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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

    高策看着林意倒是极为客气,他方才在下面也见到了林意的冲杀,那踏破黑盾一举擒帅的画面,也让他心惊胆颤。

    “林意,南天院天监六年生,现任铁策军校尉。”林意神情淡然。

    “哦?”

    高策眼中异芒一闪,像他这种人物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南天院的学生进入铁策军必然是家中毫无势力,而且恐怕惹上了什么权贵。

    但南天院的学生大多身世不凡,也不知道林意和其余学生之间是否有过命的交情。

    这在他看来,却是惹不起。

    “林将军客气了。”

    他顿时笑了笑,“要问什么尽管自便,只是生怕他们传讯出去,这里不能耽搁很久。”

    “那是当然。”

    林意看着他,道:“只是不知这宝胜王什么来历,倒是要请教大人。”

    “这简单。”

    高策微嘲道:“按我所知,宝胜王元胜是北魏唯一不成器的亲王,在北魏皇城边上分了一块封地,平日里也不掌兵权,游手好闲,只是爱游猎。但其人英俊,且会讨人欢心,所以倒是深得北魏皇太后欢心。”

    听到高策如此说,周围那些年轻的六同学院学生们都是面色更为难看。

    只是这样的一名绣花枕头,便让他们近乎全军覆没在此,这高策幸亏有林意相救,现在却是有脸嘲讽这元胜?

    “多谢大人。”

    林意却是也不多话,他转过身去,俯下身子,直接便在这宝胜王元胜的耳边轻声道:“我可不在意军功不军功,我问你话,若是有所迟钝,或者让我觉得话语不实,我便直接杀了你。”

    他这声音很平和。

    但是这元胜看着他平静的眼眉,心中却是又蓦然生出极大的寒意。

    在北魏,平庸的军队最怕遇到精锐的军队,但很多精锐的军队,却很怕一些单独行动的悍匪。

    军队的实力不可能不如悍匪。

    但那些悍匪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他们身上拥有一种随时可以玉石俱焚的气息。

    他见过有些终于被北魏军队擒住的悍匪,他深深的记着其中一名只有十六七岁的悍匪的眼睛。

    而此时,林意的眼睛里,也有类似的东西。

    他觉得林意说的话是真的。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

    “这里明明不是你这样的人应该来的地方,但你却像是平时围猎一样,似乎根本不在意有厉害的修行者到来,这是为什么?”林意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微冷的问道。

    “有军情,有确切的军情告诉我行军路线。”元胜有些艰难的回答道:“在此之前没有出过任何问题,这片区域按理不可能有修行者到来,不可能有什么军队能够对我们造成威胁。”

    “确切的军情?”

    林意的眉头深深的皱起,“有确切的军情,甚至可以精准到告知你行军路线途中不可能存在修行者?”

    元胜点了点头。

    “为什么?”林意想到了那天目睹的半圣之战,心中顿时觉得两者之间有某种联系,“你们北魏用什么方法可以做到这点?”

    “会用猎鹰传讯,还会辅以磷火箭传讯。”元胜说道。

    林意冷漠的摇了摇头,“我不是说这种传递的方式,我是说是什么人在给你传递军情,他们是用什么方法,来确定我们南朝修行者的动向。”

    “不知道。”

    因为这三个字,元胜的额头上顿时布满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生怕林意不信,马上接着说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确定南朝修行者的动向,我只知道是某名王室领兵。按我所知,至少有上百名抽调而来的修行者归他统御驱使。”

    “至少上百名修行者统一受他驱使?”

    林意有些震惊,“你们北魏这样做是想要做什么?”

    “应该是要想俘获你们一些高官权贵的子侄,借以要挟。”元胜微微的犹豫了一下,道:“按我先前所知,有一名极为重要的人物进入了眉山,那是他们的主要目标。”

    “极为重要的人物?”

    林意想到了某种可能,他的脸色微变,“是世家子弟,什么叫做极为重要的人物?难道是我朝陈家或是萧家的子弟?”

    “这我并不知晓。”元胜摇了摇头,道:“想来应该是那一流的人物。”

    林意的心蓦然沉了下去。

    便是由他想,对于北魏而言,也只有陈家、萧家一流的人物才算重要,而且他并不觉得,像陈宝蕴那样的陈家子弟也根本不足以让北魏兴师动众。

    “那你说的那些人,你说的那名统御至少上百名修行者的人,便在附近山林?”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在来这里之前,遭遇了一名你们的北魏年轻修行者,身穿黑甲,黑甲极为精致,上有繁花,和你说的这些人又有何关系?”

    元胜的眼睛里出现了更多的震惊,他声音微颤的说道:“这种黑甲出自我王兄御工坊…那些受统御的修行者,便是都身穿这样的黑甲。”

    林意沉默不语。

    他的身体里尽是不好的感觉。

    他直觉元胜说的全是事实,他现在只是不想这事实和陈宝菀或者萧淑霏任何一人有关。

    “那人统御的上百名修行者,都是什么样的修为?”林意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不知道。”元胜的面容无比的苍白,他摇了摇头,“但大多都是从军中和各地调来的强者。”

    “林将军,问得如何了?”

    高策的声音响起。

    他已经有些不耐,而且在他看来,这里已经太过危险,不能再有停留。

    “他的身上有重要军情,大人你可以再细致问询,必有更大战功。”林意知道元胜所知有限,再问下去恐怕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对着高策说了这一句之后,便转头过去看着元胜问了最后一句,“你可知道你说的那名统御将领的大致方位?”

    “应该在这周遭百里内。”元胜颤声说道。

    “既然如此,就此别过。”

    林意很果断,直接便告辞。

    “就这么走了?”

    薛九深深的皱着眉头,他难以理解,在林意的耳畔轻声道:“若这人身份无误,这是惊人战功。”

    “能够最终达成的才是真正战功。”

    林意转身离开,同时轻声回应道:“这高策胆怯又贪功,我不认为凭他的能力,可以吃得下这份战功。即便是我们,在如此境况,我也觉得我们不可能有能力带这样的活口回去。”

    薛九怔了怔。

    先前他愤懑于高策的吃相,而且这种轻易让战功,绝对不是铁策军的作法。

    只是想法不同。

    但现在他想清楚了,却醒觉林意说的才是对的。

    能够和林意一样清醒的人并不少。

    就如那些已经无法安于高策统御的年轻学生。

    在林意率着铁策军离开之后,这支六同军内部顿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按照高策的想法,他必须以这元胜为人质,等到六同军出眉山时,才交出元胜。

    他也是如此和北魏军的那两名军士说的。

    只是这些年轻学生很清楚他的真正想法。

    “我不想和这样愚蠢的将领一起去死。”

    一名年轻学生寒声对着他的所有同窗道:“而且我耻与这样的人为伍,押着北魏这样重要的人物不放,这支北魏军又衔着不放。又不化整为零…我们的踪迹,完全在北魏军方的掌握之中。难道他真以为能够将元胜带出眉山?”

    “但我们不听他调令,是违反军令。”一名学生轻声说道。

    “此人胆小,我们不说要走,直接说先去求援,他必定同意。”

    听着这句话,这围成一堆的六同学院学生全部点了点头。

    “有什么方法,可以迅速获得军情,或是迅速传递军情?”

    当又一场雨来临时,林意轻声的问身边的薛九。

    他的心情很沉重。

    只是这些铁策军军士很难理解他的心情。

    因为对于这些铁策军而言,领着军饷,守卫自己王朝的疆域而死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事关做人的本分。

    更何况北蛮和南方征伐多年,抛开世仇不算,他们这些人从军到现在,身边便不知有多少人死在北蛮的手中。

    即便战死,多砍几个北蛮,也是划算。

    然而那些针对贵人的阴谋,那便应该是贵人所需考虑的事情,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办法?”

    薛九抹了把脸,甩掉捞了一手的雨珠,眯缝着眼睛说道:“我们铁策军要是能享有那宝胜王的待遇,便不是铁策军了,先前你那重要军情,也不至于要贺白晨他们依靠自己的两条腿跑出去。”

    他这说话的口吻不像是下阶将领对话上阶将领。

    但少了那些虚伪客气的对话方式,却更是意味着他们这些铁策军已经真正将这名从建康城里来的年轻学生当成了自己的头。

    林意微苦的笑了笑。

    如此说来,便只有真正赶到地图上那个铁策军的接头点,才有可能知道更多的军情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前方远处密林深处的团团浓雾,有些无奈。

    ……

    在山的另外一端,在他凝视着的那片山林的西侧,距离他也不过数十里的地方,此时正出现在他脑海里的陈宝菀正孤身行走。

    雨很大,淋湿了她的衣衫。

    她从袖中拿出了一方锦帕,擦了擦脸。

    然后她在崖间找到了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坐了下来,然后吞下了两颗黄庭丹。

    黄庭丹的作用和回气丹一样,都是迅速的补充真元,只是黄庭丹的等阶却比回气丹不知道高出多少。

    一颗黄庭丹,便能直接补充近两千转黄芽真元。

    因为药性太过猛烈,当这两颗黄庭丹刚刚入腹时,她的眉头便深深的皱了起来。

    那些大量在她经脉中瞬间凝成的黄芽真元疯狂的瞬间将她的一些经络撕裂。

    这自然会带来伤势。

    只是她别无选择。

    她此时已经十分清楚。

    相比那些灵药,她才是北魏最重要的目标。

    雨水在她的身上悄然蒸干。

    她的身体微微的颤抖起来。

    一半是因为伤势和寒冷,一半却是因为害怕。

    “原来我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陈宝菀摇了摇头,她也无奈的苦笑了起来。

    很多人害怕的时候,都会想起自己的父母,她也不例外。

    只是此时清晰的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并非是她的父亲,而是她那个连修行者都不是的母亲。

    她很清楚,自己今日显得如此重要,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自己的母亲。

    并非是得之宠爱。

    在她年幼时,她因为有一名侍女弄坏了她心爱的风筝,她便责罚那名侍女在烈日下罚站,不许喝水。

    然而当她母亲到来时,她母亲也同样用这种方法责罚她的过失。

    当天受罚之后她母亲说的很多话,她始终铭记。

    其中有一句便是,“你真心待人,人才真心待你,你要成为他们心中真正的大小姐,而不是口中喊喊的大小姐。”

    她听进去了,也是如此做了。

    所以现在的陈家,很多人可以为她而死。

    她才比陈家的其余子侄更重要。

    黄芽真元在她体内的经络中迅速奔涌,她体内的经络就如干涸的土地经受甘霖,迅速充盈起来。

    外面的雨未停。

    她体内痛苦的感觉还未消散,然而她却是站了起来。

    按照先前几次的经验,那些北魏修行者的追兵很快就要到了。

    她穿入雨帘。

    当冰冷的雨点落在她头顶,落在她脸颊上时,她有些疲惫的面容瞬间变得坚毅起来。

    ……

    在附近的几片山林里,分别有数名身穿黑甲的北魏修行者凝立在各处。

    他们手中都有一块石盘。

    这石盘的石质很细腻,但不坚硬,很像某些砚台所用的材质。

    在这块石盘的上方,有一柄细长的银色小勺。

    若非这银色小勺上布满玄奥的花纹,又镶嵌有一种奇异的黑色晶石,恐怕所有人都会觉得它只是一件寻常的挖耳勺。

    这些北魏修行者耐心的守候着。

    当陈宝菀干涸的经络渐渐充盈起来,她走进雨帘的刹那间,这些北魏修行者手上石盘内的这柄银色小勺便转动起来,转向同一处方位。

    ……

    雨伞在这种山林里,也应属于很不协调的事物。

    然而也就在这几片山林中的一片崖下,却出现了一柄黑色雨伞。

    这柄雨伞通体是金属质地,伞面上也尽是黑色的繁花,但伞面的边缘却是极为锋利,持伞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北魏修行者。

    当伞面边缘轻易的切断沿途的树枝时,他持伞的手稳定得如同箭师扣住弓弦的手,一丝震动都没有。

    伞下便是那名身穿黑甲的北魏少女。

    她便是连宝胜王都不知道的这支修行者军队的统领。

    她是皇族。

    但并非是皇帝或是任何一名亲王的女儿。

    她是北魏先皇的末女。

    北魏先皇在五十岁时秋猎,经过一片牧场时,见到了一名牧羊女,兴致大发临幸,她便是那次临幸的产物。

    牧羊女的身份太过低微。

    而且秋猎时不尊祖宗教训的偶尔猎艳的产物,使得她的出身便很不光彩,她更多时候更像是私生女。

    这便是她与生俱来的命运。

    幸而生在帝王家,但不幸的是从出生起便受歧视。

    只是她从来不相信命运。

    所以她一步步改写了自己的命运。

    即便灵荒来临,她依旧是皇族中修为进境最快的修行者。

    而且她很快体现出了惊人的统军天赋,还有许多勇武的北魏将领所欠缺的智谋。

    至少在现在的北魏皇帝眼里,她已经是真正的皇室一员。

    只是这便够了吗?

    若是北魏的那些皇室,那些王里面,有人的追随者比她多,拥有的精锐军队比她多,这在她看来,便是不够。

    “你的命很好,但在遇到我时开始,你的命便变得不好。”

    当山林的雨线中亮起磷箭的火光,知道陈家那名大小姐已经再次被锁定气息时,她在心中缓缓的对着那名素未谋面的南朝少女说道。

    一只精瘦却矫健的飞鹰在几乎紧贴着树巅飞行,掠了下来。

    一名沉默的走在她伞后的修行者伸出了左臂,让这只飞鹰落脚,接着这名修行者从它脚上捆缚着的竹管里取出了一卷密笺,递到伞下。

    这名北魏少女先看到了一些阵亡的名字,她的神色没有任何的波动,只是心中有些感慨。

    南梁毕竟是南梁。

    在这种情形下,竟然还能让她折损这么多的修行者。

    然而在接下来的一刹那,她的感慨消失,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宝胜王被擒了,而且被斩断了双足。”

    她沉默了数个呼吸的时间,然后缓缓抬头,神情重新变得漠然,她伸手握住了那名身材高大的修行者持着的雨伞,然后对着这名修行者说道:“先前我和你说过万一出现这种意外…你应该知道如何处置了?”

    这名身材高大的修行者没有说任何的话语,只是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一支铁策军…只是一支数十人的铁策军就让你如此,你还能更不堪些吗?”

    这名少女沉默继续前行,她的手也异常的稳,只是嘴唇却是微微的颤抖起来,心中的愤怒无法言明。

    宝胜王是她真正的兄长,然而她并不怎么在意宝胜王的生死。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样的兄长她宁愿多死几个。

    然而却不能死在这里。

    因为这事关她的能力。

    宝胜王的所有军情,所有行军路线都是她所提供。

    对外人而言,宝胜王在这种时候进眉山简直是儿戏,是皇太后太过宠溺宝胜王,甚至将两朝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修行者之间的战争都带上了一名跳梁小丑似的人物。

    然而她很清楚北魏皇太后的可怕。

    这本身也是对她的考验。

    保护宝胜王在这里面“打猎”,和行军打仗时,规划一支运送粮草的重要军队没有什么区别。

    若是掌控着这样的力量,宝胜王却依旧出了问题,那北魏密枢处对她的评价便不会像以前那么高。

    评价的原因可能会觉得她疏忽,可能会觉得她已经开始骄傲自满。

    然而她的军情和规划明明没有任何的问题。

    那种数十人的铁策军,而且沿途没有被发现,便说明不存在厉害的修行者,这样的军队也能让宝胜王被俘。

    那这宝胜王不堪到何种程度?

    她低垂着头,在林间的阴影里,心中震怒不可遏制。

    她知道南朝陈家的那名少女,此时已经被逼到无路可走。

    然而她知道自己也是一样。

    若是这件事再出问题,那她很多年的付出和努力将会尽复流水,她恐怕再难掌握兵权。

    ......

    雨终于停了,只是天空并未透亮。

    一层如铅的乌云依旧压在山林之上,乌云的下端甚至给人一种会压弯树尖的错觉。

    陈宝菀停了下来。

    她前方的山林地势迅速往下,变成了一片陡坡。

    陡坡里有许多细小的水声,但这水意甚寒,不是雨水,应该是山体深处流淌出来的泉水。

    因为寒意不散,所以这片陡坡里生长着的并非外面随处可见的那种阔叶植物,而是一种很像芦苇的芦竹。

    这片芦竹林里毒虫应该很多,她听到了很多细微的声音,在白色的寒雾之中,她看到有黄绿色的瘴气沉积不散。

    只是让她停住脚步的却并非是这些毒虫的声音,也并非是这并不算浓烈的瘴气,而是一个人稳定而清晰的脚步声。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警惕着看着前方。

    那脚步声没有任何的改变,然而她前方这片芦竹林中的雾气突然扰动起来,有十条雾气透了出来,拉长。

    这雾气很粘稠,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床棉被的后方,有十道尖锐物正在刺出。

    她的双眼依旧无法看清雾气里的东西是什么,然而感知里她却已经准确的捕捉到了这些东西竟然是某种活物!

    她没有任何的迟疑,拔剑。

    她的剑唯有三尺长,通体黑色,剑身也不平整,有些像某种根本未打磨的黑色山石。

    然而陈家是此时南朝除了皇室之外手握兵权最重的权贵,她的剑自然也不可能是凡物。

    当她体内的真元朝着此件涌动,这柄剑的内里骤然变得灼热起来,黑色的剑身上出现了暗红色的纹理。

    这暗红色的纹理瞬间越来越艳丽,给人的感觉便是这柄黑剑内里是一座火山,此时骤然复苏,往外开始流淌灼热的岩浆。

    然后她这柄剑的剑身上,便真的顺着那些纹理,流淌出真正的火焰。

    轰的一声闷响。

    她身前潮湿的空气被尽数迫开,那一道道迎面而来的白色雾气中的水汽被急剧的蒸发干净,露出了内里之物的真容。

    这十道流星般袭来的活物,是一条条碧绿细鳞的小蛇。

    她美丽的眼瞳微缩,手中的剑光绽放,她前方的空气里瞬间出现了数十道真正的流火。

    这十条碧绿的小蛇尽数被她挡下,斩为两段。

    被斩为两段的小蛇在空中发出嘶哑难听的惨叫,身体都开始燃为灰烬,然而依旧有一蓬惨绿色的薄雾,从它们身上的鳞甲往外流淌出来。

    陈宝菀面色不变,她往后退出数步,左手掩住耳鼻的同时,一颗丹药已经顺势纳入口中。

    有掌声在她前方的那片坡地中响起。

    “好一柄黑岩山火剑,好一招烈火流星。”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她的心蓦然下沉。

    这样的对手她并不陌生。

    她和追随她的那些修行者们之前遭遇的对手也都是这样身穿黑甲的北魏修行者。

    对手能够在这里堵住她的路,这便说明她的猜测是正确的。

    这些北魏修行者的确有可以追踪她行踪的手段,或者说有可以追踪所有修行者的手段。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握住了手中的剑柄。

    也就在这一刹那,她四周的山林里,已经同时响起了数道急剧的破空声。

    那些原本死寂的山林陡然被这一股股的力量震动,那些树冠如同波浪一般波动起来,溅起一蓬蓬白色的云烟。

    没有任何的迟疑,她朝着前方坡地里刚刚出现的那名修行者冲了过去。

    她身上仅存的祛毒药恐怕不足以应付她前方的那片瘴气,但是她很清楚哪怕是困兽犹斗,那里也是她唯一可能的出路。

    她体内的真元疯狂的涌入这柄剑身。

    轰的一声巨响,她的整个面容被照亮。

    她手中握着的这柄剑,变成了一团岩浆般的火球,随之猛烈的溅射出去,就像是一道道燃烧着的石箭刺向那名北魏修行者。

    这名北魏修行者只是做了一个异常简单的动作。

    他只是蹲下身体,打开了一柄伞。

    这柄伞和那名北魏少女,或者说北魏的长公主殿下所持的黑伞完全一致。

    金属的伞面上,布满黑色的繁花。

    当这些夹带着真元力量和火焰的剑气落在他这柄伞的伞面上时,火焰和剑气只是顺着伞面上那些繁杂的花纹流散,朝着伞面的边缘宣泄而去。

    这名北魏修行者的脚底下有细微的响声响起。

    然而他的身体稳稳不动。

    在下一刹那,他的双手直接放开了这柄伞的伞柄,站直了身体,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他的身影在还在流淌着火焰的黑伞后出现,然后从伞面的上方,斩出了一刀。

    火光夺目,但是他不在意火光。

    因为他原本就是个瞎子。

    此时陈宝菀在暴烈的一剑之后,已经剑势轻灵,随着急速的冲刺,剑光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破开流火,挑向他的一侧脖颈。

    然而他很轻易的捕捉到了这一剑的来势,一刀斩在了剑上。

    当的一声震鸣。

    陈宝菀一声厉喝,她握不住这柄剑,脱手飞出。

    这柄北魏修行者的面色没有任何的改变,他的刀在手中旋转,刀身横拍向依旧从身侧冲过的陈宝菀后背。

    这样的围杀已经经过了北魏长公主殿下的许多次推算,甚至刚才发生的许多细节,对方战斗的方式,都甚至和长公主殿下推算的几乎完全一致,就算是他自己,也觉得这种细腻是几乎所有北魏将领所欠缺的。他也很佩服长公主殿下。

    啪!

    刀背落在了陈宝菀的背心。

    杀死不是目的,他们需要这名陈家的少女好好的活着。

    所以这一击的力量并不沉重,只是真元深入肺腑,让她不可能剧烈的呼吸,不可能再跑多远。

    陈宝菀的口鼻之中流出些鲜血。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完全出乎了这名盲人修行者的预料。

    在他的感知里,陈宝菀的双手张了开来。

    她的双臂上响起了许多声音。

    有数十片薄翼弹出,她的双臂就像是变成了两片翅膀,竟是逆风飘飞了出去,瞬间落向数十丈外的那片瘴气笼罩的林地里。

    这名北魏盲修的眉头深深的皱起。

    只是他并不惊慌。

    因为在那附近,依旧有人在等着她。

    一声惨呼声骤然响起。

    这名北魏盲修的面色骤变,双手也微微的震颤起来。

    那声惨呼来自他的同僚,他的耳力远超正常人,所以他甚至听得出惨叫声中震惊和不信的意味。

    与此同时,在他的感知里,骤然出现了许多股非同寻常的灵气波动。

    那绝对不是陈宝菀一个人的灵气波动。

    在那其中,他甚至感知到了一种神圣的味道。

    然而那里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气息!

    (下面开始是大戏,今天写的比较慢,接下来这一章估计深夜前写不完,所以放在明天更,明天三更。)

    “怎么会这样?”

    陈宝菀也震惊到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黄绿色的瘴气不断拂在她的脸上,衬得她苍白的面容有些惨绿。

    她胸肺受了伤,此时更是无法呼吸。

    然而她面前有一个书生走了过来。

    这名书生的身材也不高大,面貌也很普通,和建康城里的教书先生也没有什么两样,然而他朝着陈宝菀走来,却就像是一座巨山,遮住了天光,挡住了一切危险。

    一股柔和的力量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化为柔和的清风,驱散了她身周所有的瘴气。

    周围如鬼蜮般的山林瞬间清晰起来,她的胸肺一松,在吸入新鲜空气的同时,她咳出两口淤血,然后在周围的那些林地里,她看到了许多修行者。

    许多属于南朝的修行者。

    “为什么会这样?”

    她太过震惊,又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名书生。

    她认得此人,甚至说十分熟悉,所以才震惊到如此程度。

    这是叶暮峪。

    他曾是教导过他的老师,是现今皇帝义结金兰的异性兄弟,是南天院的副院长。

    在南朝或是北魏,修行者更习惯用叶亚圣的称谓来称呼他。

    因为他是继南方三圣之后,南方修行者中,有数几个能够修到入圣境的修行者之一。

    “你是饵。”

    这名书生模样的亚圣看着她,极为简单的说了三个字。

    他的目光温和而充满嘉许。

    对于她在这里的表现,他很满意。

    陈宝菀瞬间明白。

    “你们早就知道,他们手中有可以追踪我朝修行者的东西?”她看着这名面容温和的亚圣,危机的过去,让她再也支持不住,强烈的疲倦随之而来,“既然是您带队,那南天院的迁院,应该也与此有关?北魏方面,想要抓我的是人谁?”

    “早知道。”

    “不存在所谓的迁院,两朝征战,今后所有的学院都不可能平静的读书修行,年轻的武者和修行者,都是在军中修行。和你一样,他们也是饵。若非饵足够分量,北魏也不会派出足够分量的人。”

    “北魏这些人的统帅,是元燕。”

    面对她的三个问题,叶暮峪也用了三句话回答。

    “竟然是她?”

    陈宝菀有些微微的吃惊。

    元燕这个名字很普通。

    在北方,燕雀原本是很低微的代名词。

    那些燕雀都飞不太高,而且就如流浪者,栖居在人之屋檐下。

    北魏皇宫里的人对这名先皇一时兴起而留下的私生女原本也是如此看法。

    当时归入宫中取名时,有意无意便是取了这样的名字。

    然而许多年过去,这名栖于屋檐下的元燕在南方的军队中却有一个响亮的外号。

    许多南方的将领都用“北冥”这样的字眼来称呼这名北魏长公主。

    冥在北方代表着死亡。

    她统领的很多次战斗,给南朝的军人带来的,便是很惨重的死亡。

    她很冷酷,治军极严。

    甚至在北魏都流传着一种说法,说当年在野外牧场诱惑了北魏先帝的那名牧羊女,是一名魔女。

    否则以先帝当时的年纪,怎么会一时兴起,又留下她这样的女儿。

    所以在北魏的很多人口中,她是魔女的女儿。

    然而对于南朝军方而言,她是北魏皇族中真正的后起之秀,是深得皇帝和北魏皇太后信任的最重要将领之一。

    若说重要,陈宝菀知道自己必定不如北魏的这名长公主重要。

    对于两朝的征战而言,一些修行者的死伤不如整体的局势重要,这些她能理解。

    只是对于那些因为舍身护她而战死的修行者,她却不能无动于衷。

    而且她此时也开始担心起南天院某人的安危。

    当山的那一头,林意在时刻担心她和萧淑霏安全的时候,她也正在想着林意在哪里,此时是否安全。

    当她再次抬起头看着天空里落下的惨淡天光,感到自己的渺小,感到自己是这张棋盘上幸运的棋子时,周围的山林中已经涌起许多道狂暴的气息。

    一场围杀已经开始。

    只是已经改换了目标。

    ……

    剑锋和刀锋的破空声不停的响起,林间许多树木破碎,不时有鲜血在空中如花朵一般绽放。

    一道道碧绿色的磷焰箭不断带着凄厉的啸鸣冲向高空。

    雨已经停了。

    元燕直接丢开了手中握着的这柄黑色雨伞。

    她双手用力的握拳,不想让身后跟着的这些下属看到她双手的颤抖。

    她最不希望见到的事情发生了。

    “卑鄙的南人!”

    她心情剧烈的波动着,但只是花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便想通了一切,然后寒声骂出了一句。

    她和这些从各地抽调下来执行秘密军令的修行者所用的所有军械——这些衣甲,兵刃,全部都出自她尊敬的魔宗大人之手。

    魔宗大人和南朝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不可能透露任何的消息。

    但很显然南朝还有奸细获知了足够分量的情报,以至于她所追踪的陈宝菀变成了引她入局的饵。

    在过往的数十年里,南方的王朝,无论是旧朝还是现在的新朝,都会用各种卑鄙的方法在北魏埋下奸细,获取情报。

    北魏的人在以前很不耻于南人的优柔和阴险,只喜欢直来直去的手段,但是在她出现之后,她最大的成效便是肃清了很多南人埋下的奸细,而且她也是第一个将南人的手段学习过来,并发扬光大的北魏将领。

    她在过往的几年里,已经通过收买、胁迫等各种手段,在南朝控制了许多奸细。

    所以相比她的领军能力和长公主身份本身,这些南人最看重的,应该便是她掌握的那张阴暗世界的网。

    也就在她寒声骂出这一句时,她头顶上方数百丈的空中,山风骤然变得狂暴起来,发出恐怖的轰鸣。

    压在这片山林上方的乌云里,出现了一道明亮的弧线。

    这是一道剑光。

    有人直接从那侧的悬崖上飞跃了下来,一剑就劈开了乌云。

    对于常人而言,那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

    “殿下,你快走。”

    她身后一名黑甲修行者对着她行了一礼,然后抬起身来,迎向那道剑光。

    这名黑甲修行者手持着一柄弯刀,几乎和他的人差不多高。

    这柄弯刀上有笔直的纵横交错的星纹,竟然是一块天生的陨铁打磨而成。

    对于这名持刀的黑甲修行者而言,从那处山崖上跃下的是一名神念境的修行者,修为最多和他对等,然而他从空中落下,这一剑的剑挟带着的元气力量越来越强,速度越来越快。

    这一剑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便是他也很难应付。

    “你要活着。”

    元燕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着这名持刀的北魏修行者说了一句。

    她没有停留,转身朝着一侧的山林中掠去。

    这名北魏修行者点了点头,抬起头来,看向这将冲势尽融于一剑,而且在空中依旧能够不断调整身影,牢牢锁定此处气机的南朝修行者,他的脸色很平静,但是眼瞳里却全是燃烧的战意和傲意。

    他双膝微弯。

    在下一刹那,他身下的山石被震成粉末,他双足下方的地面往下凹陷下去,他的整个人却是如同离弦之间般往上飞起,他手中的弯刀散发出炽烈的银光,就如一轮弯月,迎向了那闪电般一剑。

    嗤嗤嗤嗤……

    乌云散乱的天空里,忽然又响起无数道凄厉的破空声。

    十余道纤细的剑影从很近的山林里射出,落向这名刚刚朝着天空跃起的北魏修行者的身体。

    这十余道剑影完全一致,实则只是一剑,只是速度太快,在空中留下难以分辨虚实的剑影。

    这是战阵,不是绝对公平的比试。

    所以这名北魏修行者此时遭遇的并非是一名强大的对手。

    只是这名北魏修行者也似乎并不在意。

    他的脸上一片漠然,出刀的姿势未变,只是另一只手朝着那柄飞剑的来处拍去。

    十余颗赤金色的弹丸从他的手中如流星般轰在了那些剑影上,沉闷如雷的爆炸声不断响起。

    赤金色的弹丸迸射成斗大的火团,灼烧着那道飞剑上的元气,令这柄飞剑的速度骤然变慢。

    这些赤金色的弹丸爆炸时的声音已经巨大,然而当他手中的刀快得近乎消失,和天空中落下的剑光相遇的刹那,所有这些声音便都不复存在。

    如同两座巨山相撞。

    沉闷到足以遮掩一切的宏大声音里,无论是从山崖上落下的那名南朝神念境修行者,还是这名北魏的修行者,两个人身体的血肉都被接近实质般的音波冲击得以极高的频率震颤。

    北魏修行者如同一块陨石砸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更大的深坑。

    上方那名南朝神念境修行者如断线的风筝往后飞出,口中鲜血狂喷。

    原本那柄在火焰中灼烧,似乎已经消失的飞剑,在这一刹那却无比阴险的漂浮在往外扩散的烟尘中,接着恐怖的加速。

    这名北魏修行者一声低沉的闷哼。

    他的左手闪电般伸出,强大的真元再他指间穿行,如同风暴。

    他的手准确的落在这柄飞剑上,但是依旧慢了一线,抓住了这柄剑的剑尾。

    这柄飞剑刺穿了他身上的黑甲,深深刺入他的腹部,然后被他硬生生的抓住,拔了出来,带出一蓬血浪!

    他左手的真元风暴还在继续。

    细碎而强劲的真元疯狂的冲击在这柄飞剑上,迅速消磨掉了原有主人留下的一切痕迹。

    然后这柄北魏修行者将这柄飞剑直接斜插入背后黑甲的槽口,在下一刹那,这名北魏修行者朝着元燕离开的相反方向开始逃亡。

    在山的另一边,还在行军的林意并没有看到那些仓皇升空的磷火剑,密林和浓厚雨云的阻隔,使得他甚至没有听到那些赤金色弹丸发出的爆炸声。

    但是当这名北魏修行者的刀和那名南朝神念境的剑相逢的刹那,他却也听到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声沉闷巨响。

    他有些震惊的抬起头来。

    即便隔得很远,他也依旧感觉到了那种恐怖的力量对撞。

    这应该又是神念境之上的战斗。

    这种级别的战斗在之前让他由心的恐惧,但在此时,却是能让他略微心安。

    神念之间的战斗,至少可以说明,南朝这边依旧有很强大的修行者在附近的山林,如此一来,无论这些北魏的人图谋的是什么人,也不会那么如意。

    两名神念境修行者之间的战斗简单到了极点。

    只是一刀一剑,便分出了胜负。

    那名南朝修行者跃下的山崖上方有许多名旁观者,其中有很多都身穿着南天院教习的衣衫,其中一名女子便是林意等人熟悉的教习吴姑织。

    她的神容依旧很平和,然而她的眼眸深处也有赞叹。

    越是高阶的修行者,才越是知道这样简单的战斗里包含着什么样的壮阔。

    这名持刀的北魏神念境修行者便是北屿刀圣拓跋斩。

    虽然只是半圣,提前占了一个圣字,然而方才那戮天一刀里,真的拥有了些神圣之境的味道。

    然而没有人知道,此时她看着这样的一刀,她脑海之中想到的却是林意。

    林意的战斗方式,真的和这拓跋斩有些相似,蛮横而直接。

    她其实很欣赏这样的战斗方式。

    只是她知道,这拓跋斩就要死了。

    ......

    拓跋斩的身影在林间急剧的穿行。

    他逃亡的方式也很直接,直直的朝着他前方不断飞掠。

    鲜血滴滴的从黑甲中渗出,原本是鲜艳的红色,但却是渐渐变成紫黑色。

    他的双瞳也渐渐变成紫黑色。

    这并非是因为他独特的功法,而是那柄飞剑的剑胎里,蕴含着某种可怕的剧毒。

    这种剧毒甚至连他身上备着的解毒药都无法消除。

    “拓跋大人。”

    有一声焦急的呼唤声在他前方的山林里响起。

    拓跋斩顿时心头微松。

    他认得前方的那名黑甲修行者。

    那是一名来自北魏越泽的年轻修行者,也用刀,所以之前也曾经多次向他请教过修行和刀术的问题。

    在之前的战斗里,这名来自越泽的年轻修行者也表现不俗,赢得了他的赞许。

    虽然相对于他而言,这名年轻修行者的修为太过低微,然而至少可以帮他赢得一些祛毒的时间。

    “你背我走。”

    他落到了这名一脸紧张和震惊的年轻修行者身前,“不要停,不要珍惜真元,我需要半盏茶的时间。”

    这名北魏年轻修行者没有任何的迟疑,转身将他负在身上。

    然而就在他闭上双目,刚刚调动真元的刹那,一片落叶从上方飘落,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道锋锐的剑气,从落叶下方突然出现,精准无误的穿过他身上黑甲的花瓣,轻薄而小的剑片,在刺入他肌肤血肉的刹那,便迸发出可怕的力量,直接从他的后背狂暴的突刺到前胸,瞬间绞碎了他的心脉。

    轰!

    一团可怕的气浪从他和这名年轻修行者之间迸开。

    他和这名年轻修行者都颓然的飞出,各自重重坠地。

    “卑鄙的南人。”

    当感觉自己的黑甲内充满自己体内的鲜血,依旧顽强的坐了起来的拓跋斩看了也在坐起的那名年轻修行者最后一眼。

    在他的真元自然反击之下,这名年轻修行者虽然重创,但却并未死去。

    这便只能说明这名年轻修行者竟然成功的在他面前隐匿了修为。

    这名年轻修行者绝对不是那种只到了如意境中阶的修行者,他也绝对不是刀客,而是一名很强的剑师。

    ......

    当拓跋斩死亡时,吴姑织朝着前方的乌云走去。

    然后她也从这片断崖上跳了下去。

    一片惊呼声响起。

    没有人会认为她会自尽,然而即便是许多南天院的教习都陷入了绝对的震惊里。

    唯有那种神念境的修行者,才有可能从这样的山崖直接跃落而毫发无伤。

    然而之前,即便是他们之中的有些人知道她的真正姓名,也根本不知道原来她拥有这样的修为。

    她的身影在云雾中飞速而落。

    她体内的真元开始狂暴起来,在她的脚下发出琉璃碎裂般的响声。

    一股唯有半圣才有可能拥有的气息,围绕着她的身体,将她身体的直坠之势,变成在空中斜斜的飞出。

    散乱的真元散逸冲击着空气里的水汽,形成了一条白虹,如慧尾。

    她的真正名字,就叫席慧尾。

    在南朝的所有军情报告里,拓跋斩已经是此刻元燕身边最强的护卫。

    之前有一名半圣穆曲山已经在和陈家供奉的交手中战死。

    而另外还有一名半圣楼云雨,却是不知何故离开。

    对于这次南天院为主的围猎而言,此时元燕的身边再无真正的威胁。

    然而只有她和南天院的极少数人知道,拓跋斩绝非元燕身边最强的修行者。

    ......

    世间万般声音,能够最吸引修行者注意的,不在于这声音的美妙或是响亮,而在于发出声音的人。

    元燕无声的在林间的阴影里穿行。

    当听到空中传来的如琉璃般碎裂的响声,再感受到其中可怕的灵气波动时,她身后追随着的五名黑甲修行者之中的四名全部变了脸色,尤其当直觉那股气息朝着自己这边而来时,他们的嘴唇都不自觉的微微颤抖起来。

    他们并非是怕死,而是担心元燕的安危。

    然而还有一名原本最不引人注意的中年黑甲修行者,却是抬起头来,眼睛里就像是有两颗星辰在亮起。

    这名中年修行者的身材有些佝偻,而且留着三缕鼠须。

    这在北魏的西部边境地带,是很流行的做法。

    这样的胡须是那些部落的习惯,同样也被当地人认为具有美感。

    然而当北方和南方的王朝接触得越多,当北方王朝的许多年轻人越来越向往南方的富庶和华美,甚至是奢侈。北魏绝大多数地方的习惯、言行举止,尤其是审美也已经开始彻底的改变。

    这样的蓄须在年轻人看来毫无美感,甚至有些显得狡诈和猥琐。

    “她应该是这些南人的眼睛。”

    “我胜不了她,你就死。”

    “我若胜了她,你或许能活。”

    这名鼠须中年男子停了下来,然后平静的对着元燕说了这三句话。

    他停下来的时候,元燕也停了下来。

    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十分糟糕,但是她此时知道并没有别的选择,所以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

    其余的四名忠于她的北魏修行者散了开来。

    只有魔宗大人的心腹,才有可能用这样的语气对长公主说话。

    但既然是魔宗大人的心腹,便有可能化解这样的死局。

    元燕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脸,负手而立,望向天空。

    这四名北魏修行者也是深吸了一口气,体内的真元急剧的流淌起来。

    他们都很紧张。

    此地不宜久留,既然确定元燕在这里,那南朝的包围圈会迅速缩小。

    所以他们心中都很清楚,这名魔宗大人的部下和那名空中而来的南朝神念境修行者的战斗,也会极其的暴烈,会结束的很快。

    白虹般的慧尾终于临近这片山林。

    破碎如琉璃的真元切过树冠,无数青叶变成细小的粉末,飘洒如雪。

    那股可怕的气息在空中骤然聚集,在这些修行者的感知里,就像是有一座巨山在形成,在接下来一刹那就将无比暴戾的砸下来。

    然而就在下一刹那,这四名北魏修行者的喉间微凉。

    他们的心中才刚刚生出惊恐的感觉,一条红线就已经在他们的咽喉上生成。

    然后他们的头颅掉落了下来。

    嗤嗤嗤嗤....

    从脖颈里冲出的鲜血,泼洒上天,溅到他们围在中心的元燕身上。

    元燕紧抿着嘴唇,即便滚烫的血珠落在她脸颊上,又迅速的变冷,她的面容也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她的心中依旧无比惊恐。

    她可以在所有同龄的修行者面前骄傲,但是面对这样的一名修行者,她无法骄傲。

    她很清楚,若不是对方要让她活着,这一道飞剑之下,她也已经和这四名修行者一样死了。

    一道接近透明的飞剑在血雾中露出真容,然后悬浮在那名落下的女子身前。

    在这个过程里,鼠须中年男子始终未出手。

    他只是微嘲的笑笑,在心中想道,“终究是女人的手段。”

    “你是他第几个弟子?”

    席慧尾看出了他的轻蔑,只是她的情绪没有丝毫的波动,面色漠然的问道。

    “第五。”

    鼠须中年男子倒是认真起来,脸上嘲弄的表情消失。

    他心中无比尊敬魔宗大人,所以任何牵扯到魔宗大人的问题,他便认真和尊敬。

    “那你便是贺兰观山。”

    席慧尾看着这名男子显得有些猥琐的眉眼,漠然的说道,“在他的弟子里,你的修为应该排第二。”

    这名鼠须男子的确是贺兰观山。

    他微微一怔,眉头却是不由得微微蹙起。

    修为是一回事,情报通达到这种程度,却无疑也是一种本事。

    这名女修应该便是魔宗的那名宿敌,只是想不到竟然会得南朝皇帝的信任,栖居在南天院中。

    她离开北魏已经是很多年前的旧事,然而对魔宗大人座下的弟子修为都这么了解,便只能说明她这些年一直在静心准备着。

    “如此说来,以饵来钓长公主,也是你的手笔?”贺兰观山郑重了些。对于这种极为了解他师门的敌人,尤其连现在都很了解的敌人,他必须谨慎。

    席慧尾点了点头,她没有否认。

    “只是像你这样的人物,又如何配和魔宗大人争锋?”

    贺兰观山心中莫名的愤怒起来。

    这是魔宗大人废了许多心血谋划的大局,却被面前这名女子一手破去,最为关键的是,他并不觉得这名女子可以成为魔宗大人的敌人。

    他身前的空气直接狂暴起来。

    空气互相挤压,甚至瞬间发出浪涛般的轰鸣。

    一道剑气在他的身前生成。

    他也用剑。

    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柄无锋的重剑,但是剑身上也布满繁花。

    这柄剑卷起狂风,无比狂暴的斩向席慧尾的身体。

    与此同时,席慧尾身后的地下,泥土和山石以惊人的速度往上奔流而起,也形成了一柄巨大的泥石剑,同样狂暴的刺向席慧尾的后心。

    像他这种已经到达神念境的修行者,可怕不只是因为大量的真元能够带来的可怕力量,还在于他的真元和低阶修行者相比已经有了根本的改变,还在于他对这些真元的精妙掌控。

    这是偷袭,只是就连偷袭都显得如此堂而皇之,如此的暴戾。

    和他的这两道剑相比,席慧尾的身体显得太过瘦小和柔弱。

    包括悬浮在她身前的这柄飞剑。

    只是面对着这样的两道剑,她的身体甚至都没有动。

    她身前悬浮着的飞剑也没有动。

    一些肉眼看不见的真元力量,从她身上悄然散发出去,往上空逸去。

    接着天空里便多出了一片白色的光芒。

    无数琉璃般的晶光,在白色的雾气里,仿佛流星般坠落。

    这些晶光落在贺兰观山手中的重剑上,落在了她身后的那道泥石剑上。

    贺兰观山的重剑急剧的震动着,收回,舞出光幕,挡住所有的晶光,然后他开始后退。

    那道泥石剑不断被晶光穿透,溅起泥浪,然后溃散,如一蓬力尽的浪花,未触及岸边便颓然的跌落。

    目睹这一幕的元燕心中的震撼无法用言语形容。

    原来这名女修从空中而来一直在蓄势。

    她虽然落下,然而那条白色的慧尾却并未消散,却是依旧停留在空中,等待着她此时的召唤。

    当!当!当!.....

    山林里响起无比密集的声音。

    这些晶光撞击在贺兰观山的剑影上,发出刺耳的金属脆鸣声,令人耳膜都有些刺痛。

    席慧尾微微抬头。

    她先守后攻,开始反击。

    停在她身前的飞剑,骤然间消失。

    消失只是因为快得超出了眼睛所能看清的极限。

    这柄飞剑其实走的剑路极为简单。

    它只是笔直的向前,加速。

    两点之间的距离永远是直线最短,而且这其实也是她最喜欢的战斗方式。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句话很多武师都会说,同样在修行者的世界,也是真理。

    关键在于,如何做到更快。

    席慧尾的这柄飞剑已经快得超出了常理,即便在她自己的感知里,也只是有一片清光在她和贺兰观山之间的空间里往两侧破开。

    在她自己的感知里,这柄飞剑都甚至变成了一道已经难以琢磨的清影。

    一滴鲜血从贺兰观山的唇角滴落。

    这滴鲜血的出现,在她的飞剑消失之前。

    所以绝不是她的这一柄飞剑的剑气所伤,而是源自他体内的真元超过极限的奔流。

    一颗黑色的球从他的胸口飞出。

    这颗黑色的球一直就挂在他的胸口,只是处在衣甲内,从来没有人看到,没有人留意。

    当席慧尾的这柄飞剑破开清光而来时,这颗黑色的球散开,开花。

    开出的不是花瓣,而是无数的细丝。

    细丝的一端刺入他自己身体的血肉,一端绕向飞来的飞剑。

    他体内疯狂奔流的真元涌入这些细丝,化为异常狂暴的力量。

    他根本无需在意席慧尾这一剑的剑道。

    即便这一剑已经快得超出了他的感知,但是这些黑色的细丝弥漫了前方的空间,不管飞剑从任何一个方位前来,都会触碰到其中的一些细丝。

    飞剑笔直而来,接触到了第一根细丝。

    贺兰观山的感知里,便清晰的出现了这柄飞剑,接着所有的细丝便无比疯狂的卷了过去。

    一种强大的冲击力从席慧尾的这柄飞剑和黑丝的接触面往外激荡,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那,黑丝的尾端已经脱离了贺兰观山的血肉。

    所有的这些黑丝已经凝成一股。

    拧结的黑丝变成了一柄黑色的剑。

    黑剑的一段就像是蛇口,死死咬住了席慧尾的这柄剑。

    这些黑丝成了真元流动的完美通道,哪怕只是那短短的一瞬间,这柄黑色飞剑中蕴含的真元力量,已经超越了世上所有的飞剑。

    飞剑之间的胜负,便在刹那间分出。

    席慧尾的这柄剑还在疯狂的加速,然而却无法寸进。

    任何飞剑的剑身虽然纤薄,但是都极为强韧,然而此时她这柄飞剑却无法承受两股可怖力量的挤压,然后开始碎裂,崩解。

    席慧尾的脸色苍白了些。

    她的嘴角有鲜血沁出。

    然而她的身体却已恐怖的速度开始加速。

    她伸出了拳头。

    她体内的真元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

    她跃了起来,乘着黑丝被碎裂的剑片震散开来的刹那,一拳轰向贺兰观山的胸口。

    元燕的脸色比她还要苍白。

    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席慧尾这一拳的气势。

    她只是感觉,即便贺兰观山真的是一座山,是一轮烈日,席慧尾这一拳都会这样轰过去。

    贺兰观山抬起头来。

    他的三缕鼠须飘荡着,样貌在现在北魏的年轻修行者看来都依旧有些显得猥琐。

    然而他的眼瞳里开始放光。

    他的浑身都开始放光。

    席慧尾的这一拳很忘我,力量比起那飞剑更强。

    然而速度却无法和飞剑相比。

    既然如此,那这一拳的威胁对于他而言,便根本不如那一道飞剑。

    他的拳头也很平稳的伸了出去。

    轰的一声巨响。

    当拳头和拳头相逢,他这条手臂上的黑色衣甲瞬间破碎,如无数柳絮往外飞洒。

    席慧尾的身体倒飞出去,她的这一截手臂上的衣衫,直接就震碎成粉,消失不见。

    贺兰观山的双足深陷于泥土之中,往后犁出两条沟壑,一直退到元燕身前三步时才止住。

    席慧尾轰然坠地,喷出一口血雾。

    贺兰观山缓缓的收起了拳头。

    他的肌肤下,很多经络都鼓了起来,都扭曲在一起。

    这一拳的交手,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损伤,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或许都不能再用这只手战斗。

    只是无论是剑对剑,还是拳对拳,他都赢得了胜利。

    他淡漠的抬起头来,看了摇晃着站起来的席慧尾一眼,没有说话,但是眼神里的意思已经分外清楚:“你都不是我的对手,如何有资格挑战魔宗大人,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如此这般的弱。”

    他准备试着杀死对方。

    不管如何,对方至少是神念境的修行者,至少知道魔宗大人的不少秘密,对魔宗大人有些威胁。

    然而就在下一刹那,他改变了主意。

    因为他感到了一股更加强大的气息的逼近。

    “应该是叶暮峪。”

    他回过头,看了元燕一眼,道:“从现在开始,你要自己逃命,我也要自己逃命。”

    元燕很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

    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这名北魏长公主转身便钻入了密林中。

    “若还有机会相逢....我会杀了你。”

    贺兰观山咳出了一口血沫,然后他就像看着一只赤裸的羔羊般,看着席慧尾也说了这一句,接下来他收敛了浑身的气息,只是一个弹身,便消失在席慧尾的视线里。

    在他刚刚消失之后不久,这片林地里的雾气像湖水一样朝着外面激荡。

    叶暮峪的身影出现在了席慧尾的身前。

    薄雾冲击在草木山石上,传来不同的回响。

    叶暮峪这名半圣确信再没有任何修行者的存在,他有些感慨的看着开始吞服丹药的席慧尾,轻声道:“故意败在他手中,这样做值得吗?”

    “能让他产生错误的判断,当然值得。”

    席慧尾抬起头来,面色终于有了些变化,有种终于得逞的快感。

    这里的胜负并不是她所在意的事情。

    她所在意的,是和那名魔宗大人的较量。

    对手越是强大,越是在修行之外有很多阴谋的手段,便越是要让他产生一些错误的判断。

    光是败给贺兰观山,他未必一定便会相信,但若是长公主元燕都在场,任凭元燕逃离这点,便应该会让他相信,自己这些年的进境仅限于此。

    更何况即便拼着真正受重伤,和贺兰观山这一战,依旧让她得到了很多有用的讯息。

    她回想着那一颗黑色的丹丸散开成的剑丝,回想着那一剑的力量。

    “连经络剑丸这种东西都已经彻底成功,都甚至已经能够让门下弟子使用...你的确是真正的天才。”她沉默的低下头去。

    这些年来,那名魔宗大人最可怕之处,并非是他的修为提升得有多恐怖,而是他以往的诸多设想,都在一个个成功。

    能将想法逐一实施的人值得尊敬。

    这世上有太多空想太多而根本不会真正去做的人。

    然而能够将很多年前的设想不只是实施,而能够逐一实现和成功的人,便只有用可怕来形容。

    如果这种人又并不善良,那这种可怕便是灾难。

    ......

    冰冷的山涧水冲击在元燕的脸上,就如北魏皇宫里十月过后的寒风,如有利刃在割刺。

    这种感觉对于她而言,如烙印在骨髓。

    她母亲,也就是在很多北魏人口中是诱惑了君王的魔女的牧羊女,在她五岁那年死去。

    她在七岁那年被真正允许入宫。

    然而在北魏皇太后的寝宫外,她足足站了两个时辰,才终于被召见,才被赏了一壶热茶,一盆小点。

    她天生的遭遇就和寻常人不同。

    在北魏权贵都开始确定她是先皇的私生女,但皇太后的意思又模棱两可的那数年,她便知道自己的一条小命始终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着。

    这根绳索是放开,或者收紧将她提起,都只在于皇宫里现在皇帝和他母后的意思。

    她五岁那年已经被幽禁在深宅里的母亲病死。

    但是那时她就已经懂得想,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病死。

    在她七岁那年,她真正入宫后,在刺骨的寒风中站立了两个小时,却始终保持着耐心和谦恭,对于阅人无数的北魏皇太后而言,便至少看出了她的与众不同。

    直到如今她都很清楚。

    对于北魏皇太后和皇帝而言,当年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都如同一条可怜的小狗没有什么区别。

    顺不顺从都无所谓,太过弱小,便可以随时捏死,但关键在于,能不能让他们觉得与众不同。

    幸而她真的与众不同。

    她比任何同龄的修行者都成熟,都更具有修行天赋。

    所以她真正的得到了宠信,她甚至都有资格决定那名宝胜王的生死。

    北魏皇太后虽然喜欢宝胜王的嘘寒问暖,喜欢这样一个儿子在她无聊时陪她说些打听来的见闻,那些无聊事情,无聊是密枢处还是皇帝都不会对她说。

    但是她绝对不会喜欢没有脚的儿子,她不会喜欢那种异常丢人的儿子再到她膝下。

    眼不见为净。

    所以她对那名离开的神念境修行者下达的命令,便是让宝胜王永远消失在这眉山里。

    这些年她懂得自己想要活下来,想要活得更好,便只有靠两件事。

    一件事是更清楚皇帝和北魏皇太后的性情,更懂得他们的真正想法,更加懂得自己的分寸。

    另外一件事,却是在残酷的战阵上,要更加小心,要更加谨慎的准备自己的后路。

    很少有人会相信,一名像她这样的大人物在每一次计算推演时,无论计算之中的成功可能有多高,她都会在自己的行进路线周围准备好自己的退路。

    若是没有这样的退路,她宁愿再等待机会。

    距离刚刚席慧尾和贺兰观山战斗的林地并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山涧。

    山涧下面的潭水并不深,水流很急,而且顺流下去不过数十丈,便又是一条瀑布,坠落下方山林的一条溪河里。

    瀑布的落差足有三十余丈,对于绝大多数修行者而言,按照他们正常的判断,若非是神念境的那种强者,若是从这片山林顺着山涧冲下,落入潭水,接着再被冲入瀑布,顺着瀑布坠落到下方的山涧河流中,生存的几率也应该很小。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会死。

    因为之前她便在令部属探勘地形时,便已经做好了准备,将这里变成了她的退路之一。

    在她的部属一起交待作战部署和休憩时,她的身边始终会有几名侍女,而在正常行军时她们会消失,这几名也同样是修行者的侍女并非只是照料她的饮食起居,而是受她的旨意,提前帮她准备好后路的人。

    其中有两名侍女的真正面容,甚至和她十分相像。

    从此时开始,她们甚至能够暂时取代她的身份。

    她顺着山涧跳下。

    许多这样的念头便只是她在空中时电闪般出现在她的脑海。

    然后她平平的伸直了身体,如一块平放的砖石,砸在了潭水的水面上。

    一声闷响。

    她的脸面和胸口都很痛。

    接着她砸入水中,身体触及底部,震起些泥沙。

    唯有这样痛楚的入水方式,才可以让她不受重创,然后她硬生生的屏住呼吸,让流水将自己往下冲去。

    当她如同一截漂浮的木头,被瀑布顺着抛下时,她在无数水珠的冲击下,强行的睁开了眼睛,然后死盯着下方,迅速的调整了自己落水的方位。

    只是数个呼吸的时间,她再次落水。

    她的身体如利箭般深深的刺入山涧河流的深处,接着开始卸甲。

    她的动作很快,一片片甲衣和她的肌肤分离,却被一根钢丝牵着,并不被水冲走。

    她很快全身赤裸,所有贴身的衣物和甲衣,在水底就被她全部包裹起来,然后缠成一团,塞入一块大石底下,接着再用一块石头压住。

    她从一侧山林的阴影中出水。

    如脱去了鱼鳞的白鱼,一跃上岸。

    她的身材很完美,没有任何的赘肉,腰肢只盈盈一握,但是看上去却充满了奇异的力量感。

    她的肌肤也很白皙,可能是小时候吃多了羊奶的关系,即便是在山林里此时阴暗处,都有一种凝脂般的感觉,闪耀着荧光。

    只是她的身上有不少刀痕和剑痕,这便骤然少了些美意,多了些冷酷。

    她轻易的看见了侍女的标记。

    这是唯有她知晓意义的标记。

    从一堆看似毫无异样的杂枝枯叶里,她迅速的扯出了一个行囊。

    行囊里有一身衣衫。

    这并非是北魏的衣衫,而是南朝的衣衫式样,看上去和南朝某些学院的衣饰完全一致。

    她没有急着穿上衣物,而是从这行囊里取出一瓶药油,快而细致的在自己全身涂抹了一遍。

    她的肤色迅速变得黄了一些,没有再像之前的一样白皙。

    她的肌肤也略微浮肿了了一些。

    这浮肿只是相对于她之前的完美身材而言,事实上这种浮肿很自然,就像是瞬间胖了一圈。

    然后她剪了些发,剪的很碎,抛入了身后的流水之中。

    这些细微的发丝瞬间就会被冲散,缠在山石或者枯枝上,或者顺流而下,冲得很远,总之即便是像她这样细心的修行者,都应该无法将这和她联系在一起。

    她开始穿衣。

    她穿上衣衫的瞬间,便是那些之前跟随着她的修行者,都恐怕再也难以认出她就是北魏长公主。

    她变成了一名南朝少女。

    一名圆脸微胖的南朝少女。

    (居然还有人说我剑王朝、平天策套路化,人物脸谱化,我觉得他的良心一定被狗吃了...虽然我的剑王朝还经常用平静流,虽然我的人物很多很装逼,而且其实我也不是不接受批评,但是...但是如果说我的书都套路,我的都脸谱,攻击一个每本都求变不走套路,走情节设计和埋伏的作者这点,这攻击点也太不对了吧?换句话说,我都套路的话,所有网文书,还有敢说不套路的嘛?)

    阴影覆盖着的雨林可以阻止阳光的透入,但是阻止不了那些修行者战斗的声音。

    围绕着陈宝菀和元燕的这场厮杀,的确是南朝和北魏之间最大规模的修行者之间的战斗。

    强大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将一片片山林中的灵气和瘴气都搅动起来,形成了无数紊乱的流风。

    支离破碎的声音通过这些风,传向更远的远方。

    林意已经学着铁策军的做法,用湿润的布巾遮住口鼻,然后再在布巾外喷上一些驱瘴散。

    驱瘴散是边军中最为粗陋的药物,然而这样用却是能够起到一定的作用。

    林意沉默的行进着。

    听着那些流风里的声音,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确定附近百里山林里,修行者的数量达到恐怖的程度。

    他首先推翻了附近山林里有大片灵药密集的生长区域的想法。

    因为若是如此,那些战斗必定集中在某一片区域,而不会如此分散。

    所以便只能下一个可能,那就是围绕着北魏在眉山的最大阴谋。

    他完全没有想到,此时的抓捕和逃亡的双方已经掉换了过来。

    只是这样密集,似乎在身边到处发生的修行者的战斗,反而让他忘却了害怕。

    在过分担心一些人的时候,往往会忘却自己的安危。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无畏。

    薛九的手中有一根细绳。

    他每走千步,就在这根细绳上打一个结。

    用这种方式,他可以比较精准的记录已经行走了多长的时间。

    按照他的预计,还有半个时辰,他们就能够赶到下一个集结地点。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就在此时,林意突然停了下来。

    “有人。”

    林意对着他做了个手势,然后轻声道:“不用担心,不是修行者。”

    薛九点了点头,所有的铁策军士顺着林意所指的方向散开了网。

    这是铁策军的习惯,在他们看来,只有敌人和非敌人的区别,并没有非修行者和修行者的区别。

    五男一女很快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

    所有的铁策军士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五男一女他们见过,正是之前跟随着六同府军的六同学院的年轻学生。

    “你们怎么在这里?”

    林意好奇的从林间走出,迎向这六名年轻学生。

    这五男一女六名年轻学生都吓了一跳,看着周围陆续出现的铁策军军士,他们的眼睛里顿时出现了一些敬佩的神色。

    “我们离开了六同军。”

    这六名年轻学生顿时对林意都行了一礼,其中一名身材最高的男学生道:“我们想加入铁策军。”

    “你们开什么玩笑。”

    一群铁策军都用看着白痴的目光看着这六名年轻学生,若这不是在眉山之中,在外面的军营,这六名学生的话恐怕顿时就会引起哄堂大笑。

    铁策军是什么地方?

    是寻常人避之不及的地方,想要主动进铁策军?

    “我们不是开玩笑。”

    为首这名男学生皱起了眉头,“谁都有可能战死,但若是伴随着六同军那样战死,却是连战死时都会觉得难堪。”

    他的这句话并没有能让任何一名铁策军军士的眼神有所改变。

    “年轻热血是常有的事,但是现实往往比理想更骨感。”薛九想到了军中某位将领在教导一些主动要求进入铁策军的年轻人的话,他很自然的复述了出来。

    “说句不客气的话,只有到铁策军后想逃出铁策军的,从来没有想要主动进入铁策军的。”

    “既然没有,就从我们开始。”

    这几名学生都感觉受到了侮辱。为首的这名男学生面上出现了些赤色,他用力的摇了摇头,道:“凡事总须有些改变。更何况我们和他们一般人也不一样。”

    薛九依旧不以为然,对于陈年人的世界而言,这甚至显得有些幼稚和可笑。

    只是这件事情终须林意来定夺,而不是他。

    所以他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做声的林意。

    “我们这些人之前也是自愿随军,所以不存在军籍的问题,按律在阵前加入铁策军之后,只要经过当时统军将领的允许,便能获准加入。”

    这名男学生看着林意,眼中却全是尊敬。

    事实上他的年纪比林意还要略大一些,但是林意在战场上的表现,却是已经让他当成真正的军中前辈来看待。

    “你们怎么会跟得上来?”

    林意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只是反问了一句。

    “我们六同学院是我们南梁独一的专事追踪的学院。”这名男生看着他恭谨的回答道:“虽然也传授武技和其它学识,但追踪觅迹,却是我们六同学院的特色。”

    “林大人,请准许我们加入铁策军。”另外一名男生也按捺不住,上前行了一礼,“往年军部也年年到我们六同学院挑选学生,我们的许多师兄在军中表现都是极佳,我们对铁策军也一定有用。”

    “追踪觅迹是六同学院的特色?”林意对于这点倒是没有什么耳闻,只是地方上很多学院都有特色,比如有些学院并不挑选勇武的学生,只是教导战略谋划,有些学院则专门教导炼器之术,为王朝提供各种匠师。

    “先前看你们六同学院的学生似乎并不只你们六位。”林意看着这些人,接着问道:“那其余人呢?”

    “原本一起商定的主意,但有些人又临时反悔,有些人又生怕彻底惹恼了高策,所以当时那些同窗,最终决定前来寻觅你们的只剩余了我们六个。”为首的那名男生想到那些同窗的表现,便不由得愤怒起来。

    “不屑于他们为伍。”六名学生中唯一的女学生也恨恨的轻声说道。

    林意看了一眼薛九,又看着这些学生,道:“在我看来这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事情,你们既然已经冒险追踪而来,要跟着我们一起行军自然也可以,只是最终要不要加入铁策军,可以等到我们出了眉山之后再决定…如果我们最终都出不了眉山,那谈论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所说的话对于这些铁策军而言便是军令。

    薛九颔首应允。

    这六名六同学院的学生顿时欣喜若狂。

    得偿所愿,若是在平时,林意都甚至会为他们高兴。

    然而此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这一时的喜乐又有什么意义?

    ……

    不同的选择,会迎来不同的命运。

    当这六名年轻人在薛九等人看来有些幼稚的拥抱自己的梦想时,那些六同府军正奔向归途。

    高策早已悄然令人传报,在他看来,只要宝胜王依旧在他手中,他便是安全的。

    而宝胜王这样的人,对于整个南朝而言也是十分重要。

    所以沿途接到传报的军队,一定会当成最重要的事情处理。

    所以应该会有很多修行者赶来接应。

    然而就在这六名学生和铁策军会合之前,已经有一名身穿黑甲的瘦高修行者在等着他们。

    这名瘦高修行者坐在一处山崖边,感知着远处的山林传来的战斗气息,然后垂下头去。

    他看着下方山林里行进的军队,看着在那军队中显得很凄惶的宝胜王,在心中默默的想到,若是长公主注定会死在这里,那你便更应该死。

    (今天下面一章又写不完了,那么还是明天三更,三更一起看也应该会更爽一点。)

    这名身穿黑甲的瘦高修行者落了下去。

    和其余那些神念境修行者不同,他从山崖上方飘落下去时静寂无声,就如一只鹰在滑翔。

    直到有风声落下,这支六同军才发现了这名如阴影袭来的北魏修行者。

    “放箭!”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名将领声音微颤的发出了命令。

    六同军所剩的羽箭原本也不多,当这军令声响起,也只有寥寥数十枝羽箭同时落向这名瘦高修行者。

    这名瘦高修行者抽出了腰侧的刀。

    他们这批跟随元燕的修行者所用的兵器大多也出自那名魔宗大人的炼器坊,大多都是那种黑色的寒铁,布满繁花,但这名瘦高修行者的长刀却是暗红色的。

    一种很自然的,从刀身内里透出的暗红。

    他的刀和寻常人的长刀也不同。

    刀身很细,不过两指宽,甚至比剑身还细,但是整个刀身却有一种很流畅的弯度,就像是一条细长的眉毛。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名修行者在他们的眼睛里似乎只是将这柄刀拔了出来,然后那些飞射向他的羽箭便全部散乱,从他的身侧飞了过去。

    有些箭甚至已经被斩断了,箭矢脱离了箭身,在空中旋转飘舞。

    这名瘦高修行者平稳的落地,双足踏在林间湿润的地面上,溅起些泥土。

    “杀…杀了他.”

    高策颤声叫了起来,旋即又觉得不对,“你,你是北魏人,难道不怕我杀了你们宝胜王?”

    “杀谁?”

    此时唯有宝胜王知道了这名修行者是谁。

    这名修行者姓郭,名楣。

    他的刀就叫画眉。

    在北魏,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秃鹰。

    荒漠里的秃鹰是死亡的代名词。

    哪里即将出现的死亡,秃鹰就会出现。

    这名修行者曾经是居无定所的流浪者,但并不是游侠,传说中谁给他的回报越是丰厚,他便帮谁打架,杀人。

    他曾经帮马贼杀过马贼,帮马贼杀过部落的军队,也帮部落杀马贼,甚至也帮部落对付北魏王朝的军队。

    后来不知为何,他到了那名牧羊女的身边。

    传说里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他在重伤时恰好得到了那名牧羊女的照料,一种是他爱上了那名牧羊女。

    但不管是哪种说法,都更让北魏的许多人觉得那名牧羊女就是魔女。

    否则一名神念境的修行者重伤时,为什么恰好被她救到?

    或者为什么年迈的帝王都会兴致大发,为什么这样的修行者都会对她动心?

    这些没有定论。

    但宝胜王知道,当元燕真正进入北魏皇宫之后,这名修行者便一直跟随在元燕的身边。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便是元燕最忠实的守护者。

    所以这次带军,之前一直在给自己传递军情的,应该便是元燕。

    失去双脚是很悲哀的事情。

    但是现在看到郭楣的出现,宝胜王就不由得欣喜起来。

    他觉得既然郭楣出现,自己就一定能够活下去,就能回到北魏。

    刀锋入肉和切断骨头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并不快,但是极有节奏。

    而落入所有人眼中的画面,更是令人心悸。

    并没有那种高阶修行者随手一击就皮碎骨折,一些人倒飞出去的场景。

    唯有冷静而不缓不慢,却极有效率的杀戮。

    只是一刀一个。

    所有冲上前去的军士,都被他随手一刀一个。

    或斩,或刺,或割。

    然后这些军士就倒下,死去。

    这种画面,给人的感觉他不知在战斗,而是在屠宰牲口。

    这种画面,比那些修行者杀人的感觉还冷漠,还要令人恐惧。

    只是冲上去十几个人之后,后方的军士就再也冲不过去了。

    不只是这些军士在后退,便是那些将领都在后退。

    高策已经拔剑搁在宝胜王的脖子上,然而他的手都在不断的发抖。

    “你小心些。”

    宝胜王笑了起来,“要是割伤了我,恐怕你赔不过来。”

    “你不要过来!”高策看着郭楣叫了起来。

    这句话在此时显得很可笑。

    只是郭楣却在此时停了下来。

    “你的运气很好。”

    他看着高策,认真的说道:“你应该会被记载史书里,一名地方上的将领,在两朝征战中,第一个杀死了北魏的王。”

    “什么意思?”

    不只是高策,听到他这句话的宝胜王都一下子呆住。

    在下一刹那,郭楣的身体陡然加速。

    一连串的惨叫声和厉呼声响起。

    一道暗红色的刀光卷起了一连串的残肢,带着新鲜的血浪落到高策的身前。

    高策一声骇然大叫,他根本没有战意,转身就逃。

    然而这倒暗红色的刀光已经落在他的剑上。

    他的剑落在了宝胜王身上。

    “噗!”

    这柄剑从宝胜王的后腰刺入,然后从胸口透出,完全刺穿了宝胜王的心脉。

    “为什么?”

    宝胜王不可置信的看着胸前刺出的剑尖,看着顺着剑尖不断涌出的鲜血,一脸迷茫的看着郭楣。

    “末将办事不利,未来得及救下王爷。”

    郭楣躬身,说了这一句,接着他的刀已经再次递出。

    高策的头颅飞了起来。

    “不过末将已经帮你报仇。”

    郭楣拍了拍宝胜王的肩膀,轻声道:“北魏荒漠上的马贼为了钱财什么都肯干,但他们丢不起人。北魏皇宫里的人,更丢不起人。”

    他旁若无人。

    所有人都在后退。

    然后他直起身体,走向这些后退的人,刀尖的鲜血一滴滴的往下掉落。

    ……

    元燕迅速的在山林中穿行。

    她甚至没有动用真元,任凭那些树枝在自己的身上刮出伤痕,任凭枝叶将她的发丝拂乱。

    这样可以显得她慌乱而可怜。

    现在她虽然改换了南朝的衣衫,但是和那些普通的南朝少女相比,她的气质当然有很大的差别。

    除此之外,她还需要一个身份。

    身份这种东西,不是她自己说了便算,而是要和一些古董和古籍一样,要讲究传承有序。要很多人,尤其是南朝人都说她是谁,她才会拥有这个身份。

    她现在前往的地方距离不过十余里,那里有一片小湖,湖里布满黑色的石头。

    现在应该有一只南朝的军队很快要到达那里,那片区域有可能会产出一种叫黑灵师的灵药。

    那种灵药可以用来酿药酒,可以用来治疗一些常年的旧伤,甚至还能改善一些修行者的先天缺陷。

    她还知道,那支南朝的军队将会很快遭受袭击。

    而在那里,她会获取这支南朝军队的信任,成为其中的一员。

    “卫清涟,巴东郡巫溪学院天监四年生。”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自己现在的身份。

    ……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觉得并非是博得多少功名,而是看他能够对这个世间做出多少改变,能够给世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六同学院六名学生中为首的这名男生走在林意的身侧,和林意轻声说道。

    他叫周景宗,周家也是六同郡的望族。

    “人生最怕的,便是对自己所见的世界失望。”

    他看着林意说道:“我想要加入铁策军,绝不是一时冲动。”

    林意无法回应他的这些话。

    他觉得这世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每个人都会不同,想法也会不同。

    至少林意自己并没有那种伟大的想法,没有觉得自己一定要做成什么事情。

    但他看得出周景宗此时的这些话是由衷而发,所以他依旧觉得这些想法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