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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先声夺人txt下载

    东瓯市的天气越来越冷了。

    比林国华那颗挨了林淼的寒冰玄铁小匕首十八刀的心还冷。

    12月20 日来得飞快。

    大清早7点,林淼被江萍包裹得跟公仔似的——啊呸!狗屁的公仔!——应该是裹得跟可爱的大熊猫似的,里里外外穿了6件衣服出了门。

    今天时间显得有点紧,从家里出来后,林淼没有再去西城街道的食堂吃早饭,而是直接去了少年宫,然后在小卖部买了个肉蛋粽子和一瓶牛奶。

    林淼拿着早饭走进少年宫的教室时,屋里已经有不少人了。

    教室里的气氛有点紧张,一群学生们见到林淼进来,也没人冲他打招呼,只有朱佩慈和林淼对视了一眼,点了下头。

    林淼今天也是胃口一般,早饭吃得很慢,吃到一半时,接送大家去市体育中心的大巴车就到了。林淼怕自己中途会吐,手里头剩下的早饭也再不硬撑着往肚子里咽,只是三两口把牛奶喝完,粽子就扔进了垃圾桶里。

    朱老师今天没来,叶老师和张老师招呼大家先行下楼上车。

    林淼边走边从书包里面拿出专治晕车的零食,先往嘴里塞一颗话梅。

    不过等一接近大巴,闻到那汽油味,这话梅对胃的压制作用立马就衰弱了一半。

    硬着头皮走上车,车里已经有不少人了。

    几个区教育局的领导,还有一个欢脱的小姑娘。

    林淼以为迟到了的张雪茹,原来是早就上了车,她坐在最后一排,看到林淼上来,就高兴地挥了挥手,大声喊道:“小淼淼,姐姐在这里!”

    林淼一张冷漠脸,没理会她,走到中间一排窗户可以打开的空座旁,直接就坐了下去。

    张雪茹这下不干了,跑到林淼身边坐下,猛摇林淼的肩膀,尖叫道:“小淼淼,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林淼脸色一变,赶紧拉开窗户,探出头去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转身对张雪茹道:“别动我,我会吐。”

    张雪茹吓得赶紧松开,露出一脸嫌弃道:“咦~你待会儿吐了可别告诉我啊,我会恶心的……”

    林淼继续严肃脸,不点头,也不吭声。

    这具年幼的躯体,上了车就特么彻底废了。

    林淼如年似月地等了大概十几分钟,最后一个人上车后,清点完学生人数,确实实到17人后,终于缓缓开动。

    接下来,林淼苦苦煎熬了大概半个小时,熬得脸色都紫了,终于以几乎半条命的代价,熬到了市体育中心门口。

    结果刚一下车,就直接吐了一地。

    懵了一早上的学霸们,这下全都清醒了,16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全都尖叫着各种逃散,仿佛林淼的呕吐物具有比致孕还可怕的效果。

    区教育局的一个女副局长,一脸慈爱地给林淼擦了擦嘴,又递上一瓶矿泉水让林淼漱口。

    林淼依稀仿佛好像见过这个领导,隐隐有印象或许曾经有可能和她见过面,但现在真的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只能以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有气无力地说一句:“谢谢阿姨。”

    领导笑着摸了摸林淼的头,对他说道:“阿姨跟你们苗校长认识,苗校长说就把你交给阿姨照顾了,晚上阿姨和你睡一间。”

    林淼闻言,不禁多打量了这个领导几眼,三十来岁,气质优雅,长得还行。

    行吧,一起睡就一起睡吧,反正寡人也不是没被别人女人揩过油……

    女领导牵着林淼的手,她就是今天这支队伍的总负责人。

    一行人进了体育中心,里头的总考场已经布置完毕,但位置还全都空着,林淼他们,看样子是第一个到的。

    到了登记台前,女领导先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淼偷看了一眼,看到她全名叫郑爱芬,一下子恍然大悟。

    原来是日后跟胡剑慧差不多牛逼的人物,省民政厅的副厅长——林淼在区里当文秘时,所跟随的副区长就是负责民政这条线的,一年到头,总有一两次要往省厅跑的机会。

    林淼当时还奇怪自己的领导怎么会跟郑爱芬这个副厅长关系如此好,今天一瞧,感情普通话标准得跟京城土著一般的郑爱芬,竟是个东瓯老乡!

    郑爱芬签完了字,又从工作人员手里,拿过了17张做得跟工作牌一样的、能挂在脖子上的硬壳准考证,一一分到学生们手里后,就轻声吩咐大家先坐下。

    全市考试的总时程是5天。

    今天是星期二,是报到登记日,早上10点左右,市教育局的领导会过来有个简短的致辞讲话,最多大概也就20分钟。所以在这之前,东瓯市各支县市区代表队的人,必须全都赶到。

    然后明天,也就是12月21日,才是正式考试的初试。

    初试将只取前50名,进了前50,就确保了一个三等奖。

    12月22日休整一天,并等待结果公布。

    12月23日第二轮考试,晚上公布最终比赛结果。

    12月24日,举办竞赛闭幕仪式。

    整整五天时间,这群学霸都不用去学校上课,要一直住在市教育局安排的酒店里。

    哪怕不算带队老师,光是一个学生一间房,这里头要花掉的钱就是一笔巨款。所以要论年底突击花钱的技术,区里和市里真的没法比。

    在市教育局这种大手笔面前,瓯城区那种请学生家长吃顿饭的做法,完全就是个屁啊!

    至于这里头是不是存在酒店和教育局领导之间的猫腻,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林淼喝着水,吃着话梅,思考着社会和人性的黑暗面,胃里的不适感渐渐消退。

    等过了9点,下面各支县市区代表队,陆陆续续开始到场,看着并没有刚刚风尘仆仆赶到的状态,应该是昨天就到了市区。

    10点左右,会场里突然响起一阵惊呼。

    东瓯电视台跑来一群人,手脚麻利地架上了拍摄的机器,然后没一会儿,市教育局的大领导就来了。主席台上的空座眨眼就就坐满,大领导拿起讲话稿,开始照本宣科地念。

    林淼还是上辈子的奴性未脱,下意识地就听得很是认真。

    等听到“报名100人,实到107人”这句有悖常理的话后,林淼不禁嘴角一弯。

    加塞这种事,居然还能发生在这种场合了。

    而且他们瓯城区,明明还减员了3个人啊!

    不过想想底下这些县市区的孩子也是不容易,尤其是一些偏远地方,如果不能考出极高的分数,或许在成年之前,都无法走出山区和农村。他们只能依靠想象,去理解城市是什么概念。从村到乡,由乡及县,从县到市,这其中的每一步,都不知包含了这些孩子多少的辛酸苦累。他们能出来看一看外面世界的机会如此稀少。市教育局对一些优秀却不够幸运的孩子,能睁只眼闭只眼地给出一个加塞的名额,也算是这个世界对他们的一丝善意吧。

    毕竟再优秀的人,也需要环境的支持才能成长和成熟起来。不然若永远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实际可能也就意味着已经落后于世界,早早地被时代淘汰了。

    这种淘汰,远比奥数考试的输赢更为后果严重。

    “最后,祝愿各位同学都能取得好成绩,为自己的学校和家乡争光!”

    “啪啪啪啪啪……”

    市教育局领导致辞完毕,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郑爱芬走到林淼跟前,伸手笑道:“走,阿姨带你去和那个叔叔说两句话。”

    林淼一怔,转往望向台前。

    只见刚才讲话的大佬已经从台上走下来,正笑着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宫局。”郑爱芬微笑和朝来人轻声招呼。态度恭敬却不低三下四,比起现在的林国荣不亢,比起曾经的林淼不卑,光是这种做派,就让站在一旁的林淼颇为受教。

    名为宫昌吉的东瓯市教育局局长,今年岁数已经不小了,看着至少有五十六七,顶多两三年内就该退到二线,或者更干脆点就直接提前离休。

    “诶,你好。”他呵呵笑着应道,然后低下头,目光慈祥地看着林淼,似问非问道:“小朋友,我听你们苗校长说,你是个神童啊?才7岁就上五年级了?”

    不料却听林淼先叹了口气,接着语气松松垮垮地来了句:“看来我神得还不够厉害啊,居然还得靠二手消息来传播知名度……”

    宫昌吉瞬间就被林淼这清奇的脑回路给逗乐了,他爽朗地哈哈大笑几声,望向郑爱芬道:“这孩子确实机灵!名副其实,确实神童!”

    郑爱芬马上低头教林淼道:“淼淼,伯伯夸你了,快点谢谢伯伯。”

    “谢谢伯伯。”这种事林淼当然不用教,他脆生生地道了声谢,还跟了一句,“祝伯伯以后工作一直顺顺利利,身体也健健康康。”

    “诶,好好好,伯伯就借你吉言。”宫昌吉听了林淼的吉利话,笑容越发愉快,“你也好好比赛,这回要是比出好成绩,伯伯就让你上一回电视,跟你爸爸一块儿上。”

    嗯?老林现在已经这么出名了?

    林淼微微一愣,随口道:“我爸爸已经去过一次电视台了。”

    宫昌吉很霸气道:“那就再上一次!”说得好像电视台是他家开的……

    宫昌吉和郑爱芬又聊了几句,然后指指手表,就忙忙碌碌地赶下一场去了。

    大领导一走,这边的开幕仪式也就算正式结束。

    林淼他们队里留下张老师和叶老师,在现场等考场抽签排序的结果,郑爱芬则带着林淼他们一群孩子,先去酒店安顿。

    酒店离体育中心很近,走路过去也就百来米。

    几分钟后,进了酒店大门,楼下大堂里到处都是穿着各地学校校服的孩子,看样子这家酒店应该是被包得差不多了。郑爱芬拿到酒店的房间钥匙,亲手逐一交给队里的十几个女孩,房间一屋两人,钥匙一人一把,只有林淼没拿到。

    “走,大家上楼,淼淼,你跟我走。”郑爱芬笑嘻嘻说着,领着一串小姑娘往楼电梯间走去。

    这年头出过远门的孩子不多,住酒店的机会也少。就算是这群“老康”家庭出身的小姐们,面对准四星级大酒店的豪华装修和气派,也都略微显出了一些拘谨;不过电梯倒是都坐过,18个人挤进电梯里,还有几个孩子特意显摆地问会不会超重,光是这份见识,就不知道甩了普通人家的小孩多少年。

    电梯在12楼停下,林淼跟在郑爱芬的屁股后面,走到了今晚要下榻的房间。

    郑爱芬都没给林淼拿钥匙的机会,利索地开门进了屋。

    这是个标准的双人房,采光很好,一眼就能看完全貌。屋里的摆设和二十年后的酒店区别不大,两张床,一套桌椅,仅有的不同是电器和电路——纯平的大彩电不得不摆在电视柜上,占了房间不小的空间;感应门卡控灯这种科技含量较高的设计也还没诞生。卫生间里有个大浴缸,没有干湿分离,和眼下有钱人家里的装修风格差不多,恐怕是同一批设计专业毕业的师兄弟们搞出来的标准化产品。

    郑爱芬关了房门,就开始脱衣服,吓了林淼一跳。

    边脱还边问道:“淼淼,你换洗的衣服都带了吗?”

    林淼这苦逼老处男相当吃不消,看着郑爱芬把秋裤都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的丝质绣花底裤,居然控制不住地耳根一烫,整张脸都红了。

    “带了。”林淼尴尬地把视线移向别处。

    郑爱芬见林淼害羞了,不禁莞尔一笑,道:“你晚上要是洗澡的话,换下来的衣服姨姨可以帮你洗,不过裤头你要自己洗。姨姨现在先洗,你不许偷看哦。”

    鬼才要看好吗!寡人什么打码的镜头没看过?

    林淼心里怒吼,然后从床上跳下来就往外跑,“我去别的房间玩!”

    房门砰的一声响,郑爱芬笑着摇头叹道:“这小家伙,人小鬼大……”

    林淼跑出房间,拍拍胸口说已婚中年妇女真可怕,私底下一点矜持都没有。然后左右看了看,找到张雪茹的房门前,把手伸得高高的,按了下门铃。

    屋里叮咚两声响,房门打开,却是蒋琴琴。

    蒋琴琴一脸奇怪道:“干嘛?”

    林淼道:“闲着没事,串门。”

    蒋琴琴又问:“你还吐吗?”

    林淼道:“你想吃吗?”

    蒋琴琴翻了个白眼,砰一下关了房门。

    “我靠,脾气真坏,将来肯定要闹家暴。”林淼嘴巴毒得很,又猛敲房门哀嚎道,“琴琴姐,我错了啊,放我进去啊~~~~”

    “进来,进来,喊个屁啊!”这回张雪茹开了门,一把将林淼菈进了屋,问道,“你好端端的不在自己房间里休息,来我们这里干嘛?”

    “这件事很复杂,涉及到一个成熟灵魂与不匹配身体之间的矛盾。”林淼随口胡扯。

    蒋琴琴道:“我都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林淼道:“你听懂了我就危险了。”

    张雪茹听惯了林淼这种调调,完全不作理会,另寻话题道:“今天休息,明天才考试,我们要不要出去玩一下?”

    “还是安静一下吧,今天玩了,明天就没精力考试了。”

    蒋琴琴对这次比赛的重视程度,明显要远高于张雪茹和林淼。张雪茹毕竟是参加过省级比赛的,市里的比赛对她来说还构不成多大的压力,林淼则是对预赛充满了信心,觉得以自己现在的水平,没理由连前50名都进不去。

    张雪茹听蒋琴琴这么说,觉得有点可惜,嘟嘟嘴道:“我听说体育中心里有个大泳池的,还可以高空跳水,我连泳衣都带了呢,你们居然没一个人想去玩……”

    “姐姐,现在什么天气啊,你居然想去玩水?”林淼无语道。

    张雪茹却切了一声,道:“我去了也不会带你的,我才不想让你看我穿泳装的样子呢!”

    林淼也切了一声,想说刚才有个性感少妇白送我看我都不爱看呢。

    张雪茹听林淼切完就不吭声了,追问道:“你切什么切啊?”

    林淼也跟个孩子似的,使劲儿拌嘴道:“我切空气不行吗?”

    叮咚,叮咚。

    门铃又响,张雪茹放过林淼,过去开了门。

    房门外,朱佩慈手里拿着副没拆过的崭新扑克牌,怯生生问道:“你们玩算24吗?”

    “好啊!”张雪茹反正也是闲着,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朱佩慈走进房间,一看林淼也在,不由惊喜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林淼道:“雪茹拉我进来的。”

    张雪茹白眼道:“要脸吗?我这叫收留你好吧!”

    朱佩慈咯咯笑个不停,坐到床沿上,拆开扑克牌的包装。

    这时蒋琴琴也跟着坐下,跃跃欲试道:“算24点吗?我也玩!刚好四个人!”

    “玩玩玩。”张雪茹口嫌体正直,抱起林淼扔玩具似的扔到床上,随口问了句,“小淼淼,你会的吧?”

    “废话。”林淼把鞋子往床下一踢,坐在被子上瞎吹道,“我玩24点的时候你们还在读一年级呢,江湖人称我24点小霸王,算遍天机巷无敌手。”

    “滚滚滚滚滚。”张雪茹说滚的时候口条堪比专业相声演员,“我们上一年级的时候你才2岁都不到呢!”

    林淼嚣张道:“对啊,不然你以为神童是白叫的?”

    “切。”张雪茹继续表示不屑。

    朱佩慈含笑听着,很快给四个人发好了牌。

    林淼拿过自己的13张牌,胸有成竹,随手扔出一张。

    张雪茹她们,也同时跟着扔出来。

    而就在这4张扑克牌落在被子上的那一瞬间,林淼根本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牌,三个女孩子就同时叫了起来。

    “有了!”

    “24!”

    “我知道!”

    林淼一脸懵逼……

    我靠,这些娃,开挂的吧……

    林淼懵逼之际,张雪茹已经利索地完成了开门红。她伸手拿走赢来的牌,然后对林淼投去了轻蔑的目光,嘲讽道:“呵!小霸王?游戏机啊?”

    林淼找借口说:“老夫久疏战阵……”

    三个姑娘齐刷刷望向林淼。

    张雪茹伸手捏住了林淼的脸颊,轻轻一拧:“你老夫个头,你才7岁好吧?”

    在这场算24点的游戏里,林淼很快就出局了,而且输阵还输人,被张雪茹鄙视为弱鸡。

    蒋琴琴嫌林淼水平太渣,干脆又去找了其他队友来,然后玩着玩着,她们的房间干脆门也不关了,一大群姑娘全都跑了来。玩个算24点,闹得比在隔壁房间里搓麻将的老师们的动静都大,把紧张的比赛心情冲淡了不少。

    24小时后,东瓯市体育活动中心室内,2号考场。

    林淼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无聊地打了个打哈欠。

    他并不困,因为昨晚其实睡得挺好,而且郑爱芬也没对他做什么奇怪的事情。之所以感到疲惫,主要还是考前等候的时间太过于漫长。

    今天早上7点不到,他们一群人就已经在酒店的自助餐厅里吃了早饭。

    然后8点半进考场坐下,一直到现在,已经9点20多分,试卷依然没有发下来,并且进了考场之后,考生们也不被允许四处走动。

    林淼无聊地只能转笔玩,这招数眼下还未流行,所以当林淼玩了超过半小时,渐渐把以前的熟练度玩回来后,那转笔的花样之骚气,简直要把一直盯着他看的那个监考老师吓呆。

    而且过了几分钟后,那个老师竟还真走去问林淼,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同学,你这个笔……是怎么转起来啊?”

    林淼手上动作不停,一脸正色地回答:“老师,考场内禁止说话,为人师表一定要做好榜样。”

    监考老师哭笑不得。

    “哈哈……”边上传来一声笑,和林淼分到同一个考场的张雪茹,见那老师在林淼面前吃了瘪,就不由得想起林淼昨天被16个女孩子轮着虐的那张臭脸。

    她明显感觉到,林淼这是把昨天攒下的怨气全都撒在这倒霉蛋老师身上了。

    监考老师无功而返,又过了没一会儿,考试铃声终于响起。

    4个考场里的气氛,一下子全都严肃了起来。这回的预赛,每个考场的前10名直接晋级决赛,剩下10个名额,则取剩余所有考生中得分的前10位。这样的安排,既保留了运气的成分,但又把运气带来的影响降到了很低,逻辑上还是很科学的。

    卷子提前5分钟发下来。

    每个人拿到卷子,除了填写姓名、学校和考号之外,不允许再写别的字。林淼这回代表市区作战,考号比较靠前,全区17人,他是16号——因为百里坊小学不够给力。

    填好个人信息后,所有的学生就全都进入了心算第一题的状态。

    5分钟,当监考考试肃声宣布开始,满屋子的顶级小学学霸抓起比来,就发出了刷刷的动静。

    市里的比赛,是要计时间的,哪怕是预赛,能早几分钟交卷,也能提高一点晋级的可能性。

    当然了,在预赛里就拼成绩的,绝对不是什么顶尖水平。

    像林淼和张雪茹,他们两个就做得很慢,主要的战术思想就是求稳。

    因为全市比赛的题目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但想要拿到满分或者只错一两道,还是有着相当的难度。就像这次参加比赛的这107个人,里头能真刀真枪地做到这点的,顶多也就30个人左右。毕竟以瓯城区这么强大的综合实力,全队17个人,每次随堂测试能只错3题之内的,也从未超过10个人。至于底下那些县市区——除去瓯南市和柳城市不算——其他队伍里能有三五个学生达到这种水平,就算是教学极限了。

    林淼低着头,心无旁骛地像往常刷题那样解决着这张试卷。

    已经差不多融会贯通了小学奥数精要的林淼,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先做拿手的,再做搞不定的。现在他做题的方式很正,就是从头到尾依次做下来,中间感觉有问题的就跳过,但绝不会一跳再跳,如果连续超过三道题有麻烦,他就宁可先停下来,让脑子先静一静。

    预赛的20道题很顺,林淼中间只卡了一次,就没有再遇上别的麻烦。

    等做完最后一题再返回来,卡住的那题遇上林淼已经滚烫的思路,很快也便迎刃而解。

    林淼又仔细检查了一次,11点20分,他提前10分钟交了卷。

    而在他站起来交卷的时候,试场中还依然坐了十来个人,各个苦思冥想,眉头紧皱。

    走出教室,外面的走廊里不许有人。

    林淼沿着走廊来到前门大厅,才见到了一簇簇的考生。

    他们身边全都站着带队的老师,正在认真地分析着每个人晋级的可能性。

    林淼心底里觉得这种认真很没必要,毕竟考都考完了,现在就算分析出花来,已经被淘汰掉的人也不可能回到决赛里去。

    “林淼!”朱佩慈在远处喊了一声。

    瓯城区的学生基本上全都出来了,朱佩慈笑容灿烂,似乎考得还行。

    林淼走上前,更早10分钟前便已交卷的张雪茹马上抱怨似的道:“你怎么这么慢啊,我们还等你一起吃饭呢!”

    “我是最后一个?”林淼一愣。

    朱佩慈马上道:“不是,琴琴还没出来呢。”

    林淼细细看了看这群姑娘,果然没看到蒋琴琴,然后随口又问了朱佩慈一句:“你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朱佩慈道,“反正能做的都已经做出来的,有4道题实在不会,一点思路都没有,干脆就出来了。”

    “那还有机会啊。”林淼道,“你应该把时间用完的,如果能再多解出一题,进决赛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朱佩慈嘻嘻一笑,很自我满足地说:“够了,够了,这算是我考得最好的一次了。我们队里考试,我最好的一次也有6题不会呢。”

    “我觉得我们训练的难度比真正比赛的难度还要稍微大一点。”一个女孩子接话道。

    话音落下,其他姑娘纷纷点头赞同,都夸朱老师训练有方。

    林淼混在姑娘堆里,听她们聊了十来分钟,一直到考试结束铃声响起,叶老师和张老师才从外面走了进来;与此同时,蒋琴琴也从里面走出,一脸冰霜,生人勿近的样子。

    林淼一看就知道,这姑娘肯定是心理压力太大,发挥失常了。

    张老师和叶老师都是老手,这会儿根本不提考试的事情,只是让大家抓紧回酒店吃饭,并宣布明天休息一天。

    住在市区的孩子和下面县市区的孩子不一样,如果预赛被淘汰了,事实上今晚就可以离开。因为组委会说是明天才公布决赛名单,但是具体的成绩,其实下午天黑之前就能出来。

    当然了,没被淘汰的人,其实也是可以回家的,只是一般来说不会有人这么做。毕竟体育活动中心离真正的市中心距离太远,自己坐公交少说要一个多小时,坐出租又太贵,私家车又没有,所以像林淼这种还经不起汽车颠簸的,就更没有理由多吐两次。

    林淼他们吃过午饭,下午的时候张雪茹几个女孩子就自己找地方玩儿去了。体育活动中心一年到头都有安排各种乱七八糟的职工比赛,够她们看上好久。而且除此之外,附近还有一家大商场,对女孩子来说,就算什么都不买,能逛一逛也是好的。

    相比之下,林淼就比较宅。

    郑爱芬带着他,在领队小组成员的某个房间里,看了一下午的麻将。

    林淼被几个老师轮流抱着当吉祥物使,叶老师抱他的时候,居然还真的摸到一把三张财神,兴奋地亲得林淼一脸口水。

    闹到下午4点左右,麻将终于散了场。

    然后郑爱芬亲自跑了一趟体育活动中心的组委员办公室,晚饭之前,便拿到了决赛名单。

    林淼和张雪茹这两个种子选手,当然轻松晋级。

    可吊诡的是,身为瓯城区3号种子的蒋琴琴,却只排在了第52名,无缘决赛。

    一下午都没敢出门的蒋琴琴知道成绩后,哭得跟母鸡似的,打着鸣一样收都收不住。

    可叶老师和张老师见她哭得伤心,两个人却还在谈笑风生。

    瓯城区这回整体发挥都好,17个人,有11个进了决赛,要不是蒋琴琴发挥失常,那应该就是12个。因为朱佩慈这回踩了超级狗屎运,错了4题,居然还能考到第49名。

    而同样作为错了4题的考生,蒋琴琴如果能放弃死磕,早点出来,或许也就不会被淘汰了。

    可见有的时候,成败确实并不在于能力,选择也是很要命的。

    第二天早上,蒋琴琴和其他被淘汰掉的几个瓯城区的孩子,便先行返回了市中心。反正闭幕式也不点名,她们继续留着,也只是徒增伤心而已。

    决赛还没开始,已经超预期晋级的朱佩慈就先提前放飞了自我。

    这姑娘怕是都已经做好了交白卷的准备,反正二等奖以上没指望,至于剩下来的人,少错一题是三等奖,少花几分钟也是三等奖,一题都不做,照样还是三等奖。

    所以既然都命中注定了,那还有什么好努力的?

    抱着类似这样的心态,朱佩慈一整个休息天都在外面浪。

    晚饭过后甚至拉上了张雪茹和林淼,偷偷跑到室内游泳馆游了一个多小时。

    然后林淼就很咸湿地注意到,朱佩慈和张雪茹,居然都已经发育得不错了,心里不禁暗戳戳感叹想有钱人家里的姑娘就是进步得快,各方面都要赶在别家小女孩前面……

    林淼泡在26度的温水泳池里和两个小姐姐戏水的时候,外头郑爱芬急得差点要崩溃。

    等三个孩子头发湿漉漉地回到酒店,叶老师和张老师全都一脸惊魂未定,把张雪茹和朱佩慈骂了个狗血喷头,唯有林淼靠着一脸无辜的小模样逃过一劫。

    瓯城区代表队的这场小风波,有惊无险地过去。

    唯有郑爱芬生怕再出幺蛾子,这天晚上终于玷污了林淼纯洁的身体——抱着他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天还蒙蒙亮,林淼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妈,然后郑爱芬也迷迷糊糊地应了声。

    然后两个人同时感到有点不对劲,睁开眼对视两秒,不约而同地笑得跟煞笔似的。

    郑爱芬的儿子比林淼小一岁,正是母爱泛滥的时候,她干脆爬起来,帮林淼套上江萍精心准备的“闷死儿子七件套”,把林淼裹得严严实实。

    片刻后,林淼搬了张小凳子,站在卫生间的盥洗台前刷着牙,心说这妈认得不亏,只求历史的车轮你可别滚滚跑偏,不然耽误了我家的民政厅副厅长,我以后还上哪儿抱这么粗的大腿去?反正我家的老林是肯定指望不上了,他这辈子不要又死在别人手里就算谢天谢地了……

    刷了牙,洗了脸,放下毛巾。

    林淼瞥了眼自己那条挂在墙边的小裤裤,神清气爽地走出了卫生间。

    郑爱芬早就穿戴整齐,牵着他的手出了房间。

    下楼的时候,她在电梯里不住地唠叨:“不许再像昨天晚上那样乱跑了知道吗?你都差点把阿姨吓死了,你说你们要是出了什么事,阿姨怎么跟你们的爸爸妈妈交代啊?”

    林淼习惯性认怂:“阿姨,我错了。”

    郑爱芬道:“你还知道错啊?叶老师和张老师说了,昨天游泳回来,就数你的样子最高兴。跟两个姐姐一起玩水,感觉很快乐是吧?你有没有偷偷看不该看的地方?”

    林淼一脸纯洁:“阿姨你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郑爱芬捏了下他的脸,调戏小孩道:“人小鬼大,以后长大了可不许这样啊。哪有同时喜欢两个姐姐的?贪心!”

    嗯?这是哪个无耻之徒传播的小道消息?谁说我同时喜欢她们两个的?

    我明明是喜欢这里所有的小姐姐好吧!

    林淼很郁闷地在心里吐着槽,觉得自己不仅身体被玷污了,连声誉都被玷污了。

    我以后还要找女朋友的,你们这是要恶意增加我家老林抱孙子的难度啊!

    林淼心里碎碎念个不停,一直到早饭过后,大脑语言去还依然处于疯狂的输出状态。

    到了考场,监考林淼的居然还是昨天那个老师。

    林淼心里想东想西,手上下意识地把笔都转得跟魔术似的,嫩呦呦的指头灵巧地翻动,犹若翩翩舞姿,监考老师忍不住再一次鼓起勇气,上前问道:“小朋友,你考完后能教教我这个笔怎么玩吗?”

    “玩笔?”林淼停下了动作,突然没头没脑地反问了一句:“老师,你读过《管锥编》吗?”

    “什么鞭?”监考老师面露茫然,他最近正研究养生,理解能力相当剑走偏锋。

    林淼这边却已经自顾自地神神叨叨装起逼来:“譬如以管窥天,以锥刺地:所窥者大,所见者小;所刺者巨,刺中者小。钱钟书写《管锥编》,意思是他研究的东西太多,能搞定的东西又太少,所以先把已经搞定的部分整理下来——这里的管和锥,指代的就是笔,顺便也表示《管锥编》是本笔记。另外古人也经常用‘管城子’和‘毛锥子’来代称毛笔,钱钟书本人还有个笔名叫‘中书君’,指的也是笔。

    老师,笔是很神圣的文具啊,是文化人吃饭的东西啊,怎么能随随便便拿来玩呢?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就不要再调皮了。我昨天晚上游个泳都差点被人批斗死,你要是玩笔被别人看见,搞不好会有人举报你侮辱中国教育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我懂个蛋啊!

    老子只是想问你怎么把笔转起来而已啊!

    还有你这些话,到底是什么鬼的内在逻辑?!根本没一句人话啊!

    监考老师崩溃地退了下去,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在奥数的考场上和这些年龄明显不对劲的小孩子说话——不!应该是以后再也不和小学生接触了,我要换工作!

    要不去教初中怎么样?对,初中生好带多了。听说外国语初中最近招数学老师,要不先办个停薪留职,去那边试试看吧,貌似工资还开得挺高的……

    “林淼,你好厉害啊……”决赛考试不抽签,座位就按考号排。

    坐在林淼前面的女孩子名叫高媛媛,是这回瓯城区奥数队里最漂亮的,她转过头来看着林淼,两眼冒着光,满脸崇拜地说道。

    此话一出,林淼附近的小姑娘们立马纷纷附和。

    “对啊,真的好厉害啊。”

    “老师都被人说晕了呢……”

    “林淼刚才说的那些,老师也听不懂吧……”

    监考老师羞愤欲死,高声呵斥道:“安静!考场里不许交头接耳!”

    底下的声音立马小了很多,却变成了窃窃私语。

    “老师生气了诶……”

    “被说中了哦……”

    “这算是恼羞成怒了吧……”

    监考老师脸色发青之际,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林淼他们面前。

    朱老师拿着一个牛皮纸袋走进教室,前一秒还在叽叽喳喳的瓯城区小姑娘们,立马全都闭上了嘴。

    “考试时间2小时,现在发试卷,请各位同学填好自己的名字。”

    朱老师面无表情地说着,把卷子发了下来。

    这回市里考试,她负责的只是初赛的试卷,现在到了决赛,就完全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了。

    林淼,瓯城区,百里坊小学,16号。

    郑重地填好自己的名字,林淼和这个考场里的所有人一样,放下笔,认真地阅读起了第一道题目。然后只过了不到半分钟,考场里头就陆续响起了轻微的惊呼声。

    朱老师眉头微皱,沉声维持秩序道:“安静,不要说话。”

    教室又一次恢复了安静。

    但是考生们的情绪,却没有平静下来。

    难,太难。

    卷子上第一道数论题,就让这个教室里头将近八成的孩子产生了狗啃刺猬、无从下手的感觉。就连林淼,也在刚开始的这半分钟里,被这道刁钻的题目搞得有点微微出了点汗。

    开门卡题——

    林淼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奥数打怪升级之路,这种情况,似乎已经有一个多月没碰上了。

    不过好在数论一直是林淼的强项,第一题虽然卡了一下,但卡住的时间并不长。

    开考铃声刚一响起,他就找到了解题的思路。

    林淼拿起笔来,顺顺利利地写下了答案。

    站在不远处的朱老师看到,像是松了口气,不由地轻轻点了下头。

    她手上当然也有卷子,刚看了一眼,发现起码已经是省考的难度。

    这回出题的老师是市里为了提升逼格,专程从京城请来的少儿数学教育方面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出题思路很是有些刁钻。之前的出题小组碰头会上,那个高手老爷子就说过,他知道这些年来东瓯市的考生都是奔着效率做题的,一个个都把宝押在比赛谁能更早一点走出考场,搞得好像奥数有多儿戏一样。因此这回他打算把竞赛难度往上拔高一截,就是要故意要刁难刁难这些小学级别的天之骄子,好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数学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

    朱老师当时听完心就凉了。

    按老爷子的这个出路的思路,瓯城区怕是基本要全军覆没——

    区奥数队集训两个月来,她基本就没有给奥数队的孩子们做过系统性的高难度训练,完全是针对以往的竞赛难度来备战的。老爷子来个突然袭击,孩子们怕是全都要措手不及。

    而在所有的孩子里头,朱老师尤其担心的就是林淼。

    林淼的奥数训练,差不多从头到尾都是她一手抓的。

    朱老师自问对林淼的考试能力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她最怕的就是,当林淼突然突然遇上这种超出他能力的题目,会一下子慌了神,乱了考试的节奏。

    不过眼下,看着林淼聚精会神做题的样子,朱老师总算又放心了一些。

    显然在没有她的这个星期里,林淼的奥数水平,似乎又有了提高……

    “所以对他来说就是……不管有没有我给他上课,其实结果都差不多是吧……”朱老师远远盯着林淼,心情复杂地暗暗想道。

    林淼没有察觉到朱老师那灼灼的目光,一进入考试状态,他便已彻底浑然忘我,专注度丝毫不逊于上辈子三更半夜熬夜给领导写稿。

    林淼当然也明显感到了这张卷子有点不对头。

    单是前三道拿手的数论题,就花了他足足20分钟时间,

    按这个节奏,2小时之内这20道题怕是根本做不完。但是想归这么想,林淼还是继续往下死磕,不紧不慢地搞定3道行程,接着是几何、计数、计算……

    等做到应用题时,剩下的时间,已然只剩下半个小时不到。

    林淼看了眼手上戴的电子表,嘴里轻声嘀咕了一句我草,有那么点不甘心。

    我草完毕,又再接再厉继续往下做……

    眼见着时间越老越少,题目却还有一大堆没做完,教室里头又再度响起各种表示抱怨的叹气声。今天能坐在这儿的孩子,几乎已经代表了东瓯市这个年龄段的智商巅峰,

    换句话说,二三十年之后,这些孩子里头,将至少有一半人会成为东瓯市的行业领军人物。可现在,这一半的未来精英,却都有崩溃的趋势。

    “同学们。”离考试结束只有不到5分钟的时候,考场外面忽然走进来一个小老头。

    老头笑得蔫儿坏蔫儿坏的,上来就大声问道:“难不难啊?”

    教室里一群小孩立马整齐划一地回答:“难——!”

    “嘿嘿,难就对了,这题我出的,你们2个小时内根本就不可能做完。”小老头貌似很得意地说道。

    教室里的小姑娘齐刷刷翻起了白眼。

    做人没这么欠抽的啊!

    林淼一开始没有理会,直到默默地把最后一道应用题解出来,然后盯着卷子上剩下的两道杂题看了眼,直觉上觉得自己应该能解出来,这才心有不满地吐槽道:“那你这么安排也不科学啊,明知道2个小时做不完,还把考试时间定在2个小时,逗小孩子玩有意思吗?”

    “哟?”小老头望向林淼,嘴角一扬,转头又问朱老师道,“就是你说的那个孩子啊?”

    朱老师点了点头。

    小老头拿起表看了眼,居然很随意地就修改了考试规则,笑着道:“那就再加半个小时,不过做不完的话,我就打你屁股哦!”

    林淼理都不理这个一上来就盯着小孩子屁股打主意的死基佬,时间宝贵,他话也不回,便低头继续做自己的题。小老头呵呵一笑,对朱老师道:“我去隔壁的考场说一下。”

    “好。”朱老师道。

    老头前脚走出林淼他们的考场,后脚考试的铃声就响了起来。

    教室里不少已经提前放弃的孩子,面露迷茫地抬起了头。等铃声过去,一个角落里,朱佩慈举起了手,弱弱问道:“朱老师,我能提前交卷吗?”

    “可以。”朱老师大步走过去,拿起了朱佩慈的试卷。

    然后随便看了一眼,就不由地扬起了嘴角。

    第一面,全空,第二面,做出了2道题,第三面全空,第四面,做出了1题。

    “你也不容易啊……”朱老师忍不住笑了。

    朱佩慈吐了下舌头,飞快地收拾收拾铅笔盒,就急忙起身往外走。路过林淼身边时,她放慢脚步,低下头好奇地看了眼,发现林淼的卷子上竟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答案,忍不住小嘴一张,满脸惊讶地轻声喊了出来:“哇,好厉害……”

    林淼置若罔闻,继续研究他的杂题。

    第一刀杂题很难,是数论与几何的结合。

    林淼隐隐抓到点思路,但总又有些雾里看花,模棱两可,折腾了十来分钟,愣是白忙活了一场。他没办法,只能暂时放弃,先去磕最后一题。

    大约15分钟后,最后一题被林淼用极其复杂的思路解了开来。

    朱老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他的身后,忍不住来了句:“可惜了,时间不够……”

    “嗯。”林淼也显得有点惋惜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是有能力把倒数第二道题解出来的,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林淼再次看了眼手表,时间一分一秒在走,只剩下4分多种了……

    朕的智商极限就到底为止了吗,只不过是小学奥数题而已啊,真特么丢人啊……

    林淼心里默念着,可就在这已然投子认负的瞬间,电子表上突然跳出的一个时刻,却一下子激发出了林淼的解题灵感。

    林淼眼睛一亮,再次拿起笔来,飞速地在草稿上列出几个质数,顿时忍不住喊了出来:“我操!我做出来了!”

    教室里那些早就全都已经认输的孩子,齐刷刷全都看了过去。

    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在乎林淼的这句粗口了。朱老师屏气凝神,目睹着林淼在代表东瓯市小学生数学最高难度的舞台上,表演着技艺绝伦独舞。

    林淼埋头狂写,书写的动作简直要拖出残影来。

    朱老师一边看时间,一边看林淼,然后就在林淼写下最后答案的同时,她情不自禁地重重握了下拳头,高声宣布道:“时间到,全都把笔放下!”

    教室里的孩子,早就都停下了,只有林淼做了放下笔的这个动作。

    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露出一个充满成就感的微笑。

    朱老师拿起了林淼的试卷,小老头这时走了过来问道:“怎么样?”

    朱老师含着笑,恭恭敬敬道:“钱教授,你看……”

    “嗯?”小老头接过卷子,不看过程,只看答案,一溜烟瞟下来,眼神越来越亮,最后竟轻呼了一声,叹道,“这都能做完?还真是个神童!”

    说完,紧接着就又问了句:“孩子,想不想跟我去京城?”

    林淼眼皮子一抬,反问道:“去干嘛?”

    老头笑得要多猥琐有多猥琐:“带去找跟你一样聪明的哥哥姐姐,中科院少年班听说过吗?我们还有个幼儿班……”

    啥?中科院幼儿班?寡人去找虐吗?

    东瓯市是逼不好装还是牛不好吹,朕干嘛要放弃好好的主场优势,跑去京城找不痛快?

    林淼微微一怔,旋即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道:“不去,我对数学又没什么兴趣。”

    “没兴趣?”老头眉毛一竖,很暴躁地追问道,“那你对什么有兴趣?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数学更有趣的科目吗?”

    “当然有!”林淼昂起头,朗声道,“我最感兴趣的,是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研究!”

    钱教授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林淼,被林淼眼中闪闪发光的“政治正确”四个大字,闪得哑口无言……

    这特么的,根本无力反驳啊……

    下午两点出头,西城街道党政办办公室内异常宁静。

    换做平时,这会儿本该是员工们午睡刚刚醒来,老娘们儿无所事事磕着瓜子欢声笑语的时候,但自打林国荣坐上办公室的头把交椅,JF区的太阳就没那么鲜艳夺目了……

    在林国荣宽以待己、严以律人的管束下,党政办里的女同志们再也没有了上班时间嘻嘻哈哈的自由,哪怕是江萍大声说话,也会受到林国荣严肃斥责。

    老林显然对党政办这个街道下属科室,存在着某种神奇的曲解——

    他觉得党政办就该是严肃的,安静的,展现单位逼格的,所以大声喧哗是绝对不行的。而且不仅不能大声喧哗,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还都应该像他这样,坐班时间时刻保持眉头紧皱的工作状态,哪怕事实上确实是半点逼事儿都没有,可就算是看报喝茶,也必须喝出忧国忧民的气势,才不枉费街道第一科室的排序。

    此时此刻,林国荣已经喝完了今天的第二壶白开水。

    因为早上街道开大会,老林顶了戴建武的缺,头一次有了机会做长篇报告。

    说是报告,其实也就是读一下文件,反正也不用他自己写,一点压力都没有。所以20来分钟念下来,老林除了感到口渴外,甚至连报告的中心思想到底是个啥都没完全搞清楚。他只记得中间有那么一段提到,街道下辖的某某村又完成了对多少户超生家庭的维稳工作任务,街道今年依然风调雨顺,没有刁民上京作乱,抹黑我瓯城区文明形象。

    没错,这件事就是老林同志亲手经办的。其过程之凶残,手段之残忍,堪称官府带头伤天害理之经典案例,然而事后却得到了街道领导们一致的交口称赞,老林对此很是得意。

    “这些人,不守规矩还有理了……”老林喝完茶,拿起早上读过的那份报告继续学习。

    这时房门咚咚一响,只听江萍在外面喊道:“阿荣,我先回家了啊,你下了班也早点回去。”

    老林抬头一看挂钟,这特么才下午2点08分,你回个哪门子的家啊?

    他不由地眉头愈紧,立马起身开门,拦截江萍道:“你回去干嘛?”

    江萍当然不用像其他人那样怕老林,很干脆道:“今天都星期五了,没人调班了,我在这里都没事情,干嘛不回去?”

    林淼想了想,居然觉得还挺有道理,一时间正发着楞,江萍却已经扭着腰肢跑远了。

    “这老娘客……”老林嘴里不满地嘀咕,却没有真的把江萍叫回来。然后他环视办公室一圈,目光所至的地方,所有人全都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林国荣实在太凶了,没人敢和他正面硬刚。

    就算是个别老资历的员工,也都选择避其锋芒。

    老林很满意底下人的反应,继续板着脸,又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

    然后坐下来,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对老林来说,当了党政办的主任,就是这一点不好。

    没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似乎做什么都不对劲,总觉得好像一直被什么人盯着。而且跟底下职工们离得这么近,让他半秒钟都不能停止装逼,实在是心有点累。尤其是这两天林淼不在家,趁着难得的机会,他连着几天晚上都兴致勃勃地和江萍做了运动,这会儿困倦难平,想堂而皇之地躺下来再多睡一会儿,又怕呼噜打得太响,会有损他身为领导的英明形象。

    老林又挣扎又犹豫,就在眼皮子快打架的时候,党政办洞开的房门外,忽然有人敲门问道:“请问,你们林科长在不在?”

    办公室里一群人齐刷刷抬头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小老头,白发秃顶,气质猥琐。

    负责实际干活的年轻副主任,弱弱地指了指林国荣的隔间,小声喊道:“林主任,有人找你……”

    “嗯。”林淼无奈地应了声,却连抬一下屁股的意思都没有,在小隔间里沉声问道,“谁啊?”

    小老头快步走到门前,径直推开房门,张口就道:“林科长,我想跟你谈一件关于你家孩子的事情。”

    林国荣以貌取人多时,见到这老头第一感官就不好,立马就语气不善吼道:“你是谁啊?谁让你进来的?”眼珠子跟着一瞪,困意立马飞到了九霄云外。

    小老头却浑然不怕,反而还变本加厉地坐下来,笑呵呵道:“林科长,脾气不要这么坏嘛,呐,你看一下,这是我的名片。”

    林国荣见老头有恃无恐,怀疑地接过了名片。

    接着只那么一扫,整个人瞬间就懵逼了。

    中国科学院大学低龄教育学院数学系教授钱伟民。

    “你这个……”老林激动而不解地问道。

    小老头淡淡一笑,从容说道:“我是中科院负责带少年班的,你儿子的情况,你们区里有上报过,这回你们市里搞小学奥数比赛,我过来当出题组组长兼裁判长,看到你儿子也来比赛了,就特地观察了一下,我觉得孩子不错,将来有搞科学工作的潜力。早上我已经问过他的意见,孩子说愿意跟我去京城,所以现在就想来问问你们家长,想听听你们有什么想法。听说孩子的妈妈,也跟你是同一个单位对吧?”

    “哦,她……她有事出去了,你跟我说就行。”林国荣一听到中科院三个字,整个人都亢奋了,急急忙忙给老头泡了杯茶,还客客气气地递烟道,“钱教授……”

    “不抽。”小老头干脆回绝,又笑眯眯接着道,“你家林淼这回考得不错,全市一等奖第一名,就他一个拿满分的。”

    叮铃铃铃……

    桌上的电话陡然响起,林国荣有点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心说那个王八蛋打来的,可却也不能不理会,只好朝小老头歉意一笑,指了指电话道:“钱教授,稍等一下。”

    小老头端着架势,轻轻点了下头。

    林国荣抓起电话,就用不怎么友善的口吻问道:“谁?”

    “我,爸!阿淼!”电话里传出了林淼的声音。

    林国荣赶紧在心里抽自己嘴巴。

    呸呸呸!我儿子怎么能是王八蛋呢?我儿子要是王八蛋,那我成什么了?

    飞快地自我反省了一通,林国荣的口气马上变得要多柔软有多柔软,一脸慈父的模样道:“找爸爸干嘛啊?”

    林淼在那头说道:“爸,要是有个老头子来找你说要带我去京城,你千万不要理他!”

    “嗯?”老林猛地转头,眼中露出了凶光,问道,“骗子吗?”

    老钱被林国荣的凶残表情吓得手一抖,手上一松,茶杯摔在腿上,滚烫的热水全浸到他的裤子里。所幸大冬天的老钱穿得厚实,烫伤倒是不至于,不过他依然手忙脚乱,连声惊呼着,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叹词:“诶哟哟哟哟哟……”

    可这表现落在林国荣眼里,俨然就是该拉出去大刑伺候的做贼心虚的老蟊贼。

    好在这时林淼又接着道:“那倒不是,身份确实是真的,就是我不想去,反正你别答应他就是了。我就想待在东瓯市,我上大学之前哪儿都不去。”

    “嗯,爸爸知道了,你还有别的事吗?”林国荣不动声色地问道。

    “没了。”林淼道,“我明天下午回家,早上要颁奖,哦,对了,我拿了全市一等奖。”

    林国荣嘴角一扬,柔声道:“好,明天回来,爸爸带你出去玩。”

    老林挂了电话。

    老钱还在处理裤子上的水渍,还一脸埋怨道:“林科长,我刚才差点被你吓死了!你突然那么凶地瞪我一眼干嘛?”

    “误会。”老林笑呵呵道,“钱教授,刚才给我打电话的是我儿子。”

    “林淼?”老钱觉得有点不对了,反问道,“他说什么了?”

    老林道:“他说他不想去京城。”

    “林科长,孩子还小,不懂事。你当大人的难道也不懂吗?”钱教授完全没为之前的谎话感到害臊,立马转到Plan-B模式,谆谆劝导林国荣道,“中科院的少年班啊,全国几千万的小学生,多少人挤破了脑袋都进不来,你知道这是多好的机会吗?人这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机会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林教授,你说的道理我都懂。”老林打断道,“不过孩子的意愿,也是很重要的。我家孩子,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老钱跳脚道,“你儿子要是不去我们那儿,那他这辈子就浪费了!你知道孩子打基础的黄金时间有多宝贵吗?也就那么几年时间而已!你绝对不能再让他浪费时间了!”

    “不是,我说的这个不一样,和你理解的不一样……”林国荣道。

    老钱大吼起来:“哪里不一样了?”

    老林这下倒是莫名淡定了,摇头叹道:“这事我不能说啊,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老钱闻言,体内不禁气血翻腾。

    这回碰上这样的家长,他也算是开了眼……

    试问少年班开办十多年来,哪个孩子被选中的家庭,不是全家老小对他们夹道欢迎?这回倒稀奇了,这家人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居然全家都在反对。

    中科院的少年班名头,什么时候这么不值钱了?

    老钱觉得此人要命,赶紧先拿出一颗救心丸吞下去,然后缓了半天,才总算把情绪稳定下来,继续尽职尽责地劝道:“林科长,你不让孩子去我们那边,是对他将来极大的不负责啊。孩子以后如果没达到自己预期的那一步,他一定会责怪你今天的选择的。还有孩子的妈妈,她的意见呢?你为什么不先问一下孩子的妈妈?”

    老林大男子主义模式瞬间开到最高档,发自肺腑地轻蔑一笑,道:“呵,她一个女人能懂什么?我家里的事,我老婆没说话的份。”

    老钱嘴角抽抽,悲愤大喊:“你不让孩子跟我走,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老林却摇了摇头,目光坚定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反正我知道,我儿子不管去哪儿,将来都一定能干成大事!”

    老钱一口老血涌到了喉咙,呆若木鸡,久久无语……

    半个小时后,苦劝林国荣无果的老钱,怀着绝望的心情,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办公室。

    老林一直站在窗边,目送老钱走出大楼。

    紧接着等老钱走出街道大门,他便急急忙忙跑回自己的小隔间,抓起电话就激动地按号,话音一通,当即就用整栋大楼都能听见的声音高喊道:“建波!我跟你说个事啊!我儿子拿一等奖了!数学!奥林匹克的那个!全市啊!当然是全市啊!区里那个还有什么好说的啊!档次太低!什么?这事不归你管啊?哦,哦!小何是吧?行行,你跟他说也行!……”

    吼了五六分钟,老林嗓子都喊哑了。

    他志得意满地拿起桌上的杯子,美滋滋地喝了口茶。

    而这时再听到的屋外的动静,他也不理会了,反倒竖着耳朵偷听起来——

    “全市一等奖啊?哎哟,了不得诶……”

    “听说才7岁吧?啧啧啧啧,真是天才,我儿子有他一半也好啊……”

    “阿萍会生啊,一生就是儿子,还生得这么好……”

    “要我说还是老林的种子好,老林自己不就是个作家嘛……”

    “作家和数学有什么关系啊?他种子好,要不你去借点啊?哈哈哈哈……”

    “去|你|妈|的!瞎几把说什么呢!”

    老林听得会心一笑,他放下茶杯,心中带着无限的感叹,默默沉吟道:“这些老娘客说得对啊……最主要还是老子的种子好啊……”

    周五早上9点,东瓯市体育活动中心室内主场馆,来自全市10个县市区的代表队济济一堂。

    大赛闭幕式和最后的颁奖仪式,马上就要开始。

    这回的比赛没有爆出任何冷门,比赛结果毫无惊喜。不过对传统强队而言,没有惊喜,当然也就意味着皆大欢喜。获得一等奖的5个人中,2人来自瓯城区,2个来自柳城市,剩下1个归瓯南市。老大哥瓯城区最终凭借在二等奖获奖人数上的优势,以及林淼和张雪茹分别拿下了一等奖的前两名,在总分上遥遥领先其他队伍,堪称碾压式大获全胜。

    而朱老师一直担心的妖孽考生,则从头到尾都没出现。

    反倒是其他队伍的考生和带队领导,一个个全都被林淼这只妖孽吓了一跳。

    这情况就好比一只哥斯拉天天躲在地洞里头瑟瑟发抖,哭着喊着说外面的世界好可怕,宝宝真的压力好大不敢出门。直到某天这只哥斯拉宝宝正含着大拇指乖乖地在窝里睡大觉,然后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地就被主动闯进洞里的美军探险队拿着RPG轰了几十发。被吵醒的宝宝嘟着无辜的嘴爬起来,接着表情萌萌地揉了揉眼,再茫然地检查一遍身体,却发现连点皮肉伤都没有,这才晓得原来自己当真皮糙肉厚,早已牛逼朝了天。

    ——朱老师和其他地方队老师眼中的林淼,大体上就是这么个区别。

    “瓯城区的家长往这里坐!家长席在这边,让孩子们坐到一起,请各位家长抓紧时间,闭幕式马上就要开始了!”现场维持秩序的管理人员大声喊着,但效果并不怎么理想。

    以林国荣为首的瓯城区获奖学生的家长们对管理人员的劝告声置若罔闻,不但互相之间各种排列组合着握手寒暄,还把林淼和张雪茹几个孩子强留在身边当道具,彼此间各种吹捧、奉承,完全就是不把你夸到懵逼就绝不放人的节奏。而老林作为本场装逼大会的最大赢家,甘之如饴地承受了大概八成的马屁火力,简直快乐得连表情都要扭曲了。

    “老林,看来你除了是个作家,还是个教育家啊!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来,确实了不起!”

    “我觉得咱们不如让老林牵头搞个子女教育的培训班吧,以后把孩子全都交给老林来带,学费多少老林说了算,让我砸锅卖铁都行!”

    “淼淼,你觉得是你爸爸厉害还是你厉害啊?有这么厉害的爸爸,是不是很骄傲啊?我们家城城好羡慕你有个这么能干的爸爸呢……”

    林淼强迫自己装出一副很配合的样子,心里却打死都不愿意搀和这个话题。

    公务员家长的朋友圈里,马屁威力真心可怕……

    “电视台的人来了!”就在老林被奉承得欲仙欲死之际,会场内突然响起一阵高喊。

    家长们这才纷纷散开,乖乖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林淼和张雪茹,也趁机跑回了最前排。

    现场的秩序渐渐好转,随着电视台的镜头亮起,会场里的嘈杂声也逐渐变小。

    几分钟后,一群市教育局的领导终于上台,宫昌吉理所当然地往主席台正中间的位置上一坐,拿起话筒喂了一声,领导讲话,开幕式终于开始。

    东瓯电视台的摄影记者,扛起机器一排一排地从后往前拍。

    拍到林淼跟前时,镜头稍微停顿了一下,林淼微微一笑,伸手比了个V,几十年后显得土气的动作,在此时却是无比的潮。

    摄影师傅嘴角一扬,注意了一下时间点,又将镜头对准主席台上的诸位大佬。

    林淼应付完镜头,转头对张雪茹道:“不知道下午能不能回家,真怕他们中午又要喝酒。”

    张雪茹点头同意道:“就是,无聊死了,好想快点回家啊……”

    朱佩慈隔着一个座,小声问林淼道:“你不怕吐了吗?”

    林淼陷入了沉默。

    这姑娘真不会聊天……

    宫昌吉在台上念了足有20分钟,上到科教兴国战略的非凡意义和国家教育改制的先进成果,下到东瓯市近年来中小学教育体系建设的长足发展和市教育局为培养中小学优秀人才所做出的巨大努力,从教育说到政治,从文化说到历史,口沫横飞了半天,才终于心满意足地收起了不知哪个倒霉文秘熬夜给他写的讲话稿,宣布接下来进行颁奖仪式。

    话音落下,场馆内立时响起威武雄壮的背景音乐。

    主持人高声道:“下面有请东瓯市教育局副局长吴东来,为获得三等奖的30位同学颁奖。请报到名字的同学,依次上台领取荣誉证书和奖牌!”

    朱佩慈立马浑身紧绷,小声对林淼道:“林淼,我好紧张啊……”

    林淼一脸淡定道:“没事的,30个人呢,今天的三等奖都属于群众演员,电视台不会给你们镜头的。”

    朱佩慈被林淼说得瞬间就平静了,甚至还带着那么点郁闷,排队上了主席台。不过过了一会儿,当拿着证书和奖牌回来,心情又明显好了回来。林淼见状,又补了一刀:“姐姐啊,你冷静一点,说不定电视台正在拍你呢。你拿个三等奖都这么高兴,要是被你们学校的老师看到,他们会觉得你做人没追求的。”

    朱佩慈被林淼说得都抓狂了,转过头来暴躁地问道:“你还要我怎样?”

    林淼安静了两秒,没头没脑地唱了出来:“你还要我怎么样,要怎样……你千万不要在我婚礼的现场……”

    朱佩慈傻了,她看着林淼愣了一会儿,接着就莫名地脸颊一红,神情羞涩地把头转了回去。

    这举动看得林淼一头雾水,天晓得这姑娘满脑子里头到底想到了什么鬼……

    张雪茹却是一脸好奇,问林淼道:“你这什么歌啊?”

    林淼装神棍道:“你将来会知道的,这首歌大概20年后会红。”

    张雪茹还当林淼这是在自卖自夸,翻着白眼鄙视道:“切,自恋狂……”

    台上拿到三等奖的30个孩子陆续走完过场,接着又是15个二等奖的获得者上台,当然颁奖领导也换了个稍微更牛逼一点的,从教育局的第二副局长,换成了第一副局长。然后又是差不多二十分钟过去,拿到二等奖的这15个孩子,终于像路人甲乙丙丁一样,在林淼面前走马灯似的全部走完。

    林淼心里有点感慨,这里的每一个孩子,其实都足以让前世上小学的自己仰望吧……

    原来所有的仰望,并非全都来自于彼此间的距离,关键是——有些牛逼而不自知的人,确实是输在了没见过世面上……

    当台上的二等奖群演们稀稀拉拉地走下去,主持人再度回到台上,终于念出了今天真正的主角的名字:“下面请获得本次比赛一等奖的林淼、张雪茹……等5位同学上台领取奖状和比赛金牌!”

    “啪啪啪啪啪……”场馆内立马自发地响起了今天最为热烈的一阵掌声。

    张雪茹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姐姐,死拉硬扯地牵起了林淼的手,欢快地走上了主席台。

    台下面几个家长见状,冲着林国荣和张雪茹的妈妈廖芳华起哄道:“我看这俩孩子挺好的,要不你们就订个娃娃亲好了,反正年龄差得也不大。”

    老林笑而不语。

    张雪茹的妈妈廖芳华却很理性地回道:“别开玩笑了,我家雪茹大了林科长他家孩子五六岁呢,你看这个子都差了差不多两个头呢……”

    “没事的,男孩子以后长得快,用不了几年就协调了!”起哄的家长继续道。

    廖芳华淡淡一笑,没再继续接茬。

    主席台上,此时宫昌吉已经快速搞定了三个“乡下”孩子,正在给张雪茹颁奖。

    他笑眯眯地把金牌给张雪茹戴上,和张雪茹握了下手,恭喜道:“小同学,祝贺你!”

    张雪茹见惯了场面,很熟稔地笑道:“谢谢叔叔!”

    宫局长满意地点了下头,心说不愧是老张的女儿,比前面三个一上台就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的孩子强多了。授奖完毕,宫局长照例和张雪茹单独合了影。

    规定流程走完,总算轮到了最后林淼。

    这时东瓯电视台的镜头立马给过去一个特写,在拿到第一名的林淼面前,显然张雪茹也只是个死跑龙套的——所以说社会就是这么现实,什么重在参与都是扯蛋的,最终还是只有最强大的人,才能享受到唯一的最佳待遇。

    “祝贺你小朋友,再接再厉。”宫局长给林淼颁奖的时候,连话说都多了几个字。

    林淼在镜头前不敢造次,跟张雪茹一样道了声谢,然后老老实实地让宫昌吉把金牌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沉甸甸的镀金金牌,牵拉得林淼有点颈部不适。

    他掂了一下这块分量十足的奖牌,心里默默地想: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今天的这一刻,或许就是他在数学这门学科上,所能享受到的最高光的时刻了吧。

    身为一个科技树早就点歪掉的学文科生,奥数玩到这里,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再玩下去,真的会露馅的……

    “唉……”林淼从宫昌吉手里接过一等奖的大奖状,不由地微微叹了口气。

    宫局长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林淼答道:“真佩服我自己,年纪轻轻的,就已经走上了人生的巅峰。”

    宫昌吉:“……”

    周五晚上,林淼和林国荣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将近9点。

    但家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林淼显然是严重低估了这个年代电视台的威力,晚上7点半,东瓯电视台刚刚播报了“我市7岁神童夺取全市小学生奥数竞赛一等奖第一名”的新闻,紧接着从8点左右开始,家里就陆陆续续开始来客人,而且来了之后,居然就不走了,死活非要等到林淼回家。幸好江萍也晕车,今天没能跟林国荣一起去参加奥数竞赛的闭幕式。不然他们来了这里,还真进不了门。

    林淼和一身酒气的林国荣回到家后,又强打精神和这些亲戚朋友们周旋了一个多小时,到了晚上11点半,人都散了,才总算可以睡下。

    林淼累了一天,往床上一趟,沾着枕头就睡。

    一直睡到次日早上10点多,才迷迷糊糊地被强烈的尿意憋醒过来。

    林淼顶着冰冷的空气下床去卫生间放了水,然后又回到了床上。

    困意倒是没了,可脑子依然还没清醒。

    他裹着被子靠在墙根上失神不语,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然后抬头看着放在床头柜上的金牌和奖状,半天才眨了一下眼睛。

    “我特么……这是要红了吧?!”林淼猛地掀开被子站起来,假装豪迈地大喊了一嗓子。

    然而这天实在太冷,林淼那故作威武的姿态连3秒钟都没撑住,就赶紧又缩了回被窝里去。

    过了十几秒,房门外忽然有人敲了敲,林国荣在门外小声问道:“小兔兔,你醒了没?”

    小兔兔?要不要这么恶意卖萌?

    林淼仰头盯着天花板,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小的时候,老林确实有这么喊过。

    不过也幸好是属兔的,别的属相貌似就叫不出这种感觉了,设置有些属相这么个搞法,还容易被人举报,或者直接马赛克掉……

    “嗯,醒了。”林淼回道,又问了一句,“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林国荣推门进来,穿着一身棉毛衫,笑盈盈道:“今天不去了,陪陪我宝贝儿子。”

    林淼又问:“妈呢?你早饭吃了没?”

    “她去上班了,你中午想吃点什么?”老林坐到床沿上,拿起林淼的奖状,翻开来看了看,又忍不住呵呵笑道,“全市一等奖,啧,有本事!”

    林淼看着老林高兴的样子,忍不住要给他打预防针道:“爸,等我上了初中,就不搞这个了。”

    老林奇怪道:“初中也有奥数吗?”

    林淼好想给自己一嘴巴,蛋疼道:“有,不过我不打算学了。”

    林国荣并没什么大反应,只是淡淡问道:“为什么不学了?”

    林淼道:“要好好考试,初中升高中是要中考的,我想考好一点的学校。”

    老林很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点头赞同道:“对,这个比赛只是个补充的东西,精力还是要放在正途上。初中好好学,争取考个好高中,高中也好好学,争取考个好大学。大学一定要上啊,现在的大学生越来越多,我觉得以后大学文凭可能会是个硬指标了……”

    “嗯。”林淼笑了笑。

    这时候的老林,看着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在对社会发展形势的理解上,脑子其实还是很清楚的。只是有些事情他自己当局者迷,反过来却从来没人提点他而已。

    父子俩聊了一会儿,林淼就穿上衣服,去洗漱了一下。

    中午等江萍下了班回来,一家三口又是周末下馆子的节奏。

    午饭过后,林淼回了魂,按计划应该写一篇《僦居发微》,但是今天却没什么心情,干脆就打算给自己放一天假。

    到了下午,林国荣和江萍一起出了门,不知上谁家装逼去了。

    林淼原本想去许风帆家里,跟许风帆玩一下魂斗罗什么的,结果一个电话打过去,许风帆同学居然很稀奇地补数学课去了。林淼放下电话后掐指一算,发现这学期原来已经时日不多,再有一个月,就要期末考试,再然后就是寒假了。

    “要不要把课本复习一下呢……”林淼心里有点犹豫,是否要参加期末考试。

    这个犹豫看似无聊,但实际却是有充分理由的——

    要说去考吧,但如果没拿满分,势必就是对神童光环的抹黑;可是每次都不考吧,逃得过今天却逃不过明天,毕竟无论如何,小学毕业考试,总还是得参加的吧?

    叮咚,叮咚,叮咚……

    门铃声打断了林淼的思绪。

    林淼有点小情绪上来,以为又是哪位他叫不上名字的亲戚来凑热闹,眉头微微一皱,走到门边,拿起话筒问道:“谁啊?”

    楼下那位沉默了两秒,才掐着嗓音斯斯文文地轻声细语道:“你好,请问是林淼同学吗?我是何胜明,上个月在你们学校采访过你的,《东瓯日报》的记者。”

    其实他昨天晚上就该来的,只不过拖着没出门而已。

    然后今天早上又拖了半天,等到下午报社里的领导催促,这才不甘不愿地过来做采访。

    因为实事求是地讲,他是真的不想再见到林淼。

    这种抵触心理之强烈,甚至已经严重到昨晚上一想起今天要来参访林淼,他就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上次在百里坊小学的会议室里被小学生调戏到想死的尴尬回忆。那口憋回心里的老血,时隔一个月,不但没能消化掉,反正成了一块真正的心病,如同瘀伤一般留在心头,时时刺痛着何胜明的神经,让他倍感被抓。

    “哦……上来说吧!”林淼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些,利索地把话筒一挂,直接打开了门。

    楼下的铁门突然砰的一声弹开,把正在愣神的何胜明吓了一跳。

    “艹你妈!”小何同志情不自禁暴了句粗口,他一脸不爽地拍拍胸口,却把被大门吓到的锅往林淼身上甩,黑着脸走进门内,嘴里头忿忿嘀咕,“狗屁神童,一点家教都没有。”

    一边说着,泄愤似的头也不回地反手用力一带大铁门。不料那铁门的门轴极为润滑,早已自动回撤。何胜明摸了个空,身子被力道十足的手劲一带,竟在楼梯上做了个转体一周的动作,身体不受控制地飘起来,直挺挺又地朝着大铁门的门后撞了过去。

    砰!

    大铁门一阵摇曳,何胜明姿势奇异地卡在门与楼梯之间,口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

    3分钟后,何胜明一瘸一拐地走上了5楼。

    林淼拿了张小板凳,就坐在自家门口等着,心里正奇怪何胜明这货的动作怎么如此之慢,然后忽地听到脚步声响起,抬眼望去,发现何胜明两眼通红,不由脱口而出:“老何,你哭了啊?”

    何胜明失控怒吼:“放屁!我才没哭!”

    林淼有点莫名,翻翻白眼道:“没哭就没哭嘛,有什么值得光荣的吗?”

    何胜明愣了愣,两行热泪突然滚滚而下。

    刚才那一下,真的痛,憋不住了……

    “其实哭出来好,哭出来就不痛了。”

    林淼给何胜明倒了杯廉价白开水。

    因为热水瓶太重,他现在还不太敢碰,所以喝茶就别想了。

    搬过小板凳,林淼隔着茶几和坐上沙发的何胜明相视对谈。但何胜明的精神状态相当不佳,只是木然地听林淼一个人在那儿叨逼叨,完全没有一个年轻记者该有的精气神。

    “哭其实是一种条件反射,是人体自我保护机制的一部分,强忍着一点好处都没有。人在哭的时候,大脑皮层会刺激下丘脑分泌一种疼痛抑制剂,这种抑制剂一方面能减轻痛感,另一方面还会间接加速多巴胺的分泌,让人变得心情愉快。还有眼泪的排出,也有助于调整血压,避免因外部强刺激导致的血管强烈收缩,对人体的各个脏器尤其是心脑血管产生不好的影响。所以哭出来是好事,不论是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对身体有好处。有道是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流泪……”

    何胜明终于被林淼说得复活了,忍不住问道:“是这样的吗?”

    “啊?不是。”林淼很光棍地摇了摇头,毫无节操地地回道,“这些全都是我瞎编的,你看我做人很有诚意吧,为了哄你不哭,我连科学精神都出卖了。”

    何胜明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神情十分痛苦。

    林淼没有赶尽杀绝,等了半天,何胜明终于缓过劲来,沉声道:“小朋友,咱们来谈谈你的奥数金牌吧。”

    “没什么好谈的。”林淼淡淡道,“又不是世界冠军,而且还是小学级别的,这个冠军其实没什么分量,也就是沾了我这个人的光而已。”

    何胜明眉脚在跳。

    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欠抽,可是——

    逻辑上确实没问题啊……

    如果不是因为拿头奖的人是林淼,今年的东瓯市小学奥数比赛,和往届又有什么区别呢?

    还不就是因为拿第一名的是个7岁的小孩,所以社会上才有那么大反应?

    站在这个角度上看,说全市小学奥数冠军这个奖项沾了获奖人的光,确实没错啊……

    何胜明又一次被林淼说得采访思路崩溃,但思路虽然崩溃,可精神却不再那么脆弱了。

    他坚强地维持着自己的理智,和林淼对视了足足半分钟,脑子里终于又跳出一个思路来,提问道:“还我听说你拒绝了中科院少年班的邀请,是真的吗?”

    “不算拒绝吧。”林淼算是变相承认了这件事,又解释道,“我觉得这应该叫作做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中科院少年班当然是很尖端的地方,只不过我不认为自己以前具备了去那里学习的条件。”

    何胜明总算听到了一句人话,不由地露出一丝笑容,追问道:“可是人家少年班的教授都特地从京城跑来找你了,他都亲自登门拜访了,你还说自己条件不够,是不是有点……太虚伪了?”

    “哦?”林淼微微一笑,笑得何胜明心头一颤,随即便侃侃回道,“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的,才叫作虚伪。但我是嘴上说不要,身体也不要,这叫磊落。做人啊,其实最难的就是有自知之明。自己把自己看高了,不好,容易自大,容易狂妄,容易失败;自己把自己看扁了,也不好,容易自我设限,容易自我满足,容易轻易放弃。一个人认不清自己的能耐,就肯定搞不清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一个连自己处在什么位置都搞不清的人,他的人生规划,他的目标路线,他的努力方式,肯定也都对不了。我们这个社会上,这样的人恰恰比比皆是,但我不是。我很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做的事,我会尽最大努力做到最好,不能做的事情,就算你们把我捧到天上去,我也照样碰都不会去碰一下。老何啊,我不去少年班,不是因为虚伪,也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我有自知之明。”

    何胜明被林淼这一声声的“老何”喊得眼皮子都在跳。

    他甚至起了一身子的鸡皮疙瘩,有点怀疑在林淼的这副皮囊之下,是不是包裹着某些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在这间只有两个人的屋子里,开始自动脑补的何胜明,竟有些害怕眼前的这个小孩会突然跳起来,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下。

    这个小孩,根本就是一只妖怪啊!

    “自知之明……”何胜明默然许久,然后轻声嘀咕,像是自问,又像是在问林淼,“我现在都好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当好一个记者……”

    “看你到底怎么想,到底跟谁比咯!”林淼都不给何胜明自我审视的时间,马上就笑着回答道,“如果你拿自己跟世界顶尖的记者比,打算搞个普利策奖之类的玩玩,现在的你肯定不适合。不过你要是只想混口饭吃,把记者当成一份普通的工作,说实话,只要是个识字的,只要不是又聋又哑,记者这活谁干不了?”

    “你就这么看不起记者吗?”何胜明苦笑道。

    林淼态度很轻松回答道:“我不是看不起记者,我顶多就是看不起一部分从事这个行业,靠着这份工作生活,但是干得很糟糕却还不努力让自己进步的人。简单来说,每个行业都有行业垃圾,而每个行业垃圾,都是应该遭到鄙视的。不过你还行,你还算挺认真的,因为真正的垃圾,肯定不会像你这样质问自己。老何,我觉得你做这行挺好,你要相信自己。”

    何胜明呵呵一笑。

    被一个7岁大的孩子鼓励,感觉真尼玛复杂……

    真的真的好尴尬……

    然而令何胜明更加崩溃的是,林淼这货竟还没完没了个不停,并且越说越来劲:“一个人在工作上感到迷茫是正常的,不迷茫的人,全都已经站在行业的最顶端了。那些人考虑的早就不是个人工作的问题,而是整个行业发展的问题。其实全世界所有的行业都是讲资历的,专业学历水平,从业时间,工作经验,工作成果奖项,每一点都能让你落后其他人一点,或者领先其他人一点。所以你不要着急,也不用自我怀疑,你只要大概知道自己和同龄人处在差不多的位置上,这就说明你并没有落后。等到以后资历老的那群人离开了,相应的你的资历就往上走了,如果跟你同期的个别人没能跟上你,也就相当于是你领先了他们,谁能走到最后,谁就走得最远,职业生涯是一场长跑比赛,中间快人一步、慢人一步都不要紧,关键是你自己的脚步不能停下。聪明的人只跟自己比,向全世界宣战的,那些全都是煞笔。”

    “聪明人,只跟自己比……”早已被林淼侃得蒙圈儿的何胜明,不由自主地重复了这句话,似有开悟,心中默默地想道:对啊,我到底在难受什么呢?我和这个孩子,又有什么好比的呢?他是他,我是我,他是神童不假,可我何胜明也不比其他人差啊……

    半碗鸡汤夺人钱财,两吨鸡汤取人智商。

    远远超出这个时代的人所能承受的鸡汤之力,在林淼的随意挥洒中,不自觉地就打进了何胜明的心里。看着滔滔不绝的林淼,本已内心冰凉的何胜明,眼中渐渐泛起了亮光。

    他隐隐觉得自己通透了,放下了,甚至顿悟了。

    然后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就解开了心结。

    “林淼同学!”何胜明大喊一声,神情肃然地慢慢站起身来,向林淼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靠!吓死朕了!干嘛对爹爹使用这种出席葬礼的动作?!

    林淼被何胜明那仿佛被鬼附身般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内心三连大喊着慌张躲闪,厉声问道:“我草!你想干嘛?!”

    何胜明却完全无视了林淼的粗口,他挺直腰杆,一脸正色地回答:“林淼同学,很感谢你今天对我说的这些话,我会牢牢记在心里的!”

    啊?我说什么了……我刚才就似乎随便扯个蛋而已啊……

    林淼正惊奇着,何胜明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公文包,然后朝林淼重重一点头,眼神邪魅,表情狂狷,抬头挺胸地走出了林淼家的门。

    林淼看着他的背影,轻声嘀咕道:“这货到底给自己加了多少戏啊,太浮夸了好吧……”

    ……

    何胜明内心如滚水一般翻腾。

    他下了楼,走到马路边,直接打了辆出租车返回报社。

    一路脚步匆忙地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何胜明放下公文包,拿出纸笔,挥洒写下:“我本是不相信这世上有神童的,可当事实摆在眼前,一切怀疑便烟消云散……”

    40分钟后,何胜明一篇饱含情感的评论一挥而就。

    他不作修改,也不审稿,写完之后就站起来,匆匆跑向今天的值班室。

    推门进去,屋里头丁少仪正和今天的值班主任闲聊。

    何胜明把稿子递上去,值班主任接过来迅速读了一遍,读完后就拍着腿惊声问道:“这孩子拒绝了中科院的邀请?”

    何胜明点点头。

    值班主任转头问丁少仪:“丁主任,你怎么看?”

    丁少仪呵呵笑道:“这还用说,肯定头版啊!”

    “小何,这篇文章我给你发了,小伙子干得不错。”

    值班主任拍拍何胜明的肩膀,大踏步走了出去。

    何胜明则一脸激动,心中狂喊道:“我果然行的!我果然是可以的!”

    ……

    十几分钟之后,中科院大学招生处接到一通来自东瓯市的电话。

    经过一番沟通,那头的某位负责人语气很坚定地表示:“对林淼同学这样的好苗子,我们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孩子现在不愿意来,不代表他以后也不愿意来。我们这边会严密关注孩子的学习和成长情况,只要有机会,我们一定会让孩子到我们这边来学习。请东瓯市的有关部门和媒体朋友,替我们学校向林淼同学转达诚意和问候。”

    这番话被这天的值班主任原原本本地记了下来。

    第二天周日早上,《东瓯日报》新鲜出炉。

    头版头条上,赫然写有《我市小学奥数冠军婉拒中科院少年班邀请》这一标题,而且还配有林淼在市体育活动中心的获奖照片。

    当天回,东瓯市的报亭,几乎家家全都《东瓯日报》脱销。

    同样是这天清晨时分,秦晚秋早上从菜市场买菜回来,顺手捡起被扔在家门口地上的报纸。

    她推门进屋,屋里头的女儿早已乖巧地自己梳好了头,正坐在饭桌前写着作业。

    秦晚秋微微一笑,走上前,把早饭和报纸一起放下,轻轻一拍女儿的小脑袋,柔声道:“先吃饭。”

    “嗯。”洛漓乖乖地放下笔,然后好奇地拿起大多数字都还没不懂的报纸,接着仔细一瞧,突然就指着头版上的照片大喊起来:“妈妈!妈妈!这个小朋友我认识的!”

    秦晚秋奇怪地探过头,就见女儿一脸兴奋地说道:“就是这个小朋友,他在少年宫里学琴,也是我以前用的那个钢琴!上次他在江心屿跟我说的!”

    “嗯?拿来给妈妈看一下……婉拒中科院少年班邀请,林淼,7岁,全市奥数冠军,父亲是我市作家林国荣……还真是这孩子啊……”秦晚秋拿着报纸快速读了一遍,读完之后,不由莞尔一笑,她摸了摸女儿的头,轻叹道,“东瓯市还真是小,这都能让你碰上……”



    “各班的同学注意了,赶快排好队伍!六一班的同学还在笑什么?六一班的班主任老师管好自己班级的同学,晨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1994年12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一,阳光灿烂,北风呼啸。

    旋律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响彻校园,操场上各个班级的队伍还在那个不停,可这原本就是学校的常态,但今天的金校长,却觉得眼前的场面格外难以容忍。她站在百里坊小学大操场前的高台上,精神亢奋,情绪焦躁,迫不及待地想要说些事情。

    “张吴禹!笑什么笑!你要不要上来笑给全班看?”

    无辜躺了枪的六一班班主任,把火气全都撒在了自己班里最扶不起的那个学渣身上。

    熊熊怒火下,她班上的孩子们立马瑟瑟发抖地全都闭上了嘴。一部分确实是被吓怕的,不过还有一部分,纯粹是冷得哆嗦……

    今天气温2摄氏度,听着好想没什么大不了,跟北方地区的零下低温相比,更是显得无比渣渣。然而活在信息时代的人应该都知道南方的冷属于魔法攻击,2摄氏度的气温,杀伤力其实已经很生猛了。

    高台后面的通道里,已经进一步被江萍从大熊猫裹成北极熊的林淼,张大了嘴,打了个长长的瞌睡,眼眶里分泌出一点眼泪水,干涩的眼睛稍微湿润了些,让他觉得舒服了不少。

    林淼确实觉得有点疲倦。

    因为这两天来,他基本上就没怎么休息。

    何胜明发在《东瓯日报》头版上的评论,使得林淼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里,不得已连赶了两场饭局,中午区教育局请客,晚上逼格更高,连区委宣传部的人都出马了。

    林国荣陪着林淼一起出门,喝得奇嗨无比,然后喝高了就各种和领导吹牛逼,区委宣传部那领导也是酒精上头说话没个把风,居然在酒桌上就拍板答应,说你老林提干的事儿就包在哥哥身上,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才,又有文化又懂教育,父子俩给瓯城区挣了这么大的脸面,你不提干谁提干?然后说完后又问老林党龄几何。

    老林抓抓头,不确定地回答:“大概五六天吧……”

    对,没错。就在林淼在奥数战线上奋斗的时候,我们的林国荣同志,终于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党员。在进一步给党和国家基层机构抹黑的路上,又跨出了坚实而稳固的一步。而林淼内心对此的态度则是:希望爹爹这辈子不要再换别的花样来坑我,宝宝真的心好累,心好苦,心好伤,老林你要是再到处搞风搞雨,我真的扶不动的……

    “队伍都排好了没有?”

    操场上的音乐声陡然一停,金校长的喊声,让林淼的精神头跟着稍微好了一些。

    紧接着,林淼就听到金校长用朝鲜新闻播音员的状态,情绪饱满而高亢地大声说道:“各位同学,各位老师,我今天首先要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这个好消息,可能很多同学和老师,昨天就已经知道了——那就就是我们五六班的林淼同学,在刚刚过去的上一周,勇夺东瓯市小学生奥数竞赛一等奖第一名,为我们百里坊小学争取到了巨大的荣誉!现在,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向林淼同学表示祝贺!林淼同学请到台前来,接受同学们的掌声和祝贺!”

    林淼浑身软绵绵站起来,趿拉着步子,从高台后面的通道里走了出来。

    他其实知道,金校长最想讲的并不是拿奖的事情,而是他拒绝了中科院大学少年班邀请的事,毕竟后者与前者相比,那逼格少说也高出四五个档次。只不过很遗憾的是,这事儿不能拿到公开场合来庆祝,毕竟她总不能给林淼发个证书,上面写“热烈祝贺我校林淼同学回绝了中科学少年班的邀请,特发此证,以资鼓励”。太违和了……

    “啪啪啪啪啪……”林淼走到台前,台下响起一阵其实并不热烈的掌声。

    学生们对林淼的成绩,反应很一般。

    只有极个别和林淼关系好的,才会与有荣焉地和身边的同学大声炫耀。

    “他以前是我的同桌!”三六班的队伍就在高台的正前方。张瑶瑶见到林淼,立马转过头眉飞色舞地对隔壁班的同学说道。

    那个被张瑶瑶提醒的男孩子,则一脸无语地回答:“我知道的好吧……”

    张瑶瑶得意地哼了一声,再回头望向林淼,正好遇上了林淼的视线。

    林淼冲着张瑶瑶轻轻一抬下巴,抛了个小媚眼过去。

    张瑶瑶激动不已,当场高声喊出来:“啊——!”

    这一喊,四周左右就全都齐刷刷望向了张瑶瑶。小姑娘脸皮子嫩,立马害臊得满脸通红,班主任刘秀英嘴角一扬,伸手摸了摸张瑶瑶的头,轻声道:“激动什么?他又不是刘德华。”

    张瑶瑶想起自己送给林淼的那张四大天王的贴纸,耳根子红红地小声道:“我才不喜欢刘德华,我喜欢郭富城……”

    边上马上有人喊道:“还有林淼。”

    然后其他小孩子们,立马发出一阵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大笑。张瑶瑶翻了个白眼,又抬头看看林淼,突然觉得,好像林淼也不比郭富城差多少。

    她心里砰砰一跳,小脸越发地变红了。

    这时掌声渐停。

    金校长又换上一张严肃的面孔,沉声道:“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林淼同学这次获奖,对我们百里坊小学,是具有里程碑式的历史意义的。因此,为了表彰林淼同学对学校做出的贡献,以及综合林淼同学最近一段时间的表现,经过学校团委的认真研究,学校决定从今天起,恢复林淼同学的少年队员身份,同意林淼再次归队!同时,根据学校团委领导的建议,经学校团委和教务处全体老师投票表决,我们还决定吸纳林淼同学加入百里坊小学少先队大队,并选举林淼同学为百里坊小学少年先锋队大队委员。”

    话音落下,操场上一片平静,毫无波澜。

    因为一半以上的学生已经走神了,而剩下在听的那些孩子里,有八成的人都没听明白金校长刚才说的那一大段是什么意思。只有寥寥几个小屁孩为了证明自己和林淼很熟,互相之间还在窃窃私语着——

    “他还没入队吗?我记得入了的啊,还是苗校长给他戴上红领巾的。”

    “不是,不是,入了又被退掉了。”

    “为什么退掉啊?”

    “因为年纪太小,少先队不收年纪太小的。”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爸跟我说过的!”

    “哦,原来如此……可是现在为什么又能入了?”

    “因为立功了嘛!这个事情就是这样的,我爸跟我说的过!”

    “哦……原来如此……你爸是干嘛的?”

    “机关里的,说了你也不懂。”

    “嗯,机关是个好单位,我爸市政府的。”

    “哥,我错了……”

    高台上,金校长已经帮林淼系好了红领巾,然后把话筒递给他,接着金校长念一句誓词,林淼跟念一句。入队宣誓完毕,学校的广播里紧跟着就响起了《少年先锋队队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广播很奢侈地单独为林淼一个人服务。

    可是这还没完。

    在熟悉的旋律下,金校长又拿出一个崭新的臂章,郑重地别在了林淼的校服上。

    清晨的阳光,从远处斜射下来,打在臂章的塑料外壳上,反射出一道亮光。

    三道杠。

    百里坊小学,大队委。

    而大队长,正是林淼的熟人,学校奥数队的猴子姑娘,梁欢欢。

    这臂章一戴上,底下的学生动静就大了。

    在各种充满羡慕和惊讶的呼喊声中,金校长笑着问林淼道:“觉得怎么样?”

    林淼沉默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优秀的五道杠少年的身影,内心平静如水,淡淡回答道:“三道杠……还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