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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将明,一棵奇树正在开花。

    它很高大,很老,此时花期,树干上也没有一片叶子,却结满了无数碧玉般的花苞。

    天空微光里,无数奇特的飞虫和平时看不见的锦鸟在树冠上方飞舞。

    花苞绽放的速度很快,内里的花粉像无数点银屑悄然喷洒而出。

    整棵树沐浴在奇异的辉光里,就连它身上那些虫蛀和雷火留下的伤疤,都开始焕发着新的生机。

    然而就在下一刻,所有的光辉瞬间黯淡,那些如银屑飞洒的花粉变黄如泥,如碧玉般的花瓣瞬间枯萎变黑脱落,随风如黑雪漫天的洒落。

    以这棵奇树为中心,如潮水般的惊呼声和哀叹声,朝着城中各处蔓延。

    城北的一处破落小院里,林意也在远远的看着这棵亮起又瞬间黯淡的古树。

    当一片枯萎的黑色花瓣随风飞来,轻掠过他脸颊时,天空里的第一缕曙光正好落下,照亮了这座城。

    林意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从院子里的老井开始打水洗漱。

    这是天监六年春里的建康城。

    自梁武帝登基,年号天监,定都建康,也不过六年,这座城已经焕然一新,鼎盛繁华,称为前所未有的新城。

    城是新城,人却大多是旧人,只是随着皇权更替,短短数年,各自际遇就已截然不同。

    林意今日有一个同窗会。

    他是前朝齐云学院的学生。

    齐云学院是前朝最好的学院,能进这学院的,都是达官贵人或者巨富望族的子弟。

    他父亲林望北官至车骑将军,是手握重兵的权臣,但谁能料到一朝兵变,雍州刺史萧衍夺了皇位,国号梁,成了梁武帝。先前拥立梁武帝的官僚自然也一步登天,成为新贵,但若是反对派,便自然获罪。

    林望北并不属于反对派,所统是边军,算是中立派,但昔日和梁武帝并不交好,所以也被削了兵权,流放在边郡驯马而已,家产也被尽数充公。

    林意也从显赫的权贵子弟,变得和贫苦孤儿相差无几。

    当年同期的那些齐云学院学生里,有小半和他处境类似,有些甚至还要悲惨,被罚为奴的也有,满门抄斩的也有,不过也有许多一步登天,甚至直接成了皇亲国戚。

    同窗会无非就是拉帮结派,处境好的同窗借以显摆的场所,林意这种从云端跌到地下的,或许还有可能会被人刻意嘲讽,但听说有些好友也正巧赶了回来,有些他想见之人可能也会去,所以林意倒也不刻意逃避,想去看看。

    同窗会的时间在正午,地点在城中三眼桥清柳坊,他是早在心中计算好了,先步行到城南的几个旧书坊转一转,然后再往三眼桥去,时间就差不多正好。

    “林意。”

    但他洗漱完毕,啃了一个昨晚上留下的粗粮馍当了早饭,才刚刚出门没走几步,就听到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女声。

    他有些惊讶的顺着声音转头,看到路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前没有车夫。

    此时车帘掀开,却是露出了一张美丽而又精致的面孔。

    “陈宝宝?”林意有点惊喜。

    这是一个美颜动人的少女,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想见的同窗之一。

    陈宝宝的大名其实叫陈宝菀,但她家里人却习惯喊她小名陈宝宝,林意和几名好友和她熟了,便也经常开玩笑喊她陈宝宝,后来喊得顺口,却是也不改了。

    应该是已经足有三年多没有见到了。

    林意有些恍神,和三年前相比,她显得成熟了些,而且长得更加高挑了,和他有差不多高。

    她穿着的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素色布衣,但是在朝霞里走来,却依旧显得曲线起伏,婀娜多姿。

    “三年不见,你更漂亮了。”林意笑了笑,真诚的赞道。

    “你倒还是以前没皮没脸的模样,也不怕我觉得你孟浪。”陈宝菀取笑林意,神色自若,更显青春靓丽。

    “怎么一大早在这里?”林意看着她的笑脸,心中油然生出些温暖,这几年里,很多人都变了,但对方似乎没有什么改变,还是和以前一样,“先前也没有你的消息,这几年哪里去了?”

    陈宝菀轻描淡写:“被家中送出去学习了一阵,昨日才回到建康打听到了你的消息,今天一早就特意来找你,你感不感动?”

    “这么想我,迫不及待?”林意的表情也很轻松。

    “那是。”陈宝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打量着林意身后的院落:“既然到了你家门口,不请我进去坐坐?”

    “那只要你不嫌弃。”林意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求之不得。”

    “林意,你这屋子可真是透气。”

    跟在林意背后,走马观花一样饶有兴致的四处看着的陈宝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她看到林意这院子里三间平房,却有两间屋面上有破洞。

    “那两间也就是堆着一些用不到的杂物。”林意轻松调侃回去,“我这孤家寡人,也只用一间房,不过要是你想过来偶尔住住,我倒是可以再修补一间。”

    “你真敢?你不怕传到某人耳朵里去?”陈宝菀旁若无人的嗤笑一声,“估计这次同窗会,你也是想见她,所以才有兴趣参加吧。”

    “想是这么想,但希望渺茫。”林意也不掩饰,看着她很是认真的说道:“不管怎么样,你也是让我想去参加同窗会的四个人之一。”

    “有四个?除了她和石头,还有谁?”陈宝菀也收敛了笑意,问道。

    林意道:“还有林鱼玄,按关系其实她算我远房堂妹。”

    陈宝菀上下打量着林意:“你和她关系很好?在学院时我怎么没看出来?”

    林意解释道:“就是关心她的处境,因为我林家的关系,她应该也受了点牵连,她在学院时便沉默寡言,不与人争,很容易受人欺负。”

    陈宝菀忍不住摇了摇头:“林意,没看出来你倒是保护欲泛滥。”

    林意不好意思的笑笑,“就算有点,也不全是,你不知道,她人真的很不错,你帮她一点,她会尽心尽力的回报你,而且还不让你知道。”

    陈宝菀沉默了一会,说道:“但人也是会变的。”

    “当然要往好处想,你不也没变,和以前一样。”林意笑了起来,看似戏谑,实际认真。

    陈宝菀却没有笑。

    “你也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她看着林意的眼睛,甚至有点严肃,“还是和以前一样乐观自信,但还是那般天真,看来我的担心倒是多余的。”

    “这个给你。”不等林意接话,她却是已经从衣袖里取出了一个灰色木匣,递到了林意手中。

    林意微微一愣,“这是什么?”

    “里面有一颗黄芽丹,还有一封保荐书,可以让你直接进南天院。”陈宝菀也不废话,很直接的说道。

    林意顿时一愣,旋即摇了摇头,“这太贵重,我知道现在就算是你,这样的东西也不是小事,我不能收。”

    陈宝菀负手而立,根本不去接林意反推到她面前的木匣,只是静静的说道:“这份礼物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我现在在别人眼里虽然是尚书令之女,但在你眼里,还是以前的那个陈宝宝,而且我确定,若是今天我们掉了个儿,家中失势的是我,你也一样会帮我。”

    林意蹙眉,沉吟片刻道:“保荐书我的确需要,但其实黄芽丹我并不需要。”

    “我也看出来你已经凝成了黄芽。”陈宝菀笑了笑,但旋即她却转身,看着那棵古树的方向,更为严肃的说道:“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你既然已经凝出黄芽,正式成为修行者世界的一员,想必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猜得出来,书上记载的灵荒时代,已经正式到来。”

    “真的已经确定了?”林意心中咯噔一下,脸色微变。

    “境况比你想象的还要差很多。”陈宝菀犹豫了一下,没有转身看他,片刻之后,用唯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的低声慢慢说道:“这还是朝中不能对外流传的秘密,你记住听到了也不要和任何人说,天地灵气的确在连年变得稀薄,按照预计,今年的天地灵气,不只是难以支持这棵翠昙花开放,这株古树,将会很快枯死。今后用于修炼的灵药,将会变得越来越难得,你虽然已经不需要依靠黄芽丹凝练黄芽,但好歹黄芽丹能够炼化提升你一些修为。更为关键的是,天地灵气的变化,还是由南向北,我们这边灵气的消失速度比北边更快。”

    她的最后几句话声音尤为低微,但是传入林意耳廓之中,却是比她之前说过的任何一句话都令人震骇,如同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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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很多古书里,都有描述过“灵荒”。

    修行世界的典籍里,更多专用的名词是“末法灵竭”。

    这只是一种很简单的天地间的自然现象。

    那种对于普通人而言根本感觉不到,但对于修行者而言却是力量来源的灵气,在某一个时期,开始渐渐变得稀薄。

    修行者靠吸纳灵气而转化为自己的真元,灵气变得稀薄,以往能够轻松达到的境界都会变得艰难,尤其对于新生的修行者而言,就越难赶超之前的修行者。

    不只是人,那些原本也会自然吸取天地灵气,可以用来提升修行者修为的天地灵药,也会因为天地灵气的匮乏而变得生长缓慢,甚至直接枯死。

    “在整个修行者世界,有确切记载的灵荒,一共三次,最短六十余年,最长近两百年。”陈宝菀心中也不平静,不过她得知这个确切的消息很早,而且本身就是这种性情,所以面色依旧很平淡:“按照种种迹象对比,现在最有可能的是,我们正巧遇到的这个灵荒,不短不长,估计会持续百年左右.”

    林意回过神来,苦笑了一声:“哪怕是六十年,对我们而言也是一样,已经足够影响我们一生,时间长短已经没有关系。”

    陈宝菀点了点头。

    关键在于由南向北,南方灵荒的速度比北方要快。

    南方有梁。

    梁武帝登基这六年,平心而论,他算得上一位励精图治的好皇帝,比起前朝那几位皇帝强出太多,兴盛繁荣的建康城就是整个梁王朝的缩影。

    但天下不止一个梁。

    北方有魏。

    在十五年前,魏孝文帝就已经一统北方,迁都洛阳,如虎视南方,即便现在梁王朝如此兴盛,也只不过和魏南北相持。

    可以说梁武帝能够兵变成功,除了前朝皇帝实在昏庸之外,很多的原因还在北方魏王朝不断南进的压力,朝中的官员对于前朝皇帝的统治没有信心。

    “要打大仗了?”林意深吸了一口气,静静的看着她,说道。

    陈宝菀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不言而喻。

    北方是虎狼,以往都是北方南侵,但眼下的形势,却逼得南方要往北侵袭了。

    林意一阵怅然,他的父母都在边军放马,而且因为先前身份太高,不可能获得豁免,连书信都已经多年不通,若是大战一起,他恐怕更没有再见他父母的机会。

    “不只是这个城,不只是这个城里的人变了,是整个天地都变了。我不会去今天的同窗会,我和其他人关系也不好,和他们虚与委蛇也没有什么意思。”陈宝菀说话很直接,和她当年和林意一起读书的时候一样,从不矫情,“我劝你也不要去同窗会了,一是以免有人针对你,二是我估计萧淑霏也不会去。她现在什么身份,旧时的这些同窗能给她带来什么有用的关系?更何况她人那么聪明,越是念及旧情,就越不会在你面前出现,否则若是让人觉得你们有半分藕断丝连,都反而给你带来祸事。”

    林意微苦的笑了笑。

    萧淑霏就是一开始陈宝菀口中的那个“她”,就是他最想见到的四个人里面的一个。

    昔日在齐云学院时,他和萧淑霏学业最为出众,而且家世也相差不多,是公认的金童玉女,两人也很自然的暗生情愫,虽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若是没有变故,两人恐怕都要家中做主,定了终生。

    但现在不同,萧淑霏姓萧,梁武帝便是她父亲的亲兄长,她父亲现在不只是王侯,而且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她的身份地位,简直就和公主无异。

    而他是罪臣之后,也难怪陈宝菀说话直接,他的身份地位,和萧淑霏差得太远太远。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再说。”

    林意当然明白她是好意,但还是摇了摇头,也不掩饰,“更何况我父亲以前就常对我说,天弃而不自弃,尚有希望,若是连自己都抛弃了自己,那真是如一堆烂泥,怎么都扶不上墙了。”

    陈宝菀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林意的确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自信、乐观,而且对她来说,林意很真诚,很真实,不像她所见的那些所谓的年轻才俊,都那么虚假。

    “那随便你,反正我真是特地回来看你的。”她理了理晨风中飘到自己额前的秀发,“家中安排了很多准备的事项,我午后就会离开建康。”

    “离开之后去哪里?”

    “可能去司州,可能去上庸郡,现在还不一定。”陈宝菀看着林意,“反正越往北越好。”

    林意沉吟了片刻,道:“还有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

    陈宝菀很随意,“什么事情?”

    “我想再进齐云学院的书库看看,那里收藏了很多有关灵荒的古籍,或许会有些用处,但是很多前朝的书籍都被划为禁书,而且有些从各地收缴上来的禁书据说也放在了书库里,以我这样的身份,是不被允许入内查阅。”林意也很随意,不像是求人,因为他知道陈宝菀也将他看成真正的朋友,能做到就一定会帮忙。

    陈宝菀果然一口答应,“这简单,你明天直接去就好,我会安排人等你,或者今日同窗会之后去也可以。”

    林意道:“那我就今天同窗会之后就去。”

    “可以。”陈宝菀眉头微挑,“不过我提醒你,三天后你不要忘记去南天院报道,可不要和以前一样,看书发了痴忘记了时间。”

    “你那时还不是一样。”林意笑了起来。

    他和陈宝菀当年都是齐云学院有名的书痴,本来他和陈宝菀也没有什么交情,而陈宝菀为人毫不虚伪,看不惯的人和事都要直说,很容易给人脸色看,所以陈宝菀当年在同期的那些同窗中,口碑也不算好,属于难以接近交往的。但有一次两人同在一间书阁查阅典籍,看得都忘记了时间,足足一起呆了两昼夜的时间,有别的同窗找来,才发现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时间,同时两人也因此结识。

    再后来两个人意气相投,成了好友。

    “王朝变了,天地都变了,所幸你还没有变。”陈宝菀也笑了起来,她慢慢的转过身去,轻轻的说了声保重。

    “越往北虽然灵气消逝的速度会慢一点,但也越近前线,更加危险,你要小心一点。”林意知道她要走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隐约有种感觉,这一别之后,要再见到陈宝菀就更难了。

    “小姐,他有什么特别,值得你特地求了一封保荐书和一颗黄芽丹给他?”当陈宝菀回到马车,已经有一名中年女车夫在等她,这名女车夫看着那个破落小院的眼神里充满不解,“而且他的身份又特殊,恐怕还会带来麻烦。”

    “特别?”陈宝菀进了车厢坐下,当车帘落下的刹那,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感伤,“可以这么说,当年那些同窗的名门子弟所缺的,他都不缺,而且遭受这样的挫折巨变,这些年下来,他都尚且不需要我这颗黄芽丹就已经凝成黄芽,你说他特别不特别?”

    中年女车夫愣了愣。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马车开始行走时,悄然叹了口气,在心中说了声,“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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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院落里静静的看着陈宝菀的马车走远之后,他不紧不慢的出了门,依旧先步行前往城南的几个旧书坊。

    对于灵荒,他不是没有感应,早有的种种迹象,也已经让他有所怀疑。

    在得到陈宝菀的确定回答前,他其实也已经开始思索自己要做什么。

    他查阅过很多古书,在历史上出现的那几次灵荒时代,新生的修行者数量急剧锐减,只有正常时期的十分之一不到,而已经是修行者的人,寿命也没有以往同阶的修行者长,再加上这种突变导致的战乱、权力更替,修行者数量在灵荒开始二三十年后,整个修行者世界的人口数量,就削减三分之二以上。

    在灵荒时代,修行者实力的两极分化也变得更加严重。

    一些本身就很强的修行者在灵荒时代也能争夺到一定的资源,他们就变得更强。

    而像林意这种新生的修行者,修行的速度比正常时代慢,实力差距就显得更大。

    给陈宝菀赶车的这名中年女车夫心中觉得可惜,就是觉得林意能在这灵荒开始时成为修行者,并凝结黄芽,的确是不俗,但接下来像林意这种很难得到资源的修行者,再往上爬就是千难万难。

    这些林意其实自己也清楚,但他如果就此认命,自怨自艾,便也不可能会得到陈宝菀如此高的评价了。

    在他看来,再贫瘠的荒原上也有人生存,在灵气稀薄的灵荒时代修行,古人或许也会留下一点经验,或许会在一些古籍里留下些有用的记载。

    “林意,你来了啊。”

    他平时也经常到城南的几个专收和售租旧书的坊市转,再加上也打些短工,帮忙修补一些旧书,所以几个旧书坊里的人看到他都是纷纷热情的打招呼。

    “林意,你来的正好,昨天我这里正好收了一大批古书,有些还来自北蛮那边。”其中一个书坊的老板也很清楚他的喜好,热情招呼他进门的同时,看着林意浑身热气腾腾,知道他走了不少路,还特地端来一壶茶。

    “谢了薛伯。”林意心怀感激。

    这个书坊老板姓薛,是一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是早些年逃荒到建康的书生,靠卖字画和教书许久才攒了一间旧书坊。这种书坊也就是能维持生计而已,不算什么赚钱营生,但这书坊老板心地善良,而且是真正的爱书之人,对喜爱看书的林意也是很欣赏,平时不管林意看书多久,也不会收林意的钱,而林意也是经常帮他做些杂活,算是报答。

    这次他收到的旧书倒真是不少,足足堆满了半间小屋。

    林意喝完了一壶热茶,擦了擦汗,就直接席地而坐,坐在这大堆的旧书中间,很快看入了迷。

    这书坊老板也不打扰,甚至也不让人进这小库房,就让林意独自安静看书。

    建康这边的人习惯性称北方魏人为“北蛮”,越是读书人,对北魏越是鄙夷,一是北魏人作风粗豪,不太讲究礼仪,二是北魏在早些年尚武而轻文治,对读书人也不太重视。

    对读书人都不重视,对书籍当然更不爱护。

    眼前许多来自北魏那边的古书,就可以看得出端倪。

    很多古书都不算完整,而且大多糊了油垢,给人的感觉是这些古书倒不是有读书人要研究学问才留了下来,而是派了其它用处,比如引火、比如做了些垫物等,才留存了下来。

    不过这些古书的内容倒是和建康这边常见的古书有很大差别,很多是北方独有的记载。

    林意专心的翻阅,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他感兴趣的记载。

    他发现了有两本古书上都记载了一个叫做“大俱罗”的修行者,按照北魏的古语,大俱罗有神力者和圣者的双重意思,那个修行者就是最接近现在的一次灵荒中的佼佼者,在北方很无敌。

    而且这个被称为“大俱罗”的人也是出身贫寒,按照两本古书上的记载,他也就是边市马贩出身。

    最让林意觉得奇特的是,这个人也没有得到特别的际遇,没有当时的王族将相帮助,似乎他就是靠自己修行,就后来居上,变成了当时北境最强的修行者。

    “难道是发现了某种新的修行方法?”

    林意皱着眉头,仔细的翻阅了这两本古书,他察觉这两本古书的著者似乎也隐隐有这样的推测,但也都不敢肯定,一些描述的语句里,也没有明显指明。

    他接下来又着重翻阅来自北地的古书,又被他找到一本年代更老一点的古书,上面同样有“大俱罗”的记载,但上面除了有几句简单的描述,说这“大俱罗”经过了很多战争,吃了很多常人不能忍受的苦之外,也并没有更细节的记载。

    “只有再去齐天书院的书库撞撞运气了。”

    林意将这批古书里稍微和灵荒有关的全部挑了出来,也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倒是窗中射入不断变得浓烈的阳光提醒他,已经接近正午,同窗会可能要迟到了。

    “薛伯,谢了。”

    林意也不纠结,和这书坊老板致谢出门,接着就是朝着三眼桥方向一阵小跑。

    也就跑了数百步,一辆马车突然后来居上,“吁”的一声在他身旁停了下来。

    “林意。”有人喊他。

    林意停了下来。

    这辆马车上坐着三人,两男一女,都是他昔日同窗。

    出声喊他的娇小女子叫萧素心,萧姓是皇姓,但萧素心一族却是旧皇室一脉,和现在的梁武帝皇族甚至算是敌系,就算梁武帝其实并未大兴诛连,但这六年间,她的处境也可想而知了。

    萧素心以前和他的家世也相差无几,两人父辈之间多有交往,在学院之外也经常见到,在当年那批同窗之中,也算是比较相熟。

    当时的萧素心天真浪漫,行事骄横,完全是小女孩子脾性,但是现在林意迎上前去,却是不经意看到她显得成熟,眼角甚至带了点细细的皱纹,远比同年人憔悴,哪里还有当年那个娇蛮女生的影子。

    林意微笑着对着这三人打招呼。

    另外的两名男子他也记得名字,挨着萧素心坐的瘦高男子叫刘碣石,原先只是富商之子,但在梁武帝登基之后,却听说成了一个主管盐运的官员,地位自然是大大提高。

    而另外一名男子身材普通,双眉分外浓黑,名为叶承雨,是尚书侍郎之子,和之前也无太大变化。

    “林意,跑得汗水淋漓,怎么,参加这同窗会还不忘健体修行?”刘碣石只是淡淡一笑回礼,叶承雨却是面带嘲弄的调侃起来。

    当年的许多同窗都恨不得时时巴结林意,现在时过境迁,态度却是截然不同。

    林意却也不在意,也笑着调侃道,“我只是没有马车,只能靠步行,只是你们马车太小,坐了三人已经有点挤,不然倒是可以顺便带我一程。”

    林意这句话也是夹枪带棒,暗指叶承雨的这辆马车也不高档。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平时温和,也不会看不起人,但如果对方惹他,他也不会卑躬屈膝,哪怕对方来头很大。

    萧素心明显顾及同窗情谊,忍不住开口就要打圆场,但刘碣石和叶承雨却是面色有点发冷。

    “我这马车的确是挤了点,那我们先行一步。”叶承雨淡淡的说了一句,便令车夫驱车离开。

    “都已经如此地步,还装什么清高,桀骜不驯,迟早没有好果子吃…”远远的,林意隐约听到刘碣石的声音。

    对于这两人的态度,林意倒也不生气,毕竟这几年里,这样的人他已经见得多了,而且对方也没有什么让他在意的地方。

    和这样的人置气,反而影响他每日的心情。

    他平时很守时,但看来这些人去的也不算早,再加上他真正想见到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人,所以索性慢了下来,免得跟在那马车后面吃灰。

    和林意预料的差不多,等他走到城中著名的老桥三眼桥前时,他看到还陆续有马车赶来,停到桥下河畔的酒楼前。

    他很快看到马车里走出的几个熟悉身影。

    “林意!”

    一个长相秀气,面上洋溢着热情笑容的年轻男子看见了他,马上大声的打起了招呼。

    这名同窗是叫斐玉,倒并非和林意关系特别融洽,而是他天生便长袖善舞,从不得罪任何人。他现在在朝中也左右逢源,已经做到了司徒祭酒。若不论家世,他现在倒已经是当年所有同窗中官位最高的了,这次的同窗会,也是他和另外的两名同窗一手组织起来。

    其实林意倒是不喜欢他这种任何人都表面讨好的个性,显得有些虚伪,但对方如此客气,他当然也不会扫兴,也是笑着回礼。

    “斐祭酒,好久不见。”

    斐玉一到,酒楼里很多人迎了出来,一阵寒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大多数人也自然和林意热情的打招呼,但是神色之间的细微差别,林意自然也看得出来。

    对于他这种似乎几乎断绝了仕途的罪臣之后,也没有人愿意深聊,生怕麻烦,大多和林意说上一两句话,便都和别的同窗聊起来,不露神色的将林意晾在一边。

    林意也乐得清净,进了这已经被包场了的清柳坊,挑了一个临河的清净角落便坐下,喝些茶水。

    很自然的便也有数位比较失意的同窗不能融入其余人圈子,坐了过来。

    只是这些同窗大多意志消沉,也不愿多说,有人甚至自斟自饮,直接喝起了闷酒。

    再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似乎也没有人再赶来,此时已过正午,已经到了建康城中大多数人饭后休憩的时间,道间连马蹄声都没有了。

    手托着腮帮子靠在窗沿边看着河水的林意悄然的叹了口气。

    不只是萧淑霏没有来,就连他还有另外想见的两个人,也一个都没有看见。

    此时同窗会倒是也算正式开始,几名发起这同窗会的人已经开始祝酒,酒菜也开始流水一般上了起来。

    耳廓之中的声音越来越喧哗,林意却是无心去听,他静静的盯着河水中一片落叶顺流而去,思绪却是从纷乱的回忆中拉回。

    他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反正也不为人待见,等会便不要浪费时间,随便用些饭菜之后,便找个借口悄然离开。

    “林意。”

    一个声音让林意转过了头。

    又是萧素心,她端着酒杯走了过来轻声致歉,“刚刚在道上不好意思,其实我也并非要讨好叶承雨他们,只是正巧来时也遇到了他们的马车,不好推却。”

    她的酒量明显不算太好,而且情绪波动的厉害,手指有些不断发抖。

    “小事而已,何必在意。”林意敬了她一杯,自己一口饮尽,同时示意她少喝一些。

    “其实我原本也不想来这同窗会,但恐怕不来,今后却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往日这些同窗了。”萧素心喝了一口,她镇定了些,又犹豫了片刻,这才鼓起勇气微苦道:“再过数月,我就要远嫁至平兴郡。”

    “平兴郡?”林意愣了愣,看着她的眉眼,发现没有什么喜意,他便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夫家如何?”

    “是个富贾,但素未谋面。”萧素心微苦一笑。

    林意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若以她以往的身份,又岂会远嫁到边地,更不用说夫家只是个富贾人家,而且连要嫁的那人都不知道是俊是丑,有才无才。

    “希望你这夫君能如你意。”林意又敬了她一杯,对她祝福,语气真诚。

    萧素心这次也一口饮尽杯中酒,她眼眶微红,酒意上涌,却是也莫名有了些勇气,“说心里话,林意其实你也是我这次想见的同窗之一,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当时学业一等一的出色,对人又有义气,所以大多数女生都其实视你为兄长,其实若不是你和萧淑霏当时两情相悦,断了许多人念想,当时不知道有多少女生会暗恋你呢。”

    “是么?”林意听到萧淑霏的名字,心中一痛,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我有那么受人欢迎吗?”

    “当然。”萧素心用力的点了点头,她也是隐忍的久了,此时也终于忍不住冷笑起来,“若不是换了新朝,这个时候就算你坐在最角落,不想和人说话,这里所有人还不是要以你为首?”

    “这倒是今日同窗会我听到的最令人开心的话了,只是一切都变了。”林意想到萧素心要远嫁的地点也是在北方边城,倒是有意提醒:“但世事无常,谁又知道今后的变化,你不要自弃,不要忘记我们先前学院所教的一些修行手段。”

    “我当然不会忘记。”萧素心也是许久没有和人如此敞开心扉的交谈,也许久没有听到鼓励的话语,她看着林意明亮的双眼,用力的点了点头,“多谢。”

    “保重。”林意再敬了她一杯。

    他的酒量本身不错,但早上吃的简单,又过了平时饭点,连续三倍下肚,头脑也不免有些发晕。

    他随便夹了些吃食顶住了酒意,就准备走了。

    但就在这时,一阵疾如骤雨的马蹄声却明显冲着这酒楼来。

    酒楼中喧闹的声音一停,所有人有些愕然的望那道上看去,林意精神一震,高兴的差点立即叫出声来。

    来的不是马车,而是两匹高头骏马。

    其中一匹高头骏马背上马鞍空着,而另外一匹高头骏马上,坐着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粗豪青年,正是他以为不会来了的“石头”!

    “石头”的大名是石憧,他和林意可不只是脾气性格相合的泛泛之交,两个人都是极讲义气,在学院时就一起做过数桩解气却违反院规之事,一起遭受过重罚。

    林意是坐在角落窗边,但石憧从道上策马奔来,却依旧一眼看到了他,当下奔马未停就是一声欢喜大喊,“林意,你居然早就来了,害我去你住处转一圈,接了个空。”

    林意顿时心头微热,知道这名好友居然是特意找到自己住所去接自己,所以来得晚了,那一匹背上空着的马,原本就是留给自己骑坐的。

    石憧的父亲石扈在前朝时是镇东将军,原本也不属于梁武帝嫡系,但是石扈是出了名的蛮将军,只知奉上峰命令打仗,对军令无有不从,梁武帝倒是也了解这个蛮将军的个性,登基之后也给了他一个手握兵权的右游击将军当,权势几乎没有下降。

    石憧当年离开学院之后,也是随父从军,这数年来在军中理应是小有成就,但和林意已经失去了联系,林意具体也不知道他随军到底驻守何处。

    那些在朝中官位上的同窗对石憧应是有些了解,当石憧到来,出去相迎的不少,“石将军”“石将军你晚到应该罚酒啊”之类的话音不绝于耳。

    林意倒是并不出去迎接。

    他和石憧的关系根本不需要客套。

    石憧也只是简单应付了几句,就不顾其余人的脸色,径直穿行到他的身前,直接当胸砸了他一拳,“林意,你小子,这几年你想没想我?”

    “想再和你一起受罚吗?”林意哈哈一笑,反问一句。

    与此同时,石憧只觉得自己拳头微震,一股热流让他的手臂微麻,而林意也是身体一震,被砸处发热。

    两人瞬间反应过来,都是惊喜异常。

    “厉害啊,林意。”石憧比林意更加激动,直接一个熊抱,在林意耳边轻声说道:“你居然也凝结黄芽了?”

    在各朝各代,修行者都是特殊阶层。

    修行者的数量极少,但力量比寻常武者强大太多,往往是战阵中决定性的力量。

    各地的学院都会尽其所能的挑选天赋不错的适龄童,尽心调教,但即便如此,能够最终成为修行者的,也是万中无一。

    就以齐天学院为例,林意当年的这些同窗非富即贵,大多数自幼用良药洗伐,其中大多数人的父母之中,至少有一人是修行者,但即便如此,其中大多数还是根本成不了修行者。

    要成为修行者,首先要在静思冥想的过程中形成“气感”,可以清晰的把握到自己呼吸吐纳间内气的流动,感觉到天地间无数元气中,那种独特的能够激发人体潜力的灵气的存在。

    但只有真正的能够通过一些呼吸吐纳法,尽可能快的主动捕捉吸纳灵气,按照修炼的方法,让它积蓄在身体里,达到一定的浓度,真正的开始改变肉身,让人的身体机能变得和常人不一样,这才算是真正的登堂入室,变成了修行者。

    凝练成黄芽,指的就是这一步。

    这个境界的修行者体内灵气凝成的真元力量还太弱小,就如初生的嫩芽,而且冥想内观之中,这个境界的真元是一缕一缕,色泽非青非黄,头尾弯曲追逐不休,形成独特的气旋,色形用新生黄芽形容也很贴切。

    石憧熊抱林意一阵,分开之后,他的眼神还是极其火热,压低了声音在林意耳畔说,“你知不知道我们撞上了大运,连灵荒这千年难得一遇的事情,都被我们迎头撞上,但你在这灵荒开始时,竟然如此快凝结黄芽,实在令我吃惊。”

    林意也将声音压低到只有石憧才能听清:“我之前有所猜疑,今天早上才确定,陈宝菀今天早上找过我了,告诉了我这些。”

    石憧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她居然一大早特意去找了你,比我还早,还告诉了你这些?”

    他其实是连夜赶回了建康城,也是要乘着这个机会告诉林意这个消息,他打听到了林意的住所之后,也是一大早去了林意的那个破落小院,然后没有见到林意,在那里一直等林意到接近正午。

    现在听林意这么说,他就醒悟过来,自己和陈宝菀是前脚后脚,如此算来,陈宝菀简直是等着日出和林意见面了。

    “难道她其实对你用情很深,一直暗恋你?”石憧面对好友,也是口无遮拦。

    林意也毫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就算那样又如何,我现在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我和她,还不是和淑霏一样?”

    石憧一滞,抓了抓脑袋,环顾了一周,“萧淑霏她果然没来。”

    但他旋即又认真了起来,依旧压低声音,“按照确切的统计,一切和以前几次灵荒时*始时一样,灵气的自然变得稀薄,已经让新生修行者改变体质更困难,这些年凝练出黄芽的新生修行者,只有往年的十分之一,这和前几次灵荒时一模一样。我可以肯定,在场的这些同窗,没有几个凝出了黄芽。林意你千万不能自弃。”

    林意啼笑皆非,“你哪只眼睛看出我自暴自弃了,我只是老实说我现在的处境而已。既然你连我这种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确切统计都知晓,你也当然比我清楚,灵荒时代我这种无依无靠的人的修行进境会何等的缓慢。身份的巨大差异,会让那些权势顶端栽培的修行者,更像天上的明月一样高不可攀。”

    石憧也沉默了下来,他知道更多的机密,当然知道林意说的是事实。

    “要是在平时,你就是个宝,你的天赋真没几个人比得上。”他沉默片刻,开始对林意轻声述说更多内情:“但是现在的形势恐怕比你想象的还要严峻许多,大批的灵药开始枯萎,从去年开始,其实大多数可以用于修行的丹药已经开始管控,而且因为我们南方灵气消逝的速度快于北方,我们目前只有两条路走,一条是将丹药砸在已经实力不俗的修行者身上,让他们更快的变得更顶尖,少而精的方式,还有一条是尽可能的占领一些地理条件独特,灵气还没有消散的区域,但无论是哪一条,都会引来一个后果。”

    林意明白,郑重道:“战争。”

    石憧也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而且是两个王朝之间的战争,北魏和我们南梁,而且这场战争恐怕没有和谈的可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因为那些北蛮也不是傻子,他们心里也很清楚,只要能够撑住,坚持到后来,败亡的肯定是我们。”

    林意苦笑道:“这才平静了六年。”

    “有件事你可能没有意识到,这和你切身相关。”石憧目光炯炯的看着林意,“圣上登基才六年,皇位原本就是兵变夺来,结果上位只不过六年就已经来了这灵荒,很多人尤其会刻意说是他的谋朝篡位才引得上天震怒,降落天灾。现在各地已经有人传播风声,圣上当然特别忌讳这点,他心中对旧朝的权臣,尤其是不属于他心腹,已经被他贬职流放的那些人,将会更为忌惮。所以你言行举止都要更加小心,从前圣上政令还算宽厚,你可以不受牵连,至少在建康还能平静过活,但今后不太好说,谁也不知道特殊时期,圣上的心态会不会有所改变,他的政令会不会变得严苛许多。”

    林意心情沉重的点头,他知道石憧说的是事实,相比自己的处境,他更担心在被流放在北境养军马的父母。

    石憧很了解他,从他此时的目光就隐约猜出了他心中的想法,拍着他的肩膀宽慰道:“你的父母我也其实也一直有帮你打听过,你倒是可以放心,他们现在除了略微困苦一些,倒是无恙,而且接下来战事若起,你父亲的处境或许反而更好一些,毕竟圣上不是昏君,他知道打仗也要用人,而且当年你父亲也不是那种死脑子的愚忠派,或者是那种只知收刮好处,离不开旧朝的污吏。倒是你自己…其实我这次特意赶来,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从军。虽然当年武帝有明令罪臣之后不得为将,不能掌兵权,但你先跟着我,明面上就算作为侍从,我也当然不可能亏待你这个兄弟。”

    “这些话你还要和我解释?”林意摆了摆手,有些感慨,“不过跟你从军倒是不必了,陈宝菀也想了办法,她竟然给了弄了一封保荐书,可以让我进南天院学习。”

    石憧听到这句话,顿时呆住,满眼的不可置信。

    齐天学院是前朝最好的学院,但内里的师长、教习,都是旧皇所用,等到梁武帝登基,齐天学院就很快被废除,现在的齐天学院只是做了藏书院。

    梁武帝先前封地名梁,所以后来他定国号也为梁,南天院本来只是梁地最出色的学院,但硬生生的被梁武帝迁到建康,从各地抽调了许多名师、教习,迅速取代了齐天学院的地位,现在的南天院比以往的齐天学院等级更高,能够进入南天院的学生,相当于是食俸修行者,比起一些低阶官员享受的待遇还高。

    以陈宝菀的家世,她自己要进南天院应该不算困难,但要弄一纸保荐书,让林意这样的人成为南天院的学生,这难度就非同小可了。

    按石憧所知,除了南天院考察招收的正规学生之外,每年这种保荐入学的学生,不会超过五名。

    “你哪里来这么大的面子,莫非你们暗中已经私定终生?”石憧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忍不住调侃林意,“或者你们已经做了苟且之事?”

    “少乱扯嘴皮,只是她和你一样,真正想帮我,你若是有能力帮我拿到这样的保荐书,你会不帮?”林意笑了笑,问道:“你有没有林鱼玄的消息?”

    石憧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沉默片刻,道:“林意,你要我说实话还是索性不要问了。”

    林意的心也骤然沉了下来,道:“实话。”

    “她已经不在人世间。”石憧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我听说她比你过得还不如意,她家里人讨好宁州黄家,逼她嫁给了黄家长子做妾,但那人对她并不好,她又染了肺疾,郁郁寡欢,前年病故了。”

    林意很难受,胸口堵了块石头一样。

    生老病死是难免之事,但他没有想到就会如此发生在那么年轻的好友身上。

    林鱼玄的音容笑貌还依稀在他的眼前。

    他还记得,有次他在学院里只是偶尔帮林鱼玄提了些重物,林鱼玄便记在心里,经常帮他打扫座位,而且都是提早在他和所有人到课堂之前。

    不只是对他一人,所有对她好的,她都记着,都会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回报,而且还不会想着别人能够知道她做的这些事情。

    她是个分外善良的女生,但没有想到不只是这次同窗会见不到,是今后永远都见不到了。

    “宁州哪个黄家?”林意慢慢问道。

    石憧愣了愣,道:“就是黄太仆卿他们黄家。”

    “她家里和黄家的这个帐先记下了。”林意点了点头,说道。

    他面色很平静,但是语气很寒。

    “果然还是我的好兄弟林意,一点不变。”石憧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心中当然也不痛快。

    “石憧,林意,什么事情谈得这么开心?”

    这个时候,热情洋溢的声音响起,却是始终满脸笑容,长袖善舞的斐玉和几名同窗端着酒杯走来敬酒了。

    “旧时同窗相见,当然是说什么都开心。”石憧也不轻易得罪人,收敛了戾气,含笑和这些人交谈饮酒。

    “林意,好久不见,现在在做些什么?”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端着酒杯也走到林意面前,眼神很轻挑。

    “哦?”

    林意对此人毫无好感。

    此人名为赵容壑,家中长辈给他取这个名字,应该是希望他心胸开阔,容得下山壑,但是在所有往日同窗里,这人却是心胸最为狭小的。当年在齐天学院时,这人还因为欺负弱小被林意打过。

    林意当然明白他是想借话故意奚落,但林意却不在意,神色自若的淡漠回答道:“平日在城中,也就是帮几个佛寺抄拓一些经书,赚些生活所需,过得极为简单。”

    赵容壑端着酒杯一口饮尽,说道:“林意你是当年我们这些人之中最出色的,但谁会想到当年最出色的同窗,居然沦落到在那些佛寺里面拓抄经书换些小钱?”

    在场众人都很清楚当年他和林意不对,谁都听得出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再加上他眼神锐利,一时其余人也不想得罪他,连八面玲珑的斐玉也只是尴尬笑笑,大声道:“来,喝酒喝酒。”就想将此事掩盖过去。

    但有人刻意嘲讽自己的好兄弟,石憧却是不想忍。

    “怎么,当年是最出色的,现在就不算出色了吗?”他冷笑一声,顶了回去,“拓抄经书自食其力又如何,难不成赵容壑你就觉得你现在比林意出色?”

    赵容壑也非当年,当下也是面色一寒,针锋相对,“怎么,石憧,你是不是觉得当年我打不过林意,就意味着我现在也不是他对手?”

    石憧哈哈一笑,“我当然这么觉得,就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比得上林意。”

    赵容壑脸色连变数变,喀嚓一声,直接捏碎了酒杯,“那我倒是不信,想要试试了。”

    “今日是同窗会,喝酒叙旧,难道还要比较武艺,排个座次?”周围同窗都被这声音吸引,转头相看,斐玉也是脸色微变,但还是开玩笑的语气相劝。

    “就是,我们可是还没吃饱,不想这里变成学院的演武场。”

    “容壑,你也不要记恨了,都是年少时的事情,难道小孩子斗殴,还要打回来?”

    “林意,当年毕竟也是你出手打人不对,你也给他赔个罪,敬个酒吧。”

    “林意,他在离开学院之后可是一直当兵马教习,炼得铜皮铁骨的,你们要是真较量起来,恐怕你占不到便宜。”

    周围的同窗也是纷纷相劝,但也有数名语气刁钻,甚至隐含威胁。

    林意也不想浪费时间做这种无谓的斗气,他神色自若的扯了扯石憧的衣袖,“算了,不要生事。”

    他因为林鱼玄的消息情绪也有些低落,再加上这些人里真正想见的也只有石憧,所以很想离开单独找个地方和石憧聊一聊。

    他也没有太过失礼,歉然的对着斐玉等人微微一笑,便想借机离开。

    “那就算了,但是林意你真不准备敬我一杯酒,对我道歉吗?”赵容壑的脸色也有些缓和,他换了个酒杯,但是语气里却依旧有些逼迫。

    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家世地位比林意高得多,自然认为林意要讨好于他。

    林意眉头微皱,“当年小事,有什么必要道歉,更何况当年我也没有做错,你无故冤枉两名外地新生,而且还动手打了其中一人,我看不过动手,你是打不过才被我打。若是当年你打的过我,说不定被打的就是我。”

    他的声音很冷静,很平淡,但是现在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和赵容壑,他的每一个字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林意,你这话…”一名同窗神容尴尬,忍不住开口。

    “难道我说的不对?”林意转过头去注视那名同窗。

    那名同窗也是方才语气隐含威胁的人之一,名叫丘回风,当年就是专门趋炎附势之徒,也曾很刻意的讨好过林意,现在却是在很刻意的讨好赵容壑。

    丘回风被他平静注视,心中却是一慌,莫名就像回到了当年,不自觉的退缩了一步,一时说不出话。

    “这本来就不是林意的错,今日难道不是增进同窗情谊才聚集起来的同窗会,难道是要算旧账的算账会吗?”一个女声大声的支持林意。

    林意和石憧转过头去,倒是都有点意外。

    这时出声支持林意的,却是这些年同样不如意的萧素心。

    “好!好!好!”

    赵容壑是怒极反笑,“话再多说都是无用,林意,我就是看不惯你这落难之后还一副清高的样子,今日你连句软话都不说,那我就看看是的拳头硬还是你的嘴硬。”

    “谁也不要阻拦。”林意对着还要说话的萧素心摇了摇头,云淡风轻的说了一句,径直走到一旁空处。

    他看上去也不像生气,但所有在场的同窗都很熟悉他的脾气,林意决定的事情,谁劝都没有用。

    “何至于此。”就连斐玉都只能连连苦笑。

    “都让开些。”石憧却也依旧是学院时爱挑事的个性,还喊周围的同窗帮手,把桌椅都移开到一边,以免动手时打烂。

    赵容壑看着静静而立的林意,心中怒火被引得越来越烈,他对着林意冷笑,“让你先出手。”

    林意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他,眼神中依旧带着当年的不屑。

    赵容壑终于按捺不住,一声低声厉喝,猛烈发力。

    空气里一阵炸响,赵容壑身体挺得笔直,一个刺拳直击林意的胸口。

    这一招很普通,名为标刺拳。

    顾名思义,这一拳的拳意,就是如一根标枪投刺,笔直向前。

    然而赵容壑这一拳击出,在场绝大多数人全部变了脸色。

    他这一拳很快,快得超出他们的想象。

    快来源于他一跺步前冲的力量。

    他脚下的石地炸裂了开来,他身上的衣衫似乎骤然变紧,全部贴紧在他的肌肤上,然而与此同时,他身上的一块块筋肉,却像岩石一般鼓胀起来。

    “有没有谁敢和我赌酒,我赌赵容壑接不住林意三招,我赌一壶酒。”但是石憧却毫不在意,放肆的大笑吆喝,招呼周围人和他赌酒,他尤其针对之前帮呛赵容壑的那几名同窗。

    “砰!”

    他的叫声才刚刚响起,林意的左手已经往上格挡,手臂和赵容壑的手腕撞击,发出了一声爆响。

    “何须三招?”

    林意的声音响起。

    他的身体稍微一晃,一步都没有退,但是赵容壑却已经一声闷哼,蹬蹬连退两步。

    “你!”

    赵容壑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和惊恐,他的手腕剧痛欲裂,整条手臂的筋肉在这一撞之下都是酸麻发不出力气。

    他才接着叫出了一个字,空气里一声撕裂布匹般的炸响,林意已经一步到了他的面前。

    林意也是朝着他轰了一拳,同样是笔直如刺,和他用的拳招一模一样!

    赵容壑身体里寒气大冒,他感觉出来,如果被林意这一拳打实,他绝对胸骨折断一片。

    他根本不敢硬接,身体往下一缩,就顾不得好看不好看,想往一侧翻滚出去。

    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那,林意拳势已变,他的手臂大刀阔斧的往他头顶直接抡下。

    赵容壑连呼吸都顿住,骇然至极的双臂交叉挡在头顶上方。

    “啪!”

    赵容壑身体巨震,眼看似已勉强能够接住,然而林意的力量还未断绝,衣袖间一声炸响,双臂撞击厮磨间,竟硬生生将双方的衣袖都扯得烂了。

    赵容壑早已力尽,从足跟到双腿都是酸软不已,直被压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一片沉重的呼吸声如潮水般响起。

    这样的画面让周围的许多同窗都头皮发炸。

    他们十分清楚,唯有在力量差距实在太大的情形之下,才会一方若无其事,而一方却是瞬间力尽。

    他们在齐天学院修行时,都不可避免的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他们可以肯定,赵容壑不只是现在浑身血肉酸软胀痛,今后几天都恐怕筋肉撕裂般疼痛,用不出力气。

    但这怎么可能。

    按照他们所知,赵容壑这些年一直在建康做兵马教习,每日在校场上都和军士一起磨炼武技,磨炼自身的时间恐怕是在场这些同窗中最多的一位。

    但林夕每日都还要花不少时间赚钱糊口,怎么可能差距比当年在学院时还要大。

    啪嗒一声。

    就在这时,一个木匣从林夕碎裂的衣袖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

    木匣裂了开来,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黄芽丹!”斐玉失声惊呼。

    他距离很近,第一个看清异香的来源。那是一颗嫩黄色的丹药,裹着一层透明的腊封。

    这种丹药他们大多没有见过,但是却已经在各种场合不知道听过了多少次。

    “黄芽丹!”

    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响起。

    在场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看着林意的目光都是复杂到了极点。

    这是修行者世界的至宝,一颗黄芽丹,就有很大几率让还在气感期内的人直接凝出黄芽,一步登天,成为真正的修行者。

    在场除了少数失意者之外,大多都是心照不宣,知道了灵荒时代到来。

    他们尤其清楚,在这种时候,一颗黄芽丹是何等的难得。

    斐玉“黄芽丹”三字才刚刚出口,他陡然又看到那颗黄芽丹下面有一封紫色锦布面的保荐书,上面赫然“南天”二字。

    “南天院的保荐书?”

    此时发现这点的已经不止斐玉一个,跪在林意面前的赵容壑看得最清楚。

    这木匣就掉在他眼皮底下。

    他原本羞愤到了极点,但是此刻看清,心中却是生出莫大恐惧。

    这不可能是石憧给林意的,因为即便是石憧,都不可能凭家中势力拿到南天院的荐书。

    一颗黄芽丹,一封南天院的保荐书,这意味着什么?

    “切磋,切磋而已。”

    “林意,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卓尔不凡。”

    “林意,你果然厉害,一点都没有荒废。”

    在场的同窗纷纷反应过来,他们都不是普通人,有人打圆场扶起赵容壑,有人却是满面春风的上前夸赞林意,不吝赞美之词。

    他们都看得出形势,之前林意是已经断绝了仕途可能,但能够进入南天院,却从此拥有了新的身份,更何况必定是有什么贵人相中了林意。

    周围声音闹哄哄的传入耳廓。

    看着这些热情洋溢围着自己的昔日同窗,林意捡起这个无意掉落的木匣,心中却是莫名的分外烦恶起来。

    “走吧。”

    他也不愿意再这多留,对着石憧点了点头,便穿过了这些同窗,走到萧素心的面前。

    “这个给你。”

    他直接从木匣中取出黄芽丹递给萧素心,递给这个也过得十分不如意的少女。

    萧素心呆住。

    在场所有的同窗也都呆住,就连石憧都是目瞪口呆。

    “我已经凝结黄芽,这颗丹药对我用处已经没有那么大,希望这颗黄芽丹能够对你有所帮助。”林意在萧素问的耳边接着轻声说道:“为防夜长梦多,你可以直接服用掉。”

    萧素问听懂了林意的意思,当她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心情转身再看时,林意和石憧已经出了门。

    她身周的那些同窗兀自说不出话来。

    “林意,你也太大气了,那可是一颗黄芽丹。”石憧出门时神色自若,但上马离开这酒楼之后,就马上一副肉痛到极点的表情。

    “现在的她很像林鱼玄。”林意只是说了这一句。

    石憧轻叹了一声。

    他明白林意的心情,他不再提黄芽丹,也不再提林鱼玄。

    “林意,不过刚才你那两招我很佩服。”他一边驱马随意行走,一边说道:“你能胜赵容壑我一点都不惊讶,但是你连黄芽境界都没展露,光凭蛮力都能胜他,我倒是有点想不通。像他这种兵马教习,一天有两三个时辰练拳练蛮力,我看他一跺脚的气力,他这些年可是没有偷懒。”

    林意转头看了他一眼,风波不惊,“我比一般人早起,练拳练蛮力的时间不会比他少。”

    石憧顿时愣住,接下来一声哀叹,“林意,我就怕你这种天赋比别人高,还比别人更下死力气的人。”

    “说起来我倒是也没想到你这么快能凝练黄芽。”林意和好友单独相处,心情也自然好了起来,取笑道:“老实说你是不是服用了黄芽丹。”

    石憧大声嗤笑,“林意我可没有你这么好命,有人送你黄芽丹,你兄弟我是实打实的修炼而成,不要以为你就是天…。”

    突然之间,石憧说话中断,白日见鬼一般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林意也是突然浑身一震,如被雷电劈中。

    前方一座小桥上,静静的站立一名白衣少女,清丽脱俗,就像是画中走出的仙子。

    林意当年在齐天学院时本来就是班中的带头大哥,他性格又是天生乐观不拘小节,很少会失态,但现在他真的惊喜和紧张到了极点。

    因为这名少女就是萧淑霏,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她本来就很美,虽然只是静静的看着林意,但还是让石憧都觉得惊艳。

    “你在等我?”林意定了定神,下马走到她面前。

    阳光在此时显得分外耀眼,他甚至觉得空气里萦绕着一种说不出的香气。

    “你到了三眼桥那里我就知道了,包括刚刚发生的事情。我是来见你,但我不方面和你在同窗会见面。”萧淑霏静静的轻声述说,她语气很温柔,但是却太过有礼,有种莫名的距离感。

    她对林意说完一句,又对着跟来的石憧颔首为礼,轻声道:“我想和林意单独说些话。”

    “你们可以随意,不用管我,时间长些也没有关系。”她的气质和身份都让石憧有点莫名的发虚,他耸了耸肩膀,说了这一句便走到远处。

    “你很意义用事。”萧淑霏静静的看着林意的眉眼,“黄芽丹就算你不用,一颗黄芽丹也可以解决你这几年的生活所需。而且你最后和石憧直接离开,显得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今后反而树敌。”

    林意沉默了片刻,也安静的说道:“你说的道理当然对,但我不意气用事,那就不是我了。人在变,天地在变,但是我不想违心的去变。”

    萧淑霏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的时间,才慢慢的点了点头,“灵荒确切无疑,你到了南天院也要小心,你要明白,不仅是这局势会逼得武帝陛下更提防旧朝臣子,而且你我的关系,也可能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林意笑了起来。

    萧淑霏的态度让人产生距离感,但只是她这一句“你我的关系”,却让他莫名的温暖。

    “你今天来见我,除了这些话,还想和我说什么吗?”林意知道陈宝宝清晨单访自己的事情肯定也瞒不住萧淑霏,但他也不解释什么,只是轻声问了这一句。

    萧淑霏静默片刻,然后缓缓偏转过头,道:“没有什么了。”

    林意微蹙起眉头,他却是上前了一步,把手放在了她的肩头,然后平静的看着她的眼眸。

    远远的石憧虽然根本不可能听见他们说什么,但是林意这个动作,他却是看到了,顿时惊出了一声冷汗。

    “放开手。”萧淑霏一动都没有动,也没有怒意,只是和他对视,异常简单的说了这三个字。

    “保重。”

    林意慢慢的收回了手,但却又轻声的说了一句,“我不会放手的。”

    萧淑霏没有什么表示,她转身走下桥,消失在林意的视线里。

    “小姐。”

    一名侍女在桥下的巷口等着萧淑霏,她撑起了一把伞,遮住了萧淑霏的面容。

    这名小侍女却是满脸急色,甚至忍不住跺了跺脚:“这陈宝宝也是…就算她不帮林意,其实小姐你也已经帮他拿了南天院的保荐书。小姐,你怎么不和他明说,虽然陈宝宝也给了他一封,但是你不说,你的一番心意,岂不是白费了。他说不定还以为时过境迁,你和那些同窗一样,也早就看不起他了。”

    萧淑霏深吸了一口气,她握紧了袖中的一封保荐书,什么都没有说,但心中却是说了一句,“他不会。”

    “小姐,我也觉得林意很好,但是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你连资助都不资助他?”这名小侍女是真为她着急,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萧淑霏心情已经平静许多,她淡淡的笑了笑,“他不会要的,他连石憧这些年给他的钱都没有用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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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意,你太厉害了,我真是服了你。”折返回来的石憧对林意崇拜到了极点,“你居然敢直接对她下手。”

    林意有点微微失神,“她也没什么变化。”

    “怎么没变,她现在什么身份,看我一眼我都发毛。”石憧装腔作势,浑身抖了抖。

    林意笑了起来,“你刚才的样子倒是真像炸毛的猫,哪里还有当年齐天学院一虎的风范。”

    “那是我没有像你一样小白脸,这么惹人喜欢。”石憧一阵摇头,“我也想不通,当年我们号称齐天学院双虎,天不怕地不怕,但为什么偏偏只有你讨她们喜欢,难道是因为我长得丑?”

    林意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他和石憧两个人在学院时就喜欢互损,然而遇到事情却是如同穿了一条裤子,从来都是并肩作战。

    不过以往都是林意被石憧拖累的多,因为林意从不主动挑事,但石憧不一样,就像刚刚一样,哪怕赵容壑不想打,石憧也会激得他打。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谈及许多当年的糗事,又是怀念又是感伤。

    “还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石憧也没有太多闲暇时间,还有军务在身,在不得不告辞离开时,十分认真的问林意。

    “暂时没有。”林意和石憧拥抱了一下,“你自己少惹事。”

    “此时不同往日,我又不傻,像赵容壑那种惹得起的人我才惹,像陈宝宝、萧淑霏她们这样的人,我见了就发毛。”石憧知晓了林意要去齐天学院看古书,一直策马陪林意到了齐天学院附近,才正式告别。

    过去了六年,齐天学院也不复以前的辉煌气派,门口冷落,墙上长满了藤蔓和蒿草,连墙面都显得斑驳不堪。

    它的牌匾也早已换掉,现在只是挂了一个建康藏书库的牌匾。

    对着看门人报了自己的名字后,看门人果然不多说就放了行,甚至将林意想要看的几座书库全部开了门,让林意随意。

    齐天学院在闭院之前,所有直接相关修行的典籍,包括一些炼体的入门拳经都已经转交到现今的南天院,现在存着的只是一些少有人看的古书,平时看来没有几个人会来,里面连打扫也不勤,许多地方都甚至结了蛛网。

    林意漫步在这既熟悉又显得陌生的院落里,有种时光倒转的感觉。

    突然他微笑了起来。

    他到达了目的地,他要查阅的古书库就是当年他看书入迷,和陈宝菀一起忘记时间的地方。

    现在兜兜转转,还是借了陈宝菀的光才能再进这里,也算是奇妙的缘分。

    这座书楼以前叫万卷楼,藏的也都是五花八门的各类志异,但其中也有不少前人的笔记,当时林意出众,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从许多笔记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有些笔记十分零散,讲的甚至只是对某一种呼吸吐纳法,或者某一种拳术的理解,但是有些地方很有独到之处,有些哪怕和教习的讲的道理差不多,但也会描述得细致。

    林意一直觉得修行不是纯粹花力气死炼,花一半时间彻底想明白再练习,有时候效果反而好得多。

    书楼里的书架布置和以前几乎完全一样,只是陈旧了很多。

    “恩?”

    但林意只是看了几排书架,就已经大皱眉头。

    以前这座书楼里的书还按年代和类别分类,但是现在却是堆放得极乱,甚至好像人为的故意乱放,增加人的翻阅难度一样。

    书楼里特别安静,没有任何声音,光线也很昏暗,但这却是林意最喜欢的环境。

    林意的心很快静了下来,整座书楼里只剩下了他沙沙的翻书声。

    暮色渐浓,老楼老树之间起了薄雾。

    看门人不见林意出来,已经到了闭门时间,便有些不耐,忍不住朝着这书楼走来。

    但就在这学院深处,淡淡的白雾里,却是走出一名身穿旧布袍的老人。

    这老人很高,但很瘦,面上有些淡淡的黑斑。

    看门人看到这名老人,顿时大吃一惊,就要行礼。

    这名老人却是神色寻常,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接着他问了这看门人几句在里面看书的林意的事情,便让看门人送些夜间看书用的夜光石和简单的吃食进去。

    当看门人进入书楼送来这些东西时,林意并未在意,他以为这也是出自陈宝菀的交待。

    他将一本本有关灵荒的书都挑选出来,抱在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的来到了书楼第三层,也是书楼最高层。

    他挑选出来的这些书,在第三层的角落堆成了小山。

    他在这座书山的旁边坐下,看完一本,就放在身边。

    当一夜过去,天明时,他已经坐在了两座书山的中间。

    晨光里,身穿旧布袍的老人再次出现在这座藏书楼外。

    他也没有进楼,只是仰头看着天光,静静的站立了片刻,便转身离开。

    林意已经完全入了迷,这六年间各地的罕见典籍,包括前朝的孤本,各朝的禁书,都尽数送到了这里。

    藏书之丰,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光是前人的笔记,都超出之前齐天书院藏书的十数倍之多。

    直到正午,从窗棂间射落的阳光晃得他刺眼,他才醒觉肚饿,匆匆吃了些昨夜送来的吃食,便接着再看。

    他其实不是死钻一点,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线在牵着他,他看书看得越多,那“大俱罗”三字在他的脑海之中就越来越清晰。

    他发现并不是只有来自北边的古籍里有“大俱罗”的记载。

    有数本南方的古籍里,也记载着“大俱罗”的事迹,其中有一本尤其清晰的说出这“大俱罗”之所以在灵荒时代逆势而行,是因为“大俱罗”修炼的真元和别人不一样。

    这本书上甚至说,“大俱罗”修为一开始低时,真元色如银,而“大俱罗”修为高时,真元如金琉璃。而且“大俱罗”在黄芽期时,就已经利刃刀剑难伤,就算受了伤,复原也很快。

    这本古籍最后推断,要不是“大俱罗”一开始就误食到了某种特殊的天才地宝,要么就是“大俱罗”自己误打误撞,揣摩出了一套独特的修炼方法,毕竟“大俱罗”根本就没有经过什么学院的教导。

    林意很希望这本古籍没有什么特别夸张之处,对于这两种推测,他也希望是后者。

    毕竟如果是什么特殊灵药造成了“大俱罗”的与众不同之外,那就根本没有可以借鉴之处了。

    林意不眠不休,丝毫没有倦意,直至又过了一夜,被他挑选出来的有关灵荒记载的古籍只剩下了寥寥十几本没有看。

    有关“大俱罗”的讯息更多了些。

    有一本古籍上用很肯定的语气描述了“大俱罗”是“肉身成圣”,是用一种独特的呼吸吐纳术,不断的磨炼肉体,最终肉身力量达到了世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这本古籍上甚至有一副“大俱罗”力投九白象的图画。

    说是这“大俱罗”有次凭借肉身力量,就直接将九头大象抛到了远处河中。

    但另外一本笔记上,却是描绘“大俱罗”食量惊人,先是大量吞食五谷,利用五谷之气来化为真元。

    这本笔记还是出自“南溪斋主人”,这“南溪斋主人”是南方古时一名有名的雅士,他留下的笔记都很真实,甚至后世在一些历史事件存疑时,还将他的笔记当成参考。

    林意以前在齐天学院时就看过这南溪斋主人的几本笔记,他认得这南溪斋主人的字迹,确认这本有关“大俱罗”的笔记的确是南溪斋主人的真迹。

    可是大量吞食五谷,不就是拼命吃饭?

    这样也能炼出个无敌,而不是炼出个饭桶?

    就在这林意皱眉思索,还想再专门找找这南溪斋主人其余的笔记时,晨光里,那名已经来看过两次的瘦高老人又悄然的出现在这座书楼前。

    只是和前两次不同,这名瘦高老人这次推门走进了书楼。

    书楼里的光线很昏暗,然而这名老人却似乎对这座书楼的任何一处地方熟悉到了极点,他走动起来的感觉和在花园里散步没有什么区别。

    林意已经站了起来,他已经开始从三层楼开始翻找南溪斋主人其它的笔记,正在这时,他听到了老人的脚步声。

    他以为又是那名看门人,然而当他转过身去,看到是一名异常瘦高的老人时,他不由得怔住。

    这名老人的袍服也很老旧,至少不是建康这几年来流行的款式。

    而且老人的神容很平静,带着一种雅气,有种古的味道。

    这种气息,他在以前齐天书院的一些老修士的身上才能感觉得到。

    那些老修士的学问很高,修行境界也很高。

    只是当齐天学院被废,那些老修士或是保皇一族在别处战死,或者云游、或者隐居不知所踪,据林意所知,没有能够继续留在齐天学院里的。

    而眼下这名老人,他也从未在齐天学院见过。

    毕竟这名老人特别瘦高,比一般壮汉都足足高出半个头,以前只要看过,就绝对会有印象。

    虽未见过,但长者为尊,而且对方绝对不是凡者,所以在一瞬的惊愕之后,林意先行躬身行了一礼。

    “你叫林意,你的父亲是林望北?”身穿旧布袍的老人平和的轻声问了一句。

    他的目光落在林意身侧的那两堆古书上,又轻易的看到了林意特意挑出来放在一边的几本笔记,他平静温和的眼眸深处,也渐渐泛出异彩。

    “正是。”林意抬起头来看着这名老人,“不知前辈是?”

    老人却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反问道:“你特意托人让你进来看书,是来查有关灵荒时代修行的记载?”

    林意微微蹙眉,他不知这老人的用意,但直觉对方没有什么恶意,于是他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

    老人平静无波的接着问道:“你查到了什么?”

    林意听着老人这一句问话,心中对着老人却也好奇了起来,他也没有犹豫,道:“灵荒到来,天命既已如此,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想从这些古籍里看看,有没有可取的修行经验,但无论在外查古书,还是到这里来查,有用的经验没有查到多少,但却是被一名叫‘大俱罗’的北方修行者的事迹吸引。”

    老人点了点头,“对我而言,能查到‘大俱罗’便说明你是真的用心,即便在我看来,这‘大俱罗’自然便是最关键所在。”

    林意在说话时,一直看着这名老人的脸色。

    此时老人脸色如常,就像平时对着一件不紧要的事情闲谈,老人说话的语气也很平淡,但落在林意的耳中,却是让林意的心脏都不由得跳得剧烈起来。

    “为何说‘大俱罗’便是关键所在,请前辈解惑。”林意镇定心神,问道。

    老人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又反问道:“你现在对这大俱罗了解了多少?”

    “所知不多。”林意认真的说道:“而且这些记载似乎有互相矛盾之处,北境有书说大俱罗是修炼了某种独特吐纳之术,炼出了迥异于其它修行者的真元,但南境有书却记载他是大量饮食,炼化五谷之气为真元。”

    老人接着问道:“你倾向于何种记载。”

    林意道:“我倾向于南境南溪斋主人的记载,倒不是我对北方记载有歧视,而是我认得南溪斋主人的笔迹,而且南溪斋主人之前的笔记皆有口碑,很少有误。”

    老人看着林意,眼中的赞许和惊艳越来越浓,以至于他都不想太过掩饰。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林意却是呆住。

    他有种错觉,这间光线晦暗的楼阁,似乎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

    老人缓缓侧过身去,“其实两种说法未必相冲,北人说自创吐纳法,南人说炼食导气,但会不会是用了独特的吐纳法,令肉身极为强健,可以大量消化食物,从而气血分外壮大。”

    老人这几句话也并非是肯定的教导,像是在探究,但这声音落在林意的耳中,却是也有如惊雷,和陈宝宝告诉他灵荒确定到来时一样。

    “极有道理。”他有些失声,“但气血分外壮大,自然可以解释肉身力量惊人,受伤也恢复极快,但记载里说他的真元迥异常人又作何解释?肉身强健,似乎也影响不到真元修为进境,更不可能使得真元产生诸多迥异其他修行者的变化。”

    老人再次反问:“灵气化为真元,是何道理?”

    林意一怔,但知道其中必有用意,便立即答道:“吸纳灵气入体,融合气血内气,化为真元。”

    老人淡淡的说道:“那除了灵气之外,能不能纳其他元气入体?”

    林意呼吸骤顿。

    他潜意识里自然是回答不能。

    按他先前任何所学,或者说是整个修行者世界都遵循的道理,灵气之所以称为灵气,便是普天之下无数种元气之中,只有这一种专称为“天地灵气”之物,能够被修行者接纳、融合。

    灵气转化为真元,能够滋养、壮大肉身,修行者的力量才节节增强,陷入一个良性的循环。

    但其余之气,按照他的所知,就算能够强纳在体内,难道不是修行者为了保持肉身洁净而必须排除在外的“浊气”?

    这些元气,别说无法滋润壮养肉身,对身体反而是有害。

    但他此时脑海之中却又有一个另外的声音。

    这个声音不断的提醒他,似乎最关键的症结,就在这里。

    “修行者世界最早的开端,是想延年益寿,以冥想保持清净,心境豁达开朗,无拘无束,便自然身体康健,活得长久。”老人的声音又在这个死寂的藏书楼中响起,“但在这冥想静观的过程中,最早的修士渐渐发现了天地元气中,对肉身有用的灵气,这才开始真正修行,以灵气滋润肉身,强身健体,后来更是揣摩出大量吞食灵气的方法,最早古籍上所谓的餐霞食云,便是因此而来。”

    “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吃普通的食物,便足以滋润肉身,让肉身变得很强大,那灵气能不能壮养肉身,又有什么关系?”老人顿了顿之后,又接着缓缓说道:“若这大俱罗只需找出大量吃寻常食物就能让他肉身分外强健,甚至肉身恢复能力远超强大修行者,那他哪怕吸纳一些有害元气进入身体,也尽能承受,那到时候任何元气在他眼中岂非一样,关键只在于,那些元气能够更好的和他体内内气融合,哪些元气转化的真元,能够比灵气转化的真元更加强横。”

    林意的身体微微震颤起来。

    只是这一刹那的时间,他就已经想明白,这绝对有可能。

    老人没有转头看他。

    在此时,老人缓步走向他所视的前方。

    他的前方有一个书架,当他的手落在这书架上时,这书架便毫无分量的被他移动。

    这书架之后,墙壁上有一个天生的格子,似乎是以前放固定的油灯所用。

    但现在这个格子里,也放着几本古书、笔记。

    “但所有的这些推断,可能也只是可能。”老人取出了这些书籍,递给了林意,“就如你看到的这些笔记一样,猜测大俱罗的记载有不少,但大多只是当奇怪志异,当做故事讲述一下而已,却没有人真的去追根究底,没有人敢去真的尝试的。”

    “这些书和笔记你可以带走。你在这里等我片刻,你得了南天院的保荐书,要去南天院报道,正巧我有信,你帮我带去南天院。”

    说完这几句,林意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名老人便已经转身下楼。

    林意知道这名老人必有用意,他定了定神,细看起这几本古书和笔记。

    “这……”

    只是看了一眼,他的心脏便剧烈跳动起来,心情无法平静。

    这几本古书和笔记,都是有关灵荒,而且都是有关大俱罗!

    这几本古书的记录,甚至比南溪斋主人的记录还要详细得多,有一本来自北境,散发着浓厚羊油味道的古书,甚至详细的记载了大俱罗的生平。

    林意有点微微的眩晕,身体有点发冷。

    他已经凝结黄芽,按理而言,凝结黄芽的修行者能够数日不食而不觉饥饿,但是现在,他却是因为心情的剧烈波动而觉得必须吃些东西。

    他深吸了一口气,取了些看门人留下的吃食,慢慢的吃着,细细的翻看这几本古书和笔记。

    此时他已经完全明白了那瘦高老人的用意。

    等再听到脚步声时,他安静的站了起来,认真的对着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瘦高老人躬身行了一礼,“前辈您比我更早发现大俱罗的异事,所以这些有关大俱罗记载最详尽的典籍,都被前辈您先收了起来。”

    瘦高老人看着他清秀的眉眼,点了点头,“像你这样聪慧的人本来便少,既聪慧又有心的,便更少。”

    林意没有丝毫自傲,恭谨道:“只是不认输而已。”

    “有理,却未必是理,你是否懂?”瘦高老人微微一笑,有些满意。

    林意的眼睛更明亮了些,“自古以来,不乏捷径,但最后只有吸纳灵气熔炼真元被视为玄门正途,便是说明有些方法也只是一时捷径,既有明路,何走暗途,想必前辈哪怕觉得这些修炼道理可行,但自己也从未尝试过。否则万一错漏,反而误了自己的修为。”

    瘦高老人至此颔首回礼。

    既然林意道理都懂,那他便不需多言。

    如何选择,便是林意自己的事情,而不是他所需在意的事情。

    “这封信你替我交给南天院何修行,这些书籍笔记你带回慢慢查看。”瘦高老人将一封信笺递给林意。

    林意愣了愣。

    这封信笺表面空无一字,连腊封上也没有任何印戳。

    “不知前辈名讳。”他看着已然转身的瘦高老人,“前辈带信,对方自然也不是南天院的普通教习,我只是受保荐去的新生,若是教习问起来,我恐怕难以解释这封信的来历。”

    “不需多言,你只需将这封信交到任何一名教习手中,然后告知这信是给何修行的即可。”声音再起时,瘦高老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这三层楼。

    林意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他此时也已经看出这名瘦高老人是刻意不想提及自己的名号,既然如此,再问也没有意义。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名瘦高老人绝对非同小可,至少是当年齐天学院那些平时隐而不出世的老修士一流。

    他之前和自己的对话,皆有深意。

    意思便是,连这样一名修为不知多高的前辈都觉得大俱罗的修行之道可行,后世有可借鉴之处,但要真正修炼,却不知能不能成,因为没有人试过。

    所以最后这名瘦高老人都刻意交待,道理是这个道理,林意要三思而行。

    但对于林意自己而言,这却是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

    当他最后回答这老人时,他便已经下定决心要一试。

    至于如何开始,具体的修行方法,他隐然觉得,就在这几本古书和笔记之中。

    否则这名瘦高老人不会刻意提出让他将这几本古书和笔记带走。

    林意将这几本古书和笔记理了一理,就当胸一抱,直接走出这藏书楼。

    果然看门人远远见了他也只是颔首为礼,根本不阻拦。

    他本身是个书痴,出了齐天学院,便直奔家中小院,把门一关便接着仔细看起这些书来。

    从日间到了夜幕时分,他将这些古书和笔记全部细细读完了。

    简而言之,这些古书和笔记都将大俱罗的修炼方法归结为:“肉身成圣”。

    例如有些蚁虫,可以搬动比自己身体沉重不知道多少倍的重物,有些兽类,可以避百毒,连最毒的毒蛇都可以当做食物,连被毒液入体都可以安然化之,有些异兽,甚至可以断体重生。

    人之肉身,断然不可能有如此神异。

    但大俱罗的方法,就是不断用各种方法,将自己的肉身潜能不断激发增强,拥有这些神异。

    当肉身强至一定程度,便吸纳特殊元气入体,融炼真元,即便这真元对身体有害,也依靠肉身的强大硬扛住,接着又用这真元推动气血流动,再强健肉身,如此周而复始。

    按照这几本古书和笔记所言,大俱罗之所以当时公认北境无敌,是因为无论任何时代的修行者,真元修为不论多高,肉身力量终有极限,当真元耗尽,便容易被杀死,所以一般的修行者最终便是百人敌,但大俱罗真元耗尽也无所谓,他凭借肉身力量便可以轻易击杀武者,挥手之间击飞车马,更何况中剑中刀都能继续战斗,所以连许多修行者和武者联手,都很难困得住他。

    等到夜色渐浓,林意点起油灯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几本古书和笔记上,随着油灯昏黄的光芒洒落,渐渐泛起银色的痕迹。

    这些银色的痕迹渐渐由点泛成线,变成字迹,变成图录。

    林意看明白了。

    这些字迹都属于同一个人。

    这些也是笔记,是有人翻阅这几本古书和笔记时,写下的感悟和体会,以及修行大俱罗这种肉身成圣法时,每一步或许可行的方法。

    不出意外,这些字迹便应该出自那名瘦高老人之手。

    在摇曳的火光里,林意摇了摇头。

    他依旧不可能知道那名老人的真正身份,但他明白,这名老人的身份和修为,恐怕比自己先前想的还要高。

    时间缓慢而不变的流逝着。

    他看着这些字迹和图录,就像是最虚心的学生,在和一位名师进行一场有关学术的辩证。

    这些字迹里许多用语并不坚定,有些推断只是用极可能这样的字眼。

    但林意缓缓的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却越来越安静坚定。

    不试,便永远只是可能。

    他收好所有这些古书和笔记,开始第一步。

    若是前面的都没有做好,都无法完成,再看后面的那些推论便没有任何的意义。

    而且在他看来,只有当他开始真正选择这条路修行,当他渐有心得和体会时,再看后面的那些道理,或者感悟就会不同,或许还能发现那些道理之中的不足甚至错误之处。

    一缕炊烟从这间小院中升起。

    在整个建康城陷于安眠,夜深人静时,这名少年却是已经安静的选择了一条迥异于当世所有修行者的道路。

    ……

    林意开始生火做饭。

    一开始不断增加自己的食量,迅速的炼五谷之气为己用,按照他和那名瘦高老人的所查,是并没有任何古籍说清楚大俱罗是到底用了何种呼吸吐纳或者炼体法。

    但是按照老人的建议,用金蟾雷音法和真气刺窍术,便应该能够达到同等效果。

    至于一开始避肉食而纯食五谷,所有这些古书、笔记,都是同样揣测。

    肉食在迅速补充体力和强健身体方面自然优于五谷,但是五谷之气较纯,一开始修行时,炼五谷之气,对身体的不利作用便更少。

    其中有笔记和那名老人都是推断,只要修炼到一定程度,便可加入肉食,修炼进境更快。

    对此林意也是十分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