两情相悦

    “我说你到底在怵什么?你顶着将军的衔儿,住着御赐的宅院,长得还挺能骗人,怎么就不敢做不敢当呢?!别说多,拿出一分你在沙场上的气魄来还愁事情没结果?”

    “……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少掺和,回你的窝里呆着去!”

    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呀!

    死小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陆弘景跳起来要掐他,被他一手臂拦了下来,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拍门了。

    “小栗子你在吗?”

    萧煜没想到廖秋离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更没想到他会叫他那小名字,有种被人窥了私的羞臊,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陆弘景本来没注意,但见对面那个那张脸忽然之间红透了,再想想刚才听到的话,顿时爆开一个大笑,“哈哈哈……小栗子?!小栗子是你?!怎么不叫个小橘子、小茄子、小地瓜?哈哈哈……不行,笑死舅子了!!”

    这货老早就受惯了萧将军的冷眉冷眼冷背脊,随便他怎么打赏,他就是要笑。萧将军飞起一脚踹他小腿骨,这货当真练出来了,闪避飞快,没踹着。他借着这工夫,泥鳅似的溜到了院门口开门去了!

    门一开,陆将军愣住了——不对呀,这人是个男的……

    怎么回事儿有故事啊!老萧几天前搬的新家,没几个人知道,知道的不是至交就该是他那小梨子,但……这事儿不大对头……,他想的是“小梨子”青天白日的避开自家亲眷上门私会“竹马”,有戏。如今看这情形……难不成,他们家那俊将军要搞断袖?!

    这货杵在门口,挡住了道路,廖秋离进不去,又不好就这么回去——他还带了刚做好的卤牛肉过来,这么拿回去不是浪费了么。

    萧煜追在后边过来,一脚撂倒了旁边阻路塞桥的一坨人,冲廖秋离笑笑说:今儿有空过来?快进来吧,给你煮一壶茶,就是你上回说好喝的那种……

    阻路塞桥的一坨陆将军就这么被萧将军晾在了背后,眼睁睁看着他摇头摆尾的把心上人拐进去了。

    这怎么行?!当然不能让缺了德的这么顺当!

    陆将军也跟过去,笑嘻嘻地自报家门:陆弘景,和萧煜一道在虎牢关守城门。

    他这是谦辞,守城门可用不着俩将军亲自出马,这算玩笑,自个儿拿自个儿开涮。廖秋离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这也是位将军,平头百姓见了官,那就得行礼啊,就站起来要行礼,萧煜把他按住,说,少听那货瞎说八道,那货就是个赌鬼、酒鬼还有讨债鬼!

    “喂!我可没说你坏话啊,你这算怎么回事儿?嘴上留点儿口德,不然当心我兜穿你的底子!”他冲着萧煜说完这么一段,又摆过头来笑嘻嘻的对着廖秋离说另一段,“我介绍了我自个儿,你也说说你呗。”

    “草民廖秋离,家住煤渣胡同,现在廖家台口做画匠。”

    “噢,叫廖秋离?”这么听来,和“小梨子”有瓜葛!

    他又转过来冲萧煜使眼色——小梨子就是这位,对吧?你可别瞒我,我都知道了!

    萧将军挺漂亮一对招子,盖下眼帘,那双眼皮儿得有韭菜叶片那么宽绰,得天独厚的本钱,非得这么翻白眼,非得把白眼翻到绝处,活糟蹋这对挺漂亮的招子!

    两人的眼仗打来又打去,廖秋离见了莫名其妙。陆弘景一搂萧煜的脖子,丢下一句:“你先慢慢坐着,我和这家伙有要事商谈,去去就回。”

    他把萧煜弄走了,撇下廖秋离在正堂呆坐。

    这样的大实话陆将军听在耳朵里就特别的受用,他想,个舅子总算不那么高寒了!总算也有了“人”的惦记了!这种时机,千载难逢的,不找补一下子对不起自己个儿呀!

    那头呢,两位将军从正堂一直撤到了灶房,看看前后左右,没人跟过来。陆将军说话了,“你给我句实话,别老冲我翻白眼——那位,正堂里坐着那位是不是你那小梨子?”

    “……”萧将军在灶口的矮凳子上闷坐半晌,权衡再三,说了实话,“是。是又如何?你想说什么?”

    “我没想说什么,这是你私事儿,轮不上旁人指手画脚,别说是我,就是你爹娘估计也说不着你,但有一条我还是得要你给我句实话——你是玩玩而已呢,还是认真的?”

    这句话可戳着萧将军的心窝子了,“玩玩而已我用等到现在?!早‘霸王’了几十上百回了!”雏儿就有雏儿的老实,吃不着时的那股哀怨比到处乱吃的“薄幸”们可深重多了,连“霸王了几十上百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其急迫、其焦渴,天地日月可鉴哪!

    “哟!瞧这憋屈劲,熬久了,还真是如饥思食、如渴思浆呢,没关系,有哥在,哥给你出几条主意,一准让你得偿所愿!”这货又开始大包大揽了,自己一样式的一把年纪没认真谈过一场,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他就敢瞎出主意,而且还敢使劲出猛主意,“这么的吧,哥找人给你带点儿蒙汗药或是□□,寻个时机放进那位的茶水里,喝了以后准保你们*、拆都拆不开!”

    “啐!大吉利是大吉利是!!老子惟愿一生远离‘情’字,月老最好瞎了眼闪了腰,到我老死那天都别给我系绳子!!”陆将军身边痴男怨女不老少,整天看他们一个个连伤风带感冒的,甭提多闹心了,就拜求老天爷、老天奶奶大发慈悲放他一辈子耍光棍,千万别给他配成什么双对,多少年来他只要一有机会烧香拜佛,许的愿除了身体健康家宅安宁,就是让他一直单着!

    烧香拜佛到底靠不靠谱,反正是不知道,总之这会儿这货还是光矬矬一根杆,别说桃花,连狗尾巴花也不见一根,周遭太平得很。

    萧将军不说话了,光赏白眼,几个白眼总结起来就这么个意思:“得了吧,照你的办法,立时三刻就要被你坑害死,死了还找不到坑埋,活该臭在地里!”

    “好好好,这法子不行,从牵小手开始咋样?明儿是药王生辰,有庙会,和你那小梨子去逛逛,到药王庙上柱香,许个愿求个签,借着机会表白心迹,多好。”陆将军一条馊主意不成,又出来另一条馊主意,反正他又不负责做事儿,耍耍嘴皮子就完了,事儿要是砸了锅,对不住,谁让你听我的来着?!

    “……这个,听上去好像还行。”萧将军认真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似乎可行。

    “行你就去!我可提醒你了啊,虎牢关是庆朝北面门户,咱俩不能出来太久,最多再留个七八天,七八天后我先回,再给你匀出七八天,这十来天你要再完不了事儿,那可没法子了。”陆将军说的是实话,虎牢关是北方门户,不容闪失,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那都是不得了的大事。十来天的长短,你萧煜若是连个小手也没牵上,那就别枉费心机了,赶紧回来该干嘛干嘛。

    “知道了,承你的情,日后你若也有那么一天,一定给你行方便!”萧将军谢人家也就谢人家了吧,还带恶心人的!

    萧将军不知道这货是什么盘算,但看他一脸的坏笑,就知道这货绝没憋着什么好主意。

    凭良心说话,这货其实没什么坏心思,就是嘴巴损点儿,人看起来没正经了点儿,带兵打仗、练兵执事那份能耐才干绝对算得上一号人物。

    “说真的,我倒希望你能找个登对的凑在一起,不为什么,就为了将来老了别后悔。”

    “……”他这么认真的为他考虑今后,反倒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驳他了,输了他一句话呢。再一想,输也就输了吧,两人这么交心的时候还真不多。

    两位将军交了一会儿心,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怕正主儿在里边等得着急,就一同出去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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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雨归舟

    一、四大脏

    民间形容“四大脏”,有说“癞痢头,臁疮腿,娘们**,画匠嘴”的,有说“虱子头,裹脚带,杀猪水,画匠嘴”的,前边仨老也变化,只有第四个,“画匠嘴”是铁板钉钉的脏,公认的脏,不论怎么洗也洗不净的脏。

    有人要问了,画匠嘴为啥这么脏呢?不可能吧?见天到晚的穿得人模狗样,坐那儿弄弄纸笔、弄弄砚台、弄弄颜料,脏得到哪儿去?说不定还有美人在旁“红袖添香”的帮衬着,没说艳福就够了,还脏?!

    咳,您说的那是画师,不是画匠,画匠是干嘛的呢?画匠是弄土木的,就是这么一个土木局子,里边有木工、泥工、瓦工等等等等,画匠负责往已经造好的房顶子、房檐子上画画。这是画匠。画匠嘴为啥脏,你画画那笔,总不可能啥时候都不皴吧?皴了,干巴了,描不出图样了,咋办?你总不可能擎着一大罐水爬上去描吧,举着多重啊!这个时候,画匠的嘴巴子就派上用场了——笔头干,搁嘴里舔舔,润润笔接着画,半天下来,那嘴就五抹六道的了。所以说它脏。

    廖家是土木世家,也是画匠世家,打从一起头他们家就是画匠出身的,经过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到了廖秋离□□父这辈上,突然就旺发了。廖秋离的□□父是个多面手、能人、猛人,点**堪舆的功夫出神入化,相面的功夫也很硬扎,跟对了人,投对了路,跟到了当时还不是那么成气候的一伙义军,投到了义军头头萧义隆的手下,又出钱又出力,过了多少年,天下成了萧家的了,廖家也因为有骧随之功,得了块御赐营造厂的牌子,皇家的活计都让廖家揽下了,小点儿的活计都不屑揽,能不旺发么!

    生意场上春风得意,家里的人丁也跟着兴旺。廖秋离兄弟五个,姐妹五个,十个崽子都是同一个窝里抱出来的,同父同母,廖秋离的爹廖世襄没纳妾,掌着这么大家私居然不纳妾,也是个异种了。

    更异种的是这家的几兄弟。

    大哥廖允文,叫着允文,其实却是吃镖师这碗饭的,平日里少言寡语,谁说得他烦了,闷声一吼:别闹!然后所有人都不敢闹了,这就是大哥范儿,气派,一嗓子定乾坤!就冲这派头,江湖人说他“寡言稳重”。

    二哥廖允武,叫着允武,却是一点拳脚不懂,反倒爱和胭脂水粉针头线脑搅和在一起,开着全帝京最大的几家脂粉铺和杂货铺,趁钱,手敞,按着老辈人的说法就是“漏风掌”,把手指头并拢,到太阳底下一照,嚯,满眼的窟窿,手指缝压根不严丝也不合缝,钱财老也往外漏哇!就跟那钱不是挣来,是顺水漂来的一样,随随便便就出手了,逢到灾荒年,要施舍义粥,老二一准跑在最前头,除了周转用的银子,其余全部放出去施舍义粥、搭棚子、买药,还有那路边倒毙的,也买一副薄棺材装裹了,抬去埋,好歹也是发送。因二哥仗义,江湖人赞他“义薄云天”。

    三哥廖允公,跟着他们的爹掌营造厂,廖家营造厂越做越大,原来四个台口,现在增做八个,他们的爹一时半会儿顾不过来,于是让老三跟着管。老三门儿精,笑面虎,比之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脑子就是一把算盘,账目啥的就不必说了,谁也别想跟他打马虎眼儿,谁也别想在他面前蒙事儿,谁打马虎眼儿谁倒霉,谁蒙事儿谁倒八辈子血霉!人说七窍玲珑心,他那心眼儿少说也有一百来个窍,和他比心眼孔子的人,趁早一边儿呆着凉快去!空口说说可能不那么好明白,咱说件事儿就明白了。比如说吧,有一回,夏景天,天热,老三出门,想到家附近的台口看看生意,走到街边,碰到瓜摊子吆喝买卖,西瓜怎么怎么甜,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便宜,他站下准备买一个,那卖瓜的头一回过来这儿卖呀,他不知道和他买瓜的这个人难弄啊,他就是看见老三细皮白肉的像个书生,想“混秤”,四斤六的瓜他给约(yao)成了五斤!这不倒霉催的嘛,混谁的秤不好,混这位的!老三当时也不言语,就把瓜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问那卖瓜的,够秤吗?卖瓜的要是个明白人,这时候就该松松口,送两句好话,另挑个大点儿的瓜给他就了结了,可他没有,还要嘴硬,说我这儿最公道,说五斤就是五斤,一钱不少!老三没见过这么托大的,就笑,笑着说那卖瓜的,我说你不够秤,你这瓜四斤六两二钱,差着我三两八钱呢。卖瓜的也是个找倒霉的,他以为这家伙蒙数呢,哦,你说四斤六两二钱就四斤六两二钱啊,哪那么准!就又说了,差一两这一车瓜不要一个子儿,白送你!好么,白送。然后这俩人就到廖家台口那儿去了,随便找一杆秤约,真可怕,就是四斤六两二钱,一点没多一点没少!卖瓜的不甘心,嚷嚷着说你们串通好了来骗我的瓜!换一把秤试试!然后他们把一条街的秤全拿来了,校准了星子,一把一把约,忒怕人,都是四斤六两二钱!卖瓜的那脸都灰了,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好比放出去的屁,收也收不回,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三把一车的瓜卸下来,整条街分了、吃了。正傻站着,疼得肝儿颤,老三过来了,递给他一小袋碎银子,说,本来挺好的瓜,做什么不好好卖呢,非得混人几两的秤,这几两吃得饱?发得了财?从今往后好好做营生,足斤足两,种多少我要多少。卖瓜的想不到还能有银子拿呀,嘴里答应着,哈着腰退走了,回到家一秤那袋碎银子,正是那一车瓜的瓜钱,一点不多一点不少!老三这份精明厉害,江湖人服了,说他“精刮老道”。

    四哥廖允能,承嗣了廖家的正统,就是土木活计,从点**堪舆到泥工、瓦工、木工,反正营造厂里边的活计他都要知道。这么多活计他都学下来了,而且能钻研,爱琢磨,独独对画匠这门活计不爱动手。看了就讨厌,懒怠拿笔拿颜料,你说他嫌这活计脏么,泥工见天到晚的和泥,全身都染泥,不比画匠干净到哪去,说到底就是不爱,没兴致,不想干。其他的土木活计他做得挺好,说挺好是说少了,该说顶天的好,做一条龙,点上睛说不定就能飞走了!就有这么神奇。老四这份活计,江湖人也敬服,说他“巧夺天工”。

    老五就是廖秋离。怎么的到了老五这名字就不合辙押韵,不跟着“允”字走了?前边四位——允文允武,允公允能,齐全了,还能允啥呢?允不起来了,只能另外想辙,那年秋梨大丰收,满帝京都是这个东西,廖他爹见了有感而发,干脆就叫秋离了。要是那年丰收的是苹果呢?红枣呢?冬瓜呢?倭瓜呢?这东西还真不能细想。

    甭管怎么说,老五就叫了秋离这么个挺“伤感”的名字,表面上看,这名字和梨子没啥联系,只会让人想到些凄风苦雨,什么“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什么“老荷叶,色苍黄,老杆风摇荡”之类的,苦哀哀,活着没几天奔头的那种苦,不吉利,廖秋离他娘为这名字还曾和他爹闹过,狠闹,硬说这名字跟马上就要“吹灯拔蜡”了似的,不好,赶紧换!他爹问他娘,那依你看换成什么好?他娘是认真读过几天书的人,然而并没有啥新鲜想头,生个儿子,当然想他平安长大,一生没病没灾就好,于是想了想说,要不叫“来福”?他爹一脸的“欲说还休”,默默看着襁褓内的儿子,想,不是爹成心的,是你娘她……

    好在他娘主意多,一会儿一个,出了满月,老五又不叫廖来福了,改叫廖五福,老五么,刚好对上五福临门,就这么定了,五福,廖五福!他娘三十八才生的他,前头四个哥五个姐这时候都大了,一天到晚听自家娘亲一口一个五福的叫着,都不落忍的,对这位拉秧垫底的“毛毛”只有同情的份,不敢多嘴,生怕自家娘亲兴致一来,把他们的名字也一同改了……。五福叫到了五岁上,突然又改回了秋离。怎么又改回去了呢?是这么的,廖五福五岁上生了场大病,几乎没病死,瞧了多少家医馆都不顶用,哪家医馆都让赶早准备装裹,省得人咽了气没得发送。他娘不死心,哭过一场,心一横把他带到了云清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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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秋离十五那年,他们家接了个大活计——给肃王的别院修戏台子。肃王啥人呢?当今圣上的亲兄弟,御前得用的头一号人物,跺一跺脚帝京的地皮都得颤几颤!这么一位位高权重的人物,本身就不好弄,更棘手的是肃王萧恪的脾气出了名的暴,极其不好伺候,这回指名要廖家承接活计,往好听里说是看上了廖家的活计,往不好听里说,这是不知又开罪了哪路神仙了,人家找上门来要抻量廖家呢!廖世襄不敢怠慢,连夜就把八个台口的掌柜的都召了来,连同老三老四老五,十几人一同商量应当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得接下呀。

    那就接吧。接下来以后按着老规矩,看好了日子,提前几天先上主家挨院道“叨扰”,意思是这段时日又是土又是灰,又是人来又是车往的,动静还大,先道声“叨扰”,住在家院里的人们还请多包涵。然而肃王府的别院里边只住着一院人,其他几十个院落都是空的!这么空阔的一片地界,到了晚上瘆得慌,开工头一天就听在戏台坯子边上打地铺的小工说闹鬼,问他闹啥鬼,他说闹女鬼,还是个爱唱戏的女鬼,一到戌时末尾就开始唱《苏三起解》,那调门弯弯绕绕,凄凄怨怨,多半是个厉鬼!

    廖世襄听了不言语,只是让八个台口的掌柜的多加注意,把牢了手底下人的嘴,别让到处乱说。

    其实,闹鬼是绝没有的事。这里头究竟如何,廖秋离他爹和他三哥四哥都清楚得很,只不过不好说,帝王家的那点事儿,要多龌龊有多龌龊,但平头百姓得老实着点儿、得为尊者讳,不能乱点评。

    多少年前坊间就有传闻了,说肃王府别院里养了一个娇滴滴、狐媚兮兮的小娘,也不算是侧室,顶多算个玩意儿。因这小娘出身不好,是个唱戏的,下九流。可身份这事儿,还真管不住心,身份天渊之别,然而那颗心可管不了那么多,见到了,看对了眼,时时惦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吃不下睡不着,眼前净晃悠那戏子的瓜子小脸。那可如何是好?肃王是将军王,掌兵权的人,绝不拖泥带水,当天就上门把人强买了去,关进了别院里,从此就成了他的人了。估计挺有宠,转过一年,这小娘给肃王生了个白胖儿子,也算是母凭子贵,即便没有实在的名分,私底下别院里的仆从们还是叫那小娘“娘子”。王爷那头呢,也常来,看看儿子,看看可心的人儿,让她给他唱两段消乏解闷。这回搭这戏台子也是为了这小娘,为了让她时不时的能唱两句,别整日在院子里闷坐。说心疼她吧?可能也是,但若是真心疼,为啥不放她和亲眷往来呢,非得这么金丝雀儿似的囚着,昔日亲朋好友一概断干净,不许走动,不许联络,只让她和他一人好。说不心疼她吧,肃王的王妃可不是吃素的,王爷身边的人让她整治死了多少,这都没数,这位能保下来,肃王估计是出过狠招的。

    坊间传闻千般百种千奇百怪,哪种是真哪种是假谁也闹不清楚,所以,哪种说法也别当真,千万别当真,闹鬼这事儿,自然也别当真。但不论如何,得给个说法呀,不然小工们心里老悬着,不肯好好干活呀。然后就由廖家老三出头,给了个半遮半掩的说辞,算是辟谣吧,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好好干,主家亏待不了咱们!

    还有另一路传闻,那就更不堪了,说这小娘原是颐王的相好,是肃王不地道,硬抢了自家兄弟的人。颐王又是啥人呢?也是当今圣上的兄弟,不过同父异母罢了。本来么,颐王与肃王哥俩走得近,关系铁,人又年少风流,某个机缘巧合之下,见着了这小娘,当时就被勾走了魂,两边互有情意,商量着非卿莫娶非君不嫁,要离了宫廷做普通夫妻的。颐王要去别“父母”,要去道“不孝”,当然不能带着小娘一道去(去了十有□□要被打死),就把她托给了肃王,谁知肃王也看上了这戏子,不哼不哈的,把人领回去,当天晚上就把事儿给办了。失了身的小戏子寻死觅活,被肃王寒着嗓子威吓了一句:敢死?敢死我就砸了你们家买卖,杀了你爹娘,流了你兄弟!到底是弱女子,没见过大场面,经不住吓,又不敢死了。待颐王上门来接人,小戏子悲愤羞怨,不敢见人,只托人带去一封书,说她“琵琶别抱”了,望他另觅良配。想也知道颐王是不会信的,闹了许久,闹出个“心上人被自家兄弟别院圈养”的结果,想不开,寻一处古刹剃度去了,从此散尽三千烦恼,抛撇尘缘,一心向了佛祖,青灯古卷,了此残生。

    肃王慢条斯理的品完一盅茶,这才说话:唱的不赖。然后又对管事的说,去,把他叫来我瞧瞧。

    廖世襄那汗出的呀!整面后背都满了!正思量着该怎么躲过这一劫,堂屋里走出个小孩儿来。瞧那样貌神气,瞧那衣着打扮,这孩子十有□□是肃王与那小娘生的私孩子!

    一转眼,戏台子初具雏形,其他都差不多了,该轮到藻井了,这可是重头戏,整个戏台子的收音聚响可都靠这东西呢!按着天子九间,王爷七间的规矩,把藻井先做好,待好日好时再整个楔上去。楔好了藻井,该廖秋离上了——往藻井上描画样,当然都得描些吉利画,但这里边有规制,不能出圈,但也不能死板,说白了就是在圈圈里描花样,又要新奇又要不逾矩,不好搞啊!

    廖秋离此时成了熟手画匠,说得不谦虚一点儿,那是能工巧匠了,描一笔花鸟,啧啧!跟活的似的,看得人都不舍得转眼珠子!然而这小子有个坏毛病,他干活儿的时候爱哼两句,不哼歌、不哼曲,他专门哼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

    儿子挺无辜的眨了眨眼道:“我这不是试试音儿么?又不是认真找晦气。”。爹急死,嘴巴上又狠了点:“试音可以试点儿别的!比如说五福临门!好年好景好运气!夫妻和美子孙昌盛!再要唱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老子一准把你踢回去,另外换人!!”。儿子画画正上瘾,只好答应先管住了嘴巴,暂且不哼这个了。可答应归答应,嘴巴子要不听脑子指挥,他也没办法!这不,他爹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这小子又唱上了。瞧这架势,那是要把全帝京三百六十行的叫卖调子全来一遍哪!

    素常他唱也就唱了,他爹不管他,然而今儿这地界是谁家的?敢乱哼唱?!有几个脑袋够这么哼唱的?嗯?

    廖世襄急出一脑门子的汗,在藻井底下压低了嗓音冲儿子喊:“快打住!”,刚喊了这么一嗓子,他又不敢喊了,因这藻井收音聚响的效果太厉害,尽管他压低了再压低,那响动仍然挺吓人。然后他冲儿子打手势,让他下来一趟。儿子下来了,当爹的把他拽下戏台子,寻个僻静地方好一顿教训:“我说你唱啥不好!非唱这个!什么狗窝猫垫!什么月黑风高!还是什么屎壳郎、什么什么气死了张飞?!有点儿吉利的没有啊?”。叫卖调子哼到了第三天,出事儿了。

    啥事儿?肃王来啦,这位霸王式的人物清清楚楚听了俩耳朵叫卖调子,当时也没说啥,就是对了对眉尖,然后让管事的把廖世襄叫来,问他,是你儿子在唱?

    廖世襄当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恭恭敬敬答道:是,是奴才的儿子在唱。

    还真别说,爹俊娘漂亮,那生出来的孩子就是没得说,真是顶尖的!瞅瞅那五官,瞅瞅那皮色,瞅瞅那身段!都形容不出来哪好,可就是好!

    哪都好,可就是不快活。眼角眉梢蓄着一抹郁色,才多大年岁啊,顶多九岁,这就千古愁万事忧了,怎么话说的呢?

    而且,这私孩子对肃王一点儿也不亲热。倒还反过来了,肃王老热着脸,私孩子老冷着脸,肃王还老爱拿热脸去捂私孩子的冷脸。

    啥是叫卖调子呢?就这个——磨剪子嘞!锵菜刀!或者这个——驴肉火烧,八个大子儿一个嘞!又或者是这个——萝卜赛梨,辣了换呐!还有这个——买咿!蒲帘子儿嘞!狗窝猫垫儿唻!最缺德的是这个——卖布唻!卖黑布唻!黑布黑过月黑风高哇!黑得赛过了屎壳郎啊!黑得气死了张飞!

    臭小子哼得满像回事儿,调门该颤悠颤悠,该扯直扯直,

    </script>    廖秋离也不是女的呀,男的比女的更不好摆弄,要是霸王了,可能不会跟女的似的寻死觅活,但他有脚哇,他会走哇,女人走不到哪去,男的可不一样廖秋离也不是女的呀,男的比女的更不好摆弄,要是霸王了,可能不会跟女的似的寻死觅活,但他有脚哇,他会走哇,女人走不到哪去,男的可不一样,尤其他们家还开着营造厂,天南海北的走,一个人进了人海里到哪捞去?敢轻举妄动,一会儿就给你来个“天南海北”,你就找去吧,找到死都未必找得着!

    “不行。”

    “不行?!舅子的不行!你今年都二十了,你那小梨子怎么也该十五了吧,当婚嫁了呀,你再不动手可就晚啦!”

    “……”。不是十五,是快二十五了。所以才犯愁啊,这么样的年岁,随时要婚娶了的,哪里还有时间慢慢腾腾的两情相悦

    “我说你到底在怵什么?你顶着将军的衔儿,住着御赐的宅院,长得还挺能骗人,怎么就不敢做不敢当呢?!别说多,拿出一分你在沙场上的气魄来还愁事情没结果?”

    “……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少掺和,回你的窝里呆着去!”

    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呀!

    死小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陆弘景跳起来要掐他,被他一手臂拦了下来,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拍门了。

    “小栗子你在吗?”

    萧煜没想到廖秋离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更没想到他会叫他那小名字,有种被人窥了私的羞臊,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陆弘景本来没注意,但见对面那个那张脸忽然之间红透了,再想想刚才听到的话,顿时爆开一个大笑,“哈哈哈……小栗子?!小栗子是你?!怎么不叫个小橘子、小茄子、小地瓜?哈哈哈……不行,笑死舅子了!!”

    这货老早就受惯了萧将军的冷眉冷眼冷背脊,随便他怎么打赏,他就是要笑。萧将军飞起一脚踹他小腿骨,这货当真练出来了,闪避飞快,没踹着。他借着这工夫,泥鳅似的溜到了院门口开门去了!

    门一开,陆将军愣住了——不对呀,这人是个男的……

    怎么回事儿有故事啊!老萧几天前搬的新家,没几个人知道,知道的不是至交就该是他那小梨子,但……这事儿不大对头……,他想的是“小梨子”青天白日的避开自家亲眷上门私会“竹马”,有戏。如今看这情形……难不成,他们家那俊将军要搞断袖?!

    这货杵在门口,挡住了道路,廖秋离进不去,又不好就这么回去——他还带了刚做好的卤牛肉过来,这么拿回去不是浪费了么。

    萧煜追在后边过来,一脚撂倒了旁边阻路塞桥的一坨人,冲廖秋离笑笑说:今儿有空过来?快进来吧,给你煮一壶茶,就是你上回说好喝的那种……

    阻路塞桥的一坨陆将军就这么被萧将军晾在了背后,眼睁睁看着他摇头摆尾的把心上人拐进去了。

    这怎么行?!当然不能让缺了德的这么顺当!

    陆将军也跟过去,笑嘻嘻地自报家门:陆弘景,和萧煜一道在虎牢关守城门。

    他这是谦辞,守城门可用不着俩将军亲自出马,这算玩笑,自个儿拿自个儿开涮。廖秋离听他这么一说,就知道这也是位将军,平头百姓见了官,那就得行礼啊,就站起来要行礼,萧煜把他按住,说,少听那货瞎说八道,那货就是个赌鬼、酒鬼还有讨债鬼!

    “喂!我可没说你坏话啊,你这算怎么回事儿?嘴上留点儿口德,不然当心我兜穿你的底子!”他冲着萧煜说完这么一段,又摆过头来笑嘻嘻的对着廖秋离说另一段,“我介绍了我自个儿,你也说说你呗。”

    “草民廖秋离,家住煤渣胡同,现在廖家台口做画匠。”

    “噢,叫廖秋离?”这么听来,和“小梨子”有瓜葛!

    他又转过来冲萧煜使眼色——小梨子就是这位,对吧?你可别瞒我,我都知道了!

    萧将军挺漂亮一对招子,盖下眼帘,那双眼皮儿得有韭菜叶片那么宽绰,得天独厚的本钱,非得这么翻白眼,非得把白眼翻到绝处,活糟蹋这对挺漂亮的招子!

    两人的眼仗打来又打去,廖秋离见了莫名其妙。陆弘景一搂萧煜的脖子,丢下一句:“你先慢慢坐着,我和这家伙有要事商谈,去去就回。”

    他把萧煜弄走了,撇下廖秋离在正堂呆坐。

    这样的大实话陆将军听在耳朵里就特别的受用,他想,个舅子总算不那么高寒了!总算也有了“人”的惦记了!这种时机,千载难逢的,不找补一下子对不起自己个儿呀!

    那头呢,两位将军从正堂一直撤到了灶房,看看前后左右,没人跟过来。陆将军说话了,“你给我句实话,别老冲我翻白眼——那位,正堂里坐着那位是不是你那小梨子?”

    “……”萧将军在灶口的矮凳子上闷坐半晌,权衡再三,说了实话,“是。是又如何?你想说什么?”

    “我没想说什么,这是你私事儿,轮不上旁人指手画脚,别说是我,就是你爹娘估计也说不着你,但有一条我还是得要你给我句实话——你是玩玩而已呢,还是认真的?”

    这句话可戳着萧将军的心窝子了,“玩玩而已我用等到现在?!早‘霸王’了几十上百回了!”雏儿就有雏儿的老实,吃不着时的那股哀怨比到处乱吃的“薄幸”们可深重多了,连“霸王了几十上百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其急迫、其焦渴,天地日月可鉴哪!

    “哟!瞧这憋屈劲,熬久了,还真是如饥思食、如渴思浆呢,没关系,有哥在,哥给你出几条主意,一准让你得偿所愿!”这货又开始大包大揽了,自己一样式的一把年纪没认真谈过一场,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他就敢瞎出主意,而且还敢使劲出猛主意,“这么的吧,哥找人给你带点儿蒙汗药或是□□,寻个时机放进那位的茶水里,喝了以后准保你们*、拆都拆不开!”

    “啐!大吉利是大吉利是!!老子惟愿一生远离‘情’字,月老最好瞎了眼闪了腰,到我老死那天都别给我系绳子!!”陆将军身边痴男怨女不老少,整天看他们一个个连伤风带感冒的,甭提多闹心了,就拜求老天爷、老天奶奶大发慈悲放他一辈子耍光棍,千万别给他配成什么双对,多少年来他只要一有机会烧香拜佛,许的愿除了身体健康家宅安宁,就是让他一直单着!

    烧香拜佛到底靠不靠谱,反正是不知道,总之这会儿这货还是光矬矬一根杆,别说桃花,连狗尾巴花也不见一根,周遭太平得很。

    萧将军不说话了,光赏白眼,几个白眼总结起来就这么个意思:“得了吧,照你的办法,立时三刻就要被你坑害死,死了还找不到坑埋,活该臭在地里!”

    “好好好,这法子不行,从牵小手开始咋样?明儿是药王生辰,有庙会,和你那小梨子去逛逛,到药王庙上柱香,许个愿求个签,借着机会表白心迹,多好。”陆将军一条馊主意不成,又出来另一条馊主意,反正他又不负责做事儿,耍耍嘴皮子就完了,事儿要是砸了锅,对不住,谁让你听我的来着?!

    “……这个,听上去好像还行。”萧将军认真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似乎可行。

    “行你就去!我可提醒你了啊,虎牢关是庆朝北面门户,咱俩不能出来太久,最多再留个七八天,七八天后我先回,再给你匀出七八天,这十来天你要再完不了事儿,那可没法子了。”陆将军说的是实话,虎牢关是北方门户,不容闪失,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那都是不得了的大事。十来天的长短,你萧煜若是连个小手也没牵上,那就别枉费心机了,赶紧回来该干嘛干嘛。

    “知道了,承你的情,日后你若也有那么一天,一定给你行方便!”萧将军谢人家也就谢人家了吧,还带恶心人的!

    萧将军不知道这货是什么盘算,但看他一脸的坏笑,就知道这货绝没憋着什么好主意。

    凭良心说话,这货其实没什么坏心思,就是嘴巴损点儿,人看起来没正经了点儿,带兵打仗、练兵执事那份能耐才干绝对算得上一号人物。

    “说真的,我倒希望你能找个登对的凑在一起,不为什么,就为了将来老了别后悔。”

    “……”他这么认真的为他考虑今后,反倒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驳他了,输了他一句话呢。再一想,输也就输了吧,两人这么交心的时候还真不多。

    两位将军交了一会儿心,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怕正主儿在里边等得着急,就一同出去总

    </script>    风雨归舟

    一、四大脏

    民间形容“四大脏”,有说“癞痢头,臁疮腿,娘们**,画匠嘴”的,有说“虱子头,裹脚带,杀猪水,画匠嘴”的

    民间形容“四大脏”,有说“癞痢头,臁疮腿,娘们**,画匠嘴”的,有说“虱子头,裹脚带,杀猪水,画匠嘴”的,前边仨老也变化,只有第四个,“画匠嘴”是铁板钉钉的脏,公认的脏,不论怎么洗也洗不净的脏。

    有人要问了,画匠嘴为啥这么脏呢?不可能吧?见天到晚的穿得人模狗样,坐那儿弄弄纸笔、弄弄砚台、弄弄颜料,脏得到哪儿去?说不定还有美人在旁“红袖添香”的帮衬着,没说艳福就够了,还脏?!

    咳,您说的那是画师,不是画匠,画匠是干嘛的呢?画匠是弄土木的,就是这么一个土木局子,里边有木工、泥工、瓦工等等等等,画匠负责往已经造好的房顶子、房檐子上画画。这是画匠。画匠嘴为啥脏,你画画那笔,总不可能啥时候都不皴吧?皴了,干巴了,描不出图样了,咋办?你总不可能擎着一大罐水爬上去描吧,举着多重啊!这个时候,画匠的嘴巴子就派上用场了——笔头干,搁嘴里舔舔,润润笔接着画,半天下来,那嘴就五抹六道的了。所以说它脏。

    廖家是土木世家,也是画匠世家,打从一起头他们家就是画匠出身的,经过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到了廖秋离□□父这辈上,突然就旺发了。廖秋离的□□父是个多面手、能人、猛人,点**堪舆的功夫出神入化,相面的功夫也很硬扎,跟对了人,投对了路,跟到了当时还不是那么成气候的一伙义军,投到了义军头头萧义隆的手下,又出钱又出力,过了多少年,天下成了萧家的了,廖家也因为有骧随之功,得了块御赐营造厂的牌子,皇家的活计都让廖家揽下了,小点儿的活计都不屑揽,能不旺发么!

    生意场上春风得意,家里的人丁也跟着兴旺。廖秋离兄弟五个,姐妹五个,十个崽子都是同一个窝里抱出来的,同父同母,廖秋离的爹廖世襄没纳妾,掌着这么大家私居然不纳妾,也是个异种了。

    更异种的是这家的几兄弟。

    大哥廖允文,叫着允文,其实却是吃镖师这碗饭的,平日里少言寡语,谁说得他烦了,闷声一吼:别闹!然后所有人都不敢闹了,这就是大哥范儿,气派,一嗓子定乾坤!就冲这派头,江湖人说他“寡言稳重”。

    二哥廖允武,叫着允武,却是一点拳脚不懂,反倒爱和胭脂水粉针头线脑搅和在一起,开着全帝京最大的几家脂粉铺和杂货铺,趁钱,手敞,按着老辈人的说法就是“漏风掌”,把手指头并拢,到太阳底下一照,嚯,满眼的窟窿,手指缝压根不严丝也不合缝,钱财老也往外漏哇!就跟那钱不是挣来,是顺水漂来的一样,随随便便就出手了,逢到灾荒年,要施舍义粥,老二一准跑在最前头,除了周转用的银子,其余全部放出去施舍义粥、搭棚子、买药,还有那路边倒毙的,也买一副薄棺材装裹了,抬去埋,好歹也是发送。因二哥仗义,江湖人赞他“义薄云天”。

    三哥廖允公,跟着他们的爹掌营造厂,廖家营造厂越做越大,原来四个台口,现在增做八个,他们的爹一时半会儿顾不过来,于是让老三跟着管。老三门儿精,笑面虎,比之老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脑子就是一把算盘,账目啥的就不必说了,谁也别想跟他打马虎眼儿,谁也别想在他面前蒙事儿,谁打马虎眼儿谁倒霉,谁蒙事儿谁倒八辈子血霉!人说七窍玲珑心,他那心眼儿少说也有一百来个窍,和他比心眼孔子的人,趁早一边儿呆着凉快去!空口说说可能不那么好明白,咱说件事儿就明白了。比如说吧,有一回,夏景天,天热,老三出门,想到家附近的台口看看生意,走到街边,碰到瓜摊子吆喝买卖,西瓜怎么怎么甜,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便宜,他站下准备买一个,那卖瓜的头一回过来这儿卖呀,他不知道和他买瓜的这个人难弄啊,他就是看见老三细皮白肉的像个书生,想“混秤”,四斤六的瓜他给约(yao)成了五斤!这不倒霉催的嘛,混谁的秤不好,混这位的!老三当时也不言语,就把瓜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问那卖瓜的,够秤吗?卖瓜的要是个明白人,这时候就该松松口,送两句好话,另挑个大点儿的瓜给他就了结了,可他没有,还要嘴硬,说我这儿最公道,说五斤就是五斤,一钱不少!老三没见过这么托大的,就笑,笑着说那卖瓜的,我说你不够秤,你这瓜四斤六两二钱,差着我三两八钱呢。卖瓜的也是个找倒霉的,他以为这家伙蒙数呢,哦,你说四斤六两二钱就四斤六两二钱啊,哪那么准!就又说了,差一两这一车瓜不要一个子儿,白送你!好么,白送。然后这俩人就到廖家台口那儿去了,随便找一杆秤约,真可怕,就是四斤六两二钱,一点没多一点没少!卖瓜的不甘心,嚷嚷着说你们串通好了来骗我的瓜!换一把秤试试!然后他们把一条街的秤全拿来了,校准了星子,一把一把约,忒怕人,都是四斤六两二钱!卖瓜的那脸都灰了,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好比放出去的屁,收也收不回,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三把一车的瓜卸下来,整条街分了、吃了。正傻站着,疼得肝儿颤,老三过来了,递给他一小袋碎银子,说,本来挺好的瓜,做什么不好好卖呢,非得混人几两的秤,这几两吃得饱?发得了财?从今往后好好做营生,足斤足两,种多少我要多少。卖瓜的想不到还能有银子拿呀,嘴里答应着,哈着腰退走了,回到家一秤那袋碎银子,正是那一车瓜的瓜钱,一点不多一点不少!老三这份精明厉害,江湖人服了,说他“精刮老道”。

    四哥廖允能,承嗣了廖家的正统,就是土木活计,从点**堪舆到泥工、瓦工、木工,反正营造厂里边的活计他都要知道。这么多活计他都学下来了,而且能钻研,爱琢磨,独独对画匠这门活计不爱动手。看了就讨厌,懒怠拿笔拿颜料,你说他嫌这活计脏么,泥工见天到晚的和泥,全身都染泥,不比画匠干净到哪去,说到底就是不爱,没兴致,不想干。其他的土木活计他做得挺好,说挺好是说少了,该说顶天的好,做一条龙,点上睛说不定就能飞走了!就有这么神奇。老四这份活计,江湖人也敬服,说他“巧夺天工”。

    老五就是廖秋离。怎么的到了老五这名字就不合辙押韵,不跟着“允”字走了?前边四位——允文允武,允公允能,齐全了,还能允啥呢?允不起来了,只能另外想辙,那年秋梨大丰收,满帝京都是这个东西,廖他爹见了有感而发,干脆就叫秋离了。要是那年丰收的是苹果呢?红枣呢?冬瓜呢?倭瓜呢?这东西还真不能细想。

    甭管怎么说,老五就叫了秋离这么个挺“伤感”的名字,表面上看,这名字和梨子没啥联系,只会让人想到些凄风苦雨,什么“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什么“老荷叶,色苍黄,老杆风摇荡”之类的,苦哀哀,活着没几天奔头的那种苦,不吉利,廖秋离他娘为这名字还曾和他爹闹过,狠闹,硬说这名字跟马上就要“吹灯拔蜡”了似的,不好,赶紧换!他爹问他娘,那依你看换成什么好?他娘是认真读过几天书的人,然而并没有啥新鲜想头,生个儿子,当然想他平安长大,一生没病没灾就好,于是想了想说,要不叫“来福”?他爹一脸的“欲说还休”,默默看着襁褓内的儿子,想,不是爹成心的,是你娘她……

    好在他娘主意多,一会儿一个,出了满月,老五又不叫廖来福了,改叫廖五福,老五么,刚好对上五福临门,就这么定了,五福,廖五福!他娘三十八才生的他,前头四个哥五个姐这时候都大了,一天到晚听自家娘亲一口一个五福的叫着,都不落忍的,对这位拉秧垫底的“毛毛”只有同情的份,不敢多嘴,生怕自家娘亲兴致一来,把他们的名字也一同改了……。五福叫到了五岁上,突然又改回了秋离。怎么又改回去了呢?是这么的,廖五福五岁上生了场大病,几乎没病死,瞧了多少家医馆都不顶用,哪家医馆都让赶早准备装裹,省得人咽了气没得发送。他娘不死心,哭过一场,心一横把他带到了云清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