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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朱厚照的请求,弘治皇帝自然是不会轻易答应的。

    此时,弘治皇帝却是将目光瞥向了方继藩,道:“等各路的客军,熟悉了云贵的气候之后,想来捷报就会传来吧。”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马政没有太大的兴趣,其实在历史上,这弘治朝也算是太平,可唯独军事上,却远比其他皇帝要软弱了许多,这一点,显然和弘治皇帝的性格有着很大的关系。

    到了他现在,他还寄望于朝廷的大军在慢慢熟悉了对手之后,能够很快的克敌制胜。

    方继藩是多少有点了解弘治皇帝的性子的,却是道:“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臣不客气的说……”

    他话才说一半,弘治皇帝和刘健诸人的脸色却是骤然变了。

    这厮是个乌鸦嘴啊,你还当讲不当讲,还想不客气的说……

    “好了!”弘治皇帝毫不迟疑,迅速打断了方继藩,直接道:“你不用讲了!”

    “……”方继藩像吃了苍蝇一般,苦着脸道:“陛下,臣还是想说……”

    “再等等吧,等等看!”弘治皇帝颇有几分无语!

    这个时代的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相信怪力乱神之事的,弘治皇帝没好气地道:“想不到你竟还通马政,很好……”

    不得不说,弘治皇帝已是越来越欣赏这个小子了,再侧目看了朱厚照一眼,心里竟有几分郁闷,随即,他咳嗽一声:“朕还有事要和刘卿家商议,方继藩,你和太子去向皇后问安吧,她倒是惦记着你。”

    显然,皇帝是一心不让他说下去了,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只好和朱厚照一起告辞出来。

    刚刚从暖阁里出来,朱厚照就立即失声道:“老方,你真厉害。”

    看着朱厚照膜拜的目光,方继藩面无表情地道:“哪里,只是有一点厉害而已。”

    这声音却是不可避免地传入了暖阁。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看了刘健诸人一眼,脸沉了下来:“要做最坏的打算,下一道旨意,命云南黔国公府试操一支山地营。”

    “陛下……”刘健则是笑容可掬地道:“陛下既有此心,何不方才言明,却等方继藩走了再说。”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了刘健一眼,神色古怪地道:“这个小子,倘若朕什么都听他的建言,他的尾巴岂不是要翘上天上去啦?”

    刘健不禁哑然失笑。

    ………………

    朱厚照和方继藩自然真的去给张皇后请安了,二人到了乾宁宫,便听到乾宁宫正殿里传来了求饶的声音:“姐姐饶命,怪不得我们兄弟……”

    接着,便有人进去通报,过一句会儿,有女官请二人入内。

    方继藩步入正殿,便见张皇后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全无平日的半分端庄雍容,而张家兄弟二人,则是跪在张皇后的脚下一味求饶。

    只见张皇后厉声道:“就为了一块地去和周家人争抢,还打伤了人?你们……真是放肆!”

    “地是我们家的啊,姐姐,我们张家的地。”张鹤龄虽是求饶,可显然不服气,下意识地回嘴道。

    方继藩其实在一旁听了之后便明白了,所谓的争地,又是周家,那么……十之八九,就是历史上张家兄弟惹的一场官司了。

    这场官司记进了明实录,可见问题的严重。

    这一对张家兄弟,在历史上实在是出了名的活宝,弘治皇帝还在的时候,他们呢,平时招摇倒也罢了,居然还发生了一段公案,令弘治皇帝对他们彻底的失望。

    这场公案问题就在周家,这周家也是外戚,而且来头甚至比张家更大,他们乃是太皇太后周氏的亲戚,这太皇太后可是亲手将弘治皇帝抚养成人的祖母啊,在弘治皇帝心里,是何等的重要!

    可这一对活宝呢,竟跑去跟周家争地不说,还打伤了人。

    说这二人是弱智,还真一点问题都没有,以至于到了后来,他们的亲外甥朱厚照登基,按理来说,张皇后就这麽个儿子,对朱厚照有抚育之恩,这自己的亲舅舅,怎么也得护着吧,结果,这两个家伙还把朱厚照惹火了,指着他们鼻子就痛骂,非要宰了他们不可,若不是张皇后拼了命要拦着,只怕这一对活宝早被剁成肉酱了。

    更恶心的是,到了嘉靖年间,嘉靖皇帝登基,显然风向已经大变,可这兄弟两还以为自己依旧如在弘治和正德年间的意气风发,竟还不懂得收敛,以至于嘉靖皇帝直接圈禁了寿宁侯,等到张皇后去世,便直接将张家兄弟宰了。

    嘉靖皇帝虽是冷酷无情,可满肚子却都是谋划和算计,一对张家的废物,留着其实没有什么大碍,毕竟他们不过是落水狗而已,实在没有杀了的必要,可嘉靖皇帝依旧非要杀之而后快,以至于被人评价为‘薄凉至此、世所罕见’。

    意思是你嘉靖好歹也得了张皇后的支持,才得以克继大统,可张皇后一死,便杀她的兄弟,实在过于薄情寡义。

    而嘉靖皇帝依然故我,明知会有如此后果,依然不改初衷,除了显露出了嘉靖皇帝的薄凉,其实和张家兄弟愚蠢的花样作死,也不无关系。

    “你们!”张皇后此时显然非常的生气,厉声呵斥道:“到了现在,还想要狡辩?滚出去,滚!”

    张家兄弟犹豫了一下,倒也不敢造次了,匆匆起身,连滚带爬的跑了。

    张皇后余怒未消,倒是朱厚照一听到张家人打了周家人,那太皇太后对自己也是极为宠溺的,他对周家人印象更好,便不免愤怒道:“母后,寿宁侯和建昌伯实是该死,理应好好教训。”

    张皇后一听,凤眸里顿时写满了震惊!

    她显然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竟对自己的两个兄弟鄙视至此,竟用上了该死这样的字眼,竟是禁不住眼泪婆娑:“厚照,你的两个舅舅,固然是不争气,可毕竟他们是国舅,哎……本宫……是真的将他们娇宠坏了……”

    面上既是自责,又是痛苦不堪。

    见母后伤心,朱厚照倒也就不好说话过份了,只是冷哼了一声。

    张皇后勉强定了定神,方才注意到了方继藩,方继藩朝张皇后行了个礼,张皇后总算勉强扯出了点笑容,道:“原来继藩也来了。”

    “是……”这等张皇后的家事,方继藩倒是不好说什么呢,本少爷可一丁点都不傻。

    可谁料,张皇后却是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本宫听厚照说,你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周家,你知道吧,那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本宫那两个不成器的兄弟竟是打了太皇太后的一个外甥,你说说看,此事该怎么办?虽说仁寿宫那儿还未怪罪下来,可本宫明白,太皇太后心里一定不是滋味的,你就给本宫想想主意,该怎么办才好。”

    张皇后很有深意地看着方继藩,凤眸里,似乎带着别样的期许。

    方继藩心中一凛。

    心里大呼,朱厚照,你特么的坑我。

    自己哪里有什么主意,拉我下水做什么?

    可似乎,张皇后已对自己产生了一些期望。

    而她所问的话里,并没有这样的简单,绝不只是说这件事怎么善了。

    而是……

    张家兄弟打了周家的人,周家肯定要进行报复,太皇太后也不是吃素的,那位历经了三朝天子的女人,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家人受欺呢?

    那么接下来,要嘛就是周家人在太皇太后的支持下,狠狠教训张家兄弟一通。

    要嘛,这事儿得到陛下那儿去打官司。

    别看陛下与张皇后二人之间的感情深厚,可陛下也是纯孝之人,对太皇太后,可谓是言听计从,而且本来此事就是张家不对。到时陛下势必震怒,这张家就算有张皇后护着,也保准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再者说了,不少御史本就对张家兄弟不满,周家在朝中的势力,非同小可,这两兄弟就等着被人抓小辫子吧。

    张皇后表面上是问事情怎么善了,可实际上却是说,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这一对兄弟虽然令张皇后气得吐血,可毕竟还是自己兄弟,张皇后还有护短的意思。

    可……

    救人?这要怎么救?拿头去救啊!

    毕竟,张皇后的兄弟是兄弟,可太皇太后的外甥,就不是外甥了吗?

    张皇后护着自己的兄弟,太皇太后的外甥被揍了,难道还能忍气吞声?

    这等事,是一笔糊涂账,只怕宫里未来,未必太平了。

    方继藩既不想救张家兄弟,也不敢掉进这坑里,毕竟……

    方继藩心里很清楚一件事,太皇太后虽一直深居仁寿宫,却身份上,却是属于大魔王一般的存在,只怕捏捏手,就能使方家灰飞烟灭了。

    见方继藩一脸为难,张皇后哀叹了一口气。

    皇帝那儿,肯定是无法指望的,便连太子现在竟都对自家兄弟离心离德,满朝文武,更没一个对张家兄弟有好印象。

    这无疑是四面楚歌,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方继藩这显现出来的为难之色,也是显而易见。

    张皇后带着万千愁绪之色道:“都是本宫不好,对他们一再纵容……”

    她只是自责,又不免失望。

    方继藩却是眯着眼,心里进行着天人交战。

    那一对活宝,到底救还是不救呢?

    看张皇后这个样子,他可以想象,一旦救了,这就是天大的人情。

    可要救,哪里有这么容易呢?惹怒了太皇太后,死得更快一些啊。

    除非……

    方继藩眼珠子一转,便道:“娘娘,我方才见两位国舅,似乎脸色不好。”

    “嗯?”张皇后忍不住咬牙道:“这两个不知所谓的东西,受了本宫的教训,脸色能好吗?”

    方继藩却是底气十足,同样别有深意地看了张皇后一眼。

    张皇后一看方继藩的眼色,心头一凛。

    怎么……这方继藩真的有什么好主意不成?

    其实她方才询问,也不过是没办法之下,病急乱投医罢了,怎么可能真的将希望放在一个孩子身上?

    可现在看方继藩的眼神,张皇后几乎确定,方继藩已经智珠在握了。

    张皇帝的心里既惊讶又踟蹰,方继藩当真有主意了?此事,便是自己作为皇后之尊,也不敢说善了的啊。

    却听方继藩振振有词地继续道:“不,臣所说的脸色不好,和他们挨了娘娘教训无关。”

    “嗯?”张皇后疑惑地看着方继藩,她还是有些不明白方继藩的意思。

    方继藩不好再搞神秘了,便直接道:“两位国舅,似乎害病了。以臣被研究了十几年的丰富经验,似乎,是脑疾!”

    脑疾!

    又是两个脑疾?

    先是方继藩,接着是公主殿下,而现在,是两位国舅。

    朱厚照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的,可一听脑疾,他却不乐意了。

    在他心里,这脑疾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得的,老方是兄弟,他有脑疾。公主是妹子,她也有脑疾,所以朱厚照对有脑疾的人,天生就有一种亲切感,可现在连张家那两个混账舅舅竟也有?

    他红着脸,想骂人。

    张皇后却是一愣,眼里依旧还是不明就里,凤眸似乎蒙了一层薄雾。

    这……和护着自己的两个兄弟有什么关系呢?

    可看着方继藩唇边的一丝别具深意的笑意,在这一刹那之间,张皇后霎时明白了什么,她目中竟带着无限的喜意。

    脑疾……好啊。

    她不禁欣慰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一直因为焦躁而略略暗淡的凤眸,顿时有了光泽,却道:“是吗?难怪本宫看他们二人有些不对劲,这事儿可是非同小可啊,继藩,你得找了空闲给他们开个方子,万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既然皇后娘娘已经明白了,方继藩也就不需要再点明了,正色道:“臣一定竭尽全力。”

    张皇后便不由感激又欣赏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带着淡淡笑意道:“那么,真有劳你了,不过你是本宫的外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人,将本宫织的那件褙子来。”

    一旁候着的宦官便匆匆去取了一个玉盘,上头叠着一件褙子。

    所谓的褙子,其实就是披风,张皇后站了起来,自玉盘上取了褙子,轻轻地展开,便这褙子形制为对襟,直领,领的长度约一尺左右,大袖敞口,衣身两侧开衩,前后分开不相连属,衣襟缀一个惊色鱼袋子。

    她亲手将这褙子披在方继藩的身上,才笑盈盈温声道:“现在天气是渐渐暖和了,却也有冷的时候,本来这褙子是给太子织的,可本宫在宫中无所事事,这一件先赐你吧,下次再给太子织一件便是。”

    说着,她别有深意的与方继藩的目光交错。

    方继藩是早摸透了张皇后的性子的,她这样的人,带着几分女子的豪爽气,毕竟,她并非是出身贵族,只是一个寻常读书人的女儿,因而是非分明,谁是自己人,谁不是自己人,心里分得清清楚楚,曲径分明。

    张皇后亲手在方继藩的颌下给褙子的绳打了一个蝴蝶结,玉手轻轻地拍了拍方继藩的背,嫣然道:“好好给寿宁侯、建昌伯治病,以后呢,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本宫,本宫一并给你做主。”

    “多谢娘娘……”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

    张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才道:“好吧,你该去给秀荣看看病了,来人,领继藩去。”

    噢,又该到了履行自己这大夫职责的时候了,想到上一次,公主殿下绷着脸教训自己的模样,方继藩居然怪想念的。

    毕竟……一个肯良言相劝的人,心地都不会太坏,自己这败家子的身份,之所以是败家子,就是因为平时没人管啊。

    ……………………

    此时,在仁寿宫里,鄞州候周勤正一副老泪纵横的姿态。

    他已须发皆白,是当今太皇太后周氏的亲弟弟。

    此番自己的儿子被打伤了,虽说伤得不重,可这口气,怎么吞得下去?

    就因为几十亩地,那张家的人居然找上门去破口大骂,儿子气不过,才和他们争执几句,他们便打人了,真真是岂有此理啊,这姓张的若是不处置,可让周家人脸往哪儿搁?

    倘若是在成化朝或是在天顺朝的时候,谁敢欺周家?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周勤看着高坐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面无表情,难以从面上难以看出任何的思绪,可他心知,自己这姐姐,心里也已大怒了。

    “那地,本就是周家的,历来都是,从来没有争议。我们周家是什么人家,岂会做巧取豪夺的事?若是娘娘不信,可以派人去查,自天顺先皇帝在的时候,那地契上写着的就是周家的名儿。可前几年发了一场大水,田淹了,张家人就打主意了,洪水退去之后,居然说那是荒地,这还有理吗?智儿自然是气不过的,他脾气坏了一些,这一点,臣认了,确实在争执之中口无遮拦,可张家人居然先动手打的人,智儿已年过四旬了,哪里是张家那血气方刚的两兄弟对手,若不是周谦等人及时赶到,还不知要被打成什么样呢?”

    “周家这些年,从来不敢仗着娘娘的声势胡作非为,咱们周家,是要脸的!”周勤气得发抖,声音也越加高昂了几分:“可遇到了这么两个不要脸的东西,臣……不服气啊,请娘娘为周家做主啊,若是娘娘不肯住手,周家这边,索性也就拼了,几百个庄丁都已集结好了,老夫出去,一声令下,便去将张家的几处宅邸给砸个稀巴烂……”

    “胡闹!”太皇太后立即厉声呵斥道:“他们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不怕人笑话?”

    周勤气得嘴皮子哆嗦,深吸一口气,才道:“不动强可以,可张家两兄弟,不能有好果子吃。”

    太皇太后脸色缓和了一些,方才深深地看了周勤一眼:“智儿,无什么大碍吧。”

    “倒幸好留了性命。”

    太皇太后皱眉,沉吟着,随即冷哼道:“素来知道张家两个兄弟胡作非为,不成想,竟是可恶至此,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得给陛下,给张氏,留着最后那么一丝体面。”

    她阖着目,目中略过了幽光,她嫁给了天顺皇帝,已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天顺皇帝在的时候,遭遇了土木堡之变,皇帝被瓦剌人俘虏去了漠北,她在宫中等待,那时朝局是何等的诡谲,天顺皇帝的亲弟弟后来登基了,可显然已不希望自己的皇兄再回来,当时的她,还只是皇后,地位是何等的尴尬。

    等到天顺皇帝还朝,最终重新掌握了权柄,重新登上了皇位,又很快的驾崩。她依然活着,她的儿子,成化皇帝,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任由万贵妃专权,以至于宫中乌烟瘴气,她也熬过来了。

    她不是一个轻易去干涉俗事的人,大多时候都只在吃斋念佛,可今日,却有些愠怒。

    “此事,让陛下做主即可,让人多上几份弹劾奏疏,张家兄弟的确是太没规矩了,是要好好的敲打敲打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可这轻飘飘的话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周勤一听,顿时心里有底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只要太皇太后亲自开了口,就是天皇老子,陛下也决不会怠慢,张家兄弟……这一次,算是踢到了铁板上了。

    “多谢娘娘。”周勤终于吁了口气。

    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道:“娘娘……”

    “进来。”太皇太后道。

    那宦官蹑手蹑脚地进来,先是看了一眼周勤,随即恭谨地上前道:“娘娘,坤宁宫那儿,皇后娘娘狠狠训斥了张家兄弟一通。”

    “噢。”太皇太后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眼皮子都没有抬,也没有继续做声。

    训斥是假,是做给别人看的,谁不知道张氏将自己兄弟当做宝,现在将周家的人打了,是一通训斥就可以善了的吗?这关系到的,乃是周家的脸面,否则,不晓得的,还以为太皇太后现在说的话,不灵了呢。



    宦官依旧没有离开,却是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还有事?”太皇太后看出这个宦官还有话说,便淡淡的道。

    宦官沉吟了片刻,才道:“还有……南和伯子方继藩……”

    “他?”太皇太后想起近来听说过这个人,怪可怜的,得了脑疾,不过皇帝似乎对他颇为欣赏。

    宦官道:“对,就是上次陛下来问安时,提到的那个南和伯子,他觐见了皇后娘娘,恰巧又撞到了寿宁侯和建昌伯。”

    “你继续说。”太皇太后依旧没有抬起眼皮子,似乎对此,并无太大的兴趣。

    宦官深深地看了太皇太后一眼,才又道:“南和伯子方继藩说,寿宁侯和建昌伯患有脑疾!”

    “……”只在这瞬间功夫,太皇太后抬眸了,目光逼视着眼前的宦官。

    宦官吓了一跳,自是不敢和太皇太后对视,连忙垂下头。

    太皇太后沉吟了片刻,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哀家知道了,你退下吧。”

    宦官颔首,碎步告退。

    殿中,又平静了下来。

    周勤看太皇太后脸色有异,便道:“娘娘,怎么……”

    “此事……作罢吧。”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眼眸略显暗淡。

    “什么?”周勤不服气了,气恼地道:“就这样算了?”

    “你还没明白吗?那张家兄弟得了脑疾!”太皇太后顿了顿,她目光幽幽,显得极为平和:“方才哀家要为你们做主,是因为道理站在了周家这边,陛下那儿,就算想要袒护张氏兄弟,怕也难有什么理由,可现在呢,现在说是有了脑疾,还能说什么?难道让周家还有哀家,去和两个患了脑疾的混账计较?你自己也说,周家是要脸的人家,那么哀家问你,丢得起这个人吗?”

    周勤满脸错愕,竟是无言,不过……他似乎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本来这事是周家占理,可人家有脑疾,若是咄咄逼人,反而显得周家得理不饶人了。

    太皇太后什么身份,她这一辈子,历经了数朝,在天下人看来,堪称完人,总不能因为这个,而跑去为周家叫屈吧。

    有一句话叫人死为大,其实人病了,也是一个道理。

    周勤不忿道:“这定是那南和伯子在为张家转圜,凭什么他说是脑疾,就是脑疾?”

    太皇太后看了周勤一眼,淡然地道:“还真就是他说是脑疾,就便是脑疾,秀荣就得了病,是他救活的,他是久病成医,他都这么说了,你能说什么?哎……”说罢,太皇太后叹了口气。

    周勤不由道:“那么这方继藩,就实是可恨了,娘娘……”

    太皇太后摆摆手,又叹了口气:“你呀,活到了这个岁数,还是不懂人情世故啊,这个方继藩,说起来就是个孩子,能有多少算计?哀家和他,无冤无仇的,他开了这个口,还不是因为张氏吗?一个孩子,你也要计较?再者说了,他说张氏兄弟得了脑疾,也算是将这个死结给解开了,周家呢,也算是挽回了颜面,说起来,这方继藩倒也算是玲珑心,太子总是说起他的好处,哀家只当他是太子的玩伴,现在看来,没有这样简单。”

    是啊,张家和周家这么一闹,算是结下了仇,为了脸面,就算不是不死不休,也绝不会善了。在外朝,两个外戚争锋相对,而在内宫,难道两个女人也要勾心斗角?

    固然暂时周家可以压着张家一头,可毕竟,太皇太后老了,又能活几年?现在方继藩算是给了周家一个台阶下,毕竟这张家兄弟有脑疾嘛,说不准是因为犯了病呢?跟一个犯病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太皇太后显出了一脸倦容,只道:“此事,就此作罢吧。”

    “就此作罢?”周勤却依旧不服气:“娘娘……”

    太皇太后压了压手:“你呀,是没吃过亏,总以为靠着大树好乘凉,你可知道为何平时,哀家总是让你们多读读书,少去招惹是非吗?哀家是宫女出身,周家从前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今日有幸得了一场富贵,就更该慎之又慎,万万不可生出骄横之心,哀家是迟早要去见诸先帝的,到时你们又该怎么办呢?德不配位,必有栽秧啊,一时的气焰和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周家根基浅薄,未来的路还长着呢,眼睛要看得长,不要过于短浅,人若只是看到了眼前一尺一寸的地方,将来是要栽跟头的。你……回去之后,命人给张府送一些药去吧,就说听说他们得了脑疾,因而探访,这算什么仇哪,这一对兄弟贪婪,周家做到了这个份上,且不管他们怎么想,可张氏,却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周勤听罢,只好叹息一声道:“臣知道了。”

    太皇太后却是浮出了一丝笑意:“那方继藩,顶有意思,找个日子,让他来见见也好,哀家年纪老了,其他事,其实都不放在心上,唯独舍不下的,就是太子,太子身边都有什么人,总要摸清楚底细才好,今日他化解了这一场死斗,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周勤心里不禁嘀咕,这方继藩,可是张皇后的人哪,明明人家是为张皇后出谋划策,怎么弄得像是周家沾了他什么光似的。

    …………

    这边,方继藩已走到了公主殿下的寝殿,身边自然有几个宦官跟着,嗯,他已习惯了。

    这个年代,男女得大妨,即便自己是大夫,也需得有人跟着,这倒未必是担心方继藩乱来,而是必须得有所交代,免得教人乱嚼舌根。

    方继藩循规蹈矩地走入殿,似乎已有宦官事先知会了公主,因而公主已经在此端坐,一副静候方继藩的姿态。

    一见方继藩进来,公主似乎眼眸中掠过了一丝复杂之色。

    其实她想不复杂都难,上一次板起来教训方继藩,结果……有些糟糕啊。

    想到这里,公主不禁又感到不自在了,甚至感觉脸上热乎乎的。

    公主的窘迫,自是被方继藩看了个一清二楚,他笑了笑,很自然地行了个礼:“见过殿下。”

    抬眸之间,见这殿中角落,依旧还坐着一个嬷嬷,几个宦官。

    公主浅笑道:“请坐。”

    那一旁坐着的嬷嬷则道:“殿下,还是先把脉吧。”

    方继藩眼里掠过一丝笑意,把脉?这是巴不得要让我赶快滚蛋的意思,我方继藩还真就不急着走了。

    他大喇喇地在椅上坐下,道:“我渴了,去斟茶来。”

    说罢,方继藩翘着腿,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那老嬷嬷的面容顿时有点僵,显然有一种瞎了眼的感觉,在这宫中,想来还没有人如此放肆吧。

    可是……

    她竟发现自己对方继藩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一旁候着的宦官迟疑了一下,还是有人乖乖的去给斟茶了。

    片刻功夫,茶斟上来,方继藩端着茶,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略烫的茶水,口齿留香,忍不住道:“宫里的茶真好喝啊,比我家的茶好喝多了。”

    这么一个开场白,倒是令公主的窘迫减轻了一些,她不由道:“是吗?本宫却吃不出来。”

    “其实我也吃不出来。”方继藩叹了口气:“方才只是装逼而已……”

    公主显然不懂这个新词语:“装逼?”

    “咳咳……”那老嬷嬷仿佛得了肺痨似的,拼命的咳嗽起来。

    方继藩却不管那老嬷嬷,随性地道:“就是一种心理反应,总是觉得,宫里的狗,都会比外头的高大威猛一些。哈哈,不太恰当的比方。”

    方继藩觉得自己反正脸皮厚着习惯了,反而没什么拘谨。

    可作为主人的公主,却不禁俏脸微红,她微微皱眉:“可是宫里并没有狗。”

    “那么……”方继藩努力的想了想,才道:“换个比喻,宫里的女子,都比宫外的要漂亮许多,尤其是……”

    “咳咳咳……”

    顿时间,老嬷嬷夸张得捂着自己的心口,仿佛自己要呕血一般,咳嗽声声震瓦砾。

    “尤其是公主殿下。”方继藩还是很不客气地将自己的本心话说了出来。

    公主听罢,先是错愕,随即耳后根已是红了,只好连忙将眸子错开。

    老嬷嬷显然终于忍不住了,怒道:“方继藩,你好大的胆子。”

    公主顿时露出后怕之色,老嬷嬷可是母后跟前的心腹,在宫中可不是一般的角色,自己都有些忌惮她,毕竟她在母后跟前无论说什么,母后只要信了,难免会紧张,自己倒不怕什么,就怕方继藩吃了亏。

    谁料方继藩气定神闲,又端茶呷了一口,才道:“我胆子一向大得很,我是有脑疾的人!”

    如此振振有词的说出这番话,公主张大了眼睛,明眸里的瞳孔收缩,有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嬷嬷这才想起,好像这位‘大夫’确实是有脑疾的,不只如此呢,上头早有交代,这位‘大夫’的脑疾与众不同,似乎,他若是没犯病,便总是无礼的样子,若是犯了病,才会变得老老实实,浑浑噩噩状的。



    显然在这宫里,还没人对这位老嬷嬷这般‘放肆’过的!

    以至她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她僵着脸朝公主行礼道:“殿下该斥责方继藩的无礼。”

    这意思是,我虽是宫中的老嬷嬷,可毕竟只是‘女婢家奴’的身份,既然我无法约束方继藩,那么就请公主殿下约束他吧。

    公主不禁踟蹰,小心翼翼地看了方继藩一眼,而后浅笑道:“可是本宫……现在没有犯病呀。”

    “……”老嬷嬷霎时,像是吃了苍蝇一般。

    老嬷嬷恼了,站了起来,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道:“那么容老奴告退。”

    这摆明着,是要预备去告状了。

    公主吓了一跳,略显紧张!

    母后对自己管得紧,倘若这老嬷嬷去添油加醋,那可就糟了。

    方继藩则是眯着眼,盯着这老嬷嬷。

    方继藩又怎么不知道这种人,宫里的老嬷嬷,十之八九都是老油条,能留在宫中而没有遣散走的,多是贵人们的心腹,因而在宫中的地位超然,难免骄横!

    反而是公主这样的小女孩儿,别看身份尊贵,一方面老嬷嬷的职责就是约束公主逾越礼法的行为,另一方面呢,她们本就是老油条,而公主年幼,面皮薄,哪里懂什么御下之道,自然而然,也就被这些老嬷嬷们拿捏住了!

    这等事,在明朝极是常见,太康公主的境遇其实还好,毕竟她是当朝唯一的公主,受陛下和张皇后的宠溺,若是换做其他时候的公主,各种受气也都是常有的事。

    方继藩心里冷然,却只冷眼旁观着。

    公主则是心急地叫住了老嬷嬷:“刘嬷嬷,且慢着,本宫呵斥方继藩便是,你不要去母后那告状,方继藩不懂规矩,倘若母后知道,岂不让他白白受罚?刘嬷嬷何必往心里去。”

    本来刘嬷嬷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再怎么说,她也自知自己只是奴才身份,她也不好和小主弄僵关系,朱秀荣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的!

    可她听到公主殿下说不要去母后那儿告状,此时得理不饶人一般,绷着脸,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道:“殿下,天可怜见,老奴平日小心伺候着殿下,即便有时向娘娘禀奏一些事,那也是为了殿下好。可在殿下眼里,竟成了状告,这状告二字,在老奴心里,实是诛心哪,老奴一直侍奉着殿下,没有一分半点的懈怠,可公主殿下怎的如此全无心肝,竟将老奴当成在娘娘跟前碎嘴的人,老奴……老奴不如死了干净。”

    她这么哭哭啼啼的抱怨,公主如何吃得消,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方继藩心里则是想笑,这一套,还真是玩的溜啊,这嬷嬷,控制公主的手段真是花样频出,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哪里是她一分半点的对手。

    公主吁了口气,见刘嬷嬷哭的厉害,便忙道:“是本宫错了。”

    这刘嬷嬷还不肯休,道:“殿下既知错了,就该呵斥方继藩,令他不得无礼。”

    “这……”公主却又犹豫起来,似乎不肯。

    方继藩是她的救命恩人,而且在她看来,方继藩没做错什么,至少和他说话还是顶高兴的。

    刘嬷嬷见公主踟蹰,便故技重施:“好罢,既然殿下见老奴心烦,老奴只好去禀奏娘娘,请娘娘将老奴打发出去。”

    她这是以退为进,表面是说希望被打发出去,可这还不是告状吗?

    公主此时却是慌了,她哪里懂什么,只是害怕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方继藩被母后责罚。

    那刘嬷嬷一见公主眼里雾水腾腾,便晓得公主就要就范了,她对公主了若指掌,可公主还不肯开口痛斥方继藩,她便装模作样的起身道:“老奴告辞。”

    她转过身。

    公主便欲启齿叫住她。

    谁料这时,方继藩道:“且慢!”

    刘嬷嬷驻足,冷冷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她可一丁点都不忌惮方继藩,在这里,自己虽是老奴,身份卑微,可这里是公主殿下的寝殿,你方继藩是个男子,本就身份敏感,只要自己去娘娘面前,稍稍说了那么一两句,这等男女大妨的事,就足以引发震怒了。

    方继藩冷声道:“刘嬷嬷,娘娘让你侍奉公主,不是让你在公主殿下面前耍心机的。很抱歉,我这个人说话比较耿直。”

    心机二字出口,刘嬷嬷的脸顿时煞白。

    连公主见二人起了争执,也吓得通红的眼睛带着恐惧之色。

    她虽是身份尊贵,可毕竟是弘治皇帝和张皇后唯一的女儿,平日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啊,自是什么都不懂。

    方继藩带着几分怜惜地瞥了她一眼,随即又板起脸来,看着刘嬷嬷。

    此事,只见刘嬷嬷嘶声道:“什么心机,方公子说话请注意分寸!”

    “是吗?”方继藩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我这个人,偏偏就没有分寸,不过我却要警告你,你若是敢走出这里半步,可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噢,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叫方继藩!”

    刘嬷嬷一呆,脸色也骤然变了。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她倒是并不畏惧方继藩,宫里的人,眼里永远只有自己的主子,宫外的任何人,都不会放在眼里,她冷笑道:“在宫外头,方公子是何等厉害的人,老身并不知,可在这宫里,方公子什么都不是,老身偏要走。”

    她已懒得理会方继藩了,甚至略带不屑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心里只有对方继藩无尽的鄙夷,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啊!

    她已决心离开了,心里已打好主意,非要到娘娘面前添油加醋一番不可,让这方继藩吃吃苦头不可。

    可她才刚要转身,方继藩却已站了起来,刘嬷嬷面色一愣,动作僵缓下来,口里则是冷笑道:“方公子,你对公主殿下无礼,真是……”

    她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你方继藩算什么,今日只要咬死了这个,便是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可她后头的话还没有说下去,原以为方继藩会服软,甚至跪地痛哭求饶。

    而这时,方继藩的目光,则变得极可怕起来。

    他眯着眼,眼眸里迸发出一丝凶光,打量四周,周遭的几个宦官,嘴角似乎含笑,却没有一个上前劝说的意思,似乎很欣赏这一幕。

    而公主垂着泪,楚楚可怜的模样,咬着银牙,想提起勇气,呵斥刘嬷嬷,可想到刘嬷嬷说无礼之类的话,顿时心里一凉。

    方继藩倒是气定神闲起来,他与刘嬷嬷,不过是咫尺之遥,方继藩淡淡道:“你在娘娘身边也有一些日子了对吧,你姓刘?想来和郑秋很相熟吧。”

    刘嬷嬷一愣,显然……方继藩突的提到这个郑秋,令她无法预料。

    方继藩这个宫外之人,竟也认得郑秋?

    方继藩轻声冷笑道:“郑秋胆大包天,偷窃宫中的御用之物,出去发卖,此事,你应当知情,是也不是?他不但行窃,还没少给你好处,你还想抵赖?”

    这声音很轻,只有刘嬷嬷能听见。

    而刘嬷嬷面上的表情,瞬间的精彩起来,看着方继藩,竟如见了鬼似的。

    方继藩嘲弄地看着刘嬷嬷道:“你想抵赖,也抵赖不了,只要拿住了郑秋,这等奴才不需用刑,势必招供,你跑得掉吗?你收了他的东西,不是藏在你的卧室,便是已托人送去了宫外的亲戚那儿,一搜,也就真相大白了。”

    刘嬷嬷老脸拉下来了,尤其的狰狞,目光阴冷,皮笑肉不笑地道:“公子不嫌多话吗?”

    她虽是可怕狰狞的模样,只是她这轻声细语,却是将她彻底的出卖了。

    方继藩已经确信,刘嬷嬷果然收了那郑秋的赃物。

    他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在明朝弘治年间的起居注之中,曾浏览过一件事。

    在这段期间,坤宁宫里屡屡失窃,为此,锦衣卫进行了排查,最终查到了一个郑秋的宦官,除此之外,波及的女官和宦官还不少,足有十几个人,否则单凭一个郑秋,也不可能猖獗至此,他定是买通了张皇后身边的人,只有如此,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其实方继藩也无法确信,刘嬷嬷到底是不是和郑秋合谋的人之一,不过刘嬷嬷既是张皇后的心腹之人,那郑秋没有理由不收买她!

    所以,方继藩出言试探,若是刘嬷嬷大叫着与方继藩争辩,倒还罢了。可偏偏,她虽是声色俱厉,却是声音微弱,生怕被远处的人听了去,方继藩的心里就已经有底了。

    蠢货,你上当了!

    方继藩背着手,慢悠悠地道:“抵赖?你凭什么抵赖,宫里丢失了这么多宝贝,只需我一开口,接下来,锦衣卫就要入宫排查了。想来锦衣卫的手段,刘嬷嬷是比我更加清楚的吧。你不过是一个老宫娥,真以为娘娘再如何信任你,一旦你牵涉进了此事,娘娘还会保你吗?噢,对了,你似乎还忘了,娘娘乃是我的姨母,你且看看,我身上的褙子是否很眼熟?”



    听了方继藩的话,刘嬷嬷的脸色已是骤变!

    她定睛一看,这褙子果然有些眼熟,尤其是那绳带处,一个金鱼袋的吊坠悬着,那金鱼袋上铭刻的……竟是尨纹!

    刘嬷嬷骤然觉得自的己呼吸一下子停了,她既不可置信,又做贼心虚一般的神情。

    方继藩则是厉声道:“刘嬷嬷,你好大的威风!”

    刘嬷嬷眼里再也没有了幽冷,竟是胆怯起来,吞吞吐吐地道:“老奴……老奴也不过是尽忠职守……”

    这两句话,这殿中的公主和宦官们却是听了个清楚。

    许多人一脸错愕,万万想不到,刘嬷嬷竟会服软。

    公主心里一松,似乎……该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了。

    可方继藩却是厌恶至极地看着战战兢兢的刘嬷嬷,抬手便一耳光抽了下去。

    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在殿中回响。

    刘嬷嬷的老脸上顿时多了一道五指血印,她忙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脸腮,脚下打了个趔趄,发出了哀嚎。

    宦官们具都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公主更是惊讶得将那明眸张大,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

    她顿时觉得不妙,峨眉皱起,本以为自己是该为刘嬷嬷担心和同情,却发现,自己竟满心担忧的是方继藩。

    他……他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刘嬷嬷会肯干休吗?母后若是知道,一定会大发雷霆,便是父皇知道,怕也要龙颜震怒,他……是不是脑疾犯了?

    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公主觉得自己的心……好累……

    几个宦官面面相觑之后,自然也有和刘嬷嬷关系好的,其中一个站出来,厉声斥责道:“方继藩,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这是死罪。你竟敢打……”

    “本少爷打了谁?”方继藩抿抿嘴,脸上满是肃杀之气:“刘嬷嬷,本少爷来问你,他们说本少爷打了你,你怎么说?”

    刘嬷嬷已感觉屈辱到了极点,心里恨透了方继藩,可方继藩冰冷的声音出来,她捂着腮帮子,虽是不甘,却极顺从地道:“方……方公子并没有打老奴……”

    那宦官只以为刘嬷嬷已被打糊涂了,心里想着,刘嬷嬷乃是娘娘跟前的人,今日不趁机巴结,还等何时,他立即道:“如何没有打?”

    方继藩背着手,纨绔子弟的本色显露无疑:“这就奇了,连刘嬷嬷这当事之人,尚且矢口否认,你是什么东西,却跑来欲加之罪,怎么,是看我方继藩好欺负吗?”

    “……”那宦官一呆,竟是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难道……自己真看错了?

    此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却又发生了,方继藩扬手,又一个耳光,竟又啪的一声落在了刘嬷嬷的脸上!

    刘嬷嬷的颧骨顿时高肿,她哎哟一声,瑟瑟发抖地捂着自己的面。

    却见方继藩一脸冷然道:“刘嬷嬷,你再告诉他们,本少爷有没有打你!”

    “……”

    这已不只是嚣张了,简直是过份!

    宦官们本着和刘嬷嬷都是宫里人,自是个个面带怒容,同仇敌忾。

    打了一巴掌不够,当着面,竟还又打了一巴掌,这是什么,这是全然不将人放在眼里,真以为咱们这些奴才,在贵人们面前是奴仆,在你方继藩面前,也是奴才吗?

    可刘嬷嬷此时此刻,除了捂着脸,那一双自指缝里透出来的眼睛,却对方继藩已是怀着一种深深的恐惧,她忙道:“没打,没打,老奴可以澄清,方公子没有打!”

    “……”

    这一下子,宦官们顿时哑然了,竟是不知所措。

    方继藩阴森森地看着刘嬷嬷,随即目光落在几个宦官身上。

    宫里的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不是人精,自然也无法生存,他们肚子里,不知有多少花花肠子,对待皇帝和皇后,自是奴颜媚骨,可对待不谙世事,脸皮薄的小贵人,却不知有多少算计。

    这在明实录中,不知有多少的记载,没想到,连太康公主,竟都没有躲过这些人的卑鄙和龌蹉手段。

    其实,这可以理解,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又或者说,在这个女子必须严格恪守礼法的时代,即便陛下和皇后再如何爱惜自己的女儿,也生怕女儿逾越了女儿家的规矩,正因为如此,对女儿的管教格外的严厉,这才给了这些嬷嬷和宦官们有机可趁。

    可现在,这些宦官具都心里一凛。

    他们触碰到了方继藩的目光,这传闻中的恶少眼里,有一种深邃不见底的凌厉。

    方继藩背着手,朗声道:“真是怪了,你们冤枉本少爷打人,可偏偏刘嬷嬷却是矢口否认,怎么?胆大包天了,想要指鹿为马,颠倒是非黑白?想污蔑栽赃于我吗?”

    这一句句的反诘,竟是吓得这些宦官一个个大气不敢不出,他们也是造了孽,不过宫里的人都油滑,一旦感觉到不对劲,此时便大气不敢出,遇到这么个狠人,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方继藩厉声道:“哼,倒要看看,谁敢污蔑我方继藩,我方继藩踩了一辈子人,还没见哪个奴才敢上房揭瓦,踩在我头上的!”

    说罢,看也不看那颧骨高肿的刘嬷嬷一眼,只是道:“我要给殿下治病,滚远一些。”

    刘嬷嬷打了个冷颤,本是目有不甘,有怨毒,可最终,却只剩下了恐惧,平素里仗着受娘娘信任的她,是何等的趾高气昂,现在却温顺如绵羊,连忙后退,到了角落里,低垂着头。

    宦官们一个个垂头,也各自站在角落,这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方继藩温柔地朝公主一笑,见公主目瞪口呆的样子:“殿下,受惊了。”

    公主瞠目结舌。

    她原以为方继藩的胡闹,势必会惹来灾祸,明明这家伙嚣张跋扈,却还是免不得为他担心。

    那刘嬷嬷的手段,她是早领教过的,她毕竟没有遗传老张家的智商缺陷,岂会不明白这些奴才的心思?

    只是就算看破了,也不好说破,女儿家,终究没有撕破脸皮的勇气,即便是状告到了母后那儿,母后也只觉得这些奴才们怎么敢欺主,定是自家女儿年轻,不愿受管教,反而引来母后的担忧。

    所以她一直装作无动于衷,今日……

    刘嬷嬷吃了大亏,按理而言,她该同情刘嬷嬷一些,可鬼使神差的,反而是担心方继藩,而方继藩两巴掌抡下去,啪啪两巴掌,打的不谙世事的公主心惊肉跳,只觉得方继藩要完了,哪里知道,那刘嬷嬷到了方继藩面前,竟如绵羊一般。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见方继藩温柔地看向自己,全无方才的声色俱厉,公主哭笑不得,忙说道:“我……我……本宫……请为本宫看病吧。”

    看来……果真是受惊了。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做好人没有好下场啊,他微微一笑道:“那么,看诊吧,手伸出来。”

    这一次,公主虽依旧还存着女儿家的羞怯,却相较从前看诊时畏畏缩缩的样子,显得利索多了,白皙的手露出一截,伸在方继藩面前。

    方继藩上前,能感受到少女的吐气如兰,他手轻轻搭在公主的脉搏上,这招摇撞骗的假大夫,在几番磨砺之下,也有了几分模样。

    二人的面相距甚至近,方继藩阖着目,假装很有经验的样子,手只轻轻搭在公主的腕上,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显得不轻浮,全无平时咄咄逼人的样子,反而显得很小心。

    只稍稍停留了片刻,方继藩预备要松手,毕竟占这等小便宜,对方继藩这等正气凛然的人而言,实在没有半分的意思,可在此时,公主突的咬着贝齿,轻声道:“谢谢你。”

    方继藩的手还没有松开,公主的声音很轻,方继藩却听得清清楚楚,方继藩朝她一笑:“嗯?”

    “谢谢你方才为本宫……”她本想说出气,却又觉得不稳妥,便欲言又止,却眨眨眼,朝方继藩轻笑。

    方继藩心里想,女人家真是麻烦啊,话都说半截。

    不过意思算是带到了,殿下还是有点良心的,似乎一下子受了公主的鼓舞,方继藩便也豪气起来,就差捋起袖子来,豪气干云,却又低声道:“以后还有谁欺负你,和我说,我打的他娘都不认得他。”

    “……”公主无辜的眼神看着方继藩,似乎无法理解这个男子动辄问候人家家人的粗鄙,可是……明明问诊把脉的时候,也不见他过份的轻薄啊!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粗野’,却又在关键时的拘谨,令公主对方继藩有了几分信任!

    她还真的认真的想了想,才道:“有。”

    还真有?

    欺负女人家,算什么东西,方继藩最看不惯这等人:“是谁,我揍他。”

    “我哥……”

    “……”方继藩本还想挥舞一下拳头,表示一下本少爷也有铁血真汉子的本色,可转瞬之间,脸色有些僵硬了。

    小……小朱啊……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好,下一次……我批评他,他再欺你,我要骂他的。”

    见方继藩一脸吃瘪的模样,公主竟噗嗤一声,差点要笑出来!

    而此时,方继藩已收回了手,退开两步,现在只想落荒而逃,朝公主作揖道:“看完了,公主殿下凤体康健,可喜可贺,告辞。”

    走时,方继藩从不拖泥带水,不等公主想说什么,已是大喇喇的扬长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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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四月。

    最后一丁点的寒气,也总算是烟消云散了,久违的暑气终于降临,空气里,似乎都带着盎然的生机。

    而此时,番薯终于有了结果,一颗番薯生出了十几个果实,长势极好,方继藩照旧培养。

    不过为了防止虫害,这十几个番薯分别采取了各种培植方法,有水养,也有土养,眼下要做的,就是必须得大量复制出种苗。

    只是……连续过了半月,这京师却都不曾下雨。

    以往的气象里,冬日过去,往往便是绵绵细雨的春日,可而今,整个春日都处在寒冬之中,冬日散去的时候,便已直接跨入了夏季了。

    小冰河期所带来的影响,远远不只是无休止的大雪这样简单,连日来滴水未下,这使得西山屯田百户所上下叫苦不迭,因为……要引水……

    张信黑了,还瘦了。

    早没了当初来这百户所时,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卷起袖子,手臂像黑炭,一张黝黑的脸,上头若是印个月亮,就可以去演包公了。

    好在他是个老实人,作为一个贵家子弟,自然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的,在此竟没有太多的抱怨,方继藩让他干啥,他便干啥。

    这令方继藩很是感激起张世伯来了,没有张世伯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怎么会有如此温顺的张副百户呢?

    总而言之,张副百户用着很顺手,是个很好的帮手啊。

    其他的校尉,起初是每日哀嚎,可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人嘛,都是管出来的,每一次到了西山,看着这里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方继藩便格外的满足。

    只是令人担忧的却是,因为连日的大旱,老天爷竟还是一滴雨都不肯下的样子,以至于西山这儿,土地具都龟裂起来。

    这才令方继藩想起,弘之十二年,京师有一场大旱。

    这一场大旱,将持续足足一个半月,对于刚刚度过了冬日的京师,简直是一场灾难。

    方继藩之所以一开始忽视了这一场旱灾,倒也不是因为他记忆力不好。

    事实上,上一辈子作为空有学历,却无出身无背景,连女朋友都没有的家伙,他唯一做的,便是泡在档案室里读书。

    他记忆力是真的出奇的好,且因为各种史料,本就是可以交叉印证的,譬如读到北京的地方志,这里头所记载的东西,往往可以和明实录的记录交叉印证,又或者是清人所编撰的明史,虽和实录以及地方志的记录有所冲突,不过,大致的内容,却也有不少相互印证之处。

    方继藩之所以忽视,只是因为史料之中,对于旱灾的记录实在太频繁了,尤其是北方,几乎每年,都有山东旱、山西旱、京师旱、无雨的记录,若是严重一些,则多是‘淮北旱,无雨,民饥、人相食’……这等干旱的记录,方继藩想不忽视才怪了。

    只是那史料中寥寥的几字记录,看时并没有什么感触,毕竟只是一小段的文字而已。

    可真处在这吃饭全靠天的时代,真正眼见为实时,才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看着这龟裂的黄土,各处的庄子,无数人为了引水,四处忙碌,可许多河水都已干涸了,即便是引水,也是有限,有时为了争水,一番械斗便在所难免,即便是天子脚下,顺天府亦难杜绝。

    好在西山这儿是屯田所在,倒是没人敢来抢水!

    这世上,只有方继藩抢别人的啊。

    方继藩心里,倒是极希望番薯赶紧生长,生出更多的番薯种来,番薯除了亩产量高,最大的特点就是耐旱,若是能广为播种,不知可以救活多少人。

    只是可惜,眼下怕是育苗,不知要耽误多少时候了。

    方继藩这样想着,这一日在屯田百户所的庄子里,看着一盆盆水缸里的番薯,这些番薯又都生出了新芽,他对番薯有无数的期待,却不知这个时候,该不该上奏此事,只可惜,按照以往的经验,就算自己上奏了,怕在人眼里,也只是天方夜谭吧。

    他心情略带郁郁地从暖房里出来,迎面,却撞见了王守仁。

    又是这个家伙,竟还没有走?

    显然,王守仁是特地来找他的,只见他脸色带着点点激动,兴冲冲地道:“学生想明白了。”

    “什么?”方继藩怪异地看着他,真的是有点看不懂这个人啊。

    王守仁犹如一个痴人,他双目发亮,口里道:“学生想明白为何王轼兵败了,那汇聚在贵州的,大多都是各地的客军,这些客军,根本没有在贵州作战的经验,所以王大人排兵布阵虽是稳妥,可是……”

    “神经病!”方继藩直接给他翻了一个白眼!

    你特么的智障啊,还以为你想明白了什么呢,原来这都过去了这么久,你满脑子还在想着这件事?

    方继藩也是服了王守仁了,这个在后世,被无数人尊崇的心学大儒,开宗立派的圣人,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

    果然,还是眼见为实啊!

    现在方继藩要烦心的事情很多,自是没有心情再应付他,懒得再理他,举步便走。

    “学生猜测的没错是不是?”王守仁似乎已经习惯了方继藩的‘出言不逊’,不过似乎方继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习惯方继藩的性子。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任何接触方继藩的人,对方继藩的期待值本就不高,说的再难听一些,以方继藩的名声,不当街随地大小便,就已算是高出许多人的期待!认为这个传说中臭名昭著的家伙,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不要脸,甚至生出好感了。

    方继藩脚步没有停留,口里则是不耐烦地道:“你烦不烦?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王守仁却依旧跟在他的身后,这个古怪的青年不依不饶,尾随着方继藩:“方公子的预判,学生实在佩服,可笑学生自以为熟读兵法,竟是纸上谈兵,实在惭愧。”

    “方公子,不如我们寻个地方坐一坐,喝一杯水酒,如何?”

    “方公子……学生是虚心求教,只盼方公子不吝赐教。”

    方继藩很忙,他有很多大事想做,王守仁,他是很佩服的,不过他佩服的是历史上那个平定叛乱,逼格很高,成为万世师表的王守仁,而不是现在这个,每天瞎琢磨,啥事都要刨根问底,还来烦扰他做事的家伙。

    开玩笑,本公子分分钟几两银子上下呢,哪里有空和你瞎扯,自己琢磨去吧,慢慢的琢磨,二十年后,不就成大师了吗?

    方继藩的脚步加急,偏生王守仁是会武功的人,健步如飞,犹如跟屁虫一般,死死地黏住方继藩,口里还在说着:“方公子,三人行,必有吾师;方公子高才……学生只有一个疑问,问了,就绝不纠缠。”

    哎……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是彻底的服了,只得驻足,回眸道:“问吧,本少爷心情不好,赶紧,否则……本少爷揍……”

    本想说揍的令堂都不认得你,可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打不过这个家伙,人要有自知之明啊。

    王守仁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才道:“方公子是如何做出如此准确的判断呢,方公子明明年纪轻轻……”

    方继藩沉默了片刻,便道:“知行合一!”

    四个字……

    王守仁顿住了。

    这知行合一,本是历史上王守仁在正德三年,于贵阳文明书院讲学时首次提出来的。

    而现在,他却在这里,听到了方继藩的知行合一四字。

    当然,王守仁所提出的知行合一,更多的是在哲学层面,所谓的知,是人的思想意识;而行,则是对思想意识的履行和实践,也即是人的思想要和自己的行为结合一起。

    可方继藩这里的知行合一,却显然是针对贵州的判断,即是说,人不可一味的纸上谈兵,而需考虑实际的状况,即人既要学习知识,也需通过实践来检验真知。

    王守仁一愣……

    显然……方继藩的这四个字,足够使他生出感悟。

    他深深地皱起眉头,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思索之中,竟是一下子对方继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起来。

    方继藩也再懒得理他了,本是要去检查一下校尉们挖渠引水的情况,现在则改变了主意,先是回家去了。

    心情郁闷的回到家中,刚刚进了厅里,便见外头徐经探头探脑。

    方继藩瞪他一眼,心里哀叹,怎么自己的门生,越来越像自己了,个个这样的猥琐,语带严厉地道:“滚进来。”

    “是。”徐经小心翼翼地进来,似乎还怕人察觉,不由地回头看了几眼才罢休。

    “什么事?”方继藩就瞧不上这等猥琐的样子。

    徐经低声道:“恩师,今日有客人到。”

    方继藩没好气地道:“有客就有客,关我什么事。”

    徐经忙道:“是来拜见老爷的,听说老爷不在,还问了少爷的情况,见少爷也不在,于是乎,便留了一封便笺,噢,对了,还送了一对玉璧,说是听说少爷喜欢小玩意,就送了两副来,让少爷随意把玩,什么时候不喜欢了,丢了便是。”



    玉璧……

    方继藩倒是觉得怪了,玉璧可是价值不菲的东西,说送就送?

    方继藩真的好奇这是何方神圣了!

    方继藩便道:“玉璧呢?”

    徐经脸上露出了一点神秘,又看了周围一眼,才道:“学生私藏起来了,夜里再取来给恩师,免得被人瞧见。”

    方继藩看徐经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地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徐经很认真地道:“只因来的人,不是别人,此人自称自己的曹建,是从宁王府来的。恩师,您想想看,这宁王可是堂堂亲王啊,他为一镇藩王,远在江西,没事儿,跑来结交方家做什么?学生觉得古怪,总觉得方家和宁王府,若是交往太深,难免遭人诟病,毕竟师公可在五军都督府里职事呢……所以学生见情况不对,本不想收下他的礼,可他非要留下礼物不可,因此学生当机立断,先将东西收下,又敬告了门子,此事万万不可传出去,府上的其他人,学生一个都不敢声张,连杨管事都没有说,就等着恩师回来……”

    方继藩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了,只这一听,就知道不对劲了。

    说到这位宁王朱宸濠,在历史上,可是鼎鼎有名的!

    为什么?

    等到太子朱厚照登基之后,他便造反了!

    此人野心勃勃,一直有觊觎九鼎的心思,历史上,他自登上王位开始,就一直都在为谋反做准备了。

    只是此前,方继藩一直认为,自己距离这位谋反的藩王过于遥远,何况人家要造反,那也是十几年之后的事,现在自然就没有在意到这号人物。

    可谁曾想到,这家伙现在就已经开始活动了,而且……居然还活动到了方家来了。

    不过细细想来,其实也可以理解,一方面,是自己的父亲本就在军中,另一方面,则是自己近来水涨船高,日益接近太子!

    这朱宸濠,不会是想收买自己父子二人,好为他的皇图大业效力吧。

    藩王和京里的勋臣暗中联络,还一出手就送了一对玉璧,如此大方,这本身确实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方继藩不由欣赏地看了徐经一眼,徐经虽然学问不及唐寅,可心思却很活啊,不错,不错,很有前途,他这处置,已算是十分恰当了。

    方继藩想了想,便道:“取便笺来为师看看。”

    徐经从袖里取出一张便笺,方继藩接过打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方兄钧鉴’的字样。

    这个方兄,自然是指的是自己的父亲方景隆。

    令方继藩惊讶的是,称父亲为兄的人,居然不是那个曹建,下头的落款,竟是弟朱宸濠敬上。

    这位宁王殿下,倒称的上是‘礼节下士’了,堂堂亲王,竟对一个伯爵自称为弟。

    里头的内容,其实并不新鲜,无非就是敬仰之类的话。

    方继藩看着哭笑不得,宁王殿下,还真是一位神人啊,这套路,莫非将自己当做是三顾茅庐,招揽天下英才的刘备了吗?

    这人……呃,智障啊……

    这是方继藩给予宁王的第一个评价。

    不过细想来,这家伙若不是智障,历史上怎么会谋反呢?

    退一万步,人家谋反总还晓得招揽英才,他倒好,尽是找一些土鸡瓦狗,比如……

    自己那个门生唐寅,倘若按历史的发展,唐寅在牵涉进科举弊案之后,便被打发回乡,却是宁王将其收在了门下,想想看,一个谋反的藩王,居然招揽唐寅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渣渣。

    哎……方继藩心里摇摇头,算了,终究还是自己的门生,曾经也是自己的半个偶像,还是不要腹诽为好。

    方继藩看了徐经一眼,将书信小心收了,接着毫不吝啬地表扬道:“小徐啊,不错,很不错。这件事,你办的很漂亮。”

    其实五个门生之中,给方继藩最大惊喜的,竟恰恰是徐经!

    徐经懂天文、懂地理,最重要的是情商高,做什么事都滴水不漏,此前欧阳志三人和唐寅是有些嫌隙的,看恩师对唐寅这般的好,心里发酸也是情有可原,难免会排斥唐寅,不过自从徐经拜师之后,瞬间就与欧阳志打成了一片,别提有多热络了。

    徐经倒是很谦虚,连忙作揖,情真意切地道:“恩师于学生恩同再造,学生为恩师鞍前马后,也是理所当然。”

    方继藩便欣慰地笑着道:“往后,若那个姓曹的还来,你负责招待。”

    觉得徐经足够独当一面,方继藩也就放心将此事交给他去做了。

    至于送来的两块玉璧,等徐经夜里送到方继藩的寝卧时,方继藩还是大吃一惊,这是稀罕的白玉啊,几乎没有瑕疵,有脸盆大,怎么看都是价值不菲之物。

    那宁王殿下,还真是大手笔啊,只一个见面礼,就如此不同凡响。

    就这就可以看出,这家伙,为了造反,也是拼了。

    不过这个时候,方继藩倒是又想起了一事来,宁王既然想要收买方家,那么……还会收买谁呢?

    在历史上,宁王确实收买过许多人,甚至包括了朱厚照身边的人,以至于宁王在南昌积蓄实力,扩充卫队,后来朝廷有人风闻弹劾,最终也被压了下来。

    对了,有刘瑾,史料上确实记载了宁王曾经收买刘瑾的事。

    只不过……现在宁王已经收买了刘瑾吗?

    方继藩眼珠子灵动地转动着,不如……试试……

    次日一早,方继藩便匆匆的赶到了詹事府,陪着朱厚照,乖乖地在左春坊的明伦堂里读了书,下了学后,便和朱厚照一道到了文化堂里坐下。

    方继藩翘脚而坐,现在天气炎热啊,身为禁卫百户官,偏生要穿如此厚重的靴子,靴子容易打脚,太硬,又不得不缠上厚厚的裹脚布,这一堂课下来,方继藩都觉得自己的脚要馊了。

    他原本还扭捏,却见朱厚照已急不可耐地将靴子一脱,裹脚布解开,顿时,一股臭咸鱼的味道弥漫。

    方继藩顿时拼命咳嗽起来,这算不算生化武器?

    不过也顾不得这些了,他连忙也将自己的靴子脱了去。

    刘瑾躬身上前,给朱厚照上了一盏茶,笑吟吟的要退下去,方继藩却突然道:“殿下……”

    “你脚真臭。”朱厚照则是扇了扇鼻下,一副要作呕的样子。

    方继藩瞪着他,心里骂,臭不要脸,再臭,能臭的过你的吗?

    “何事?西山那儿的瓜果,种出来了?”

    “不是的。”方继藩摇头,笑吟吟地道:“是臣想一件事来。”

    一听有事,正准备离去的刘瑾顿时竖起了耳朵,整个人像是绷紧了一般。

    “殿下可知道宁王吗?”方继藩笑道。

    “宁王……”朱厚照只一撇嘴,不甚在意地道:“听过。”

    一脸冷漠的样子啊。

    其实朱厚照这个人,颇为没心没肺,自己的两个舅舅,他是瞧不上的,看到张家兄弟就想抽他们;至于其他的宗室叔伯,有好印象的还真不多,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毕竟那些皇亲国戚们,渣渣是比较多一些。

    方继藩继续道:“臣听说,宁王殿下贤明在外,宇内皆知,在南昌府,爱民如子,很教人佩服啊。”

    朱厚照只一翻白眼:“他爱他的民,关本宫何事?”

    这……就有点尴尬了……

    刘瑾的目中,瞬间掠过了一丝诧异,他很意外地瞥了方继藩一眼,显然没有想到,方继藩竟会在此时借机吹捧宁王殿下。

    方继藩却是笑了:“殿下可不能这样说,臣斗胆说句不客气的话,这满朝公卿和宗室藩王之中,除了我爹还算克己奉公,其余之人,也只宁王殿下还像个样子了。这样的贤王,打着灯笼也找不着,最紧要的是,臣还听说他忠心耿耿,陛下龙体欠安时,他甚至心忧如焚。”

    朱厚照噢了一声,依旧一副关我P事的样子。

    方继藩眯着眼,却又一笑:“最重要的是,宁王殿下对太子殿下,也是敬仰的很。”

    刘瑾背着方继藩,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借故拿着鸡毛毯子擦拭在角落里宫灯的尘埃。

    朱厚照这才来了一丝丝的兴趣,带着点讶异道:“他敬仰本宫,敬仰本宫什么?”

    方继藩抿嘴:“自然是敬仰殿下,据说他知道殿下喜欢名驹,正在南昌四处搜罗,这寻常的骏马也不敢献上,心里便想着,殿下乃是古今第一太子,非要天下最极品的骏马,才能匹配的上殿下的雄姿。”

    “嗯?”朱厚照眯着眼,终于乐了:“这家伙倒是懂事得很。”

    另一边,却是哎哟一声,原来是刘瑾打扫时不小心,竟是移动了灯架子,那灯架子应声而倒,正巧砸中了刘瑾!

    刘瑾哎哟的一声惨叫,朱厚照看他心烦,便不喜的道:“本宫和老方在谈事,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什么,滚!”

    方继藩则是笑吟吟地看着刘瑾,默不作声。

    对于这个宁王,朱厚照其实也没多少兴趣,等刘瑾走了,方继藩却是左右四顾,压低了声音道:“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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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厚照一看方继藩贼兮兮的样子,顿时来了精神。

    他连忙凑了上去,只是靠近了方继藩,便觉得方继藩的脚臭得很,顿时皱起了眉头!

    方继藩也强忍着心里要作呕的冲动,自是觉得朱厚照的脚更臭!

    二人既是一副相互嫌弃,却又是一副勉强亲密的样子!

    只见方继藩压低声音:“殿下,那宁王,昨日送了两个玉璧给臣。”

    朱厚照瞪大了眼睛,道:“这就难怪了,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原来……”

    方继藩摇摇头道:“殿下,你想想看,那宁王堂堂亲王,天潢贵胄,为何要送玉璧给臣呢?”

    是啊……

    朱厚照露出疑惑的样子,随即,他想明白了,龇牙咧嘴的道:“其实……他想讨好本宫?”

    “怕也未必是讨好。”方继藩淡淡一笑道:“说不定是别有所图,虽说亲王亲近东宫,也是理所当然,可这般费尽心机,却是不多见的,我看哪,是别有所图。”

    “谋反?”朱厚照吐出了这两个字,不禁身躯一震,眼里顿时发光了,竟是兴奋的舔舔嘴。

    堂堂亲王,方继藩哪里敢污蔑其谋反,除非是自己脖子痒了!

    于是他忙摇头道:“他到底有什么企图,以后自然知道,现在可不敢胡说,若是让人听了去,陛下肯定震怒不可,就算陛下不做声,那些个皇亲国戚们,怕要翻天不可的。”

    朱厚照觉得有理,他虽是有时候爱胡闹,可其实不傻的。

    大明已有了朱允炆的前车之鉴,以宗室亲王和郡王们疑似谋反的名义进行削藩,结果害死了几个亲王,以至天下的宗室,个个惶恐不安,最终才有了燕王朱棣靖难,天下大乱。

    轻易污蔑亲王谋反,可是极可怕的事,这会让遍布在两京十三省的上百藩王们误认为这又是削藩的开端,今日对付的是宁王,下一个,谁知道是不是自己呢?

    “不过微臣倒是有一个法子,我们将计就计。”方继藩压低声音,唇边勾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意。

    朱厚照平日就不嫌事大,就怕无所事事,此时听到方继藩如此说,顿时精神奕奕地道:“如何将计就计之法?”

    方继藩道:“宁王既然想要收买臣,那么他在殿下身边,难道就没有耳目吗?倘若殿下身边有耳目,臣往后啊,在殿下面前,多夸一夸这个宁王殿下,那宁王殿下迟早会知道的,到了那时,他自以为臣收了他的好处,因而尽心为他办事,那他会如何呢?”

    朱厚照很耿直地摇摇头道:“不知道。”

    方继藩白了他一眼,道:“他自然会送更多宝贝来,甚至……少不得要更加下功夫拉拢微臣。”

    “明白了……”朱厚照后知后觉,颔首点头道:“意思是,我们要发财了?”

    “钱是其次的问题。”方继藩板着脸道:“我们不谈钱,太俗了,我们讲的是国家大事。”

    朱厚照急了:“可明明他就会送礼来啊,送了来,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嘛,老方,这等事,不该是见者有份?”

    “殿下……”方继藩痛心疾首地看着朱厚照道:“这样谈下去会伤感情的,臣要说的是……”

    “好了,就这么定了,二一添作五,五五分账,本宫……穷……”说到穷字的时候,朱厚照一副锥心的样子,情真意切。

    真是穷怕了啊。

    从前的时候还不觉得。

    在他看来,银子好像也没什么用处,挥霍……不存在的,可认识了方继藩后,看他每日日进金斗,小日子过得舒舒坦坦的,朱厚照觉得,这才是人生哪。

    方继藩只好无奈地颔首:“噢。”

    “那么……我们是不是该继续讨论国家大事了。”朱厚照兴冲冲地道:“接下来该如何呢?”

    “不想谈了。”方继藩一摊手道:“殿下以后多念几句宁王的好便是了!”

    说罢,方继藩的脸上浮出认真之色,慎重地道:“还有,此事,你知我知,便是殿下身边最信任的人,都不要告诉。”

    朱厚照点着头,很笃定地道:“本宫只信老方。”

    …………

    到了傍晚时分,方继藩心满意足地下值,才刚刚落脚,便看到徐经在府门里探头探脑的往外看。

    方继藩一见到这个门生,心里就暖呵呵的,比那几个只知道画画、作诗,或是死读书的渣渣强啊。

    见了方继藩下马,在这门前,徐经也没有吭声,只是向方继藩作揖行礼,方继藩朝他颔首点头。

    二人默契的一路默然的走到厅中,看左右无人,徐经才道:“就在一个时辰前,那个叫曹建的,又来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果然是刘瑾。

    看来这刘瑾怕是没少收宁王殿下的好处,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无论是宫里还是詹事府伴驾的宦官,哪一个不是皇亲国戚们争相巴结的对象。

    不过显然,这刘瑾陷的有点深,那宁王多半早将他喂饱了。

    上午自己才在太子的面前说这宁王的好,到了下午,宁王在京师的人员就将礼物送到了。

    “送了什么?”方继藩看着徐经。

    随即,徐经便从袖里抽出了一份礼单:“恩师请看。”

    方继藩取来一看,礼单里的礼物可谓是琳琅满目,玉如意啊,珊瑚、珍珠、古画之类的。

    方继藩却是有点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没什么意思,就这些?下次他再来,告诉他,还是折现吧,我方继藩是个实在的人,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金白银才实在。”

    “……”徐经有些凝噎了,良久,才忍不住的道:“恩师,这样是不是不妥,学生这两天真的是心惊肉跳,心里慌得很啊。这宁王的礼,岂是这样好收的?倘若让人知道,那……再者说了,宁王屡屡送礼,这……肯定是别有居心哪。学生……觉得良心不安。”

    方继藩瞪他一眼,道:“良心值几个钱?你放心便是收便是,还有,你告诉那曹建,说为师近来没有什么好的出行工具,家里养的马都是驽马,让他挑几匹良驹送来。”

    徐经顿时觉得自己眼皮子开始跳动起来。

    这……已经发展到了索贿的程度了,向藩王索贿,我的天……

    看着目瞪口呆的徐经,方继藩则是笑了笑道:“开心一点,不要有什么负担,习惯了就好了。”

    …………

    南昌府。

    就靠着那浩浩荡荡的赣江滩头,便是南昌府最具盛名的迎恩馆。

    迎恩馆的原址,本是滕王阁,乃唐时所修建,此后几经修葺,到了景泰年间,由巡抚开始重修,将其改为迎恩馆。

    不出数年,宁王府便占了这绝佳的位置,这里自也就开辟成了宁王府的别院。

    站在此处,便可眺望那赣江滩头,那湍急的水流,自迎恩馆流淌而过。

    此时,年不过三旬的朱宸濠就站在这高台之处,眺望赣江,心潮澎湃。

    宁王朱宸濠乃太祖高皇帝五世孙,宁康王的庶子。初封上高王。因宁康王没有嫡子,就在去年,被敕为宁王。

    在他身后,一读书人正徐徐走近,口里道:“殿下,曹建来消息了。”

    “念。”朱宸濠的口里只轻吐了一个字出来!

    站在这高处上,大风吹拂着他的大袖,他的眼眸依旧直直地遥望着,似乎想用目力的极限,眺望赣江对岸的江景,却因为水面上升腾起了淡淡的薄雾,目力穷尽,亦不过是江水滔滔而已。

    那翻滚起来的白浪,席卷着泥沙,顺势而下,蔚为壮观,令人也不禁被这大气之势感染。

    读书人模样的人道:“南和伯子方继藩,贪婪无度,与太子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方继藩已收下两份重礼,为主公在太子面前美言……”

    朱宸濠眉毛挑动了一下,随即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口中带着不肖道:“方继藩这个人,本王听说过,近来南和伯府风头正劲啊,他的父亲,近来一直都在天津卫巡视海防吧?方家也算是数代忠良了,谁料生出了方继藩此等败类!”

    读书人抿嘴一笑道:“所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当今陛下昏庸无道,而太子更是臭名昭著,天下人苦此父子二人久矣。当初燕王朱棣,谋篡天下,若非燕王狡诈,这天下,怎么会落到此等无道之人身上。”

    朱宸濠听着大为赞同,他点了点头,目光终于自那赣江中收了回来,回身看着这读书人。

    此人,乃是朱宸濠的心腹,也是他最重要的谋士,名王伦。朱宸濠的先祖朱权,在靖难之役时为燕王朱棣所绑架,起兵靖难,当初说好了成功之后,二人平分天下,结果那朱棣杀进了南京城,转眼就翻脸,哪里会给朱权半点所谓的共天下的机会,一道旨意,便让朱权滚去了南昌府。

    此事对朱宸濠而言,不啻是奇耻大辱。

    他深信朱棣的子孙们,个个昏庸无道,也深信大明被这些昏君还有朝中的佞臣们折腾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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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然,王伦的一番话,正合了朱宸濠的心意!

    他冷冷一笑,才道:“不错,正是如此,当今天子,实是无道,而今的太子,更是荒唐无比,你看他身边的这个方继藩,恶名远播,人神共愤,可偏偏这样的奸诈小人,据闻却受皇帝和太子的喜爱,由此可见,天下百姓,已经苦到了什么地步。”

    朱宸濠目中发出了精光,神采飞扬地道:“这个方继藩……倒是一步好棋。”

    王伦小心翼翼地看着朱宸濠:“殿下的意思是……”

    “似这样贪婪无度的恶少,若是能为本王所用,岂不妙哉?想想看,此人的父亲方景隆,也算是一员虎将,若是能拉拢他的儿子,他的老子,将来就算想不反也不成了。方继藩与太子走得这样近,只要满足他的胃口,他定当随时在陛下和太子面前为本王美言,这样的傻瓜,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说到这里,朱宸濠显得更得意非凡了,继续道:“有了这样的傻瓜,孤无忧也。修书……告诉曹建,方继藩的要求,一概满足,孤别的没有,就是有银子。”

    朱宸濠的底气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藩地是在江西,江西本就是鱼米之乡,南昌府、上高、宜春、高安诸地,也都是他的藩地,藩地之内,有为数不少的铜山,使这宁王府财大气粗。

    历史上,宁王府养起了一支三万多人的卫队,同时还暗中养了数万盗贼,以至于反叛时,瞬间便集结了近十万的兵马,可见这宁王的家底深厚。

    “学生明白,学生这即修书。”王伦作揖,他想了想,却又有所顾虑,便皱眉道:“那方家,当初可是靠靖难起家的,方景隆更是对朝廷忠心耿耿,那方继藩……当真……会甘愿为殿下……”

    “你懂什么?”朱宸濠瞪了他一眼,道:“方继藩这个人,孤早已命人暗中打听过了,此等利益熏心的小贼,孤略施手段,便可令他甘愿臣服。”

    王伦点了点头,最后道:“那么,学生明白了。”

    …………

    在方继藩的西山,三块培育红薯的试验田,在这炎炎的天气里,已有了收货。

    育苗这等事,必须要有所筛选,将最茁壮,且看上去没有遭受虫害的番薯挑选出来,继续育种,至于其他的,只好吃了。

    这番薯的口味,还算不错,因为收获了百来斤,方继藩将一些看上去歪瓜裂枣的带回家去,命人一锅煮了,熬了粥,他自己却是不肯先吃的,天知道这个时代的番薯是什么品种,别吃出事来才好。

    于是将五个门生召集起来,每人的案几上摆上了番薯稀饭,热腾腾的稀粥,配合上那番薯特有的味道混杂一起,竟给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吃吧。”方继藩很难得的和颜悦色。

    徐经眼观鼻、鼻观心,木若呆鸡地坐着,他心眼儿活,最是清楚,恩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三人似乎对自己的恩师,早已了若指掌,也显得踟蹰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轻易的动筷子。

    还是唐寅单纯,感激地道:“多谢恩师赐粥。”

    说罢,唐寅就很实在的低下头,开始动了筷子。

    然后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唐寅,只见唐寅呼了口气,缓缓的将那黄橙橙的番薯送入口,顿时感觉有一股甜香伴在粥里,他的表情顿时舒开了,这味道……好极了。

    “嗯嗯……好吃,好吃,快吃呀,快吃……你们怎么都不动筷子。”

    可依旧没人动筷子。

    大家都觉得,似乎即便是穿肠毒药,怕也要等一些时候才会发作吧。

    唐寅似乎还没看出大家的古怪,很真切地道:“真的很好吃,恩师,你也吃。”

    方继藩微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摇头道:“为师吃过了,小唐啊,你多吃一点。”

    唐寅顿时感到心里一暖,虽然恩师平日对他态度不错,可其实很少看到恩师这般体贴的,他眼睛有些通红,这叫三分颜色,便是春暖花开。

    好吧,果然……是情商低啊。

    方继藩在心里不禁为唐寅叹息。

    这一顿红薯稀饭的反响尤其的好,不过对于方继藩而言,眼下这种粮还需大量的进行培植,只是现在心里已有了底,方继藩心里倒也舒服了一些。

    再去詹事府时,朱厚照一见方继藩,便眼睛明亮明亮,等身边无人的时候,连忙靠近方继藩的身边,低声问:“宁王送了银子来吗?”

    方继藩摇摇头。

    朱厚照立即遗憾起来,气呼呼地道:“这狗东西,会不会舍不得。”

    “这……”方继藩笑了笑:“这便要看宁王殿下的决心了。”

    “决心?”朱厚照若有所思,随即又摇头:“先不管这些,本宫要去抄道经了。”

    这就真的很突然了,朱厚照不是只喜欢兵事的吗?

    方继藩奇怪地道:“殿下竟有这样的雅兴。”

    说起道经,方继藩倒是饶有兴趣的,本质上,他对道经也有兴趣,上一世,自己的家乡在阁皂山附近,阁皂山乃道教名山之一,受这影响,却也读过一些道经,呃……读道经的目的自是为了提升逼格,而提升逼格的目的则是找一个女朋友,美滋滋。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书是读了,女朋友不出意料的没有找到。

    事实上,那时候他还太年轻,哪里知道妹子们眼里的逼格是香奈儿、阿玛尼,自然不会是道德经,更不会是高尔基和大仲马。

    朱厚照却是一脸懊恼的样子道:“过些日子,便是皇祖母的诞日了,父皇命本宫抄录几本道经送去,否则……”

    说到这里,朱厚照的眼里透着一股子悲凉,哀怨地道:“否则就揍我。”

    “噢。那么……殿下好好努力。”

    方继藩笑起来,幸灾乐祸的样子。

    “要不……”一看方继藩这样子,朱厚照便恼了,不够朋友哪,扯住方继藩便道:“要不,你帮本宫抄写,不是说兄弟之间,有难同当的吗?”

    方继藩立即道:“臣和殿下的字迹全然不同,抄了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是找死吧。”

    朱厚照却是摇头道:“放心,皇祖母眼睛花,哪里看得清,这只是聊表心意罢了,来来来,本宫平日可没少亏待你吧。”

    方继藩显得无奈。

    太子殿下,还真是……

    他只好冷冷地看着朱厚照:“抄也不是不可以,臣尽力模仿殿下的笔迹,不过……却有一条,殿下以后不可欺负公主殿下了。”

    “好好好……”朱厚照最怕的便是舞文弄墨,自然满口答应,拉扯着方继藩就开始干活了。

    笔墨纸砚是现成的,除此之外,特意取了一部《道德经》,还有一部经注。

    道德经倒是可以理解,至于经注,简洁一些而言,就是对道德经的注解,毕竟有些地方生涩难懂,如何理解道德经,总需要权威人士来译释才是。

    方继藩只看了一眼朱厚照送来的那部经注,不禁笑了:“殿下连抄书都不会?”

    “什……什么?”朱厚照一脸无辜的模样。

    方继藩懵逼了,算了,跟朱厚照再深究,就是对牛弹琴。

    朱厚照送来的这本经注,竟是北宋宋徽宗的《御制道德真经》,宋徽宗书画双绝,自是令人佩服,可他这一部对道德经的注解,在道家之中,采用的却是不多,此书之所以能成书,其实都是拜了宋徽宗这皇帝之名而已,何况他崇信术士,喜好炼丹之术,因而,对道德经的理解,多是丹术之流。

    何况宋徽宗乃亡国之君,太皇太后的大寿啊,你送这么个东西去……晦气啊……

    方继藩看了,忍不住摇头,这若是将手抄的《御制道德真经》送上去,太皇太后但凡识一点货,多半都想打死朱厚照的,这家伙能活着,真是奇迹啊。

    方继藩对朱厚照是真的有那么点兄弟情的,在大事上,自然不会看着朱厚照作死,方继藩便道:“还有其他版的经注吗?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御制道德真经》有没有?”

    “呀……”朱厚照呆了一下,不接地道:“太祖也批注过道德经……”

    方继藩无言,他不忍心告诉朱厚照,宋徽宗版的《御制道德真经》,确实是宋徽宗皇帝亲自所注,谁让人家多才多艺呢?可是国朝的太祖高皇帝嘛,这个……只是具名而已。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那么葛玄《老子节解》可有吗?”

    “葛玄是谁?”

    方继藩彻底服了。

    他只好将宋徽宗版的《御制道德真经》推到一边,现在时间仓促,等朱厚照这个家伙将经注寻来,黄花菜都凉了。

    他便沉思起来,自秦汉至国朝以来,关于道德经的经注版本有上百之多,除了各朝皇帝的《御制道德真经》之外,各色版本俱都有其独到的见解。而自己有记忆的,似乎也只有危大有的《道德真经集义》,危大有就是明人,生于文皇帝时期,他的《道德真经集义》想来已经传世了吧。



    说到这位危大有的道人,本身是赫赫有名的,在道家之中,曾受过极大的推崇。

    他的版本能够传世,这就说明,他所注的《道德真经集义》定是被当下所接受,理论上而言……太皇太后所接受的,十之八九,也正是这个版本。

    而这个版本,方继藩倒是大抵都记得,谁让这篇《道德真经集义》流传甚广呢。

    虽然在上一辈子,靠着这个装不了逼,可本少爷,现在至少省了功夫。

    这样一想,方继藩成竹在胸,提86小说文:“夫道者,元X(这个字打不出)虚无,混沌自然,二仪从之而生,万有资之而形,不可得而为名,强为之名曰道……”

    朱厚照在旁看着,竟是好奇,可偏偏,此文的每一个字,他倒都认得,可合起来,便一字不识了。

    不过他也懒得理会,能偷懒就成。

    足足一个多时辰,方继藩模仿着朱厚照的笔迹,先写下了《道德真经集义》,再抄录下《道德经》,这才松出了口气,将笔搁下。

    朱厚照兴匆匆的,也不检验,连忙兴高采烈地将墨迹吹干,直接收好了。

    他的这个大任务总算是有交代了。

    看天色不早,方继藩也就告辞。

    朱厚则是照嘱咐道:“记得宁王送银子来要告知本宫啊。”

    “知道,知道。”方继藩不耐烦地摇摇手。

    这太子,比他这个败家子更爱钱了!

    那宁王也是讨厌,送了两次礼,一下子就没消息了,莫非看不起本少爷吗?本少爷可为之美言了啊。

    或者说,是觉得收买成本过高了?

    按理来说,宁王府历经了上百年,积累了上百年的财富,这其中蕴含的财富,也只有天知道,而当今宁王朱宸濠,胸有大志,虽然这个大志在方继藩眼里看来,是蠢了一点,可人有了理想,会在乎几条咸鱼吗?银子算什么?

    他越想,越是心焦,似宁王这样有宏图大志的人,不骗他一点银子,真的有点心里说不过去。

    抑郁地回到了府中,原来竟是有客到了,门前正停着一辆车马,还有几个面生的小厮。

    方继藩大喇喇地进去,快步到了厅中,却见方景隆高坐在那里!

    方继藩诧异地上前道:“爹,你怎的回来了,天津卫的公务办完了?”

    方景隆摇头,显得有些尴尬,忙道:“你表姑来了,自南京来的,快来见礼。”

    方继藩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一妇人正坐在一侧,目光正打量着自己。

    方继藩记得自己确实有个表姑,嫁的是魏国公徐俌的次子。

    这位魏国公徐俌奉旨守备南京,因而这位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奎如,自然也就进入了南京军中,似乎已成了南京某卫的指挥,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其实傻子都能看明白,次子是不能袭爵的,所以任何一个勋贵,往往都会让长子在家守家,让他老老实实的准备承袭爵位,可其他的儿子呢,难道就放任不管?

    所以一般情况,都会想尽办法带出去,尽力让其立在军中历练,凭着祖荫,尤其是父亲还在世,混个高级的武职。

    魏国公府乃是豪门中的豪门,而且又是世袭的南京守备,这南京守备,等于是负责整个江南的军务,虽然在那儿还有守备中官,也就是宫中派遣的太监,以及南京兵部尚书分揽兵权,可这守备南京的魏国公,足以称得上是大明的顶梁柱之一。

    这表姑嫁给了魏国公的次子,虽然那徐奎如的名声其实也不太好听,方继藩早听是个酒囊饭袋了,当然,人家的名声多少还是比自己好一些些的。

    哎,惆怅啊……

    既然上门是客,方继藩只得朝这表姑行礼道:“见过姑母。”

    这姑母方氏虽不是芳华年纪了,却也长相俏丽,一身贵妇打扮,显出几分贵气。

    方氏打量了方继藩一眼,她自南京初来京师,早就听说这么个侄儿……荒唐的事,不过她没有细问,对方继藩也不甚关心。

    方景隆道:“此番入京,不知为何?怎么事先也不修一封书信,为兄也好及早去迎接。”

    方氏倒是对方景隆态度好很多,笑盈盈地道:“月前收到了仁寿宫的懿旨,命我入仁寿宫伴驾,太皇太后的寿诞不是眼看着要到了吗?万万不曾想,太皇太后竟是想起了妹子。”

    说话之间,喜上眉梢,显然表姑的心里头对此是很洋洋自得的。

    她想了想,又道:“因此家公命我立即启程,就是不敢延误了佳期,兄长也是知道,陛下对太皇太后纯孝,若能讨得这位老祖宗的欢喜,家夫这指挥,也好再进一步。”

    方景隆颔首点头,却不由感慨:“可惜哪,我家没有女眷,否则也可去凑凑热闹。”

    他似乎又想起方继藩的娘了,一脸惆怅,主要还是触景生情,此等盛会,却没方家的份,看着人家摩拳擦掌,难免有所遗憾。

    方氏却是一笑,欲言又止:“兄长,其实……也不是命妇都可邀入宫中的。”

    只这短短一席话,方继藩便不吭声,心里想,自己这表姑,很嘚瑟啊,什么叫做不是什么命妇都可以受邀,这不摆明着,表姑你就是那凤毛麟角的一员吗?另一层意思,则是说,即便他的母亲就算在,也未必会受邀。

    方继藩倒是有些恼恨了。

    方景隆惆怅之余,似乎也没将方氏的妇人见识放在心上,只是感慨:“难得太皇太后垂青你。”

    “想来是家公出了力吧。”方氏颔首:“他的本意,是希望为家夫谋一个更好的出身。”

    方景隆了然了。

    难怪方才方氏说也不是每一个命妇都可入宫伴驾,十之八九,有资格受邀的,还是公府的夫人,在这大明,魏国公、英国公、成国公,还有云南黔国公几个,只是魏国公藏着小心思,希望二媳妇去露脸,多半是推说夫人身体不适,让媳妇代劳罢了。

    这么看来,为了他那个次子,这位在南京守备的魏国公,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方继藩在一旁想,魏国公府一定做好了完全准备,早就备好了重礼,定要让自己的表姑去出一出风头,若是运作的好,说不定,将来自己那表姑父,就有机会找个地方练练手,弄一点功劳,混个爵位。

    方继藩听着很无趣,便道:“爹,我乏了,去睡了啊。”

    方景隆瞪他一眼,怪他在表姑面前没有礼貌,可随后,想到他刚下值,心里又心疼起来,眼神便变得溺爱起来:“去吧。”随即向方氏解释:“这孩子,到现在还不懂事,不过他前些日子生了大病,这大病初愈不久,不要放在心上啊。”

    方氏只微微一笑,她确实没有将方继藩太放在心上,便道:“继藩生了脑疾,我在南京也略听了一些,甚为担心,不过现在看他还算生龙活虎,也就放心了,只是兄长……妹倒是听了一些传言,据说继藩甚是荒唐,兄长,这等事,可万万不能纵容,终究南和伯府也算是我的半个娘家,继藩胡作非为,坏了名声,我这做妹子的,在公府也抬不起头来,公府里的事,复杂得很,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总之,我是如履薄冰,实在不愿受人口舌了。”

    方景隆一脸尴尬,只是苦笑道:“你说的是,下次一定好好的教训他,为兄会……骂他的!”

    “……”方氏无言,她的面上,似乎永远波澜不惊。

    以至于方景隆心里感慨,想当初,这妹子还是姑娘的时候,是何等的俏皮,那时,她也是极喜欢继藩的,谁料这嫁了人,人远去了南京,七八年不见,竟是不认得了一般。

    沉默了很久,方氏道:“来京时,甚是仓促,此番来谒见兄长,也甚是匆忙,兄长,时候不早,怕是告辞了。”

    方景隆心里只是唏嘘,这么多年不见,早已是物是人非,却是强笑道:“在京里若是有闲,常来看看。”

    送别了方氏,方景隆变得郁郁不乐起来。

    许是一方面,感怀曾经的堂妹竟是变了一个人,另一方面,似乎也因为方家没了女主人,从而显得格外清冷。

    倘若孩子他娘还在,这太皇太后的寿诞之日,也并非没有机会吧。

    …………

    而这个时候,在皇宫的仁寿宫里。

    朱厚照正小心翼翼的在外探头探脑,身后的宦官唱喏:“太子殿下到。”

    高坐在正殿,左右有宦官和宫娥作陪的太皇太后面露喜色,抬眸去看,便隐隐约约看到朱厚照贼兮兮的样子,忙伸手道:“来,到哀家跟前来,好孩子……”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才疾步入殿,先是乖乖地给太皇太后行了礼:“见过皇祖母。”

    太皇太后就笑了,面容慈爱,格外的开心:“方才还在太上道君为你祈福呢,谁料转眼间,你就来了,不要没规矩的样子,坐到哀家身边来。”

    朱厚照乖乖地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抚他的背道:“长大了呀,几日不见,似又高了一些,难得你来问安,饿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