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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站起身,绕到画架前面,盯着自己的画像看了会儿,没有说话。那幅画画的并没有比我平时的水准有多高,我也并不期望她能开口称赞,毕竟以她的水准来说,那并不是一幅有多么值得称道的作品。但肖像画本身的特点局限了更多的创意和发挥。

    画板、画架、画笔等所有的绘画用品都是她的。我们整理好所有的东西,把她的肖像画架在另一张画架上,收起了她的画架。她把她的工具收集在一起,等离开画室的时候带走。

    我和她像以前以前,背靠着暖气片坐在,她的肖像画就放在我们对面,正对着我们。

    我们很久没有说话,不像以前画完之后的聊天的样子,似乎把能聊的东西在以前的聊天中都耗尽了。我想这种情况也出于知道她即将离开学校的原因,她的离校时日一定,精确的时间让我感到无限的紧迫,我思索着更好更有价值的话题,但因为感觉太过于重要,反而觉得什么话题都过于无关紧要,难以让最后的时间显得更有价值。

    “你啥时候离校”她问。

    “过段时间吧。”我说。自从跟她在图书馆首次说话以来,我从没有产生过离校的念头,最多是有一次想到过找实习工作。现在想起来,我在大脑中默认了一件实事,只要她还在学校,我就一定还在学校。

    “为了这幅画,我这件毛衣一直没洗。”她说:“每次画画的时候都穿着,隔天一换。”

    她每次来画室都穿着那件黑色毛衣,我起初也发现了,以为她隔天洗一次,今天才知道她一直没洗。想来应该是冬天的气温,洗了并不一定能晾干。

    她一直在盯着自己的肖像画,过了一会儿她说:“这幅画还是给我吧,让我保留吧。”

    我没有任何可以拒绝她的理由:“可以啊,那就你拿走吧。”

    一般来说,肖像画有两种目的,一种是肖像画的模特拥有。模特让画家把自己的肖像画出来,做以收藏。还有一种是归画家所有,他们会主动找一个模特,为他们画肖像画,纯粹是出于艺术目的。

    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我画她的肖像只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并没有想过画好她的肖像之后有什么用。但自从欧老师那次提出也要买走这幅画的时候,我才感到我对这幅画竟是如此的看重,我把它当成我这个大学生涯最重要的一幅画,远远超过毕业作品。我甚至为我此前对这幅画完全没有目的的想法感到自责。

    但海琳琳提出她要拿走保存的时候,我还是感到很高兴,我相信她是出于我的原因,毕竟,那不是一副艺术价值很高的画,她的收藏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这幅画是我画的——虽然她很可能仅仅把我当成一个普通朋友而已。

    那天晚上离开画室的时候,她带走了自己的绘画工具,那副肖像画在画室晾着,过两天就可以彻底干透。她拿着笔琏,冬天的校园非常安静,昏红的路灯点缀着干净道路,那时候里宿舍关门只剩下十几分钟,路上除过我们两个没有任何人。

    “我要拿走你的画。”她说:“你不生气吧。”

    “怎么会呢。”我说。

    “我到时也送你一样东西吧。”她说。

    在给她画肖像的那些夜晚,我们都会这样沿着同一条路一起走回去。从画室的那栋楼到宿舍楼,有七分钟的路程,先朝北走一段,再转个弯朝西走。南北走向的那段道路在教学区,晚上过了九点半人已经非常少了。很少见到那么晚单独走在路上的学生,偶尔会看到手挽手走的情侣。

    冬天的风会把她的头发吹的飞起来,扬在空中,她有时候会戴着那顶白色的绒毛帽子,有时候会戴一张口罩。她戴口罩的时候,从侧面看过去,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额头,她的眼睛很漂亮,那样子看过去比她不戴口罩时更美。

    我尽量跟她保持合适距离,不离她太远,也不至于挤到她。我的手前后摆动的时候偶尔会碰到她的手,擦着她的手背软软的滑过去,我心中弥漫过一丝欣喜和担心,怕她以为我是故意去碰触她的手。有时候她跟我说话的时候,会转头看我,在路灯下她更加显得好看。无论她是什么表情,面对她直视的目光,我会感到胆怯,不敢盯着她的眼睛一直看下去。有一次,我们靠的太近,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沾到我的脸上,一股痒痒的感觉爬满我的面庞。我摆了一下头,她看到了也摆了一下头,把头发拢到后面去。看着我咯咯的笑道:“痒吧。”

    我们会经过一大片绿化区的旁边,那里面是四季常青的植物,夏天的夜晚,里面充满了小昆虫的叫声。冬天的夜晚却安静的听不到任何声音。那篇绿化区一直延伸到我们两栋宿舍楼的旁边,每次我等她一起去画室的时候,就站在那篇绿化区旁边的台阶上。

    有一次回去的时候,在绿化区旁边看到一对拥抱在一起的情侣,他们站在路灯下,前后两杆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朝两个方向分开。我在远处看到了他们,提示了一下海琳琳,跟她走在路的另一半,以免打扰他们。我们从路的对面经过他们的时候,都没有说话。那会儿校园目之所及只有我们四个人,我不说话一方面是出于礼貌,不想打扰到那对情侣,还有一方面是出于拘谨和尴尬。

    肖像画画完的最后一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身时架子床的吱吱声回荡在空寂的宿舍里面。尽管从见到她第一面开始就对她一直念念不忘,但从没有如这晚一样想念的如此深刻。我从来没有勇气约她去过画室之外的任何地方,那次在画室提出给她画肖像是非常顺其自然的要求,那个要求不会让她认为我有别的目的。但最开始我的确是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把她画下来,到最后才发现那是多么成功的一个请求,让我有更多地机会和她独处。

    有时候,我会想她是不是会发现我对她的爱慕之情。我一直让自己表现的再正常不过,处处小心,生怕一个不经意间的口误或者动作暴露我内心羞于示人的情感。有时我会觉得她什么也不知道,有时又会觉得她什么都知道,能看到我埋藏的最深的秘密。

    我也经常去想她对我感觉,她在我面前一直表现着开朗的性格,没有丝毫的遮掩。我们聊天时,她有时会笑的前仰后合,有时候在需要安静的时候,又表现的像个稳重的思考者。

    我知道她将在几天之后离开学校。更激发了我内心最热烈的渴望,我迫切的希望再次看到她、一直看到她,希望她一直在我眼前。我躺在床上,拿出手机,那时候已经十一点过了,跟她聊天的时候,知道她一直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我猜想那会儿她可能已经睡了,打电话不合适。我想了好长时间,也不知道该给她发个什么样的短信。最终我只给她发了两个字的短息:“晚安。”

    接下来的几天,她从上午到晚上一直在英语培训班进行着最后的课程。我们谁也没有联系谁,我也没有见到她,我去画室看过,她的肖像画依然在画架上放着,她并没有拿走。我依然游荡于宿舍和图书馆之间,但更多的时间是坐在图书馆我常坐的那张桌子上发呆,借此摆脱因为思念而海琳琳产生的失落感觉。那个小个子管理员忙碌在一排排的书架之间,推着小车从我旁边走过的时候会对我打招呼,出于礼貌我会对他回以微笑。

    “你翻到这一页2个多小时了。”有一次他推车从我旁边走的时候说。“你的发呆的眼神没有以前的那种神采了。”

    他一定不再觉得我会成为一个教授或者学者了,我也没想成为那样的人。但我觉得我必须得解决海琳琳这件事情,我想起了钱闼威对我说的爱情是勇敢者的世界的那句话,我一直对此话深信不疑,但一直没有践行过。就像我开始是暗下决心要当着她的面喊出她的名字一样,我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在离开学校前的某天当面倾诉我的爱慕之意。这是我经过好几个不眠的黑夜、好几个不安的白昼思索之后的结果,

    我感到自己像是一个赌徒,在做着最后的孤注一掷,如果幸运的话,我将会无所顾忌的牵起她的手,我相信当我把赌注压在桌子上的时候,我不会再顾忌任何事情。

    这也将是我在学校生涯中做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发短信告诉她,星期三晚上20:30分,我会在她的宿舍楼下等她,希望她能准时赴约。那个时候她的英语课已经彻底结束了。这是我第一次以这种方式约她,也是第一次以画画之外的理由见面。我想过她英语课结束的时间,那个时间点是最合适的。

    过了会儿,她给我回了个短信:“晚安。”

    给她的短信发出去之后,我立即生出一阵后悔的感觉,或许我不应该给她发那条短信,我应该让内心深处的那种感觉和冲动彻底死掉,免得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我希望她没有看到那条短信,或者看到之后装作没看见,或者借口她有其他事不能赴约,那样我可能会感到哀伤,但绝不会一直忐忑着心情一直等到见她的那个时刻到来。

    很快,她的短信便回了过来:“好的,周三晚上20:30分,不见不散,我还有礼物送给你。”她的短信让我心里泛过一丝兴奋,但随之而来的那种后悔的感觉也更加明显。尽管我在决定约她之前的就详细规划过见到她之后的所有行动和言辞,我尽可能地想将会出现的所有可能,然后一一想出相对应的应对之策和语言。但看到她的回信,依然像是遇到了措手不及的事情,觉得我的所有规划都只是表面文章而已,里面有更重要的可能性需要我重新制定方案。

    在等待那个约定好的周三20:30之前的几十个小时内,我一直沉浸在被兴奋和后悔包裹着的复杂情绪里面。我没有再去图书馆,坐在宿舍的桌子前继续做着见到她之后的详细规划。我摒弃掉了给她发短信之前决定的所有方案,觉得那些说话方式和对见面场景的预测太过于幼稚。我把所有可能的情况列在纸上,然后再细加研究,以确保万无一失。

    那几十个小时,我也没敢出门,靠买的一些快餐充饥,我怕在校园遇到海琳琳。如果遇到她,当她问我周三约她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我根本无法回答,我所有的计划都会功亏一篑。我心中想到的那些完美的计划太过于精细,时间的选择都不能有丝毫差别,有些话就需要在冬天安静的夜晚说出来才行。

    周三晚上20:20分,我站在她们宿舍楼下等她。那栋女生宿舍楼上已经走得没有多少人了,晚上断断续续的有毕业班的女生从门口走进去,偶尔会有人看我几眼。我穿着半场的大衣,双手插在衣服兜里,心中的激动和紧张让我丝毫感觉不到冬天夜晚的寒冷。我期待我在心中想好的那些台词能够派上用场,所有的事情都按我预想中的进行,直到我牵起她的手,或者她说出一句委婉拒绝我的话,让所有的一切都结束。

    最开始的时候,我面对着她们宿舍楼的入口站着,宿舍楼里面的灯光从门口照射出来,打在我的身上,我希望她刚下楼梯就能看到我在那儿等她。但看到从宿舍走进去的一些毕业班的女孩儿,又觉得站那儿不妥,于是就站在大门靠侧面的位置,来回踱着步。

    我希望那个时间点赶紧到来,又不希望那个时间点赶紧到来,就像给她发短信时一样,矛盾的心理让我后悔约她见面,我甚至希望她能中途给我发条短信告诉我她因为某些事情不能赴约,我可能反而会感到庆幸。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随意,没有什么压力,好让她出宿舍门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我处在一个非常好的状态——无论是表情还是姿势,还有踱步的步伐。

    紧张忐忑的心情让我忘记了拿出手机看一下时间,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当我反应过来时间恐怕已经过去很久的时候,我才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那时候已经20:50分了,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20分钟。我想她一定是什么事情耽搁了,或许是她想到了我会对她说一些在以前难以启齿的情话,她需要保持着一个女孩最后的矜持。

    但当超过约定时间四十多分钟的她还没有出现时候,我觉事情恐怕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以前我在宿舍楼出口对面的绿化区台阶上等她一起去画室的时候,她从没有迟到过,她对于时间掌控的向来绝不像我从其他人口中得知的一般女孩儿普遍需要比约定时间晚好一会儿一样。

    我心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可能是英语补习班加课,也可能是在宿舍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睡过了头。我甚至想到过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想到这点让我甚为担心,但我很快就否定这种想法。快到宿舍关门的时间,宿舍楼入口已经没有进出的人了,她还没有出现。

    我感到一阵惶恐,我想她很可能是不想见我,她知道我今晚约她的目的,要告诉她些什么话。但她回复的不见不散的短信语气是那样的肯定。那一刻,我感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没了意义。我也没有打电话或者发短信问她,那样会让我显得有些无赖,在别人已经用实际的行动暗示我的时候,我应该变得更聪明一些。

    最开始在楼下等她的时候的那种矛盾的心情已荡然无存,我感到自己在瞬间苍老,丧失了所有的力量和心气,一股羞耻和哀伤的感觉如火山爆发般迅速淹没了我,我感到自已做不出任何动作,舍管拉伸拉门锁门的时候,我都毫无知觉。我坐在离她们宿舍楼出口不远处路旁的长椅上,在冬天夜晚的寒风中品尝着失败的苦涩,软哒哒的像是一滩烂泥。我坐在长椅上,脑子时而空白,时而繁杂,时而被深深地睡意笼罩,但很快又被寒冷驱散。我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不知过了多久,我在那条长椅上睡着了。

    我对那个夜晚最深刻的感觉就是刺骨的寒冷,刺骨的寒冷断断续续打扰着我的睡眠。

    我在早晨微弱的光线中醒来,空气潮湿又干净,我想掏出手机看一下时间,确定宿舍有没有开门。当我尝试着从口袋掏手机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手已经不能灵活的屈伸,我整个身子处于一种僵硬的状态,晚上那种彻骨的寒冷一直保留在那天的早晨,好多年后,我依然记着那个潮湿又干净的冬天清晨,伴随弥漫进骨头的寒冷。

    我尝试着活动筋骨,以便让我能够走动,躲进温暖的宿舍,背靠着暖气片把身体暖热,但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期间有两个早起的学生侧头看着我从我的面前经过,我知道那时候宿舍门已经开了。

    我看到一男一女从那条路上走过来,我从那顶白色的绒毛帽子就分辨出来那个女的是海琳琳,等到他们走到一定距离的时候,我确定那个女的就是海琳琳——她和一个男的一起走着,朝着她们的宿舍,我坐的那个长椅是他们的必经之处。

    我心中充满了委屈和羞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赶紧躲开,躲得越远越好。不要让她——不要让他们看到我当时的样子,他们一定会知道我那个夜晚一直待在那儿,他们会看到我内心深处的卑微,这是让我感到无比的耻辱和无地自容。

    但我依然动不了身子,我感到很冷,但四肢没有任何冰冷的感觉。海琳琳发现了我,她猛然间停住脚步,脸上露出错愕的样子。但很快,她反应过来,跑到我的身边,蹲下身子,看着我的眼睛喊了我一声:“娄禹其”。我看到她眼睛里面露出的惊愕和不解,还有一股温润的怜悯。

    她看到我难以动弹的身子,喊和她一起的那个男孩儿过来,海琳琳抓着我的手,慢慢动了动,那是她第一次抓我的手,但我没有任何感觉,感觉不到我以前和她并排走在晚上路灯下时蹭到她手背的那种柔软。

    她们合力扶着我站起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让双腿勉强打弯,能够在他们俩的搀扶下缓慢的走动。她们把我搀扶进了她的宿舍楼,她对宿管阿姨说了些话,宿管阿姨看了看我和那个男孩儿,示意让我们上去。我看到宿舍楼大厅墙面上的镜子映出了我,我的头发和眉毛上结满了霜花。

    我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她的宿舍,我用虚弱的声音对他们说:“我不上去了,就在接待室待待。”我艰难的挪着步子,向接待室的门走去。我看得出他们想要坚持,但是我表现的比他们更加的坚持。

    我进到接待室,让舍管阿姨帮我搬了张椅子在暖气片旁边,我靠着暖气片坐着,感受着温暖慢慢弥漫在我的身上。那个男孩子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我也从没看过他一眼。

    海琳琳弯腰用她的毛巾擦掉我头发和眉毛上的霜花,她弯腰的时候,头发垂到我的脸上——她那会儿摘掉了帽子,没有上次她的头发吹到我脸上时那种痒痒的感觉。她擦完之后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看着她的眼睛,我看到她的眼神里漏出一股深深的自责,我看的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自责——没有任何的做作。

    我尽量的活动着自己的肢体,在感到我自己已经完全可以自己走动的时候,起身告诉他们我要走了。感谢他们,包括舍管阿姨在内对我的帮助。我说完拉开门就走了出去,我的肢体还没有恢复正常情况下的那种灵活,整个人显得很笨拙。

    海琳琳跟了出来,拽住我的手腕:“等等,有些事情要和你说一下。”

    我扶着墙站住,并没有回头:“我现在瞌睡的很。”我继续往门口走的时候,她放开了我的手。她跟着我走到宿舍楼的门口。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透过干枯的树枝在外面的道路上洒下斑斑光点。

    我扶着楼梯的扶手艰难爬到我宿舍的楼层,那种委屈和耻辱的感觉更加明显,无法消散。

    我的床铺在上层,爬上床铺花费了我好长时间和体力。我用被子蒙着自己,在昨晚遗留下来的无限困意中,继续回味着失败的苦涩。那会儿心态反而无比的平静,没有想任何事情,当更大的困意袭来时,我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的睡去了。

    下午三点钟,我从睡眠中醒来,当我睁眼看到白色的天花板时,再把头转过去看到了对面那两张只留下空床板的架子床,想到了在外面整整坐了一夜的情景,那种感觉像是自己睡了一个世纪,睁眼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我想起海琳琳看我的眼神,最初看到时的惊愕、不解,还有怜悯,到最后的她用围巾擦掉我头发和眉毛上的霜花时的自责。看到她那张脸就已经让我不可避免的原谅了她失约的过失,而她毫不作假的自责的眼神更是给我致命一击——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原谅她的。但一觉过后,我感到自己变得异常的理智,她毁弃了和我已经说好的约定,和一个异性在清晨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而那时我即将被冻死在一张约定地点的长椅上——我感觉我的确会被冻死。

    我拿出手机,看到海琳琳给我发的一条短信:“对不起,我记错了时间。今天傍晚,我希望能当面给你解释一下,再告诉你一些事情。”那条短信发自上午十点钟。

    那个短信没有激起我的任何感觉,我心情平静的像是一面从未被打破的死水的水面。过了会儿,我给她回复:“是子最无信矣,幸勿复见。”我把手机放在枕边,又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宿舍已经彻底黑下来,外面城市的灯光透过阳台的护栏投射在宿舍的墙壁上,万籁俱静。我想到回复海琳琳的那条信息,我很期待看到她针对我回复她的那条短信再回复一条给我,不管是再次请求我见她一面,还是承认我决绝的态度,只回复一个那就不见了的简单信息。看到我们俩最后一条互动短信是她发的,多少回挽回点儿我丢掉的自尊。但那条短信没有过来。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阳光高照,宿舍亮堂又寂静,那条短信依然没有过来。我知道那条短息再也来不了了,但面对这个因没有收到短信产生的失望也只是一闪而逝,毕竟,我那时感到自己已经不再在意任何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只想永远的躺在床上。我只能感到口渴,感觉不到饥饿。我拉上阳台上的窗帘,紧闭着宿舍的门,偶尔啃一点儿宿舍仅存的干粮零食,聊以度日。我没有关注过日期,只知道我身处一月份当中,不知道几号,也不知道星期几。唯一能确认的是钟点,我起床的时候就会看一下几点,从没有注意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日期和星期。我的手机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勿扰模式,我会在某一次睡醒感到精神头好点儿的时候,一一回复曾经打进来我没有接到的电话。我讲电话时语速缓慢,有气无力,对方总会问一句“你怎么了”的话。

    我感到已经彻底补完了欠在等海琳琳的那天晚上的睡眠时,已经是13号了。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外面的阳光,知道是在白天。我起身穿好衣服,我的头发蓬乱的顶在头上,胡渣子唏嘘的冒出来,我第一次从镜子里面感受到了让我吃惊的自身变化。

    刚出宿舍楼门,阳光晃得的我眼睛睁不开,那是好几天以来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阳光,宿舍墙上投射的阳光毕竟经过了玻璃的折射。我站在宿舍门口,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阳光,才走下台阶。我那晚坐的那个长椅离我的宿舍门口也不远,我一眼就看到了它,但很快就把视线转过去。我知道海琳琳前一天已经离开学校了,因此不必担心在校园遇到她。

    我出了校门,沿着公路一直向北走,那儿有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我上学时经常会那儿玩。我走到我经常待的那块石碓上面,坐在我经常坐的那块石头上,那是一块光滑且大石头,坐上去非常的舒服。河面零散的结着些冰块,露出的地方,透过冰窟窿可以看到哗哗的水流,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白光。冬天的风拂过湖面刮在脸上非常的寒冷,远处的跨河大桥上车来车往,河边却没有一个人。我在河边待到傍晚,西斜的太阳将河面涂抹的金灿灿的,真如诗里面写的: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回到校园,太阳已经完全落山,黑幕逐渐笼罩下来。好几天以来我第一次感到了饥饿——无法抑制的饥饿。我在餐厅吃了一大碗面、三个饼,五个鸡蛋,喝了两碗粥,回到宿舍全吐在了洗手间。之后我大病一场,学校医护室的医生说我病的很严重,我连续在医护室输了三天液。那医生是个年轻的女孩儿,很难看出她有多么精湛的医术,但从一个学校仅仅处理学生常见病的角度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第一天输液的时候,医护室有三个人,最后走的剩下我一个。那个护士问我为什么一脸的生无可恋,她安慰我说,我的病的确很严重,但马上就会康复,不要有心理压力。那是那些天我第一次被逗的想笑,但我并没有笑出来,只是用她说的那幅生无可恋的表情看了她一会儿。第二天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输液,中间只零散的来过几个买药的学生。第三天的时候全程只有我一个人。

    我那三天在医护室,除过让她换药和拔针的时候,从不说话,那年轻女医生每天都会问我句话,试图打开和我聊天的话匣,来缓解我输液时的无聊,抑或是解决她的无聊。但她可能不知道我并不无聊,我心里没有装任何东西,空空如也,但异常的充实。我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想,但又像是想着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她看到我从没有和她说话的想法,也不感到尴尬,拿着一本解剖学的书看起来,那本书的封面画着一幅人体内脏图。

    第三天输完液我要走的时候,她轻声说:“只有失恋的人才会这样。”

    听到她那样说,我想和她说话的欲望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我手撑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半弯着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没谈过恋爱。”

    那些天,我很少想到海琳琳。仅有的几次,一次是看到一个跟她留同样发型的女孩儿,一次是看到一个男学生坐在我那晚等她的那张长椅上,还有一次是在楼下的绿化区里面看到一件晾着的黑色毛衣,和她的毛衣几乎一模一样。我吓了一跳,恐怕她还在学校,很可能在某个地方看着我,我紧张的左右观望。最后确定那件毛衣是三颗纽扣,海琳琳的毛衣是五颗纽扣,我才定下心神,并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可笑。

    在那次事件之后的最初几天内,我并没有感到痛苦,只是觉得浑身无力和无所事事,像是被抽取了灵魂的躯壳,什么也不会想到。但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我每天想到海琳琳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多,到了一月底的时候,我感觉又回到了刚认识她、最想念她的时候。痛苦的感觉随着日子的逐渐过去愈加的明晰可辩,像是抽在赤裸着的身上的鞭子,每一道都深深地刻了下来。

    我尝试着做其他事情来摆脱这种感觉,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服些,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我每晚都睡不好觉,索性不睡觉,在宿舍熄灯之后,点着蜡烛画素描或者速写。有一次画着画着不自觉的画了海琳琳,等反应过来时,她的眼睛已经画完了,我凭着印象把她画的极为传神。我很快撕下那张木浆纸,重新换了一张,画一只正待捕食的螳螂。无论画什么,我脑海里隔段时间就会闪现过海琳琳的音容笑貌,直到后半夜倦意侵袭,我爬上床开始睡觉。我仿佛在那件事情发生的最初几天把后面的觉都提前睡了。

    我睡不了三四个小时,每天早上就早早起床,像班长一样沿着操场跑圈,他只跑5公里,我用一个小时跑十公里,耳机里放着节奏感很强的音乐,随着奔跑起伏,海琳琳断断续续的浮现在我的面前。直到太阳升起,操场上的人逐渐增多。

    上午或者中午我会去某个教室听非毕业班的课,我在教学楼的楼道随意走着,随机选着教室,然后从后门进去坐在后排跟着他们一起上课,一边听课,脑海里一边闪现着海琳琳。有一次,我进去的那个教室在讲民俗艺术理论课,我在后面听得昏昏欲睡,老师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让他重复了一下问题,然后用我所知道知识侃侃而谈了一番,引来了那个班同学赞许的目光和掌声。

    在寒假到来的前几天,我离开学校。学校的所有宿舍楼都将在寒假期间关门,我不得不离开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宿舍。我依然没有从对海琳琳的相思中摆脱出来,只有在宿舍的时候,我的心里才会感到好受些,宿舍是我冲销痛苦的避风港,没有宿舍的保护,我很难确定如何才能熬过漫漫长夜。

    整个寒假,我都在老家渡过。在外求学,只有暑假和寒假我才回家,我对老家的记忆更多的是停留在童年时期。那是一段非常值得怀念的时光,每当想起童年,我的嘴角总会闪现过一丝微笑。上了大学,断断续续的回家让我对家乡的感情变得极为平淡,我甚至讨厌那遗留下来的古老又落后的风俗。

    每年的寒暑假回家,我总是让自己待在家里,跟发小都很少往来,心中计算着开学的时间。但那个寒假我对家乡的态度大为改观,我以为只有学校的宿舍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我减缓因为海琳琳造成痛苦的地方。但当我进入老家大门,在老家待过两天之后,我才知道老家的空间在消除爱的痛苦方面的效果更加有力。

    我刚踏进家门的时候太阳也刚落山,我让自己表现的平和又稳重,但母亲还是发现了我在此前的人生中从没有出现过的变化。仅仅是身体方面的变化就让她大吃一惊:“天啊,你咋瘦成这各样子了。”

    回家的时候,我理了母亲最希望我留的短发,剃了长得很长的胡子,让自己焕然一新,但我忽视了我身体的变化,终于让母亲发现端倪。但远没有这么简单,在饭桌上的时候,她放下手中纳着的鞋垫,拿出一本相册,翻到她和我父亲的合影,指着给我说:“你父亲曾经为了我也这样子过。”那张照片我家里有两张,一张在上房堂前的玻璃相架中,一张被母亲收藏在这本相册中。那是在一个湖边,母亲挽着父亲的手,他们脸上露着微笑。老旧的彩色照片锐度不是很高,画面显得有些圆润和泛黄。最了解儿子的人永远都是母亲。整个寒假,母亲再没有提过这方面的事情,回家之前,我以为她会像在电话里一样一直询问我实习和工作的事情,但她连这个也没有提。

    回家的第一天夜里,我睡意全无,直到早晨才睡着,没有吃早饭。第二天很晚才睡,第三天很早就犯困了。后来的那些天,我每天的睡眠都很好。仿佛已经从以前的日子里逃了出来。在学校的最后那些时日,最难熬的就是夜晚,在老家,这种情况已经完全不存在了。但是白天我依然会陷入深深地安静,有时从早到晚一句话也不说,母亲也不问为什么,以她给我说的她年轻时的经验,很多事情是无法说的,只能自己消化。当我陷入那种安静之时,某些时候,童年的某个片段会闪进脑海,挤掉上一刻还在折磨我的记忆,我会感到一会儿的平静或者高兴。到后来的那些天,这种童年的片段更加频繁的出现,一度让我误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牵缠。但那些时日的确比在学校时好过太多,让我忘记了回家之前保护我的宿舍。

    除夕的夜晚,没有城市满城灯光的影响,老家的烟火分外的璀璨夺目。当第一颗烟花炸响的时刻,我刚吃完年夜饭,站在门口看着远方无限黑暗的空寂。一股疼痛如真一般刺了我的心口一下——伴随着海琳琳的身影,但这种疼痛一闪而逝,伴随而来的是弥漫全身的酸涩。我想起元旦前一晚宿舍外面闪烁的烟花,那时候我看着烟花想着也是一个人在宿舍的海琳琳是否和我一样会被烟花惊醒。记忆的匣子总是在不经意间被一件不经意的事情打开,使我们记起我们不应该记起的事情。

    重新回到学校时四处的冰雪已经消融,汽车经过我经常去的学校北边的那条河,河面上已经看不到一点儿冰块。毕业级学生的宿舍依然向毕业生敞开,我在校园看到了正赶往图书馆上班的那个小个子图书管理员,他的背影异常的匆忙。我恍然感到我在毕业展之后荒废了太多的时间,最开始的时候,我在图书馆寻找惬意的同时,还能让自己有进步的感觉。在那晚之后,我那游荡鬼魂的般的生活延续了太长时间,几乎难以弥补。回学校之前在家里想的我一定要找个实习工作让我重新投入生活的想法更加的强烈。

    我打扫干净阔别已久的宿舍,把我上学期里开始在夜里点着蜡烛画的那些素描和速写全都堆在阳台准备付之一炬,但想到烟会上升到空中被学校保安看到,就把它们撕碎,投在蹲便池里冲掉,当我撕到有一晚我不知不觉画出的那对海琳琳的眼睛的时候,记忆的胶卷卡在我的脑子里让我一遍又一遍的计算着时间——原来那晚已经过去七十一天了。

    我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让自己投入到崭新的生活当中去。我在网上找可以实习的工作,最开始,我信心满满,总觉得可以找一份不错的实习工作,但投出的简历全部石沉大海。最后我扩大投递范围,但只接到两家公司的面试邀请,一家是广告公司,想起钱闼威那些熬夜画Logo草图的夜晚,我果断放弃了。还有一家公司,以卖画为主,客户说出他们需要的风格,公司安排员工画出来。我决定去试一下的时候,却被告知面试需要带着自己的绘画作品。

    我整个大学生涯没有留下什么作品,唯有的一幅毕业作品被欧老师买走。我想起了海琳琳的那副肖像画,那才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幅绘画作品。在那幅画画成的最后一天,海琳琳希望自己能够保存那幅画,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谁也没有联系过谁,我再也没有想起过那幅画,我也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把那幅画从画室带走。

    我萌生过去六楼那个画室一探究竟的想法,但当我在管理处拿了钥匙,走上六楼楼道的时候,那种曾经熟悉的感觉瞬间而至,脑海中浮现的和海琳琳在一起的画画时的画面差点将我击倒。我改变主意,没进画室,把钥匙还到管理处。我决定永远也不去那栋楼了。那幅画究竟是被海琳琳带走了,还是永远的留在画室,或者被某个新去画室的人当成垃圾扔掉,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但这个誓言般的决心并没有持续几天,就被一封夹在一本书里面的信打破了。

    那一天,我在找实习工作碰壁后迷茫的状态中坐在图书馆看书。我从书架上取了一本精装的《浮士德》,当我翻书的时候,几页纸夹在书中造成的书缝让我一下就翻到了那个地方。那是折起来的三页A4纸,展开之后是一封信,信的字迹我非常熟悉,我曾经在海琳琳的笔记本上看到过这样的字体。很多长拖笔,竖画比较长,由重及轻,笔锋尖尖的露出来。仅凭字迹我很精确的判断出这是海琳琳写的——写给我的一封信。

    那封信没由称呼,没有署名。

    很犹豫要不要给你写这封信,最终还是决定写了,至于怎么把信给你,我也想过一些办法,我开始想把信贴在你给我画的那幅肖像画上,但觉得不妥,那样别人如果深究一下,会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给谁的。最后我决定把信夹在一本书里面,你说过你要尝试背诵《浮士德》,并且喜欢看精装书。我在图书馆找了一下,只有一本精装的《浮士德》,确定如何把信给你的方式之后,我才决定写这封信。

    至于我为什么不当面把信给你,我想,你一定知道一部分原因,当然,还有一些你不知道的关于我的原因。

    先对那天发生的事情表示抱歉,我的歉意十分的真诚。我给你说过我记错了时间,也没有骗你,我的确是记错了时间,这个的确是事实。那一周我们周二和周三的课掉了,加上毕业展之后,我也很少记星期几,记得最准的是几月几号,我想,你一定也是这样的。所以,我误以为那天是星期二。我在回宿舍的路上看到你坐在那条长椅上,头发和眉毛上结满了霜花,第一时间我只是觉得奇怪和惊讶。直到扶你进宿舍楼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前一天晚上是我们约定见面的时间。

    明白的那一刻,我十分的自责,我觉得跟你说什么样歉意的话都不足以表达我后悔和歉意的心情,当时还有外人在场,我也不想把有些话说出来。

    从第一次你帮我取画的时候我就记住了你,但只是把你当成一个热心的同学,还有,那么晚只有你一个人在那么空旷的画展场地,我也觉得有些奇怪。

    后来,经常在吃早饭的路上见到你,对你的印象更加深刻。时间久了,我也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故意在那些时间点出现在那段路上。看到你有时候打招呼游离的眼神,我更加的怀疑。你可能觉得自己并没有暴露什么,但人在刻意隐藏设什么东西的时候,往往会把自己暴露的更加彻底。

    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一个十分有趣,也十分胆怯的人。我有时想你会不会有更进一步的行动,但每当看到你遇见我时那种胆怯和拘谨的表现,我深信你永远不会。至少在那之前,我从没对你有过什么其他感觉,你没有一点儿符合我心目中对男朋友期望的特点,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确定你是不是对我有那种意思。

    在图书主动跟你打招呼只是出于礼貌,虽然你当时并没有发现我,但我觉得给你打个招呼也是应该的,并且,你那个位置的确是读书学习的好地方。从图书馆到后来一起在画室画画,我对你的感觉变化很大,你并不像我最开始认为的那样胆怯。我也理解了你那种胆怯并非是出于胆小,而是因为对爱更加深刻的感受。因此,在后来的交往中,你表现的渊博又睿智,冷静中富有激情,让我对你的感觉大为改观,如果说到最后我对你没有好感那绝对是自欺自人。

    但直到那天早上的事情之后,我对你的好感荡然无存。那件事情从根本上说,的确是我的错,我想我为这件事会自责好长时间的。我知道你在哪儿等了一个晚上,对于这件事我十分感动,我觉得我此前的人生从没有那件事能让我如此感动。但伴随感动的是巨大的恐惧——对你的恐惧。那样的长夜,你其实完全可以给我电话问清情况,但你没有,而是凭着坚强毅力和对爱的执着在哪儿苦等了一个晚上。你也一定以为我是再用另一种方法拒绝你,你这种只靠揣测的方法我相信并非出于爱的意愿,而是出于自尊的做崇,你对自尊的眷恋将你对爱的欲望冲击的烟消云散。

    但这些绝对不是我完全对你失去好感的主要原因,这些只是你的性格所致。再者,你毕竟那样等了一晚,你的爱也毋庸置疑,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会对你的好感会更加的多,直到爱上你。

    你离开时我说有事情告诉你,你头也不回的说自己很瞌睡,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和你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了。

    我知道你看到我和一个男孩儿同时出现时在想什么,你一定以为我背弃和你的约定,和一个异性在外面过了一夜。那我现在告诉你事实真相吧。那个男孩儿是我高中同学,前一晚,因为毕业,有几个路过这座城市的同学和在这座城市的同学举办了个聚会,聚会完毕之后我没有回宿舍,晚上我和一个高中女同学住一个房间。第二天英语培训班还有课,我需要早点儿回去做准备。那个男孩儿要送我,我起初并不答应,但他执意要送——你可能会觉得他喜欢我,也许是吧,但他始终对我以礼相待,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我当时本想给你解释清楚这件事情,我知道你心里咋想的,我不想被你冤枉。可是看到你连听都不想听的态度,我觉得没必要再跟你解释什么,尤其是当我给你发短信约你出来要告诉你事情真相的时候,你回复的短信更是让人寒心,你已经让我彻底灰心了。如果我们再往更深层次的分析一下,你喜欢我你不能不承认吧,但你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我们并不是情侣关系,就是一般的朋友而已,所以,当你看到我和别的异性在早晨一起回来的时候,你没有权利表现出那样一副愤慨与厌恶的态度,不是吗?

    我一直洁身自好,友善待人,也没有故意伤害过谁,只是你那样的愤慨与态度深深伤害了我,对我的误解我感觉受到了侮辱,你以为我那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不是的,那种屈辱的感觉让我想哭,但我忍住了。

    我有过青春萌动的日子,也希望能够拥有爱情,但总没有能让我有恋爱冲动的异性。以前也有男孩子喜欢过我,但我都直接拒绝,因为我对爱充满了敬意,从不会搞暧昧,不行就是不行。你是第一个我有好感的男孩儿,可惜现在一点儿好感也没了。也是和我相处时间最长的男孩儿,在你之前,我甚至没有和男孩子单独待过。

    那天的事情,归根结底是我的错,我记错了时间,才会造成那种局面。我知道你受到了伤害,很可能好长时间都难以恢复,如果你能早点儿看到这封信的话,或许会好点儿吧。

    从收到你回复的我的短信那刻起,我就没再想着见你或者联系你,至于你对我的误解,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最后想了一下,我觉得有必要给你解释清楚,我不希望被一个和我并没有太大关系的人误解一生,那样我受到侮辱的感觉会更加的严重。

    还有那幅肖像画,自从收到你的回复短信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间画室,我根本不想看到那幅画,那幅画是你用我的画笔画的,我连画笔都扔了,因为我再也不想看到和你有关的任何东西。我想,那幅画是不属于我们两个任何一个人的,希望你能合理的处理掉——如果它还在画室的话,我相信你也一直没再去过那间画室了。

    这封信我没有写称呼,也没有写署名,如果你看到的话,那很好。如果你没有看到或者被别人看到,也没关系,除过你我,没人知道这封信讲的是什么回事,就当是命中注定吧。

    再次对那天的事情表示深切的歉意,希望你能赶快从痛苦中恢复过来。希望这封信能见到你。

    信的最后也没有写日期,那封信将近写满整整三页。海琳琳的字迹工整,甚至连标点符号都写的非常标准。那需要她写一段时间的。我想那封信很可能写于我给她回复的那条短信之后的当天,或者第二天,但绝不会拖过第三天。那么这封信在这本书里面夹了两个月的时间,很难确定有没有其他人看到过,中间有一个月的寒假,但就像她在信里面说到的,别人看见也不知道信究竟讲的是怎样一回事。关于信中提到的那个画室,除过几个学生之外,没有任何人去。我想如果欧老师看到这封信可能会想到我和海琳琳身上,但他从来不去图书馆。

    我读完那封信的时候,窗外阳光正盛,春天的味道仿佛可以隔着玻璃融进安静的图书馆。我望着窗外的阳光,感到心情平静了许多,自从那个寒冷苦涩的夜晚之后,我再也没有感受到过正常的心态是怎样的,我几乎忘了人在没有任何思念和痛苦下是如何一种惬意的生活,我甚至觉得我永远也跳不出我跌进去的那个陷阱。

    海琳琳在信中将一切都说明了,我的确误解了她,我本该为自己对她的误解感到自责,为她并不是一个背约的人感到高兴,为她承认她对我产生的好感感到庆幸,但所有我认为我在读完信之后应该出现的感觉都没有出现。最大的一个作用就是那封信像是一剂温和的良药,慢慢的捋平了我的创伤。

    我将那封信折起来装进口袋,然后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

    所有的事情都有结束的时候,我在心中默默的说道。

    当我傍晚时分再次出现在那个画室所在的六楼的时候,再也没有出现上次的那种感觉,我觉得一切都再正常不过。那幅画依然放在我们临走时的那个画架上面,没有动过。凭我上次临走时的记忆,画室没有来过任何人。看到海琳琳的画像时,我心中还是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平静。

    我在想着该如何处理这幅肖像画,海琳琳已经在信中说明了,这幅画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个人。

    我给欧老师打了电话,告诉他那幅肖像画他可以拿走,但不能用买的,他只要来画室取走就可以了。我在画室等了欧老师一个多小时,他拿画的时候,依然坚持要以买的方式。我没有答应他,我表现的坚决又充满勇气,海琳琳在信中的话让我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如果以买的形式,这幅画从本质上来说是我的了,尽管她并不会知道任何事情,但这种情况确让我更加坚定的要表现信守诺言的大度气质,我自己必须尊重自己。

    欧老师最终无偿的拿走了那幅画,他把画装进盒子的时候为我为什么决定把画给他,我告诉他那幅画太沉了,我不方便带回家。

    我在一家传媒公司实习了两个月,白天在公司工作,晚上更多的是泡在图书馆,或者躺在宿舍的床上躲避漫长的时间对我的腐蚀。无聊总会让时间变得很漫长,那两个月我觉得像是过了两年,我在公司给一位设计师做助手。那个设计师是我的学长,比我大七岁,留着浓密的串脸胡,他每天上班期间除过卖命的工作外,最大的嗜好就是喝茶和整理他的胡子。他很少说话,也很少给我分配工作,我工作一个月之后,他让我为一位难缠的顾客手绘一个卡通狗,他总是不屑于做这些无趣的事情。

    我花了10分钟便画了一条,那个难缠的顾客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她蹒跚的步伐让人看了忍不住就想上去搀扶一把。她看了我画的那条卡通狗将那个设计师骂了一顿,说画的根本不是狗,而是一只马。这件事在公司引起了轩然大波,那个画稿几乎被每个人都看过了,所有人都觉的的确是一只狗。但那位难缠的顾客不依不挠,终于我丢掉往日所有谦逊的态度,和那个老太太骂了一仗。但在老板的要求下,我再画了两天时间,画了将近50条狗,终于她选中了一只,并最终付了5000块钱的设计费,我从中得到了200块的提成。那时候我也终于明白钱闼威当时说打工挣不到钱到底是出于什么逻辑了。

    从跟那位老太太吵了一架之后,我再也没有接到过公司委派给我的任何活儿,直到两个月的实习期过,我将盖了章的实习证明交到学校。然后外出在更远的一条河的旁边租了个房子,带着新买的一本《浮士德》,用了半个月时间背了1000行。

    在领毕业证的时候,我回到学校只待了一天,我所有的东西在实习完之后都收拾完毕,该扔的扔,该寄回家的寄回家,该带走的带走。从学校大门直接朝通知上写的领毕业证的办公室走去,我路过海琳琳宿舍楼的后面,我透过楼梯墙上透气的纱窗,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上了楼,那个身影让我的时间仿佛回到了去年10月的秋季,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就是海琳琳。我没敢多做停留,以最快的步伐去办公室领我的毕业证,领完在签字册上签字的时候,我赫然的发现上一个领毕业证的就是海琳琳,我更加确定刚才通过宿舍楼纱窗看到的那个身影就是海琳琳没错。我在她名字的下面签了字,拿着毕业证绕了一大圈绕开那栋宿舍楼,尽管一个暗中观察她的想法出现在过我的脑海,但我并没有付诸行动。我飞快的逃离了学校,赶回我在河边租住的房子,收拾好所有东西,准备离开这座城市。

    这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我在心中策划已久的事情,自从在图书馆看到海琳琳的那封信开始,我就萌生了这个想法,并且这种想法越来越坚定,直到成为一件即将变成的现实。

    我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思考我应该去哪座城市,在实习工作最后一个月单位不给我派活的闲散日子里,我白天耗费时间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上网查找各个城市的资料,我在找一座有一条河穿城而过,并且一年当中没有秋冬两季的城市。在所有可供选择的目标城市当中,我选择了颍秀所在那所城市。

    去颍秀所在城市的机票要花掉我两个月实习所得工资的一半,想到以后的生活,我花了200多买了一张火车票。在登上火车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好多年将不再回这座城市,大学生活将会成为一去不返的记忆,只会偶尔会弹出来调节一下生活情绪。

    那趟候车我坐了整整四十个小时,我在火车上度过了两个夜晚,一个半的白天。第一个夜晚我就没有睡好,坐在座位上耷拉着脑袋,经常被火车经过道岔时的强烈震动惊醒。一个中年男人将头和脚分别伸进两旁的座位底下,只把腰部露在过道,睡的憨甜无比,那鼾声足以比下去哐哐的列车声。

    四十个小时的时间,我的睡眠合起来不足八个小时,那是我人生中坐的时间最长的一趟火车。望着窗外往后退去的风景,想着那座离我越来越远的城市和学校,仿佛去了另一个维度的世界。我想,我失去的那个城市依然如旧,那个学校依然会有新的学生入校和毕业,没有谁会在意一个男人曾经在那儿耗尽了青春赋予他所有爱的激情。

    我为一位中途上车的抱小孩买站票的中年妇女让了个,站了四个小时,再除过上厕所的时间,我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感受着时间的流逝。虽然长时间的坐着和质量极差的睡眠让我疲惫不已,但我依然很享受坐火车让我内心恬静的感觉,我甚至希望这会是一趟没有终点的列车,这样我就可有一个车还没有到站这样一个真实且有用的借口,可以逃避掉任何事情,自己也不会觉得自欺欺人。

    出于这次在火车上美妙的的感觉,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出差还是旅行,我都将火车作为首选的交通工具,这也是我解决日常烦忧让自己放松的一贯常用方法。多年以后,高铁的出现让这种方法更加的常用,效果也愈发的明显。我甚至会让公司将安排我出差的机票换成高铁票。

    我在7月最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到达目的地,下车后一股湿热的空气扑的我差点喘不过气来,仅仅从站台到出站口的一点儿距离,我的T恤已经湿透。

    尽管四年的时间没见,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颍秀,他比我四年前最后一次见他是高了许多,也愈加显得瘦弱,长时间的南方生活让他皮肤黝黑,我在出站口看到他感觉像是看到一张用硬纸板剪出的二维人物影像。

    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我,高中毕业时他个头不到一米六五,如今比我还高,他说自己在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只用了三个月就长高了十几公分。他已经不像高中时期那么内向,而是变得活泼、热情,侃侃而谈。在去他住的地方的公交车上,他给我介绍着这个城市的一切。

    他在这个城市待了四年,利用周末和下班时间走遍了这个城市的边边角角,对每一处的了解程度都让人惊讶不已,他甚至知道一条公交线路的起始点。在后来他带我出去玩的那些时间里,每当有人向他问路时,他总是能毫不犹豫的说出最佳路线和方向,丝毫不差。起初,我以为这是他长时间在这座城市走动的原因,但当几年后他到我的学校所在的那所城市时,仅仅用了一个月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知晓了那座城市的一切和每一条公交线路,我才知道这是他所拥有的一种独特天赋。

    我们高中是舍友,毕业后他的行踪我不得而知。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填志愿的那天,他领了志愿表之后并没有添涂。那时候的志愿表是一张叫机读卡的东西,上面排列着一个个嵌在方格里面的数字,在一张册子上查到相应院校和专业相对应的数字代码,然后用2B铅笔把那些数字涂成黑色。他甚至都没有查自己的高考成绩,他走的时候没有对宿舍任何人打招呼。他出宿舍的时候,我以为他只是出去转转,没想到那是他在高中生涯留在宿舍的最后一个身影,他的机读卡什么也没有涂,扔在他那张已经没有被褥的床板上。

    那会儿手机还没有普及,我最开始给他在网上留了三次言,都没有得到回复,我再也没有给他留过。一年之后,我已经在大学的画室里画过好多幅画了,才收到他对我那三条留言的回复:我很好,一切都好,那天我走的太急,没有给大家打招呼。并且告诉了我他在哪个城市。本来我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他的回复短信让我再次想起了高中那段纯真的友谊,也给他回复了一句:嗯,知道了,你的机读卡和一堆书一起被卖废品了。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联系过。朋友就是这样,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不经意间招呼或者身影,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相遇。那些曾经的知己朋友很有可能在年龄增长和岁月的流逝中渐行渐远,直到淡出我们的记忆。当有一天我们想起的时候,会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之间还曾经有过如此亲密的友情。但这种友情有时候又会失而复得,就像不知不觉淡化一样,又会在不知不觉间回到我们身边,让我们我感到时间倒流又回到了随着岁月走远的那些友谊长存时日。

    当我在寻找自己将要去的城市的时候,想起了颍秀待的那座城市,那座城市符合我心中所期待的城市的所有条件。但已经隔了四年之久,我们没有联系过一次,我在偶尔想起高中生活的时候,会发现他出现某个记忆的段落,但往往只是一闪而过。是我选定的那座城市重新唤起了我对他更多的记忆,我尝试着给他四年前回我信息的那个网络账号发了一条信息:你现在哪儿?我起初以为他会像对待四年前的那条信息一样,等到第二年再回复我的信息。但是他很快就回了过来:还在原来的地方。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时隔四年多之后,我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在电话里面——他的声音一直没变。

    我告诉他的我要去他所在那所城市寻找更为广阔的前程,最开始的时候需要他的帮助,他答应时干脆的口气像是很多年前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他租住在城市边缘地带一座古老的建筑内,那建筑像是从我很小的那个年代被人用时空穿梭机送过来的,让人失望于它老旧的时候又惊讶于它京能保存的如此完好。等看到里面的场景我才深刻感受到不仅人不可貌相,建筑的内涵一样可以隐藏的很深。屋里的装修简单又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一件东西,精美的不容许任何人找出任何瑕疵。颍秀告诉我,他花了半年的时间将这儿打理成这个样子。他刚来的时候,整个屋子散发着仿佛储存了一个世纪的霉味,但看不到任何潮湿的痕迹,蜘蛛网遍布各个角落,墙皮斑驳的像是刚学画画的小孩用画笔蘸着颜色胡乱点过,烂掉的桌子和椅子露着森森寒意,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灰尘,露着几个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很久以前皮鞋踩出来的脚印。房东每月收他只有这个城市平均价格十分之一的房租。

    “就像是一个用来恶心人的鬼屋”他说。

    他整理房间的第一天,光各种各样的昆虫就捉了一瓶。起初,他打算将它们全部放生,这是他对待生命和生活的态度,但有一只虫子咬了他的手指,他起初并未在意,仅仅几个小时之后,他的整条胳膊都是麻的,手指粗的连弯都打不了。他一气之下将那一瓶虫子全部蘸着汽油烧死,烧的时候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在最初装修的时日,他每晚挤在软件学校的宿舍里,白天上课,除过路上的时间,他每晚只有两个半小时的装修时间。在他从软件培训班毕业的时候,房子也装修好了,工作之后,他一直住在那儿,从没有搬过家。

    初到那座城市的一段时间,我浑身上下充满了好奇,带着一张地图,穿梭于整个城市,颍秀会在周末的时候做我的向导,但大多时候是我一个人。我也见到了穿城而过的那条河,比我学校附近的那条河宽敞很多,它向着东南方流入大海。

    我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到了颍秀所在城市的第五天,我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再步行了一个小时,才到达少见人烟的海边。第一次听到波涛拍击海岸的声音,第一次见到海鸟俯冲进海里叼起一只鱼然后冲天而起,风声混着涛声让四周更加的空旷寂寥,偶尔的一波海水会把一波死鱼冲上岸边,然后再被下一波海浪带去埋在泥沙下面,海浪将一个个蚌壳冲的摔碎在岩石上面,过一会儿就有一只海蟹从石缝里爬出来举着钳子从我的脚上爬过去。一条船拴在我怎么也到不了的石碓上,从它的外表判断应该是铁的。回去之后我问颍秀风景那么好的地方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你以为人家跟你是同一个家乡?”颍秀说:“他们从小生活在这里,早都看腻了,才给你留了好机会可以一个人看。”

    在那座城市找工作依然困难重重。我汲取了找实习工作时的教训,大面积的投出简历,直到最后是否与我专业有关的工作我都投递。我为自己制作了十一份简历,横跨各个行业,针对不同的公司投出适合的简历。我收到了七十份面试通知,但只参加了十五个和绘画或者艺术相关的面试。颍秀看到准备出门参加面试的我,把我喊住:“禹其啊,你就这么去面试么?”

    “有何不可吗?”我问他。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像是第一次认识一样的看着我:“走,哥们,把今天的面试先推了,我带你出去做一下面试的准备工作。”

    他带我去了那个城市最大的服装市场,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进了三个店面,他就为我选了一套西装和一双黑色皮鞋,那套西装比我来这座城市的车票贵的多,对我来说,那是一笔不小的钱。颍秀跟店长还了半个小时的价,我坐在店内的凳子上没有插上一句话。最终,那件西装店长打了七折,我依然觉得没必要穿那么贵的衣服。在我还没有开口说出不需要买的时候,颍秀已经付款,将衣服装了起来。

    “不要感到不好意思,大画家。”他说:“你还需要多历练,社会上的事情比学校的复杂多了。”

    那座城市的温度让任何人也穿不了西装,面试的那些天,我都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西裤、一双皮靴。但那并没有给我带来好运,我参加的十五个面试全部没有通过,那种挫败感和我从海琳琳哪儿尝到的感觉竟是如此的相似。之后好些天我没有再找工作,我每天花三个小时的时间去我第一次去海边的那个地方,在海水冲击海岸的喧嚣中寻找心底的惬意,看着被海浪冲击摔碎在海岸上的蚌壳。直到太阳消失在远方的海岸线上,再等到天色渐暗的时刻,我在心中估算着最后一趟公交车的时间,然后沿着我来的道路回去,听着海声逐渐减弱,城市的喧嚣侵扰耳膜。再花三个小时的时间回到颍秀的房间在客厅的沙发上渡过又一个夜晚。

    我花光了实习挣的那点儿工资,还有欧老师买走我毕业作品的钱。我躺在颍秀客厅的沙发上,反复玩弄着剩下的最后一块硬币,朝天花板扔去,然后用手接住。我尝试着用十分到位的力气将硬币扔的刚刚触到天花板,但又不至于力气太大砸到天花板。那枚硬币最后掉在地上,滚进了沙发底下,我没有弯腰探脑地去找。

    我不好意思开口向颍秀借钱,第二天醒来时,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沓钱,颍秀在旁边留了一张纸条:“来这么久了,花的也差不多了。这些钱省着点儿花,我出差一周,把家看好。”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迫切的感到我需要一笔钱来解决生计问题。三天后,我出现在一条渔船上,我想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顶替的那天临时有事不来的一个船员,我能上那艘船,完全是因为船长也是画画出身,作画家的梦想被连续的贫困击倒之后就做起了捕鱼生意。

    “年轻人,我知道这方面你什么都不会,但没关系。”船长允许我上船的时候对我说:“你应该看看更为广阔的东西,才能理解深刻理解画是怎么画的。”

    那是我第一次坐船,也是第一次进入大海。我所要做的工作很简单,跟一个黝黑精壮的小伙儿将捕上来的鱼装进制冰柜里。

    最初,在摇晃的船上站稳都是一个问题,当我慢慢适应在摇晃的船上行走的时候,第一条被我们抓住的鱼的鱼腥味迅速弥漫了整个船身,紧接着一条条被拉上甲板的鱼更加的拼命的往外散发鱼腥,那种不可阻挡的味道像是船受了海神的诅咒,我在船上吐了一次,扶着护栏拼命地把秽物吐向蔚蓝的大海,看着我吐出的秽物随着起伏地海浪慢慢消散。我为那些挣扎的鱼感到难过,觉得它们和我有几分相似。

    我们在海上和鱼战斗了很多天,前两天我还记着时间,在我慢慢适应了船上的生活之后,再也不记得究竟过了多少天。摇晃的船让我的睡眠无比的好,有时候我一觉醒来看到海平面上的红色太阳,一时难以分清究竟是早晨还是黄昏。直到想起我刚从夜晚过来,才能确定那是日出,然后迅速和船员投入工作当中。

    一天晚上——我猜想可能出海5-8天的时间之后,船长让我和他坐在船首的甲板上,一弯上弦月挂在天空,头顶的星星干净、明亮,像是刚从海里淘出来嵌在天空。船长端着一瓶酒。

    “你为什么要在劳务市场找出海捕鱼的工作?”船长问:“来这座城市以前,你连大海都没见过,你甚至都不会游泳。”

    “一者因为我喜欢大海。”我说:“再者,我需要挣点儿钱。”

    “带没有出海经验的人上船,是十分忌讳的。”船长说:“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让你上船吗?”

    “为什么?”我问:“我以为肯定不会有人带我上船的。”

    “那天在劳务市场,我一眼就看出你是画画出身。”他说:“相信我,我对画画的人有一种强烈的感知,这种感觉就像是与生俱来一样。”

    他告诉了我他的故事,他从小就喜欢画画,梦想着将来能够成为一名画家。但他的家庭没有支持他成为一名画家的条件,绘画的工具和耗材太过于昂贵。但他的父母依然省吃俭用利用节省下来的钱为他购买绘画用品,他曾经想考美术学院,但最后因为上学期间高昂的费用让他彻底放弃。

    他没有上大学,高中毕业后来到现在所在的城市打工,最开始他利用工作之余画画,工资的一部分寄回家,一部分生活,一部分用来买画画的东西。直到有一天他来这座城市看到了大海,他知道原来真正的广阔是这样子的,他为自己以前的孤陋寡闻和偏居一隅的生活模式感到懊丧,他曾经梦想成为画家,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没有想着走出来,他为自己以前梦想成为画家的想法感到无比羞耻。

    “只有见到更为广阔的东西,你的画画、你所有的坚持才会有方向,才会有意义。不仅仅是因为贫困,我从来不在乎贫困。”他呷了一口酒说。

    他把所有的绘画用具都扔掉了,再也没有画过画,他跟随一艘渔船学习打渔,他希望融入大海找到更为神秘的、动人心魄的启事明灯。

    “我打了十一年的渔。”他说:“永远的喜欢上了大海。”

    “你不是喜欢上了大海和渔船。”我说:“你只是讨厌了陆地而已。”

    “随你怎么说吧。”他说:“我希望你亲身体验一下真正的广阔,你的努力才有价值。”

    他那天在劳务市场跟我说打渔的会很苦,出去得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我告诉他我从没有出海的经历,连游泳都不会,平时洗澡水埋过胸口以上就感到呼吸困难。他说打渔不需要会游泳,只有被打的鱼才需要。

    后来的那些天,我熟悉了船上几乎和打渔有关的所有操作,但我做的更多的事情依然是把打上来的鱼储存在制冰柜。

    上岸的时候,我觉得像是在海上过了一年,但日历上的时间告诉我的确只是在海上待了二十八天。没有方向感和时间感的生活会把时间无限拉长,我习惯了摇晃的船体带给我晕晕乎乎的感觉,只吐了那一次。但我始终都没适应海水的味道,那些溅进嘴里的海水咸的像嘴唇咬烂时渗出的血的味道,更像是偶尔海琳琳出现在我脑海中时心中的感觉。

    最后,习惯甚至让我感觉不到船的摇晃,直到上了岸倒感觉像是大地在摇晃,我靠着码头边的柱子在晕乎乎的感觉中坐了像是在海上一样长的时间才逐渐摆脱摇晃感的困扰,我看表时,其实只在那儿坐了三个多小时,看着船员们船上船下忙忙碌碌。刚上岸的那些天,我在颍秀的客厅里甚至睡不着觉,当我眼睛闭上的时候就感到沙发像船上的窄床一样摇晃,我需要好久才能入睡,并且很难睡踏实。我梦到被我们捕到的鱼全部活了过来,一口一口的把我吃掉,我从梦中惊醒,需要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我已经不在船上而是睡在客厅里,再需要好长时间才能分辨出来方向,分辨出来哪儿是哪儿。

    船长给我结工资的时候说:“你很有前途,别放弃画画,千万别打渔。”后来,我在劳务市场见到了那个船长三次,两次他都没有见到我,其中一次我们相互打了招呼。

    我在劳务市场找的第二份工作是帮助一家环保部门打捞随着海水波及到岸边的垃圾,那份工作我做了一周。接下来,我在一个饭店刮了三天鱼鳞,花了十五天把一万多只螃蟹穿在竹签上供游客烤着食用,在一家海边的酒店做了一个多月保安。那个劳务市场是我所有收入的来源,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毕业时那种无忧无虑、平平淡淡生活下去状态。

    我一直借住在颍秀的客厅里,颍秀给别人介绍我时会说:“这是我的高中同学,是个画家。”接着别人露出惊讶的表情,说出崇拜的言语。在很多人看来,画家是个高尚职业,有着崇高的社会地位,思想境界超出常人。我告诉颍秀不要在人前说我是画家,颍秀答应的很干脆,保证下次绝对不会。但是当再一次需要给别人介绍我时,他依然让我以画家的身份出现。最初,我为这种画家的身份感到尴尬,有些无地自容。我清楚我并不是个画家,我只是个美术专业毕业的学生而已,但有一点和大多数画家一样——没有什么钱,穷困潦倒。

    到后来,我以画家的身份在颍秀的朋友圈、在那座城市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那种因为自知之明而产生的无地自容的感觉越来越淡,直到最后我甚至有点儿承认我画家的身份。但其实自从给海琳琳的那幅肖像画完成之后,我再也没有画过画,甚至连绘画工具也没有。

    这种画家的身份也让我经常陷入失信于人的境地,让我印象深刻的至少有两次。在一次聚餐上,颍秀用那种惯性的语调向在座的人介绍我是个画家,看到满桌子的人向我投来崇敬的目光,我已经对这些习以为常,连一点儿的害羞和尴尬也没有,那种感觉像是从一个孩子长成了大人。我微笑着对在座的人们点头示意,让我显得平易近人又非常的有礼貌。桌上有一个女孩儿,她是颍秀的朋友带来的。她留着遮住耳朵的短发,穿着白色T恤,从坐在那儿开始就一言不发,只跟带她来的那个男孩儿交头说了一句话,然后继续坐在那儿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当我画家的身份被介绍出来的时候,她立刻从自己原有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像是一只看到猎物的猫科动物浑身都充满了精神,眼神露出兴奋的神采盯着我,好像随时准备进行决定性的奋力一扑。

    “你什么时候有空?”她问:“帮我画个像吧。”

    这是我有了画家身份之后,不知道第几次有人提出来要我帮她画像要求。之前,我也想到过这点,总会有人要提出这个要求的。对于这种请求,拒绝的话总是难以出口,但有一种巧妙的回答和答应一样简单。

    “可以啊,等哪天有空了给你画。”我回答的很干脆,让在座的人听来我的确是答应了她。但我深深知道这种答应几乎不会有任何结果,我在学画画和上学时听到太多这种请求,当别人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我总会这样答应对方。“有空”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语,这个词语为以后提供了无限延期的心理暗示,当这个请求的时间过去之后,谁都会有“有空”的时间,但这个“有空”的时间让人再也不会想到曾经和某人约过某些事情。

    我像以前一样,这样答应之后再也没放在心上,我知道这件事情会随着这顿聚餐的结束而慢慢被我和她淡忘。五天之后,我接到她的电话问我啥时候有空给她画像。我第一时间没有想起来任何事情,她告诉我那天聚餐的事情,我想起的确是答应过一个女孩儿给她画像。我告诉她我这两天比较忙,那两天我的确比较忙,在一家饭店忙着把一只只螃蟹穿在一根根竹签上,晚上回去满身的味道,洗个澡倒头就睡,晚上做梦都是一只只螃蟹从我的身上爬过去。

    她用有点儿失望的语气问我啥时候有空,这种问题我上学时同样也听到过,回答起来轻车熟路:“还不太清楚,反正这两天挺忙。”

    她第二次打电话的时候,我还在穿螃蟹,依然用同样的语言回复她。她第三次打电话问的时候,我再次重复了前两次的答复。直到她第四次打电话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个女孩儿没那么好打发。我从来没遇到过连续请求四次的人,连续用同一种语言回答四次太过于不友好,我后悔当初没有直接拒绝她,但我的确从没有直接拒绝过别人,那会让别人尴尬,也会让自己尴尬。我很在意外界对我的看法,失信是一个让我难以忍受的评价,因此,我自以为我的那种回答是一种几乎两全其美的方式。我也尊重别人,不希望自己的言语对别人造成伤害,在我用同一种理由回复那个女孩儿的时候,我自己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我的语气柔和,总是带着深深地歉意,没想到这让事情更加难以处理。

    在我将画画作为专业学习的时候,再也没有将画画作为爱好,甚至有点儿厌烦,但绝不至于像班长说的那样“讨厌死了”。一幅完美的画需要耗费太长的时间,并非像外行想的那样草草几笔即可完成,这也是我不愿意给别人画画的原因。

    这个女孩儿我明显推脱不了,我相信,我如果不给她画,她会一直给我打电话打下去。终于,我答应她利用晚上下班的时间给她画。我在那座城市没有绘画用品,一套油画用品需要花费太多的钱,我问她可不可以画素描,她说自己就想要一幅素描画。我感到轻松了许多,如果仅仅是素描画就简单多了。

    我们约在了一个星期二的晚上,我从保安早班的班上下来,在回住的地方的路上,从一家文具店里买了几支铅笔、几张素描用的木浆纸、橡皮、还有一幅画架和画板,整套东西花了我二百三十七块钱,是我做保安两天多的工资,仅仅是为了给一个和我不相干的女人画幅像。我那时省吃俭用,还了颍秀那次借给我的钱,没有多少盈余,钱是我那段时间最看中的东西。购买那套绘画用品让我心疼了好几天。

    我带着东西到楼底下的时候,她已经在那儿等了,我电话里面告诉了她我住地方。她看到那栋楼外表破烂不堪的样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当她进到颍秀屋里的时候,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更加的严重——她和我一样一定没想到屋里和屋外的差距如此之大。我跟她简单寒暄了几句,问清楚了她一些要求,然后让她坐在我平时睡觉的沙发上,我撑开画板,架上画架,把木浆纸钉在画板上,开始勾勒大体的比例和轮廓。

    那幅画画了不到两个小时,我没有上太过于复杂的调子。她看到自己的画像之后欣喜的样子像是捕获了那天在聚餐时看到的猎物,她不止一遍的惊叹画的太像了,直到我洗过沾满铅粉的手,把画收起来,准备让她带走。她的感激的确是出于真心,她要请我吃饭以示谢意。这次我不会再有前面那种不好意思直接拒绝的难堪,我告诉她不必那么客气,画个画没有多少难处。

    还有一次是颍秀的直接上司,我们潜水时随口答应了帮他画画的要求。我有深海恐惧症,没有随他们下潜,在岸边的躺椅上感受着从海上飘来的暖风,还有暖风带来那一丝丝大海潮湿的咸味。他们上岸之后,在随心的谈天中,我以几乎惯性的语言答应他:“有空就给你画”。他想要一幅春天趴在柳树上鸣叫的知了图,并且他指明需要油画或者水彩。第二天我就把这个事给忘的一干二净,傍晚的时候颍秀带他老板的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具体可以画的时间。我知道又陷入了上次答应给那个女孩儿画画的困境,那种后悔没有直接拒绝他的感觉再次出现,程度比上次的更加严重。这次虽然是颍秀的直接领导,但我依然让他告诉他的领导我这两天都没空。直到颍秀第四次问,我才知道他的这个领导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我想,是颍秀告诉了他的领导我连绘画的工具都没有,他的领导直接打包买了一套油画的绘画工具,我再也没有理由和多余的脸面拒绝他了。

    那个知了画了四天将近九个小时,中途按照他领导的意见改了几处地方。那幅画交给他领导的第二天,颍秀带了一千块钱给我:“这是我领导给你的报酬。”这是我第二次靠画画赚到钱,第一次是从欧老师那儿。

    这两次事件并没有让我改变在别人让我画画时那种一成不变的答复,我总会说:“有时间就给你画。”我知道那两次事件只属偶然,没有人会像他们一样执着。或许,在几天过后,他们也忘记曾经有个落魄的画家答应自己画一幅画。

    我在那个劳务市场寻找零工借以糊口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年底,那时我已经毕业将近半年了,我和颍秀所在的城市没有冬天。在电话里面我听母亲说老家的雪连着下了十多天,压断了树枝,封锁了道路,捂死了麻雀,连枯掉的树枝好像都要被重新冻死一遍。她每天要清理院子和我家门口的积雪五次,她经常忘记我所在的城市没有冬天,在清扫积雪或者被寒冷侵袭的时候总会想到我是不是没有穿足够的御寒衣物,直到我再次在电话里告诉她我所在的城市没有冬天,她才恍然大悟似的从电话那边说一句:“瞧我这记性。”

    临近春节的时候,我从我攒的3500元里面拿出2000块钱打给家里,但那些钱在过年后又被母亲打回我的卡里。春节之前的一天晚上,我刚从街道上回来,那些天,我正在城市街道的路灯和树上挂灯笼。母亲在电话里面告诉我她都准备了哪些年货,我的一个姑奶奶在腊月二十那天去世,集市上有一个流浪汉因为偷了一个包子而被人围着打。我也告诉了她我最近的情况,最初的时候,我如实的告诉她我在这座城市的真实情况,到最后我变得更聪明了些,告诉她我找打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手绘师,当母亲要看我工作内容的时候,我让颍秀去他们公司把我给他老板画的那幅知了拍下来——那幅画挂在他们老板的办公室。我再转发给母亲。

    “嗯,没错。”母亲说:“是你画的,别人模仿不来。”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不在家里过年,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家离我上学的地方太近,回家必须经过我学校所在的城市。

    而颍秀来这座城市之后也仅仅回去过一次,那是他来这座城市的第二年年底,他爷爷在老家去世。他和我一样,坐了40多个小时的硬座先回到我学校所在的那所城市——那是我们家乡的省会城市,然后再坐了四个小时的大巴,他本打算在家待了一周。走的时候天降大雪,所有的路都被大雪覆盖,他不得不在家待了半个月,临近春节的时候逆着返乡的人潮回到这座城市。他被扣了两个月工资,差点儿被辞退。

    他在这座城市结识了很多朋友,对这座城市的熟悉程度让绝大多数本地人都自愧不如,他唯一遇到一个比他更了解这座城市的人是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流浪汉。那天他正在下班的路上,那个缺了左胳膊的流浪汉把他拦住向他乞讨,他从兜里掏出一块钱的硬币投在乞丐右手端着的铁盒子里,发出铛的声响。当他准备走的时候,那个乞丐拦住他,告诉他,只要他问他这座城市的任何一栋建筑物,他都会准确的说出具体位置。颍秀一直自负于自己在地标和方向上的天生才能,连着问了三十多个比较冷门的地方,那个乞丐对答如流,没有丝毫差错。这让颍秀大为惊讶:“在此之前,我以为世界上没有人在这方面比我还厉害。”他回忆这件事情的时候对我说道。他将所有的零钱都给了那个乞丐,在后来的日子里,他试图再次找到那个乞丐。但再次见到那个乞丐已经是一年多以后了——见到的是他的尸体。那也是我来这座城市的第二年夏天。

    一场叫“琳琳”的飓风席卷了整座城市。在飓风来临的三天前,城市的所有居民都接到通知。飓风到来时,整座城市的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除过汽车,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被搬进了家里。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凡是需要外出的事情都被禁止。我那时已经找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在一家公司负责手绘工作,飓风来临的前一天,我和颍秀都放了假,那时候我已经从颍秀那儿搬走,在外面自己租了房子。颍秀让我去他那儿一起等待飓风的到来。

    “来我这儿吧,哥们。”颍秀在电话里面说:“你们从没见识过飓风,你一个人会被吓死在屋子里的。”

    颍秀准备了一周的水和食物,将窗户用木板封上,将房间捂的严严实实,像是怕有鬼魂会从哪怕再细微不过的缝隙里钻进来。下午的时候风开始大起来,起初我并没有在意,那的确挺大,比我在北方见过的所有的风都大,但觉得也不过如此而已。仅仅两个小时不到,风力大了好几倍,让人觉得世界上除过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我的确被吓到了,飓风仿佛刮起了除过汽车和房子之外的所有东西,颍秀的把窗户钉的留了一个书本大的窗口,通过窗口可以看到外面世界末日般的景象,我生怕飓风会把这所房子带我们一起卷向永远也辨不清方向的大海里面。

    颍秀已经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显得漫不经心:“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第一次都这样。”他准备好了蜡烛,果然晚上的时候电力系统中断,颍秀点上蜡烛,让光明重新回到人间。那场飓风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我和颍秀同那座城市的所有人一样,足不出户,待在房间里,在飓风的呼啸声中,在潮湿环境中逐渐发霉。

    毋庸置疑,那场叫“琳琳”的飓风让我想起了海琳琳。距离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身影已经过去整整一年,我身处那段时间当中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无比漫长,但当我由这场叫“琳琳”的飓风想到海琳琳,在回顾过去的一年的时候,又觉得时间如白驹过隙,所有的东西仿佛一夜之间都发生了变化。我经常会想到海琳琳,伴随着那种熟悉的失落和挫败感,这种感觉总会把我带回我坐在校园长椅上等了海琳琳一夜的那个夜晚,还有那个阳光迟来的早晨。我经常告诫自己不要想起那段经历,但当想起的时候又忍不住要去想到更多。

    时间总是一剂万能的良药,能治愈人类所有因为自作自受而受到的伤害,我也是如此。随着我在新的城市待的时间越久,我想起海琳琳的次数也就越少。有一次,我从午饭到晚上睡觉前将近十个小时的时间竟然没有想到海琳琳一次,当我发现这点的时候感到既兴奋又难过——原来人类再牢不可破的记忆其实都有破绽,心中再难以承受的东西其实都能找到支点。但是那场叫“琳琳”的飓风,让所有的逐渐淡去的感觉又重新清晰起来,那场飓风的确只刮了三天三夜,但它到来的一周前我就从新闻里知道了它的名字,直到它从城市撤离后的一个多月,伴随着城市在飓风摧残后重新恢复正常,我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在失而复得。

    当我得知有一场名为“琳琳”的飓风即将到来时,便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琳琳”在这座城市肆虐的那三天,我和颍秀躲在他那座古老的屋子里,听着它噼里啪啦拍打窗户的声音,它包裹住了整个房间,也包裹住了我的世界,我感到每时每刻都会因为飓风“琳琳”想到我在画展上结识的琳琳。特别是当“琳琳”将一块木板、一个废弃饭盒、一双拖鞋或者一段鱼叉的木柄吹得击打在窗户上的时候,那种感觉更加的明显,我感到被刮起的东西撞击的不是窗户外钉的木板,而是我已经发霉了的心。

    我和颍秀在末日般的风声中寻找着所有可以打发无聊时间的东西,我们一起回忆高中生活的点滴往事,我们相互提到的事情,有些他记得,我不记得,有些他不记得,我记得,有些我们又都记得。当往事的回忆枯竭的时候,我们就下象棋,有时候一步棋可以想半个小时。我们变着花样下棋,比如一方只用仕相全和五个卒,但一次可以走两步,一方子力齐全,但一次只能走一步。所有的这些并不是为了赢棋或者研究更高深的智谋,那几天在房子做的所有事情都只为了一件事情——打发无聊的时间。当然我心中想的更多些,我需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当我实在为心中隐藏的哪个秘密冲击的难以自制的时候,我会装模作样的说一句:“‘琳琳’啊‘琳琳’,你到底是要毁灭这座城市还是要毁灭掉我。”颍秀不知道我身上藏着的故事,他以为我只是临时随口说一句哗众取宠的诗句而已。

    那场飓风带来的大雨连大海都能淹没,我们被困在屋子里的时间更长,我们消耗食物和水的速度明显超过预期,我们仅用三天时间就消耗了五天的量。在颍秀的规划下我们不得不缩减饭量,希望剩下的食物和水可以让我们熬过封锁住整个世界的大雨。我们找完了所有可以消磨时间的东西,在大雨倾盆的那几天,我们几乎都在睡眠中渡过。在此之前,我的人生中只有一次如此长时间的睡眠——就是在校园长椅上看到海琳琳回来的时候。屋里没有电,我们也懒得点蜡烛,晚上房子漆黑一片,白天黯然无光,我甚至能闻到自己慢慢腐烂的味道。我们每天只吃一顿饭,虽然如此,因为长时间的睡眠,我们并不觉得有多饿。

    终于在大雨倾盆的第三天早上,颍秀在窗户上钉的木板被伴随着大雨的风挂掉,一束白光将房间照的敞亮,整整一周的时间,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明亮的光线。窗外的雨雾朦朦胧胧,能见度不足一指,窗户玻璃上的水倾泻而下,冲走了原先藏在玻璃和木板之间的昆虫。

    飓风和大雨将整座城市囚禁了八天,街道上水流成河,有些地方的水埋过汽车,有几辆汽车被吹到了房顶,被飓风刮倒的树沿街而躺,一只只青蛙在路阶上跳上跳下,淹死的宠物尸体和被水冲成一堆的垃圾堆在一起,下水道的水泛出来,粘稠的食物垃圾混着人体排泄物沾满了整个人行横道,城市弥漫着雨后特有的冷清,混着从地下泛出来的阵阵臭味。颍秀的房间跳进了三只蟾蜍,背上长着让人恐怖的疙瘩,颍秀将它们全部装进袋子,就像他刚进这座房子时做的一样——将它们烧死。我觉得颍秀太过于残忍。

    “必须如此。”颍秀说:“大雨后爬进屋子的两栖动物都得烧死。”

    我们出去领政府分发的水和食物的时候,飓风和大雨造成的损害正在逐渐恢复,政府正在组织人员清洗街道淤泥,打扫城市垃圾。飓风和暴雨造成十四人死亡,五十六人受伤,九人失踪,这九个失踪的人在我几年后离开这座城市时依然杳无音讯。死亡的人里面,就有那个颍秀认识的乞丐。最先发现乞丐尸体的就是颍秀。我们沿着沾满秽物的街道去领食物和淡水,在一座很隐蔽的墙角拐弯的角落里,那个乞丐死在那儿,身上披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大衣,大衣遮住了他半个头,不知道是被冻死的还是被饿死的。颍秀只通过漏出的半张脸就认出了那个乞丐,他盯着尸体看了好久,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和我去政府分发食物和淡水的地方。他告诉工作人员那个乞丐死掉的地方,那具尸体很快得到妥善处理。

    “他死了。”颍秀说:“我本打算再跟他比试一场的。”

    飓风和暴雨过去一周,整座城市才恢复原有的生活秩序,在市图书馆前的广场上,人们为在飓风和暴雨中死去的人举行了哀悼仪式。那天,我和颍秀也去了。

    “飓风过后,一切都要恢复。”颍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