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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音传出,令到这里是落针可闻。

    谁能想到,这里竟然还坐着一个大人物,特别那“本府”两个字,简直如同一道晴天霹雳。

    跟着一个小小的县丞相比,这个“本府”却是耀眼太多,特别当下的广州知府是个超然的存在。

    林福听到这个声音,看着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的张县丞,腰杆不由得又挺起了一些。

    咦?

    正是愤怒的欧阳醇听到这个声音,却是不由得讶然,目光落向那边的雅座。隐隐间,他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毅然看到正义的阳光。

    “好大的口气,请问阁下高姓大名?”张公子显得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朝着那个雅座狂妄地质问道。

    张县丞做事显得谨慎,急忙迈着步子走过去,目光先是疑惑地落在花映容身上。只是看着对面坐着的林晧然,小腿不由得一阵哆嗦。

    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林雷公竟然在这里,还将刚才荒唐的一幕都看在眼里。很是可笑,他为了讨好江月白,竟然要将劫匪的帽子强扣在林晧然的族人头上。

    张县丞顺势一倒,扑通在地上惊恐地道:“卑职拜见府尊大人!”

    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半点县丞的架子,心里有的仅剩下一股深深的恐惧。

    那些高大的衙差的气势全无,显得畏惧地跟着张县丞跪下。

    啊?

    张公子看着老爹如此模样,心里当即洼凉洼凉的。却是带着几分侥幸凑过去,很希望是肇庆府的卢知府,但迎着林晧然的目光却是当即摔倒在地。

    人的名,树的影。

    在当今的广东,哪怕是得罪两广总督张臬,亦是不能得罪林雷公。以着林雷公的能量,谁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张公子一直生活在广州城,亲眼看着林晧然上任后,如何惩治着羊城四大恶少。而如今,他竟然在林雷公眼皮底下如此胡作非为,焉能还有好果子吃的?

    欧阳醇过来看到林晧然,眼睛不由得一喜,当即恭敬地施礼道:“学生欧阳醇见过府尊大人!”

    “怎么这么巧……真是他!”

    戴水生同样好奇地走出来,看到真是林晧然当即是如遭雷击。

    昔日恩科乡试之时,他是高高在上的工部右侍郎之子,而林晧然不过是刚刚崭露头角的穷书生,两人的地位可谓是天上和地下。

    时过境迁,如今他的老爹已经辞官回家,而他不过是国子监的一名小小的监生。反观昔日的穷书生,已经成为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更是当下广东最有权势的官员之一。

    “张县丞,好大的威风,今天是不是亦要将本府缉拿到大牢啊?”林晧然的脸色一沉,冷冷地质问道。

    虽然他不苛求下面的官员个个都是海瑞,但却不允许过于混账,竟然如此的为非作歹。

    “下官不敢!”张县丞面对着这位上官的责备,背脊涌起一阵寒意。

    林晧然冷哼一声,显得含沙射影地说道:“你有何不敢!不过是某人的一句话,你竟然将本府的护卫污蔑为劫匪,你这县丞当得真是有意思啊!”

    “下官知罪,请府尊大人责罚!”张县丞深知此次是在劫难逃,只希望能争取一个宽大处理。

    林晧然从雅座中走出,看着跪在地上的张县丞道:“责本府自然会责罚!这佛山是个好地方,你就别祸害了这里,回南海县衙先呆着吧!”

    “是!”张县丞面对着这个处理,只能是硬着头皮应下道。

    他心里很是清楚,一旦返回南海县衙,必然会被同僚孤立,等待他的只有清算。

    只是这一切,无疑是他咎由自取。这选择抱江月白的大腿亦就罢了,却偏偏要动林雷公的族人护卫,更被林雷公撞得正着,林雷公如何会善罢甘休。

    一念到此,他当真是追悔莫及,江月白的大腿没抱着,反倒是得罪了最不能招惹的人。

    “若愚兄,好久不见!”

    却是这时,显得风度翩翩的江月白从雅座走出来,朝着林晧然微笑地施礼道。

    昔日的师兄弟,如今再相见,二人都已经是官场中人,都有了各自的际遇。

    江月白抱上大明次辅徐阶的大腿,且以庶吉士的身份进入翰林院,成为大明官场的潜力之星。

    林晧然是当朝尚书吴山的未来女婿,而今担任着广州知府兼广东巡海道副使两个要职,毅然是大明官场最光彩夺目的政治新星。

    林晧然面对着满脸虚伪笑容的江月白,却是反应平淡地道:“江庶常回乡探亲,对地方政务怕是不甚了解,以后还是少些指手画脚!”

    这话说得平淡,但林晧然无疑是端着高姿态,可谓是在训斥江月白了。

    不过,江月白是没有品阶的庶吉士,明年“转正”恐怕亦仅是正七品的翰林编修。反观林晧然当初是以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入仕,如今已经是正四品的实权大佬,确实有训斥江月白的资格。

    若不论昔日的交情,林晧然不仅是江月白的前辈,更是江月白某种意义上的上官。

    只是这些话落在性情高傲的江月白耳中,无疑算是一种羞辱,特别还是被他一直轻视的林晧然如此训斥,致使他的脸蛋当即变得猩红。

    虽然那些打算对林晧然的话全部给对方听到,但毕竟都是官场中人,如何都要做些表面功夫。特别他如今是当朝次辅徐阶的孙女婿,是人人巴结的对象,地位更是无比的超然,何尝受到过如此礼待?

    林晧然在数落完江月白后,并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目光落在戴水生身上,又是义正严辞地训斥道:“戴公子,我不知道上次恩科乡试作弊一事,你是如何脱身的。不过现在本官是广州知府,你若还胆敢胡作非为的话,本官定然将你绳之以法!”

    话说得中气十足,加上这些年养的官威,显得是气势如虹。

    戴水生昔日是高高在上的公子哥无疑,仗着他父亲简直是横行于广东。只是现如今,早已经是今非昔比,他父亲更是屡屡叮嘱他低调做人。

    面对着林晧然的训斥,直感到一头猛虎在瞪着自己般,当即是面如土色,嘴唇微微哆嗦着。

    “林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江月白原本就憋着委屈,面对着如此咄咄逼人的林晧然,忍不住阴阳怪气地挖苦道。

    面对着江月白的挑衅,一般官员自然要给徐阶一点面子,任由着江月白发发啰嗦。

    林晧然却是冷冷一睥,当即声色俱厉地道:“江庶常,难道本府说错了不成?不过是宴请你喝个酒,戴公子却是要将整个酒楼的食客清空,更让张县丞前来帮忙!别的地方本府管不着,但在广州府地界,本府就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啪!

    江月白本是要出头,但却是给林晧然顺势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现如今,道理完全在林晧然那一边,而林晧然更不用给他江月白面子。

    江月白逞一时之快,傻傻地要为戴水生强行出头,无疑是一种自取其辱的行为。

    你……

    江月白当即是又羞又臊,但却没有任何的还击之力,只能是干愤怒。

    “广州府能有大人主持公道,当真是广州百姓之幸,大明之幸也!”

    在一旁的欧阳醇听着这一番话后,眼睛流露着敬慕之色地施礼道。

    很显然,这话无疑又是补刀。

    江月白藏于袖中的手紧紧地攥着拳头,本以为此次是风光回乡,结果是遭到如此的奚落。

    若是事情传出去,大家只会说他江月白摆架子,反而助长了林晧然的好名声。

    不过他心里更是暗暗地发誓,他日一定要将这小子踩在脚下,将他踩成一滩烂泥。

    哎……

    张县丞看着这一幕,心里又是一阵叹息,显得更加的后悔。江月白根本不是林雷公的对象,亏自己一度幻想抱紧这棵大树,不需要再忌惮于林雷公,当真是天真至极的想法。

    整个诺大的酒楼二楼,似乎只有林晧然的身影,只有他那股无上的气势。

    林晧然由始至终都没有将江月白放在眼里,心里实则并没有太高的成就感,转身对着里面的花映容道:“咱们走吧!听说佛山很灵验,咱们过去看看吧!”

    说到底,今天只是过来游玩的,并不打算因为某人而恶了自己的好心情。

    “好!”花映容听着这个提议,欣然同意道。

    跟着太多女人不同,花映容显得高雅而端庄,显得优雅地起身款款地走出来。

    啊?

    江月白本打算返回雅座等着这小子滚蛋再离开,但看着花映容走出来,整个人当即是呆若木鸡,旋即脸上浮现狂喜之色。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尊敬着这一位充满智慧的小娘。虽然比他大不了太多,但却极有商业头脑,更是一度得到过她的指导。

    只是在他赴京参加科举之时,他为了攀上徐阶,从而放弃了那一份加深江家和花家关系的婚约。同时,事情稍微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他爹成功地帮他退掉这门亲事,但她这位小娘亦是利用这事跟着他爹离了婚。

    事情传到他耳中的时候,虽然有些许的失落,但他倒觉得是一个好结果。毕竟他这位后娘实在太完美了,是整个大明最有魅力的女人,他老爹根本配不上她。

    这次从京城回来,他实质最想见的正是小娘。想让她看看自己是何等风光,想让她看着自己拥有何等的权势,更想将她带回京城。

    幸福却是来得如此突然,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小娘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切仿若是做梦一般。

    “小娘!”

    江月白没有遮掩自己的兴奋,显得极度欣喜地打招呼道。

    花映容早已经知晓江月白在这里,更知道会跟他碰面,却是平静地回应道:“江大人,我跟你爹已经离婚,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小娘了。”

    她的反应之所以如此平淡,不仅是因为她跟江家割断了关系,还有就是江月白为了抱徐阶的大腿而伤害了她的侄女,致使她看穿了江月白丑陋的本性。

    “小娘,不管你有没有跟我爹离婚,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小娘!我这次回来,其实想要将小娘接到京城!”江月白的目光被花映容深深地吸引着,将心中的想法道出。

    林晧然闻言,显得戏谑地搂着花映容的腰道:“你娘自然有你小爹照顾,月白的孝心,小爹心领了!”

    此言一出,江月白的眼睛瞪起,似乎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花映容没好气地瞪了林晧然一眼,这个小男人真的什么便宜都敢占。

    “娘子,咱们走吧!”

    林晧然面对着江月白震惊的目光,虚荣心顿时得到极大的满足,搂着花映容的腰就要下楼。

    想着这女人的味道,在床上的各种缠绵,特别是征服这个女人的成就感,他似乎还欠江月白一句谢谢。若非江月白想要抱徐阶的大腿,他还真没有机会得到这位大明最有风韵的女人。

    “不会的,这不会是真的!”

    江月白看着离去的一对男女,整个人如遭雷击,却是不停地摇头,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原以为小娘独身后,不会有男人再配得上小娘,而小娘亦不是委屈自己的性格。却是万万没有想到,小娘竟然找了新归宿,而这个男人还是他最厌恶的书呆子。

    林福领着大伙作势要下楼,却是打趣地说道:“江公子,你既然如此孝顺,要不你跟着你小娘过来改姓林算了。不过按着长林氏的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叔呢!”

    众人听到这话,当即是哈哈大笑。

    噗……

    江月白顿时是气急攻心,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原以为是一次衣锦还乡之行,却是受到林晧然的奚落,而他最看重的小娘已然成为了林晧然的侍妾。

    佛山之行后,林晧然的假期很快结束,又是投入繁琐的公务中。

    虎妞在长林村的年例过后,亦是迫不及待地返回广州城,仍然是带着她的班底为广州府锄强扶弱。

    日子似乎回到正轨,但今年是嘉靖四十年,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年份。



    元宵节刚过,倭寇已然是蠢蠢欲动。

    从江西败走的贼首吴平跑到海上后,自然不会安分守己,在跟一伙倭寇结盟后,选择袭击潮州府饶平县的所城镇。

    所城镇是大明抵御倭寇的一个古镇,洪武年间由百户侯顾实在此修建了一座大埕所城,现今城内驻扎着过千名旗军,人口过万人。

    面对着来势汹汹的倭寇,所城镇军民奋力御战。时任参将的石华山闻讯,亲率二千军士驰援,于城外将吴平一伙倭寇杀回了海上,歼敌数百之多。

    林晧然在广东巡海道副使这个职务上所做的并不多,主要是强调着公平和反腐这二点,令底层士兵的军饷没有被克扣,每个士兵的军功都能落到实处。

    亦是如此,广东的军士现在都敢于用命。虽然不能说是捍不卫死,但不会像以前那般窝囊,起码不会是不战而逃。

    这一场胜利,无疑让到海上的倭寇看清楚了广东的实力,不敢再冒然进犯广东的海疆。

    安定,是一个地方发展经济的基石。

    广州府没有受到矿民和倭寇的侵扰,加上林雷公坐镇于此,呈现着欣欣向荣的面貌,如同一辆高速奔跑的马车朝着盛世前进着。

    嘉靖四十年二月十四日,大明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北京等地出现了日食的天象。

    若是日食放在后世,只会引起大家津津乐道,晒到朋友圈会得到无数个点赞,但在这个时代当真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件,可谓是要轰动朝野。

    由于天文学的落后,这时代还信奉着源于西周的“敬天保民”思想。认为“上天”只把统治人间的“天命”交给那些有“德”者,一旦统治者“失德”,也就会失去上天的庇护,新的有德者即可以应运而生,取而代之,作为君临天下的统治者应该“以德配天”。

    到了本朝,虽然对各种天象有着比较温和的解释,但矛头仍然直指当今天子:日食、月食的出现,都是帝王失德、失政的原因所致。

    因此每当日月运行出现异常时,皇帝和执政大臣都要围绕当时的朝政加强自身的修省活动。在这之中,修德和修政就成为帝王政治中最为关键的补救措施。

    而作为忠于帝王的臣子,凡遇有日食、月食现象,则要按惯例行救护之礼。

    日食时,京师文武百官都要到礼部救护;月食时,则到太常寺救护。

    在具体的仪式上,已经形成了一套严谨的礼仪。如日食,百官素服至礼部,钦天监官员报日初亏,百官分五列,每班以一名礼部官员带领,班齐后上香、跪拜,行三跪九叩救护礼,作乐,随之伐鼓,各官按班轮番上香祗跪,至日复圆乃止,百官更换吉服,行礼。

    这次日食发生在黄昏时分,而恰恰又是一个阴天。不过出现的日食现象很是吓人,日食遮盖面积达到九成五,几乎是最严重的日全食。

    礼部衙门坐落在东江米巷中,这里无疑是大明诸多衙门的汇聚之所。

    吴山是现任的礼部尚书,虽然至今没有能够入阁成为内阁大臣,但呆在礼部尚书的位置四、五年,身上的官威日盛。

    在发生日食的时候,身穿素服的吴山带领诸多官员站于院中,抬头看着天上的日食都显得是忧心忡忡。

    当下的大明已然是弊病重重,前年朝廷连百官的俸禄都发不出,去年一个“封矿令”差点让到南方大乱,今年又遭到蒙古犯边。

    现在出现日食天象,无疑是上天对当今朝廷的不满,是上天对皇上的警示。

    咦?

    礼部右侍郎袁炜看着日食天象,正要规规矩矩地行“救护之礼”,却发现日食的天象刚刚出现便被一团乌云所遮掩,看得并不算真切。

    “日食不见,即同不食!”礼部主事黄大韦眼睛突然一亮,脱口而出道。

    众官员听到这话后,又抬头望着西边的天空,日食当真是介乎可见和不可见间,亦是有官员当即附和道:“对,即同不食!”

    能够混到这个位置的官员都不是蠢人,面对着这位在位已经足足四十年的嘉靖,他们其实早已经摸清了嘉靖的性子。

    嘉靖是不是失德,这暂且不论,但肯定是一个独断专横的君王。

    针对“忤逆”的臣子,下场无疑很惨,前有夏言弃市,后有李默斩首。而对那些“听话”的臣子,前有首辅张璁,今有严嵩、徐阶之流。

    现在出现日食,则是预示当今圣上德行有亏,这无疑是要触怒天威。若是能够以“日食不见,即同不食”为结论,这无疑能够避免一次祸事,还能够借此讨好圣上,何乐而不为呢?

    “荒谬!从古至今,并无此一说!”吴山当即板起脸来,显得大公无私地道:“日食已现,咱们臣子焉能置之不理,当即刻行救护之礼!”

    说着,给主持礼仪的属官一个眼色,当即就要按着礼制举行救护之礼。

    “吴尚书,此言差矣!”袁炜却是出言制止,并说明观点道:“何为天象,自是上天出现的异象。而今日食被乌云所掩,不显现于天,既无异象,圣上并非失德,咱们何须再行救护之礼?”

    吴山深深地望向这位属官,虽然贵为礼部尚书,但却不见得能压制住袁炜。

    袁炜是嘉靖十七年的探花,授翰林院编修,最初并不显眼。随着青词精妙而得宠,官途可谓是一鸣惊人,被超迁礼部右侍郎,加封太子太师衔。

    而如今,实质他才是青词第一人,其所写的:“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这段青词,被嘉靖裱成对联置于万寿宫的精舍中,足可见袁炜的份量。

    身后的官员听到这番话,尽管有些牵强附会,但不少人亦是纷纷点头附和。像吏部尚书吴鹏,更是直接明确支持袁炜,建议取消这一个救护之礼。

    吴山的脸上显得很是严肃,他心里有着坚持,特别他作为礼部尚书,更是有义务拨乱反正,让到礼法能够有序地动行。

    面对着站出来反对的袁炜,他一本正经地指责道:“一派胡言!天子蒙难,仅因乌云所遮却而不救乎!今十万火急之时,本官不跟汝等费口舌,即刻行救护之礼!”

    随着一声令下,早已经准备妥当的礼部官员不敢再耽搁,当即引领着大家进行救护之礼。

    “日食不见,即同不食!堂堂礼部尚书如此顽固不化,陷圣上于失德,当真是可耻可恨也!此非救护之礼,乃失忠之礼也!”

    袁炜并没有畏惧于吴山,却是针锋相对地攻击,接着是拂袖而去。

    “说得好!此非救护之礼,乃失忠之礼也!”吏部尚书吴鹏又是附和,同样是转身离开。

    众官员顿时是大眼瞪小眼,却是有官员跟着袁炜和吏部尚书吴鹏离开,亦有官员继续在这里跟着吴山行救护之礼。

    不得不说,每个官员都有着各自不同的追求,有的人仅仅想着个人仕途,有的人却是追逐着上古时期的尧舜之治。

    袁炜走出礼部衙门门口,抬头看到西边的天色渐黑,而日食仍然还躲于云层中,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个胜利的微笑。

    在回到家中后,他顾不上吃晚饭,一个人直接到了书房。先是将门窗关紧,接着铺上白纸,却是捻袖持笔沾墨而动。

    按说,他这位礼部右待郎应该是遵循礼法,实行救护之礼才对。

    但经过诸多的研究,他实在是太清楚当今圣上的秉性了。若是让圣上承认错误,认为他的德行有亏,绝对是找死的行径。

    昔日的大礼仪如何?

    首辅杨延和坚持礼法,推举当今圣上继位,从而保住大明江山稳固,但因为在大礼仪中坚持的观点不为圣上所喜,最终只能辞官归田。

    反倒是二甲出身的张璁,由于在大礼仪中顺应圣上意图,仅六年便入阁拜相。

    对与错,实质并不重要,关键是否符合圣上的愿意和需求。

    刚刚的日食,却是让他看到了一个天大的机遇。

    虽然他已经贵为礼部右侍郎,但无疑还想要更进一步,着进入内阁的强烈期望。甚至想要超过徐阶,接下严阁老的担子。

    只是在他的前面,却是有一个不开窍的拦路虎。

    若吴山有机会进入内阁亦就罢了,他顺理成章地接下礼部尚书过渡一下,然后再谋求进入内阁。但偏偏这人不懂得用青词讨好圣上,本身又极得清流派的拥护,致使吴山像一枚钉子钉在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上。

    正是如此,他知道想要谋求进步,那就要想办法将这枚钉子拔掉。

    今天的天象出现,让到他捕捉到了机会。

    有了今天的这个争执,有了这个“反常日食”,无疑是他一次绝佳的机会,完全可以借此攻击吴山,甚至是除掉吴山这个拦路虎。

    救护之礼?上奏疏请求圣上修德和修政?借日食上奏,指正朝廷的种种弊端,英明的圣上一旦采纳,则可能是青云直上,从而位极人臣。

    只是这是往朝的套路,在本朝却万万不可。

    当今圣上要是能听得进忠言,真要精厉图治,那大明就不会变成这般模样,亦不会重用严嵩、徐阶和吕本这帮佞臣。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吴山肯定会上奏疏“借日食言事,直指朝廷弊病”,这样既让圣上生厌,亦得罪了严党,无疑是自寻死路之举。

    不过想要吴山倒台,单是吴山“犯傻”还不够,还需要给圣上一个“理由”。

    你吴山不是要借“日食”直指朝廷弊病吗?

    我现在将“日食”给否了,不管你说得有没有道理,都会变得没有道理。以着皇上的性格,必定会狠狠地惩治于吴山。

    “陛下以父事天,以兄事日,群阴退伏,万象辉华。是以太阳晶明,氛薐销烁,日食不见,即同不食……”

    袁炜在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怎么写了,当即是下笔如有神,一份近二百字的奏本一气呵成。

    先是按着惯例开讲日食的现象,旋即摆出了“日食不见,即同不食”的观点,接着是歌颂大明的天平盛象,最后是攻击吴山的“不当之举”,指责他不该带领官员行救护之礼。

    写完之后,他又是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他这个礼部右侍郎具体的事务并不多,不论是青词还是奏疏,他都要认真检查几遍才呈上去。

    确定无误后,他才誊抄在奏疏上,用的是工整的隶体。

    看着面前这一份写好的奏疏,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原本是一场针对圣上的事件,但被他这么一闹,却成为了他跟吴山那帮救护派的争执。

    如此的奏本送到圣上那里,肯定会讨得龙颜大悦。按着圣上的性格,断然没有偏帮吴山的道理,必然会嘉奖自己而惩罚吴山。

    奏疏晾干,他小心翼翼地合上,然后揣进衣袖中,眼睛难掩着兴奋之感,礼部尚书的空座无疑是指日可待了。最为重要的是,以着他青词的功底,必定用不着一年就能够入阁。

    次日清晨,京城在沉睡中醒来。

    袁炜并没有前往礼部,亦没有到西苑,而是直接到了通政司。

    由于日食的缘故,今天的通政司门口是人满为患,众官员都是纷纷上书。特别是那些救护派,恐怕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痛斥朝廷弊病,从而让到朝政能够拨乱反正。

    听着周围官员时不时传来痛斥朝政的话语,他的脸上流露着浓浓的轻蔑之色。

    远远看到吴山的身影,心里难免有些心虚,却是在轿里呆了一会。看着时间差不多,这才选择下轿,朝着通政司而去。

    作为当今圣上身边的“大红人”,袁炜的地位自然是非比寻常,直接进到通政司交了那份奏疏,然后便翩翩然离开。

    袁炜自认在圣上心里有着一定的位置,圣上必定会看他这一份奏疏,届时定然是龙颜大悦。想着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他并没有再回礼部,而是直接前往西苑。



    春日的阳光渐渐高起,万寿宫显得金碧辉煌。

    嘉靖在舒软的床塌中睁开了眼睛,由于没有朝会的约束,致使他每天起床时间通常都比较晚,日子亦算是过得无拘无束。

    只是跟着往常有所不同,他总觉得有事压在心里头,致使昨晚睡得并不算太踏实,且今天早上醒得亦是比往常要早。

    自从钦天监预测到日食出现,让到他蒙受到了些许的压力。这天天修道求长生,结果上天却要“指责”于他,令他不得不进行一个小小地检讨。

    虽然近些年疏于政务,北边的蒙古和南方的反贼已然是心腹大患,特别东南沿海的倭寇是屡禁不绝,但哪个朝代没有点小动荡呢?

    反观他经过这些多年的争斗,已经将文武百官料理得服服帖帖,让那帮文官知道大明王朝是他朱厚熜的,而他们不过是替他打理天下的奴才,当下皇权可比肩于太祖和成祖。

    如果非要说他有过错的话,那就是他动用太多的国帑进行修道,但这亦是在信奉于上天,根本算不上什么太过才对。

    一念至此,却不得不想起蓝道行。在得知即将出现日食之时,他亦是将此事询问于天,而蓝神仙通过扶鸾起乩在沙盘写下了“防人心”三个字。

    “会不会是阴谋?真会有人借此生事,然后攻击于自己?”

    嘉靖并不是正统帝王出身,所接受的是王府的“养猪教育”,对所谓的日食打小就没有放在心上,甚至是从根本上怀疑“日食说”。

    最为重要的是,他已然看清文官的嘴脸。这“日食”是君王失德,完全是文臣的一面之词,没准就是文臣借此攻击姓君王的借口。

    亦是如此,他心里其实并没有过于自省,而是担心“日食”会引出大乱子。

    黄锦此刻并没有权监的模样,如同忠心耿耿的老奴才般服侍着嘉靖起居,看着嘉靖要洗脸,却是满脸担忧地提醒道:“主子,你当心点,水凉着呢!”

    嘉靖由于长期服用丹药,其体内显得燥热,故而身体是寒暑不惧,因此在这个积雪没化的二月却敢于直接用冷水洗脸。

    感受着盆中水的凉意,再看着黄锦及其他人充满担忧和惊异的表现,嘉靖却是泰然自若地擦拭脸,很是满意当下的修道成果。

    黄锦接过那张冰凉的毛巾,悬着的心才落下般,当即又是八封地道:“主子,关于昨天傍晚日食之事,文官出现了很大的争执!”

    “因何争执?”嘉靖伸展双臂,宫女给他穿上道袍,毅然如同寻常的道士般。

    黄锦将毛巾交给旁边的冯保,同时观察着嘉靖的反应,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袁炜因‘日食不见,即同不食’,所以反对举行救护之礼!”

    “哦?”嘉靖的眉毛微挑,却是来了一些兴致的模样。

    黄锦将这个表情捕捉到,当即显得义愤填膺地道:“只是礼部那个吴尚书却没有采纳,而是坚持举行救护之礼,从而让到文官分成了两派,听说外面还在争吵这一件事呢!”

    嘉靖的眉头微微蹙起,低咕着“日食不见,即同不食”这八个字。

    关于是否要“罪己”,他其实没有过于放在心上。

    若是下面的官员不懂得分寸的话,那他不介意让他们领教下自己的手腕,而严嵩亦会主动帮他料理那些不听话的官员,甚至让他们跟昔日在大礼仪中被杖毙的官员做伴。

    不过能够以另一种形式来结束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纷争,将此次日食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疑是一个更妙的结果。

    穿上道袍,静室已经燃起了提神的檀香,意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如果是在平日,他肯定会到静室进行玄修,但今天明显不同。由于昨天日食的缘故,群臣必然是上书,甚至是进谏他修德。

    黄锦在观察到嘉靖的意图后,当即领着宫女和太监进行张罗,力争让到嘉靖享受最舒服的环境,过着最惬意的生活。

    虽然仅是上午,但关于日食的奏疏已经有了一大摞,正是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案上。

    嘉靖有着一边用膳一边看奏疏的习惯,在旁边的一张几案上,已然摆上了几道由御膳房精心炮制的素食,餐具同样摆放整齐。

    只是刚刚翻开几本奏疏,他的眉头却是不由得蹙起。

    “日食,上天示警于陛下!”

    “请圣上自省、修德、修政!”

    “大明当下弊政重重,臣有三策!”

    ……

    连翻了好几本奏疏,却全都是“救护派”的奏疏,矛头却是直指于嘉靖。

    在这一刻,嘉靖感受到自身的权威受到了挑衅。仅是一个日食,这些官员竟然胆敢跳出来指责于他,虽然很多官员的口气都显得婉转,但这种行为仍然不允许。

    他有什么过错?根本没有任何过错,错的是前朝那帮“借日食言事”的逆臣。

    砰!

    嘉靖突然暴怒而起,将一本奏疏狠狠地掷于地上。

    黄锦等人是惊若寒蝉,奏疏的封面正好朝上,却是礼部主事李正君的奏疏。很显然,奏疏中的言辞过于激烈,已然是激怒了圣上。

    “什么东西,竟敢指责于朕?”

    嘉靖望着地上的奏疏,显得愤慨地指责道。

    黄锦心里暗暗摇头,这个不开眼的礼部主事仕途已经是到此为止了。要么就是乖乖辞官回家,要么就是等着被吏部穿小鞋,断然不会有重用的可能性了。

    虽然心里有着诸多的想法,但黄锦的动作不慢,满脸讨好地上前道:“圣上,袁炜亦是上了奏疏,不若瞧瞧他怎么说?”

    “在哪里?”嘉靖的脸色微缓,却是淡淡地询问道。

    话刚落,黄锦当即就按着记忆在那堆叠放整齐的奏疏中翻找,很快就找到了袁炜那本奏疏。

    “礼部右待朗袁炜启奏:陛下以父事天,以兄事日,群阴退伏,万象辉华。是以太阳晶明,氛薐销烁,日食不见,即同不食……”

    嘉靖认真地看着这一本奏疏,脸色渐渐露出了满意之色。微微张开嘴巴,吃了一块宫女送过嘴边的豆腐,细细地咀嚼起来,发现越吃越有味道。

    对于袁炜这个人,嘉靖无疑是满意的。不仅青词写得好,且极懂他的心意,最重要是能够摆正位置,从来不敢做出挑衅他权威的事情。

    这一份奏疏,且不说“日食不见,即同不食”能不能成立,光是这份“排忧解难”的忠心就可以进行表扬。不过在奏疏中,对于吴山的言词攻击,他却觉得有些过了。

    吴山作为礼部尚书,虽然这人确实不懂得变通,是属于那可恶的清流一系,但吴山率领众官员行救护之礼,似乎不能算是多大的过错。

    却是这时,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说是严阁老在外面求见。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很多时候,嘉靖起床第一个面见的通常都是严嵩。

    严嵩过了春节后,已然是八十二岁的高龄老人。不过他的身体还算利索,特别是面圣的时候,更是打起着十二分的精神。

    在进来后,规规矩矩地行了参拜之礼,然后这才在绣墩上坐下。

    “惟中,关于日食之事,你如何看待?”嘉靖对这个老臣很是看重,已经将奏疏丢到一边,直接开门见山地询问道。

    严嵩的听力下降,只是已经陪伴嘉靖二十多年,虽然仅听清只言片语,但还是思路清晰地对答道:“臣如此看待不重要,一切都取决于陛下!”

    “朕没有主意,这才想听一听你的建议,你反倒给推回来了!但说无妨,恕你无罪!”嘉靖心知严嵩的忠心,却是含笑着说道。

    严嵩听清了嘉靖的话,更听清了嘉靖说话的语气,心里不由得大定,当即朗声地发表意见道:“日食之事,老臣以为可视为祥瑞!今大明见日食,而上天遮之,正是大大的吉兆!”

    论到马屁功底,袁炜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嘉靖听到要将日食归为“祥瑞”,虽然心中大为受用,但却不敢真的如此定性。这否定日食已经算是逾越之举,还要将“日食”视为祥瑞,此事却是万万做不得。

    不过嘉靖的说法令到嘉靖很是高兴,却又询问道:“昨日傍晚天象有异之时,吴山坚持日食说,带领诸多官员行救护之礼,可曾有此事?”

    “有!”严嵩答道。

    嘉靖对吴山的观感还算不错,虽然是典型的清流官员,但确实是适当的礼部尚书人选,只不过这一次让到他过于失望了,便是沉声询问道:“惟中,你以为当如何处置?”

    此话一出,无疑是要对一帮官员进行敲打了。

    黄锦就坐在一旁,不由得暗暗地咽了咽吐沫。虽然他有时亦羡慕文官,但却不得不承认,文官的富贵来得快去得更快,像昔日的李默倒台仿佛就在眨眼间。

    “启禀陛下,很多官臣并不知晓其情,实则是情有可原,不若对他们罚半年俸禄以示惩罚,如何?”严嵩出于利益的考虑,并不主张一棒子打下去。

    嘉靖微微点头,深知这次确实不宜敲得过猛,便又是询问道:“那吴山……”只是话到嘴里,却又是挥手道:“将吴山罚俸一年!”

    却不知是因为林晧然的缘故,还是那一份销量惊人的《谈古论今》,吴山已然在嘉靖心里有着一定的地位,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阿猫阿狗。

    “是!”严嵩对这般轻罚微微感到意外,但还是恭敬地领命道。

    话说袁炜在递交那一份精心炮制的奏疏后,直接来到了无逸殿。

    虽然他不是内阁的成员,但在当下嘉靖朝,他作为青词臣子的身份,则是常常出没于西苑。当然,内阁的值房没有他的位置,仅在这里拥有一张办公桌而已。

    袁炜来到无逸殿,准备给圣上写上一份青词,但今天心里终究藏着事。仅写得了二百字的开头,最后还给他不满意给撕了。

    降临中午的时候,万寿宫终于传来了消息。圣上在看到百官的奏疏后,果然是大发雷霆,更是将礼部主事李正君的奏疏摔到地上。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当圣上看到他精心炮制的奏疏,果真是龙颜大悦,还胃口大开地吃了宫女的豆腐。

    “罚一年俸禄?”

    袁炜听到这个处罚的结果,眉头却是轻轻地蹙起,这自然不是他所想要的结果。不说俸禄对他们这帮高层京官的意义不大,而他要的是除掉吴山,从而接替礼部尚书的高位。

    “皇上有没有看过吴尚书的奏疏呢?”袁炜不着痕迹地塞给那名小太监一枚金子,却是显得无比认真地打听道。

    小太监瞧了瞧左右,这才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不是很清楚,好像……没有!”

    好像?那是有还有没有?

    袁炜对这个结果无疑是不满意的,只是小太监已经将金子揣进怀里离开了。

    这一天,袁炜从上午到下午,眼看着夕阳西下,却仍然没有皇上暴怒的消息传来,让他简直如同热坑上的蚂蚁般。

    在他的计划中,吴山率领众官员行救护之礼,这事定然不会真正触怒到圣上,而他亦不期望这件事就能扳倒吴山。

    真正的杀招还是吴山按着惯例上的奏疏一事上,在看到吴山规劝要自省、修德、修政的奏疏后,圣上必然雷霆大怒。

    从而跟以前那般杀鸡儆猴,圣上定然严惩于吴山,甚至让吴山落得跟他老师夏言般的下场。

    但事情就是如此的诡异,这一天是如此的平静,如此的难熬。

    特别让他感到困扰的是,明明在一大清早还看到吴山出现在通政司,为何吴山的奏疏还没有上呈到万寿宫,圣上为何还不暴怒如雷?

    直到西苑落锁,袁炜这才施施然地离开。

    “什么?吴山今天没有上奏疏?”

    袁炜顾不得已经是饥肠辘辘的肚子,很快打听到具体的消息,吴山竟然没有在今天呈上奏疏。

    这一件事,别说是袁炜这帮“献媚派”,哪怕是“救护派”亦是大为愣然,却不知吴山唱的是哪一出。



    老槐胡同,吴宅。

    吴山一个人独坐在花厅中,那张显得正直的脸一直敛着,正在慢慢地品着茶。

    茶是产于琼岛的绿茶,初时觉得味道过淡,但如今喝起来却是越喝越有滋味,倒成了他所喜爱的品种之一。

    对于琼岛的印象,主要是源于史书,知道那里是有名的流放之地。从古至今留下了无数名人的身影,甚至有天子落难其中,但却没有想到会有这般有滋味的茶。

    不过他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没去过的地方更多。他的人生轨迹是在瑞州府和京城,前期是为科举,后期则是仕途。

    只是他并没有过多的遗憾,因为他有着崇高的人生追求,想要尽毕生之所学,协助于皇上治理好这个国家。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吴山品了一口茶,感受着其中的苦涩。虽然他已经贵为礼部尚书,看似离人生追求不远,但又显得遥不可及。

    特别是这次日食之事,明明就是一次严重的日食天象,但一些居心叵测的官员却弄出了“日食不见,即同无食”的谬论。

    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个谬论竟然还得到了诸多官员的支持,甚至要以此作为结论。

    反观他们这帮一心做事的官员,不过是按例行救护之礼,结果却受到了惩罚,当真是一个奸佞当道的朝堂。

    这一次,若非他听进了以林晧然为首的学生团体劝导,缓一缓再上奏疏,恐怕亦是要陷进里面了。

    虽然今天没有站到风头浪尖上,但他心里并不开心。通过这一次日食之争,看到诸多官员的种种表现,让到他对朝堂更加的失望。

    若不是有着几位得意门生,且心知当下还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很想写下一份舒畅淋漓的奏疏,好好地抨击当下朝堂的乱象,狠狠地骂那帮奸佞之臣。

    “明天要怎么做呢?”

    吴山收拾起烦闷的心情,面对着形势的变化,却不由得沉思起来。

    如果不是暂缓这一日,他必然是按惯例上奏疏,恳求请圣上自省、修德和修政,但当下无疑是要谨慎一下了。

    若是他坚持上这种奏疏,那不仅要面对袁炜的攻击,且得罪严嵩等人,而他这位救护派的领头人必然是要站到风头浪尖之上。

    “爹,可以用膳了!”

    吴秋雨从走廊轻步走过来,没有了以前那个活泼的身姿,显得端庄地提醒轻声道。

    吴山顿时回过神来,轻轻地点了点头,便是起身朝着饭厅走去。

    看着已然是大姑娘的女儿,不由得感慨岁月匆匆,而女儿跟林晧然的婚事亦是推上了日程。

    明年是京察大年,林晧然作为广州知府必将要回京叙职。不管林晧然是否留京,婚事已然是要进行了,今年便要敲定成亲的日子。

    “晧然这次又托人送来沙虫干,我熬了粥,你要不要尝尝?”刘氏看着吴山进来,便是张罗着盛饭道。

    吴山却是果断摇头,虫子乃恶毒之物,如何能下口呢?这吃粥吃饭是正统,却不知粤人何故如此,当真是什么都敢于烧制成食物。

    落座,起筷,食不言寝不语,这便是吴家的常态。

    刘氏今天心情不错,吃着鲜美的沙虫粥却是跟着女儿交流着心得,点评着这种来自于广东的佳肴味道鲜美云云。

    吴山看着那所谓的沙虫没想象中恶心,似乎还很美味的样子,却不由得多瞧了一眼。

    “要不要给你亦盛一碗?”刘氏看着相公望来,当即期许地询问道。

    吴山有着牢不可破的原则,纵使这沙虫再美味,但不吃虫是他的准则之一,断然拒绝道:“爬虫焉能入口,妇人无知无畏!”

    “好心被当作驴肝肺!”刘氏却是被气得不轻,转而对着吴秋雨又是说道:“秋雨,以后你成亲了,可别忘了娘,多给娘亲捎些沙虫干过来!”

    说着,她还得意地瞟了吴山一眼。

    吴秋雨却不知娘亲是真爱吃,还是仅仅要气爹,但还是羞红着脸应下道:“女儿记下了。”

    对于即将到来的婚事,她既是雀跃又是紧张。紧张,自然是从少女到人妇的转变,而雀跃却是因为可以离开这个牢笼,到一个显得自由的地方去。

    在一顿很不算太愉快的晚宴后,吴山回到了书房。

    书房的桌面上,已经拟好了一道奏疏,但却被他付之一炬。

    只是执笔打算重新拟下一份奏疏,却是黯然一叹,迟迟无法下笔。

    次日,北京城依然如故。有地位的人生活在内城的繁华地带,没地位的人则生活在外城的贫民区,而众官员纷纷前往衙门点卯。

    吴山乘坐着官轿,并没有前往礼部,而是直接到了翰林院。

    当下,他仍然是《谈古论今》的总编,每月十六日都会有一次定刊工作。

    这个当初由林晧然创立的刊物,在士林中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且销售的范围已经覆盖大半个大明。

    若说什么事情最有成就感,那无疑是这个事情了。通过对文章的筛选,接着印制成刊物发出去,以供天下的士子研读。

    每一首诗、每一篇文章、每一个政见,均能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

    进入翰林院,翰林院跟以往一般,这里显得很是清静,而检修厅则一如既往显得其乐融融。

    “老师,请过目!”

    徐渭更显得体胖,大步走到堂中,恭敬地将书稿递了上去道。

    吴山对这个极有才华的书生很是满意,微微点了点头,跟往常般进行细读。他的工作很简单,进行简单的筛选,查看文章有没有纰漏,最重要还是有没有不合时宜的东西。

    对于这种事,他自然不敢马虎,昔日的吏部尚书李默就是前车之鉴,一些字眼的错误足以让人掉脑袋。

    咦?

    吴山看着前面点评时政的“论盐弊”,直指京城官员吃免税盐所带来的乱象,有人借此进行走私攫取巨额利润,倒是不错的政见。

    不过,翻到后面的《南洋国君的新装》,脸色不由得变得凝重起来。

    寓言倒是简单,就是教导大家要诚实,但在当下却无疑过于敏感。

    “你下去吧!”

    吴山沉默片刻,然后才淡淡地说道。

    徐渭对这个老师很是尊敬,施了礼后,便是小心地退了下去,但难忍好奇地多瞧了一眼吴山的脸色。

    吴山修改几处后,便跟以往一般,直接前往西苑面圣。

    嘉靖不喜欢麻烦事,但对于一个月一次的《谈古论今》,一直都保持着很高的兴趣,且多次对相关人员进行了表扬。

    嘉靖跟往常般坐在案前,认真地翻阅呈上来的《谈古论今》,看着前面的“论盐弊”,眉头轻轻地蹙起。如果这事属实的话,倒不失为一个良策,可以取消官员吃免税盐的弊政,从而杜绝有人利用这事攫取利润并败坏盐政。

    只是看到最后的《南洋国君的新装》,脸色当即敛了起来,目光森严地望向了吴山。

    “这些文章都是翰林院检修厅所这个月所编造和筛选的,若是圣上以为不妥,臣便让他们重新修编!”吴山注意到圣上的脸色,便是一本正经地施礼道。

    嘉靖却是正色地询问道:“这里当真没有你刚刚撰写的文章吗?”

    “没有,请皇上明鉴!”吴山当即跪下,显得真诚地说道。

    嘉靖最讨厌就是臣子使小心机,看着吴山如此反应,知道这次应该是一个小巧合。便又重新将这个寓言故事读一遍,发现这故事中的寓意极好,恐怕亦不是一时半会能编造出来。

    吴山等待良久,并没有得到责罚,而是一句淡淡的“下去吧”。

    吴山在无逸殿并没有位置,这离开万寿宫,便是直接离开了。

    虽然引起了皇上的不满,且《南洋国君的新装》要删掉,这一切无疑都是值得的。

    无逸殿,属官厅。

    袁炜从昨天开始,心思就已经不在工作上,却是千方百计地打听着吴山的动向。

    只是消息传来,他无疑是失望的。吴山今天早上没有前往通政司,而是到了翰林院,却是忙碌那份颇受圣上重视的《谈古论今》。

    一个小太监进来,听到圣上要召见,心里当即涌起了一阵狂喜。

    月食的事情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疑有着他的一份功劳在里面,想必圣上是要嘉奖于他了。

    “微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炜来到精舍前,显得谦卑地行礼道。

    身穿着淡蓝色道袍的嘉靖坐在明黄色的蒲团上,整个人显得是超凡脱俗,已然有了几分道士的风韵。

    先是一阵沉默,良久才淡淡地说道:“起身吧!”

    “谢皇上!”袁炜自恃否定日食有功,故而有一定的底气,对嘉靖的召见显得很是乐观,眼睛难掩欣喜之色。

    “你昨天的奏疏写得很好,当得一功!”嘉靖进行表扬道。

    袁炜心中当即大喜,急忙回礼道:“谢皇上夸奖,微臣只是就事论事,而吴尚书的言行当真令人失望。”

    却不管皇上有没有听得懂,他都决定给嘉靖上点眼药,势必要除掉吴山这个拦路虎。

    嘉靖却是不置可否,突然指着案上的木雕道:“朕新近得到一个宝物,道是有道根之人方可见其红光。朕观之,果真是红光通体,确是圣物无异。黄锦观之,却说是朽木雕矣!”

    “竟有此神物?”袁炜惊奇地道。

    “呵呵……黄锦,拿给袁侍郎瞧上一瞧,朕亦想知袁侍郎有没有道根!”嘉靖爽朗一笑,对着黄锦吩咐道。

    黄锦当即小心地将一个木盒子拿过来,并小声地说道:“这可是陶神仙送来的奇物,你可要当心些!”

    “多谢黄公公提醒!”袁炜道谢,便是小心地将木盒子打开,看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三清天尊的雕像。

    “袁侍郎,可是红光通体?”嘉靖显得兴致勃勃地问道。

    袁炜迎着嘉靖的目光,心里微动,却是缓缓地摇头。

    正是嘉靖失望之时,袁炜却是回答道:“微臣的道根远不及圣上,仅见得像中泛起些许红光,并没有红光通体。”

    嘉靖闻言,先是满意地点头,然后指着黄锦失望地道:“亏你是日日相伴于朕,结果如此没有慧根。”

    “老奴能服侍陛下已是天大的恩赐,怎敢还有此奢望!”黄锦却是一个马屁精,当即笑着回答道。

    袁炜走出万寿宫的宫门,却是暗松一口气,甚至有几分心虚。

    实质上,他看那个来自陶神仙进献的三清天尊雕像,跟黄锦一样是看到朽木一块,只是为了拉近跟皇上的距离感,这才杜撰说是看到一点红光。

    不过,他似乎是赌对了,皇上显然会更看重于他,毕竟他亦是“有道根”之人。

    袁炜回到无逸殿,仍然是心不在焉,却是继续打听着吴山的动向。

    而让他微微意外的是,严嵩、徐阶和吕本先后被皇上召去,却不知所为何事。

    眼看着就要到了下衙的时点,期待已久的事件终于传来,吴山的奏疏从通政司送了过来。

    一想到,圣上看了吴山奏疏突然暴怒如雷的场景,让到他仿佛喝了仙酿般兴奋,对着礼部尚书的位置当即显得更有信心。

    “什么?吴山要弹劾于我?”

    当进一步打听的时候,袁炜是彻底愣住了,吴山上奏疏并不是要规劝圣上,而是矛头直指于袁炜当日不行救护之礼。

    “救护之礼,臣子本分也!”

    “袁炜不行救护之礼,是为不忠也!”

    “日食于天,却是拂袖而去,却举非臣子所为!”

    ……

    一石激起千层浪,随着吴山上书,一众官员纷纷上书攻击于袁炜。

    袁炜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原以为是对付吴山的绝好时机,但却是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

    吴山没有跟他争这次日食该如何定义,而是指责他那日没有行救护之礼,将他扣上一顶不忠之臣的帽子。

    如果他仅是一般的官员亦就罢了,但偏偏他是礼部右侍郎,这无疑是直接打在他的七寸上。

    最为重要的是,诸多官员仿佛找到宣泄口般,接下来几天都是纷纷弹劾于他。

    上到尚书,下到主事,都要上一道奏疏弹劾于他,而被罚半年俸禄的官员更是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一时间,袁炜发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下面已然是惊涛骇浪。



    “好!很好!老夫奉陪到底!”

    袁炜面对着群臣的攻击,却没有避其锋芒的意思,反被激怒了性子。

    他从小被称为神童,十岁就闻名于县城,十七岁补县学生,熟读经史,以博雅称冠一时,科举中更是险些中得状元。

    随着写作水平的不断提升,青词已然是大明第一人,且极受圣上的宠信。

    若不是因为吴山这个官品端正的老顽固在前面拦着,不要说是小小的礼部尚书,恐怕他现在都已经是内阁大臣了。

    而如今,却被一帮土鸡瓦狗上奏疏进行攻击,他如何能忍呢?

    无逸殿,属官厅的案前。

    袁炜的面目显得狰狞,当即在白纸上进行挥毫泼墨。

    大明是一个礼仪之邦,素来对国法礼节极为讲究。哪怕地方迎接新知县到任,都有着一套完善的上任、接印和排衙等仪式程度。若是当地的官员不照办,或者新知县敷衍了事,会得到一个“失仪”之罪,轻则是记过错,重则则要丢官。

    袁炜作为礼部右侍郎,可谓是天下礼仪的表态人物之一。

    若他真被扣上了这一顶“失仪”的帽子,不仅是他个人仕途出现了污点,且他这位礼部右侍郎的位置亦要挪一挪了。

    正是如此,他心里很是愤慨,恨不得将救护派的官员全部杀光。

    “圣上素来敬天而德修,勤政且爱民,乃不世之明君也!日食天象,定有上天纠之。众所周知,食不及时,可免救护之礼。那一日,日食不见,即同不食,还需救护之行,微臣何过之有……”

    袁炜能够从诸多青词投机者中脱颖而出,其文采和才思自然都属于顶尖的。在拍下一通马屁后,当即开始为自己的行为进行了辩解,试图是要洗脱自己的“罪行”。

    “食不及时,可免救护之礼”,这便是他的一个依据。

    从古至今,日食出现,倒不会全部指责于皇上,会有一些例如的情况可免行救护之礼。像钦天监有着专门的计时器,若是日食出现的时间过短,则可定为不食。还有就是天狗食月般,若将洁白的月亮仅咬去小小一角,虽是有损,但同样可视为不食。

    袁炜将这种特殊的天象列举出来,倒不失为一种解释。

    当然,最重要还是前面肉麻至极的马屁,将嘉靖定性为一个明君。既然嘉靖是明君的话,那日食就是一种错误的天象。

    不得不承认,单是这前面一段,就已经显现袁炜的才能,亦难怪他会成为当下嘉靖最宠信的大臣之一。

    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可谓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跟吴山已经是水火不容,跟着那帮救护派更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吴山坚行救护之礼,看似正直之臣,实乃陷圣上于失德,蔑大明于恶世,以换得士林声名,此乃大不忠也……”

    只是仅仅辩护,这并不是他的性格。袁炜不洗脱自己后,却是将矛头直指吴山,攻击吴山这一次是“卖直求名”,并给吴山扣上了一顶“不忠”的帽子。

    相对于“失仪”的罪行,这“不忠”的罪行无疑更大。一旦坐实,罢官事小,恐怕得跟夏言、李默两位重臣那般性命堪忧了。

    虽然他倒不是真希望吴山被砍头,但官场的权势之争,向来都是你死我活。君不见,严嵩将夏言置于死后,已然是风光了二十余年吗?

    袁炜手持着狼毫笔,捻袖行笔于白纸上。

    他确实是一个颇具才情的人,青词写到了大明第一人,连同奏疏亦是文采斐然。当即是才思喷涌,唰唰地将心中的“愤慨”于文字中表述出现,数百字很快见于纸上。

    在写完这道奏疏后,他如同对付呈给圣上的青词般,又是检查并润色了一遍。挑了几处小错误,换了几个更显才情的词,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但他还是惬意地呷了一口。看着时间已经不早,而他并不准备留宿于宫中,便急忙在空白的奏疏上誊抄下来。

    时间拿捏得很好,奏疏刚刚写完,便在宫人前来支会大家得离开了。

    袁炜将奏疏小心地攥进袖中,在走出辅官厅的时候,却见到趾高气扬的严世蕃恰好从值庐中走出来。

    如果一般人见过这货,恐怕要诚惶诚恐了,但他却反应很平淡。纵使圣上再刚愎自用,绝对不会将国子监出身的严世藩扶上首辅之位,当下不过是借着他爹的权势作威作福罢了。

    “袁大人,你不在这里值夜吗?圣上刚刚得到了一个瑞祥,可能想要一篇青词,这可是你表现的大好机会啊!”严世蕃却是主动打招呼,但语气间充斥着傲慢的模样地大声道。

    袁炜虽然瞧不起对方,但亦是多少畏惧着对方的权势,心里暗骂对方怎么不留在宫里多陪陪老父、整个只知道花天酒地,却是平淡地回答道:“圣上若是需要青词,自有诸位大人操劳。本官最近诸事缠身,留在这里亦不能替圣上分忧,倒不如尽快将事情处理妥当。”

    他现在被救护派攻击,已然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却不需要隐瞒什么。

    “呵呵……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袁大人,倒不如今晚跟本官一起喝个花酒,如何?”严世蕃干笑两声,显得颇有才情地发出邀请道。

    袁炜心里微动,但还是断然地拒绝道:“严侍郎的好意,本官心领了!只是我还有事情要着紧处理,恐要辜负严侍郎的美意,还请海涵!”

    若是当下,严党能够鼎力相助的话,他遇到的小麻烦自然是迎刃而解。但他心里却是明白,严党这艘船却是上不得。

    现在严党虽然势大,但徐党亦渐成气候。虽然左都御史周延的突然离世,让到徐党损失了一员大将,但势力仍然不容小窥,徐阶还是最有希望接任严阁老的人。

    最为重要的是,他当下的地位来自于圣上的恩宠,来自于他手中华丽一篇篇华美的青词,根本用不着卷入到这一种党斗中。

    一旦他能够除掉吴山,礼部尚书的位置是手到擒来,甚至将来入阁亦不需要瞧任何人的脸色。明明可以自成一系,何必非要瞧别人脸色呢?



    “无妨!”严世蕃同样是傲气之人,转身便是大步离开了。

    袁炜心知已经惹得这位小阁老不高兴了,但却没有过于放在心上。只需要保持表现的尊敬即可,若真产生冲突的话,他亦不会过于惧怕。

    正要跟着严世蕃一同离开,却是发现徐阶从值庐中走出来,并呵呵地笑道:“懋中,近日听圣上说你的青词水准下降,原来是被俗务缠身啊!”

    跟着咄咄逼人的严世蕃相比,举止亲和的徐阶确实给人舒服一百倍。

    “谢徐阁老关心!”袁炜纵然心里再高傲,但面对这一位大明次辅,亦是表现出恭敬的态度地回应道。

    “懋中,若是真有需要的话,老夫可助你一臂之力!毕竟能替你解决麻烦事,亦是替圣上分忧嘛!”徐阶如同一位长辈般,显得亲和地微笑着道。

    “下官在此先谢过徐阁老了,不过这点小事,下官还能应付!”袁炜拱手施礼,却同样不打算接下徐阶的橄榄枝。

    徐阶虽然前程光明,但谁知道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李默。最为重要的是,现在仅是小麻烦而已,他压根不需要选择站队。

    徐阶自然不会跟严世蕃无礼,仿佛还颇为高兴地道:“如此甚好!这宫门马上要关了,老夫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你快些离开吧!”

    “那下官告辞!”袁炜认真地施礼,便是转身离开,步伐显得很轻快的样子。

    跟着吴山相比,他的政治资本无疑要强硬得多。他不过是遇到一点小麻烦,严党和徐党都朝他伸出橄榄枝,这是吴山所羡慕不来的。

    离开了西苑,他的轿子早已经在外面等候。

    在官场中,乡党无疑是最有生命力且最牢固的一支。当下的严嵩得势,致使江西党骤然崛起,其势力更是遍布整个大明的每个角落。

    袁炜和吴鹏同为江浙同乡,素来关系不错。

    吴鹏虽然是天官,但地位和权势根本无法跟前任李默相提并论,权势主要是来自于严嵩父子的信任,而非像袁炜这种直接来自于圣上的青睐。

    最为重要的是,吴鹏并非词臣出身,故而极难进入内阁。这些年来,虽然说是大明的天官,但实则是严嵩父子的傀儡罢了。

    正是如此,他对袁炜不仅没有看轻,甚至有着巴结之意,二人同为浙江一党的领军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袁炜将藏于袖口的奏疏递向了吴鹏,直接说明来意道:“默泉兄,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当是同气连枝,可否与我一同上这道奏疏?”

    “这事……”吴鹏看着奏疏的内容,却是犯起了难来。

    袁炜装模作样地继续吃菜,显得淡然地说道:“默泉兄,但说无妨!”

    “你真跟吴尚书对着干吗?他……不是好对付的,且声望太高了!”吴鹏虽然极看好袁炜的仕途,但却不敢小窥吴山。

    如果真让百官进行推举的话,不要说是让吴山入阁了,恐怕是当仁不让首辅的最佳人选。特别是《谈古论今》创刊后,吴山的声望和地位更是无人能及,隐隐是士林第一人般的存在。

    袁炜放下筷子,显得不屑地说道:“吴山上任礼部尚书五年,至今都不曾入阁,所为何故?今吴山行救护之礼,已惹怒于圣上,咱若是上书弹劾,其势必被闲坐于家,甚至会被革职!”

    说到最后,真诚地望着吴鹏,又是许诺道:“若是我此次能够得尝所愿,他日必会相助于你,咱们当同进退才是!”

    “好!我陪你上这一道奏疏!”在一番权衡后,吴鹏咬牙同意道。

    跟着吴山的情况有些相似,他已经在吏部尚书这个位置呆了五年。虽然他不追求于入阁,但想要一直呆下去,这无疑需要更大的关系来维护。

    若是这位同乡能够接替吴山的位置,甚至将来能够入阁,那无疑有助于他稳坐天官之位。这眼看着严阁老一天天老去,他亦不得不为自己谋一条后路。

    双方一拍即合,当即又是举杯痛饮。

    第二天上午,吴鹏写好了奏疏,选择跟着袁炜一道上奏疏弹劾于吴山,将一顶“不忠”的帽子扣到了吴山的头上。

    一石击起千层浪。

    袁炜的弹劾奏疏倒没有太大的影响,毕竟这属于意料之中的事,反倒是吏部尚书吴鹏的奏疏,让到整个官场都一阵哗然。

    明年便是京察大年,天下官员的升迁都掌握在吴鹏的手里。这一位天官现在出面表态支持袁炜,宛如一记重拳般,朝着救护派的鼻梁挥了过去。

    有些低级的官员却是见风使舵,似乎是想要讨好于吴鹏,竟然选择一同上奏疏弹劾于吴山,指责吴山是在卖正求名。

    一时之间,吴山却处于风头浪尖上,却是面临着被罢官的风险。

    就在这个时候,保定府那边却是纷纷传来了消息。

    由于河北保宝处于北京的西边,固而日落时间要比北京稍晚。在日食当日,当地的官员却是瞧得很是真切,上奏疏婉转地请求圣上省身、修德和修政。

    而在京城的争论传到河北的官场后,更是引起了吴山学生的强烈不满,纷纷上奏疏弹劾于袁炜。不仅为着老师吴山辩解,而是直接反驳“日食不见,即同不食”一说,直指袁炜是奸佞之臣。

    原本双方围绕着“救护之礼”的争论,竟然一下子回到了“日食的定论”上,事情却到了嘉靖那里,甚至要因此牵出更大的风波。

    事情到了这一步,无疑跟历史发生了一点小偏差。

    夜已深,万寿宫还亮着灯火。

    身穿单薄的嘉靖平躺在榻上,正在翻阅着各地送上来的奏疏,眉头却是微微地蹙起。很显然,真相恐怕被遮掩,日食似乎真的存在。

    实质上,他亦猜到了日食的真相,但能够少点麻烦事,无疑更符合他的心意。

    只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却不得不进行选择,要么强硬的压得救护派,要么就将板子打下袁炜,但这却让他很犯难。



    “这些做臣子的,难道就不懂让朕省心吗?”

    嘉靖翻阅着案上的奏疏,却都是你弹劾我、我弹劾你,就像是两个儿子在争吵,却是各不相让,而要他这个做父亲的来裁判。

    他无疑是偏向于袁炜的,但又不得不顾及后世史书,以及事情的真相和公理。

    若是他一再再偏袒袁炜这种“忠臣”,那以后就不会有说真话的臣子,只能是要粉饰太平,成为《南洋国君的新装》里面的国君了。

    只是他却不能够选择偏向于吴山,那会惹来很多麻烦事不说,他可能因“日食”而背上“失德之君”的坏名声。

    黄锦的作息是睡得比嘉靖晚、起得比嘉靖早,正在一旁恭敬地守候着,刚想要偷偷打个顿,却发现嘉靖朝着他望来,似乎有询问的意思。

    眼珠子一转,便猜到了事情的始末,黄锦陪笑着道:“主子,这袁炜有袁炜的好,吴山有吴山的妙,他们二个吵架倒不一定是坏事!”

    嘉靖的眉毛微挑,绕有兴致地望向黄锦询问道:“你且说说,为何这不是坏事呢?”

    “他们争争吵吵,总得要找圣上进行评理,反怕他们不争吵了,那才是坏事哩!”黄锦观察着嘉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道。

    论帝王之道,嘉靖已然是炉火纯青,臣子间的相互制衡更是他的拿手活。当下吴山和袁炜相斗,确实不能算是什么坏事情。

    嘉靖却是轻轻地摇头,似乎有所感慨地说道:“这次不同啊!”

    看着嘉靖已经低头看奏疏,黄锦将吐到喉咙的话又咽了回来。

    他能够从一名小太监熬成司礼监掌印,且在嘉靖身边服侍这么多年,凭的正是这一份小心翼翼。哪怕他有再多的话想说,但能够不说了,那他就会选择咽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以吴山和袁炜为首的两帮人仍然是骂来骂去。

    吴山本来是势弱的一方,但他在京的学子可不会允许老师受委屈,翰林院的徐渭、兵部的宁江、工部的杨富田等学生纷纷跳出来攻击袁炜。

    却不仅是因为尊师,同时亦是为了自身利益。在官场之中,师生关系很是重要,一旦吴山倒台,那他们亦会受到一些不利的影响。

    在这一场由日食演变出来的争吵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着二月就要过去。

    东江米巷,礼部衙门。

    吴山如同往常般,一大清早乘坐轿子来到了这里上衙。只是今天门口有几个人在这里候着,看着他出现就冲了过来,但好在给衙役拦住了。

    “都给老子滚开!我是山西代府奉国将军朱职浸,我要见尚书大人,我要朝廷补发拖欠的禄米!”却见一个中年男子大声地嚷嚷,指名要面见于他。

    吴山听着这番话,眉头微微蹙起,心里却是黯然一叹。

    大明当下的财政已然是入不敷出,而宗藩的禄米难免出现了一些拖欠现象。只是这些宗藩可不会像贫苦百姓般老实受欺负,却是纷纷上京,前来礼部闹事、找皇上进行诉苦。

    不过大明财政窘迫,当下的宗藩禄米已经超出了大明的负担能力,若真悉数将禄米补足给他们,那大明恐怕得要乱套不可。

    “你们虽然是皇亲国戚,但亦要按规矩来办事,有什么事情可以先跟本官说!若是本官解决不了,再找尚书大人定夺,可好?”主容司郎中孙世海闻讯而来,拦在前面对着朱职浸等人道。

    礼部下设四大清吏司,其中仪制清吏司,掌嘉礼、军礼以及管理全国的学务、科举考试事;祠祭清吏司掌吉礼、凶礼事务,也就是祭祀天地神只;主容清吏司,掌宾礼以及接待外宾事务,下设四夷棺、同文棺等数个针对性很强的部门,负责和藩属、外国打交道;精膳清吏司,掌筵飨廪饩牲牢事务“筵飨是国宴。

    孙世海是主容司的郎中,亦是他负责跟宗藩打交道,无疑拥有着一定的影响力。

    朱职浸等人交流了眼色,便是点了点头。

    有了孙世海解围,吴山很顺利进到衙门值房。由于清明时节将至,需要处理着手上的公务,为着接下来的祭祀做准备工作。

    没多会,孙世海便进行汇报,将那几个闹事者的来意说了出来。

    事情跟着以往的“闹事者”没有太多的区别,却是来这里进行“哭穷”。

    当下的宗藩靠着大明的禄米过日子,但一个王爷的禄米是一万石,而像朱职浸这种奉国将军亦要六百石,各处王府禄米达八百五十三万石。若是这些收入能兑现,那无疑个个都富得流油。

    “部堂大人,这次的奏本写得很有水准!”孙世海将奏本递过来,显得无奈地说道。

    吴山接过奏本一瞧,脸上亦露出苦笑之色,却见上面写得:“臣等身系封城,动作有禁,无产可鬻,无人可依,数日之中,曾不一食,老幼嗷嗷,艰难万状。有年过三十而不能婚配,有暴尸十年而不得埋葬,有行乞市井,有为民间做工,有流移他乡,有饿死道路。名虽宗室,苦甚穷民。请令有司清查积欠代府禄米,催征给补,使父母妻子得沾一饱。”

    “部堂大人,我可是听说伊王单是强掳民女就达到数百人之多,咱们礼部还是得紧一紧啊!”孙世海没没有同情,显得认真地说道。

    吴山将奏本放下,却是轻轻地摇头说道:“咱大明向来都挑软柿子捏,亲王的禄米不敢拖欠一粒,一些地区的底层勋贵确实拖欠严重。他们说的亦不可能全属编造,还是上呈给皇上御览吧!”

    “是!”孙世海看着吴山的主意已定,认真地施礼道。

    吴山抬了抬手,淡淡地说道:“你先下去吧!”

    “圣旨到!”

    却是这时,前院传来了一个太监洪亮且尖锐的声音。

    孙世海正要转身离开,心里却是骤然一紧,目光担忧地望向了吴山。很显然,这个时候降下圣旨,定然是祸非福。



    吴山及众属官纷纷从各自的值房中出来接旨,却是看到了大太监陈洪,深知旨意非比寻常。

    香炉已经准备妥当,吴山等人当即大步上前准备迎接圣旨。

    “吴尚书,接旨吧!”

    陈洪手持着明黄的圣旨,跟着黄锦那种温和的性子不同,面对外臣向来都是一副咄咄逼人的面庞,对着院中的吴山显得倨傲地道。

    袁炜落在吴山后面,在听到是给吴山的圣旨,脸上当即流露出欣喜之色。

    日盼夜盼的圣意,已然是要降临了,无疑是要劈在吴山的身上。

    “微臣礼部尚书吴山接旨!”

    吴山虽然深知是祸非福,但面对着圣旨,仍然以着极为标准的礼仪进行跪迎道。

    陈洪望着跪在地上的众官员,将明黄的圣旨展开朗声念道:“奉天承云皇帝,诏曰:吴山任礼部尚书期间,勤勉有加,诸事妥当,然日食之事有失察之嫌,今勒令在家反省,钦此!”

    砰!

    这无疑像一记闷棍,直接敲到了吴山的头上。

    哈哈……

    袁炜听到这道圣旨,心中不由得狂喜,脸上更是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虽然圣旨比他预期来得要晚很多,但结果却差不了太多。只要他再加把劲,让御史再弹劾几次,吴山在家闲住便会成为勒令致仕,礼部尚书的位置必然属于自己。

    “微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山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变化,而是规规矩矩地行了接旨之礼,从陈洪的手中接过了那一道圣旨。

    面对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责罚,他没有显得过于失落,脸上始终保持以往的沉稳。

    陈洪看着吴山的反应,亦是暗暗佩服,鲜有官员真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袁炜看着吴山,却是阴阳怪气地道:“吴尚书,这回家闲住,那可得好好反省了!”

    “那日若听袁大人一言,又怎会落得如此田地呢!”

    只见新人笑,哪听旧人哭,仪制清吏司的郎中张季达显得阴阳怪气地说道。

    吴山现在是闲坐,但保不准下一步就得要吴山请辞,而袁炜无疑是要借此上位了。

    “清明祭祀之事,有劳诸位了!”吴山转身对着诸位官员拱手,说完直接朝大门走去。

    对于今日的结果,虽然早有预料,但心里难免涌起几分失望。

    当下的朝政,跟《南洋国君的新装》颇为相似,容不得说真话的人。

    哎……

    孙世海看着吴山所遭遇的结果,心里亦是感到一阵失落。

    陈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是突然又扬起一份圣旨朗声道:“礼部右侍郎袁炜接旨!”

    咦?

    听到这话,众官员却是一愣,但旋即袁炜等官员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微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袁炜急忙出列,忍着心中的狂喜地跪地迎旨道。

    处罚了吴山,自然要奖赏有功之臣,而代理礼部尚书之职无疑是水到渠成之事。

    陈洪展开手中的圣旨,又是朗声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礼部右侍郎袁炜有忠君之心,虽指明即同无食,然拒行救护之礼,确有失礼仪之嫌,今勒令在家反省,钦此!”

    什么?

    众官员听到这话,特别是仪制清吏司郎中张季达,顿时都大为惊讶。

    原以为板子只打在吴山身上,而袁炜是这次日食之争的最大受益者,但却偏偏出乎意料,二人都先后受到了处罚。

    如此看来,二人间的斗争,仍然是胜负未分。

    袁炜顿时是如遭雷击,整个人是彻底愣住了。本以为会得到圣上的嘉奖,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却是要跟着吴山一般回家闲坐。

    这闲坐事小,保不准圣上突然生了怒意,真将他逐出朝堂。若是如此的话,那他这些年的所有努力,无疑是要化为泡影了。

    不,我不能这样就倒掉!

    袁炜有着对权力的执着追求,有着勃勃的野心,却不愿意接受失败的命运。

    “袁侍郎,接旨吧!”

    陈洪望着跪在地上失望至极的袁炜,眼睛流露着幸灾乐祸地说道。

    “微臣接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袁炜如同行尸走肉般地跪礼接旨道。

    吴山离开,袁炜亦是离开,礼部一下子就失去了两大巨头主持日常事务。

    更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吏部尚书吴鹏在几天后竟然上书请辞,如果在官场掷下了一枚深海炸弹。

    两位罪魁祸首都暂时安然无恙,反倒是跟着凑热闹的吴鹏受了无妄之灾。

    明年就是六年一次的京察大年,一旦在那个位置呆上一年,绝对顶得上五年。但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却被勒令辞官了。

    事情到了这里,似乎已经是完结了。

    自从一帮的耿臣纷纷夭折后,纵使深知“日食不见,即同不食”是歪论,但鲜有臣子上书请求嘉靖自省、修德和修正。

    不过,这一年真可谓是多事之秋。

    三月初三日,刑部左侍郎赵大佑、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万文明等奉命复勘伊王典楧不法诸事,回京据实奏报:典楧以修理府第为名,将方城王府、桐城郡主第宅、洛阳县狱等尽逼夺,侵占官街五道,抑买民房一百余家。又遣军校赴洛阳等县催征钱银,强迫洛阳居民一千余人入府中做工,并擅立东厂,缉捕百姓。其府第为砖城一座,重城一座,各有正门,环城红铺十座。除王正宫外,又建槐椿、清和、鸳鸯、腾光宫殿,百花台、乘风御气阁十一所。又遣内使、军校四出强夺居民妻女四百余人。选民女十二岁以上者七百余人,选留不中,令以金赎。随意逮治地方官,严刑拷掠。

    嘉靖对如此胡作非为的藩王虽然没有痛下杀手,但亦是惩治了一番。

    到了四月,内阁大臣吕本的母亲去世,按例回家守制。这位入阁十三年的阁臣,严嵩的接班人选之一,但这一刻只能黯然离开政坛。

    大明的内阁仅剩下严嵩和徐阶两位阁臣,这个人数自然是极罕见的现象,无疑需要进行填补。



    时入五月,岭南的气温骤然升高,雨水亦是渐渐多起。

    一场夏雨悄然而至,将整个广州城笼罩在雨幕中,纵横交错的青砖街道被洗涮着,行人则是躲在两边的屋檐躲雨。

    “这天真是作孽,怎会这么多雨水呢?”一个身穿蓝衣服的菜农将竹筐放到一边,用袖子抹着脸上的雨水边是抱怨道。

    先一步到了屋檐下的鱼贩子从筐里拿出一个饭团,边大口地吃着边是回话道:“哪一年不是这么多雨水,这有啥可抱怨的?”

    “不是雨水多了,而是太伙的日子过了,咱们现在都有赚钱的活儿干,所以都想着少下点雨!”刚刚挤出来的屠夫显得颇有智慧地说道。

    众人一听这话,不论是做小买卖的商贩,还是出卖力气的力夫,却都纷纷地点头,认同这个赤着胳膊的屠夫的观点。

    确实不是今年的雨水变多,而是大家的日子都已经变好,都想着天天是一个好天气,好让大伙能够多赚一些银两。

    在当下的广州城,不仅政治清明,而且人人都有饭吃。

    以前大家谈论最大的,无非就是痛哭狗官和恶霸的种种劣迹,但当下却是谁被惩治和谁又赚钱置宅子娶了美婆娘云云。

    哪怕再挑剔的人,在看到养老院和义务书院的出现,加上“均平里甲法”的推行,特别是广州城日益变得繁荣,但不得不承认当下的官场确实值得称颂。

    “哪里跑!你给我站住!”

    正在这时,一个慌慌张张的年轻男子朝着这边跑来,一帮衙役冒着雨水在后面追逐着,其中一个小女孩显得尤为瞩目。

    她约莫十岁的光景,身穿着一套捕快制式的衙服,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却是追在最前头,手持着一把短棍,边是大声地喊着道。

    鱼贩子的反应最快,手持着那条挑鱼筐的扁担,冒着雨水冲了出去。面对着试图逃窜远去的年轻人,却是毫不犹豫地用扁担袭向他的双脚。

    年轻人看着扁担扫来,脚下当即发力,想要一举跳跃闪避过去。但双脚传来了一阵疼痛,这从小市街窜逃而来,早已经是乏力,身体根本跟不上他的念头。

    砰!

    鱼贩子的扁担重重地扫到年轻人的脚部,年轻人那张充满痞气的脸蛋变得扭曲,整个身体猛地向前扑到,脸部更是重重地扑向青砖地面。

    在这一会功夫,后面的虎妞和捕快追了上来。

    两名如狼似虎的捕快上前,一把将摔得七荦八素的年轻人揪起来,同时恶狠狠地瞪眼道:“王四,你跑啊,怎么不跑了呢?”

    王四面对着虎妞,却是求饶着道:“姑奶奶,我啥坏事都没干,你怎么要抓我啊?”

    “啥坏事都没干,为什么见到我要跑呀?”虎妞抹了一把雨水,显得有理有据地质问道。

    王四早就有了说辞,当即垮下脸道:“我这人有……有小偷小摸的毛病,这……不是做贼心虚吗?”

    “王四,你少在这里狡辩!分明是你见财起义,打伤了刘婆子并抢了她的银子,还不从实招来?”张捕头却是不客气地道。

    王四仿佛是蒙受天大的委屈,当即进行叫屈道:“冤枉啊!我若是干出这等事,就不得好死!”

    “你确实不得好死!你可知道刘婆子拿着银子要去做什么的吗?是为了替他孙女赎身,你抢的不是银子,是断了一个小女孩的自由身!”沈妍从后面赶来,却是厉声地指责道。

    “我看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本捕头得打上他几拳,好让他明白什么是天理!”张捕头抡起拳头,显得疾恶如仇地道。

    “我招!我招!我真不知道是赎身的钱,要是知道的话,我肯定不会干这一票!”王四面对着种种的压力,最终选择悔过地说道。

    虎妞喝住要挥拳揍人的张捕头,却是脆声地对王四道:“王四,那你抢的钱藏在哪里,赶紧还给刘婆婆,刘婆婆都急了几天了呢!”

    “不用找了,在这里呢!”阿丽从后面走来,抛着手上的银两显得得意地说道。

    吱……

    小金猴仿佛邀功似的,得意地跳到虎妞的身边。

    王四看着这一幕,发现这帮人简直是有通天的本领,当真是栽得不冤,这以后还真只能老实地在广州城过日子了。

    “将他带走!”

    虎妞小手一挥,当即就风风火火地朝着府衙而去。

    屋檐底下的众人清楚地看着这一个冒雨抓贼的场景,看着这个恶贼王四认罪并被捕快押走,却是不由得拍掌叫好,这无疑是一件大大的善事。

    “这个小女孩是谁啊?”一个身穿着士子服饰的外乡人看着领头抓贼的是一个小女孩,却是不由得好奇地打听道。

    屠夫看着雨水渐渐停歇,显得极为自豪地竖着大拇指道:“她是林雷公的妹妹虎妞,咱们广州城的小捕快!”

    “堂堂的知府大人的妹妹,官家大小金会帮忙抓毛贼?”外乡人听到这话,显得更为惊讶地道。

    菜贩子亦是自豪地答道:“这算什么啊!不论是大案小案,只要咱们广州城谁有不平事,虎妞都不会袖手旁观!”

    外乡人听到这番话,当即是暗感称奇,却又发现鱼贩子跟着衙差回府衙,又是疑惑地询问道:“那个鱼贩子怎么跟着走了呢?他这都算犯事,要被关押吗?”

    “他怎么可能犯事!这次是协助衙门抓贼,他这是去领奖状和赏钱去了!”屠夫满怀羡慕地望着远去的鱼贩子,眼睛饱含羡慕地解释道。

    菜贩子准备挑菜担子,在一边进行补充道:“这赏钱倒是小事,这有奖状的话,遇到冤屈是可以直接面见县大爷的!”

    雨已经停歇,众人纷纷散去。

    这仿佛是不足一提的小事,但见微知著,足见当下的广州城确实有着很大的不同。

    外乡人的气宇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却是捋着胡须感叹地道:“都说广州城可称得上大明第三城,如今一见,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雨水来得快,去得亦快,天空重新变得敞亮一片,整个广州城似乎重新活过来了一般。在屋檐滴着雨水之时,街道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广州府衙,签押房。

    康晚荣抱着一叠公文走进来,轻轻地放到了书桌前,然后又躬身退出去,显得兢兢业业地协助林晧然处理着公务。

    身穿着四品官服的林晧然正在桌前认真地处理着手头上的公务,整个人显得更具官威,颌下已经蓄起了一缕稀疏的胡须。

    在广州知府的位置上呆了一年多,这座城已然深深地打下了他的铬印,亦是在他的主政之下,广州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越发的富庶和繁华。

    这刚刚主持完一场府试,本以为能够歇息一下,结果又到了税收的时节。另外,府衙大大小小的事务亦是数不胜数,让到他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这些事务上。

    虽然他远没有虎妞那种正义感,但偏偏他同样不是那种没有责任心的人,并不想要成为一位尸位素餐的官员。

    虎妞刚刚洗过一个热水澡,整张脸蛋显得红彤彤的,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她换上了淡蓝色对襟齐胸的儒裙,毅然有了几分千金小姐的模样,不过走路仍然是风风火火的模样。

    从外面走了进来,便是直接询问道:“哥,你找我做什么呀?”

    林晧然看着自家这个冒雨抓贼的野丫头,已然是放弃治疗了。但亦不得不承认,这些时日以来,这个野丫头确实为他解决了不少的麻烦事,特别处理了不少麻烦的案件。

    面对着这个唯一的亲妹妹,尽管她的野性不改,却是无奈地问道:“喝姜汤了吗?”

    “哎呀!我的身体好着呢?我都不要那种东西,我也不喜欢喝那种汤!”虎妞的眉头微微蹙起,却是脆声地埋怨道。

    门外的小兔端着热姜汤进来,满脸认真地劝道:“小姐,这姜汤得喝,不然真会生病的!”

    “知道了!”虎妞发现哥哥的目光望来,却不再选择抗拒地无奈道。

    林晧然看着虎妞紧蹙着眉头喝下那碗姜汤,发现这个野丫头什么都喜欢吃,但偏偏莫名其妙会讨厌姜汤,倒是一件稀罕之事。

    “哥,我已经喝完了,你找我什么事呀?”虎妞紧蹙着眉头将碗放下,显得着急地询问道。

    林晧然看着她心急的模样,显得无奈地说道:“明天你就先别查案了,替哥哥去一趟佛山!”

    “这次去干什么呀?”虎妞轻轻点头,进行追问道。

    这些日子以来,虎妞已经成为林晧然跑腿般的存在,确确实实替林晧然做了不少事情,亦帮他解决了不少的麻烦事。

    林晧然却是拿出一块铁,竟然是一块钢铁,深深地望了一眼。

    炼钢技术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晚期,主要制钢工艺是块铁渗碳法,接着是炒钢法和灌钢法。明代初期对已有的“灌钢法”进一步优化,出现了“生铁淋口法”。

    这生铁淋口法利用熔化的生铁,作为熟铁的渗碳剂,使这种熟铁的刀口炼成钢铁。这一创造性的技术成就,至今仍应用于一些小农具的生产上面。

    炼钢工艺在大明已然有了很深的基础,不过生产成本相对较高。林晧然当下将主意打在这上面,不仅要发展佛山的炼钢工艺,更是想办法优化炼钢工艺。

    随着跟葡萄牙人开展贸易,南美洲和日本的白银大量地流入了广东地区,特别流进了联合商团这里。而有了钱后,林晧然亦有了底气,想要推动钢铁产业的发展。

    只是想要推动钢铁业,不仅要制作出优异的产品,更需要低廉的炼钢成本。如果炼钢成本过高,所谓的钢铁产业,无疑是空中楼阁。

    “你到联合钢铁作坊一趟,说这次炼得不错,让他们给我打造几套刀叉!”林晧然将钢铁放下,将一张纸递过去道。

    欧洲是游牧民族,他们的往往将肉烧熟,割下来就吃。后来走向定居生活后,欧洲以畜牧业为主,面包之类是副食。主食是牛羊肉,用刀切割肉,送进口里。

    只是到了十五世纪,西方人为了改进进餐的姿势,才使用了双尖的叉,因为用刀把食物送进口里不雅观,改用叉叉住肉块,送进口里显得优雅些。

    不过,但由于炼制艺术,多是采用金银叉或者铁叉。

    如果能够研制出“物美价廉”的钢叉,这种钢制产品必然会受到欧洲市场的欢迎,无疑能够产生巨额的贸易利润。

    一旦能形成完善的产业链,利润反哺到生产作坊中,这必然又会有助于钢铁质量的提升,以及推动钢铁企业的整体发展。

    就像铁锅带动佛山的铁器产生一样,钢铁产业亦要有一个拳头产品,从而拉动整个产业的发展。而当下的林晧然,将希望寄望于简单的刀叉之中,然后再延伸到其他的钢制产品中。

    “好吧!那明天我就替你一趟,随便带几个三泥鱼回来!”虎妞本是一个野性子,对这种任务并没有抗拒,接过纸张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林晧然看着她这般乖巧,便是站起来说道:“虎妞,今天哥给你弄好吃的!”

    “弄什么呀?”虎妞的眼睛微亮,仰着头询问道。

    林晧然微微一想,便有答案道:“火锅!”

    这个季节自然不是吃火锅的好时节,但当下一场大雨后,空气透着些许的凉意,倒亦是可以借着这个天气变化美美地吃上一顿。

    “好!我们去买菜!”虎妞颇有兴趣地答道。

    树欲静,风不止。

    张琏在称帝建元后,并没有安于一隅,而是选择主动征战,矛头直指腐朽的大明王朝。在广东方面还在调兵遣将的时候,张琏一党已经又有了行动,这次矛头直指广东。

    正是六月时节,眼看着秋闱将至,喜庆的日子即将到来,但张琏派遣部将徐仁器进攻惠州府的龙川县,致使广东又是一副风雨欲来之势。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