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炮礼响起,宫乐再起。
嘉靖帝从台阶走下,龙行虎步,众人再行三跪九叩之礼,恭送嘉靖帝离开。
却不知道是考试来临的紧张,还是对面圣结束的不舍,或许两者皆有,数名考生伏地流泪痛哭,久久不能自抑。
随着皇上离场,一些文武大臣亦是跟着离开,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便忙碌起来,给贡士安排座位,准备开始殿试。
殿试是以策取士,故而在仪式上是仿照唐宋。
众贡士都是席地而坐,面前是一张古案,分居南北两侧,遥遥相对。众监考官在紫光阁左右两边的桌椅坐着,对整个考场的情况一目了然。
林晧然被安排在最前面靠近紫光阁的位置,篾席上铺着软毯,坐着亦很是舒服,只是有些担心考到中途腿会发麻。
待众贡士纷纷落座后,宫女大监给他们送来了一个精美的碟盘,碟盘上的东西用红绫包裹着。解开红绫,便能看到里面珍美的饼,香气扑鼻,这是因皇上恩赐的“红绫饼”。
红绫饼因红绫裹之而得名,是唐代给进士必备的一种膳食。只是这里太多数的贡士都没有解开,这饼的象征性已然大于食用价值,一会带出去能大大地长脸。
礼部尚书吴山似乎有些不舒服,本该由他宣讲规则,但却交给了礼部的右待郎。礼部的右待郎讲了规则后,便令人将试卷派发下来。
殿试是庄严而神圣的,所用的宣纸极为考究。纸片雪白如玉,整整精裱九层,在徐徐展开后,纸香弥漫,沁人心脾。
宣纸,有“寿千年”的美誉。
这字落在纸上面,一旦成为状元卷,此卷将会被保存。故而,大家面对着这种精美的纸张,既是兴奋又是紧张。
待到辰时,试题亦是被发放下来。
林晧然看到题目,当即是倒吸一口冷气:“广纳良策乃国盛之基,然朕即位之初有奏曰:倭寇之患起于市舶。今朕已罢市舶,又有奏曰:倭寇之患起于市舶不开。孰是孰非?”
单从题面来看,这无疑是一道良心题,就所持的观点进行论述即可。支持前者,便痛斥市舶之害;若支持后者,则赞颂重开市舶之利。
只是事情显然不会如此简单!
由于已经考取贡士,故而林晧然跟其他贡士一样,这阵子对当今的朝政极为关心。亦不乏消息灵通之士,以日报的形式,传递着朝廷的最新动态。
在诸多消息之中,最火热的无疑是总督胡宗宪正在洽谈招安寇首汪直,这位最大的海盗头目给朝廷的招安条件正是开通海禁。
同时,以凤阳巡抚唐顺之为首的官员,上书请奏重开浙江、福建、广东市舶司,其观点正是“倭寇之患起于市舶不开”。
正是如此,朝中大臣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支持唐顺之重开市舶司的建议,一派则支持“倭寇之患起于市舶”之说。
其实关于海禁的问题,从嘉靖二年就一直争到嘉靖二十六年。禁海派搬出祖训“片板不下海”,而开海派则搬出太宗,结果谁都说不服谁。
直到嘉靖二十六年,朱纨被派到江浙大开杀戒,这个争论才算是真正定下了基调,大明实行严格的海禁制度,违者杀无赫。
随着倭寇之患日益严重,朝廷一大半的国库岁入要拨往东南,朝臣的目光都纷纷转到“解决倭患”这一个迫切问题上。
但现在徐海被杀,汪直有接受招安之意,江浙的倭患问题得到缓解。
开海派抓到了这个好时机,以“倭寇之患起于市舶不开”,向着禁海派进攻。举着“解决倭患”的大旗,要求重开海禁,亦是底气十足。
一时间,海禁的问题取代了倭患问题,成为时下的是大热点。
双方的争执从西苑争到长安街,从长安街又争回到家里。却是没有想到,这个争论来到了殿试卷子中,将这三百五十七名无辜的贡士卷下这场战火中。
只是大臣吵什么都不重要,谁更有道理亦不重要,关键是现在的嘉靖帝是怎么想的?
历史早已经证明,写下一篇迎合上意的文章,将会有预想不到的收获。
像建文二年的胡广,那时正处于靖难时期,他在文章中写下“亲藩陆梁,人心摇动”,暗引燕王实质是想要篡位。
结果这个投机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建文帝就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燕王朱棣的“狼子野心”,他哪是什么“清君侧”,分明就是篡位。
最终,建文帝不仅狠狠地点了胡广为状元,还给胡广赐名“靖”,意思是平定、安定,可谓是风光无限。
正是如此,这场考试跟着以往已经截然不同,不是你的文章漂亮就能得到好成绩,关键还是得揣摸圣上的意图。
但嘉靖是怎么想的呢?
林晧然的眉头蹙起,他跟这个嘉靖离得实在太远了,自然没有渠道去了解嘉靖帝的观点,甚至都不知道他晚上在不在西苑过夜。
咦?
林晧然正在苦恼之致,却看到了吴山慢吞吞地从茅房走回来,似乎还洗了一把脸,但整个人的心气神跟着先前截然不同。
“倭寇之患起于市舶?”
林晧然低头再看卷子,灵光一机,顿时有所明悟。
虽然“倭寇之患起于市舶”成了这时代的定论,但最初提出的人,却是夏言,他们这帮人的师公,亦是海禁派的中坚。
在日本朝贡事件发生以后,时任给事中的夏言提出:“倭寇起于市舶,建议罢市舶。”
嘉靖帝这时候抛出这道试题,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问着一群海禁派的门生,你们是支持师公,还是支持唐顺之?
想必亦是知道,在两难间,很多考生怕会选择保守派。
但……真的是如此吗?
林晧然对这个判断又有所生疑,若这只是嘉靖帝对他们人品的试探,又当如何呢?嘉靖调皮了,又该怎么办?特别看穿这一点的人,绝对不仅他一个,而且极可能是大多数,那他又如何才能脱颖而出呢?
有了!
林晧然眼睛微亮,突然想起了那晚虎妞说的话,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当即下笔如有神,便是在精美的白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本来他的书法就能登大雅之堂,如今在这纸上挥洒,更具神韵。
考场中,大多数考生都还在苦苦地构思,眉头紧蹙。却不是文采不继,而是不知该持何种观点进行论述,陷于两难之境。
严北辰坐在紫光阁的南边,注意到了他老师吴山的一丝异样,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露出了自信且骄傲的笑容。
作为严氏族人,所拥有的政治资源是其他贡士无法比拟的,对朝政动态拥有更精准的渠道,故而更容易猜到圣上的意图。
对于重开市舶司这个问题,其实已经不新鲜,从关闭之日起,就不断有人上奏请求重开。这次能够引起如此大的争论,主要是开海派唐顺之抛出了“倭寇之患在于市舶不开”新鲜的观点。
如果重启市舶司就能解决倭寇之患这个大问题,那圣上必然会采纳,相对于重启市舶司的让步,这解决倭患实在是太有诱惑性了。
要知道,这些年朝廷为了解决倭寇问题,每年都数以十万计的军饷输送江浙。若是能够解决这个问题,那国库的资金压力将得到缓解。
只是这个提议还是来得稍晚了一些,随着前年徐海伏诛,去年年底汪直从日本归来准备接受招安,江浙的倭寇问题得到了缓解。
如今江浙的倭患得到了缓解,现在若同意重开市舶司,那再生事端又该怎么办?
要明白,现在的大明国库早就不堪重负,甚至京官的俸禄都受到了影响。一旦好不容易缓解的倭患再起波澜,大明的财政定然受到巨大的冲击。
正是如此,圣上怕是不可能轻意松口,这里需要冒的风险实在太大。
何况,这次考核的对象都是夏言的门孙,如今题目出现在这里,无疑隐含了圣上的意图,那就是大明要继续实行海禁政策。
严北辰的嘴角翘起,提起笔在砚台上蘸墨,正要将心里那一篇精彩绝伦的文章写下时,一位巡考的礼部官员恰好从他身边经过,不着痕迹地撩了一下官袍的袍摆,然后便迈步离开了。
严北辰心里微凛,原本要提起的毛笔,这时在砚台上继续蘸着墨,然后装着犹豫不决地放下笔,脑袋开始快速地运转起来。
这个礼部官员是他族叔严世藩的人,二人还一同喝过酒。很显然,这人的举动别有深意,应该是受族叔委派过来的。
一念至此,严北辰再抬头偷偷望向坐在边上的族叔,看着他故意将眼睛眯起,心里顿时大定。
当明确了方向,当即便拿出毕生的才学,在纸上挥洒起来。
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
严北辰将笔停下的时候,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已经是胜券在握,知道这状元是跑不倒了。心里很是得意,忍不住朝着那边的林晧然望了一眼。
殿试没有提前交卷一说,时间定在午时三刻统一交卷。
待三百五十七名考生停下笔的时候,命运似乎已然被敲定了。有人脸上流露出欣喜之喜,亦有人脸上显得沮丧,但更多是患得患失。
不管结果如何,自从北宋一个叫张元的贡士在屡次落榜,愤而投奔西夏进攻宋后,宋仁宗到如今,殿试就不再有淘汰制。
哪怕他们在这殿试考得再烂,都能得到一个三甲进士的功名,将会成为大明朝的七品官员。
卷子放在桌前,待试卷被收齐后,殿试的总监官徐阶和蔼地说道:“殿试已经结束了,结果会在大后天揭晓,诸位切记要按时参加传胪大典,呵呵!”
考生谢过徐阶,然后又朝着紫光阁上面那个宝座进行叩首,进行了谢师礼。
殿试的主考官是嘉靖,所以他们已经是天子门生,这亦是进士官为何瞧不起举人官的原因之一。单是身份而言,他们比举人高贵太多了。
随着礼部官员走出西苑大门,天色虽然尚早,但不少人脸上都出现了倦容,纷纷是各互离告辞,从等候在这里的马车离开。
他们的科举之路在这一刻,已经是走完了整个流程。只要经过最后的那些仪式,他们便会成为大明的一名官员。
在马车的车厢中,宁江忍不住朝着林晧然问道:“你选的是哪一派?”
“这还用问的,当即是开海了!”跟他们同乖一辆车的杨富田抢着回答道。
“你猪啊!”宁江当即怒斥,然后拿出理由道:“我们的师公是夏言,皇上考我们,肯定是想透过我们传递他的想要海禁的态度!”
“我看你才是猪!”杨富田当即睥了他一眼,然后又是继续道:“夏言是我们师公不假,但他却是钦犯,而且皇上一向独断专行,用得着透过我们传递他的意图?”
这……
林晧然和宁江瞪起眼睛,满脸震惊地刷刷地望向了杨富田。不是要质疑杨富田,而是恰恰相反,这货说的话太对了。
夏言是他们师公,但亦是钦犯,孰重孰轻?这自然是钦犯这个罪名更优先,他们不能再将这身份摆出,故而情况应当恰恰相反。
圣上的意图应该不是传递海禁,而是要支持开海。
二人却没有想到,这个平时大大咧咧的杨富田,竟然一下子就戳到了要害。
“你们不会是支持海禁吧?”杨富田亦是将眼睛瞪起,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们二人问道。
林晧然和宁江顿时相视无语,知道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事情怕是选错了方向。如今细细想来,嘉靖极可能是支持开海,不然为何会将这个争论搬到如何重要的殿试上来呢?
啪!
林晧然伸手重重地拍了一下额头,心里不由得涌起了几分懊恼,怎么当时在考场就不能看出这么浅显的道理呢?
哎!
杨富田的目光落在林晧然身上,不由得有些惋惜。以着林晧然的才华,只要选对方向,必定会中得状元,只是如今,却可能真要落到三甲之列。
宁江的心情亦很是低落,他一心想考取二甲,结果很可能掉在三甲中。而让他感到沮丧的是,一向被他瞧不起的杨富田,极可能排在他前面。
车内的三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只剩下外面车轱辘转动的声响。
考试结束后,阅卷便开始了。
在徐阶的建议下,此次殿试的阅卷地点转移到了西苑的值庐中来。
殿试的试卷会进行“糊名”,但却不会进行“誊录”,所以呈到阅卷官手上都是一份原卷。在理论上,阅卷官只要有心,还是能从中找到某个特定考生的试卷。
只不过殿试并没有主考官,设有八名品阶极高的阅卷官,共同对这些试卷进行评判。自正统朝以来,规定非执政大臣不得担任,故而这些都是朝廷大员,保证了一定的公正性,大大削弱了舞弊的可能性。
像这一次殿试的审卷成员构成有:内阁次辅徐阶、礼部尚书吴山、工部左待郎严世藩、詹事府詹事薛忘远等,无疑都是极为有份量的大人物。
在八位读卷官中,设有首席阅卷官,而这个职位由次辅徐阶担任。
他的职责除了带领大家进行审卷工作外,还需要从中挑选出最好的十二份试卷呈给皇上,由着圣上裁决三甲,即状元、榜眼和探花。
在殿试结束的第二天大清早,审卷流程便开始运作。
徐阶带领大家叩拜过孔圣人后,八人便回到内阁直庐开始阅卷子,为着这三百五十七份试卷定优劣,从中找出最好的十二份试卷。
监视官由锦衣卫左都督陆柄担任,只见他取来了存放试卷的箱子,然后给八位阅卷官分配下去,一共被分成了八捆,每人得到一捆。
八位阅卷官围着一张大桌而坐,每审阅完一份,就会递交给右手边的阅卷官。同样地,右边的阅卷官审完试卷,亦会将试卷交给他右边的阅卷官,这种审阅的方法叫“转桌”。
审卷官在卷子上面写下自己姓氏来标示,并各加“○”、“△”、“”、“1”、“×”五种记号来评分,以“○”为佳,“×”为劣,共分为五等。
为防止审卷官出现打压或者作弊现象,所以允许阅卷官的评级等次有别,但却不允许差得太多。
比如“○”与“×”出现在同一份卷子中,那监视官会提卷,一旦发现存打击或作弊行为,这位阅卷官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只是任何制度都会存在着漏洞,后面的阅卷官批阅卷子时,都会小心提防出现重大分歧产生。这样便出现了“圈不见点,尖不见直”的现象,大家默契地将分歧保持在一个可控范围内。
严世藩年过四旬,但身上充满着锐气,体型短胖粗,独眼,但目光带着一份狡黠,似乎看谁都不顺眼,鼻子还时不时地吸了一下。
虽然他的职位在这帮朝政大员并不显眼,但奈何有一个好爹,故而人称“小阁老”。
他没有跟着坐下来,而是扯着粗嗓门对着徐阶道:“徐阁老,这次殿试的考题你亦是看过了,不去向皇上请示一个态度,让我们怎么审嘛?”
这话一落,其他六人亦纷纷望向徐阶。
虽然有时不屑于严世藩的嚣张,但这话确实是在理。如今这里八人中既有“开海派”亦有“禁海派”,所以基调不统一的话,怕最后还是要闹到皇上那里去。
徐阶虽然作为大明次辅,但冲着严世藩微笑地拱手道:“小阁老所言极是,我这就是去面见圣上,诸位还请稍等!”
徐阶的前脚才刚走,严世藩擦了一把鼻涕,当即朝着大门挖苦道:“就这点事还让人来教,真是给我爹提鞋都不配!”
其他人听到这话,都装着没听到,在大殿找蜘蛛网或蚂蚁来了。
吴山抬眼望了严世藩一眼,对他的嚣张早已经习以为常。
只是心里却涌起一份同情,在上次见识过徐阶的手段后,他知道严世藩远远不是徐阶这只老狐狸的对手,迟早会栽在那笑面虎手里。
不过,他倒没有什么同情,毕竟这严世藩亦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这边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徐阶已经到了大殿中。
“朕出这道题?”嘉靖像是在追思,然后声音才悠悠从纱幔后面传来道:“就是为了解惑,想知道这开通市舶司是不是真能解决倭寇之患!”
徐阶领命而回,当即将原话传给这七位阅卷官。
七位阅卷官都是智慧之人,在想到这话后,便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那些支持“倭寇之患起于市舶”的考卷,无疑是要全军覆灭了,虽说不会全部被打入三甲,但注定是进不了那十二份试卷的大名单。
因为圣上的观点已经很明确,他需要的是能够解惑的试卷。
故而,大家便马上开始进行审卷,工作量亦大大地减轻,只需要从“倭寇之患起于市舶不开”中挑可合适的卷子即可。
“倭寇之患起于市舶?……这个三甲!”
“倭寇之患起于市舶不开?……这个不错!”
……
在对题目定了基调后,审卷显得极为顺畅。
殿试的审卷时间是:卯时进,酉时出。值得一提的是,这八名阅卷官不能回家,而是要在礼部居住,次日再前来西苑继续审卷。
第二天中午,十二份试卷便被找了出来,全部都是支持开海的试卷。
其实这些试卷的文采不是最好的,但在支持开海这派中,却是表现最好的。就如同在官场中,能力是一方面,但关键还得站对队。
只是十二份试卷虽然是挑出来,但在一份试卷上却出现了争执。
这事倒要怪严世藩,坐在他左边的是詹事府詹事薛忘远,这位小老头给一份试卷评了“○”,结果到严世藩手里却评了个“×”。
“我看你是好糊涂了,这种两面三刀的卷子,还跑到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重开广东市舶司,我都想直接黜落了!”
“你想咱大明又出现另一个张雷复吗?这分明就是谋国之策,哪怕试子不送给皇上亲阅,亦当得起二甲之列!”
严世藩跟薛忘远当场就吵了起来,似乎谁都不服谁。不过到这个时候,薛忘远亦是不能退让,否则就等着挨舞弊的板子,只能说严世藩做事太嚣张了。
圣寿宫,被夕阳染红。
身穿道袍的嘉靖正盘坐在八极蒲团上,接过大监递过来的赤色丹药,放入嘴里含着,接过一个装着晨露的精美瓷瓶,仰头咕咕地两口,将丹药咽入腹中。
丹药入腹,腹中慢慢散发出热量,然后传递到整个身体。在这微凉的三月里,身体显得暖洋洋的,让人感到很舒服。
只是让他极为不明白,这种神丹如此神奇,为何到了严嵩腹中,却因此而大病一场呢?有时不得不感慨,这严老头果真如他常挂嘴边,确是一个福薄之人。
在服用丹药后,嘉靖整个人精神了不少,又翻开面前的奏折。
虽然已经十几年不上朝,但他对政事极为关心,很多政务都是亲力亲为,大部分奏折他都会进行翻阅,了解着朝廷的状况。
只是最近让他却有些烦躁,自从唐顺之提出“倭寇之患在于市舶不开”这个观点,关于开海与禁海的争论又重新燃起。
却不知道是谁,将他在殿试阅卷偏向于开海的意图透露到外面,现在两派的争论点都迅速地聚拢到市舶司。有人将市舶司捧到了天,有人将市舶司踩到了污泥中,双方各有各的说词。
捧市舶司的,则以宋朝为例,每年进项多少,仿佛这是一条堪比盐铁的财政收入;踩市舶司的,则以朝贡事件为例,引来了多少贪婪的倭寇,让多少的百姓死于刀下,仿佛这是一条祸国殃民之举。
“或许是朕错了!”
嘉靖又将一本折子放下,悠悠一叹。
在唐顺之的奏子送上来的时候,他当时极为兴奋,因为这个奏子解决他对金银的向往。
若这奏子的方针是对的话,那大明不仅从市舶司得到一项收益,而且江浙的倭寇问题得到缓解,将会节省一大笔的军费开支。
这一加一减,那大明的国库就不会如此窘迫,而他亦不需要为修道家建筑所烦心。
只是在这股兴奋劲过后,他渐渐地冷静下来。意识到唐顺之只说了其中一种可能,事情还有可能朝着另一种可能发展。
若重开市舶司,让到好不容易稳住的东南局面变得更糟糕该怎么办?若是东南形势骤变,需要投入更多的军费,那又该如何是好?
如果重开三市舶司的举措,一下子波及到整个大明王朝,那他的修道事业还要不要进行下去了呢?
“三市舶司万万不可重开,一旦重开,倭寇必将借势而来,东南必将危在旦夕。届时,国库税入将全部拨往东南……”
嘉靖拾起一本奏子,看着奏子在痛斥市舶之弊,当真让他有种扎心之感。特别这里提及项军费支出,令他亦是头大如斗。
当年收复河套的战略方案极有前瞻性,但他为何最后选择反对了,甚至不惜将夏言给砍了头呢?这建功立业是他所想要的,但要动用巨大的军费支出,从而影响他伟大的修道事业,却是万万不能。
如今选择再度摆在他的面前,重开三市舶司恐怕没有他最初时想象的那么美好,甚至可能影响到他的修道大事业。
“主子,徐阁老、礼部尚书吴大人、锦衣卫左都督陆大人在殿外求见!”黄锦迈着小碎步走进来,轻声地汇报道。
“宣他们进来吧!”嘉靖放下手上的奏本,捏了捏眉头说道。
当初,他之所以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放到殿试,倒不期望真的能从中找到解决之策。而是想看看,这些保留着赤子之心的贡士会是如何看待这种问题,有没有提出一二点能令他眼前一亮的建议。
现在试卷来到正是时候,他知道当今禁海派更强大,所以亦是想听一听士子之言。
“臣恭请圣安!”三人进来后,便一并行礼道。
嘉靖打量着眼前的三人,温和地说道:“都起来吧!这些天辛苦你们了!”
“谢皇上!”三位谢恩起身,徐阶便是禀告道:“我等已经将本次恩科会试最优秀的十二份卷子挑出,还请圣上御览。”
黄锦走了过来,将十二份卷子呈送到嘉靖的面前。
此时的弥封已经除去,试卷上士子的姓名都出现在那里,其中放在最上面的,便是江西严北辰,这个呼声最高的状元郎。
其他人都是谦卑地站着,不敢多出一言。
嘉靖翻阅起卷子,只是才翻阅两份,心里却是悠悠一叹,全都是空洞无物之言。都在鼓吹重开三市舶司,按着唐顺之的观点进行论述。
又翻了数份试卷,全都没有提及东南可能受到的冲击,没有对可能造成的恶劣后果进行预判,自然亦没有让他眼前一亮的东西。
吴山虽然贵为礼部尚书,但跟皇上接触的机会其实并不算多,此刻站在这大堂中,亦是微微抬起头,小心地揣测着圣意。
当然,除了揣测圣意,亦是观察着徐阶,学习这位前辈是如何讨好圣上。徐阶能够官至次辅,除了跟严嵩的关系交好,还有就是做到了迎合圣意。
如今将他卡在内阁门外,并不是出身和资历,而是他没能做到迎合圣意这一点。
“市舶是良药,亦会苦口啊!”嘉靖看过数篇文章后,突然有所感触地道。
徐阶上前,拱手道:“臣记得,徐渭虽然赞同重开三市舶司,但亦是有所顾忌,想必正合圣上所言!”
“难,难,难,道最玄,欲进还退步踌躇,犹上难下心结纠!”嘉靖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般,将手上的试卷放下道。
徐阶琢磨了一下他的话语,又是提议道:“圣上,不如举行小传胪,将合意的几人召到宫里来?”
很显然,徐阶是会错意了,以为嘉靖帝难以抉择谁是状元。其实面对难以抉择的卷子,皇上通常会将考生传进宫来,再进行一项小测试,这便是小传胪。
“小传胪?这事容后再说!”嘉靖亦是没有点破,又是继续阅读剩下的卷子,突然蹙着眉头问道:“后面怎么这么吵?谁在外面如此放肆?”
“奴才去瞧瞧!”黄锦急忙走了出去,没多久回来禀告道:“禀主子,是因为一份卷子。严大人认为是两面三刀之言,薛大人倒觉得是谋国之策,严大人在直庐将薛大人打了,薛大人这是过来告状呢!”
“让他们进来吧!我倒是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卷子,能让二人不顾朝廷大臣的颜面,出现如此大的争议!”嘉靖来了些许兴趣,对着黄锦说道。
这一日,大明将举行盛大的传胪大典,注定受到举世瞩目。
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士子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的层层筛选,将会诞生一名新科状元郎,亦有三百五十七名士子,从田舍走向朝堂,成为大明最风光的进士官。
天空一片漆黑,鸡未鸣狗仍在睡,潮州会馆的灯光却悄然亮起。
林晧然压抑着心里头的一丝兴奋,早早从床上爬起来。在洗漱后,外面二位待女推门进来,开始帮着他进行穿着。
昨天礼部已经给他送来了一套进士服,这是今天传胪大典上必须穿着的统一服饰。由于是礼服,故而很是讲究,除了冠、袍、衣、带、鞋,还有诸多的小部件。
一般人要想穿戴准确,还真的挺费劲,不过这两个待女显得极为熟练,三二下功夫便帮着他整整齐齐地穿戴妥当。
林晧然端详着手上的进士帽,这是用藤丝编成帽胎,前高后低,在涂上黑漆后,外面裹上一层黑纱,两旁各插一翅。
这顶通体漆黑的帽子,便是大明的官帽——乌纱帽,自从洪武三年将他定为官帽后,普通老百姓再也不能戴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林晧然以白衣之身参加科举,一路走来,如今终于算是走到了尽头,实现了大明所有读书人的梦想,登上天子堂。
他郑重地将这顶帽子戴在头上,一种豪情油然而生。他已经不再是一名读书人,而是即将步入官场的进士官,没准还能成为大明的弄潮儿。
两名正在给他穿戴的待女突然一凛,仿佛感受到了那股官威,头微微低了少许,恭敬地说道:“老爷,已经穿戴妥当了。”
“嗯,你们出去吧!”林晧然缓缓地点了一下头,不经觉间已经多了一些官威,仿佛真是成为了大明高高在上的官员。
二个待女连忙后退,一个待女仿佛想起什么,将放在桌面上的笏板递给他。
林晧然接过笏板,这笏板五十多厘米长、十厘米宽,材料是槐木。这东西其实不是装饰品,而是用来记录天子的命令或旨意,相当于后世官员手上的笔记本。
收拾妥当后,他便拿着笏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见过师兄,嘻嘻!”住在旁边的杨富田亦刚好收拾妥当走了出来,见到他便是热情地打招呼,心情亦得极为不错。
“哪怕你中得二甲又如何,今年又是乡试正科,你很难选进翰林庶吉士!”宁江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显得酸溜溜地说道。
林晧然若有所悟地扭头望向宁江,这人不愧是出身官宦之家,对官场的一些东西看得极为精准。翰林院亦是有名额限制,考虑到明年会继续招录,这届的庶吉士必然会有所减少。
“只有你这种庸才会想着庶吉士,我要做翰林修撰!”杨富田抬着下巴,满脸得意地说道。
“哪怕师兄中不得状元,也轮不到你这个蠢货!”宁江朝着他竖了一根中指,朝他打击道。
“我蠢?那你也不见得比我聪明,你这三甲恐怕得到地方做穷知县了呢!”杨富田轻哼一声,显得无比得意地说道。
林晧然看着宁江的脸色不对,便是制止他们再吵下去。
三人一起走出院子,来到了会馆大堂,陈掌柜在门前热情地等候着了,桌上已经摆好了他们三人所爱吃的早餐。
在吃早餐的时候,其他八位同伴亦是穿戴整齐来到了大堂中,大家又是纷纷见礼。
他们八人倒看得开,哪怕已经听到阅卷的一些传闻,知道他们极可能落在三甲中,但心情亦显得很不错,对即将举行的传胪大典无比期待。
并不是所有人都梦想进翰林,像他们对一个七品知县亦是很满足了。何况这知县跟举人知县不同,这仅仅是起点,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在吃过早餐后,十一人便一同坐上马车,向着紫禁城而去。
天空东边露出鱼肚白,仿佛预示着吉兆。
街道比殿试那天要热闹很多,不仅是三百五十七名贡士要早早聚到紫禁城,文武百官亦要前去,即将举办隆重的传胪大典。
在进入通往紫禁城的道衢上,渐渐热闹起来。不论是轿子和马车,都还打着灯笼,一团团火焰正向着紫禁城前的大明门聚拢。
林晧然等人来到大明门前,自然不敢凑到文武百官那堆人中,而是大步走到了身穿着进士服的人群中,跟着相熟的人纷纷见礼。
作为会试的会元郎,又是“被科举耽搁的唱曲人”,又有着“竹君子”的美誉,林晧然在这群贡士仿佛是名人般存在。
他一到来,便有很多贡士主动跟着他见礼。
得益于这些声名,他的《竹石》和《木兰词》亦在京城中传颂,特别是那首《木兰词》风靡于京城的青楼,甚至有名枝公开对他示好。
只是事情向来如此,这过于出名亦是有坏处,会遭来无端的一些忌妒,甚至会在你落魄时踩你一脚。
大家聚在这里,聊得最火热的话题自然是状元的归属。
在这里不乏出身达官贵族之家,亦或跟大人物沾亲带故的,所以很多消息都会传到他们有耳朵中,甚至已经知道那送呈给圣上的十二份试卷名单。
虽然这次殿试没有举行小传胪,十二名贡士都有可能成为状元,只是很多人都倾向于江西的严北辰和江浙的徐渭。
在他们看来,若圣上真举行小传胪的话,怕亦只会传唤这二人。这次状元不是姓严就是姓徐,刚好跟大明首辅或次辅同姓。
“按说咱会试的会元是有很大机会的,可惜了!”
“确实是可惜!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没能摸到圣上的心意!”
“连中五元又如何,到头来还不及你我,我可听说二甲没有林晧然呢!”
……
明明就是他们的一些悄悄话,但却完全没有回避他这个当事人的意思,语言间却不像是同情,更像是在幸灾乐祸。
林晧然听着这些话语,脸上露出无奈与索然。
对于进翰林院,他其实是有幻想的。在这个清水衙门蛰伏几年,然后外放做个知府,然后在大明的官场一步步往上爬,将来甚至入阁拜相。
只是现实究竟不让他如愿,他不仅跟状元无缘,甚至都不在二甲之中。只能从七品官做起,甚至都不能留在京城,早早就要开始摸爬滚打。
宁江拉了拉他的衣服,示意他往着某个方向望去,却见严北辰如沐春风般走进人群。
严北辰毅然已经是状元郎,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在经过林晧然等人身边时,还故意大声道:“却不知道是谁,早早就嚷嚷着林文魁,却不知道臊字怎么写!”
“我看你才不知道臊字怎么写?现在金榜还没出,却端起了状元郎的姿态,万一不是你,岂不可笑乎?”宁江早憋着一口气,这时亦是挖苦道。
这边的广东贡士倒是团结,当即纷纷响应。
“那你们一会挖干净耳屎,听听状元郎唱的是谁!”严北辰冷哼一声,然后飘然离去。
林晧然望着离开的严北辰一眼,然后抬头望向面前的紫禁城
天一点一点地亮起,一道耀眼的弧光从东边升起,朝阳照在这座雄伟的紫禁城上,宫殿里面传出一个悠长的钟声。
一座方形古城坐落于大明朝的北疆平原,一条南北中轴线贯穿于古城中,起初中轴线两边是灰色格调的屋舍,但中间突然横出一座由红色和金色组成的宫殿。
这座宫殿便是华夏的一块瑰宝,大明帝国的皇宫——紫禁城。
在朝阳的晨辉中,这座庄严的宫殿仿佛醒了过来,响起了悠长的钟声。在那十几米高的城墙下,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皇室公卿带着三百多名贡士站在宫前广场中。
一群春燕被钟声惊醒,有些从城门仰飞而出,有些从城楼的飞檐俯身而下,翱翔在广场中。亦有着凌云志的春燕,迎着朝阳展翅高飞。
“吉时到,百官率贡生觐见!”
随着紫禁城南门的三扇正门和两扇掖门缓缓开启,一个太监的声音从紫禁城传出。
与此同时,除去中间的城门,四个门都有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从宫门走出,手持着画戟,伫立在一条条汉白玉道两边,神色肃穆而有杀气。
中间没有士兵站立的是大门,是天子的专用门,逾越者死。
但亦有特殊情况,皇后大婚之日可以进一次,新科状元、榜眼和探花可以从此门出一次。但尽管如此,能从这门进出者,只有天子一人矣。
林晧然任由着朝阳落在脸上,抬头望着这无比雄伟的宫门,发现他还是低估了这时代的王权。
上一世,他参观的紫禁城是死的,如同是一具死尸。而如今横亘在他面前的紫禁城,却如同一头巨兽,正俯视着他们所有人。
就以中间那边御道为例,上一世他敢在上面撒泡尿。但在这一世,他若敢走过去轻踩一脚,那必将被王权这头巨兽撕得粉碎。
在这座紫禁城,有着太多的禁忌,哪怕他即将成为大明的官员,逾越则必死。
文武百官跟公卿分开走,若是在平日的话,他们是从紫禁城的左右门进去。但由于是传胪大典,所以分别从一左一右的掖门进去。
在礼部官员的指导下,林晧然仍然站在最前头,领着三百五十六名贡士跟在文武百官后面。从掖门走进了紫禁城,开始传胪大典这项隆重的仪式。
穿过幽深的城门,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片开阔地带。
这里极为辽阔,没有树木,地面铺着砖块,中间有一条名为金水的河。河中分立着五条由汉白玉打造的桥,因河而得名,故而称金水桥。
到了金水桥前,文武百官和皇室公卿又聚到一起,重新开始整队。在简单地整理仪容后,又通过金水桥继续进发。
只是在在穿过金水桥后,跟在后面的贡生却是面面相觑,不少人的嘴唇微微张开着。并不是震惊,更多是吃惊。
在那五米高的高台上,呈现在眼前的是谨身殿。只是谨身殿除是牌子是新的,其他地方都已经烧焦,甚至大部分都已经崩塌。
这个庄严的时刻,谁都没有想到,紫禁城竟然呈现的是如此“不堪”的一幕。
林晧然亦是愣了一下,但看着一位御史朝他望来,一手持着笏板,一手持着毛笔,作势就要书写。吓得他急忙低下头,不再理会这谨身殿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大明官员的悲哀,明明都是凡夫俗子,私底下都有干些男盗女娼的勾当。但在明面上,个个都得如同圣人般,不然就可以相互参上你一本。
虽然遭遇了火灾,但谨身殿建于五米多高的高台上,而其本身高度亦有二十多米,故而给人带来了一场震撼感。
从汉白玉的台阶拾步而上,在通过被烧毁大半的谨身殿后,众人又来到了一片辽阔的空白地带。这是一个白玉栏杆、雕龙望柱,宽阔无比的广场。
在这座广场的尽头,是一座三层汉白玉高台,只是呈现在贡士们面前的,又是一座遭遇火灾的奉天殿。虽然比谨身殿要好一些,但似乎好不了太多,右边已经几乎被烧毁。
大家通过广场后,又是拾阶而上,台阶中间中一条近二十米的御道,上面还有九龙戏珠的浮雕,显得是栩栩如生。
文武百官和皇室公卿进入奉天殿,而他们这帮贡士只能老实地跪在御道两边,在他们三百五十七人中,只有一甲三人才能进殿。
“去年四月遭了天火,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却是有不安分的贡士,趁着那些御史不备,将消息传给了周围人。
林晧然听到这个消息后,眉头微微蹙起,却是想了更多。
如果是去年四月起的火,那这时应该动工重修才对,只是这里丝毫没有动工的痕迹。却不知道不选择进行重修,是因为圣上不住这,还是大明的国库没钱了。
按着他的猜测,应该是后者,这大明的财政怕是不乐观了。突然发现他们这帮贡士很是悲哀,经过这重重的筛选,好不容易面试成功,结果发现入职的公司可能发不出“工资”。
当然,让他们任何一人知道这个情况,怕亦还是选择入职这间公司。
没多会,嘉靖帝的仪杖队出现,宫乐和鞭炮响起。
奉天殿内传出排山倒海般的“万岁”声,又有官员在读词:“……今嘉靖三十七年戊午科殿试结束,由陛下策试天下贡士,钦赐一甲进士、二甲进士、三甲同进士!”
宫乐再起,大明次辅徐阶从奉天殿中走出来,站在众贡士前面的台阶上,展开一份精美的黄册,清清嗓门道:“诸位贡士听宣”。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特别是那在名单中的十二人,都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渴望着出现自己的名字。
是我!没有谁能争得过我!
严北辰显得无比自信,跪在台阶上,但眼睛透露着兴奋的光芒。
由于得到了族叔的提示,他在文章中极力推崇市舶司,甚至是提议四市舶司重开。加上他的文采,这个状元定然是非他莫属,谁能与他争锋?
徐阶停顿的时间有些长,在众贡士都忍不住抬头往上张望时,才听到徐阶那并不洪亮的声音竭尽全力道:“殿试一甲第一名——林晧然!”
“一甲第一名,贡生林晧然觐见!”
随着徐阶的声音落下,两边的殿廷卫士接着大声地高喊,金銮殿荡响了新科状元的名字。
嗡!
林晧然的耳朵一阵嗡鸣,只感到头脑一片空白。
原以为状元无望,但好事却突然砸到了他头上,他竟然成为新科状元。一度还以为自己听错,但他抬起头时,整个大殿都响着他的名字。
“状元郎,请跟我进殿谢恩吧!”
一个鸿胪寺的官员脸带着微笑,径直来到林晧然身侧恭喜地道。
林晧然扭头望着走过来的官员,知道状元是真砸在他的头上了。其实在上京赴考之初,目标仅仅是一个三甲进士名额,却没有想到直接摘取状元的桂冠。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到虎妞那个小丫头。
若是让那丫头知道哥哥成了状元,想必她会很开心,亦会为着有着一个状元哥哥感到自豪,甚至还为着她自己这么小就当了状元妹妹感到兴奋。
没有狂喜,亦没有失态,他脸上浮现了微笑,举止变得从容不迫。
他在这个王权至上的大明帝国占得一席之地,可以写信叫那小丫头上京,他已经有能力保护妹妹,而且还能给她创造更好的生活。
“怎么可能?不,不是真的!”
严北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显得极为不甘心。
林晧然傲然地从地上起来,没有回头瞧严北辰一眼。且不说他已经成为状元,哪怕后面的严北辰成为状元,在官场仍然不是他的对手。
他带着万丈的豪情,迈步走向了御道。以着状元的光芒,踩在这座紫禁城的禁区中,享受天下人无法享受的待遇。
徐阶站在阶道的最上面,手持着一本精美的黄册,目光落在拾阶而上的林晧然身上,只是笑容里透露着一丝失落。
回溯昨日,当那份试卷呈给皇上的时候,皇上初时似乎仅是好奇,但越看脸色越凝重,那张脸甚至都能凝出水来。
就在他们三人以为圣上是为这狗屁不通的试卷生气之时,却听到案牍“砰”地一声,然后皇上的话语仿佛从牙齿缝挤出来道:“将严世藩给我找来!”
这话一出,大家都知道板子不是要打老顽固薛忘远,而是要打那个不可一世的严世藩了。
当他们准备嗑瓜子看戏,却没有想到,圣上拿起桌面上被首推的试卷砸了过来,指着他跟吴山劈头就骂道:“你们给朕推荐的是什么卷子?重开四个市舶司?你们是嫌东南还不够乱,是想要整个大明都陷于战火才甘心?是不是想要让大明毁在朕手上,让朕成为亡国之君?”
“臣该死!”他当时真是吓到了,知道圣上这次是真怒了。
当时他觉得自己好蠢,这圣上哪怕是有所倾向于开海,但亦不可能如此激进,而他们竟然首推严北辰那份主张重新四个市舶司的卷子。
严世藩被叫过来后,自然又被臭骂了一通。
接着,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圣上扬着那份争议的试卷大声地道:“此乃状元卷,你竟然评了个叉,当真是瞎了狗眼!”
这份是状元之卷?
他听到这话后,又想起试卷中所提的方案,当即知道他蠢得跟一头猪一样。圣上是小心谨慎的性格,若给他选择,自然是只开一个最为妥当,而重开广东市舶司的风险亦是最低的。
显然,这个考生是揣测到了圣意,是一份最合乎圣上心意的试卷。
“下官确实是瞎了一个狗眼,请圣上息怒!”严世藩亦是知道圣上在气头上,忙接着话求饶道。
“别以为你这样我说会饶过你,罚你半年俸禄、仗二十!”嘉靖看着他确实是瞎了一只眼,胸中的怒气倒是消了一些。
“臣领罚!”严世藩尽管心中不服,但却不得不表达得恭顺。在圣上面前,哪怕他平时多么不可一世,亦得将尾巴夹起来。
他当时以为事情完了,就按着圣上的意思,将这个幸运儿定为状元即可。至于严北辰那份在地上被践踏的卷子,若不是殿试不会罢免贡士,严北辰怕是三甲都捞不着。
只是当试卷的糊名被栽开,却听着旁边的黄锦突然跪下,高声痛哭喊道:“奴婢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得知圣上召开恩科,文魁星君降临。只有盛世君王才能得到星君降临辅佐,这是大明盛世之征兆啊!”
“这怎么跟文魁星君扯上关系了?”嘉靖却是不解地嘀咕道。
黄锦抹干眼泪,欣喜地解释道:“皇上怕是有所不知!林晧然是去年二月参加县试,一路夺魁,已是连中五元。今又得皇上亲点,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连中六元的士子,且都在陛下的恩科中,乃是天大的祥瑞啊!”
“此事果真?”嘉靖眼睛一亮,急切地求证道。
看着圣上如此急切,他亦是猛然惊醒,心里骂自己“我是猪”一百遍。
作为本次殿试的首席读卷官,有着如此好的东西用来讨好皇上,竟然瞎了眼。这都连中五元了,圣上再亲点,不就是连中六元了吗?
黄锦陪着笑,然后又指着他说道:“奴婢就算在一百个胆亦不敢欺骗皇上,此事乃千真万确,徐阁老怕亦是知道的!”
我知道你妹啊!
当时看着黄锦指着他,直想将这死太监掐死,再看圣上的目光向他望来,那是一双带着探询以及包括不满的眼睛。
想必,他在圣上落下了一个极不好的印象,诸如“庸人、办来不力”之类的。
“哈哈……天意啊!天意啊!”嘉靖拿着那份试卷爽朗而笑,是一种很难一见的开怀畅笑,然后又是正色地望着试卷道:“不,这是天命,是上天让朕没有错过这位文魁!”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众人自然是顺着圣上的意,纷纷跪下道贺。
除了詹事府詹事薛忘远受到嘉奖,嘉靖帝看着他们几个,一副怒其不争地指责道:“你……你们……当真令朕失望!”
他听得出,圣上当时的语气确实带着无比的失望。
他心里骂自己“我是猪”一万遍,很想扇死自己。这错过讨好圣上大好的机会也就罢了,竟然还给圣上留下如此恶劣的印象,还谈何要将严嵩取而代之呢?
这一次,他亦得到了一个深刻的教训。按着圣意办事没错,但仍然要记住:圣意难测,前一日还支持着开海,但后一日却可能成为禁海急先锋。
只是他却是知道,若是由严嵩那老不死来办这事的话,怕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亦不可能有着如此好牌不打,反成了祸害自己的板子。
他想要取代严嵩,仍然有着一段很长的路子要走。
奉天殿,即俗称的金銮殿。
虽然这里经过修葺,但不难发现殿内有多处被焚烧过的痕迹,像明显有着火烧过的门槛,让这座金銮殿失色不少。
站在殿内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员,左右两列文武百官和皇室公卿刷刷地望向走进殿内的林晧然,发现新科状元郎不仅年轻,而且还显得沉稳。
特别在天子的威严下,竟然能够保持如此沉着,让很多朝廷大员惊讶的同时,亦是对这位新科状元郎要高看一眼。
林晧然明知道这是一个封建时代,自然不可能表现得过于自傲,但亦知道太过卑微亦是不可。所以拿捏着不卑不亢的姿态,出现在文武百官的视野中,来到大殿给坐在龙椅上的嘉靖帝进行谢恩。
虽然还没有被授官,但他已然将自己当成了大明的官员,不仅对圣上要行君臣之礼,对这殿内的文武大官、皇室公卿亦要恭敬有加。
从这一刻开始,科举之路落下帷幕,但新的征程亦是开启。按着以往的惯例,他这位新科状元郎将被授予次六品翰林院修撰,这是他官场的起点。
不得不说,状元的福利就在这里,他将是三百五十七名进士中唯一的次六品官员,在起点线上就比其他人领先了半步。
“爱卿从何处来?”嘉靖身穿着龙袍,朝着殿堂中的林晧然突然开口道。
此言一出,让到金殿上的文武百官愕然,然后羡慕地望向林晧然。
这一种殊荣,在以往的状元郎中却不曾出现过。先前的状元郎,别说是被问话了,若遇到圣上适好要修炼,根本都不会召见。
林晧然却不知道还有这一项,但亦是不慌不张地拱手回答道:“启禀皇上,臣来自大明南疆,广东高州府石城长林村人士也!”
“嗯!乡土如何?”嘉靖又温和地问道。
“村后有山,四时长青;村边有竹,百节添枝;村前有河,寒暑不枯;村得明君,千秋之主嘉靖!”林晧然拱手,应答如流。
“好!好!果真是一处好地方!”嘉靖连道二声好,喜上眉梢。
两旁的文武百官亦是愕然,纷纷望向了这位出身于“蛮荒之地”的状元郎。语言间并没有浮夸,但从他的嘴里说出,却仿佛成了一处宝地。
最为难得的是,前面的一番话看似对答圣上的问话,但亦给后面作了铺垫。明明就是拍马屁,但有着前面的话语在先,却又是那般的自然。
“这是一个人才!”
很多大臣望着林晧然,心里都暗暗地称赞,同时都羡慕地望向了礼部尚书吴山,当真是得到了一个好门生。只要悉心栽培,他日必有望取得一番成就。
吴山却是微蹙着眉头,隐隐间透露着一丝不满。
“家乡可有什么风光?”嘉靖的兴致颇浓,又是继续问道。
朝堂中的文武大臣和皇室公卿听到这个问话后,不由得莞尔一笑,笑声中透露着一丝嘲讽。广东粤西那种南蛮之地,哪怕不是遍地毒虫,亦是千里无人烟,还谈什么名胜风景。
林晧然原本是想摇头,因为长林村附近确实没有什么名胜风景,但听到大殿中的不屑笑声,便是拱手道:“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此乃臣之美景也!”
啊?
脸上正挂着嘲笑之色的大臣顿时愣住了,无比震惊地扭头望向这个年轻书生。
都知道他说的是一个人坐在小船上垂钓,只是被他用诗吟出,顿时形象而生动,特别是那“一人独钓一江秋”,简直是诗仙再世。
不得不说,有才华的人就是厉害,明明就是一处穷乡僻壤,但到了他嘴里,却如同举世独有,人间天堂般的存在。
什么是装逼,这才是真正的装逼!
吴山那眉间的不满消失,亦是愕然地望向他这位门生,嘴角还微微地抽搐了几下。
“好!好!好!大巧若拙,此景胜过风景无数!”嘉靖连道三声好,脸色已经泛红,眼睛透着亮光。
嘉靖原本还想要继续询问,但旁边的黄锦轻咳了一声,知道这个金殿传胪不易耽搁,便是冲着林晧然抬手道:“文魁,先且退下吧!”
“……是!”林晧然先是愕然,但旋即恭敬地应道。
文魁?
大殿中的文武大臣心里顿时又是一惊,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待看到左右都是震惊之色的时候,便知道方才没有听错,圣上对新科状元竟然是以“文魁”相称。
很显然,这位新科状元跟以往的状元不一样,可谓是深得帝心。
林晧然走到文武百官的队伍最后面,榜眼毛惇元和探花徐渭一起走进大殿中谢恩,然后二人压着兴奋站在了他的后面。
一甲前三名才有资格进殿,而其他的新科进士则只需要在外面谢恩即可。
“二甲第二十三名孙志强。”
“二甲第二十四名杨富田。”
“三甲第二十五名揭英豪。”
……
“三甲第三十一名张军。”
“三甲第三十二名宁江。”
“三甲第三十三名邹广文。”
……
当将这三百五十七名的新科进士的名字念完,徐阶差点累得爬下。
都知道一二甲风光,但实质太多数人进士都只能是三甲。只是让谁都没有想到,严北辰不仅不是状元郎,而且还掉到了最后一名。
大家看他的目光都极为古怪,知道这人是完蛋了。作为十二份候选状元卷送到圣上那里,结果不被挑进一甲亦罢,却掉到了三甲最后一名。
“怎么会这样?”
严北辰在最后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整个人显得是失神落魄,心如死灰。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子,但却知道他的仕途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宣告结束了。
仪式仍然在继续,待到唱名完毕之后,乐声再起,文武百官及新科进士进行跪拜,最后由皇上赐下“大金榜”。
这金榜其实是殿试的榜单,分为三等甲,将会对外界进行公示,高悬三日。
金殿传胪结束,炮声响起,大家恭送着兆亿子民之主嘉靖帝离开。
待到嘉靖帝离开,皇室公卿和文武百官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当即围向站在末端的三位新科一甲进士。
不论是任何时候,最风光的永远都是第一名,特别林晧然还不是普通的第一名,大家对这位新科状元分外的热情。
科举自隋唐至今已经有千年,连中六元者,一直不曾出现。如今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如何不让他们感到惊喜呢?
明朝开国至今,连中大三元者,只有成化年间的首辅商辂。不过这位商首辅在中解元后,却是停滞了足足十年,最终才厚积薄发连夺会元与状元。
反观眼前的新科状元郎,简直是彪悍得一塌糊涂。去年二月才第一次参加县试,开始崭露头角,七月在院试中夺得小三元。
恰好遇上恩科,然后一路过关斩将,从广州府杀上京城,连夺得了最具份量的三大元,造就了史无前例的六元壮举。
谁能想到,就在一年余前,这人还仅是一介白衣书生,然后取得童生、秀才、举人、贡生、进士的功名。而如今,更是站在金銮殿上,成为大明朝最风光的状元郎。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这诗句用来形容这位状元,无疑是最为恰当的。而且这还不是皇恩青睐,是实打实通过科举之路,靠着自身本领登上天子堂。
特别这位状元,年仅十七岁,哪怕放在翰林院熬资质,将来亦得给他一个尚书的位置,入阁拜相亦不是没有可能。
林晧然只感到耳边好像有一百只苍蝇在嗡嗡地叫着,而且他还不能对这群苍蝇怎么着,毕竟站在这里至少是四品官。
这些人确实是热情,但热情得有些过分。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玩具,而这些“孩子”在耳边叽叽喳喳地玩耍,有人还伸手摸他,甚至还掐他脸蛋,仿佛是在印证他是真人还是假人一般。
“诸位,诸位,请听老夫一言!三甲还要更衣进行‘御街夸官’仪式,有什么日后再说!”老好人徐阶站出来救场,对着周围的人劝道。
看着徐次辅都已经发话了,众人亦是识趣,便不再纠缠这三人,往着殿外的新科进士而去。
林晧然谢过徐阶后,跟着一名太监走到了偏殿,暗暗捏了一把汗。
偏殿受损很严重,房子都几乎已经崩塌。不过现在拉起了帷幔,而且仅是换个衣服,倒亦不用过于讲究。
进了帷幔,却颇为意外,迎接他的竟然是身穿锦衣、精神抖擞的冯三。
在一起到京城不久,冯三便领命前去海岛捉白鹿。只是没想到,如今竟然已经回来了,而且还恰恰出现在这里。
“哥!”冯三显得很是兴奋,先是压着声调轻唤了一声,然后得意地道:“我办完事后,急着往回赶,还好没有错过日子,嘻嘻!”
“事情顺利吗?”林晧然亦很是开心,将手上的笏板递给他问道。
“很顺利,已经将白鹿送到灵园了!”冯三接过笏板,重重地点头道。
林晧然解开青罗色的进士衣袍,又是认真地询问道:“黄公公给你什么奖赏,有什么职位安排呢?”
这其实才是关键,事情办完了,若仅仅是一个口头奖励,那就这次真是一个赔本的买卖。
“这个暂时还没有!不过他说想做衣锦还乡的锦,但难免会遭到不测,给我赐名保佑平安的保……还认我做干儿子了!”冯三摇了摇头,说到后面变得很小声。
林晧然先是没反应过来,但看着他情绪突然低落,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是笑道:“这也是迫于无奈嘛!你看我,我其实不喜欢礼部尚书吴山,但还不是得乖乖到他家给他投门生帖?跟你认干爹,其实是一样的!”
冯保的眼睛蓦然亮起,仿佛将心里的石头放下,有些兴奋地道:“我跟着黄……干爹,确实是没有人敢欺负我了,而且我觉得干爹很喜欢我!”
“你在宫里,哥是帮不到你了,一切都要小心谨慎,明白吗?”林晧然拍着他纤瘦的肩膀,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道。
冯保看出了他眼中的关心,心里有些激动,便重重地点头,亦是小声地道:“嗯!官场很险恶,哥你也要小心!”
“我就在翰林院做吃瓜群众,谁会有空管我这种小角色!”林晧然耸耸肩,对未来却没有什么担忧。
相对而言,翰林院算是官场的一个避风港。谁都不会主动惹这个有着储相之称的翰林院,而翰林院这个清水衙门又没有什么利益可争,可谓是整个官场最和气的衙门。..
在这个衙门中,虽然都是坐冷板凳,但你的资历一旦够来,品阶很容易就升上去。像他的老师吴山,从翰林院直接就到礼部,然后是礼部侍郎、礼部尚书。
在冯保的协助下,林晧然换上了跟新郎官衣服相似状元冠服。圆领的纱罗袍、六品的光素银带、挂着一副药玉佩,而乌纱帽上多了两朵大红花的装饰。
特别显眼的还是这身衣袍,跟着青罗色进士服相比,这绯罗色的状元服抢眼太多了,简直就像万绿丛中一点花。
林晧然接过冯保递过来的笏板,尽管有些不舍,但却不宜耽搁太久。只有在走出帷幔的时候,他总觉得三弟这个新名字似曾相识。
榜眼毛惇元和探花徐渭都已经换好衣服,正站在外面等候。
“在下毛惇元,字裕仁,浙江余姚人!”毛惇元看到林晧然后,便主动打招呼道。
“在下林晧然,字若愚,广东高州人!”林晧然进行回礼,然后朝着徐渭笑道:“文长兄,日后还请多关照!”
“少来,你以后关照我还差不多!”徐渭白了他一眼,乔装有些不甘的样子。
毛惇元看着二人如何态度,脸上顿时有些诧异,毕竟他眼徐渭才是同乡。
徐渭虽然是屈居探花,但在三人中年纪是最长的,便跟着毛惇元介绍起林晧然“血书生”的事迹,并提及二人是一道上京的事情。
毛惇元听到林晧然竟然有如此战功,先前的一些芥蒂似乎荡然无存,对林晧然这位新科状元是由衷的佩服。
按着惯例,榜眼和探花会被授予七品翰林编修,跟着林晧然这位次六品修撰可谓是同僚,将会一起进入翰林院任职。
在简单认识后,三人便跟着太监回到大殿,下一个环节“御街夸官”便要开始了。
经过金殿传胪,三百五十七名士子晋阶成为大明进士,成为最高一级的读书人。
林晧然作为状元郎走在最前面,榜眼毛惇元走在左边,探花徐渭走在右边,后面是二甲进士,再后面则是三甲同进士。
大家跟着前面的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御街夸官”仪式便算是开始了。
林晧然等三人享受着一甲进士的殊荣,脚踩在御道上,向着紫禁城外面缓步走去。
这一种体验,哪怕是阁老都不一定有过的经历。像严嵩,虽然已经是官至大明首辅,却从来没能享受过如此殊荣。
这条道只有一甲进士才能走,从建成紫禁城至今,能在这条道上走的只有百余人而已,且有很多人最终都能入阁拜相。
御道本身其实不算太特别,终究只是一条通往外面的路罢了。但走在这上面,享受着这读书人至高无上的殊荣,却难免让人浮想过去的种种。
为了童生的功名,有人变卖了田产;为了秀才的功名,有人熬白了头发;为了举人的功名,广东数千生员争夺那七十五名录取名额;为了贡生的功名,全国数千举人千里迢迢来到了京师搏杀。
这一路走来,哪怕是林晧然都觉得并不容易,何况是这些寒窗苦读数十年的士子呢?
身后的毛惇元和徐渭二人在回忆往昔,泪水从眼眶中溢出,可谓是走几步就要抹一把泪。
特别是徐渭,从小父亲离世,生母被逐出家门。由于是妾室所生,在家里的地位不高,有寄人篱下之感。虽然年少成名,但在科举之路屡屡碰壁,甚至都无力赡养生母。
幸好在这次恩科中,让他重拾科举的信心,终于是积厚薄发,走到了读书人的顶峰,并成为人人向往的探花郎。
路本以为很长,但仿佛就在眨眼间,承天门就在眼前。他们三人突然同时停住脚步,知道只要通过这个城门,科举之路便算是终结了。
一大帮文官领着其他三百五十四名新科进士,从东侧的掖门而出,林晧然三人仍然还走在御道中,从正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声乐顿时响起,显得极是喜庆。
林晧然三人出到外面后,便离开了御道,跟着礼队向左拐,往着张贴金榜的地方而去。
按着历年的习惯,金榜会悬于长安左门,故则这门又称龙门,有鱼跃龙门之意。
礼部已经在此建了一个富有喜庆氛围的席棚,在锣鼓喧天的乐声中,有人将礼部尚书送来的金榜悬挂起来,正式将殿试的成绩昭告天下。
跟着以往榜单最大不同之处,便是纸张的颜色。以前都是用红纸书写,但这次殿试的榜单则由“金”纸书写,显得分别的庄严与喜庆。
金榜高悬而起,早在这里恭候的顺天府尹和大兴、宛平两县令向着三人走来,分别给他们佩上大小不一人红花。
三百五十四名进士仍然是“绿叶”,他们的名字虽然在金榜上,但接下来的殊荣仍然跟他们没有关系。
严北辰亦是站在人群中,此刻已经是回过神来,但远远看着风光无限的林晧然,心里却如同刀割一般。这一切本该是他的,但如今却给这小子抢去了。
广东的十名进士亦是远远地看着林晧然,心里很是高兴。却不说心里没有丝毫忌妒,但更多的还是被喜悦所取代,因为他们确实跟林晧然已经结下情谊。
何况他们谁都明白,虽然都是以进士官的身份同时进入官场,但林晧然走的是康庄大道,而他们走的却是羊肠小道,以后必定还需要林晧然的照拂。
林晧然这头才戴上大红花,当即有人给他牵来了一匹毛色纯红的高大骏马,顺天府尹亲自扶他上马,同时高喊道:“新科状元郎御街夸官了”。
前面的衙役鸣锣开道,手持着状元灯和高举着旗帜奉牌,有着“状元及第”、“连中六元”等字样,后面还有绿扇和红伞相随,乐声奏响。
跟着走御道一样,这游街仍然享受着天子般的特权。这支队伍走在街上,别说是朝廷大员,哪怕是王室宗亲都得乖乖让路。
好奇心,人皆有之。特别是在这个没有媒体的时代,很多人都好奇是谁做了状元,新科状元郎长得如何,是高矮胖瘦?或者仅是想沾一沾文气!
数年难得一见的状元郎,无疑是一个时代大新闻,故而京城大量的百姓汇集到了长安街,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不仅仅是街道上,长安街的楼上、树上、屋顶都站着了人,都是伸长着脖子,想第一时间目睹状元郎的“芳容”。
由于人实在是太多了,简直能将整条长安街围得水泄不通,所以每次都会安排士兵组成人墙,将百姓拦到路边。
平时极少出门的女人,今天亦是精心打扮,相约一起前来围观。
在长安街的一栋绣楼上,几个少女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主持这场聚会的是吏部尚书吴鹏的亲孙女,打扮得极为漂亮,将这绣楼的两楼包了之后,亦邀请了一些官家闺友前来相聚。
“吴姐姐,你跟严公子说了吗?一会他骑着大马过来的时候,会注意到我们这边吧?”顺天府尹的女儿走过来,对着吴蓉讨好地问道。
吴蓉宛如一只骄傲的孔雀,仰着下巴轻哼道:“当然,他要是不跟我打招呼,我就让他好瞧!”说完,还得意地扫了旁边的吴秋雨一眼。
吴秋雨今天却没怎么打扮,一身素白的长裙,头上的衩子朴素而显大方,但天生丽质难自弃,那精致的脸蛋,以及那股淡雅的气质,却让她在这里如同鹤立鸡群。
其实她是不想应邀来这里的,只是盛情难却,而冥冥之中有股力量亦在推动着她,脑海总浮现着一个人的影子。
“其实不一定是他中状元,毕竟在会试的时候,会元给广东的一个士子夺了去!”吴蓉望着一张张讨好的面孔,故意谦虚一下道。
“那人怎么能跟严公子相比?我可是听说了,那十二份呈给皇上的试卷根本没有他,而严公子却名列第一呢!”一旁的人笑道。
“秋雨妹妹,你以为呢?”吴蓉满意而笑,又是朝着吴秋雨望去道。
“我觉得……他也可能会中!”吴秋雨迎着众人的目光,轻轻咬了咬下唇,鼓着勇气说出了真实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