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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诉状的内容其实清楚明了,百姓确实状告了林晧然收受五百两贿赂一事。如果仅是这样的话,那事情便再简单不过,即刻将林晧然交由大理寺提审即可。

    一个小小的正三品顺天府尹贪污五百两纹银,且搞得满城皆知,只需要将他处置,便能够给京城百姓一个很好的交待。

    很显然,事情不可能如此的简单,因为这里蕴含着更大的争议点。

    “黄郎中以药方相威胁,迫使有夫之妇就范,此举可恶至极。张老太为护儿媳柳氏贞节,愿烧炭而亡,此为天下模范也。然,张老太之死因黄郎中而起,豈能流放了之,请圣上诛杀此恶贼,并治林府尹收受黄郎中五百两纹银,对黄郎中行放纵之罪。”

    在这一份诉状之中,虽然指责林晧然受贿,但主要还是指责黄郎中量刑过轻,认为他是使了五百两银子从而逃脱了死刑之责。

    这……

    黄锦看过这一份诉状内容,加上后面密密麻麻的手指印,心中的惊诧如同滔天巨浪,久久不能平息。

    以高耀为首的文官攻击林晧然“年轻不堪用事”,在黄郎中一案是“量刑过重”,这事眼看就要盖棺定论了。但谁能想到,京中百姓却攻击林晧然收受贿银,在黄郎中一案却是“量刑过轻”。

    百姓的诉求跟文官已然是“南辕北辙”,一边是高耀为首的文官攻击林晧然“量刑过重”,一边则是京城的百姓指责林晧然收受贿赂而对黄郎中“量刑过轻”。

    亦是难怪圣上刚刚会感慨“做官难”,敢情是在“同情”林晧然了。

    如果能够清晰地对这个案子做出准确的定论还好,但偏偏双方各有各的道理,这个案子充满着争议,恐怕圣上亦不知道该偏向于哪一方了。

    不过,有一点却可以肯定。经过京城百姓这么一闹,已然不能将过错全部推到林晧然身上,起码不能因为这个案子而治林晧然的罪了。

    “黄锦,依你之见,这案该当怎么判?”

    嘉靖并没有因为这事而搞得心烦,反倒觉得很是有趣,这刚刚吃过丹药整个人处于兴奋的状态,便是扭头望向黄锦询问道。

    黄锦哭丧着脸,抬起头答道:“主子,这个案子太难了,奴才不知道该怎么判!”

    事实上,他压根都没有认真地去思考。不管偏向于哪一方,他都将会得罪人,“不选”是最佳的方法,亦是他赖以生存的法则。

    嘉靖轻轻地摇了摇头,深知黄锦就是这种怕事的性子,倒没有责怪的意思,突然发现冯保满脸疑惑地盯着这边,心里突然一动,对着冯保又是询问道:“冯保,你认为该怎么判呢?”

    冯保被嘉靖突然这么一问,显得有些措手不及,整个人直接蒙圈了。由始至终,他都不晓得诉状中的内容,更不明白嘉靖这询问的是什么案子。

    却不知道是为了弥补刚刚的“以大欺小”,还是要尽一个奴才的责任,陈洪当即言简意赅地将诉状的内容说了一遍。

    一边是高耀和严讷等官员对黄郎中的无罪论,一边则是京城百姓诛杀黄郎中的强烈愿意,这无疑是一个小小的难题。

    黄锦暗暗地给冯保使了一个眼色,想让他跟自己这般明哲保身。

    陈洪深知这个案子的复杂性,知晓冯保这个小子定然不会有什么令圣上满意的答案,故而已经考虑圣上问到他该如何作答了。

    冯保稍微思索,却是认真地答道:“圣人有云: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虽不能依典治黄郎中之罪,然黄郎中之恶,仁者皆知,又有不治之理?”

    冯保年仅十九周岁,在内监之属于年少得志的类型。他的皮肤白净,浓眉大眼,五官显得端正,且写得一手好书法,毅然是内监中的才子人物。

    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倒不像是一个年轻太监的谈吐,更像是一个饱读经书的才子作答。而他所提出的观点,却是令人耳目一新。

    特别是在这个时代,《大明律》的地位远远无法跟圣人之言相比,单此一点便让冯保“技高一筹”。

    正在思索着如何作答的陈洪听到这番说辞,显得震惊地扭头望向了冯保。若不是这人过于年轻,且资质极浅,他都要将冯保列为自己的威胁者了。

    “呵呵……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冯保,你这话可是将高耀和严讷等人都得罪了啊!”嘉靖对冯保颇有好感,却是笑着说道。

    孔子认为,不仁之人多是心存私欲,并受此蒙蔽,他们眼中的善恶并非真正的善恶。只有心情仁德的人,才会不受这些私欲的影响,能够明辨是非善恶,对他人公正公平地做出评价。

    冯保心头一松,急忙解释道:“奴才并非说高耀和严讷等人非仁者,只是他们过于坚守大明律,反倒是忘了圣上之言,忘了黄郎中是善是恶,忘记治理当地要惩恶扬善……”

    “冯保,你当慎言,莫非忘了太祖之训了吗?”黄锦的脸色微寒,突然出声打断他道。

    冯保心头当即大惊,心知干爹黄锦的权势,更明白这一条线确实不可踩,当即伏地求饶道:“奴才失言,请皇上责罚!”

    嘉靖顿时失了兴致,只是亦不好怪责忠心耿耿的黄锦多嘴,毕竟太监不可干政是他一再诉明的雷区。

    他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自然不会因为冯保的几句话便会改变初衷,扭头对着陈洪显得果决地吩咐道:“林文魁收受五百银贿赂之事,你派人查一查,看这是栽赃陷害,还是确有其事!”

    随着忠心耿耿的陆柄去世,他现在更加依仗东厂,更愿意将私密之事交由陈洪去处理。

    虽然他不认为林晧然会为五百两而自毁前程,更没有将贪污之事看得太重。只是这个事情已经搞得满城风雨,若林晧然真贪墨五百两,那他定然会对林晧然进行严惩。

    “奴才遵旨!”

    陈洪的眼睛当即一亮,显得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北京城,注定是一个不宁之夜。

    严讷因高升在即,热情地招待高耀等人,饭后将众人引到花厅中继续用茶,而茶叶则是嘉靖所赐的顶级乌龙茶。

    这熬到礼部尚书的位置,是他先前不敢奢望的夙愿,但当下却被他实现了。这一路走来,竞争的激烈程度实质不亚于当年的科举。

    能够进入翰林院哪一个不是天之骄子,只是最终能够走到礼部尚书的位置,通常是二、三届才出现一位,而他严讷毅然成功了,又怎不让他感到自豪呢?

    严讷喝得有些多,难以持续往日那种规范的举止,显得兴奋地胡乱一挥示意大家喝茶,更是保持着极大兴致跟高耀等人谈论着事情。

    徐璠几杯酒下肚,暴露出几分乖张的性子,腆着肚子摊坐在椅子上显得幸灾乐祸地道:“先前都说吴曰静必定入阁,但现在却被免职在家,当真是令人唏嘘啊!”

    “吴曰静入阁之说,其实是一些人捕风捉影,实质皇上从未想过要他入阁。若是不然,上个月他礼部尚书任满六年,为何圣上还不召他入阁呢?”高耀显得很理性地分析道。

    徐璠轻呷了一口茶,精神倒是恢复了一些,但说话像是没经大脑般道:“这事要怪就怪他瞎了眼,找了一个灾星女婿,让到他连礼部尚书都干不成!”

    严讷用茶盖子轻泼着滚烫的茶水,却是莞尔一笑。

    吴山之所以会倒台,主要还是他自取灭亡,竟然想要阻碍圣上修玄。但到了徐家公子这里,竟然还能扯到林晧然身上,当真是为黑而黑了。

    “却不林晧然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致使一大帮百姓围堵刑部衙门?”高耀想到了林晧然,显得幸灾乐祸地道。

    徐璠自从得知数百名百姓堵在刑部门口状告林晧然,今晚的心情一直很好,心里一直在记挂着这个事,突然眼睛一亮道:“说曹操曹操到,你派去的人回来了!”

    却见在那敞亮的走廊中,一名被派去打听消息的仆人匆匆走了过来。

    “呵呵……终于有消息了!”高耀抬眼望去,脸上当即露出了笑容,端起茶盏对着来到客厅的仆人直接询问道:“高三,消息打探清楚了吧?”

    高三走进花厅,顾不得抹掉额头上的汗珠子,即将刚刚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原本热闹的花厅,突然变得寂静一片。

    哐!

    一个茶盏落到地上,当即碎成了数片,大量的茶渍向四周飞溅。站在旁边服侍众人的侍女听到这个声音,被吓得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高耀保持着端茶的手势,显得难以置信地抬头询问道:“什么?百姓指责对黄郎中量刑过轻?”

    严讷等人同样是愣住了,纷纷吃惊地望向了仆人高三。

    原以为受到百姓的攻击,林晧然这次是必死无疑,但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急转直下。与其说百姓这是在攻击林晧然,倒不如说百姓在救林晧然了。

    这些天以来,他们集中所有的火力攻击林晧然“年轻不堪用事”,在张老太一案对黄郎中量刑过重。只是被百姓这么一闹,他们先前的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

    虽然太祖差点将孟子逐出孔亩,更是大幅删减了他的书,但其“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为天下士丈夫所共识。

    他们一直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崇高理想,他们又怎么能够站在“生民”的对立面呢?

    他们可以指责林晧然的不是,但却不能指责百姓的不对,更不能够跟百姓的意愿相抗衡。却不是说,他们不能取胜,而是这样极可能会被打上奸臣的标签。

    “此事千真万确,小人已经打探得清清楚楚了!”高三面对着一些怀疑,当即显得很老实地答道。

    “我们都小瞧这个林算子了!”

    严讷的目光落回到茶水中,边喝着茶边感慨地道。

    在刚了解到案情的时候,他就觉得林晧然做得不算过分,甚至很是合理。只是受到徐璠的鼓动,加上徐阶的面子,这才给林晧然捅了一刀。

    只是这一刀下去,他却发现没有捅到林晧然的要害处。林晧然不负林算子之名,已然早有了应对之策,轻松地化解了此次的危情。

    不得不说,林晧然比吴山要更厉害,拥有着极高的政治智慧。只是他无疑做了一件错事,当下跟林文魁结了怨,昔日难保会被人家清算。

    高耀很快冷静了下来,显得笃定地判断道:“这帮百姓肯定是被那小子鼓动的!”

    “若是那小子在背后鼓动,那百姓为何会攻击他贪墨五百两,这不是在抹黑自己吗?”徐璠微微地蹙起眉头,显得疑惑地询问道。

    “这才是他的高明之处,贼喊抓贼嘛!”高耀心里已然认定是林晧然在背后煽动,嘴角微微蹙起,心里已经涌起了一个主意。

    严讷是官场的老油条,在徐璠还是一知半解的时候,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望着高耀询问道:“高兄,那你打算怎么做?”

    “找出林晧然煽动百姓闹事的证据,然后置他于死地!”高耀将心里的主意说了出来,显得自信满满地接着道:“他不是贼喊捉贼吗?我们只要证明百姓攻击他贪墨五百两,实质都是他自导自演,便能证明他就是煽动百姓闹事的幕后推手!”

    严讷的眼睛微微一亮,用力地拍着椅把认可地说道:“不错!只要证明林文魁是煽动百姓闹事的幕后推手,他必死无疑!”

    徐璠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清楚事情有了转机,眼睛流露出欣喜之色。

    “呵呵……林算子?徒有虚名矣!”高耀为着自己的应对之策暗暗叫好,心里不免自鸣得意地道。

    在商讨了一些事宜,三个便各自离去。

    高耀早先已经派仆人去传书信,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两淮商会会长陈伯仁早已经等候多时,二人当即商量起对策。

    若说谁最恨林晧然,自然要当属陈伯仁了。在官场上,他自然跟林晧然没有恩怨,但粤盐北上已经侵犯了他们两淮商团的利益,已然是要对林晧然除之而后快。

    虽然事情出现了一些变故,但他们只要京城的舆论没有倾向于严惩黄郎中之前找到林晧然鼓动百姓闹事的证据,那林晧然必死无疑。

    次日清晨,注定又是一个不平静的日子。

    科道言官素有风闻奏事的权力,虽然没有丝毫的证据,但一份份弹劾林晧然煽动百姓闹事的奏疏纷纷递交到通政司,将一顶“煽动百姓闹事”的帽子扣到林晧然的头上。



    啪!

    一份奏疏重重地摔在光滑而坚实的长案上,声音在诺大的殿中清晰回响,令到周围的太监和宫女心脏悖动,脸色显得苍白地询声望了过去。

    “煽动百姓闹事?”

    身穿素白色道袍的嘉靖冷冷一哼,那脸清瘦的脸上涌起了怒容,对着面前的几本奏疏显得阴睛不定地眯起了眼睛道。

    黄锦见状,深知这时的嘉靖是一个火药桶,却不敢虽然上前,连气不敢粗喘,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等候着差遣。

    嘉靖咬了咬牙关,额头的青筋隐隐显现,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突然朝着外面大声地道:“陈洪!”

    陈洪是东厂的厂督,时常有事往外面跑,刚巧回到大殿之中,正要歇一口气。却突然听到嘉靖的声音传来,顾不得喘上一口粗气,他快步走进里面急急地回应道:“奴才在!”

    “事情查得怎么样了?”嘉靖看着陈洪出现,显得余怒未消地询问道。

    陈洪暗捏一把汗,小心翼翼地回应道:“回禀主子,已经调查清楚了!”

    嘉靖并没有哼声,一言不发地凝望着陈洪。

    黄锦和冯保都在这里,这时亦是好奇地望向陈洪,而冯保却显得很是担忧。因为他心里很是清楚,百姓闹事肯定跟林晧然脱不了关系,却不知林晧然有没有擦掉所有痕迹。

    一旦被陈洪查到实质性证据,证明林晧然在背后鼓动百姓围堵刑部衙门,那这一场争斗的胜利将会属于高耀那一边。

    “经多方核查,顺天府尹林晧然并无贪墨五百两之举,而造谣者正是郭尚书家的公子,但……”陈洪是欲言而止,显得为难地望向嘉靖道。

    如果是在往朝,东厂只要掌握到一些线索,他们便能够直接闯进郭府抓人。只是他这位厂督实则是有名无实,更多还是扮演着皇上的恶犬,涉及到大事必须得依令行事。

    现在涉及到吏部尚书郭朴的儿子,他自然能够带着手下闯进去抓人,但其中的后果未必是他能够承受的。毕竟郭朴在皇上心中比他更重要,一旦郭朴闹到这宫里,板子没准就要打在他的屁股上,甚至会因此而受到撤职。

    嘉靖的眉头微微蹙起,当即又是询问道:“可打听清楚了?”

    “奴才已经仔细查实,正是郭公子的家仆先放出的消息,而教坊司的姑娘亦是听到郭公子承认了他所做之事!奴才赶着回来,亦是想请命到郭府抓郭公子进行审问!”陈洪显得老实地回禀,并发出请求道。

    冯保听到这里,不由得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心知这是林晧然有意将郭朴拖进来的。黄锦则是好奇地望向了嘉靖,似乎正在揣摩着这位亿万子民的君主。

    “罢了,事情已经明了!”嘉靖大手一挥,望着案上的奏疏冷冷地道:“冯保说得好!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百姓都知晓这黄郎中是恶人,偏偏这帮饱读圣贤书之人却善恶不分,到这个时候还要泼人脏水,想要为那个恶人辩护!”

    他对张老太一案有着清晰的判断,只是作为一国之君,亦得照顾下面臣子的声音。现在林晧然没有贪墨之举,京城百姓又发出了强烈的诉求,他自然不可能任由高耀等官员胡来。

    至于郭朴的儿子造谣之事,念及到郭朴忠心耿耿的份上,自然不会小题大做,将一个重臣造谣的儿子送到东厂诏狱。

    “是!”陈洪的眼睛闪过一抹失望,显得恭敬地拱手道。

    他如此兴冲冲地赶回来,其实很希望圣上下令他到郭府抓人,从而彰显一下他东厂的威风,但希望无疑是落空了。

    “主子,请用茶!”

    黄锦看着嘉靖的怒气已消,这时将茶水送过来道。

    嘉靖是一个性情多变的人,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思绪又飘到了林晧然那里,轻哼一声道:“这朝堂都吵闹了天,他林文魁却像是什么事都跟他无关!传朕的口谕,让林文魁上奏疏自陈,问他为何如此判罚!”

    黄锦先是一愣,但旋即发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这些天言官的奏疏不断,百姓将刑部衙门都堵上了,偏偏不见林晧然的奏疏。

    “奴才领命!”陈洪正要退出去,闻言又是恭敬地施礼道。

    冯保看着匆匆离开的陈洪,心里却是涌起一股担忧。

    虽然事情已经有利于林晧然,但圣上素来性情多变。若没有一个好的解释,没能说服圣上的话,恐怕亦无法赢下这一场争斗。

    无逸殿,首辅值房。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突然传起,身穿蟒袍的老严嵩正伏首在案前,身体激烈地咳嗽着。

    “爷爷!”

    严鸿刚好从外面进来,看到爷爷这副模样,脸上当即露出惊慌的表情,忙是扑了上来,伸出一只手在背部帮着爷爷顺着气。

    严嵩的咳嗽声终于停止,却见在那白色的手帕上多了一团令人作呕的浓痰,仿若是卸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一般,他整个人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浊气。

    严鸿见状,脸上闪过一抹的不忍,当即进行劝道:“爷爷,你不可再服从圣上赐的丹药了!”

    “你懂什么,这是圣上对我严家的恩赐!”严嵩将手帕丢到一边,如同一个倔强的老头道。

    严鸿并没有放弃,而是继续劝道:“爷爷,李神医前天说得很清楚,你的病就是因为……”

    严嵩猛地一抬手,并给了他一个狠厉的眼色,制止了他的劝导,更是制止他这番论调。

    虽然他已经老了,但心里却是无比清楚。他严嵩能够有今日的权限,能够连续担任大明首辅二十年,能够以八十三岁的高龄占据首辅的位置,这一切皆由圣上所赐。

    若是如此不忠的话传到圣上耳中,等待他的只会是辞官归里,更会失去他跟嘉靖几十年的君臣情份。凡事有失就有得,今获得如此的权势,自然就要承担丹药之苦。

    严鸿是一个聪明的人,看出爷爷已经是心意已决,深知不能再劝了。

    “刚刚你出去了,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严嵩咳出了一口浓痰,整个人顿时变得精神了不少,效仿着嘉靖盘腿在案前处理着奏疏,心里仿佛明镜般询问道。



    严鸿以中书舍人的身份进到内阁,虽然没有严世藩的才能协助于严嵩,但却成为了严嵩最依赖之人,更是接手了宫中的情报网。

    他刚刚出去,确实是收到了内线的消息,显得沉重地回应道:“爷爷,圣上今天起床之时,那个臭道士又被叫过到万寿宫,不仅替圣上解梦,还帮圣上扶乩了!”

    “探听到什么?”

    严嵩拿起一份奏疏原本想要翻开进行审阅,但听到这话却是停住了,抬头凝重地望向严鸿道。

    他伫立朝堂二十多年,觊觎他位置之人不少,弹劾他的奏疏更是数不胜数。只是夏言和李默身死,杨继盛、沈炼之流同样没能落得好下场,他从来就不怕这种斗争。

    只是偏偏这一个蓝道行让他感到了威胁,却不知道对方是神道还是骗子。蓝道行借上天之言,近来不断地说他的坏话,令到他跟圣上的关系日渐疏远。

    若不是有着二十多年的君臣情份,他现在恐怕都要位置不保了。

    “那个臭道士说朝中有小人,只是这次并没有指名道姓!”严鸿在旁边盘着腿坐下来,显得愤愤地答道。

    严嵩悬着的心微微放下,半是开玩笑地说道:“他这次倒算是手下留情了,没有直指这个朝中小人就是你爷爷!”

    “爷爷,他没有将我们的警告当一回事,咱们得设法除掉那个臭道士才行,他确在是太多嘴了!”严鸿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显得认真地提议。

    “不可!”严鸿很是认真地摇了摇头道:“蓝道行屡次谢绝圣上的恩赐,现今更是得到圣上的依赖,圣上甚至有意要立封他为国师。若是我们现在除掉他,圣上定然会不喜,到时必然会迁怒于我们。”

    “爷爷,总不能让那个臭道士天天往我们身上泼脏水吧!”严鸿的眉头紧蹙,显得着急地说道。

    严嵩何尝不知蓝道行的威胁,轻叹一口气道:“再等一等吧!等到圣上过了这阵兴奋期再说!你今天回家亦要催一催你爹那边,尽快寻得一名厉害的道士过来!”

    “孙儿遵命!”严鸿轻轻地点头,显得恭敬地应道。

    严嵩翻开手中的奏疏,又是随口询问道:“还有其他重要的事吗?”

    “圣上刚刚生气了!”严鸿伸手抓起茶壶,想要倒一杯茶滋滋嗓门,闻言便认真地说道。

    严嵩当即抬起头,显得关切地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严鸿的公子哥的秉性暴露,往着瓷杯里倒了一杯茶,当即来了精神地绘声绘色地道:“高耀那边没有善罢甘休,今天一帮人又是上疏,指责是林晧然在背后煽动百姓闹事!只是陈洪查到林晧然贪墨之事子虚乌有,是郭家公子造谣中伤林晧然,圣上对高耀那边的指责显得很生气!”

    “真中掺假,假中掺真,果真是厉害之人!”严嵩稀里糊涂地夸赞了一句,目光落在打开的奏疏上,继续追问道:“圣上有没有做什么决定?”

    “圣上下令让林晧然上疏解释那个案子的判决缘由!”严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显得好奇地追问道:“爷爷,你说谁会赢?”

    “高耀能够从一名小小的刑部主事爬到户部尚书的位置,确实是一个混官场的好手,但他却从来都不是一个权谋高手。他想要跟林晧然斗,打一开始便没有任何算胜!”严嵩将手中的奏疏放在案上,顺手从旁边的砚台拿起狼毫笔,显得平淡地说道。

    二十年如一日的票拟奏疏工作,让到他将这个朝堂看得极为透彻,其中便包括看人这一项,而他从来都没有看走眼。

    “那小……林文魁真这么厉害?”严鸿手里涌起一股不愤,端起茶杯显得怀疑地道。

    严嵩用手笔在砚台上沾了墨,便在一张纸上开始票拟,嘴里很是认真地说道:“若不是他实在太年轻了,我现在要防的肯定不是徐阶,而是得防着林文魁!”

    严鸿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一直知晓爷爷看重林晧然,但却没有想到会将林晧然放到如此高的地步,甚至会被高高在上的爷爷视为竞争对手。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宫中的消息并非完全绝密,已然是通过种种的渠道传到了外界。

    外界之人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消息,他们通过这些或全或缺的消息,从而准确地做出下一步的行动。

    郭公子昨夜宵醉,至今还在教坊司快活,结果快提前回家的郭朴下令家奴,将这位郭公子光着屁股便抓回家去了。

    只是对于太多数人,并不知晓怎么回事,只当是一个笑谈罢了。

    高耀等人下衙后,又聚到了高府之中。除了高耀外,有右副都御史赵明焕、大仆寺少卿徐璠和两淮商会会长陈伯仁。

    他们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欢快,脸上甚至已经是愁容满面,已然是收到了宫里传来的消息。

    “看来这事只能这样了!”身穿一品官服的高耀坐在主人座上,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最终显得颓废地对着众人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此次针对林晧然的策划失败了。虽然他顺利地扳倒了吴山,但林晧然却显得更机智,竟然用如此巧妙的方式化解了他们的致命一击。

    “这件事分明就是那小子在背后煽动百姓闹事,我们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呢?”徐璠的眉头当即蹙起,提出反对意见道。

    赵明焕放下茶盏,亦是表明态度道:“不说这种事情很难拿到实证!若是我们继续揪着这件事不放,那就会牵扯到郭公子造谣林文魁贪墨之事,这样恐怕会将郭朴给彻底得罪的!”

    徐璠却没有想到有这一层,不由得愣住了。

    “那这事就此罢休,凭着那小子亦翻不起什么浪,就让他多得意几天!”高耀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一锤定音地说道。

    陈伯仁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最终三人轻轻地点了点头,认同了这一个决定。

    这边已经打定主意放林晧然一马,战事已然是要暂行一段落,这个朝堂似乎就要重归于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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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烈日高悬,整个北京城像是一个小火炉般。

    高耀是一个白净的胖子,素来很是害怕这种炎势的天气。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令人偷偷将冰块运到签押房中,令到他的房间很是清凉。

    这种事情自然瞒不住,那些属官是精明之人,虽然没有直接点破,但亦是逗留在房间久久不肯离去,而一些书吏更是事无巨细地前来汇报情况。

    高耀深知这般“炫富”不好,但自古都是“由俭入奢容,由奢入俭难”,他已经过不了那种呆在烤炉房间一般的苦日子了。

    高耀身穿着一件单衫坐在公案前处置着公文,一个仆人正在卖力地给他扇扇子,而案上还摆着一碗酸梅汤,毅然是富家翁的做派。

    虽然他这一次没有将林晧然成功地“踩死”,但却不影响他的好心情。

    现在他贵为领太师太子衔的户部尚书,又跟当朝次辅有着良好的合作关系,更有着“扳倒”原礼部尚书吴山的赫赫战绩,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部堂大人,兵部那边又来催要军饷,这该如何是好?”陕西清吏司的一名员外郎推门走了进来,显得为难地说道。

    高耀很是淡定地喝了一口酸梅汤,显得淡定地答道:“不是已经说好七月再给吗?”

    “这次是为陕西的边军讨要的军饷!”这名员外郎感受着房内的清凉,显得不急不慢地答道。

    高耀的眉头微微蹙起,显得不耐烦地抬头道:“你跟兵部的人说!现在户部无银,而拖欠的军饷,都会在七月悉次发放!”

    “下官遵命!”这名员外郎拱手,接着恋恋不舍地推门离开。

    高耀轻叹了一口气,虽然为着圣上重修万寿宫和修建三清道观和天坛工程讨好了皇上,但太仓存银已然是捉襟见肘。

    他又喝了一口酸梅汤,感到身体舒畅不少。让他感到稍微欣慰的是,今年并没有水患和干旱的消息传来,这夏粮应该有好的收成。

    五月是收成的季节,只是米粮从地方运往京城,却要花上近二个月的时间,那些米粮入库或变成现钱,则是要到七月才行。

    户部早已经不复嘉靖朝初期那般的富庶,当下的财政已经捉襟见肘,甚至是“负债累累”。只有到了夏税和秋税时节,户部才能够富裕一些,解决一些燃眉之急。

    正是这时,门前被用力地推开。

    一名太监从外面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看到惬意地坐在公案前喝酸梅汤的高耀,脸上浮起妒忌之色,显得冷冰冰地道:“皇上口谕!高大人即刻进宫面圣!”

    皇上要见我?

    高耀听到这道口谕,脸上顿时一惊,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能够从一名小小的刑部主事爬到户部尚书的位置,自然有着他圆滑的处事之道,堂堂的户部尚书急是离开了位置,堆着笑脸邀请道:“公公,辛苦您跑一趟了,请先喝碗酸梅汤解渴!”

    “不用了!咱家还要回宫复命,你快随咱家一起进宫吧!”太监贪婪地望了一眼桌面上的一锅酸梅汤,却是催促着道。

    高耀已经来到太监的身前,伸手一把握住太监的手,不着痕迹地塞上一枚银子道:“公公,不知圣上突然召见,所为何事呢?”

    小太监将银子紧紧地攥在手里,眼睛当即大亮,脸色缓和着答道:“咱家亦不晓得,但皇上很少召见大臣,想必亦不是什么坏事!”

    高耀听到这话在理,这朝廷除了三位阁臣外,其他官员想要见上皇上一面,却是千难万难。而他现在能够被皇上召见,已然算是很器重了。

    保持着愉快的心情,高耀匆匆穿上官服,跟着太监一起前往西苑的万寿宫。只是还没有见到皇上,他的心情却突然变得糟糕透顶。

    正所谓,冤家路窄。

    身穿着三品官服的林晧然已然提前一步站在万寿宫门口,正在那里等候接见,看到高耀便是朝着他笑盈盈地望过来。

    看着这个唇红齿白的英俊少年郎,不仅拥有高不可攀的出身,而且当下已经贵为正三品顺天府尹,高耀免不得涌起忌妒之火。

    在刚刚的张老太的案件之争中,双方无疑是结下了仇怨,而随着淮盐和粤盐利益冲突加剧,二人的关系几乎是不可调和了。

    只是官场便是如此,哪怕是水火不容,但见面还能够热情地嘘寒问暖。

    林晧然看着高耀到来,仿佛二人没有任何不快般,对着高耀拱手道:“下官见过高尚书!高尚书近日可好,我岳父前日还提到你了呢?”

    “是吗?本官尚可,曰静兄近来安好?”高耀原本还想要端一端户部尚书的架子,但林晧然突然提及吴山,致使他的气势当即弱了下来,显得尴尬地回应道。

    林晧然打量着高耀,又是微笑着说道:“我岳父偶感风寒,已经在家里休养旬月,病情差不多康愈,如果高大人能够前去探望,他老人家定然会更开心!”

    “呵呵……本官近日忙于公务,实在无法抽身,若是落得闲暇定前去探望曰静兄!倒是你这个女婿,可别整日顾着府衙的公务,而失了孝道,那就不要怪我这个作为长辈的再参你一本了!”高耀是官场的老油子,很快便调整了心态,更是直接以长辈的身份对着林晧然进行说教道。

    林晧然看着这个胖子如此反应,知道他根本没有丝毫的悔过之心。据他所知,在对付吴山一事上,高耀根本没有半点犹豫,算得上是官场中的笑面虎。

    “两位大人,请随我进来吧!”

    一名小太监从里面走了出来,对着二个显得平静地说道。

    得知马上要见到圣上,高耀脸上的倨傲当即消失不见,伸手急忙整理着衣服,一副显得毕恭毕敬的模样。

    林晧然睥了一眼高耀,发现高耀这个胖子其貌不扬,但跟徐阶一般有着天然的亲和力,特别那个笑容显得憨厚而纯朴。

    只是想到这个胖子对他岳父毫不犹豫地捅刀子,却是不寒而栗。



    二人跟随着那名小太监走进了殿内,顿时一股凉爽之气扑面而来。整个人仿佛是置身于水中,跟着殿外的炎热相比,简直是冰火二重天。

    穿过平滑如镜的大殿,来到了一个静室前,令他们二人微微感到意外的是,徐阶和严嵩都在这里,正坐在各自的绣墩上。

    “微臣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人朝着里面的嘉靖帝跪下,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平身!”

    身穿着蓝色道袍的嘉靖并没有受到帝王礼仪的束缚,显得懒洋洋地依靠在软塌上看着一份奏疏,冷淡地说了一句道。

    “谢皇上!”

    高耀和林晧然从地上起来,朝着坐在旁边绣墩上的严嵩和徐阶又是分别拱手见了一礼,这才规规矩矩地在原地站好。

    高耀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向林晧然,若是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圣上将他召到这里的缘由,那他就白在官场混这二十多年了。

    当下能够将他跟林晧然扯到一起的,还将两位阁老请了过来,自然就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张老太一案。

    只是令人无奈的是,随着百姓围堵刑部衙门,胜利的天平已经倾向了林晧然,他此番的胜算已经不大了。

    嘉靖将奏疏放下,目光落在高耀身上询问道:“高爱卿,你说林府尹在张老太一案上,对黄郎中一案刑量过重?”

    很显然,高耀是猜到了,圣上确实是为张老太的案子而召见他们二人。

    “回禀圣上,微臣并不是认为林府尹对黄郎中量刑过重,而是他判决当依《大明律》法,然并没明律定黄郎中之罪,实在难令人信服!”高耀虽然深知无法将林晧然置之于死地,但却不可能轻易地推倒自己先前的观点,而是努力地继续扮演着捍卫大明律的角色朗声道。

    徐阶听到这番说辞,若有所思地望向高耀,眼睛流露出欣赏之意。

    嘉靖不置可否,目光落向林晧然,显得戏谑地询问道:“林爱卿,你怎么说?”

    哎!

    严嵩一直在揣摸着嘉靖,早已经如同嘉靖肚里的蛔虫般。

    看着嘉靖如此举动,便知晓嘉靖是有意为之,此时的圣上仿若一个调皮的少年般,竟想要这两位臣子在他面前起争执,更是将一直袖手旁观的林晧然拉进漩涡中。

    “太祖昔日有言,其兄弟非死于饥荒和瘟疫,而是群雄乱伐。敢问群雄无罪乎?太祖言之错矣?”林晧然已然是有备而来,当即搬出太祖论调直接质问道。

    这……

    严嵩和徐阶不由得面面相觑,却不想林晧然敢于搬出这段史实,更是引用了太祖的论调。虽然有狡辩之嫌,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例子极为巧妙。

    本以为会是一场精彩的论战,但被林晧然一句话给直接堵死了。

    事涉到太祖之言,哪怕无理亦变成有理。当下黄郎中虽然没有触犯大明律,却是恶人无疑,自然不可能真无罪释放,而林晧然更是占着理。

    嘉靖深深地望了林晧然一眼,将二人一起召见进宫,本意就是想要这二个臣子争上一争,但万万没想到林晧然竟然是当场将军。

    顿了一顿,他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地询问道:“高爱卿,你怎么说?”

    “是微臣失察!黄郎中虽没有触犯大明律法,但其恶乃世人皆知,请圣上严惩于黄郎中!”高耀已然不抱取胜的希望,更不可能否定太祖之言,转而主动退让地道。

    实质上,他并没有什么损失。虽然在这一次争议中落败,但他从来都不是靠着名声而伫立官场,对他个人的权势影响不大。

    严嵩如同老僧入定,看着高耀主动退让,倒没有觉得意外。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形势,京城百姓有了诉求,圣上亦有了倾向,单靠着大明律这个依持,根本不可能为黄郎中脱罪,反倒会令人越陷越深。

    高耀能够看清形势及时抽身,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

    嘉靖顿时大感无趣,让林晧然和高耀当场争执的计划落空,嘴角突然微微地翘起一个弧度,拿起一份奏疏对着高耀戏谑地说道:“高爱卿,你此次可不止失察!这是林爱卿的奏疏,你且看一看吧!”

    林晧然听到是自己上呈的奏疏,心里不由一动,悄悄地抬眼望了一眼嘉靖。

    都说圣心难测,林晧然深以为然。明摆着有意倾向自己这边,却要自己跟高耀打擂台,当下更是唯恐天下不乱。

    黄锦就侯在旁边,远没有往朝司礼监掌印的高傲,而是如同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奴般。上前接过奏疏,亲自将那一份奏疏送到高耀手里。

    严嵩和徐阶看着那本奏疏,最终将目光落在林晧然身上,只是林晧然仿佛事不关己般,如同老僧入定般站在那里。

    高耀原本想要从徐阶获取一些讯息,但徐阶却没有搭理他。

    他困惑地接过奏疏并打开,眼睛慢慢地瞪了起来,脸上很快露出愤怒之色,却见这是一份指桑骂槐的奏疏:“微臣顺天府尹林晧然谨奏:吴老太寻死,罪非其病症,而是为护儿媳柳氏之贞节,此乃舐牍情也。若非黄郎中之害,吴老太虽得绝症,但亦能够病终,故黄郎中罪不至斩首,亦当流放三千里。道家有云:既有因,必有果;既有果,必有因,乃因果也。如圣上责罚我岳父一般,我岳父虽言辞不当,企图阻三清道观之工程补于财政开支,但根源却在高尚书理财不善,令财政窘迫之过也。高尚书如若黄郎中,虽不是阻三清道观之工程之人,但为元凶也。故此,微臣以案言事,弹劾户部尚书高耀不善理财,祸及大明……”

    原本打算息事宁人的高耀万万没有想到,却被林晧然借着这个案子倒打一靶,将一帽“不善理财”的帽子重重地扣到了他的头上,更想着为他岳父吴山洗脱。

    高耀先是愤怒地瞪了一眼林晧然,接着扑通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控诉道:“皇上,此子含血喷人!”

    哎……

    徐阶轻叹一声,眼神复杂地望向林晧然。原以为他仅是想要洗脱自己,但没想到林晧然志不在此,已然是要为吴山洗脱,更是要将高耀斩于马下。



    高耀拥有着一张老实人的好面孔,眼泪说来便来,双膝跪在地上,显得可怜兮兮地抬头望向嘉靖,指着林晧然发出了他悲愤交加的控诉。

    堂堂的户部尚书此时没了往日的威风凛凛,仿若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般。若是这一幕被有人传出去,恐怕会让到文武百官惊掉下巴,并从成士林的一大笑谈。

    嘉靖偏偏喜欢这种不顾脸面的臣子,哪怕明知道高耀有几分做戏的成份,心里仍然偏向于高耀,进而将目光落到林晧然身上。

    今日之所以将二人一起叫到宫里来,除了因为张老太一案上的争议外,还有便是林晧然弹劾高耀一事。

    若是林晧然没能拿出更实质的东西,仅仅是在这里大放厥词,他倒不介意给林晧然一点薄惩,以削一削这个年轻人的锐气。

    “高大人,敢问户部从去年秋粮至今,财政收支比往年何如?”林晧然深知弹劾是一把双刃剑,但开弓已经没有了回头箭,面对着嘉靖询问的眼神,当即对着高耀进行询问道。

    高耀原本是不愿意跟林晧然就着这些问题争辩,但发现嘉靖静静地望着他们二人,只好石硬梆梆地回应道:“东南七府遇水灾,皇上爱民如子,免其税赋,致七府百姓今年春耕无碍,乃七府百万百姓之幸也。”

    马屁精!

    冯保今日当值,就候在黄锦的身旁,听到高耀如此作答,并没有正面回答林晧然的问题,心里免不得进行腹议道。

    嘉靖却很是受用,轻轻地捋着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去年杭州、松江等七府发生洪灾,他确实是下旨免了税赋,故而秋粮的税收定然减了不少。

    “皇上仁德,免七府秋粮税赋。”林晧然进行附和,但话锋一转追问道:“鄢懋卿总理四地盐政,盐税增至一百万引,广东市舶司上交关税近三十万两,敢问是增是减?”

    严嵩并没有吭声,若有所思地望向了高耀。

    高耀比前几任的户部尚书坐得更稳,实则并不是他比前几任户部尚书要强多少,而是他比前几任显得圆滑,更是大力支持圣上大搞道家建筑。

    最重要的是后者,对于皇上所想做的事,他从不前前几任户部尚书般进行诉苦或稍微拦阻,而是悉心将银两拨付给皇上,更是支持重修万寿宫的。

    亦是如此,高耀深得皇上的器重。若不是在龙涎香一事上,栽了一个小小的跟头,那这位户部尚书的宝座可谓是稳如泰山。

    当然,虽然很是看好林晧然的精于算计,但并不认为现在的林晧然有本事扳倒高耀。高耀无疑是皇上理想的户部尚书人选,单此一点,便是他出手亦很难扳倒高耀。

    “比往年确有所增收!”高耀显得冷漠地应答,深知这个实情是隐瞒不住了,但并不认为这会是什么太不了之事。

    徐阶微微意外地望了高耀一眼,他一直以为免掉东南七府的税赋后,财政收入已然是有所减少,却没想到竟然有所增收。

    “高大人,那为何连区区一万两都拿不出来给礼部,让礼部解宗藩的燃眉之急呢?”林晧然显得步步紧逼,又是进行追问道。

    高耀端起架子直接数落道:“林府尹,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单是收入增加,便可以无所顾忌地花钱,那这户部尚书的位置谁都可以坐了。再说了,你亦不瞧一瞧,这些时日增加了多少开支?”

    在说到这话的时候,他小心地抬头瞧了一眼嘉靖,旋即又是迅速地低下头。

    嘉靖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心里却是咯噔一声。从去年到现在,除了重修万寿宫外,还有正在重建的三大殿,更是增建不少道家工程,银子无疑是花到了这上面。

    一念至此,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决断,这高耀并非真的不擅于理财,而是将户部的银两都花费在内延和道家建筑之上。

    “财政之事,不可光看收入,还要看支取。依老臣看,倒不是高尚书不擅理财,而是林府尹根本不晓财政之理也!”徐阶看懂嘉靖的心思,加上早已经跟高耀结成同盟,当即出言表态道。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

    面对着徐阶的突然出手,林晧然顿时感受到了一种压力,选择主动退让道:“徐阁老,教训得是,只是还请让下官先弄清一个问题!”

    毕竟嘉靖就坐在这里,林晧然又主动退让,徐阶纵使有心发难,亦不敢堵住林晧然的嘴,便是呵呵地笑道:“林府尹天姿聪慧,而高尚书又是大明最精于财政之人,日后若有不明白之事,太可以直接向高尚书请教嘛!”

    言外之意,却是指责着林晧然不该闹到这里来。

    林晧然脸上笑了笑,直接将这小老头的话当成耳旁风,望向高耀直接询问道:“高大人,请问上次的一万两户部是拿不出来,还是认为户部没有必要拿出来,请正面回答!”

    高耀得到徐阶的支持,且圣上明显已经清楚财政窘迫的原因,却是端着师者般的架子答道:“若是他们闹点事,户部便给他们宗藩禄米,那整个户部必定被掏空不可!”

    “你是认为户部没必要拿出这一万两,所以才拒绝给礼部拨款,可是如此?”林晧然继续追问,寻求着一个肯定答案地质问道。

    高耀看着大家的目光都落向他身上,亦是扮演好守财奴般的角色,显得理直气壮地应道:“不错!”

    严嵩微微蹙眉,不明白林晧然为何执着于这个问题。

    “皇上,微臣以为高尚书不仅不擅理财,更是行祸国殃民之举,请治高耀其罪!”林晧然的脸色一正,突然石破天惊地跪下道。

    严嵩和徐阶等人不由得愣住了,不明白林晧然唱的是哪一出。

    高耀不再隐忍,显得怒不可遏地指责道:“小子,你胡扯什么?”

    嘉靖虽然乐于看这两个臣子争上一争,但听到林晧然说出这番话,亦是板着脸道:“林爱卿,你不要在这里信口开河!”

    “启奏皇上,微臣并没有信口开河,请皇上过目!”林晧然面对着众人却显得无所畏惧,从怀中掏出一笔账本朗声道。



    账本?

    严嵩等人望向林晧然手上的账本,心中却大为疑惑。不过区区一万两的开支,林晧然不仅加大了高耀的罪状,更是突然凭空冒出了一份莫名其妙的账本。

    “皇上,微臣冤枉,请不要听信小人之言!”高耀面对着林晧然的指控,选择进行叫屈道。

    嘉靖虽然偏向于高耀,但看着林晧然如此言之凿凿,便是淡淡地说道:“呈上来吧!”

    严嵩等人好奇地望向林晧然手上的账本,亦想知道他手上是什么样的证据,竟然能够指证于高耀。

    黄锦从里面走了出来,在林晧然手中接过账本。只是在接账本的时候,他暗暗地摇了摇头,已然是在好心地提醒林晧然适可而止。

    林晧然心中却是泛苦,他如何不知高耀在皇上心中的超然地位,但想要帮一帮那个便宜的岳父,那他就必须要剑走偏锋。

    嘉靖翻开账本,眉头却是微微蹙起,显得有些不满地望了林晧然一眼。

    这小小的举动,却给严嵩、徐阶和黄锦都看在了眼里,暗暗地望了林晧然一眼。他们心里感到一阵疑惑,明明是林晧然呈交证据,为何圣上似乎要责怪林晧然。

    林晧然深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即进行指责道:“皇上,上面历年发放宗室禄米的数据为礼部所统计,皆可为实证!户部拨付宗室禄米远远要低于往年,致使皇上族人今年初闹至京城,此事明明由高尚书挑起,然高尚书竟然连区区一万两的安抚银都不愿意拿出来,此举分明是故意挑起宗族纷争,是要陷皇上于不义,请皇上严惩此贼!”

    克扣宗室禄米,拒给闹至京城的宗藩们发放一万两安抚银,从而有意挑起“宗族纷争”,这便是林晧然对高耀的指控逻辑。

    只是嘉靖并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而是对着那份账本发呆。

    “还是太过年轻啊!”徐阶的目光从嘉靖身上收回,最终望着林晧然轻轻地摇了摇头道。

    高耀能够摆脱户部尚书的“魔咒”,自然不是运气使然,而是他确实有两把刷子。

    在担任户部尚书后,他并没有在财政最大收入项的粮税做文章,亦没有从财政第二大收入项的盐政着手,而是盯上了宗藩的禄米。

    他一面大力地支持嘉靖的“挥霍”,对嘉靖可谓是千依百顺,几乎是有求必应。另一方面,他却是明目张胆地克扣宗藩的禄米,甚至亲王的禄米都敢于扣押。

    正是靠着这些本该放发给宗藩的禄米增强了财政实力,能够支持嘉靖修建道家修筑的愿望,甚至还能够快速地重修万寿宫。

    亦是如此,嘉靖开始依重于高耀这位“有办事能力”的户部尚书,不仅让到高耀的地位稳固,而且给予了从一品的太子太师衔。

    高耀看着他的“生财之道”会捅破捅破,虽然心中却没有过于惊慌,但是脸上浮起委屈的表情,进行哭诉着道:“皇上,宗室的禄米发放是比往年少了一些,但这不过是微臣的权宜之计,完全没有挑起宗族纷争之念。重建万寿宫,还有去年的长生仙观等工程,前前后后便足足花费了三十多万两,皇上您是知道的!”

    厉害!

    黄锦听到这一番说词,再观察嘉靖的反应,却为高耀暗暗地竖起大拇指。

    “大明财政不宽裕,挪用一些宗室的禄米,亦是权宜之计,此事就休要再争了!”嘉靖板起脸来,当即表明态度道。

    对于高耀扣刻宗室禄米,将宗室禄米为他所用,这自然不可能瞒过英明神武的他。只是一直以来,他都不打算进行点破,因为这正是他所需要的户部尚书,亦是他为何会重视于高耀的原因。

    当下林晧然却想要借此攻击高耀,他又怎么可能不帮着高耀呢?

    对于每年几百万石宗室禄米,他实质早就动过克扣的念头,甚至对宗室的禄米直接进行大幅度削减。只是他是小宗继大宗,皇位的合法性需要宗室群体的认可,他又如何能够轻易动宗室的奶酪呢?

    倒是林晧然这个愣头青将这个隐晦的事情给捅破,反而让他心生不满,这分明是要断他的“财路”,早知便不该召见于林晧然了。

    高耀听到嘉靖的表态,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同时显得洋洋得意地望了林晧然一眼。

    克扣宗室禄米,这件事不仅不是他的过错,更是他高耀的一项丰功伟绩。林晧然想要借此扳倒他,完全是在自讨苦吃。

    完了!

    冯保看着嘉靖冷淡的反应,看着事态的发展,知道林晧然这一拳是打在铁板上了,想要借此扳倒高耀恐怕是痴人说梦了。

    林晧然的脸色不改,抬头望着嘉靖大声地道:“皇上,微臣对户部挪用宗室禄米解财政燃眉之急深以为然,但高尚书去年克扣一百五十万石禄米,却跟增项工程根本对不上,而今太仓已经无银。微臣怀疑高尚书不仅想要挑起皇家宗亲的纷争,陷圣上于不义,而且其本人行了贪墨之事。”

    在一击不见效后,却又是一击,且这次攻击显得更加的犀利。

    贪墨?

    黄锦等人听到这一项指控,心里已经不再淡定,纷纷扭头望向高耀。若说嘉靖还能容忍高耀将宗室的禄米挪给他使用,却偏偏无法容忍贪墨的存在。

    咦?

    严嵩并不认为高耀会贪墨,毕竟两淮商会那边并不缺钱,而高耀千辛万苦才爬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亦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

    只是跟着克扣一百五十万石禄米和三十多万的工程支出相比,在去年财政收入增加的前提下,这里确实存在着较大的缺口。

    出现如此大缺口的最大可能性,无疑正是有人从中贪墨了钱财,最大嫌疑人自然是户部尚书高耀。

    “林爱卿,果真比往年要多克扣了一百五十万石禄米?”嘉靖翻到账本的最后一页,看着上面记录得清清楚楚的数据,但还是对林晧然进行求证道。



    林晧然为了这一次弹劾高耀,事前已经做了很多的工作,更是对事态的发展做了预判。

    只是事情的真正决定权却在嘉靖手里,嘉靖没有采纳“挑起皇族纷争”的罪名,亦有可能不相信“贪墨”的指控。

    好在,事情并没有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嘉靖虽然希望有高耀这样的户部尚书,亦有包庇他的意图,但却不能容忍贪墨的行径。

    面对着嘉靖的询问,林晧然显得老实地回答道:“启奏皇上,此事千真万确!这个数据有资料可查,跟实质数据相差不会超过五万石,想必高尚书对此很清楚!”

    说到最后,他又望了一眼旁边的高耀,已然是要问题交给高耀。

    “皇上明鉴,微臣若是贪墨一文钱,愿受天打五雷轰!”高耀满脸委屈的柜模样,并竖起右手的三根手指指天起誓道。

    林晧然听到这个誓言,却没有丝毫意外,但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适当的愤怒,同时一副认定高耀就是罪大恶极之人般。

    嘉靖并不算是感性的人,做事更倾向于理性,且性子还很多疑,自然不会因为一个誓言便会相信高耀是真的无辜。

    他的脸保持着平静,却是对着高耀淡淡地求证道:“高爱卿,宗藩的禄米果真要比往年多克扣了一百五十万石禄米?”

    虽然他早就知晓高耀有意克扣宗藩禄米一事,但却一直选择装糊涂,自然不会知晓具体的数额,只能猜到数额确实不小。

    只是面对着一百五十万石的数字,亦是让到嘉靖暗暗感到心惊。要知道,每年运往京城的米粮亦不过四百万石左右,而高耀竟然截留了一百五十万石。

    亦是在这时,他更加清晰地明白,为何他近年来感到手头宽绰了。敢情并不是他选对了户部尚书,大明的财政亦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善,一切皆因从宗室那里多拿了一百五十万石禄米。

    原本以为林晧然刚刚的指控是在夸大其词,但如此这般截流的话,宗藩那边恐怕迟早都要乱上一乱,甚至真会引发皇族内部纷争。

    “微臣没有……统计,但估计……相差不大!”高耀显得吞吞吐吐,最终硬着头皮老实地承认道。

    黄锦等人听到高耀招认,心里头轻叹一声,轻轻地摇了摇头。敢情这位户部尚书擅于理财全是假象,不过是大胆地截留宗藩禄米罢了。

    “那银两都用去哪了?你给朕从实招来!”嘉靖积攒的怒火突然爆发出来,将手上的账本重重地掷向高耀怒声质问道。

    这几十年来,他能够牢牢地掌握大明朝政。除了对重要人事任免亲自过问外,这财政亦是颇有心得,起码算术还是不错的。

    当下大明处处增收,特别还暗藏着这一百五十万石禄米的增项,足可以做很多事了。只是户部给出的成绩单,却仅是三十多万两的工程造价。

    纵使是他,亦不甘要问上一句:这银两花去哪了?

    砰!

    那本账本先是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在诺大的宫殿中清脆回响,而账本落在光滑的地面后,又刚巧滑到了高耀的面前。

    面对着嘉靖爆发而出的熊熊怒火,整个大殿显得是落针可闻,谁都不敢在这里触嘉靖的霉头,除非他真是不想活了。

    “微臣冤枉,请皇上明鉴!”

    高耀面对着嘉靖的怒火,面对着滑到眼前的账本,连忙进行伸冤道。却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真情流露,亦或者有表演成分,他的脸颊落下了两行泪。

    林晧然深知高耀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却没有收手的意思,而是再添把火道:“皇上,既然高尚书无法说清楚,还请下令查核户部账本,给天下子民一个交待!”

    你……

    高耀伏首在地,正希望圣上看在他楚楚可怜的份上,选择相信他是冤枉的。当下面对着林晧然的步步紧逼,心里恨得咬碎了牙齿。

    在数天前,他还想着弄死这个走了狗屎运的小子,甚至觉得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只是事情转变得太快,竟然被这小子轻松化解。

    在进入这座宫殿前,他还自以为大度地放对方一马。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对方的反击来得如此的迅速和凶猛,甚至几乎是要他的命。

    克扣宗室的禄米本是他的“生存之道”,但现在被这小子很轻易地揭露开来,更是借机往他身上泼了贪墨的脏水。

    当下的处境变得越来越糟糕,如果不是有着徐阶这个盟友在,他甚至都要栽在这小子的手上。

    嘉靖面对着林晧然的请愿,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扭头望向脸色凝重的徐阶询问道:“徐阁老,你怎么说?”

    咦?

    林晧然原以为嘉靖会问计严嵩,但不想直接越过严嵩,反而问起徐阶的意见。只是不知这是皇帝心术,还是严嵩真的失宠了。

    高耀仿佛抓到救命草一般,显得可怜兮兮地望向了徐阶。

    “臣赞同林府尹的提议,下令查核户部的账本!”徐阶没有理会高耀的目光,而是一脸正气地迎着嘉靖的目光道。

    嘉靖轻轻地点头道:“徐阁老,那就交由你跟都察院一起进行查核吧!”

    “臣遵旨!”徐阶的脸上显得古井无波,规规矩矩地拱手道。

    “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嘉靖打了一个哈欠,显得疲惫地抬手道。

    “微臣告退!”

    高耀老老实实地行礼,只是心里却是喜忧参半。

    虽然他并没有做出贪墨之事,此次调查亦由着徐阶主导,但他心里感到一种极大的不安,总感到被一条小毒蛇盯上了。

    “微臣告退!”

    林晧然同样规规矩矩地行礼,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欢喜。虽然事情如同他预料般进行,但调查组不是由严嵩主持,而是由徐阶主导,事情无疑存在着极大的变数。

    出于礼数,哪怕徐阶和高耀已经走在最前头,他亦是乖乖地落在最后面,并主动扶着严嵩一起出殿。

    “若愚,若是得闲的话,到我那里坐坐吧!”

    严嵩老得只剩下一副骨头般,在走下台阶的时候,却又是主动邀请道。



    无逸殿,内阁值房。

    老态龙钟的严嵩从万寿宫走回来,一屁股便躺在竹椅上。整个人像是从鬼门关刚刚回来般,身子骨全部摊在椅子中,口鼻微张地喘着丝丝的粗气。

    严鸿对这个情况似乎已经是司空见惯,先是从柜子取了茶叶,接着从一个阁吏的手里接过水壶,便是匆匆忙忙地泡起茶来。

    “我来吧!”林晧然主动索要过那个精致的紫砂壶,恭恭敬敬地给严嵩倒了一杯色泽鲜明的茶水,沁人心脾的茶香很快弥漫在空气中。

    严鸿显得很是孝顺,将刚刚倒好的茶,匆匆地送到严嵩的面前。

    严嵩接过严鸿送到面前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整个人仿佛这才缓过劲来般,对着林晧然微微感叹地道:“我这副身子骨是真不中用咯!”

    这个时代的八十三岁老人,已然是超高龄人士。哪怕拥有再多的权势,有着极好的医疗条件,亦是抵抗不了岁月的侵蚀。

    “元辅大人,您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现在您的身子骨是比我们年轻人差了一些,但百官还得由你引领,大明的大小政务还需要您拿主意!”林晧然已然是真正的官场中人,显得恭维地说道。

    严鸿从严嵩手中接过那个微微烫手的茶杯,先是诧异地望了林晧然一眼,旋即心中涌起一股佩服之情。

    年仅二十一岁的正三品顺天府尹,正经八百的翰林院出身,身上没有丝毫的骄横,竟然还能对他这个日薄西山的爷爷如此的恭敬,难怪爷爷会如此看好他的前程。

    “呵呵……好久没听过这么舒心的话了!只是你这般想,别人可不会这般想!他们都想着我这个老头子啥时能让出位置,或者他们心里已经诅咒我死在任上了!”严嵩开心地笑了笑,接着认真地摇头道。

    二人巨大的年龄差距,让他们的关系拥有天然的和谐性。

    林晧然今年才二十一周岁,进入官场的时间并不算长,不可能威胁得了严嵩的位置。严嵩今年已经八十三岁,同样不可能挡得了林晧然的首辅之路。

    纵观整个朝堂大佬,仍然希望他严嵩继续担任首辅的官员已经不多,而林晧然可以算得上一位。毕竟他下去了,徐阶上台,对林晧然亦说不上什么好消息。

    “元辅大人老当益壮,再干三年亦不会有问题的。”林晧然知道严嵩指的是徐阶和袁炜等人,但不可能跟严嵩同仇敌忾,而是选择避重就轻地说道。

    当然,这话无疑是违心之言。

    且不说严嵩的身体能不能支持得住,严嵩的脑子恐怕亦对付不了那一大堆频繁的奏疏,虽然有着他的“蝴蝶效应”,但一些事情却是无法改变的,而衰老便是如此。

    “若愚,老夫亦不欺瞒你,今年恐怕是我担任首辅的最后一年了!”严嵩的脸上涌起落寞的神情,望着林晧然认真地说道。

    林晧然自是知晓这位老首辅离下台已经不远,却是乔装惊讶地问道:“元辅大人,何出此言?”

    “自从我的老伴过世,我这副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精力亦太不如前!”严嵩长叹一口声,望着外面意有所指地道:“另外,有人已经是等不及了,皇上亦……”

    说到这里,他却是突然停了下来,却不知道是忌讳于谈论嘉靖,还是改变主意不想将那些不好的事情透露给林晧然。

    林晧然心里却如同明镜似的,他知道严嵩根本算不上是真正的权臣,而是一个宠臣罢了。

    有着嘉靖的宠信,严嵩能够借助京察和外察党同伐异,将严党中人安排到重要的岗位上,从而权倾朝野。一旦严嵩失去嘉靖的宠信,恐怕连一个知县都安排不了。

    现如今,老迈的严嵩已然不符合嘉靖心目中的首辅人选。且嘉靖并不缺少忠心耿耿的首辅人选,除了徐阶之外,还是袁炜等人,严嵩下野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

    林晧然不可能掺和到这种事情中去,显得有些善意地说道:“元辅大人,下官自是希望一直由元辅大人引领,但咱们做臣子讲的是忠君报国,去与留还是要以圣上的愿意为准!”

    “是啊!一切都要从听圣上的安排,圣上要老臣离开,老臣便会离开!”严嵩似乎是被林晧然的话语触碰到了一般,扭头望向万寿宫的方向感叹地道。

    哎……

    严鸿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脸上却是涌起一份落寞。

    曾几何时,他一直以为他们严家能够只手遮天,天下官员莫不是以严家马首是瞻。但现实却是,他们严家的兴衰只在圣上的一念之间。

    严嵩没能透过墙看到万寿宫,反倒是看到架子上的檀香罐子,眼睛闪过一抹留恋,扭头望向林晧然认真地说道:“若愚,并不是老夫贪婪权势,而是老夫先前几次上疏请辞,都被圣上挽留了。说只要老臣在一日,我严惟中便是一日的大明首辅。”

    这……

    林晧然看着严嵩那副想要说服自己的模样,深知权力就像是一副毒药,却不是说放下便能够放下的。

    严嵩已然是在自欺欺人了。虽然他请辞过几次,皇上恐怕亦是真心实意地挽留了。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的身体和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已然不再是以前嘉靖所需要的首辅了。

    林晧然深知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话题,更不可能出言反驳严嵩,而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这将人比心,若是别人现在劝他放弃顺天府尹的位置,返回石城县做一个富家翁,他定然愤怒地将对方杀了不可。

    严鸿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将那杯微凉的茶水递回给严嵩。

    “若愚,你现在已经是顺天府尹了,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吗?”严嵩接过茶杯轻呷了一口,如同长辈关心晚辈般询问道。

    林晧然心里微微一动,忙着放下茶杯拱手施礼道:“请元辅大人赐教!”

    严嵩看着林晧然的态度,心里很是舒坦,便是有心指导道:“你竟然是翰林院出身,最好的路子自然是到礼部担任侍郎!只要占着这礼部侍郎的位置,你可以说是无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