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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龙战天txt下载

    攥着荐书,沈云盘腿坐在一块背阴的山石上,吹着凉爽的山风,细捋刚才发生的事情。

    李棠?是谁?

    听他提及师父的口吻,竟与师父提起馆主大人时,一模一样。

    难道他也是五脉传人之一,同为天神宗后人?

    很快,沈云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不,不象。”

    因为他听得出来,李棠对贝大帅甚是推崇。而且,他能知道如此多的内幕,绝非所谓的江湖消息灵通人士。

    他根本就是仙府中人!

    并且,在仙府里,身居要职!

    是问,五脉传人、天神宗之后,怎么会为仙府做事?

    事实也是如此。据他所知,从祖师,到太师祖……到师父,还有馆主大人一脉,他们要么恨仙府入骨,欲灭之而后快,要么明哲保身,远离仙府。

    想到这里,沈云低头看着手中的荐书,心道:如果不是五脉之一,李棠为什么要一再强调与我师门有渊源,并且对我这么好?

    荐书轻飘飘的,寻寻常常的信封上只龙飞凤舞的写着“玉宁道长亲启”六个墨色大字。

    然而,有了它,就能免试进新武馆求学。

    它,无异于一份大机缘!

    李棠送给他一份大机缘,却端着长辈提挈子侄的态度,于他完全无所求!

    “啊——,他到底是谁啊!”沈云想到头痛,也猜不出来。

    他枯坐了近一个下午,眼见着太阳偏西,天边涌起瑰丽的火烧云。

    “也罢,机缘难得!且走一步,算一步。反正我孤身一人,除了这条命,也没有什么可让人谋算的!”沈云叹了一口气,起身将荐书仔细的纳入怀中,好生收起来。

    回到药铺时,已近宵禁时分。

    沈云刚一走到街口,便只见郭子身形一晃,拔腿往铺子里跑。一边跑,还一边挥手疾呼:“回来了,回来了!东家,云哥儿,回来了!”

    沈云不禁满头黑线——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旋即,吴老板提着袍角,率先跑了出来。

    他的身后,吴掌柜、秦先生、大江和郭子,一个也不少。

    如果不是看到他们满脸喜色,沈云险些以为自己是什么时候闯大祸了!

    “云哥儿,回来了!”转眼,吴老板跑到跟前,亲热的攀着他的肩膀,“今儿,我从五味斋叫了一桌酒桌!人都齐了,只差你还没回来。”

    五味斋是全省城最大最好的酒楼。那里的一桌酒菜,可不便宜!沈云眨巴眨巴眼睛,心道:今儿过节?什么节,我怎么想不起来?

    随后,吴掌柜他们几个也围了上来。

    “云哥儿!”

    “回来了!”

    大家喜气洋洋,比过年过节还要高兴。

    “嗯,我回来了。”沈云愣愣的点头,一头雾水的被众人拥进店里。

    东家诚不欺人也。

    一进大门,饭菜味扑鼻而来。

    沈云在山顶吹了一下午的山风,总共只吃了四个白面馒头。哪里禁得住如此香浓的味儿勾引?

    “咕噜咕噜”,一时间,肠鸣有如雷动。

    他大窘。

    “哈哈哈……”吴老板快活的笑道,“云哥儿在外头奔波了一天,这是肚子跑空了!来,大家入席,吃起来!”

    此时早就过了饭点。所有人都等饿了,好不好!

    于是,一阵欢声笑语中,大家围了上来。

    “云哥儿,你今天必须坐这里。”吴老板执意拉着沈云共坐上首,接着,大声宣布,“明天上午,放假半天!所以,今晚我们不醉不休。来来来,关上铺子门。大家都坐下,喝个痛快!”

    也就是说,平常不能上桌的大江和郭子今天也能坐下来吃酒吃菜!

    这是过年节都没有的待遇!

    “是,东家!”大江和郭子响亮的应着,一溜烟的跑去打烊。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围着桌子坐好了。

    沈云仍是一头雾水,期待东家早点揭开迷底。以至于满满当当的一桌好酒好菜也失了颜色,暂且勾不起他的食欲。

    吴老板亲自给他倒了盅果子酒:“云哥儿,你还小,喝不得酒。这种果子酒是五味斋专门给小孩子喝的。你尝尝。”

    沈云双手接过:“东家,客气了。”

    “客气什么呀!你救了铺子,救了我全家老小,我还不该给你倒杯酒?”吴老板感激的说道。

    看出沈云脸上的疑惑,左下首,吴掌柜笑眯眯的解释道:“云哥儿,下午的时候,昨天来的那位官老爷亲自把阿明的骨灰送到了铺子里,还说,案子已经结了。东家给他车马费,他硬是不要。”

    旁边,秦先生连连点头:“就象东家给不是银票,而是烧得通红的炭火一样。官老爷看到银票,脸色都变了。说了句‘告辞’,跑得飞快!”

    原来如此。沈云恍然大悟,说道:“阿明哥,他那晚犯了糊涂。被扔出玉春院后,仍不死心。又绕到玉春院后面的小巷子里,企图爬进玉春院。结果,钦差大人的……护卫,发现了他。阿明哥,呃,被当成了刺客。”

    他努力的把事情圆过去。

    跳尸一事,太过惊悚;

    再者,在西山顶,李棠虽然告诉了他实情,但是封口的意味也不能再明显。妙手堂里的,全是贱民,说白了,就是命如草芥。此事但凡传出去一丝风声,在座的,以及他们的亲属,除了被灭口,还是只能被灭口啊!

    所以,他突然领悟到:有时候,隐瞒真相,并非欺骗。其实是一种保护。

    只是爬个墙而已,就被活生生的挖掉心!然后,象死狗一样陈尸街头!郭子捂着胸口,脸色乍变:“啊呀呀!好凶……”

    吴掌柜横了他一眼,截住后面的话:“吃菜!”

    吴老板放下酒盅,环视众人,正色道:“我们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喝好酒,吃好菜,全是因为云哥儿在外头替我们周旋的缘故。钦差大人行事,是我们能谈论得起的吗?各位,我们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白白浪费云哥儿的一番心血。从今往后起,阿明的事,大家都要烂在肚子里。回去后,连老婆孩子面前,都不能透出一个字!”

    “是,东家。”众人皆凛然。

    吴老板又道:“关于阿明的死,我这里有个说法,大家往后都照我的说。阿明是自个儿在外头喝醉了酒,掉水沟里淹死了。等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泡得好大。这么热的天,不好收敛,只能火化掉。”说着,看向吴掌柜,“回头,你从账上支五两银子,连同骨灰,派人给阿明家里一道送去。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是,东家。”吴掌柜应下,“阿明是自己寻死,给我们惹了天大的麻烦。幸亏有云哥儿在,我们和家中老小,才能都逃过死劫,安然无恙。东家还能打发他家里五两收敛银子,我老吴没话说。东家仁义!”

    “东家仁义!”秦先生他们三个也纷纷附和。

    吴老板摆摆手:“这事,就过去了。以后,大家不要再提。”说着,他端起酒盅,“来来来,我们都敬云哥儿。大恩不言谢,云哥儿,以后,但凡有用得到我吴家栋的地方,你只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吴家栋若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人养的。”

    沈云连忙举杯谢道:“东家,言重了。”他大概猜得出,是李棠在仙府发了话。八字胡他们自然不敢再跳起来兴名堂。所以,说到报恩,他自己觉得受之有愧。

    不容他拒绝,吴掌柜等人也纷纷敬酒。他们和吴老板都是一个意思:以后,单凭差遣。

    谁说果子酒不醉人?当晚,沈云喝得头大如斗,扶着墙,才回到屋里。

    不过,其余人比他醉得更厉害。光是酒桌上,当场倒翻了两个——秦先生和郭子。

    大帅府,前书房。

    贝大帅抬眼问道:“封好口了?”

    李棠端坐在左下首的第一张太师椅上,点头应道:“嗯,他很聪明,知道该怎么做。”

    贝大帅笑了笑:“既没有灵根,又武学资质平平,你真要把人弄到新武馆里去?还堂而皇之的给了他一份荐书。树大招风,你不怕他被人欺负吗?至少老夫看不出来,你这是在抬举他。”

    李棠呵呵:“他自己想去,我就成全他。仅此而已,并无他意。”

    贝大帅起身,从书案后面走出来,挥手道:“走,陪老夫去外面走走。”

    “大帅,请。”李棠起身,跟在他后头。

    两人出了书房,来到外面的小花园里。

    看到旁边的金桂树,贝大帅突然感慨万千:“这棵金桂,病了。”

    李棠定睛细看:“唔,树皮之下,有虫。”

    “本来只要杀掉树皮之下的蛀虫,就能治好这棵老树。”贝大帅走过去,抬手轻抚苍劲的树干,“可是,有人却想连根刨掉这棵树,在这个树坑里,再另种一棵。”

    李棠挑眉——大帅这是借题发挥,暗指叛军,还有某些人。

    贝大帅又仰头看着浓密的树干:“若是连根刨掉,众多的枝枝叶叶将何处安生?它们还能活吗?另种一棵树,再发新枝新芽,谁又能保证不会再有蛀虫了?还有,谁不想活下去?大义、道统,与这棵树的普遍枝叶又有何干?老夫以为,他们只是想活下去罢了。哪怕注定一生吃糠咽菜,碌碌无为。”

    转过身来,他看着李棠,目光如烛:“可见,那些人的理念是多么的荒唐!”

    “所以,大帅乱世用重典,只为给这棵树治病?”李棠笑道,“而新武馆的莘莘学子,将成为大帅苦心培养的抓虫人?”

    不料,贝大帅摆手:“抓虫这种事,费力不讨好,还是老夫来做好了。”再看向浓密的树冠,他的一双眸子迸射出五彩的光芒,在黑夜里格外灿烂,“他们,是最强健的枝干。因为他们,这棵树将枝繁叶茂,不再病弱。终有一天,它能长成屹立于天地之间的参天大树,道基永固,道统源远流长!”

    李棠上前一步,无限憧憬的看着眼前的金桂树:“我也期待有这么一天!”

    两天后,吴掌柜打发大江去了一趟阿明家。

    说起来,也是可怜。阿明本来有兄弟两个。他上头有一个长兄,但是,在五年前失足掉下山崖,摔死了。其长兄死得时候年纪轻轻,尚未娶妻。所以,阿明等于是家中独子。

    现而今,他也死了,等于是家里的顶梁柱倒了。

    大江回来说,阿明的寡母抱着骨灰罐,哭得几次背过气去。其妻女也是哭成一团。

    “唉,天都快要被她们哭塌了。”他摇头晃脑的叹气,“没有男丁,家里只剩下一堆女人。以前,我听阿明说过,他们族里有吃绝户的习俗。所以,我连收敛银子都不敢当众给,生怕被闻讯赶来的那些族老收走。不过,阿明娘看着也还精明,没有哭糊涂。后来,她找了个借口,把守着她的那两个族里女人支到外头。我这才偷偷把银子交给她。阿明娘赶紧贴身藏好银子,连声道谢。还跟我说,要来铺子里给东家和掌柜的叩头。”

    吴掌柜摆手:“她有心了。铺子里要做生意,她们进来哭哭啼啼的,不好看。”

    “小的也是这么劝阿明娘的。”大江接着说道,“那两个女人很快前后脚的又进了屋里。阿明娘接着大哭,直到我走,都没有再提叩头的事。五两银子,在乡下足够养老了。我看着,阿明跟他娘的性子差不多,都是挺会说漂亮话的人。”

    言下之意,阿明娘收了银子,并无不满意的意思。她们不会来店里哭闹。

    吴掌柜点头,挥手道:“都是可怜人……以后莫再提,你去做事罢!”

    “是,掌柜的。”

    后来,正如大江所料,阿明的家人一直没有来铺子里。而铺子里也再无人提及阿明,仿佛根本就没有过这号人似的。

    在吴老板等人看来,这场天大的祸事终于过去了。

    皆大欢喜!

    唯独沈云。

    呃,他突然发现自己惹上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这个麻烦不是别的,是吴东家的幼妹,年方十一岁的吴家大小姐,吴家丽。

    某一天早上,从未在前头露过面的吴大小姐象一团烈火,从天而降,突然现身于一号库房。

    “沈哥哥,你在晒药啊!”

    “啊呀呀,沈哥哥,你出汗了!你很热吗?丽儿给你扇扇风……”

    “呜呜呜,沈哥哥,你为什么不理睬丽儿。是丽儿哪里做得不好吗?”

    ……

    什么叫做“度日如年”,现在,沈云终于深刻体会到了——吴大小姐在一号库房里呆了不到一个时辰,他已是筋疲力尽,一个头两个大!

    什么“沈哥哥”!明明你比我大了差不多两岁,好不好!

    偏偏是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得!

    啊啊啊,受不了了!

    沈云生平头次碰到这种情况,一时完全没法子。心一横,他索性把人撂下,跑到前堂,跟吴掌柜的告假:“掌柜的,我出去买样东西……”

    “咦,沈哥哥,你要出去买东西啊?丽儿好久没上街了,闷得要死,能跟你一起去吗?”‘魔音’却如影相随,接踵而来。

    这下,不但沈云色变,而且吴掌柜他们几个脸上也是色彩纷纭,精彩得很。

    “大小姐,您怎么来了?”吴掌柜偷偷冲大江使了一个眼色,笑眯眯的迎上去。

    大江意会,缩了缩脖子,快步溜到后院找东家去了。

    沈云自然也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担心吴掌柜劝不走这位不知道抽什么风的大小姐,他在外头转到吃午饭的时间才返回铺子——大小姐怎不会赖在铺子里,跟一帮大老爷们一起吃午饭吧?

    进门之前,沈云小心的探头往里看了看。

    呼——,谢天谢地,大小姐不在!

    铺子里与平常一样。饭点到了,大江和郭子在摆饭。

    吴掌柜看到沈云,跟没事人儿一样招手:“云哥儿,开饭了。”

    “哦。”沈云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走到桌边坐下。

    所有人都神色如常,依然是食不语。

    就连平时最八卦、话最多的郭子也是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管埋头吃饭。

    如此甚好。想想上午的事,沈云除了不厌其烦,心里其实更多的是尴尬。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想旁人提起大小姐。

    我是不是大惊小怪,太小家子气了?他挑了挑眉,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吃罢饭,沈云和往常一样,回到一号库房做事。

    因为大小姐之故,所有的活计都落下了。所以,沈云没有练字和练心法,而是抓紧时间赶活。

    不一会儿,吴掌柜进来了。

    “云哥儿,在忙啊。”他显然有话要说,“刚吃过饭,莫急着做事。歇一会儿,消消食,再做活也不迟。”

    沈云顺从的放下刀具,问道:“掌柜的,有事吗?”

    “唔,是想跟你说点事。”吴掌柜搬过一条高杌子,在木台边坐下来,“云哥儿,你也坐。”

    于是,沈云在他对面坐下:“什么事?掌柜的,请说。”

    吴掌柜的眼底闪过一道尴尬,清了清嗓子,笑道:“其实呢,是东家叫我来跟你说。东家,他很抱歉。大小姐是老东家的老来女,从来都是捧在手心上疼着的。所以,养成了天真浪漫的性子。大小姐,她心地纯良。这一次,也没有坏意,就是从东家嘴里听说,你救了吴家,还有铺子,一心过来想跟你表示感谢之意。只是,大小姐年幼无知,做事没章法。东家的意思是,今儿这事,闹得他怪没脸的,所以,托了我递话。云哥儿,你莫要与小姑娘家一般见识。大小姐她其实也是一番好意。”

    好吧,他就是在红口白牙的说瞎话!

    女孩子家家的,十一岁是大姑娘了,还能不懂事?

    还有,她身为大小姐,若是背后没有人授意,能独自一个人,跑到前头来抛头露面,与陌生男子纠缠?

    吴家是什么意思,云哥儿人还小,****,看不出来。

    他活了几十年,家里的大孙子都能满地跑了,若是也看不出来,这对招子还不如挖出来,当尿泡踩!

    可是,谁让他端着东家的饭碗呢!

    哄小孩子也就罢了,还是哄于自己有大恩大德的云哥儿,他真是惭愧得很!

    不过,这种事到头来,反正男人又不吃亏。

    吴家自个儿乐意如此作贱自家女儿,关他何事?

    如此一想,他心里舒坦多了,罪恶感大减。

    沈云没往心里去,摆手道:“东家,还有大小姐客气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做事喜欢安安静静的。大小姐的谢意,我收下了。希望她以后莫要再打扰我做事。”

    “不会,绝不会。”吴掌柜呵呵,“东家今儿把大小姐叫到后头,劈头盖脸的说了一顿狠的。我亲眼看到,大小姐都被说哭了。小姑娘家家的,长得跟朵花儿一样,哭得稀里哗啦,我看着都心软了。东家却还没放过大小姐,罚她禁足三天。”

    “哎呀,弄成这样,真是对不住大小姐。”沈云不禁心生愧意——人家大小姐特意过来向他表示感谢,可是,他却反应过度,如避蛇蝎。害得人家挨了骂,还要禁足。

    至于,先前大小姐跟块狗皮膏药一样的粘人,带给他的苦恼,他暂时都给忘了。

    呵呵,女娃娃嘛,不都是粘乎乎的?

    想想在郑家庄的时候,甜甜那小丫头不也是喜欢叽叽喳喳的缠着人说话吗?

    他以为这事,过去了。

    不想,三天之后,大小姐青帕包头,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学徒服,完全是一副假小子装扮,跟在吴掌柜后头,再一次出现在一号库号里。

    这是……莫名的,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嗡的一声,沈云的头又大了。

    “呃,云哥儿,大小姐要学着认药。”吴掌柜一本正经的说道,“往后,她也在一号库房当学徒。你先学,平时多带带她。”

    沈云点头称是。

    他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吴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大小姐身为吴家女儿,来铺子里学认药,不是挺正常的事吗?

    沈云啊,你想的太多了!人家才不是成心来给你捣乱呢!

    吴掌柜交待完,撂下人,转身就走了。丝毫没有因为吴家丽是大小姐而另眼相看。

    “沈哥哥,上次的事,丽儿真对不起。”吴家丽双手搭在一边腰侧,垂头,露出一节粉藕般的长脖子,蹲身行礼,用一口软软糯糯的省城腔向他道歉。

    “没事,没事。”沈云不觉脸上发烫。唔,原来女孩子行礼,娉娉袅袅,好看得很——甜甜有时候也会这样行礼。不过,小丫头本来就胖得跟颗四喜丸子一样,再一蹲下去,更是团成了球样。可谓憨态可掬。每次,见她摇摇晃晃的如此行礼,他都会忍不住笑场。从未能象眼下这样,令他生出“真好看”的感觉。

    吴家丽掩嘴笑了:“沈哥哥,你真好。不象我大哥,有事没事,就会凶丽儿。”

    沈云不由满头黑线,解释道:“大小姐,其实,你的年岁比我要大。以后,你也和大家一样,叫我‘云哥儿’好了。”

    不想,吴家丽听了,竟然双目含泪,捂着嘴,呜咽道:“沈哥哥,你是在笑话丽儿长得矮吗?”

    啊?沈云这才意识到,对方虽然比自己大了将近两岁,然而个头却还未过自己的耳朵……

    他大窘,赶紧使劲的摆手:“不是,不是。你不矮,一点儿也不矮。是我个头长得比同龄人要高。”

    “扑哧!”

    吴家丽破涕而笑:“沈哥哥,你说话真逗!”

    沈云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无力感——这位大小姐啊,不过是换个穿着打扮,骨子里依然是个大麻烦!

    往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啊!

    兴许是三天的禁足起了作用,沈云冷眼看着,吴大小姐性子安静了许多。至少,上午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在正正经经的切甘草片。虽然她切出来的甘草片,实在不敢恭维。

    好吧,反正糟蹋的也是他们吴家自己的药材、自己的银钱……沈云直接无视。

    只是这样一来,他上午不能再抽空练拳、练心法。

    也不知道大小姐是不是做全天的?

    好惆怅!

    终于,到了午饭点。

    吴家丽揉着发疼的双手,冲沈云甜甜的笑道:“沈哥哥,我回去吃饭了。明早见。”

    下午不会再来!沈云打心里觉得,整个上午,大小姐说的话,就属这句最好听!

    他点点头:“大小姐,请慢走。”

    “沈哥哥,跟你说了好多次,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也和家里人一样,叫我‘丽儿’就好。”吴家丽烟眉轻蹙,撅起小嘴,嗔怪道:“‘大小姐’,听起来,多生分呀!”

    本来就不熟,好不好!沈云再次无视,低头收拾刀具。

    “对不起,沈哥哥,我又说错话了。”吴家丽见他不理自己,眼圈泛红。

    还是不搭理……贝齿轻咬红唇,她只好自己走了。

    沈云抬起头来,长吁一口气。

    他想不明白,同样是女孩子,象九姐、甜甜,他都挺喜欢和她们亲近的。可他怎么偏偏就打心底里认为大小姐是个惹人厌的麻烦精呢?

    怪哉!

    后院。

    吴家丽刚过二门,有婆子迎上来:“大小姐,老太太吩咐下来,把您的饭摆了在老太太屋里。”

    “哦,知道了。我换了衣服,就过去。”吴家丽想了想,又问道,“大爷呢?他今儿中午在哪里用饭?”

    “刚刚老太太派人去请大爷了。”婆子应道。

    吴家丽闻言,改变主意道:“罢了,我跟你一道去老太太屋里。”

    “是。”

    她刚走到门廊下,便听到从里头传来一通争辩声。

    “娘,你这是成心为难我!”

    “我为难你?我肚子里总共才爬出来你们两个。我掏心掏肺的为你们两个打算都来不及,怎么会为难你?”

    吴家丽皱了皱眉头,冲门口立着的大丫头使了个眼色。

    “大小姐,您来了!”后者意会,抬高声音,满脸堆笑的打起帘子,“老太太和大爷在等您一起用饭呢。”

    “哦,田妈跟我说了。怕娘和大哥等得不耐烦,我连衣服都没换,就赶过来了。”吴家丽笑嘻嘻的应道。

    屋子里的争辩戛然而止。

    老太太的声音再度响起:“丽儿,回来了?累着了吗?快进来!”

    吴家丽走屋里,只见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只有她娘跟大哥两个人。

    吴老板看到幼妹这副打扮,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张嘴欲斥责。

    “娘,怎么还没摆饭啊?丽儿切了大半天的甘草片,都快饿死了!”吴家丽佯装没看到,象乳燕投林一样过去,靠在老太太身上,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您看看,手指头都红肿了!那刀好沉的。丽儿的两个手腕也好痛,感觉都不象是自己的了。”

    “哎哟哟,真可怜哪。”老太太赶紧吩咐外头摆饭。然后,搂着她,又道,“丽儿啊,学本事哪能不吃苦。当年,你爹和你大哥,都是这么吃苦过来的。”

    “大哥,真的吗?”吴家丽扑闪着大眼睛,看向吴老板。

    “你……”吴老板见状,哪里还骂得出口。嗡声说道,“回去用热手巾多敷敷,再抹点药油。多歇几天,就好了。”

    “不能歇!”吴家丽梗着脖子,说道,“明天我还要去库房里学认药呢。我跟娘保证过的,一定要好好学本事,绝不半途而废。”

    “丽儿乖!”老太太搂着她,乐得合不拢嘴,“都说吃什么补什么。娘让小厨房做了八珍鸡。到时,两个鸡腿,都给我们丽儿吃。”

    “哎呀,娘,两个鸡腿那么多,叫人怎么吃得下嘛?”

    看着闹成一团的母女俩,不准幼妹再去库房胡闹的话,吴老板怎么也说不出口。

    罢了。丽儿不过十一岁,性子娇憨得很,被宠的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兴许是娘一厢情愿。而我也想多了。吴老板抚额,自我安慰道。

    下午,没有大小姐在库房里杵着,沈云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练字、练心法、打拳、扎马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因为吴家丽的到来,沈云不得不调整了日常安排,即,尽量把一天的活都挪到上午做完。如此一来,下午,他就有足够的时间练功。

    如此过了十来天,吴老太太屏退左右,偷偷问吴家丽:“丽儿,云哥儿性情如何?”

    “他呀,闷得很。”吴家丽撇撇嘴,“只知道埋头做事。除了认药、制药,就没再听他说过别的话。一点儿也不讨喜!”

    “呀,这孩子也太老实了吧?不象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公子爷。”吴老太太拧眉,“你大哥那双眼睛利着呢。自从接手家里的生意后,他很少有看错的时候。莫非是云哥儿看不上我们家,故意不搭理你。”

    “大哥不说是,他跟铺子时签了三年约吗?”吴家丽眼波流转,,“我不信,我一大活人杵在他跟前,他能一直装下去!”从小到大,她对自己的容貌都是相当自信的。

    吴老太太听了,眉眼带笑的搂过她:“丽儿啊,你大哥说云哥儿长得好,是真的吗?”

    吴家丽脸上飞红,垂头笑道,:“确实很俊,比姑母家的表哥们都长得好。”

    “那就好。”吴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你大哥看人素来很准的。他一再说云哥儿品性好,肯定是没错的。云哥儿那样的身份,你若是有幸攀附上了,将来就算做不成姨娘,哪怕只能做个侍妾,那也比嫁进贱户人家强。等你生下大外孙,然后,大外孙长大,考上功名,你也就熬出了头,从此,升籍成为良民,一辈子都不用再担惊受怕。”

    说着,她抚着心口,陡然愁容满面,眼里泛起泪水,“丽儿啊,前些日子,娘怕得要死,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老是担心下一刻,官老爷们会冲进这院子里来,用铁链子锁了我们一家老小,拖出去砍头。这一次,有云哥儿保我们,以后呢?我们还会这样的好运气吗?呜呜呜,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唉,也是吴家的祖宗们不顾子孙,不要说给家里送个有仙根的仙童来,就连有武学资质的儿郎也未曾有过。不然的话,她何苦要委屈宝贝女儿,教她放着正头娘子不做,去做什么侍妾!

    她只盼望着,丽儿能入了云哥儿的眼,生下一个有出息的大外孙,将来能提携吴家。

    “娘,不会的。”吴家丽抱着她,坚定的说道,“我们肯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不会当一辈子贱民。到了那一天,娘只管享福就行。”

    吴老太太掏出帕子,揩去眼角的泪水,又是喜笑颜开:“好好,娘就等着享我们丽儿的福。”

    “只是,大哥他……”吴家丽轻咬嘴唇,“我听大嫂前儿提过一回,说,大哥打算替我相看人家了。”

    吴老太太豪气的一挥手,哼道:“他这回是被猪油蒙了心。你莫管他,只管与云哥儿好生相处。你的亲事,娘不开口,看谁敢应下?”

    “谢谢娘!”吴家丽亲昵在她身上蹭了蹭,“就知道娘最疼我。”

    吴老太太搂着女儿,眼底精光闪闪:都说夜长梦多。日久生情,固然是上上之策,但是,煮熟的鸭子也有飞掉的时候,所以,还是找个机会把事儿做实了才好。

    岁月如梭,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到了中秋节的前一天。

    吴老太太跟吴老板商量:“铺子里放假了,老吴他们都要回家过节。只留下云哥儿独自一人在前头,怪冷清的。再说,人家前些时候,才救了我们一家老小。我还没有正式谢过他呢。你把人请家里来,跟我们一起过节,怎么样?”

    吴老板点头:“还是娘想得周到。我去请云哥儿。”

    不想,沈云婉言谢绝了:“东家,明天我要去探望一位长辈。”

    好吧,他撒谎了。

    无他,每到中秋节,一家团圆的日子,他不由的会想起爹娘,奶奶,还有长姐,心情会变得特别的坏。

    东家好心好意的来请他去家里过节,结果,他却臭着张脸,不是给人家添堵吗?

    当然,他也可以装高兴。只是,他明明心里特难受,为什么要假装高兴呢?他又不欠东家什么。

    所以,明天,还是和往年一样,找个没人的地方,练练拳,看看书,发发呆,随心所欲的混过去好了。

    吴老板心中了然——那天,云哥儿一大早请了假出去。下午,官老爷便客客气气的把阿明的骨灰送到了铺子里,连车马费都不敢要。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云哥儿那天是一大早就去替他们周旋去了。而且,他找的那人,厉害着呢。而这人,十有八九就是云哥儿明天要去探望的长辈。

    “云哥儿,节礼你都备下了吗?”他马上主动说道,“如若不嫌弃,我手头恰好有一件玉摆件,还算上得了台面……”

    沈云摆手,截住他的话:“谢谢东家。我都准备好了。”

    罢了。吴老板看得出来,他不是在说客套话,而是真的用不上。

    吴老太太听说了后,面上不显,心里却跟压了个大秤砣一般,沉甸甸的:唉,云哥儿果然是看不上吴家……看来要抓紧才行。

    不过,一想到后头马上就是九九节,不缺机会,她心里又舒畅了起来。

    然而,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美梦破灭得如此之快。

    九月初八,吴老太太又一次请来儿子商量:“明天是九九节,要不要请云哥儿到家里来吃个饭?”

    吴老板一脸遗憾:“我也是这么想的,早上去请他。结果,吴掌柜告诉我,鸿云武馆明天开馆,云哥儿今儿一大早就走了。”

    “什么意思?”吴老太太心里“咯咚”作响,“他怎么不声不响的就走了!他不是跟店里签了三年的约吗?”

    吴老板答道:“签约的时候,云哥儿跟我说得很清楚,他一旦考上了新武馆,只能挂名在我们铺子里。因为给他的工价低得很,所以,我当场就同意了,他可以随时离开,不用支会我。”

    “明天,云哥儿要去考试?”吴老太太只觉得嘴巴好干。

    “哦,云哥儿有荐书,是免试入学。”

    新武馆是大帅亲创。能得到荐书,免试入学的,会是什么人家的子弟!

    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难道这就是命吗?

    吴老太太顿时脑瓜子一片空白。

    “丽儿呢?她在库房那边,不知道云哥儿要走吗?我怎么从没听她说过?”回过神来,她不甘心的问道。

    吴老板答道:“云哥儿在铺子里很少提他自己的事。我们都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丽儿在库房里做事。又没人去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

    幼妹执意要学认药,搞得大家上午都不好去库房那边了——丽儿是十一岁的大姑娘。云哥儿还小,半大小子一个,勉强不用避嫌。但是,大江他们都是成年男子,不能不讲男女大防。管不了幼妹,他只好暗地里吩咐伙计们回避。

    “你个猪啊!”吴老太太两眼一翻,整个人往后倒去。

    新武馆名叫“鸿云武馆”,在东城区。

    路不近,同时,也是为了给玉宁道长一个良好的初印象,沈云早早的背上行囊,去前堂向吴掌柜请辞——他与东家有言在先,想离开,随时都可以,并且不用事先告知后者,只要跟柜上交待一声即可。

    “恭喜啊!”听他说完,吴掌柜打心底里为他感到高兴。同时,也替东家松了一口气。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东家是一时被蒙在鼓里。但是,铺子里其他人,谁没看出来老太太和大小姐的谋算?

    还好,人算不如天算!

    云哥儿此一去,高就鸿云武馆,定是前途无量。

    老太太和大小姐纵然有千般的手段,但身处内院,也是使不上。

    如此一来,东家将来不至于要面对不堪之境,无颜面对云哥儿。

    而他们这些旁观者也不用时时暗中帮着云哥儿提防,以免背上“知情不报”的罪过,良心问责。

    真正的皆大欢喜!

    哦,当然,老太太和大小姐知道了肯定欢喜不起来。

    但是,她们想做的事,是好事吗?分明是飞蛾投火啊!东家是真心疼爱唯一的幼妹,不然,哪用得着她们两个内院女子自个儿谋划?

    里头的利弊关系,将来她们会想明白的。

    和他一样想法的,还有秦先生和大江他们。

    闻言,三人齐齐眉开眼笑的涌上来,纷纷抱拳向沈云道贺:“祝云哥儿此去,前途似锦!”

    “云哥儿,得空,回来坐坐。我们会想你的。”郭子的眼圈红儿。

    吴掌柜提起袍角,欲送他。

    “掌柜的,请留步。”沈云拦住了,抱拳向众人告辞,“各位,保重。我也会想大家的。”说罢,背着蓝布大包袱,出门而去。

    大江象是想起了什么,快步冲到桌子旁,打开刚刚送过来的提盒,麻利的打包了两个白面大馒头和那一小碟酱肉,追上去塞到沈云的手里:“云哥儿,拿着路上吃。”

    众人走到门口,目送他离开。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拐弯处,秦先生突然问道:“掌柜的,大小姐应该还不知道。过会儿,她还会来后头库房做事。要不要去告诉她?”

    吴掌柜环视众人,沉声应道:“东家有吩咐,大小姐在库房时,我们多少避着点,尽量莫往那边去。”

    也就是说,不要告诉喽。

    秦先生拈着胡须笑道:“掌柜的所言极是。”

    大江和郭子也异口同声的表态:“我们都听东家和掌柜的,不去打扰大小姐做事。”

    因为他们一齐装聋作哑,所以,吴家丽在一号库房独自呆了一个上午,也不知道沈云已然离开了——久久没看到沈云,她纳闷之余,心里七上八下的,甚觉不安稳。然而,库房重点,不比内院。两个月来,她根本就安插不进人手。而铺子里的众人,更是视她如洪水猛兽一般,唯恐避之不及。所以,她被困在库房,无计可施。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她迫不及待的去吴老太太那边。

    不想,老太太竟然病了!

    她身为亲生女儿,竟然被一个陌生的婆子拦在院门外。

    “大小姐,老太太喝了药,刚睡下。”婆子面无表情的跟她行了一个礼,“大夫说,老太太的病易过病气。大爷特意吩咐下来,叫您过些天,再来探望老太太。”

    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怪哉!

    吴家丽掩下心中的狐疑,和颜悦色的问道:“这位妈妈,怎么脸生得很呢?请问,今儿是哪位大夫过来给老太太瞧病?”

    婆子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木着脸,礼数周到的答道:“回禀大小姐,奴婢夫家姓周,原本是在前院书房里管事的。老太太的病来得又急又凶,大爷吓坏了,亲自去请的大夫。奴婢先前在前院书房做事,没见着大夫,不知道是哪一位。”

    简直是滴水不漏。吴家丽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扑上去挠花那张死人脸。

    她暗中掐着自己的掌心,好不容易把心中的怒火强压下去,眉尖紧蹙,忧心忡忡的说道:“哦,谢谢周妈妈。我这就去问大爷。”

    身为大小姐,吴家丽在内院畅通无阻。很快,她打听到大哥在内书房里。于是,连衣服也顾不得换,急匆匆的赶了过去。

    “大哥,娘怎么了?”

    吴老板其实是在等她。

    不问不知道,老太太昏倒后,他拿下老太太身边的管事婆子田妈妈一问,真的是吓了一大跳:原来,他的娘和幼妹在谋划那样的勾当!

    他一直以为娇憨、天真的幼妹,竟是如此之不堪!

    真是瞎了眼!

    看着一脸着急的幼妹,他不禁有些恍惚:这人是谁?是他和爹一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囡囡吗?

    “大哥!”吴家丽急了,“娘怎么会突然病了?娘明明昨天还好好的,跟我说要请沈哥哥来家里过九九节……”

    后面这句才是重点吧!好个无情无义的女子!吴老板心里拔凉拔凉的。

    他清咳一声,打断道:“娘怒极攻心,中风了。大夫说,只宜静养,不可再操心。所以,这段时间,你不要去打扰娘养病。”

    “啊?”吴家丽呆若木鸡,“我……”

    吴老板摆摆手,又道:“娘病得重,家中一切从简。九九节,我没心思过。明天,你去你大嫂那里,和孩子们一起吃个饭,就算是过节了。”

    “那,沈哥哥……”吴家丽突然意识到不对,赶紧换了一句话,“他今天上午没去库房做事。是不是也病了?”

    “哦,他走了。”吴老板心里厌烦得很,暂时真的不想看到这张精致的脸,“铺子里现在人手吃紧。吴掌柜说,库房那边要招一个新学徒。往后,你不要去前头了。你想学药,是好事。过些天,等娘的病情稳定了,我空出手来,会帮你去找一个药理知识渊博的女先生。”

    吴家丽仿佛被人猛的敲了一棍子,连退数步,身子摇摇欲坠。她只听到那句“他走了”。后面的话,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怎么会这样……”

    吴老板气极,扔下她一人,拂袖而去。

    快刀斩乱麻,他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

    然而,事与愿违。他满腔的好意终究被当成了驴肝肺。

    吴老太太很幸运,能得到及时的医治和精心的护理。一个多月后,病情稳定,她又能说能走,并没有落下明显的后遗症。

    禁止探视的命令自然而然的解除。

    母女俩都不甘心,凑在一起,又谋划开来。

    当然,这些是后话。

    鸿云武馆。

    在新武馆开馆的前半个月,东城区整体解除了禁严。

    沈云一路打听,才知道鸿云武馆竟然在白玉堂的原址上,整修扩建而成。

    高大巍峨,而又饱含岁月沉淀的青石山门,无一处不透着沉甸甸的沧桑之感。

    沈云仰视着“鸿云武馆”四个朱色大字,不由想起血洒刑场的欧堂主。

    欧堂主在刑场上的怒骂,更是久久回荡在他的耳边。

    什么是道?

    什么是道统?

    沈云深吸一口气,暗中扼腕,在心里对自己说道:鸿云武馆,我来了!不为着紫穿红,不为金山银山。我为师父而来!为报仇雪恨而来!

    什么是道?什么是道统?我一定要找出答案!

    学武,长本事!我要变强大!我要报仇!

    还有九姐……等着我!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什么人!”

    山门后传来一道厉喝。

    嗖——

    青影一晃。

    山门之中,一名青衫中年男子现身。

    他立在那儿,有如一把出鞘的尖刀,杀气凌人。

    沈云心中凛然,目光不由落在他那空荡荡的左袖子上。

    独臂高手!

    鸿云武馆好奢侈,这样的高手竟然安排来守山门!

    “小子沈云,前来投荐书。”沈云双手奉上荐书。

    中年男子大步上前,接过荐书,垂眸看了一眼,冷声说道:“在这里等着。”

    “是……”不等沈云的话说完,中年男子已抽身离去,只给他留下一个步履匆匆的背影。

    沈云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这位身上的杀气,好浓!

    在他的心里,守门人就应该象刘爷爷那样的慈祥、宽厚……

    再次抬头凝视“鸿云武馆”四个朱色大字,他不禁心生猜想:都在传新武馆与以往的旧武馆不同。那么,它到底是哪里不同呢?

    呃,杀气腾腾的守门人,就是头一桩不同之处吗?

    正在神游之际,沈云陡然感觉到周边的温度在急骤下降,连忙回神细看。

    唔,是独臂又回来了。

    “道长要见你。”他冷着脸,硬梆梆的说道,“直往前走,在第一个拐弯处往左拐,直走。看到石阶,上去。道长在上面的竹亭里。”

    “多谢。”沈云打了拱,背着蓝布大包袱,欲往里走。

    “等下,包袱不能带进去。”中年男子叫住,“留在我这里。见过道长后,再来领。”

    沈云甚是犹豫:包袱里的衣物银钱,还好说。但是,师父传下来的两样师门宝物,也能交给陌生人代为保管?

    开什么玩笑!

    这时,中年男子拿出一枚黄纸符,说道:“你用封印符把包袱封住,不必担心财物丢失。”

    原来早有相关保管措施。沈云放心了——师父生前教他用过下品封印符。但凡封印符封住的东西,若是被旁人动了,身为用符者,会第一时间感应到。

    好吧,下品封印符也不是什么万无一失的法宝。但是,至少鸿云武馆用它表明了一个态度,即,人家不屑于动任何人的私物。

    再说,他能拒绝吗?

    因为还没有正式开馆,所以,进山门之后,沈云没有看到其他人,只听到两边郁郁葱葱的树丛之中,鸟雀们欢快的鸣叫声。

    按照独臂的指点,不一会儿,他看到石阶之上的竹林里,现出一角青绿色的竹亭。

    深吸一口气,他拾阶而上。

    一共是十五级青石台阶。

    上了台阶,竹亭便在眼前。

    沈云不敢贸然去看竹亭里,垂眸,打拱作揖,冲亭中朗声禀报道:“小子沈云,见过道长。”

    “唔,进来。”亭中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听着声音,似乎不过双十年华。

    沈云不由微怔——玉宁道长是位年轻女子?

    真真的出乎意料!

    他一直以为会是个年过半道、仙风道骨的高人来着。

    这是新武馆与旧武馆的第二处不同之处吗?

    他不由好奇的抬起眼帘,飞快的瞄了一眼亭子里。

    果然,亭子里只有一个身着白色道袍的坤道。

    她单手执卷,半倚着阑干看书。

    “是。”沈云还是头次单独与年轻女子打交道,心里不由有些紧张。硬着头皮,走进竹亭。

    阵阵幽香扑鼻。似有似无,淡如烟雾,飘浮不定,却又清新怡人。

    呃,在一号库房里练了几个月的心法,他仍然没有凝结出真气。但是,五官却比先前不知道要敏锐多少倍!

    他非常清楚,幽香的源头,就是坐在亭中的道长。

    真好闻。他不禁想到:也不知道道长身上熏的是什么香,我居然分辨不出来里头用到了哪些药材。

    “扑哧”,玉宁道长笑了:“沈小子,你的鼻子倒是灵得很呢!”

    啊!道长竟然能看出我心里想什么?沈云尴尬得满脸飞红,同时,心中警铃大作,赶紧屏气敛神,不敢胡思乱想。

    “本座看了你的荐书。唔,你武学资质平平,但是,识得不少药材,记性也好,也算是有一技之长。”玉宁道长说道,“我们武馆下设武、器、材等三部。其中,材又分成医、药两院。沈小子,你想去这两院中的哪一院?”

    医、药两院?我哪一院都不想去,好不好?沈云不由皱了皱眉头。

    我是来学武的!

    我来武馆求学,又不是为了将来当郎中或者药师。

    深吸一口气,他鼓足勇气,抬头看向玉宁道长:“道长,小子想去武部。”

    玉宁真人甚是意外,静静的看着他,良久,轻笑道:“果真如荐书上所云,你是个胆大的。”

    不过,她接着又道:“本座说了,你只能从医、药两院里选。要么二者选其一,要么抽身走人。”

    声音依旧,不徐不急,然而,语气却完全不容商量。

    武学资质平平,就不能进武部吗!沈云怒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再生气也没用。

    因为,他太弱!

    他的生气没有任何意义。

    “小子,选药院。”他垂眸,尽量平静的应道。不知不觉之中,双手紧握成拳,指尖尽白。

    玉宁道长轻轻颌首:“行,本座也觉得你更适合药部。你去那里报道吧。”

    话音刚落,幽香陡然消失。

    沈云愕然的抬起头来,却只见前面再无人影。亭中,只余下他一人!

    玉宁道长呢?

    还有,药部在哪里啊?

    看着四周寂静的竹林,沈云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人家独臂都知道要指路……

    回到山门,他从独臂那里领回蓝布大包袱:“请问前辈,药部要怎么走?”

    独臂的回答很干脆:“不知道。”

    呃,鸿云武馆果然是不同的!

    沈云无奈,只能自己找。

    鸿云武馆是依山而建。进了山门,走完一条百来步的直道,便出现第一个分岔口。

    往左拐,就是去竹亭的路。竹亭的周边是一片很大的竹林。林中及其周围皆无路。

    是以,沈云这一次决定右拐。

    很明显,这是一条上山的路。青石铺成,约有五尺来宽。左边大多为天然的石崖,偶尔也间有石块垒成的石墙。右边则是一条一尺多宽、三尺来高的排水渠,也是用石头砌出来的。流水哗啦啦,清澈见底。

    路的两边皆是幽静的树林。林中,一人合抱的大树随处可见。

    此时,除了沈云,路上再无他人。

    约摸走了半刻钟,前面的一个小山坡上现出一个绿瓦朱漆的八角小亭。

    远远的,沈云看到亭中立有一块黑色的长石碑。

    碑上会写些什么呢?他好奇的走上前去。

    黑石碑有一人来高,三尺多宽,上面刻着一副地形图。

    从刻纹,以及涂的朱漆来看,它显然是新立的。

    沈云很快在图上找到了一个标有“药院”的地方——地形图显示,鸿云武馆占地两座山,下设三部六院。其中,以他要去的“药院”地盘最大,位于两山之间的大山谷里。

    也就是说,他要翻过一座山,才能到。

    不过,三部六院之中,药院的地盘是最大的。

    沈云看罢,心里生出一个猜测:难道药院里还教怎么种药?不然,为什么要这么大的地方?

    好吧,到了下午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真相了。

    山谷的入口处有一块一人高的红灰色石碑,上面只写了两个古朴苍劲的金色大字:药院。

    沈云往里没走多远,看到绿荫丛中有一栋二层小木楼。

    “做什么的?”沈云还来不及细看,一位大汉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拦住他。

    呃,这也是一位伤残人士。脸上戴着一条黑色的眼罩,遮住整只右眼。

    沈云打拱说道:“小子沈云,前来药院报道。”

    独眼用仅有的一只眼睛扫了他一眼,点头说道:“跟我来。”

    眼神硬梆梆的,跟小刀子一般。

    沈云心中惊讶极了——鸿云武馆是从哪里找来的这帮守卫?一个个带着伤残,且杀气腾腾。

    独眼将他径直带到小木楼的最左边,指着前面的黑油小门说道:“就在这屋。”

    “多谢。”沈云打拱道了谢,推门进去。

    可是,里头却没有人。

    沈云只看到一排排栗色的大木柜。

    “有人吗?”他问道。

    “有的。”从第二排的大柜子后面钻出来一个小老头儿。

    他梳着道髻,身着宽大的蓝色道袍,个子不高,精精瘦瘦的。

    沈云打拱作揖:“小子沈云……”

    “哦,你就是沈云啊。”小老头儿放下手中的书卷,说道,“玉宁师姐已经帮你办好了入读手续。唔,你是我们药院第一个来报道的。”

    沈云惊讶极了:玉宁道长明明看着比眼前这位年轻多了,却是“师姐”!这辈分,怎么排的?

    小老头儿冲他招手:“过来,挑块药田。”

    “是。”沈云跟了上去。

    大木柜共有五排。走过五排柜子,沈云看到一张红色的云纹翘耳大长案。长案之后的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地形图。

    象是鱼鳞纹一样,它被分成大大小小的很多小块。每一小块里都标有黑色小字,比如:甲一、丁三等等。

    “看中哪块药田,就报出中间标注的数字。”小老头儿吩咐道。

    沈云没有急着挑选,而是作揖请教:“小子斗胆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小老头儿“哦”了一声:“忘了告诉你。贫道永安,是药院的副教使。”

    副教使是职位吗?沈云一头雾水——刘家拳馆的人事是最简单的,是以,他对武馆的职位设置完全不知。

    还好永安道长看着极有耐心,接下来,细细的向他解释了一番:鸿云武馆和旧式武馆不同,没有教头、师父之类的说法。馆主大人统领全武馆;馆主大人之下,设三大总教,分管三部;然后部下设教使、副教使、督教,以及教员。

    其中,教使是一院之首;副教使分管庶务;督教负责训导;四职之中,教员的人数最多。他们负责具体的教学,类似于旧武馆里的武师们。

    “你既入了我们鸿云武馆,便是我们武馆的弟子。师为尊上。你可以称为贫道为‘永安师尊’。”永安副教使如是说道。

    “是,永安师尊。”沈云暗中松了一口气:在他心里,永远都只有一个师父。现在,不要称别人为师父,真是太好了。

    “好了,你去挑一块药田吧。”永安副教使挥手。

    药院果然要学种药!沈云点头称是,隔着长条案,抬头细看墙上的地形图。

    在郑家庄做过农活的他,知道田土是有优劣之分的。可是,光凭着这张图,没有实地考察,他真的分辨不出来其中的优劣。

    想了想,他只能再向永安副教使请教:“永安师尊,弟子愚钝,不知道该如何挑选。请您赐教。”

    永安副教使甚是随意:“哦,你随便挑块合眼缘的就行。”

    等于没有说。不过,也对。药田有好有差,每个人都想挑好的。都是学员,永安师尊也不好偏袒谁。沈云只好自己拿主意。

    定下心来后,很快,他从地形图里看出了一些门道。比如说,有的药田周边有水源,有的没有。一般来说,有水源的药田,其标注都是以‘甲’字开头;还有一些药田从图上看去,明显要大许多。它们的标注的第二个字,也就是数字同样也偏大。

    两者相结合,沈云心中有了选择。

    他转身,向永安道长报告:“永安师尊,弟子选好了。”

    永安副教使点头:“哦,哪一块?”

    “甲十。”沈云答道。甲十是有水源的药田,标注的数字不是最大的,稍微偏后。

    他觉得自己要量力而行。选块最大的,要是照看不过来,岂不是浪费?

    永安副教使不置可否,翻开长条案上的一本登记簿,在首页“沙沙”写下:沈云,甲十地。

    然后,他从案头的黑色大木匣里取出一把铜钥匙,递给沈云:“这是你的药田牌。以后,你来领取种子或者送药,都用这块药田牌登记。”

    “是。”沈云双手接过。

    钥匙柄的一柄刻有“甲十”两个小字。

    “哦,忘了跟你说,住处和药田在一起。药田牌也是住处的门钥匙。”

    按照永安副教使的指点,沈云很顺利的找到了药田的方位。

    云雾如纱,飘荡在山谷里。药田好比天梯,自谷中沿山而上,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直至山腰,简直是壮观之极!

    沈云叹为观止。刹那间,他终于发自内心的体会到了,太师祖在手札里曾写到的“沧海一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成千上万的药田层叠,可谓鬼斧神工。壮哉!

    与之相比,他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不就是“沧海一粟”吗!

    就在这时,一股热气,宛如滔滔之江水,自丹田而出,直入任督二脉!

    沈云大喜——这是真气?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

    这股热气堪堪维系了不到两息,便烟消云散,无形无踪。

    罢了。师父生前说过,凝结真气,当水到渠成,万万急不得。

    沈云接连做了三个深呼吸,定住心神,背着蓝布大包袱,踏上一道红泥田埂,走向自己的药田。

    地形图与实际的药田出入很大。比如说,所谓的水源,其实是穿过山谷的河流。故而,所有的甲字号药田都位于谷底,分布于河流的两侧。

    眼下,所有药田都是荒着的。杂草丛中,立有一块块三尺来高的木牌子。上面标记着药田号。

    沈云沿着田埂往前走,接连看过三块药田之后,发现自己有些误解——没错,确实是数字越大,药田的面积越大。但是,这里的面积不是他以为的田土的实际面积。比如说,这三块药田的范围居然还包括了附近一部分河面。

    在近岸的河面上,有一些木桩。每个木桩之间拉有悬标。它们和岸上的田埂连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和地形图上药田形状。

    沈云的记性不错。那张地形图,他又仔细的分析过。别的字号的药田,他可能记不太清,但是,甲字号的这二十多块药田,绝不可能记错。

    而且,三块药田里,数字越大的,围在其中的河面也越宽。

    于是,沈云不禁担心起来——他的甲十号,数字都比这三块要大……

    很快,他找到了甲十号药田。

    果不其然!药田也分成水、陆两部分,目测总共有两亩左右。其中,河面占据了整块药田的三分之二!

    陆上的部分,还包括了住宅。

    真正能利用起来的田土,沈云以自己的务农经验判断,不超过两分地。

    这是要养鱼的节奏啊!种什么药!

    当然,有些药材,象荷叶、莲子等药材,都是长在水里的。但是,水中的出产,哪有土里丰厚?而且,现在已是秋天,水中能种的药材,更是少之又少!

    沈云好不失望,同时,也忧心忡忡——守着两分地,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无他,见过永安副教使之后,他才知道,鸿云武馆与旧武馆的另一个不同之处,即,束脩贵了不止五倍!

    从永安副教使那里出来,他的身家便缩水了一大半。四百两的银票只剩下一百二十两。

    这还只是一年的束脩!

    明年九月,他要继续在武馆学下去的话,还要再交束脩!

    另外,听永安副教使说,以后去院里领取种子、工具、书本、弟子服等,统统都是要另行收费的。

    当然,药田里的所出,除去药院的三成抽成,余下的,学子可以按市面上的价格,卖给药院。

    沈云听说了后,心里后悔不已——早知如此,他会选那块最大的甲字头药田。

    好吧,自己选的药田……他愿赌服输,背着包袱,向田边的那排木屋走去。

    又和他之前想象的不一样。住处不是单门独屋的那种。而是附近的几块药田的住处盖在一起。

    象他们这排木屋总共有七间。也就是说,周边七块药田的主人住在一起,每人一间屋子。

    对此,沈云没有任何意见。来武馆之前,他就做好了群居的准备,想着能有一间单独的屋子住,就心满意足了。

    目前,他对于住的要求,得到了充分满足。

    第一扇黑油小门上都贴了一张巴掌大的黄纸。上面写着药田号。

    “甲十”在最左边。沈云掏出铜钥匙,打开门上的铜锁。

    推开门,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空屋子。

    唔,右侧还有一道门。没有门叶,只有淡绿色的门框。

    竟然是内外两间。

    沈云更满意了,走进里间。

    里头挨着左侧的墙,摆了一张空荡荡的小木床。窗户下有一桌一椅。都是市面上最简陋的那种样式。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摆设。

    先前,永安副教使跟他提了一句,药院的弟子住得比较松散,所以,弟子们可以交一定的伙食费,去膳房就餐,也可以自行开伙。

    沈云一路走来,觉得膳房离得不近,有意自行开伙。看罢房间,他决定马上出去一趟——药院有自己的商铺,就在膳房旁边。一个很大的杂货铺子。他先前路过时,看到铺子已经开门了,两个伙计装扮的青年男子正在整理货物。里头,穿的、用的,一应俱全。

    从包袱里取了十两银子和一把铜钱,沈云关上房门,径直走去杂货铺子。

    无疑,他是头一位客人。

    一名伙计看到他,过走来,硬梆梆的说道:“今天还没开张。”

    很有意思。这人是个跛子。沈云是学了医的,从他行走的姿式,不难看出,他是因为左腿膝盖受伤致辞残。

    “这样啊。”沈云犯了难。天色不早了,他此时若去外面采买,以他的脚程,肯定在天色之前赶不回来;如果不去采买被褥等物,今晚他只能在光秃秃的木床上凑合一晚。

    还好,这时从里头门里走出一个掌柜模样的老头儿。

    “人都来了,还能把买卖往外推么?”老头儿说道,“今儿开张,明儿开张,都是做买卖,有什么区别?”

    伙计闻言,挠挠头:“哦,那你要买什么?”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沈云颇感意外。

    “被褥、枕头、床单……”他一一报了出来。

    “哎,等等。”伙计打断他,“你一样一样的说。太多了,我记不住。”

    沈云满头黑线——这哪里请的伙计!分明是爷,好不好!

    老头儿弯着腰,慢慢的挪过来,说道:“后生,你莫急。我们才学着做买卖,手生得很。你说一样,叫他给你拿一样。合适呢,就拿着,不合适,再给你换。”

    好吧,掌柜的,也够奇疤。

    谷中仅此一家杂货铺子,别无分号。眼下,他也没得选择,只能将就着。

    “那,先让我看看被褥。”

    “被褥啊……”伙计摸着头,四下里张望,猛的指了一下右后方,“哦,在那边!你过来看。”招招手,一拐一瘸的往那边走过去。

    沈云还能怎么的?指望这个“手生”的伙计帮他取过来吗?在妙手堂混了好几个月,他知道真正的掌柜与伙计是什么样儿。

    这店里,从掌柜的,到伙计,都是刚转行的。人家根本就没有这种自觉,好不好!

    他笑了笑,跟过去。

    看着周边货物的归置,他的心里更加肯定——真的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杂乱的杂货铺子!货物摆放,毫无章法可言!也难怪这个伙计记不住哪样摆在哪儿。

    在屋角摆着一个大货柜。有一人半高,分成十六格。里头满满当当的塞满了几十场被褥。厚的、薄的,没有区分开来,码在格子里。

    沈云看得两个眼角直抽抽,忍不住说了一句:“你们应该按厚薄,把它们分开放着。这样,柜子里能放下更多的货物,看着也齐整、舒适。方便客人选择。”

    伙计愣了一下,嘀咕道:“好象很有道理……”

    老头儿慢慢的挪过来,抬头,目光灼灼的看向沈云:“后生,你会做买卖?”

    沈云轻笑:“曾经在药铺里做过事,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儿。”

    “哦。”老头儿心道:眼前的小子看着挺伶俐的,行事说话,看着干净利落。以前又做过买卖,要是能招揽到铺子里做事,就好了。

    拿定了主意,他直言道:“我姓余。他们都叫我余头。这家铺子是我们几个自己凑钱开起来的。后生,你叫什么名儿?是武馆里新招的杂役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去院里疏通关节,把你派到我们铺子里来做事。工钱保证比院里要多。”

    好吧,武馆明天才开馆收徒。而且自己的穿着打扮,也不象是良民家里出来的公子爷……沈云笑道:“我叫沈云,是药院弟子。”

    “原来是沈公子。”余头一脸尴尬,抱拳赔不是,“对不住,我老余眼拙,有意不识金镶玉。冒犯之处,请沈公子莫要往心里去。”

    这做派……挺爽快的。象是江湖人氏,但又不完全象。而且听他的口吻,应该是良民身份。沈云挑眉:“无妨。”

    来铺子里做事……他有些心动。束脩如此之高,他真的很缺钱!

    清了清嗓子,他说道:“我可以来你们铺子里做事。”

    余头和那名伙计都愣住了。

    沈云又道:“整理货物,记账、做账,这些,我都可以做。不过,我还要上学,料理药田,所以,不能全天在铺子里做事。每天最多能抽出一个时辰。”

    余头回神,从心底里笑了出来:“我们铺子里正好缺少一个账房先生!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

    这哪里是做生意的人啊!沈云完全肯定,余头确实是头一回开铺子。

    余头是个爽快人。三五下就跟沈云敲定了工钱及待遇问题:沈云来他们铺子里做账房先生;每天晚上过来,做一个时辰;工钱按月计,每月二两银子;另外再包一顿晚饭。

    而沈账房也实在看不惯铺子里杂乱无章。谈好工钱,他捋起袖子,便正式上工了。

    头一桩,便是整理眼前的大柜子。

    对此,余头表示十二万分的支持。他马上向店外吆喝:“东子,大虎,你们过来,和谷雨一起,听沈先生的调遣。”

    中气十足,先前的老迈仿佛是幻觉。

    沈云大汗:搬个被褥而已,又不是行军打仗,用得着“调遣”?

    突然,他心中一怔——从山门口看到的独臂,再到药院那边的独眼,以前眼前这几人……他们身上都带着伤残,说话行事,无不是硬梆梆的,或多或少的都带着杀气!

    这些人,莫非是行伍中人!

    再一想到,鸿云武馆是贝剃头所建,并且余头他们又是良民身份……仙符兵!

    立时,沈云不禁生出吞下一只绿头苍蝇感觉。简直是恶心之至!

    强忍住翻滚的胃液,他咬牙问道:“你们,都是仙符兵?”

    余头和谷雨都不由皱眉,几乎是异口同声的答道:“不是。”

    见他们俩提及仙符兵,脸上的厌恶之情,竟然不下于自己,沈云很是意外:“那你们是……”

    余头一脸的自豪:“我们都是大帅的护卫!”

    贝剃头的护卫,不也是仙符兵吗?沈云生出拂袖而去的冲动。

    这时,从外头进来的一个伙计,粗声粗气的问道:“是哪个把我们跟那帮杀千刀的混在一起……”

    “东子!”余头斥道,“这位是沈先生,以后是我们铺子里的账房先生,休得无礼!”

    东子立刻老实了。

    他与随后进来的大虎一道,向沈云抱拳行礼:“沈先生,我们都是粗人,你莫跟我们一般见识。”

    真的不是仙符兵的做派……沈云讪笑着抱拳还了一礼:“好说。”

    “先生也很讨厌仙符兵,是吧?”余头看得真切,解释道,“我们也一样。我们是大帅亲自招募的私兵,跟着大帅从家乡打叛军,一直打到这里。七年了,我们死了不少弟兄。我们这些人都是老的老,残的残,再也打不动了。家乡还被叛军占着,我们又回不去。所以,大帅就把我等安置在武馆里,谋口安稳饭吃。”

    谷雨也道:“先生,我们真的不是仙符兵。”说着,他把胸口拍得“啪啪”作响,“我谷雨以前是种田的,庄户人家。我可以用性命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平头百姓。”

    “对,我们杀的都是叛军!”

    “叛军占了我们的田土,我们活不下去了,才当的兵!”

    其余几人纷纷说道。

    沈云一时有些糊涂——他们嘴里的叛军,和师父所说的叛军,怎么不一样呢?

    “叛……军,呃,省城已经光复。叛军不是都被剿光了吗?”他问道。

    余头摆手:“先生有所不知。叛军分成好几部呢。先前占领省城的叛军,只是其中一支。三年前,叛军内讧。这一支分了出来。一路逃窜至此。”

    “是啊。叛军老剿依然没破。”谷雨恨恨的捶了捶自己的伤腿。

    听了他们的话,沈云再一次生出“沧海一粟”之感。天地那么大,而他之所知,何其少也!

    关于叛军,其实,他看得出来,师父自身也是挺纠结的。是以,眼下,他有些乱,不想再多说。而余头他们也是对仙符兵的种种行径深恶痛绝,样子不象是做假。

    太师祖在手札里写的对,兼听则明。碰到事情,他不能想当然的,先入为主。

    他选择相信他们。

    当下,他把话题岔开:“呃,明天就要开馆了。我们赶紧做事吧。”

    别看余头他们几个都是老弱伤兵,但做起事来,一个顶仨,真的没夸张。

    黄昏时候,杂货铺子被全面重新收拾过。

    原本堆得满满当当,几乎没地落脚的铺子,比先前多摆了两成的货物不说,竟然还多出来一大块空地。

    余头甚是满意,连连点头:“这样收拾好!以后,都照先生的安排布置。”

    谷雨他们几个也乐得合不拢嘴:“先生小小年纪,真是厉害!”

    “过奖!”沈云摆手。

    按照约定,以后,每天的这个时候,他要过来记账、做账。本来,他以为这是件很轻松的事。不想,跟他们几个相处了大半个下午,他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事实:包括余头在内,这几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

    也就是说,这些人连上账都不会!并且,他们的记性也都不是很好的样子。

    如此一来,他晚上过来记账,岂不是还要天天清点货物?

    一个时辰,怎么够用?

    想想就觉得头痛。

    于是,沈云决定教他们上账。

    哪知,他刚把想法说出来,谷雨他们三个色变,个个把手当蒲摇:“不不不,我真做不来!”

    “啊呀,我最怕写字了。”

    “先生,你还是让我去搬货吧!”

    余头也是一脸为难:“先生,他们几个都还年轻,若是能学会写字,至少也能留在大帅身边当个书记。何至于被打发到这里来。”

    沈云略作沉吟,问道:“如果不要写字呢?只是要你们画叉、画圆圈、圆点,还有数数呢?”

    这回,余头一口应承下来:“那没问题。我以前,就是用圆点记下歼敌的数目。”

    “是的呢。以前都是余头用墨汁帮我们在手臂上画点、圆圆拳记数。我们去书记那里登记时,只要数墨点、数圆圈就行。”虎子使劲的点头,“余头从来没帮我们记错过!”

    “上账,也能如此。”沈云尽量把话说得简单明白一些,“我们给每样货物订个不同的记号。每卖出一件,你们就去余头那里登记。而余头呢,则在账本上画一个记号。晚上的时候,我过来再汇总,记下当天的所有账目。到了月底,我们再把当月的账目,还有货物归整。该补货的补货,该退换的退换。你们看,如何?”

    “好!听先生的。我们就这么干!”余头他们眉开眼笑的应下。

    沈云再次满头黑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要去偷营摸哨呢。

    杂货铺子里的货物,林林总总有数十样之多。也真亏了余头的想象力,居然给每一样弄了一个独特的记号:除了点、圆、叉,他还想出了鱼、乌龟、花……等几十样。

    并且每一样记号都有他的理由。他仅仅是边画边说了一遍,不但沈云牢记于心,而且谷雨他们三个也记得烂熟。

    就象记性不好,是沈云在冤枉他们一样。

    “先生,你看这样上账,行吗?”末了,余头目光灼灼的望着沈云,问道。

    沈云……“好,很好,非常好。”他半开玩笑的指着账本上的那只乌龟,赞道,“乌龟画得最好,活灵活现,象是刚从水里爬上来的一样。”

    “哈哈哈……”谷雨他们三个都捧腹大笑,“先生好眼力!”

    余光自个儿也挺得意的:“那当然。我家里祖传一口大水塘。从我太爷爷那辈开始,开始喂水鱼。祖传的手艺,一直传到我这里。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家的水鱼最好。我家里没有兄弟姐妹,打小就只有水鱼做伴。两三岁的时候,我就知道画水鱼了。十五岁的时候,我跟我爹去镇上的大饭馆送水鱼。那掌柜的还特意掏了半两银子,请我给他们画过一张水鱼图,说是要拿去给菜单配图。”

    提起以前,谷雨他们三个也象是打开了话匣子,完全没了先前那种硬梆梆的样子,一个个变得眉眼生动起来:

    “我家也有祖传的手艺,篾匠。我爹的那双巧手,也是出了名的。他编出来的竹篮子真的用能来打水。只可惜,我打小贪玩,一直不肯跟我爹学。等我想学了,结果,才学了半年,叛军就打过来了。”

    “我家是只会种田的庄户人家。家里人多,只有五亩地,勉强能混个肚饱。我爹见我打小有一把横力,存了三两银子,送我去隔壁村学石匠。如果不是闹叛军,我出了师以后,会是我家头一个手艺人。”

    “我以前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当兵。家里就我一个独子,十亩地,日子也还过得下去。我也没别的想法,就想着和我爹一样本本分分的种田。十来岁开始下田做活,十五六岁娶房媳妇,过一两年再生个大胖儿子……”

    “谁不是这样想的。”

    是啊,谁不是这么想的!

    师父生前曾说过,叛军里,大部分的人,也是寻常人出身。如果不是仙府逼得他们走投无路,他们大概一辈子都没想过要起来反叛。就象余头他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当兵一样!

    沈云又想起了刘爷爷,还有洪伯他们。再一想,他的爹娘,奶奶,牛头坳村的村民们,不也都是只想如此过活吗?

    买田置舍,娶妻生子,一世安稳!

    可是,在这世道,行得通吗?

    眼前似乎又窜起冲天的大火,耳畔更是惨叫连连。沈云暗中扼腕。

    仙庭派出来的钦差大人养僵尸,挖人心吃,就跟从地里刨萝卜一样简单、自然!

    仙符兵屠杀无辜百姓,和割韭菜没什么两样!

    小小的仙府差役,随随便便能在大街上锁人!

    杀人、破家,于他们,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血淋淋的事实不止一次向他证明:只要有这帮畜牲存在,所谓的一世安稳,就永远只能是做梦!

    刹那间,他感觉到心头一亮,整个人变得从未有过的清醒。

    吃过晚饭,天完全黑了。好在武馆里没有宵禁之说。沈云在东子的陪同下,打着火把,返回河边小屋。

    没有多远的路,但是,余头非得要东子护送。理由也很充分:东西太多,沈云一个人拿不动。

    让沈云觉得更不好意思的是:他从铺子里拿齐了要买的东西,然则,余头他们几个却死也不肯收他的钱。

    “自家弟兄,收什么钱!”

    沈云领了他们的情,心里感慨不已: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跟贝剃头的私兵称兄道弟。这便是师父所说的“有缘”吗?

    东子很细心,护送他到屋后,又帮他铺床,归置锅碗瓢盆,临走之前,问道:“先生,明天中午,你有空吗?”

    沈云不知其意,如实答道:“明天上午,我要去帮永安师尊整理书册。中午,应该是有空的。”

    东子指着空荡荡的外屋,说道:“我看你这屋里缺个灶台。明天中午,我带工具过来帮你砌一个。”顿了顿,解释道,“我以前在家里学石匠时,也跟师父学过砌灶。”

    “好哇。”沈云爽朗的应下,“我帮东子哥打下手,也跟着学一学。”既是兄弟,谢字便不用多说了。

    东子闻言,笑得眉眼弯弯。

    第二天,沈云早早的到永安副教使那里报到。

    “你还没用早膳?”永安副特使看了他一眼,问道。

    沈云老实的点头:“弟子带了早饭。”他打算等领下活计后,抽空再吃的。

    永安副教使笑道:“一日三餐是大事。你先在这屋里用膳。用完后,再去里头找我。”说着,他喊来一个杂役,指着沈云说道,“给他端一份早膳进来。”

    “是,道长。”杂役领令,不一会儿,端进来一份热气腾腾的饭食。

    都是素食:一碟白面馒头,共三个;一大碗白米粥;以及一小碟切得细细的咸菜丝。

    沈云也没客气,大大方方的坐在桌边,吃得干干净净——白面馒头和白米粥应该是用料上乘,看似寻常,吃到嘴里,口感上佳。下肚之后,丹田里竟然腾起一股暖流,旋即,遍体暖意融融。在微凉的初秋早上,他竟然吃得满头大汗,却又通体舒泰;至于咸菜丝,拌了麻油和芝麻,做得很精致。他表示没有吃过比这更好吃的咸菜丝。

    用罢早饭,他去里屋找永安副特使:“弟子多谢永安师尊赐饭。”

    永安副教使埋在一大堆凌乱的书里。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了然,心道:此子确实是资质平平。不然的话,就算下品灵米粥效力低下,但是初次尝用的话,也能排出些许杂质。

    本来看到玉宁师姐亲自过来为此子办理入读手续,他有心提携其一二。但是,看到这样的资质,他的心便淡了。

    “唔,吃好了?那就开始做事吧。”他点点头,“喏,你把这堆书册搬到前面屋里的第二排书柜上去。”

    “是。”沈云没有多话,蹲下身子,开始捡书。

    这堆书,有旧有新,厚薄不等。他捡了十来本,发现从名字上来看,这些书以药材种植方面的居多,但也有两三本是配药、制药之类的古书。

    哇,要是能借回去看看,多好!

    他艳羡不已,好不容易才忍住坐下来看书的冲动。

    沈云将捡出来的书,叠成高高的一撂,依言搬到外屋的第二排书柜。

    该书柜总共分成五排。沈云看到每一排的最左边都贴有一个小小的纸标签。比如说,与他的双目齐平的第三排,标签上写的是“沙地种植”;而上面的第四排则是“坡地种植”。

    沈云恍然大悟:原来藏书和储存药材一样,也是分类的。

    至于“沙地种植”和“坡地种植”,虽然师父生前没有提及过,但是,他熟读《青木药典》,知道是按药材的生长习性划分的。比如说,沙参、草红花等就是生长于沙地。

    于是,他将手里的一大撂书先放在第二排上面,然后,根据书名中提及的药材名,一本一本,按照柜子上的标签,分类放好。

    殊不知,他在外屋的一举一动,里屋的永安副特使了如指掌。

    见状,他先是一愣,然后拈须,若有所思。

    很快,沈云放好了第一撂书。没有停留,他又折回里屋,重新捡了一大撂书,继续……

    他做事在妙手堂是出了名的快手。这一大堆胡乱扔在地上的书册,大约有四百来本。不出一个时辰,便被他全部搬到了外面的书柜上。

    永安副教使再一次感到意外:原本,他以为等沈云把书全搬到第二排书柜上去后,还要再教他按标签,重新分类摆放。是以,他安排了一个上午的时间。

    “你做得很好。”他赞许的看着沈云,心里的惋惜之意更甚——可惜了,资质不好。

    “按照武馆的规则,你可以得到一项奖励。”他说道,“沈云,你想要什么?种子、工具或者银钱,都可以。”

    原来在鸿云武馆,帮师尊们做事是有报酬的。沈云想了想,抬起头来,目露渴望:“永安师尊,弟子可不可以选其他的?”

    “其他的?”永安副教使看着他,愣了愣,慢慢的眼底露出一丝笑意,“是什么?”

    “弟子想请永安师尊允许弟子借阅外面的那些书。”沈云生怕他一口回绝,急急的许诺,“弟子保证爱惜书本,读完后,原书奉还,绝不会损坏一丝一毫。”

    “唔,你不后悔?”永安副教使挑眉,“按规定,你今天可以领到一袋共二十粒的一阶药种,或者一把锄头和一柄铁锹,或者一两银子。”

    沈云没有犹豫,摇头:“弟子不后悔。”在外面,要买本合意的书,真的太难了。一来,贵得离谱;二来,法不外传。市面上也有专门的书铺,但是大多数是游记、诗词或者风花雪月之类的闲书。象武功典籍、者药材种植、医理药理这样的书,根本就不会有。寻常人花再多的钱,也休想买得到。所以,一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永安副教使戏谑的笑道:“哦,忘了跟你说,外面那间屋子是院里专门设置的借书间。等收拾妥当之后,院里的弟子每次只要花十个大钱,就能从借书间借阅一本书。一个月之后,若未归还,可再花十个大钱续借一个月。”

    沈云愕然。也就是说,一两银子能借十本书……呜呜呜,永安师尊,我还能反悔么?

    他真的很缺银子!

    有趣……永安副教使握拳清咳,忍住笑道,说道:“唔,沈云,你的奖励是,以一年为期,你可以免费借阅借书间的任何书。”

    真哒!沈云的眼睛刷的被点亮了。他欣喜的长揖到底:“弟子多谢永安师尊!”

    同时,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年之内,我一定要看完外面所有的书!

    哈哈,这一两银子,花得真是超值!

    永安副教使读出他的心语,突然有些不爽了——臭小子,这是一两银子的事吗?

    是以,他翻了翻眼皮,不紧不慢的加了一句:“哦,还有个条件!”

    沈云瞪大眼睛,两只耳朵不由动了动:“什,什么条件?”

    永安副教使问道:“三天后,院里才正式开讲。这三天里,你每天的上午过来,继续整理借书间。如果三天之内,借书间没能收拾妥当,我收回刚才的奖励。”

    呵呵,有数以千计的书册等着收进借书间呢。

    永安副教使本来想正式开讲之后,去院里的任务堂发布十个任务,召集十名弟子整理余下的书。现在,他改主意了——用新不如用熟。沈小子挺能干的。还有,只花一两银子就想看完借书间的所有藏书?他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大方了!

    “是,弟子遵命。”沈云暗中松了一口气。外面总共才五排共十个木柜。刚刚,他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整理好了其中的一个。所以,他不觉得三个上午整理完其余的九个书柜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抓紧时间的话,应该没问题。

    “今天就到这里。明天上午,你再过来。”永安副教使轻轻挥手。

    沈云点头称是,行了一礼告辞。

    因为昨天与东子约好了,中午砌灶台的,所以,他看到天时还早,径直去了杂货铺子。

    远远的,他看到铺子里人头攒动,热闹得很。

    今天,武馆开馆收徒。难道已经有如此多的人通过了入门考试?这么快!不知道考的是什么。沈云快步走进铺子。

    余头他们几个忙得满头大汗。尤其是余头,被拿着银票和货物的人们团团围住。那些人叽哩呱哇的嚷嚷,吵得他头疼死了!偏偏他还要不停的画标记,算账……

    看到他,余头象是看到了救星,伸手招呼道:“先生,快来!”

    人太多了!而且今天光顾的这些人都是不差钱的主儿,买起东西来,就跟不要钱似的,看到什么,买什么。他哪里能画得那么快、算得那么快!

    “劳驾,让一让!”沈云赶紧拨开纷乱的人群,挤了进去。

    “先生,还是你来吧。”余头甩了一把汗,把笔和账本一股脑儿推给他,“我要出去歇口气……”上帐、结算,比冲锋陷阵要难多了!还好天帝老爷给他们几个送了小先生过来。

    沈云接过账本一看,乐了。生意挺红火的。这才多久,账本上已有好几页画满了圈圈勾勾、王八虫鱼。

    他的书写速度和心算能力都不错。是以,他的到来,大大的加快了上账、结算速度。是以,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围在柜台前的客人们都结算完毕,拿着东西匆匆离开了——来之前,家里的老爷太太们都没有想到,院里分派下来的屋子会空得连耗子都呆不住,是以,带来的东西有限得很。他们急着拿了东西,回去给少爷小姐们布置屋子。

    按照武馆的规定,任何人入读,皆不能带仆从。考虑到现在还没有正式开讲,武馆稍微做了点变动,改成不许仆从留宿。

    也就是说,太阳落山之前,他们不得不离开。

    所以,必须抓紧时间啊。

    到了中午的时候,客人渐渐离去。

    沈云他们总算得了空闲。

    大家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空阔了许多的铺子,顿时觉得所有的辛劳都是值得的。

    “我去后头炒几盘下酒菜,我们好好喝一盅。”余头笑眯眯的起身。

    沈云拉住他:“下午,肯定还会有不少客人来。乘着中午得空,我们得赶紧去库房里调货过来。不然的话,临时调货,会人手不够,忙不过来。酒,晚上再喝也不迟。”

    “先生说的极是。”余头点头,招呼谷雨他们三个,“你们留下来,听先生调遣。我去后面做饭。晚上,我们再喝点酒,一起乐呵乐呵。”

    “好!”众人齐声响应——忙了一个上午,他们个个两脚不沾地,虽然累,但是生意红火,干劲自然是足足的。

    沈云很快拟出了调货单子,将活计分派下去:他在库房里出货,东子和大虎负责搬运,谷雨留在铺子里上货。

    四人分工合作,通力协作。

    等余头做好饭菜,调货也基本上完成。

    看着又满满当当的货架,余头好不惊讶:“啊呀呀,好利落!”

    谷雨从腰间解下棉巾子,擦去满头的大汗,冲沈云竖起大拇指:“全靠先生指挥得当,有章有法!”

    “所以,军师常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余头笑眯眯的赞道,“能遇着小先生,是我们几个的大福气!”

    “是啊。”大虎长吁一口气,“今天这阵式,没有先生,我们真应付不来。”

    东子一拍大腿:“哎呀,说好中午去给先生砌灶台的……”

    沈云摆手打断他:“灶台的事,慢几天,没关系。眼下,我们要乘着开馆,买卖红火,多多赚银钱才是。”说着,他又拿出一张单子,“刚才我清点了一下库房,这些货物出得最快,存货不多了,怕是撑不过明天,要尽快补货才行。”

    余头接过单子,看都没看一眼,转手交给东子:“东子,你吃过午饭就去办。”

    “是。”东子仔细的将单子折好,收进怀里。

    “摆桌子,吃饭。”余头挥手,“我打听过了,下午还有一场考。到时又会有不少客人上门。我们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大家乐了,一齐动手,很快就摆好了饭菜。

    这里没有食不语的规矩。

    谷雨捧着饭碗,扒一口饭,越想越乐:“要是天天都能这样生意红火,用不了三两天,咱们的本钱便回来了。”

    余头白了他一眼:“想得美。今天是最红火的,明后两天,武馆里的情形传出去了,新考上的弟子们事先会做好准备,该带的带一些来,买卖自然就会差一些。”

    沈云闻言,赶紧放下饭碗:“余头说的是。我刚刚没有想到这一层。”扭头看向东子,“东子哥,你把刚才的补货单给我。我要删减一些货物。”

    不等东子回应,余头劝道:“先生莫急。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先生,先吃饭。吃完饭再改也不晚。”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说法了。沈云笑了笑,重新拿起饭碗:“余头说的是。”他正好可以边吃边思量如何修改补货单。

    余头从心底里笑了出来:“我们这么辛苦,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手里的这口饭。”

    谷雨一脸的憧憬:“我要跟着先生好好学做生意。等将来老家那边的叛军也被灭了,我回去就能开家杂货铺子,做点小本生意,混口饭吃。”

    “我也是这么想的。”大虎一边扒饭,一边附和。

    东子冲他呲牙:“你最会说的就是这句话。”

    “哈哈哈……”大家都乐了。

    大虎却一本正经的抬起头来,说道:“我没胡说啊。我就是这么想的。以前,我最担心的是我家的十亩田。被叛军占了好些年,也不知道到时还讨不讨得回来。要是讨不回来,我十个手指头只剩下七个,连刀都拿不了。以后回到老家,日子该怎么过。现在,我不担心了。我想得很明白,到时讨得回来,就回家接着种田。要是讨不回来,我也不用怕。我要是学会了做生意,又攒了点本钱。回到老家,还怕混不到一口饭吃?”

    跟我学?沈云大汗:其实他也不会做买卖。只是在妙手堂呆了几个月,从东家和掌柜的身上看出了一点门道罢了。

    不过,很快他又释然了:师父生前说过,没有哪个是生而知之的。所有的郎中都是边行医边摸索,慢慢的,日积月累,自然而然的能摸出不少门道来。做生意,应该也是一样的。大伙儿天天围着铺子转,还不怕摸通生意经?

    和昨天不同,余头他们似乎都有了奔头,一个个神采奕奕,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甚至于,余头主动提出,请沈云教他们识字:“我今天算是开了眼。识字和不识字,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以后,我们回去要自己开铺子,还非得识字不可。”

    这回,谷雨他们三个也没有再畏难:“是啊,先生,请教我们识字,还有记账。”

    沈云满口应下:“没问题。以后,每天晚上,我做完账,抽出半个时辰,教你们识字。”在郑家庄的时候,他也曾教过庄子里的人识字,有经验。

    “多谢先生。”余头他们个个欢喜不已。

    沈云摆手,用他们常说的话,回道:“自家兄弟,谢什么。”

    于是,余头等人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下午,沈云无事,继续留在铺子里做事。

    余头的情报很准。下午,果真又有一大拔客人过来。和上午一样,他们也是各种买买买。

    谷雨他们中午才补上的货,很快又被抢售一空。

    还好,沈云早有准备,打发东子去外面又进了一批货回来。不然,铺子空空,明天都不好意思开门招呼客人。

    进库、补货……等他们忙活完,外边的天也黑了。

    这回,余头置办了好些酒菜,乐呵呵的跑到前头来,招呼东子他们去摆桌子。

    “等一下,先生在盘账呢。”忙了一整天,他们很关心今天到底赚了多少银钱。

    “哇,先生打算盘,比弹琴还要好看!”大虎大赞。

    真有这么好?余头也挪不动脚了。

    他凑上去,围在灯下,看沈云扒拉算盘珠子——沈云的算盘术是陈老爷教的。他救了甜甜,又将人照顾得那么好。陈老爷觉得无以为报,非得将陈家不外传的算盘术传给了沈云。

    沈云早已练得纯熟。他双手都能打算盘:右手算账,左手校账。十个手指头轮动,宛若花开。

    “噼哩叭啦”,算盘珠子的声音清澈利落,好听极了。

    余光看呆了:“打出一朵花来,说的就是先生吧!”

    大家又笑了。先生中午说过,会教他们的。

    不到半刻钟,沈云盘账完毕。他按住算盘,抬头向众人宣布:“诸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今天,我们总共赢利七百一十五两二钱银子!”

    “哇,回了一半多的本钱!”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鼓掌欢呼。

    当晚,包括沈云在内,他们每个人都喝了点酒——沈云是因为年纪小,只能浅尝辄止;而余头他们初尝成功,正是干劲十足的时候。一个个惦记着明天还要开门卖货,也不敢多喝。

    待吃饱喝足,天时还早。沈云主动提出,教众人识字。

    “好!”大家无不喜笑颜开。一天下来,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别看先生年纪小小,却是有真本事的人。他们很渴望能跟先生学到做生意的真本事。

    夜色之中,不远处,小楼的一个房间里。

    玉宁道长轻轻推开窗户,看向杂货铺子方向,笑道:“他们今天很高兴。”

    身后,永安副教使提起紫砂小壶,给自己续满茶:“我原本以为他们今天会应付不过来,把生意做砸。”

    玉宁道长回头:“如果没有沈小子的话,你现在确实是能看他们的笑话了。另外五院的杂货铺子,都是一团糟。”

    永安副教使端起茶碗,放在鼻尖闻了闻,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沈云,有点意思。我很想看看,他费心费力的教那些粗人识字、算数,最终又能教出个什么名堂来。””从来都是富贵天定。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给那几个粗人都算过,他们注定是贫困潦倒,衣食堪忧。所谓的良民身份,也只是一时之运,保不住他们的下半辈子。回到故乡,开铺子,丰衣足食?他们几个都注定没有这等好命。

    “你说,凡人,能修行吗?”玉宁道长突然问道。

    永安副教使愣了一下:“凡人修行?没有灵根,怎么吸收天地灵气?玉宁师姐怎么突然有此一问?”

    玉宁道长没有回答他。

    因为她也想不出,没有灵根为介,如何吸收天地灵气。

    可是,师父生前曾说过,以前,天神宗里有不少凡人弟子修行!有的甚至成功凝结出了金丹。

    只可惜,她当时年少,很多事都不懂,所以没有在意。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玉宁道长又转头看向夜色中的那一点灯光,说道:“唔,以后,请永安师弟帮我照看沈小子一二。他若有什么异动,永安师弟要记得象今天这样,第一时间传讯于我。”

    凡人能否修行,也许本座能从沈小子身上找到答案。

    她抿嘴轻轻一笑:希望沈小子不要让本座失望!

    接下来的两天里,沈云上午去借书间整理书册,中午,赶去杂货铺子帮忙。

    和头一天一样,永安副教使依然每天给他提供早膳。但是,沈云觉得很奇怪,明明看着一样的馒头、白米粥和咸菜丝,然而,吃进肚里,再也没有那种热气蒸腾、四体舒泰之感。

    难道是我的适应能力如此之强,好东西仅吃一次,身体便习惯了——他跟师父学过医,知道在医理里,有一个说法叫做药物耐受性。即,反复使用一种药材时,病人对该药材的反应便要减弱,具体表现在,药效越来越差。一般来说,人的适应能力越强,则表现得也越强烈。

    这是由个人体质决定的。谁也无可奈何。而要想抵消耐受性,唯有不断的加大药材剂量……沈云满头黑线——他不可能象饿死投胎一样,每天翻倍的用早膳吧!

    好吧,只要能凝结出真气,出丑什么的,都是浮云。可是,他的胃就那么点大,真的一顿吃不下五六个大馒头,或者是更多的白米粥。

    也罢,师父说,凝结真气之事,讲究水到渠成,急不得。

    如此一想,沈云很快便又释然了。

    第三天上午,他如期完成了永安副教使布置的任务。后者很是满意,奖励他在借书间,免费借阅一年的书。

    铺子那边,正如余头事先预料的差不多,从第二天起,生意明显差了一些。不过,还是有不少人过来采买。尤其是沈云根据第一天的货物售出情况,有针对性的进了一大批热销货物。所以,铺子里出货依然很快。

    到了第三天晚上一盘账,余头他们惊喜的发现,不但捞回了本钱,而且小赚了一笔!

    鸿云武馆里,象他们这样的杂货铺子总共有六家。余头消息灵通。他很自豪的告诉大家,他们的铺子是生意最红火的,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的回本赢利的一家。

    “苏老三他们几个说,明天上午,要一起来我们铺子看看。”他红光满面的说道,“看我们是怎么做买卖的,还说要跟我们学呢。先生,你说,我们要不要告诉他们?我们都听你的。”

    沈云没有犹豫,笑道:“好啊。有财大家一起发,是好事。”

    六院六个杂货铺子,大家各有各的客源,井水不犯河水。平时多来往,没坏处;

    再说,他看过省城的药商会做事。所有药铺联成一气,统一药价,能避免很多麻烦和内耗。他很认同这种同行联合起来的做法。同理,他从心底里认为六个杂货铺子也有必要联合起来;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他们以前都是生死与共的弟兄。他若反对的话,只怕余头他们几个心里会难受。他很欣赏和羡慕他们之间的这种“弟兄”义气,不忍破坏之。

    果然,余头他们几个都明显松了一口气。

    三天招考过后,药院里的人陡然多了起来。沈云所在的那排屋子也住进了两个弟子。不过,这些天,他清早出门,晚上回屋,不是在借书间,便是在铺子里。整个人忙得团团转。是以,一直没能和这两位邻居打照面。

    次日,是药院正式开讲的头一天。沈云按照院里的通知,早早的出门,去大礼堂集合。

    不想,两位邻居也差不多同时出了屋子。

    他们俩衣着光鲜,腰间挂的玉环、荷包皆非凡品,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矮的则要小一些,个头和沈云差不多,不过,年岁明显要大一些,应该有十二三岁了。

    两人显然是熟识的。瞥了一眼沈云身上的棉布短衫,他们有说有笑的打沈云面前走过,视之无物。

    想着以后天天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沈云本来想跟他们俩打个招呼。见状,他有点儿小尴尬。

    罢了。沈云耸耸肩,回身锁门走人。

    药谷里大概住进了两百来个新弟子,尚有七成左右的空屋。此时,大家三三两两的往大礼堂方向走去。

    有男有女,大多数看着是十二三岁的样子。那些年岁大些的,也顶多有十五六岁。他们大多衣着穿戴不凡,象是富贵人家里的孩子。只有极少数是和沈云一样,布衣布履,衣饰简朴。

    大礼堂离药谷有一刻多钟的路程。

    说是礼堂,其实是一个圆形的露天的大院子。正前方有一座精美的、很象戏台那样的长形亭子。

    圆墙的周围,种了一圈金桂树。此时是秋天,金桂盛开,整座院子都是香气怡人。

    院子的正中央本来是空无一物。不过,此时,整整齐齐的摆了一地的圆形草蒲团。

    沈云赶到时,大礼堂里人声鼎沸,地上坐了不下两百来个新弟子。

    他随意的找了一个偏后的空蒲团,也坐了下来。

    “咦,怎么是你!”这时,坐在左上方的那名少年转过身来,伸手指着他,叫道,“我前天看到过你!你在杂货铺子里做事!”

    刷刷刷!

    周边的人都望了过来。

    “你是杂役?”另一个少年从蒲团上跳了起来,尖声说道,“这里只有弟子才能坐!”

    “对,你走开!”有好几个人附和。

    沈云环视众人,不紧不慢的说道:“我也是药院弟子,怎么不能坐在这里?”

    “可是,我明明看到你在杂货铺子里做事!”左上方的少年涨红了脸。

    “他说的没错。我昨天也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你在杂货铺子里做事,你就是杂役。贱民!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冒充弟子……”一个头戴珍珠小冠的女弟子也站了起来。

    沈云被他们吵得烦躁,学着师父生前的样子,翻起眼皮子,反问道:“药院有规定,弟子不能去杂货铺子里做事吗?”

    当然没有。刚刚质疑他的那些新弟子立时哑了口。

    “可是,你不该跟那些贱民一起做事,混在一起!”女弟子实在是太气愤了,以至于珠冠上的大小珍珠晃动不已。

    沈云冷笑:“他们不是贱民,都是良民。”本来,他还想质问这位大小姐,她身上有哪一样,不是出自贱民之手。贱民怎么了?吃她家的饭了,还是挖了她家的祖坟?不过,想到世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良贱之别,他咽下了后面的那些话。

    “胡说,良民怎么会做伙计?”

    “打死我,也不会去做那种低贱的事。”

    “你骗人!”

    ……

    周边的新弟子们纷纷出声。

    “教使大人到!”

    “副教使大人到!”

    “督教大人到!”

    听到通传声,所有人都齐齐的闭上嘴巴,赶紧在蒲团上盘腿坐好。

    沈云的耳根子终于清净了。

    不过,他看得出来,周边的新弟子都很排斥他。他们尽量离他坐得远一些。

    沈云经历了那么多,连死都不怕,还能怕几个毛孩子的疏远?

    他在心里哼了一声。

    今天,教使是个面如冠玉的年青男子。他给新弟子们开讲,只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起身走人。

    接着,永安副教使给众人一条一条的宣布药院规章制度,以及日常安排。

    全程,督教大人都是面无表情,大刀金马的坐在一旁。

    当听到所有弟子以后每个月都要轮流在药院做三天杂役时,众弟子“啊”声一片。

    尤其是那个头载珠冠的女弟子,更是花容失色,坐在蒲团上,簌簌发抖。于是,她头上的大小珍珠又左摇右摆的晃了起来。

    “这位兄台,你是早早的知道了这条规定,才去杂货铺子里做事的吗?”训诫结束后,有人急急的拦住沈云问道。如果去杂货铺子里做事,能顶杂役,他也宁愿选前者。

    看着他一脸煞白的样子,沈云恶心得很,懒得理睬,直接拂袖离去。

    背后,新弟子们怨气冲天:

    “啊,连药田也要亲自打理!”

    “以后只能天天梳道髻,不能戴头饰。不要啊,丑死了!”

    “去膳堂买饭?我不会呢,怎么办?”

    “早知道,我就不选药院了。”

    ……

    因为刚才永安副教使说了,散课后,弟子们去库房那边领取两身弟子服。从明天起,弟子们在武馆里,一律只能穿弟子服。所以,沈云离开大礼堂后,径直去了库房那边。

    这些新弟子中,绝大多数都是呼奴唤婢惯了的。一时之间,还没想到要去领衣服。他们依然留在大礼堂里议论规章制度。以至于沈云赶到库房时,还没有几个弟子过来领取弟子服。

    他轻轻松松的领到了两身弟子服。

    所谓的弟子服包括三件,即,一件青布及膝长袍、同色的长裤和一条一寸宽的青布腰带。其中,长袍在衣襟、袖口等处都镶了一道两指宽的黑布边。

    不分男女。

    “倒是耐脏……”沈云眼角直抽抽。就这样的布袍子和长裤,在市面上最多能卖几十个大钱。可是,变成弟子服后,它们身价大涨。两身共花费了他三两银子。

    据说,这还只是秋装。等到了冬天,还有冬装弟子服,更贵。

    捧着两身弟子服,他突然咧嘴笑了——可以想象,那个珠冠女弟子看到这样的弟子服,会是怎样一副样子?

    唔,她头上的珠子怕是都要摇落了。

    没有回药谷,他带着弟子服,直接去了杂货铺子。

    此时,铺子里没有买卖。余头他们几个都空闲得很。

    看到他进来,余头笑嘻嘻的迎了上来:“先生,刚才,苏老三他们才走。”

    “哦。”沈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们都很佩服先生,也想跟我们一道,跟先生学识字和记账算数。本来,他们想留下来,拜见先生的。”余头看着他的脸,小心翼翼的说道,“他们要都来的话,有十几号人呢。我不敢替先生拿主意,叫他们先回去等信了。”

    “没事。他们想学的话,晚上过来就是。”沈云答道。他无所谓。反正,四个人是教,十几号人也是教。

    他和那些新弟子,根本就是话不投机。与之相比,他更喜欢跟余头他们在一起。后者好学、勤快,很合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