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都市 > 是子最无信矣 > 全文阅读
是子最无信矣txt下载

    十月的海风仿佛吹走了一切,行人落寞,螃蟹上岸,大鱼蹦上河岸自杀,阳光躲进云里,连雨都懒得下几滴;只剩大海如往常一样蔚蓝,院子的木棉树依然挺立,那个聋的只能听见自己声音的老人被发现安静的死在自己的屋内。院子再搬进来几户人,他们把餐桌摆在院内,生吃着半死的鱼和螃蟹。

    秋沛在十月一个沉郁的午后搬走,她通过了教师资格证考试,辞了酒店的工作。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打包好了一切。我问她要去哪儿,她告诉我她先回家一趟,然后再找教书育人的工作。她没有提前走,就是要等我回来当面告诉我她要搬走的事实,并当面感谢我将近一年多对她给予的无私帮助。我送她到楼下,和司机把东西搬到车上,她要去邮局把这些东西寄回家,然后坐傍晚的大巴回家,我告诉她我去送她,她拒绝了。她上车前转头向我挥手说再见。车走了二十多米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她从副驾驶上下来,回到我的身边。

    “你就连高兴的时候都透着一股子难过劲儿。”她说:“你这样永远弹不好钢琴的。”

    她重新上车对我挥手说再见——这次她真的走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走后的最初几天,一种不可沉没的孤独感萦绕在我的房间、画室、上下班的路上、吃饭的餐厅,流诸于画笔,散发在琴键之间,经久不散。我一直认为我是独处,直到那时才明白我并非独处,而是身在保护之中,尽管所有的保护都出于偶然,但的确让我免于被独处的特有格式所腐化,从而自己忘记自己。我更加深刻感受到她对我是多么的重要,她也是多么的良善,我却可耻的让她闻到了我“呼出的气息里面全都是另一个女人的味道。”我猜想,那天晚上她也一定没有入眠。在此之前,她几乎都是以素颜出入,只有很少酒店活动的时候画个淡妆。那晚之后的日子,她画着时尚的妆容,并不纯粹是为了酒店的活动,而是为了我——我相信——这点千真万确。她用妆容隐藏着自己的内心,隔开和我原先的距离,再装的若无其事,让我免于内心的负疚。最后的时间她都在为此事努力,而我从来没有察觉,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因性格所致,她也逃避着在我面前的无所适从。当她感到我“呼出的气息里面全都是另一个女人的味道”的时候,她一定也知道我心中被坚固的围墙围起来的堡垒,那个堡垒里面所保护的东西既真实,又虚幻,但一定坚不可摧,那藏在最深处的秘密永远不为人所知,也永远不会消失。

    我企图在琴键中寻找她的踪迹,当我弹出《圆舞曲》的时候,她嘴唇的柔然仿佛随声而至,但又迅速消散。为了留住她,我更加奋力的弹,生怕曲子中断,有些东西消失再也找不回来,直到手指抽筋儿,无力按键,《圆舞曲》的柔软彻底消失。我起身将电钢琴狠狠的砸了几拳。

    “一切都是假的。”我说。

    第二天,我让人过来将电钢琴修好,花了一千二百块钱。我重新将它摆好,看着谱子练习起了《肖邦C小调练习曲》。琴声响起,回忆紧随而至,我感到自己正在陷进似曾相识的泥沼,她的离开让我的生活顿时空荡荡的。

    我坐在颍秀客厅的沙发上,企图通过初来这座城市时艰苦的记忆冲淡有关她的记忆。颍秀剃了光头的头发已经长出了新茬,一根根挺立在头顶上,完全像是换了另一个人。那次大包大揽的的工作他最终没能完成,他信守诺言,剃了光头。但他说他在他领导的这次失败的工作中找打了新的工作技巧和方式,他相信他会在接下来的工作中会大有作为。他又换了个相好,他的工资有所上涨,生活更加的滋润。我问他那台相机一直在我那儿放着他到底还要不要。

    “啥相机?”他说:“我咋没任何印象?”

    我连着好多天继续睡在颍秀的客厅,只为了逃避那座院子和我自己屋子把我带回秋沛还在时候记忆之中。颍秀一点儿也不介意我听到他和新相好在卧室颠鸾倒凤的声音,我总是睡意沉沉,什么都打扰不了我。他工作能力出众,思想超前,创意十足,脑子灵动的像是一台专业设置的做脑筋急转弯的机器,总是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给看似困难的事情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当然绝对不是万事皆有法,绝对死局的工作他也难以完成,那次剃光头就是个例子。他的意志力和冲劲儿时而坚定时而柔弱,每次在出色完成工作之后,立马表现的萎靡不振,像是从没有把工作放在心上。正因如此,他一直没有晋升到一个好的职位。但领导对他器重有加,经常作为救火队员被领导临时提报,但很快便会因为一个重大失误而被降级。领导告诉他公司有个管理的位置等着他来坐,只要他把偶尔出现的那种萎靡不振的精神头儿彻底丢掉。他每次答应领导,每次都失信于领导。他注重承诺,唯有在这件事上不同平常。

    他给我一把他房门上的钥匙,说我随时都可以去他的房子。一个加班很晚的夜晚,我打开房门,看到在沙发上缠绵的两具赤裸肉体,他在女孩儿身上喘着粗气,两人忘情的没有听见开门的声音。我的出现让他们都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我关上门站在门口等着他们完事把客厅腾出来。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把门打开,披着一条浴巾。

    “不好意思。”他说:“让你受惊了。”

    我觉得他需要宝贵的私人空间,我不能再待在他那儿,我把钥匙给他,告诉他以后来的时候给他电话。他让我把钥匙带着。

    “我并不一定有空给你开门。”他说。

    我继续回到我的那栋院子,隔壁的房间一直没有人搬进来。我又把我所有的东西搬进隔壁的房间——那本来就是我最初住的房间,墙上那三幅画还稳稳的挂在上面。我每晚在夜色中都会想起曾经在这间屋子住过的人,还有她带给我的无法忘却的感觉。我继续练着钢琴,我一直不知道秋沛所说的“你就连高兴的时候都透着一股子难过劲儿”究竟是什么样子,她说这种状态永远谈弹不好钢琴,我相信她在音乐方面对我的劝导一定是金玉良言。我必须弄清楚“高兴中都透着难过劲儿”到底是什么样子,才能更好的遵守、完成她的教导。我一直在寻找答案,但一直没有找到。有好几次,我冲动的想打电话问她,但都克制住。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克制不住,想问她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我拨她的电话,电话那边传来“您拨打的电话空号的”语音提示,我才反应过来自从她走后我一直没有和她通过电话。

    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在12月袭击了城市,民间传说那是这座城市一千一百一十四年以来的第一次下暴风雪,但官方给出的说法是两百年以来第一次下雪。暴风雪猛然而至,天气预报在半个月前预测到会有降温,一周前预测到可能要严重降温,大雪下起来的八个小时之前确定将会天降大雪。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来不及做,人们被封在家里——并不是因为道路被封,而是因为这座城市没有人准备厚衣服,并且空调只能制冷。

    政府派飞机冒着暴雪天气给城市送来棉衣棉裤,市里派队伍用车拉着一捆捆棉衣棉裤挨家挨户的发放。最开始大雪落地即化,几个小时后开始落成厚厚一层,越积越厚,直到道路不通,送棉衣棉裤的车在路上抛锚,车上人员只得下来抬着棉衣棉裤往返于城市的各个街道。

    我想起秋沛对我说过,她从来没有见过下雪,她从小到大去过北方四次,都是旅行,每次去的城市都不一样。前两次是在夏天,最后两次专门挑在冬天。干燥的寒冷让她难以忍受,她穿多少衣服都感觉到冷。她去得那几天天气预报说北方有降温天气,很可能带来大雪。她兴奋地不行,和随行闺蜜整夜趴在宾馆的窗台等着大雪到来。温度急剧下降,刺骨的寒风吹进屋子,她毫不介意。但她待了整整一周,丝毫没有见到大雪的痕迹,只有寒冷让她刻骨铭心。巧合的是,那些天,她前两次在夏天去的那两座北方城市大雪漫天,连续下了半个月。她和闺蜜回来的路上哀伤的说自己可能终生都和大雪无缘。我告诉她我的家乡每年至少下三场大雪,从第一场大雪到来年开春,整整一百天的时间,积雪不化。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大雪会压断光秃秃的树干,道路消失,荒原上满是野兔奔跑留下的坑印,在户外干啥都得半眯着眼睛,雪白的像是透明的,会把太阳光反射的无比刺眼。届时,河流结冰,连瀑布都要静止在空中,形成美丽的冰帘。

    她神往至极,埋怨说自己只见过台风、暴雨和冰雹。我告诉她我可以带她去我家玩,让她欣赏大雪。而在她待过的这座城市,她走后几十天,下了一场两百年以来的第一场雪。她本可见证历史,实现愿望,我想如果不是我,她或许不会走的那么早,这么想绝不是自作多情。她的家乡离这座城市仅仅一百公里,寒潮说不定会覆盖到她们那儿。我上网查找信息,发现她们那儿艳阳高照,温度宜人。两地间隔并不算远,说不定她会为了这场雪重返这座城市。想到这儿我大感欣慰,又疑惑重重,如果她真的回到这座城市看雪,会待在哪里?这座城市的街道、被雪压得不堪重负的糖棕树、那些我带她去过的熟悉的地标建筑会不会带她重回过去,品尝过往的味道。她所有的情况我都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儿我可以肯定,她绝不会再回这座院子。尽管我以前对她做出过很多错误的判断,但这次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准确。

    大雪下了两天两夜,棉衣发到每个人的手中之后,街道和院子挤满了人,好多人都是第一次见雪,满大街几乎都是穿军绿色棉衣的人。他们做着各种能想到的和雪有关的活动,雪人林立,雪球乱飞。第三天,大雪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用刀拦腰从空中砍断。阳光普照,积雪只用了一个多小时便融化的无影无踪。街头水流漫渍,冻死的昆虫和动物不计其数,河面满是泛着白肚的死鱼,街道和海边的酒瓶椰、小叶榕、朱蕉等景观树全部冻死。政府开始整理市容,重新统计、栽种景观树。暴雪导致五人死亡,三十九亿财产付诸流水。

    我住的那个院子里的木棉树被冻死,再也不会在每年的二月份开出鲜红的花朵。房东回到院子,将树伐掉,准备种一株新的景观树。他问我种什么树好,我说啥也别种了,留着这么一个宽敞的地方最好不过。房东听取我的建议,将院子重新规划,铺上砖块儿,中间用红色的地砖拼起来一个木棉花的图案。

    “那株木棉是二百年前我先人种的,那时候这个城市的上一场大雪刚过。”房东说:“总得留点儿纪念。”

    我不知道他说的真假与否,我根本看不出来一株树到底长了多少年,那棵树被伐走的时候,我也没有数它究竟有多少圈年轮。

    颍秀已经是第五次升职,但依然只比一般的员工高了一个级别。对于这次晋升,他高度重视,设宴庆祝,他正儿八经的给我发了一封邀请函,用快递的形式寄给我,并说明要给我留上宾席位。我觉得他大题小做,以他的性格,他还会得到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晋升,但永远只会比一般员工高一个级别。

    “你的运气太差了。”颍秀见到我说:“你来这座城市两年,就发生了两起千年难遇的自然灾害。”

    他所谓的宴会只有八个人到场,在一家饭店围了一个圆桌,到会之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同事,全部是他来这座城市认识的朋友。有些我以前就见过,也有几张新面孔,他介绍我的时候依然用一成不变的语言:“这是我的发小,叫娄禹其,是个画家。”他在席间侃侃而谈,不知疲倦,压根不提工作和晋升的事情。但这次他不负众望,再也没有跌下来,兢兢业业,工作成绩出色,薪水提升,但依然没有多少存款。

    “莫名其妙。”他说:“我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

    “你买套子都得买10块钱一只的。”我说:“钱自然是花在你自己身上了。”

    他好像听到了名言警句般恍然大悟,感叹自己生活奢侈,没有理财意识,并且感谢我指给他一条明路。作为谢礼,他将自己的那台大电视送给了我,然后自己换了一台更大的,说这是他最后一次买贵东西了。那台电视我带回没有打开过一次,一次趁房东来院子的时候,让房东帮我去旧货市场卖了,房东说东西还不错,自己拿走,抵了我一个月房租。而颍秀每月依然做着自己最大的限度的消费,经常不知道自己的账户里还有多少钱。但他对两千这个界限非常敏感,每当看到银行卡剩下两千块钱的时候,便努力践行细水长流的生活风格,直到下次工资发下来又大手大脚,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重新回到以前的日子,将房间重新打扫,书架和床都挪了位置,给电钢琴留了一个更舒服的弹奏地方。只要没有其他事情,我每天都坚持练至少四十五分钟的钢琴,剩下的时间都在读书中渡过,所有的东西都透着平淡温顺的调子,偶尔带点儿乏味。

    在一次完成的作品背面写姓名和时间的时候,写出的年月日让我感怀不已——原来我已近在这座城市将近三年之久了。那天我回到房子,对着穿衣镜里面的自己看了好久,重新审视着自己,希望看到自己不一样的变化,又希望看到一成不变的自己。在学校图书馆的时候,那个小个子图书管理员说我浑身上下透露这一股学者的风范,那时我并没觉得。来这座城市,颍秀给他的朋友们以画家的身份介绍我时,也有几个人说我不像画家,像个学者。我怀疑我对自己的评价是否存在偏差,于是,我生平第二次仔细审视镜子里面的自己,依然没有发现自己身上有他们所说的学究气息。

    这是我第三次为了审视自己而站在镜子前面,我的变化很明显,我的头发从以前的短发变成了长发,自从跟秋沛换了房间之后,我就再也没理过发。不是为了什么,而是根本想不到理发,任其自由的生长。不知不觉间我的耳朵开始被头发遮住,眼睛也被头发遮住,我将额前的头发分向旁边。到最后,有了像女人一样用将头发拢到耳后的习惯,额前的头发已经不能靠分向旁边来解决遮挡视力的问题,我用发弓将头发向后拢起来。当在镜子里面看到拢起来的效果的时候,吓了一跳,额前露出发根的位置让我想起了海琳琳,我赶紧将发弓扔掉。最后尝试着将头发分向两边,秋沛给我用卷发器做了些小卷,在我蓄起来的圈胡的映衬下,整个人散发着邋遢的忧郁气质。秋沛却对这样的造型大为喜欢,好像我是她打理出来的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而这个造型让我的学究气息在别人面前消失殆尽,再也没有人说我像个学者,我更多听到的是:“你一看就是个画家。”我在的公司男同事当中,两个留光头,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像是刚剥掉皮的杨树,剩下的几个都留长发。最初只有我一个人留着最普通不过的男性短发。但我相信,我之所以将头发留长,绝不是因为觉得我在公司太过于另类,而是实实在在的没有想起来理发。我也相信,工作性质会让对人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所有的改变自己都不会知道,而我根本没有想起来的理发或许也和这个有关。

    但我变得更像个画家则是个事实。我曾经想过我要变成怎样的一个人,但所有想到的可能性我都不满意。在初到这座城市生活捉襟见肘的时候,我一度希望自己能变成一个富翁,当我的生活逐渐归于平淡的时候,富翁的梦想逐渐散去,以至于我差点儿都忘掉我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想法。有一段时间我希望做一个流浪诗人,我一直坚信绘画不仅和音乐同出一源,也和诗歌一脉相承。我经常在一个人的时候吟唱历史上的著名诗人在落魄之时留下的充满消极情绪的传世名作,并常常为此落泪,不是因为身同感受,而是为他们难过。有一次看到一个随地而安的乞丐,他留着和我同样的发型和胡子,他在离我住的院子不远的地方的一个商铺门口住了一周左右的时间,每天流露出来无所事事无欲无求的状态让我大为羡慕,我又很想希望做他那样的一个乞丐。我想过像颍秀一样做个软件高手,在学钢琴的那段时间有那么一刻想做个作曲家。我想到过好多我想成为的人,有些离经叛道,为世俗所不齿;有些安分守己,注定庸碌一生。无论我想过多少种可能,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画家,尽管我用画笔和颜料糊口。但或许正是因为我以画画为生,所以才不想成为画家——画一生的画。

    我所在绘画公司前景光明,串脸胡老板能力出众,人脉广阔,领导有方。在我进入公司一年之后,公司进行了扩张,招进了更多的画师。业务也从最初的小范围扩大到全国,我出差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到最后,除过我们学校所在城市,我去遍了所有的省会,和东南方向几乎所有比较著名的城市。我出差总是避开我学校所在的城市,前两次我都以合理的借口推脱掉,当第三次派我去的时候,我的借口刚一出口,串脸胡老板就说:“不管你在那座城市有什么故事,但是,你必须以工作为重。”

    “我一直以工作为重。”我说:“但我更珍惜生命。”

    “你的家乡城市、你的母校城市会要你的命?”他问。

    “的确是的。”我说:“我在那座城市死过一次。”

    他静静的看着我好一会儿,放松了一下身子,说那就不为难我了,摆摆手让我出去。下午的时候,告诉我让我和一个同事换一下,我和另一个同事去了一个需要出差一个半月的小城市。我们实际上只在那座城市待了一个月,那座城市南面有一条山,一条江从山脚下流过,我们工作是在江边将属于那座城市里边的那段山脉画出来,那段山脉将近14公里。正值秋季,江面上细雨蒙蒙,对面的山脉黄绿交织。我和同事两个为了赶在山脉完全黄掉之前把画画完,雨天也不能耽搁。我们坐在市政府为我们准备的临时帐篷里面,帐篷四面敞开,凉风习习。工作的那段时间,几乎没见过太阳,最后江面上涨,淹没了平时行人的江岸小路,江面更显宽阔。

    在工作即将完成的最后几天,我们的帐篷已经搬到了整个城市最东边的江岸,一条支流横在旁边,跨过支流便是收割过之后的田野,荒无人烟。

    “你为什么不去自己母校所在城市?”同事问我。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等重要的几笔画完了,我将画笔放下,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说:“太熟悉了。”

    “你真的在那座城市死过一次吗?”他问:“怎么死的?”

    “冻死的。”我说。

    “怪不得你对那场世纪大雪无动于衷。”他说。

    他最后问我在那所上学的几年感觉如何,并且说我所在学校是他一直梦想的学校,但是没有考上,并不是因为专业课,而是文化课。他高考时素描和水彩的得分非常高,可是文化课太差,数学考了十五分,语文考了六十二,英语考了二十七,总分三百分的综合课只考了五十分。他说那是他高中从模拟到高考考得最烂的一次,平时数学也能蒙个四十到五十分,觉得是老天跟他作对。他比我晚到公司一年,第一次聊天的时候,知道我的毕业院校,言语里面露出憧憬和崇敬的语气。之后经常问我在学校学习的点点滴滴,问我认不认识某个教授,他经常看他的美学论文和美术教程。有一次问到欧老师,并表示对他在美学方面的见地大为折服,希望有一天能当面请教。

    他问我,公司关于的我两个传言哪个是真的。一个是被别人发现和别人的老婆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另一个是我一直是个处男,从来不知荤腥是何味道,画画时见了裸露部位稍微多点儿的女人就喷薄而出。他问的时候小心翼翼,想问又不敢问,但最终忍不住好奇还是张口问了。我问他他觉得哪个是真的?他说他不知道,然后又说他更倾向于认为第一种传言是真的,他认为我不可能是处男。他问我谈过几个女朋友,我说我从没谈过恋爱。他并不相信,觉得我在骗他。我告诉他爱信不信。

    “那看来是第二种。”他说。

    在我的印象中,他除过对未知事物有点儿的盲目崇拜之外,还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小伙儿。他比我小四岁,高考落榜便辍学回家,在家无所事事,每天沉浸在上天对他不公的埋怨中。家人通过关系给他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他并不希望如此,他对画画有着谁也无法阻挡的热情。同家里人争吵一番,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从家里出走,他只是高中毕业生,没有任何工作经历,身上只带了二百三十二块钱,来这座城市的路上花去一百二十块钱。最初的三晚他跟几个流浪汉挤在桥洞下面,互不干扰。他希望能找一份以画画谋生的工作,但一直没有找到,而是上了一艘渔船——为了吃口饭。他告诉我那个渔船的船长以前也是画画的,并且最后嘱咐他不要放弃画画。

    我问他那艘渔船是不是蓝色的,他说是的。我问他船长是不是留着光头,每晚空闲的时候都会在坐在甲板上迎着船前进的方向喝一瓶没有任何商标的酒;还有一个矮个子的瘦黑水手;船上是不是永远散发着受到诅咒般的腥味。他全部回答是,并问我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

    “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就是在那艘船上。”我说:“晃得上岸后连尿都尿不直。”

    他在船上待了一个月,获得了和我当初同样的薪酬,同样是在劳务市场被同一个人用车载着过来公司面试。他的经历让我一度怀疑公司是不是和那艘渔船的船长有某种暗地交易。手绘公司员工进进出出,很少有稳定下来的。很多人只是将这份工作当成了一个临时解决温饱问题的救急工作,当有一笔收入之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因此,公司的招聘工作几乎每周都在进行,也几乎每周都有离职的员工,但依然有很多人留了下来。同事之间几乎从来不聊画画的事情,在大多数同事的心中,画画都属于不得不画。而他则完全不同,他在公司的工作完全出于发自内心的喜欢,是我见过的少有的将画画作为职业之后依然喜欢画画的人。在我离开这个公司的时候,他替代了我的职位,成了手绘部的主管。

    我离开公司是在世纪暴雪之后的第二年秋天,也就是从那座小县城画完山脉回来的一个月后。辞职绝非临时起意,在那场世纪暴雪消融殆尽之后,我就想着辞职。那场雪之后,我突然之间觉得很累,没有源头的累,这种累的感觉让我十分怀念来这座城市最初的那几个月。那时虽然被经济问题困扰,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在这种累的感觉的映衬下,显得要幸福太多。我觉得自己及需要一场长时间的休息。

    但这个决定过了大半年才付诸行动。从画山脉那座小县城回来的火车上,我手写了一份辞职报告,本想在第二天直接交给串脸胡老板,但那份辞职报告被落在了火车上,我只得重新写一份。这也是我第二次交辞职报告。我将辞职报告打印出来,夹在画板夹层下面两天之后,才交给串脸胡老板。

    我在火车上写的那份辞职报告很长,足足两页,表达了我对公司的感激之情,让我成长了不少,学到不少东西。并且一再强调,我辞职完全是出于个人原因,不是出于公司的原因。但当我第二次在电脑上写的时候,觉得说那么多完全没有必要,就简单写了几行,连上落款和时间总共五十七个字。但串脸胡老板花了像是看五百七十个字的时间。“好浓的颜料和画板味道。”他看了辞职报告说:“看来你有辞职的意思已经很久了。”并且说尊重员工的选择,我交接完工作,办完手续就可以离职。他的反应让我很庆幸手写的辞职报告落在了火车上。

    离职的当天,跨出公司大门的一刻,有点儿如释重负的感觉,但那种累的感觉也好像更加严重,我觉得自己急需休息,但我不知道怎样的休息方式才能让这种累的感觉消失。我本打算一觉睡到中午,但工作期间养成的早起习惯让我早晨七点就睡意全无,起床后空气中的味道让我一度忘记我已经不用去公司了。我闷在屋里只是读书和练琴。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让我摆脱累的感觉。

    颍秀知道我辞职的消息是在一周之后,我坐在他客厅的沙发上告诉他。他问我为什么辞职?我告诉他我觉得太累,需要休息。他问我休息之后感觉咋样?我说累的感觉更加严重了。他给我分析了他的见解,他说我累并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怀念。

    “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说:“在这座城市三年多,你一直没变。”

    他最后告诉我,我需要来一场旅行改变这种状态,他说我到那时候为止,二十多年的人生只在两个城市待过,见识的太少也是造成疲累的原因之一,知道的多了,丢掉的也就多了,自然而然,该忘的也就忘了。

    我没有听取颍秀的意见,而是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下待了一个多月,最终那种累的感觉完全消失,我也终于明白那种累的感觉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颍秀所说的怀念只属于一少部分,而绝大部分的原因是我一直在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而且毕业之后就一直处于各种压力之下。尽管有过一段时间平淡、稳定的生活,但这种平淡和稳定只是让压力隐藏了起来,并没有消失,在隐藏的过程中依然暗中增大。当一天这个保护伞被撤掉的时候,所有的比以前更严重的压力感瞬间迸发出来,让人措手不及,这种压力体现在身体和精神的最终结果便是累。

    当我回顾在这座城市待过的那些日子时,发现我最轻松的日子竟然是混在劳务市场的那段时光。于是,我再次回到那个劳务市场,企图寻找逝去的感觉。但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变了,体验到的再也不是当初的感觉,而是在等待时无休止的枯燥。我看着那些拿着各种工具、脚边放着介绍自己特长的人,知道他们都在等待着可以让自己填饱肚子的一份工作。大多数人年届中年,他们已经过了年少轻狂的时候,仅仅想凭着自身的一点儿技能安稳的过完下半生。还有少部分比我还小,或者和我差不多大的人,他们脸上呈现着少不更事的幼稚,他们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他们大多数相信这个劳务市场只是他们人生中偶然经过的一个点儿而已,随着他们的成长,这些都会消失。但是由于他们太年轻,他们不知道和他们有同样想法的人太多了,所以,才有了更多的中年人经常性的留在那里。

    我很庆幸我很早就发现这点,所以才没有落入年轻给我设的陷阱。我试图在那儿看到曾经邀我上捕鱼船的船长,问问他到底带过几个画画的人上过他的船,他究竟要给他们,或者给我传达怎样的思想,我相信,他在一次大悟之后为自己想成为画家的想法感到羞愧,他在绘画和人生方面一定有着我无法企及的高度。我在那儿待了整整一个上午,拒绝了五个招工的人。

    那一天回到住的地方之后,我做了回家的决定,回我的家乡城市、我的母校城市。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决定,我一直认为我永远也不会待在那座城市的。我想,我之所能做出那个决定,是因为我在几年的工作生活中变得更加成熟了,成熟的男人需要敢于面对自己的过往。还有一点,我觉得在海边的这座城市待下去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前途,我不适应海边的生活,几年的时间连这儿的饭食都没适应。大海让我喜爱的同时,也怀着深深的恐惧,总觉得什么都不着边际。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需要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但这座城市的房价高的离谱,我用画笔永远也挣不够。

    我希望赶在春节前夕回到老家,先在老家过个春节,就像上学时放寒假一样。自从来这种城市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整理东西的时候,我尽量把东西缩减,不重要的东西送给邻居。难以处理的是一堆书和那架电钢琴,本想将书全部寄回家收藏,书装了四个箱子,每只重达五十斤左右。在颍秀的建议下,我只留了一箱我觉得比较重要的书,剩下的全部捐给了这座城市的图书馆。捐的时候,颍秀让我在每本书扉页都写上我的姓名和日期,说那样可以让这座城市记住我。

    “我不需要哪座城市记住我。”我说。

    而电钢琴我则送给了颍秀。起初,我打算将它转手卖出,可以赚回我回家的机票钱。当我联系好买家,等他过来取货的时间,颍秀让我给他弹一曲,他说只见我弹过一次,那次正在一个女孩儿的指导下练习,他想听我弹一曲完整的。我一直想给他弹一曲,这有点儿虚荣心的做崇,在我觉得我的水平可以完成一次完美独奏之后,只有秋沛一个人看过我弹,院子里的邻居虽然平时也能够听到,但那并不能算作表演。我很想在别人面前表演,但苦于没有观众。

    我弹了一曲《自由远方》,我知道这将是我用这架电钢琴,也是在这座城市弹奏的最后一支曲子。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我的记忆回到初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在这座城市所有的记忆都一幕幕的呈现出来。按下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我觉得还有东西没有回忆完,就又接着从头弹了一遍。一直弹了五遍,觉得所有该回忆的都回忆完了,才停止弹奏。

    颍秀坐在我装书的箱子上面,脚搭在已经空了的书架一个格挡上,听得入了迷,琴声戛然而止的时候,他说没想到我弹的这么好了。他让我把电钢琴给他留下,他也想学。于是,我只得让赶过来买我电钢琴的人空手而归,作为让他白跑一趟的补偿,我将我的手卷钢琴送给了他。

    我们叫了辆车,先去邮局将我的一大包物品和一箱书寄回老家,然后一起将电钢琴搬到颍秀住的地方,包括我的三本钢琴入门教程,还有一百多页钢琴曲谱。我随身背了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着颍秀买的那台全画幅的单反相机。我整理东西的时候,准备将相机完璧归赵,他买相机借我的五千块钱早已还我,相机的所有权完全属于他。当我将相机拿给他的时候,他一脸的莫名其妙,说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买过一台相机,他的表情真实,语气自然,会让所有人都不由的相信他的确不曾买过一台单反相机。

    离开我房间的时候,整个房间只剩下我刚搬进来时房间就有的那张床,还有一张桌子,书架被楼下一个邻居搬走。除此之外,唯一剩下的就是墙上的那三幅画。

    我在那座院子住了一千零五天,这座院子适宜居住,邻居要么友好,要么互不干扰。早晨,太阳会从院子东边的海面升起,晨光走过四公里的海岸照进院子。遇到淫雨霏霏,院子安静的像是一块儿荒地,只有雨的簌簌声。木棉树高大雄伟,每年三月会开出鲜红的花朵,直到在那场世纪暴雪中冻死。面向街道的那面墙上爬了藤蔓植物,遮住七八月火辣的阳光,蜗牛会顺着墙面爬上二楼的窗户。院子有人住十天半月便匆匆搬走,有人则从刚搬进去直到我搬走就一直住在那儿。平时波澜不惊,直到临走才觉得这座院子的很多东西原来我都恋恋不舍,这种恋恋不舍并不是因为我对这座院子有多么喜欢,而是因为我在这儿渡过了毕业后的最初几年。我相信,所有人对生活的想象、决定和改变都发生在这几年,它会构建一个人往后的人生框架。最初,我来这座城市的目的只是为了逃避心中的那个永远如影随形的人影,我带着年轻人不可避免的懵懂无知,天真的以为人生就如数学,总有公式可寻。只要遵循公式,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并且,最初的确如此,我感到所有的东西正在远逝。但是当隔壁那个女孩儿说出“你呼出的气息里面全是另一个女人的味道”时,我才知道自己依然摇曳在黑暗的港湾里。就像是高速行驶的汽车,只允许路面平整,才会安然无恙,稍微的一个颠簸便会车毁人亡。

    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晚,我住在颍秀那儿。颍秀做了丰盛的晚宴为我践行。他厨艺高超,但很少做饭,大多情况下做饭只是为了博取某位女性的欢心,然后留下她过夜。饭菜可口,余味无穷。我睡在刚来这座城市第一晚睡的那张沙发上,准备第二天一早去赶回北方的飞机。

    颍秀送我到机场,进安检区的时候,颍秀嘱咐我一路小心。

    “你来这座城市的前两年发生了两起世纪灾害,我怕再发生世纪海啸。”他说:“幸好,你赶在新年之前走了。”

    登机的一刻,我二十六岁零一百一十七天;在这座城市待了一千二百一十五天;

    飞机爬升的过程中,城市的整体轮廓越来越清晰,细节也越来越模糊,河流交织。穿过海面,红色的太阳正出现在海岸线上。飞机更正航向的时候,斜起来的机身让我看到了整个波光粼粼的海面。我想起颍秀当初说的,我累的感觉并非因为工作,而是因为怀念。人生所有的累感觉都是因为怀念。

    飞机在十一点二十五分降落,我习惯了飞机降落时逐渐贴近的地平面,但这次没有看到。飞机在一片混沌中猛地颠簸一下,让怀着因逐渐返回旧地而复杂的心吓了一跳,当我通过遮光板看的时候,飞机已经在跑道上减速滑行。我知道那空气中黄色混沌状的东西就是雾霾,雾霾浓厚,让我一度看不到逐渐贴近的地面。

    我从新闻里得知这座城市雾霾正浓,这是我第一见到雾霾。我离开三年之久,这是一个短暂的时间,也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以昨天的时间跨度保留着对它的印象。我那一年离开之前,这座城市从没出现过雾霾,仅仅三年,一切都变了样。我左脚踏出机场大厅的门口,外面仿佛世界末日,能见度不足二十米,空气中飘着一股特殊的酸味,行人戴着口罩,神情漠然,沉默寡言,整座城市死气沉沉,昏昏欲睡。

    我先坐出租到车站,再从车站坐车回到老家。阔别已久,家乡变化很大,街道铺了水泥,我临走时才种的景观树已经长高,村子远处大沟的边缘因为雨水冲刷更加的陡峭和宽阔,沟边的道路坍塌的仅能容一人通过。村里老人增多,好些人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我离开的三年,村里有十二个孩子出生,有九个老人去世。三个发小结婚,当时他们在电话中通知过我,让我务必回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他们和我都知道,他们强调的“务必”肯定难以实现,但依然必须说出口,以示一起用尿和泥玩的情谊的不可磨灭。唯一没有改变的是雪后的场景,荒原白茫茫一片,偶尔会有野兔风驰电掣般的跑过,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脚印;野鸡藏在没有被雪埋住的荒草里,受到惊吓扑棱棱的飞向高空,然后落在不远处的另一堆荒草里。

    几年的南方生活让我很久才重新适应家乡冬天的寒冷,南方的阳光没有让我变的黝黑,而是更加白皙,家乡的亲戚见到我都会说我更白了。头发和胡子是第一个让母亲反感的东西,她见到我被很多人说充满了艺术气息的外表,让我放下包就去理发,如果不回归正常,就别想吃饭。我去镇子上将头发理短,剃掉已经让我习惯、并且引以为傲的胡子。在我的家乡,没有人认为好男人会打扮的像个流浪汉。春节临近,我的婚事第一次被提上日程。

    “你过年就二十七了”母亲说:“该结婚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该结婚了的话,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所谓的婚姻离我还很遥远,仿佛婚姻永远只是发生在大人身上的事情,我依然年轻,没有进入适婚年龄的圈子。但事实如此,我已经超过法定结婚年龄快三岁,我有两个发小的孩子已经出生。二十七岁,在我的家乡,正是结婚的黄金年龄——也是必须结婚的年龄阶段。我对婚姻没有任何概念、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期盼。仅仅是刚毕业那会儿,和海琳琳一同待在画室,背靠着暖气片聊天的过程中,脑海中出现过结婚这个词。那时候,爱情的冲动和迷醉让我一度想起结婚,也一度想不起结婚。我想过,如果跟她结婚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我们将会有怎样的生活?她只想做画家,热爱画画胜过所有东西,而我对画画无欲无求,甚至不希望毕业后再接触画画——但我毕业最初几年的确以它为生。我们共同理解的东西会让我们走向尖锐的冲突,还是进入梦幻般的甜蜜,互相成为对方不可或缺的人,所有的一切都难以确定。但这一切都只是想象,那时我甚至没有想过要对她说出我心中的想法。直到我决定离开这座城市,从那一刻起,我对结婚这个词更加的陌生,仿佛它从来不曾出现在过我人生的词典当中。当母亲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觉得既陌生又恐惧。恐惧的不是我已经成为了大人,而是时间流逝的竟是如此之快,我甚至因为这个想起了我的人生,想到每个人都会有死的一天,心中默默计算着我可以活多少岁,我还有所少年可以活。

    就像所有那时候同样年龄的孩子一样,家长的催婚随时都在进行,但总是需要太多次的苦口婆心。我相信的是,母亲汲取她身边那些为人父母的教训,提早就婚姻观念灌输给我,以便让我逐渐接受我已经需要成家的事实。但我只是把它当成了一件并不需要太过于去关注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都在重新开始,我在我曾经上学的城市需要找一份新的工作,过去的事情总让我觉得这座城市既陌生又熟悉。车辆增多,楼层比以往更高。地铁开通,据说第一天试运营的时候,拥挤的市民将入口的扶梯踩塌。城市新组建的球队以城市名字命名,每个周末主场比赛的时候,球迷将体育场附近的路围得水泄不通。我走的时候正在建的一个全市最大的公园已经建好,公园南北长四公里,东西宽两公里。老人在里面跳舞,年轻人弹吉他。夏天的夜晚情侣隐身在茂密的树林中,以为别人看不到他们。玄鸟在公园广场低空掠过,大雨将石板铺的公园小路洗的光可鉴人,违法捕鱼者深夜打着手电沿着公园的湖边寻找目标,有个捕鱼者失足掉进湖里,第二天一早尸体才被晨跑的我发现,我打电话报警。但淹死他的那个地方水深不足一米,为什么还会被淹死成了一位永远无法解开的迷。那座公园成为了我工作空挡期最喜欢去的地方。

    感觉整座城市什么都变了,什么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市民永远一致的口音,和每年九月满城飘着的桂花香味。

    刚回来时,从机场出来的那一刻,我为这座城市感到深深的同情,因为它那时所展现的气质像极了我离开这座城市时的我自身气质。我一直没有想过我刚离开这座城市时自己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和气质,直到重新回到这座城市时才知道,从雾霾笼罩的死气沉沉和沉默寡言中城市里,我看到的是三年前离开时的自己。

    春天到来,天气转暖,整座城市恢复元气,仿佛重生。我重新投入到对城市的熟悉当中,就像刚上大学那会儿一样。工作依然是重中之重,在海边的哪座城市我积攒多少积蓄,一部分给了家里,一部分留下帮我渡过找工作的时期,但我算了一下,那些钱最多只能够我挥霍三个月——这座城市的物价比我离开时涨了至少三分之一。

    住宿问题首当其冲,成为我重新在这座城市立足的根本,我不能每晚都住在宾馆,高昂的费用会很快让我连饭都吃不饱。友谊再次站出来帮我解决燃眉之急,作为家乡的省会城市和母校城市,这里有我很多朋友。起初,我并没有朝这方面想,也没有想到过会有多少朋友在这座城市,但当我因为住宿问题而去搜寻那些有可能被时间冲击到边边角角的朋友时,发现朋友还真不少,他们散落在各个地方,他们大部分和我同龄,除过几个结婚和有女朋友之外,其他过着自由自在的单身汉生活,无忧无虑,享受着上天赋予他们这个年龄段应该有的无拘无束,也承受着这个年龄段必然存在的生活压力。

    我在一个发小租住的城中村房子借宿了一周,那房子是在楼顶搭起来的活动板房,初春的寒气渗的我每晚都得上两次厕所。我一度怀疑就是这个时候我染上了胃寒脾虚的毛病,每到换季或者突然进入空调房,肚子就难受不已。当半年后回来看他的时候,房子里面热的又像是火山。

    之后,又在一个在高档小区买房的高中同学那儿借宿了半个月。他长相帅气迷人,仅我知道的他高中时就收到过十三封情书,我无意中看到过一封,印象深刻,看的我面红耳赤,好像那封信是写给我的一样,署名是“一个暗恋你的人”。他高二便有了第一次性经历,对方是文科班的一个女生,那女生身高足有一米七五。在我们高中那个时代,加之是比较偏远的小县城,风气保守纯良,这让好多同学都羡慕不已。但他那晚回来之后非常颓废,一言不发,逃了一天课,喝了一瓶半的白酒,躺在吐满了自己呕吐物的床上自言自语,独自流泪。隔天酒醒他说出自己难过的原因:“我第一次就那样没了,她不是第一次,我被她玩了。”虽然如此,他后面还是和那个女孩儿去外面过过几次夜。

    过年的时候,我们在县城相遇,他外表更加出众,一股稚嫩的帅气让男人也不仅要为之爱怜。他一直没有告诉我他做什么工作,他每天回来都浑身酒气,一脸憔悴,有时候身上带着淤青和伤痕。他偌大的三室一厅的房子就他一个人居住,很少跟别人往来。我们坐在他的客厅里,他总是带着一脸忧伤的表情和我像高中时一样讨论诗词歌赋。至少那段时间,他是我知道的我们高中同学中最有钱的一个,也是第一个买这么大房子的人。三年之后,他回到老家结婚,妻子非常漂亮,像电影明星,两人生活幸福。

    那段时间,我一边找工作,一边找可以借宿的地方,我不像在颍秀那儿可以住很长的时间,每个地方都只住一周到半个月左右。久而久之,我发现这样的生活颇有趣味,我重新熟悉了曾经的一个个朋友,再回想起过去的日子,深感人生无常,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有些人毫无变化,甚至连长相都同昨日一样,有些人则变化巨大,胖的或者瘦的让人认不出来,甚至性格都和以前大相庭径。好多人从事了自己从未想过,别人也永远不会想到他会从事的行业。

    一直到夏日来临,城市闷热的像是地狱,最严重的一段时间连续七天最高温度超过四十度。我觉得一直借宿不是最终办法,考虑到囊中羞涩,我也没有租房,将东西放在朋友那儿,白天在网吧上网找工作,或者坐在公园湖边的长椅上一连发几个小时的呆,晚上随便找个公园的长椅睡一宿,蚊虫叮咬,也浑不在意。直到被第二天早起晨跑的人吵醒,阳光穿过树枝洒在我的身上,我坐在长椅上清醒一下脑袋,去有水的地方草草的洗一把脸,隔两三天去朋友住的地方刷一次牙,洗一次头,换一次衣服。超然物外,浪迹于城市的街头,仿佛自己是超脱于世界的存在,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明晓事理,更加看清万事的本质。每天早上看着脚步匆匆急着工作的人群,像是以上帝的身份接受着他们对生活诉苦般的行为。

    我又陷入究竟该找什么工作的困难处境,除过画画,我好像不会做任何事情,但是我早已讨厌画画,甚至见到有颜色的东西就心生反感。从重新回归这座城市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再也不找一份和画画有关的工作,但除过画画我貌似什么又都不会。我为找工作空档期准备的积蓄即将花完,很快会陷入吃不饱饭的境地。

    同样,这座城市的劳务市场成了我最终的选择,那个地方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第一天跟着一个装修队从上午八点干到下午十八点,在工人们标记的点上面用电锤打眼,然后将楔子砸入,我的手被电锤和榔头磨了三个水泡,赚了一百五十元。手上的三个水泡让我再次休息了两天没有做任何事情,我也深刻感受到自己在重体力体力劳动方面存在的严重缺陷,这些在海边的那座城市并没有表现出来。最终,在朋友的帮助下,我进入一家美术培训班做美术老师,我刚回这座城市时做的决定再次被放弃,我重新拿起了画笔。培训班学员年龄跨度很大,但大部分是小孩子和中学生,我身兼多职,每晚七点半至八点半为小孩子教,周内的白天为决定参加艺考的中学生进行强训。

    中学生水平参差不齐,有些画的很出色,有些则画的一塌糊涂,也有一些没有一点儿的基础,就是为了高考才临时改学画画。我得从最基础的透视和光线关系讲起,怎样排线、怎样估算比例等。面对这种学生,我花半个小时的时间讲完理论部分,然后让他们用铅笔连续练习一个小时的排线。接下来就是简单的几何体的练习,他们大多对我颇为尊重。

    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性格内向的男孩儿,他个头不高,留着短发,带着高度近视镜,沉默寡言,我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没有丝毫的绘画功底。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鞠了一个深深的躬,请我多多指教。三天之后,我就凭我的经验做出准确无误的判断——他不适合画画,但这种话作为一个老师——一个给别人打工的培训老师,永远也不能说出口。他从小跟随父亲在日本生活,但最后父母离婚,他随母亲在国内生活,生活拮据,学习成绩一般,想走艺考这条路。这处于他母亲的考虑,她要让孩子出息,然后让他父亲刮目相看。孩子总是表现的心不在焉,我的话当做耳旁风,线排的乱七八糟,明暗关系甚至搞反,正方体画成长方体,并且屡教不改。

    他经常画着画着就放下笔坐在那儿发呆,看到我从旁边走过去,就拿起笔随便做几下样子,我走开之后又恢复原状。一天,他的母亲问我他表现的怎么样,我以一个老师的身份如实回答,我很想告诉她不要再让她孩子学画画了,那样只会浪费时间,趁还小,可以培养其他的兴趣和特长,但并没有说出来。而我的如实汇报让她大为恼火,接孩子回去的时候,在培训班楼下的门口含着泪打了他一耳光,并且说他就不能争点儿气怎么的话,孩子的眼镜被打的掉在地上,我赶紧跑过去劝她。她泪眼婆娑,带着无限的悔恨和无奈,仿佛整个世界都欠她的。

    那一个耳光带来了严重的后果,眼镜将孩子的左眼刺伤,再经过三天的治疗之后依然失明,右眼又是六百多度的高度近视。我去医院看了孩子,他眼睛上蒙着纱布,依然沉默寡言。看到他的样子,我悔恨不已,我觉得孩子的这种后果和我有莫大关系。那些天,虽然没有任何人觉得我做错了事情,但我依然觉得罪孽深重,无论做什么都难以赎罪。晚上睡觉总是梦到那个男孩儿在我床边哭泣,空洞黯然无光的左眼流出的血而不是泪水。

    我消极低沉,神色更显忧郁,每次指导学生的时候更加的用心,我希望我的学生都能在我的指导下在绘画方面有所进步,以弥补我对那个眼睛受到伤害的男儿过错——虽然就像很多人说的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往往事与愿违,能有非常明显进步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快速的强训一到三个月便不见了踪影。来培训班的学生,只要上过三个课时,我便能准确的判断出他能学到什么程度,他能坚持多久,甚至可以从他问我问题的方式、画画时的小动作推测出来他的家长是怎样的人,往往准确无误。

    小孩子的培训课有趣而简单,但维持课堂纪律让我感到困难重重,小孩子话多好动,动不动就从自己的座位起来满画室乱跑,课堂乱糟糟,像周末的集市。我从来没有呵斥过他们,总是细心引导,还要防止他们把铅笔含在嘴里咬。我有时候提出一个问题,他们能从其中引申出永远也回答不完的奇怪问题。他们想象力丰富,不拘小节,画的东西也千奇百怪,什么都画不像,但又很有趣。

    我那段时间在城中村租了一间房租低廉的单间,房子是房东在楼顶加盖的一层小房屋,楼顶就一间房子,我一家住户,像是有属于自己的一个独院。房间里面太热,我每晚也不再在外面随遇而安,而是铺张凉席睡在楼顶。

    秋天的味道伴随着九月一起到来,这种味道只适合怀念,和在午后的草地上美美睡上一觉,这种味道总是让我不断的回想往事。从小时候第一次拥有记忆开始,什么都会想起,想起的事情让我觉得我人生中也遗忘了太多东西。当然,我也想起了毕业时发生在这座城市的故事,仿佛已经远逝,仿佛又在昨日,朦朦胧胧却又触手可及。从回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刻起,我总是避免去学校所在的那片区域,在秋日的味道中,哪怕听到我们学校的名字,都将会是一种残忍。因此,从回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刻起,我没有去过一次学校所在的区域,好几次为了避开学校,我特地绕了一个小时的路程。虽然我很想念上学时的时光,很想回学校让记忆回归现实,但我知道,那也会让我对毕业时的感觉更加真实。虽然我知道往事不堪回首,人仍需坦然面对,但我更希望忘却冲淡昨日之忧,正因为如此,我才不会消极对待明天。

    过年时母亲提出来结婚问题经常被我想起,并不是因为婚姻,而是因为年龄,从听到我该结婚了的话之后,年龄的概念反复的出现在我的脑海,这经常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年龄的增长总是不经意间就让人大吃一惊,当我们发现年龄增长的了时候,年龄其实就已经到了让我们恐惧的时刻。我有了和以前截然相反的人生观,我不再觉得无忧无虑,对生活安之若泰也是一种生存方式,我希望自己需要有点儿出息,我已经到了需要为将来做好打算年龄。我重新审视以前的自己,像是站在外面瞭望黑暗的洞穴,什么也看不到,但能想象到里面宽大无比的空间,还有隐藏在里面属于另一个自己的历史。

    我觉得改变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先赚点儿钱,从那时起我便觉得——并且很长时间都觉得,赚钱欲望的强弱是最直观体现一个人对生活追求。我想起了上学时姓钱的班长,才觉得他比我早成熟了那么多年,正因为如此,他才处处体现的比别人更聪明,更能窥透世事本质,看到属于我们那个年段别人永远看不到的边边角角。

    我第一次主动在工作中提出涨薪的要求,我将一张涨薪申请提交到培训班校长手里,他说三天之后给我答复,但一周之后依然要无音讯。我再次写了一封提交给他,得到他同样的答复。一个月过去之后,涨薪的事情不了了之。最后,我听取朋友的建议,希望培训班能给我交保险。

    “我们这儿从来不给老师交那玩意儿”校长半躺在办公室的躺椅上说:“你考到教师资格证,去正规的学校教课就可以。”

    我私底下问过好多同事,他们都对我的要求和想法都大为惊讶,觉得我真实不可思议,竟然会对领导提出这样的要求。现实是,老板就是个施舍者,他施与你一份工作,让你有口饭吃,别的就别痴心妄想。

    “在这个国家的私企。”同事说:“没有那个老板是严格遵守法律的。”

    培训班增加了新的项目,几乎所有和艺术相关的内容都教,聘请了更多的拥有艺术才能但吃不饱饭的老师。我萌生过再兼一个课时的钢琴课教学,可以多赚点儿,但最后觉得为了那么点儿钱放弃自己宝贵的时间有些不值。学校招了两个钢琴老师,其中一个姓刘,一天我们在电梯里面相遇,电梯出现故障,我们被困在里面,她吓得差点儿哭了。我安慰她没什么可怕的,一会儿救援就到。救援二十分钟之后才到,他们打开电梯门的时候,电梯正停在五楼和六楼中间的位置,救援人员将我们从门缝里拉上六楼。

    有一次,我没课的时候去钢琴教室,看到她正在给孩子们讲《小星星》的简单指法,这让我想起了秋沛,我想,秋沛一定找到了一份教书育人的工作,并且一定会成为一个好老师。从那之后,我经常去钢琴教室,最初我以为自己只是单纯的没课想去看看,取得次数多了才发现自己只是想从那间教室找到秋沛的影子。有一天下课后,我们一同走出教室,她问我经常去她的课堂,是不是也会弹钢琴,我骗她说我一点儿也不懂。

    “那天在电梯里面。”她问:“你一点儿也不怕吗?”

    “没什么可害怕的。”我说:“再说,咱俩总得有个人要保持镇静。”

    我从没有想过会跟她发生点儿什么,只把她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同事,我从这个培训班离职一年后,因为想要练琴才重新找她,那时她已经在一年的时间内结了一次婚,离了一次婚,过着单身钢琴老师的日子。

    我一直没有把培训班的工作当做长久之计,一直想着找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在那儿工作到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我愈加对薪资不满。那段时间的历练,让我焕然一下,心怀梦想,立志要做一番大事。这种梦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虽则如此,这种想法依然让我决然的提交了我人生的第二份辞职报告。老板没有丝毫的犹豫,连辞职报告看都没看便批准同意。

    伴随着离职一并到来的还有颍秀的电话。那天的凌晨三点三十分,我刚熬过最热时刻,正酣然入睡,颍秀的电话将我吵醒。他全然不顾凌晨并不是一个适合打电话的时间,他在电话里面声音洪亮,像是在演讲。

    “禹其。”他说:“我这会儿正在准备东西,中午十二点来机场接我。”

    我觉得一切都太突然,问他是不是要回来。

    “是的。”他说:“我要离开这个烂地方。”

    再没有多余的话。

    机场出口的人几乎都背着个大包或拉个行李箱,颍秀只背着一个斜挎包,加上他干瘦的身材,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给他招手示意。他抱怨走哪儿都是这么热,然后让我赶紧带他去我住的地方,他只想好好睡一觉。他从下午两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躺在我的床上一动不动,晚上我只能将凉席拉出去睡在外面。

    将近一天一夜的睡眠让他精神好了很多,我们互相说了对方将近一年多以来各自的情况。他对自己最近一年的情况,包括为什么要离开那座城市,都闭口不提。对于他为什么也选择回这座城市的原因,他的回答是,他出去太久了,想在离家近的城市工作。他几乎处理掉了他在那座城市的所有东西,电脑、移动硬盘、资料书、银行卡、攒了一鞋盒的零钱,连我送给他的那台电钢琴也以九百元的低价处理掉了。他背的那个斜挎包里面只装着一件T恤、一条短裤、一双袜子,一块儿手机充电器。

    他买了回来的机票之后身上仅剩七十一块钱,我对他施以援手,借钱给他,就像我当初投奔他时一样。他很快表现出来了自己的特长和爱好,对这座城市充满好奇,最开始让我带着他出去玩,最后变成他带我出去玩,他很快便熟悉了这座城市几乎所有的地方。我虽然在这座城市上了四年学,加上工作的一年多,竟不及他仅待了一个月的时间。他什么都没变,性格一如既往,记忆力依然好的出奇,广告牌上的陌生号码过目不忘。他自知目下经济拮据,因此不再四处讨女孩子欢心,但依然找到了这座城市寻花问柳者常去的隐秘地方。

    我们都没有工作,我当老师攒的钱也即将被我们挥霍殆尽。这也让我再次回到以前对生活的态度,当绘画老师时产生的必须要有一番作为的梦想烟消云散。我问颍秀我们这算不是堕落不化,自我毁灭。

    “等找到新工作了,你就会发现。”他说:“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我们都开始找工作,颍秀工作经历丰富,又当过领导,面试邀请一份接一份。而我因为想彻底抛弃和绘画有关的工作,投出的简历总是石沉大海,没有接到一份面试邀请。他应聘到一家传统食品店做资讯工作,负责所有和电子、系统有关的工作。而我因为难以找到工作,最终向现实妥协,重新回到艺术培训班教孩子们画画。

    我一直相信颍秀在内心藏着更为远大的目标,在这个传统糕点店的工作也仅仅是因为生活所迫。他初回这座城市,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他曾经应聘过两个更好的职位,薪资足以让他在这座城市过上小康生活。但两个面试都因为一个问题而失败。他总是拒绝回答面试官提出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上一份工作离职的原因。这个问题他刚从海边回来的时候,我也问过他,但他一直闭口不提,让人怀疑他缄默的心是否被施了魔法,在那座城市是否见到了让他终生都不敢回忆的——或者不会忘记的神秘。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为何离开那座城市,只是知道他离开时学会了吸烟。

    但他的工作能力毋庸置疑,传统糕点店的工作他做起来得心应手,用老板的话说就是他好像天生就是为这个工作。但时间一久,他以前工作时容易犯的问题也随之而来,表扬与奖赏,奖励与惩罚经常几乎是相伴而来。但他毫不介意。他一次在我的教室看我给孩子们上课,课间休息的时候他说我又变回以前的样子了,而我一直劝他正确对待生活和工作,应该好好努力,把日子过得更好,他那样的工作态度一辈子都没啥进步。

    “你又回去了。”他说:“虽然你在教画画,但是你看起来又像个学者了。”

    “生活不该是你那样子。”我说:“或许你应该不再寻找露水情缘,而是娶个媳妇管管你。”

    绘画培训班二进宫的工作我一直做到来年开春,再次萌生离职年头。那个春天,我不知是第几次暗下决心,一定要找一个可以让我安心做一生的工作。但事与愿违,梦想总是漂浮在空中,摇摇晃晃,每次都飘得很远,仿佛不是我实现不了我下的决心,而是我决心所指的目标总是要离我而去。

    再一次的生活所迫,让我进了倒伏山文化研究中心,那也是唯一一个和绘画艺术类毫无关系的公司在收到我的简历后向我发出面试邀请。我并没有报多大希望,只是想走走过场。抱着一定的侥幸心理,希望薪资和福利都可以让我安心一直做下去。但所谓的研究中心没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唯一的一点就是我第一次做和绘画无关的正式工作——捕鱼和穿螃蟹不应该算在其中。好奇也是让我留在那儿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接到冯老板自杀的前一天,我和颍秀去了黑舞厅。第二天两个警察告诉我冯老板自杀的消息,几天之后我践行辞职的诺言,从倒伏山文化研究中心离职。

    那个酷似海琳琳的舞女让我重回往昔,一天晚上在黑舞厅门口等她的时候,我心里计算着从我最后一次见到海琳琳到现在,究竟有多少时光从我身旁悄悄溜走。最开始我总是想到她,到最后偶尔想到她,再后来又经常想到她,断断续续,反反复复,记忆的影子像是钟摆。而在同一座城市,见到酷似她的女人,让逝去的记忆更加不堪,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那段时间,我继续每天去学习德语,带着对冯老板当初的承诺,我开始在德语老师的帮助下朗读和背诵《浮士德》的德语原文,难度很大,磕磕绊绊,让我几乎放弃。德语老师一直鼓励我坚持下去,为了给我信心,她自己花时间背诵了《序言》一章,并当面给我展示她的确背的准确无误。德语老师三十五岁,在德国待过五年。我让学校调整了我的课程,白天晚上都可以学习。晚上经常去那个黑舞厅的门口等那个酷似海琳琳的舞女。有时候会见到她,有时候失望而归,有一天,看到她从跟前经过,拐进黑舞厅的黑暗里面。我坐在街对面枫树下的长椅上,在夏日温热的晚风中看着黑舞厅门口的卖票人,心里想着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来看她?

    在大海边的那座城市,我自认为在逐步的填平海琳琳在我生命中留下的死亡之坑,好多次,我看到胜利就在触手可及的彼岸。好些时候,我甚至可以大半天的时间想不起她,虽然想起的时候依然带有对无法消除记忆的不甘,但我相信事情一直在朝着最好的方面发展。那个酷似海琳琳的舞女,加上这座城市特有的味道,揉杂在一起的力量让我以往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很多次,从舞厅门口回去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梦到的都是海琳琳,而不是那个舞女,梦境永远都一模一样,像是同一部电影不停地循环播放。我梦到在毕业展上帮她取画,当我把画从墙上拿下来,转身递给她的时候,她却不见了,整个画展场地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举着画站在桌子上,像一艘在大海上飘零的孤零零的帆船。

    我知道饮鸩止渴绝非上策,我需要克制自己想见那个舞女的欲望,但对于往事的不甘总会将这种克制冲击的支离破碎,毫无抵抗能力,我被自己驱使着一遍遍的去黑舞厅的门口。到那时,我才真正的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想去看她的原因。以前在心中即将填平的那支沟壑只是假象,埋藏在里面的最深层的真相一直蠢蠢欲动,等待着冲出的一刻。我一直在寻求遗忘,但那个舞女让我忘记遗忘,知道原来回忆竟是如此的具有吸引力,我一直去看她的原因很简单——只为了让记忆更加的真实。

    在一个暴雨过后的夜晚,空气潮湿,行人匆匆,黄色的条状盲道上浸满水渍,汽车驶过溅起星光点点。我在舞厅门口看到那个舞女走进去舞厅,我跟着她,在门口花十元钱买了一张票,第一次一个人进入黑舞厅——为了让记忆更加的真实。

    我没理跟着我推销了一路酒水的工作人员,坐在了非消费区,寻找着她的踪影。她一如往常,仿佛永远都是从同一个模具里面走出来的铸件,她每次来黑舞厅都穿同样的衣服。很多舞女为了生意穿着暴露,但她总是一条紧身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紧身T恤。别的舞女在舞厅的最后一件事都是换衣服,而她在舞厅里面穿着和在外面同样的衣服。那晚,她的生意不错,只有个别几曲没有被人带进舞池。离开舞厅的时候,我跟着她走到公交站,跟她登上一辆末班公交车,车上连上我俩只有七个人。公交车途径九站,拐了四个弯,等了五个红绿灯。我跟她在一个名字古怪的车站下车,下车时车上只剩下司机一个人,街道冷清,雨后的街面已经晾干。我双手插在裤兜里,跟在她的后面,她两次朝后看过来,我装作若无其事,不让她产生怀疑——她的确没有怀疑。我跟她走进了一个城中村,城中村别有洞天,喧闹异常,和外面的大街形成鲜明对比。她拐了三个弯,我走了三百五十七步,看到她用电子锁打开一个红色的铁门,在红色铁门自动慢慢关上时,我看到她在声控灯的光亮中走上楼去。

    后来,只要在黑舞厅门口见到她,我就跟在她后面一起进去。有些不敢做的事情,当做过第一次之后,后面做起来便得心应手,一切都再正常不过。我变得像一个经常进出那里的常客。有一次,我在里面见到颍秀,他正在那排舞女前面挑选自己中意的,但他并没有看到我。我怕他看到我,便藏在最角落的一张沙发上。那地方永远散发着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异味,暗里做皮肉生意的舞女会趴在我的旁边,在我耳边轻轻吹气,偷偷的问我需不需要更好的服务。几次在舞厅的锻炼让我表现的像情场老手,我会用手拍一下她们白嫩的大腿。

    “美女。”我说:“我还是个处男,不搞这种事情。”

    “那就让你知道不是处男的人生活有多好。”她摸着我的下体,嘴几乎贴住我的耳朵说。我打开她的手,重做选了个黑暗的地方,隐隐约约听见那个舞女说了三个字“神经病”。

    那段时间,舞厅在二十一点半的时候会安排钢管舞表演,花去十五分钟的时间。舞女们在那个时间段没有生意,会各自找地方坐下。有一次她坐在了我旁边的椅子上,舞池中闪烁的灯光衍射到我们坐的那片区域。她穿着一成不变的紧身牛仔裤和白色T恤,身材火爆,翘着二郎腿玩手机。我们仅有一个身位的距离,就是几年前海琳琳在图书馆无缘无故坐在我对面的感觉,那时候我就在怀疑是不是她发现了每天和她的“偶遇”是我有意为之。而这个舞女坐在我的旁边,我也怀疑她是不是发现了我一直在关注她,而故意坐过来给我警告。但她对手机的痴迷程度明显要远大于对我的兴趣,我觉得我有必要跟她有进一步的接触。

    跟她跳一曲黑舞的想法让我紧张不已,有几次我把视线看向她,她的脸被手机的光亮照的很白,但对我没有丝毫的在意。钢管舞的时间即将结束,钢管女郎绕了钢管一周,向四周观众致谢,眼神妩媚,摄人心魄,周围响起喝彩、尖叫和口哨声。酷似海琳琳的舞女起身准备继续她的工作,在她起身挪开椅子的时候,我也起身拉住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细的我一把就可以全部握住。我心砰砰直跳,一瞬间不是想和她说话,而是想赶紧逃离。

    “咱俩跳一曲吧。”我说。

    她转头用疑惑的眼神看我,但随即又妩媚的一笑,反抓住我的手——她的手柔软又冰冷,我感觉像是被过去的时间抓住,时间也是冰冷的。灯光逐渐变暗的时候,她带我一并踏进舞池,我什么也看不见,手不知放在哪儿,最后抬起来两只手搭在她的腰上。她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们一句话也不说。我试图闻她头发的味道,企图找回丢失在时间长河里的海琳琳的味道,我也想到了秋沛同样的味道给我的那致命一击。但这个舞女身上的味道完全不一样,虽然如此,我依然紧张不已,甚至担心这个舞女就是海琳琳。我让她将头靠在我的胸口,她问我是不是第一次跳舞,我果断的回答不是。

    “你的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她说。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李艳。我信以为真。在黑暗的环境中,海琳琳的容貌一直被我记起,我希望借此重新感受到海琳琳的存在。我闭着眼睛,让四周更加黑暗,我抱紧了一下她的腰,想着她就是海琳琳。但那种感觉迟迟不来,我问她的电话号码,她毫不犹豫的告诉了我,仅说了一遍我就记住了。直到黑舞结束,灯光亮起,她的头离开我的胸膛。我随她一起走出舞池,从兜里掏出提前准备好的一张十元钱递到她手里,她像平时一样,用手摩挲了钱的表面,以辨别真伪,然后将钱装进紧身牛仔裤屁股上的兜里,头也不回,站在舞女那排队伍里,等着新的一笔生意。她对我丝毫不在意的样子也像极了海琳琳第二次见到我的样子,我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久远的痛苦和新生的痛苦一并袭来,我弯腰把头埋在手里,深深叹了口气,一个做皮肉生意的舞女趴在我耳边说话打断我的思路。

    几天之后,我再次在那排舞女里面选中她,带她走进黑灯之后的舞池里面,让她把头埋在我的胸膛,再次尝试着找到真实海琳琳的感觉,依然没有成功。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芳芳。”她说。

    和上次说的名字完全不一样,上次她说她叫李艳我信以为真,这次她说了另一个名字,我便知道她上次说的也非真名。第三次她说自己叫王艳,第四次她说自己叫张璐璐,直到第五次她依然没有记住我,当她告诉我她叫何燕子的时候,我心中有些生气。我告诉她我可以猜出她的电话号码,她柔声说那我猜猜看。

    我像几年前在图书馆猜海琳琳手机号那样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猜出来。当我完全说出来的时候,她从我的胸膛抬起头,在黑暗中借着不远处前台衍射过来的微弱灯光看了我好久。

    “原来是你啊。”她说:“你的心这次怎么不跳了?”

    “既然是做生意,就要讲诚信。”我说:“我跟你跳了五次,你换了五个名字。”

    她把手从我的肩膀上挪到我的屁股上,轻轻抓了一下,在我耳边轻轻吹气说她有很多名字,但电话号码只有一个。然后问我没什么不摸她,为什么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我想请你吃个晚饭。”我说。

    “为什么请我吃晚饭?”她说:“你连我摸都不摸。”

    “几年前就应该请你的。”我说:“现在弥补一下。”

    我跟她跳了七次舞,约了她三次,她终于答应,并且说这是她第一次答应舞伴的晚饭要求。我们等到舞厅关门,大多数公交车都已经停运,街上人烟稀少。我们找了个夜市摊,她说她喜欢吃烤肉,一次要了八十串肉,并且说自己饭量很大,让我不要介意。她像是饿坏了,大口大口的吃,一刻不停,嘴上沾满了油水和辣椒。在用手抓着吃完鸡翅之后,还会舔一下自己的指头,丝毫不介意正有一个陌生的异性坐在她的对面。

    我第一次仔细的观察她、分析她,在夜市摊的灯光下,她比在舞厅更像海琳琳。我仔细回想着给海琳琳画肖像时的记忆,因为长时间的画画,我养成了仔细观察别人面部结构比例的习惯,这种习惯让我有了一个特长,哪怕是陌生人,只要经过稍微的观察,便能凭着记忆将他们的肖像画出来,几乎不会出什么差错。尤其是我对海琳琳的印象,她的肖像画我画了整整一周,我甚至记得她的睫毛有多少根。这个舞女的面容的确跟海琳琳很像,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到差别。两人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但她两眼的间距比海琳琳小一点儿,眉骨更挺一些。浑身透露出和海琳琳相似的气质,让我一度把她当成海琳琳,但我心里知道终她究不是她。

    她刚吃完一个鸡翅,手上沾满油腻,嘴角沾着辣椒,用嘴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也和海琳琳同样的修长,两支手的十根手指都没有染指甲。她看到我在看她,我们四目相对,我一直不说话,只是盯着观察她。

    “你像是在看一个认识了很久的人。”她舔完手上粘的油腻说:“你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么?”

    我没有回答她,问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她说她给我说的五个名字里面有一个是真的,让我猜猜是哪个。我猜了和海琳琳一样是叠字名的刘芳芳,她将手擦干净说我猜的完全正确。但后面又有几次她再次说出别的名字,我就再也没问过她的真名,都以刘芳芳相称。

    那顿饭一直吃到凌晨一点钟,街上几乎没了行人。她问我是不是经常这么泡妞,故意拖到很晚,然后好让女孩儿不回家,找个小旅馆激情一晚,并且说男人都是这个套路。我告诉她,我是第一次和女孩子吃饭到那么晚,也没有和哪个女孩儿在外面过夜,最严重的一次是把一个女孩儿压在她的床上,亲了她一番。

    “呦。”她说:“那你还是个处男咯。”

    “千真万确。”我说。

    “怪不得你心跳那么快。”她说。

    因为没有工作和经济原因,我的生活再次受到严重困扰,一日三餐都成问题。幸好一个朋友介绍了三个临时绘画工作,画了五天时间,绘画报酬解了我燃眉之急。有一次,在舞厅和酷似海琳琳的舞女跳完舞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下五块钱了,而且是仅有的五块钱。她说不要以为和她熟了,舞费就能给我打五折。我告诉她我的确连生活都难以为继,第二天还不知道吃什么。她则认为我是在这件事情上耍心机,故意欠她舞费,并希望以此为突破口,企图在以后发展到不花钱就可以和她跳舞的地步。鉴于此,她严重的警告我门儿都没有,她从来不会和舞伴做朋友,也不会让舞伴欠她一分钱,在我还她那五块钱之前,休想再和她跳舞。那短时间,我一直在颍秀那儿蹭吃蹭喝,直到那三幅画的预付金发下来。我去舞厅找到她,还了欠她的五元钱舞费。

    “现在。”她说:“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那天,我和她跳了五支曲子,在第三曲的时候,我第一次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上,感受着她屁股柔挺翘的曲线。她吃了一惊,小声在我耳边说她以为处男从来不会、也不敢那样子。我用力捏了一下——就像她那次捏我一样,只是力气比她的大。疼痛让她在黑舞的暗影和曲子中喊出声来,说我这人比其他找她跳舞的男人啥都好,唯独这方面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一直从她的模样里面找寻着已经离我远去的往事,希望一切都越来越真实,在她身上寻找海琳琳的感觉,希望哪怕有那么一刻或者一瞬,我会把她当成真正的海琳琳。跟她接触二十几天的时间,舞费花了四百多,请她吃饭出去玩花了一千多,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根本变化,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知道她只是一个像极了海琳琳的女人。

    最初,跟她一起出去玩,全部是我付款,直到有一次我去她住的地方。她住在城中村的一个单间里,房子很小,但干净整洁,地上一尘不染。她在楼道尽头的共用厨房里面做了四个菜,她那天的表现让我对她的看法大为改观。开始,我只以为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舞女,为了赚钱做着被社会看低的工作,她和她的同行一样,爱钱,好吃懒做。我跟她在一起只是为了寻找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故事,从没有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朋友。她大大咧咧,口无遮拦,动不动满嘴脏话,一天吸九根烟,不多不少。但她厨艺不错,炒土豆丝做的出神入化,我就着她炒的土豆丝吃了两碗米饭,三个馒头,直到肚子撑的装不下。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在餐桌上表现的贤惠又富有生活情趣,米粒掉在桌子上,她会用手捡起来放进嘴里,从不剩饭剩菜,并且告诉我她最讨厌别人浪费粮食。她做饭的时候,我三次去厨房问她需不需要我的帮助,我要不要做什么,她让我将餐桌和凳子摆好,其他都不要管。吃完饭自己洗碗筷,然后拖地,期间我只是坐在沙发上,怀着拘谨又欣赏的眼神看着她。忙完之后,她解下围裙,坐在床边,长出了口气,让自己从忙碌中恢复过来。我起身摸了一下她的大腿,她躲开让我别动手动脚。

    “别这样。”她说:“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一次在舞厅,她生意好的不行,一个舞伴接一个舞伴,我难以插手。舞厅下班的最后时刻,我才跟她跳了一曲。那时,我们更加熟络,我也更放的开自己,我把手从她的牛仔裤后面伸进去,她的胸脯紧贴着我的胸口,头枕在我的肩上。我以为她只是象征性的抗拒,我更加用力的往里伸,她抵挡不住我的力量,用指甲狠掐我的手背,掐破了皮。疼痛让我知道她是真的不想让我伸进去,我知难而退,手老老实实的放在她的腰上。

    “你真的是处男吗?”她问。

    “千真万确。”我说。

    “这个年龄的男人,还是处男的话。”她说:“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幼稚。”

    她说我这个样子一定也没有谈过恋爱,并且说我生命中一定出现过一个很重要的女人。她做更深一步的解释,说爱和性完全是两码事,大龄处男都是因为对爱情产生了误解,误会了爱情的本身意义。爱情就跟吃饭睡觉一样,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我反驳她的观点,没有爱的性味同嚼蜡。她再次在黑暗中捏了一下我的屁股。

    “傻瓜,别那么自以为是。”她说:“你现在一事无成就是因为太自以为是,你连性都没经历过,就没资格讨论性和爱情。”

    她第一次没有向我收舞费,当我把钱递给她的时候,她摆摆手说自己不要:“拿好你的钱吧,穷处男小子,你现在比我还需要钱。”凡事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往后的舞她断断续续的免收费用,也允许我在她非工作期间拥抱他,摸她的身体。一次,我摸的她气喘吁吁,半闭着眼睛,主动吻我。我想趁此机会把手伸到她的下身,她再次掐破了我的手,推开我说我休想得逞。

    我带她去德语培训班,课程的第三期过了一半,老师每晚布置一个半小时的阅读作业。在培训班,所有人只允许使用德语讲话,她坐在我的身边,听的一脸茫然。我依然坚持每天背诵德语原版的《浮士德》,我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大增,背诵时在记忆方面体现出来的能力与我对人像的记忆有一拼。

    工作依然是我的头等大事,我像以往找工作时想的一样,一定要找一个能让我一直做下去的工作,像被社会所承认的正常人那样,工资维持在社会正常水平,公司交保险,有年终奖。找工作时所有的表现和想法都指向一个方向——我正在走向成熟。如果上学时我表现出来无欲无求的状态是性格所致,那么现在体现出来的毫无志气则是因为成熟,年龄和时间让我知道了更多。成功者就那么几个而已,能力、运气缺一不可,人活的不开心就是因为心中有梦想——超过自己能力的梦想。我为自己早早就发现了这点而感到庆幸,这样我就可以很早的收敛自己的心境,提早为人生而不是为虚无缥缈的所谓的梦想而活。我知道这次我必须重新正视生活,重新开始,尽管这个想法想过很多次。

    我没有找到一份和绘画无关的工作,身上的钱即将花光之际,我便托朋友或者自己找一份兼职,让自己度过难关。我一年多的时间没有买衣服,两条内裤换着穿,洗的泛白,一年只穿了三双袜子,一双鞋子,鞋底断了条裂缝,雨后走在街上雨水从裂缝里渗进来,踩下去发出滋滋的水声,泡的满脚底白色褶皱,我也毫不介意。直到那场每年都会引起我无限怀思的秋雨下来,天气变冷,冬天也即将来临,我需要买一件保暖的外套。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和酷似海琳琳的舞女离开舞厅的时候,她从寄存处取了一个寄存的包,出了舞厅的门递给我。

    “送你的。”她说:“跟你认识这么久,你永远只穿一件衣服。”

    我告诉她这是第一次有异性送我礼物,她说以后肯定还会有人送的。那是一件偏薄的羽绒服,可以穿秋冬两个季节,我把衣服抱在胸前,低头闻了一下,然后直接穿在身上。她让我赶紧脱下来,说我的下面那件衣服没有洗,会把她送我的新衣服熏臭。她夺步上来,要脱我的衣服,我抱住她,隔着裤子摸向她的|吓体|,她转身打了我一个耳光,骂我下流无耻。然后又转身说可以去她那儿,她帮我把衣服洗了。我们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车,我确信那就是我第一次跟踪她时的那辆,我对司机的面相记忆深刻。一切很熟悉,她不知道我早知道从舞厅回她住处的路线。

    她住的村子在夜晚喧闹依旧,这是我第一次在晚上进她的房间。在她的房间内,她永远表现的像一个对生活游刃有余的成熟女人。她帮我洗我穿着的那件衬衫,我赤裸着上身坐她的屋子里,我们都没有想也都没有问衣服洗了我回去穿什么。她将衣服晾在阳台上,晚上的风只需要一夜便可将湿衣服吹干。我用毛巾擦干净手,我从后面抱住她,亲她的脖子,她喘着粗气,我把手从她的裤子里面伸进去,摸她的|吓体|,她这次没有抗拒,我感受到她|吓体|的湿热。

    像两年前在海边那座城市时的情况一样,我没有做成任何事情。一切到来的时间和退走的时间一样迅速。我离开她,坐在沙发上,陷入自责和痛苦之中。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而我并没有什么需要整理的。

    “呵呵。”她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你这样子永远也理解不了爱情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躺在她为我铺的地铺上,听着她睡着时均匀的呼吸声,想着我为什么要跟她来她的屋子,想着把手伸进她的裤子之前到底再想什么。最开始对她感兴趣,到邀请她跳第一支黑舞,我都只是在寻找久远的回忆,希望能深切的感受到我需要的真实。但随着与她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和她跳舞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从她身上寻找海琳琳的感觉反而越来越淡,她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一个影子。我第一次摸她的时候,我最开始寻找的东西和所抱的幻想其实已经破灭,我自己并不知道而已。因为我摸她的时候,我从没有想到过海琳琳,也从没想到过我是为了海琳琳才和她这样子,直到这次对海琳琳的不忠第二次唤醒我爱情的良知。从最开始只是隔着裤子摸她的屁股,但最终成功把手伸进她的下体,感受到她身体的湿热,一切都是男女本能的关系递进而已。但我和她在夜晚孤男寡女的房间内什么也没做成——就像和秋沛那次一样,她说的“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让我明白她真的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她知道我是处男的时候,她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所以她才一次次的抗拒我做最后一步的动作。至于我,当我一次次的试探最后一步时,我只是在被原始的欲望带领着,盲目又迷茫,自己也不知道走向何处,直到最后一刻我明白过来我正走在对爱情不忠的道路上。对于她和秋沛,我总是能表现的游刃有余,丝毫不会觉得紧张,以一种最自然的心态表现出自我。这和我与海琳琳在一起时的情况截然相反,直到这晚,我才知道我需要弄清楚一个问题:对于海琳琳,我究竟是喜欢——还是惧怕。

    我彻夜无眠,看着阳光从她睡觉时拉开一半的窗户照进来,照在她穿着睡衣的身上,她将被子蹬在了一边。她中午时分起床,我走的时候,她坐在镜子前面梳头。

    “在你想清楚之前。”她说:“不要再来找我了。”

    对于海琳琳的想念重回正轨,好多问题再次搞得我颓废不堪。我第一次想海琳琳毕业之后究竟在干什么,做了什么事情,她一定没有放弃画画,一定在为成为世界著名画家的梦想而努力。或许她已经梦想成真,我上网搜她的名字,但叫海琳琳的几个名人都不是她,都与她无关。我也在想,她说她遇到我之前没有遇到一个她有点儿兴趣的异性,五年的时间过去了,学校附近的那条河断流了三次,城市最高的楼层从三十层变成了五十五层,地铁开通了三条……五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她有没有遇到让她心动的异性;她或许已经结婚,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春天的草地上蹒跚学步。我也在想,她究竟有没有想起过我,会以一个什么样的记忆来回忆我。她离开时夹在书里面的那封信透出来的决绝的口气能斩断时间轴轨,仿佛我是世界上最令她失望、最令她不齿、最令她痛恨的人。也有可能,她早已永远的将我从她的记忆里面抹去了。

    那晚之后,我开始思考,我一直守身如玉——我为什么守身如玉。我的生理机能一切正常,性冲动经常侵扰我的心神,也经常被这所困扰,但这种冲动从没有让我付诸行动。直到那时,我才不得不承认,我就是为了她,我希望我的第一次就是和她,我的第一次应该献给爱情。以前我应该是知道这点,但我从不愿意承认,我不想承认自己对于过往的不甘。我年届而立,还在做梦,我已经知道有些事情早在几年前就结束了,却依然坚持走在脚下万丈深渊的钢丝绳上,颤颤巍巍,妄图以自欺欺人的方式保留在爱情中丢失的自尊。想到这些,我浑身冷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我到底把只属于自己的宝贵时间白白挥霍给了虚空,一直在对自己犯罪,我需要对自己赎罪。

    我的头发和胡子逐渐长长,再次恢复艺术家和流浪诗人的气质,以致我好久之后再次找酷似海琳琳的舞女时,她差点认不出来。我邀请她进舞池,跟她在缓慢的黑暗中摇曳着。

    “我要做一件天大的事情。”我说:“我要赎罪。”

    她说我既然来找她了,她也就知道我要赎什么罪。我们出了舞厅,她问我要怎么赎罪?我告诉她,我理解了她那句话,在爱情方面我的确太幼稚,其实什么也不懂,感谢她的教导。我想到一个唯一可以让我成功赎罪的办法,我希望她帮我找一个女人,我永远也不想——也不能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的长相,我要在一个完全黑暗的环境中为自己虚度的光阴赎罪。她对我的要求大为诧异,但表示这并不难办到,让我等她的消息即可。并且说虽然我的想法创意十足,出类拔萃,但她还是很高兴看到我看透事实,变得成熟。

    而那段时间重新认识过往人生的时间里,仿佛对生活新的理解也让我时来运转,我陆续接到面试通知,虽然都没有通过,但一度让我看到希望。

    一月的一个下雪的星期三,她通知我晚上去一条街口往东走一百米的一个地方,找一个门上有一只猫的涂鸦的房门。推开房门,上到二楼东边的一个房间。我如约而至,雪水结成的冰让地面很滑,走路颤颤巍巍。我上到二楼,楼道黑暗,我蹑手蹑脚的摸索着走到她说的门前,轻轻的敲了三下门。里面没有任何声音,我再敲了三下,依然没有声音。我推开虚掩的门,房屋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一股香味从右前方的位置飘过来,我知道人在那边,我寻着香味,慢慢的挪动着脚步向香味那边有走去。

    我第一把摸到了她的胳膊,她顺势抓住我的手,将我整个人搂过去。她全身|赤果|,我用手摸了她的全身,感觉她身材匀称,头发烫着卷儿,|汝房风满|,屁股挺翘,|吓体|水泽漫渍。她在黑暗中把我脱了个精光,我的衣服被她直接扔在地上,温度不高的暖气让我打了个冷颤,但很快便被其他感觉代替。她气嘘喘喘,迫不及待,一句话也不说,紧紧的抱着我,引导我进入新的人生方向。

    我全程任她摆布,由她带我探索着未知的神秘世界,没有做任何保护措施。直到一切结束。我从她身上滑下来,和她都满身大汗,她亲了几下我的额头,我感觉对我有以示嘉奖之意。我恢复平静,紧贴着她的身体感受着余温,她依然一句话不说,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衣服,出门的时候在门口打开了房间的灯光。突然变亮的房间让我睁不开眼睛,根本没有看到她出去的身影,等我适应了在强光下看东西,才看清楚房间的情况。床上铺着洁白如新的床单,上面有一滩水渍,我知道那是我刚才做成功一件事情的标志。粉红色的窗帘遮挡着窗外城市的灯光,窗户下正对门口的地方摆着一张偌大的办公桌,上面有一盏台灯、摊开的几本书。贴墙立着一架柜门紧闭的衣柜,实木地板光亮如新,一定是每天都拖。我的衣服散乱的扔在地上,我弯身将衣服捡起,一件件的穿在身上,让自己重新恢复生活中的样子。

    我不想在房子多做停留,把门拉上,回到布满冰水的街道上,像是刚洗过一次澡。我的脑袋像一间空屋,什么都没有,什么又都想装下。冬天的风让我想起彼时的感觉,当我接到让我去那座房子的通知的时候,我知道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正等着我去做。当我把我的要求告诉酷似海琳琳的舞女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样的一天终会到来。长时间的准备工作让我没有丝毫的紧张。我想象过到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我相信一本书上说的那是一种频临死亡的感觉。我想,她到底给我找了怎样的一个女人,她的胖瘦、身高、面容、性格……当我跟她黏在一起向死亡的感觉步步迈进的时候,我只是凭触感感受到她有匀称的身材,紧绷的皮肤,腹部没有丝毫的赘肉,头发尾部烫着卷儿。赤裸的身体依然散发的香水的香味,虽然和海琳琳洗发水的味道完全不一样,但依然让我迷醉不已,不断激发着我的|情浴|。去那间屋子的路上,我想,在完成赎罪的过程中,我看不到对方是谁,我会不会想象,我会把她想象成谁,又该把她想象成谁,这个答案最开始最大可能性的指向海琳琳。那种对海琳琳不忠的感觉是否会像前两次一样让我难以完成将要发生的事情。虽然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件事情解决,但我依然对自己所要面临的事情和改变感到毫无自信。但当事情进行的过程中,一切又和想象中的不一样,我什么也没想,脑袋一片空白,只有身下带我领略未知空间的那个女人——我什么都不了解的女人。

    我踩着积雪消融成水的街道,像是去了一趟遥远的过去。我企图重新回味整个事件的过程,但全都是朦朦胧胧,像是隔着毛玻璃看一间昏红屋内场景,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也想起了海琳琳,我再也感受到对于她的不忠,倒觉得一切都该这样。只是那个女人逐渐的让我想念不已,我在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想到的更多的是那个黑暗中的女人,她像一个幽灵,隔几分钟便会占据我的脑海。我不停的观察路上的女性行人,每看到一个我就猜想她和那个带我领略未知世界的神秘女人相比有何不同,有那么几次,我甚至怀疑我看到的异性路人就是她,或者,她正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观察着我。

    凌晨的街道冷冷清清,我深刻的理解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又仿佛永远停留。这种感觉在春天的温暖中盛开,又迅速在秋日的残光中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