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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治皇帝要站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腰要断了。

    方才收土豆时还不觉得,可这一站起,虽是有宦官搀扶着,却已是天旋地转,萧敬眼疾手快,一把将弘治皇帝抱住,弘治皇帝才稳住。

    弘治皇帝缓了口气,左右四顾,道:“三十三石?”

    “恭喜陛下,三十三石,此天降祥瑞,大明列祖列祖们有德,苍生有幸。”

    萧敬跪在泥地里,努力的挤出了眼泪。

    弘治皇帝却懒得理他,看向了方继藩,露出了几分随和的笑意:“朕不年轻了啊,已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可从地里刨出了这么多粮,心里甚是宽慰,你们……真是我大明的栋梁啊。这东西如何吃?”

    校尉们个个挺起胸脯,却又都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要不……尝尝?”

    “当然要尝!”弘治皇帝大笑起来。

    朱厚照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方继藩当做没有看到。

    一行人匆匆回到了千户所,弘治皇帝坐下,朝众人道:“都坐下吧,朕乏了,想来你们也已乏了吧。”

    宦官们匆忙搬了椅子来,众人纷纷坐下,弘治皇帝饶有兴趣的样子,而早有人将这收了的土豆送往饭堂去烹饪了。

    土豆烹饪的法子很简单,直接搅拌成泥,放一点香油,再放一点盐,只一炖,这土豆泥,一锅便可熟了。

    即便是主食,就该有主食的样子,朱厚照似乎想到了什么,拉来了一个宦官,低声密语几句,那宦官匆匆去了。

    弘治皇帝顾不上朱厚照,事实上,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如此高产,比之红薯,还要不遑多让。

    可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好吃?

    百姓们会吃?

    这许多的疑问,俱都盘桓在他的心头。

    一时之间,心情复杂无比。

    众人见弘治皇帝无心说话,自然也就不敢放肆,只是所有人都各怀着心事,沉默无语。

    小半时辰之后,一盘盘土豆泥端了上来,所有人直勾勾地看着盘中的食物……这玩意儿,像糊糊……

    萧敬亲自端了一碟土豆泥,弘治皇帝低头看了看,这东西……真能吃?

    他踟蹰着,正待要举起筷子。

    这时,却听一个声音道:“父皇……”

    弘治皇帝抬眸。

    却见朱厚照笑嘻嘻地道:“要吃这土豆泥之前,得先来一道开胃粥才好。”

    弘治皇帝人不足笑道:“竟还有这讲究?”

    朱厚照绷着脸道:“儿臣和方继藩,都是很讲究的人。”

    方继藩有点无语,他在怀疑朱厚照在坑自己。

    朱厚照随即直接出了大堂,亲自去提了一桶粥来。

    这粥,是他方才吩咐那小宦官去置办的。

    接着,他命人取碗,提着木勺子,一勺勺的舀了粥,而后分发给在座的君臣。

    “这是何物?”

    看着这几乎不忍睹卒的‘黄米粥’,弘治皇帝却一头雾水,这是粥吗?这粥里没多少米啊,而且多是泛黄的碎米,毫无米香可言,粥水不浓,上头还飘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杂质。

    “父皇,这是黄米粥!”朱厚照老实回答。

    弘治皇帝冷笑道:“你当朕不曾见过黄米粥?”

    是啊,弘治皇帝可是体验过民间疾苦,亲自尝试过黄米粥的,味道虽称不上多好吃,却也不算太过难吃,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眼前的黄米粥,和自己在宫中所吃的黄米粥联系起来。

    朱厚照正色道:“父皇当然知道黄米粥是什么样子,可是儿臣却知道,父皇一定是不知道寻常百姓所吃的黄米粥是什么样子。父皇在宫里想要体验民间疾苦,只需一道口谕,御膳房自会尽力去筹办,可他们会如何置办黄米粥呢?想来,还是要精选最好的黄米,颗颗饱满,每一粒无不是精挑细选,此后再将米掏得干干净净,洗去一切杂质,用柴火细细的熬个几时辰,再放入一些蜂蜜,或是一些白糖,说不准,还要给父皇配上一碟小菜,送会送到父皇的跟前去。”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最后道:“父皇,儿臣说的没错吧。”

    “……”弘治皇帝有一种感觉,自己的脸正被人啪啪的在抽,脸火辣辣的,有些疼。

    可是……他看了一眼萧敬,萧敬弓着身,低垂着头。

    弘治皇帝已经明白什么了,只抚案,默不作声起来。

    朱厚照这时又道:“老方……啊,不,新建伯方继藩,曾对儿臣说过一个笑话,说是无知的老农,在想着紫禁城里的皇帝老子……”

    方继藩猛的身躯一震,立即道:“殿下,不要胡说,臣没有说过皇帝老子这样的话,臣说的是,老农畅想着紫禁城中的圣皇……是圣皇帝,不是皇帝老子!”

    朱厚照干笑道:“好好好,就算是圣皇老子吧,这老农便在想,圣皇他老人家会怎样种地呢?圣皇他老人家耕地时,一定是用金扁担,或是金锄头的吧。”

    此言一出,弘治皇帝一愣,随即莞尔。

    刘健等人也跟着笑了。

    老农无知,此等笑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厚照随即道:“可是……父皇……儿臣这个人比较耿直,就直说了吧,这老农无知,父皇岂不也很无知吗?老农们不知父皇在宫中不需耕地,而父皇身在宫里,所想的百姓疾苦,又岂不是如此呢?就说这黄米粥吧,儿臣不客气的说,父皇所喝的黄米粥,和老农们所喝的黄米粥,名字虽然相同,可其实就是两种全然不同的东西。就如父皇的尚膳监里的参汤,和寻常人所喝的参汤,也是全然不同的。”

    “父皇平时不是一直让儿臣体验民间疾苦,了解百姓的苦楚吗?”朱厚照说到这里,骄傲地挺起了胸脯:“儿臣体验过了,黄米粥也喝过了,这便是寻常老百姓真正作为主食的黄米粥,父皇不妨也试试看。”

    “……”

    弘治皇帝没有说话,他绷着脸,低头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黄米粥。

    朱厚照的话虽然尖锐,不过这个小子,似乎一直都如此。

    可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似乎说的太过了。

    不过……弘治皇帝倒也没有责怪他,毕竟这个小子说的确实有理。

    看来……这是朕的过失啊,朕也有失察之处。

    他微微一笑道:“好,那朕就试试这真正的黄米粥。”

    说罢,他举起了粥碗,取了银勺,轻轻一舀抿了一口,随即就皱起了眉头。

    一股馊味直冲味蕾,快速地蔓延了整个口腔,这味道,这清汤寡水,何止是难吃,实是不堪入口。

    他微微的抬起眼,却见朱厚照一脸期盼的样子,仿佛早就盼望着他将这黄米粥喝个干净。

    这……

    弘治皇帝心里想,道理是有道理的,太子也确实比从前稳健了,能体会民间疾苦,这点的确很令人欣慰。可他就这么巴不得看朕的笑话吗?这……就不是理的问题了,而是……态度的问题了。

    你还是儿子吗?

    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弘治皇帝依然微笑!要心平气和,不必和他置气,今日是个好日子啊,该高兴才是。

    一碗粥,几乎是捏着鼻子喝完的,很难入口,比药还难吃。

    刘健等人见陛下一口气喝掉了一碗黄米粥,谁敢不喝?一个个乖乖的端起粥,只是……

    喝了第一口,就想死了。

    他们之中,即便是出身最低的人,那也是中等人家,否则也供不起他们读书,让他们金榜题名,许多大臣曾向皇帝上表,诉说自己家境贫寒,出身微薄云云,可实际上呢,他们心里所谓最苦寒的日子,那也是一日三餐,顿顿白米,隔三差五总能看到荤腥。

    可这黄米粥,比起他们最清淡的吃食,简直就是猪食啊。

    沈文早就醒了,他发现自己很悲哀,居然还要受第二遍苦,遭第二茬罪,这黄米粥喝了一半就差点要呕吐出来了,可他哪敢君前失仪,只能咬着牙,用自己无可匹敌的毅力,强撑下来。

    一肚子馊水味,在肚里和喉头回荡……他铁青着脸,宛如少林寺学习铁布衫的僧人,双手握拳,死死攥着,浑身肌肉紧绷,就差哎HO一声,彰显中华武威!

    百姓之苦,今日……弘治皇帝算是真真实实的见识到了,以往见到了王二,看他们家徒四壁,觉得苦。后来听欧阳志说辽东军民苦,弘治皇帝也觉得苦,似乎觉得自己已感同身受了。

    可是今日这黄米粥,才是真正的苦。

    “请陛下用土豆。”

    方继藩看君臣们难受,良心受了谴责,太子殿下还真是发人深省啊,用自己对付他的一套对付到了他爹的头上。这家伙……迟早是会作死自己的,方继藩觉得该告诫自己,和这喜欢作死的家伙划清界限为好。

    此时,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银勺,舀了一口土豆泥。

    这土豆泥入口,弘治皇帝就觉得有某种说不出的味道。

    弘治皇帝细嚼慢咽着,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该如何形容呢?

    最后,他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真香啊!”



    是真的很香啊。

    弘治皇帝并没有刻意的浮夸,实在是……这辈子很少能享受到如此惬意的感觉了。

    那土豆泥,比他寻常所吃的膳食,竟还好好吃一些。

    于是,他大快朵颐,方才劳作之后,本就腹中空空,又吃了那黄米粥,如今,真觉得这土豆泥,如山珍海味一番。

    刘健等人,也已饿了,吃了那黄米粥,再吃土豆泥,都如陛下一般的感受。

    众人吃的不亦乐乎,一盘土豆泥,吃了个干净。

    摸摸肚皮,饱了。

    这种饱食的感觉……真好啊。

    为何从前,就不曾有这样的胃口呢?

    刘健已露出了微笑,对这土豆,他已有了更好的印象,方继藩等人,没有吹嘘,这……理应是主粮。

    看着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都是欢笑一堂,方继藩绷着脸,一点都不觉得轻松。

    尤其是看到朱厚照,贼笑的样子,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后襟发凉,太子殿下这钢丝走的……

    弘治皇帝吃罢,抹了抹嘴,叹了口气:“有此粮,朕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健巍颤颤起身,朝弘治皇帝行了一礼:“陛下圣德,屯田千户所上下,亦是功不可没……”

    这是要请功了。

    对刘健来说,以方继藩等人的功劳,怎样封赏,都不为过。

    正可是粮食啊,能养活多少人,解决多少问题?

    弘治皇帝颔首,若有所思,看向朱厚照:“你是太子,若卿是朕,会如何?”

    朱厚照咋舌:“儿臣不敢说。”

    这时,他倒知道‘谦虚’了。

    弘治皇帝便道:“屯田千户所,即日起,准其出关,试种土豆,准其招纳流民,在关外选址,招纳流民,各处关隘官军,应予配合。”

    眼下最重要的是,在关外种出土豆来,倘若如此高产的主粮能在关外开花结果,那么,这便是对鞑靼人的致命一击了。”

    弘治皇帝说罢:“方继藩,朕想问你一个问题。”

    方继藩一脸诧异。

    他原以为论功行赏的时候到了,谁料到,这个时候,竟是问一个问题。

    啥问题?除了微积分之外,方继藩也不是吹牛……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朕问你,三皇五帝,存在吗?”

    “……”

    谁也没有料到,陛下竟问出的是这个问题。

    那沈文正摸着自己的肚皮,觉得舒服了一些,可如今,却有点懵逼。

    因为这个问题,陛下曾问过自己。

    可现在,陛下再问方继藩,答案显而易见,陛下对自己的回答很不满意。否则,又怎么会问方继藩。

    弘治皇帝徐徐道:“朕一直在想一件事,朕问过许多人,都不曾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你在西山,鼓捣你的新学。”

    学问,是不能用鼓捣来形容的。

    方继藩道:“陛下,这是臣的门生,王守仁的学问。”

    “你倒是将这推的一干二净,天下谁不知,这王守仁是从你这学来的,少来和朕绕圈子,朕听说,你和王编修,在此提倡新学,因而,朕想问,你们新学,对这三皇五帝,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沉默了。

    泪流满面。

    明明就不是我的学问啊。

    内心的正义,不容许自己去冒名顶替别人的学问,这……太可耻了。

    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尤其是沈文,他心里对新学,是鄙夷,这种自信,来源于他多年的经验,天下新冒出来的学问,何其多也,可有谁能取理学而代之?

    何况,自己堂堂翰林学士,回答尚且不能让陛下满意,你方继藩乳臭未干,跟着一群读书人在此离经叛道,不过是年轻人们的胡闹罢了,等你们年纪大了,方才知道,何为正途。

    他捋须,面带微笑。

    “很重要吗?”方继藩突然开了口。

    一语惊人!

    三皇五帝,怎么可以说不重要。

    此乃圣贤啊!

    弘治皇帝沉默着,依旧凝视着方继藩。

    许多人懵逼的看着这个素来在京里总能发出奇怪议论,同时,总能做出出格事的家伙。

    方继藩叹了口气:“其实,三皇五帝,一丁点都不重要啊。圣人推崇周公,为何不见天下的读书人,推行周制?周人的土地制度,乃是井田制,这是周礼中的规定,为何……无人推行?甚至连孔圣人,对推行井田制,没有表现过赞同?”

    “……”本来,沈文听到方继藩的第一句话,想要驳斥,可是第二句,令他骤然如斗败的公鸡。

    井田制,才是当今天下,所有儒生们的梦魇。

    他们读周礼,却不敢恢复周朝的礼制。为何呢?因为周朝的礼制,说穿了,是公有制。

    来,大地主们,咱们互相伤害啊,咱们土地充公好不好?

    所以,人们对周礼,倒背如流,将其列为四书之一,上下数千年,只有一个人,他叫方孝孺,就是文皇帝靖难之后,宰了的家伙,他曾旗帜鲜明的支持恢复井田制,然而,没有人搭理他。

    因为,天下的读书人,真的有一头牛,怎么肯拿去充为王田呢?

    方继藩继续道:“周公也是圣贤,他的书,被列为四书,人们都说,周公制定了礼法,因此天下安定,可为何,没有人肯效仿周公去推行周人的礼法制度呢?三皇五帝,也是一样……”

    “圣人将他们列为圣贤,推崇他们行为和所制定的礼法,其实,并非是说,三皇五帝、大治之世,就一定是好的。所以,三皇五帝是否存在,其实一丁点都不重要,他们存在,谁还能找出三皇五帝大治天下的方法吗?”

    “没有人可以找到,时过境迁,即便人们知道,三皇五帝是如何使天下大治,我们后人,也未必按着他们的方子,能够做到,即便做到了,也未必能大治天下。”

    “三皇五帝若是根本不存在,又如何呢?他们不存在,读圣贤书的人,难道就放弃大治之世?难道就会失去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本心?不会的,诚如臣的门生王守仁所提倡的那样,圣贤之书,即为知,这个知里,就有大治之世,读书人对工农生出了同理之心,自然也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尝试着实现圣人之道,哪怕,大治之世,遥不可及,就如天上的星辰一般,可哪怕只要靠近一些,靠近一尺、一丈,这些尝试去靠近星辰的人,都将会彪炳史册,受人敬重!”

    “臣从来不会去想三皇五帝的问题,臣心里谨守着良知而已,有了良知,便去尝试,就如张信,在田里耕种,又如欧阳志,在锦州守城,他们都在通过心里的良知,去实践天下大治之道。”

    ”所以,三皇五帝,与我何干?他们在,臣会敬仰他们;他们不在,臣和臣的门生们……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臣,依旧还会迈向那遥不可及的星辰,哪怕攀上最高的山峰,张开了臂膀,依旧距离星辰甚远,可只要更近一尺、一丈,心里,也就满足了。”

    “……”

    心存良知……尽力而为……

    弘治皇帝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沉吟着,细细的咀嚼着方继藩的话,手指轻轻在案上,打着拍子。

    方继藩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这个回答……是他胡编乱造的,逼格嘛,大抵就该是如此吧,论起装逼,本少爷不是吹嘘……

    弘治皇帝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很有意思,有些心意。不过……还差那么一点……”

    “……”

    方继藩却也笑了笑,他无所谓:“臣才疏学浅,陛下学贯古今,臣拍马而不能及也。”

    弘治皇帝随即又笑道:“你们这些想要追逐星辰的人,真是可怕啊。方继藩是一个,欧阳志是一个,王守仁,还有你其他的几个弟子?是了,还有张信,以及这些在屯田千户所里的上下人等,朕不知,西山这里的旷工们算不算,那么,索性,这个王三,便也算一个吧……对了,还有这些学童,他们还小,或许还不知天上的星辰是什么,可迟早有一日,朕知道,他们会依循你们的足迹的。”

    说到此处,他不禁叹了口气:“可是朕老了啊,身子也不好,所以,真的羡慕你们,羡慕你们敢做敢为,你们……放手去追吧,若是摔了跟头,朕给你们撑着,你们若是有人跑不动了,朕总会给你们一个歇脚之处……”

    方继藩有点不想和弘治皇帝聊天了,自己打个比方而已,可结果,弘治皇帝也开始不断的借用各种的暗语。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你们追的时候,带上太子,太子还年轻,正因为年轻,将来,还有许多施展拳脚的地方。土豆…这份大礼,朕收了,推广的事,朕不操心,这是你们屯田千户所的事,朕唯一做的,就是在旁看着你们,想看看,你们距离那星辰,可以近到何种地步。”

    …………………………

    有点事,人在外面,更新太晚了,抱歉,不过,总算是敢在12点之前,五更,欣慰啊。



    弘治皇帝的话,还是令方继藩很感动的。

    一群年轻人胡搞瞎搞,虽也有一些成绩,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年长者或是君王,会对这些年轻人说出这番肺腑之词。

    方继藩读史,看多了所谓的帝王权术,这些……或许是必要的,始皇帝是如此,汉武帝是如此,唐太宗玄武门变乱,亦是如此,宋太祖所谓的杯酒释兵权,又何尝不是如此?以至到了大明,太祖高皇帝的胡惟庸案、蓝玉案的大肆株连;到了文皇帝的靖难,乃至迁都。

    这些古来的好皇帝们,无一不诠释着,想要有所作为,想要成为好皇帝,就必须一将功成万骨枯,要踏着万千人的血泪和委屈去做大事。

    可那些丰功伟绩固然名垂青史,万千人称颂,却又有几人记得那千千万万的委屈和血泪呢?

    方继藩是个现代人,现代人自有现代人的意识,可到了弘治皇帝面前,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他也相信弘治皇帝做为一个天子,是有其权术的,可是这种权术不多,他是一个真挚感情的人,一个和自己一样,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所以……

    方继藩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弘治皇帝所折服了,就如被施了紧箍咒的猴子,上一世所学的平等思想,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卧槽……老祖宗们厉害了,还能反向洗脑了。

    虽是吐槽,可依然还是感动。

    陛下当着众臣说出了这番话,等同于给想大展拳脚的一群年轻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使劲折腾去吧。

    直到弘治皇帝心满意足的命萧敬带着几袋子土豆,打算进宫里,让尚膳监御膳房弄点土豆泥,接着便带着一干欣喜若狂的老臣们摆驾回宫。

    方继藩的心底还是暖呵呵的。

    做了这么多的事,没白效力啊。

    毕竟在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

    此时,他的脑海里只冒着一个念头,我方继藩要为大明尽忠,要为陛下效力,哪怕没有女朋友,也在所不辞。

    方继藩带着西山人等,远远的眺望着弘治皇帝,目送圣驾的影子,他看到了朱厚照,朱厚照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样子。

    可他还是乖乖的跟着弘治皇帝回宫了。

    待那圣驾去远,方继藩深吸了口气,回眸看了看张信,又看了看许多熟悉的面孔。

    众人也看着他。

    他们的眼里挂着晶莹的泪水,似乎……感触很深。

    陛下圣明啊!

    方继藩却突然道:“是不是感觉少了一点什么?”

    张信等人,显然还在方才的情绪中,方继藩的这句话,实在太有违和感了,故而大家一脸懵逼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摊手道:“封赏呢?”

    “啥?”众人一个个噤声。

    “老子立了大功啊,咱们千户所上下都立了大功啊!”

    天坑,这绝对是天坑啊。

    这不是故意的,方继藩以后宁可姓猪。

    除了一把小小的感动之外,特么的,没有赏赐啊。感动了一把,骗了一点眼泪,然后人就跑了……

    风萧萧兮……

    见方千户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张信等人拉下了脸来。

    张信正色道:“卑下敬重方千户,方千户于我们而言,便如父母,给我们了一个新的活法,令我们才知道,原来世界竟可以如此的广阔。在卑下们的心里,千户犹如美玉无暇,可是今日,卑下有一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你不要讲了。”方继藩摆摆手。

    他知道,张信他们此刻一定心潮澎湃,早已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了,他们定会振振有词的告诉自己,为朝廷效忠,怎么能以封赏为目的呢?又或者说,我等世受国恩之类的话。

    “一群白痴!”方继藩心里暗暗鄙视,有奖励,才有更大的动力啊!

    算了,吃土豆烧牛肉吧,折腾了一天,真是又饿又累了。

    于是接下来,千户所里大摆宴席,各种相关于土豆的烹饪,摆了几十大桌,热腾腾的酸辣土豆丝、土豆烧牛肉,土豆煲牛腩、土豆饼,统统搬了上来,还有那自江南送来的女儿红,管够。

    在这寒冬腊月里,温上一些江南来的黄酒,这已过滤了杂质的酒水,口感极佳,方继藩无法理解,穿越者为何会对二锅头感兴趣,在这个时代,有如此佳酿,所谓的二锅头简直就是难以下咽了。

    “真是糟践了啊。”王金元坐在了方继藩的下首,他拼命地喝着女儿红,生怕浪费了,抹抹嘴,即便是他这等‘小土豪’,也不禁为新建伯的奢侈而摇头。

    这些都是珍藏的佳酿啊,拿来摆酒?有银子也不是这样糟践的,看着账面上少掉的数字,王金元心疼得厉害,这也是银子啊。

    “新建伯……”王金元左右张望,低声道:“省着点儿喝,可不能让校尉和力士们养成了这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习惯,不能惯着啊,若是将他们的嘴养刁了,将来……可怎么养得起……”王金元想哭:“会穷死的。”

    方继藩拍了拍他的背,却是豪气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从今儿起,酒肉都将暴跌,你信不信?亏得你还是买卖人,看不穿啊。”

    王金元心头一震,他能混到今日这般,自也不是蠢人了。

    猛地,他想到了什么。

    不错……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土豆的出现,红薯的出现,会发生什么?

    眼下大明的粮产,尚且可以勉强养活自己,现在多了红薯如此多的辅粮,多了土豆此等高产的粮食,可以吸纳大量的流民。

    这就意味着,大明不缺粮了。

    不缺粮,多余的粮食会有人拿去酿酒,有人拿去喂牲畜。

    这酒水为何值钱?

    因为酒水需要粮食才可以酿出来,一斤酒,十斤粮啊。朝廷对于谷物酿酒的行为,历来是反对的,认为这会助长奢侈,若是人人效仿,富户大肆酿酒,而市面上的谷物势必暴涨,将大大伤害平民百姓。

    可现在……

    一切都已不是问题了。

    这么多粮堆满了谷仓,不拿去酿酒,不去喂牲畜,还能拿去做什么?

    方继藩朝他眨眨眼,唇边勾起了一丝笑意,道:“好生琢磨琢磨吧,想想如何趁机做点买卖,这世上的买卖无非就是看谁占了先机而已。”

    王金元的眼眸里浮出了一丝精光,随即神采飞扬的道:“懂,懂,小人懂了,谢过新建伯提醒,是小人糊涂,小人敬您一杯。”

    吃到了一半,外头却有人嗖的一下冲了来。

    大家注目一看,竟是朱厚照。

    朱厚照乖乖的跟着弘治皇帝回了京,而后又乖乖的说回东宫去休息。

    一和父皇分道扬镳,他就心急火燎地又往西山赶了。

    “饿死了!”朱厚照直接挤开了王金元,坐在了方继藩的身边:“碗筷拿来,给本宫多盛点牛肉。”

    “殿下……您……又回来了……”方继藩震惊了,来回二十里地呢,就算是快马,那也够呛的,殿下真是神速啊。

    朱厚照龇牙咧嘴,一把揪住方继藩的领子。

    “牛是本宫杀的,本宫清早就留着肚子,就等着这烧牛肉呢,你好歹毒的心思……”

    “……”方继藩作为少詹事,教育太子,责无旁贷,于是板起了脸道:“太子殿下慎言,我大明历来重农,牛乃农耕神器也,太子殿下何时杀的牛,有人看到吗?有人证吗?”

    “嘿嘿……”朱厚照倒是惊醒了,挠挠头道:“你呀,假正经太会装了,难怪父皇喜欢你,而不喜欢本宫……”

    切……

    方继藩鄙视他。

    ………………

    在皇宫的暖阁里。

    弘治皇帝还沉浸在土豆的喜悦之中。

    傍晚的时候,他特意命人蒸了土豆泥,愉快的坐在暖阁里,看着这如糊糊般的食物,拿了勺子,一口口的吃了起来。

    将来在大明,会有许多百姓都以此充饥。

    味道依旧不错。

    唯独不好的地方,就是为何总感觉晚上吃的,没有白日吃的香呢?

    就这转念间,弘治皇帝倒是想起了点什么,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饭前的那黄米粥,才是真正的开胃之物啊,百姓们现在吃的,就是那等黄米粥,对他而言,土豆可能不过是一般的膳食,可对于百姓们而言,以后不必再吃黄米粥,却有数之不尽的土豆、红薯,甚至将来连谷物都将不再奢侈,这于他们而言,是何其幸运的事。

    所以……虽然觉得有些腻,可弘治皇帝依旧吃得很愉快。

    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舒服!

    此乃与民同乐者也!

    片刻之后,萧敬小心翼翼的步入暖阁,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恭谨的候着。

    弘治皇帝收敛起欣慰的笑容,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得尽力装出不苟言笑的样子,沉声道:“太子……那儿,打探得如何?”

    回来的时候,弘治皇帝就觉得有点儿古怪了,总觉得太子心里藏着事,所以他欲擒故纵,假装没有看见,却是偷偷的命人盯着,想要看看,自己这儿子到底又在搞什么名堂。

    …………

    这两天有点忙,抱歉了,这章来晚了,让大家久候了,第二更尽量早些哈!



    听着弘治皇帝的询问,萧敬笑容可掬。

    可他心里却是难受无比。

    作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东缉事厂的厂公,他最怕的,就是陛下明令自己前去查太子殿下的底细。

    为何当初土豆的事,萧敬懵然无知?其实根本原因就在于,太子殿下就在西山。

    因而,东厂极力避免前去西山密查。

    这等事,实在有太多忌讳了!

    太子殿下,就是将来的天子啊。你东厂居然敢密查太子,将来任何人,只要偷偷的打个小报告,太子殿下,这位将来的皇上,会怎样想象呢?

    无论最终会产生任何联想,萧敬的麻烦可就不小了。

    因而他必须得装糊涂,东厂那儿也绝不敢去西山设置什么密探,因为只要太子殿下将来知道,无论查没查到什么,查到了是否密报给了陛下,这都可能是将来萧敬不得善终的把柄。

    厂卫无孔不入,却又必须得清楚什么人是可以探查,什么人,你得躲得远远的,不该问的东西,半句都不可以问,就算有人将这些消息,送到你东缉事厂的大堂,萧敬也绝对看都不敢看。

    以往,皇帝陛下至多问问太子在干什么,而萧敬的回答很简单,这根本不需要秘访,只需让个人明目张胆的跑去詹事府,问一问殿下的行程就可以了,这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一切都有记录可查,可现在,却等于是打探太子殿下的私密了,这……就难保未来不会留下隐患啊。

    可陛下既然问起了,而且点明了东厂要查个清楚,他若是不去,陛下这儿便没法交代,若是今日在陛下面前有丝毫隐瞒,那就更严重了,这属于知情不报,欺君罔上。

    所以……萧敬虽是笑吟吟的,可心里却是委屈巴巴的。夹在这对皇家父子之间,真是难做人啊。

    此时,萧敬也只能如实道:“陛下,太子殿下到了东宫,转悠了一圈,又去了西山。”

    “噢。”弘治皇帝握着勺子,依旧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土豆泥,看似无关紧要,可这不露声色之下,却显然对萧敬所密奏的事尤为关心。

    “而后呢?”

    见萧敬没有继续说下去,弘治皇帝追问。

    “殿下去了西山,吃土豆去了。”

    “是吗?”弘治皇帝低头,看着盘中的土豆泥,这小子还有这个爱好?

    可是……只因为这个吗,那为何不和朕直说?又为何如此的鬼鬼祟祟呢?

    “还有吧?”

    弘治皇帝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敬。

    他知道肯定还有内情。

    太子是什么样子的,他这个做父亲的若是不知道,那就真是太失败了。

    萧敬被弘治皇帝看得心里发毛,一脸苦瓜相地道:“太子殿下吃……吃的是……是土豆烧牛肉。”

    “……”

    弘治皇帝一听,下意识的看了看盘中的土豆泥,满肚子一股土豆味,令他打了嗝……

    土豆……烧牛肉……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漫不经心地继续问:“牛肉何来的?”

    “死了,所以方继藩买了来,将其屠宰烹饪。”萧敬道。

    听到这里,弘治皇帝绷着脸,沉声道:“是太子买去的吧,不要都算上方继藩,朕知道有些事,你不敢说。”

    “这……”萧敬感觉手心都冒汗了,心里甚至颤了颤,却只好点头道:“好像是的。”

    “此牛,如何死的?”

    陛下越是追根问底,萧敬的压力便越大,因为他知道,或许陛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叫洞若观火,倘若自己隐瞒了什么,都可能使陛下对自己产生怀疑,他的好日子也就真的到头了。

    萧敬硬着头皮道:“从顺天府和当地保甲长以及本地士绅那儿的调查来看,这牛是被天降的巨石啪嗒一下,砸死的。”

    “啪嗒一下,天上掉下来的?”弘治皇帝的唇边勾起一笑,只是这笑明显的带着几分嘲弄:“你走在街上,天上会啪嗒一下,掉下巨石吗?”

    “奴婢……”萧敬连忙拜倒道:“其实也查过,这等事也不是没有的,厂卫这百年来,有不少关于天外飞石的记录,譬如就在弘治三年……”

    “少说这些。”弘治皇帝瞪了萧敬一眼,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萧敬咂了咂嘴,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儿苍白,他努力的笑起来:“那个……陛下,他们是有宰牛书的。”

    弘治皇帝抬眸,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道:“再关注一下,从今日起,西山附近的庄户所养之牛,是否还有陆续走失和异常之事,死了多少,走失了多少,俱都报来。”

    “这……陛下,是不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你不明白,凡事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给朕盯着吧。”

    “是。”

    萧敬实是不愿去给弘治皇帝盯梢这个,他……怕死,可没有法子,只好行了个礼,口称遵旨。

    ………………

    京师上下已是群情汹汹,无数人都想看看这土豆为何物。

    事实上,在京师附近,一些地价已经开始有所动摇了,更多人前往西山,想要一探究竟。

    犹如耍猴一般,在密植的土豆地里,暖棚已经拆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读书人和地方的士绅。

    校尉和力士们个个神气活现,今日他们换了新衣,将这土豆地围住,接着便有校尉们开始刨土豆。

    一石、两石……十石,人们激动地报出了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叹的数目,有年老者,虽是须发皆白,此刻却是滔滔大哭起来。

    “上天垂怜咱们百姓啊……”年老者涕泪横流地道。

    这辈子,能见这样的景象,算是没白活了。

    其实这老士绅在京畿附近也有一些田,是个老秀才,此后屡试不中,索性便不考了,好好的守着自己的家业,含饴弄孙。

    地价一跌,于他而言,是有些肉痛的。

    可说来也怪,他自己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读了一辈子书,所求的不就是仓廪足,而百姓知礼吗?所求的,不就是天下无饿殍吗?

    眼看着这土豆一个个刨出来,人们报出一个个数目,这老秀才的心在颤抖,完了,地肯定不值钱了,不过……似他们这样的人家,有榨油的作坊,也养了一些畜生,日子倒也依旧还能维持过去的体面。

    其实地还是这些地,这地里能长出更多的粮食,日子只会更富足,跌的地价,终究只是纸面上的数目罢了。

    老秀才老泪纵横,像做梦一般,等报到了三十石的时候,他长长的呼了口气,眼睛放光。

    “好,好的很哪,太平盛世,有什么不好。”老秀才摇摇头,激动地和身边或脸色有些难看,或是激动,或是心有些些疼,却终究,还是喜悦起来的人道:“从前是咱们有饭吃,可有人饿肚子,而今人人都不缺粮,哪里糟糕了?这土豆种的好啊,咱们是圣人门下,所求得,不就是如此吗?有些人啊,叶公好龙,平时呢,振振有词,天天以圣人门下自居,可就因为土豆出来,地价动摇了几分,便要跺脚骂NIANG,这天下人都有饭吃了,太太平平的,这土地自然也就不稀缺了,跌一点银子,本就是理所应当的,此等人,无耻之尤,老夫羞于此等人为伍!”

    一通咒骂,倒是令许多人深有同感,纷纷点头。

    圣人书,还是有好处的,士绅们都读过书,毕竟这土豆的出现,还不至彻底败了他们的家业,只是比起寻常人,他们会受损一些利益罢了。因而,老秀才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让大家兴趣又高昂起来。

    人群之中,有人道:“走走走,去尝一尝这土豆,觉得好的,屯田千户所颁发粮种,谁想种,自可带回去播种,副千户张信已刊发了他的红薯、土豆播种和食用之法……”

    “走,尝尝去。”

    饭堂里,人声鼎沸。

    一头牛在后厨里已剥了皮。

    朱厚照朝着这牛傻乐,真是运气啊,近来不知为何,总是有牛不长眼,出门吃草竟也不看黄历,意外的灾祸,总是会突如其来。

    方继藩则是浑身冷汗淋漓,看着伙夫们拿着解牛刀,剥下牛皮,方继藩心里已明白,接下来,肉牛养殖计划已经刻不容缓了,否则……自己迟早会被人害死的。

    饭堂那儿,一群人先唱了黄米粥,个个叫苦,接着半碗土豆泥上了来,众人一尝,于是纷纷大呼痛快。

    可随即,一个招牌挂了出来‘土豆烧牛肉:一两’,‘酸辣土豆丝,三百钱’。

    “……”

    众人咀嚼着口里的土豆泥……突然,有一丢丢的被强行宰客的感觉。

    “来,尝尝吧。”老秀才一拍桌子,很是豪气地道:“给老夫来一个烧牛肉,来一个土豆丝。”

    牛肉,本就是奢侈品,而土豆烧牛肉,更是所有人一辈子都没有尝试过的佳肴,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西山,岂可空手而归?

    银子……是小事!

    地价都亏了这么多了,还在乎再被宰这么一二两银子吗?

    …………

    抱歉,今天情况特殊,更新得比较晚,希望大家理解!



    众人吃饱喝足了,直呼痛快。

    痛快之后,西山学院便开课了。

    来都来了,自然不免有人想去看看那新学到底新在哪里。

    而人群之中,一个头戴纶巾,却不太显眼的人,也随着人潮流动。

    土豆烧牛肉,真的很好吃啊。

    越是好吃,这个人越是恨不得揪着自己的儿子痛打一顿。

    短短的时间里,西山附近,莫名其妙的死了三十多头牛。

    牛是小事。

    逆子胡闹,才是让他上心的。

    来人……正是弘治皇帝,身边一干禁卫拥簇着他。

    其实弘治皇帝年轻时,也喜欢夜游,反正在宫外瞎转悠,去哪儿都好,别让外臣们知道就行。

    而如今,他年纪大了,这样夜游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只是今夜出来走动时,让他想起了朱厚照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时候的朱厚照才七八岁,自己就如寻常的父亲一样牵着这孩子的手,朱厚照总是会问出许多不可思议的问题。

    “父皇,我以后会做天子吗?可为何做了天子,出宫在外,还得要鬼鬼祟祟的?”

    “父皇,儿臣是母后所生的吗?为何母后总是抱着妹子,而不抱着儿臣?”

    “父皇,你为何不近女色,儿臣听人说,父皇有难言之隐,难言之隐是什么?”

    弘治皇帝那时,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无论儿子问多么奇怪的问题,总是耐心的回答,哪怕许多问题……很糟糕。

    可是……后来却是变了。

    孩子还是那个孩子,太子的性子,没有变。

    而自己的舔犊之心,又何尝有过变化呢?

    只是,心态变了啊。

    这些日子,他愈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可避免的变差了,甚至偶尔会犯晕,早不如盛年时的样子。

    太子的年岁越大,他越发感觉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不只是自己的儿子,而将是大明朝未来的皇帝。

    他开始变得严厉和苛刻起来。

    防微杜渐,乃是身为父亲的本能。

    三十多头牛啊。

    在弘治皇帝边走边陷入深思得时候,在他的后头,亦步亦趋的跟着萧敬。

    萧敬警惕地看着左右,他显得很担心,天色很晚了,陛下居然还不肯回宫,如是有个什么意外,他必是难辞其咎。

    偏偏西山这儿,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万家灯火纷纷点起来,格外的热闹。

    最热闹的,乃是西山书院。

    “寻到那个逆子了吗?”弘治皇帝淡淡一笑道:“寻不到,就去那儿看看吧,有人说那王守仁坏人心术,也有人说,此乃经世之学!朕想知道,这红薯和土豆为何是西山培育出来的,去看看吧,朕许诺了他们去胡闹,自然该看看他们可以胡闹到何等的地步。”

    西山书院里,等学童们放了学,这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人满为患。

    士绅和读书人不同,士绅虽也是读书人,可他们已经不再以读书为业了,或是屡屡的名落孙山,使人心灰意冷,还不如抱着家里的几亩地过日子呢。

    因而,白日吃了土豆的士绅们留下来,更多的只是看热闹的心态。

    所有人都挤在了西山书院的明伦堂里,王守仁一出现,顿时,一些专门来求学的秀才们连忙站了起来,纷纷朝王守仁行弟子礼。

    其他读书人,似乎还没有受新学熏陶,因而只是冷眼旁观。

    王守仁扫视了众人一眼,坐下,接着开始授课。

    王守仁成长了,比从前的稚嫩,更多了几分威严,他的新学理论越来越翔实,说服力极强。

    今儿是许多人是第一次听这新学的,他们听得恍然,却心里隐隐的觉得有几分道理。

    弘治皇帝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面带微笑,似乎并没有为王守仁的讲授而动容。

    其他的读书人,或许会被王守仁这样的才学所吸引。

    可弘治皇帝是何等人,自幼开始,围绕他身边的,都是当世的名儒,无论任何一人站出来,都足以使人自惭形秽。

    他们的理论功夫之扎实,他们的水平之高,甚至都不是稚嫩的王守仁可以相比的。

    所以……

    弘治皇帝,并不觉得王守仁这看似新奇的理论可以吸引到自己。

    他甚至在心里忍不住的有些失望,同理之心、大道至简、知行合一这些东西,他早就通过了方继藩和太子略知了一些,当然,他自然觉得这里头是有一些可取之处的,可作为一门学问,这一套新学理论,还是有很多的欠缺。

    理学流行了数百年,数十代天下最拔尖的理学大儒,不断的完善着它的理论,岂会是区区一个翰林,或者说是区区一个翰林的恩师,方继藩那个小子,想要动摇就可以动摇得了的?

    弘治皇帝笑了笑,便站起来,准备离开。

    可就在此时,王守仁的课授到了一半,有嗤之以鼻之人发出冷笑打断道:“纵览王先生之言,似是只要不知行合一就成了废物,读书人便是废物吗?这天底下,治国平天下的人,哪一个是废物?范文正公,敢问是不是酒囊饭袋?本朝的于少保也是读书人,他也是酒囊饭袋?”

    弘治皇帝脚步微微一滞,那四周假扮成儒生的诸禁卫们也纷纷的停住了脚步。

    弘治皇帝又笑吟吟的跪坐了下去,面露微笑。

    而此时,王守仁徐徐的抬眸,看到了提出质疑的人。

    这是个年过四旬的长者,坐在角落里,抱着手,一副鄙夷的样子。

    这种人,王守仁见得多了,更准确的来说,这样的质疑,他也见得多了。

    范文正,乃是宋时的名相范仲淹。而于少保,则是土木堡之变,力挽狂澜,保卫北京城的于谦。

    这二人的人生都有过跌宕起伏,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曾名盛一时,为天下读书人所敬仰。

    王守仁平静地道:“你是范文正,你是于少保吗?”

    王守仁这个反问,令人始料未及,那人顿时词穷,显然他永远都及不上范文正,及不上于少保。

    此时,只见王守仁又道:“可是在这世上,想做范文正,想要做于少保的读书人,却有百十万人,那么敢问,这百十万的读书人在土木堡之后,有何作为?”

    “鞑靼人来了,你们敢与之搏斗吗?”

    “……”

    王守仁简直就是教育界的老流MANG,动不动就是弓马和拳脚。

    众人沉默,有些人显得若有所思。

    “你们当真能记得上于少保,有克敌制胜之术吗?”

    “……”

    “你们知道鞑靼人最擅长的是弓马,那么是否知道鞑靼人作战的弱点?”

    “……”

    “你们谁知道居庸关之外有一条河流,它叫什么,有几丈宽?”

    “……”

    “你们可知道鞑靼人的马,与西域之马,和朝鲜之马,有何分别?”

    “……”

    “怎么,回答不了?显然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可竟还敢拿范文正公和于少保来自比,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

    说到这里,王守仁叹息了一声,摇摇头道:“鞑靼人来了,天下的读书人高谈阔论的多,以为自己是于少保,是范文正公的人多,可天下的读书人,百五十万,靠着高谈阔论,却无法伤及鞑靼人一根毫毛,鞑靼人和瓦剌人,北元之后也,自文皇帝横扫大漠百年之后,他们几经死灰复燃,年年侵门踏户,以至酿成了土木堡之变,以至边镇百姓,颠沛流离,焦头烂额。百五十万读书人可有一个仗义之人敢挺身而出,拍着自己胸脯说,我虽只是区区读书人,却有制服鞑靼人的方法。”

    “即便没有,那也无妨,可是有一人敢站出来,说有朝一日,鞑靼人到了我面前,我可以将他杀死吗?”

    ……

    大家依旧静默着,只是在人群之中,许多人的神色变得复杂了。

    这显然是赤裸裸的嘲讽啊,可是一时间像是难以找到反驳的话语!

    讲到这里的时候,朱厚照和方继藩才蹑手蹑脚的来了。

    这些日子,是朱厚照最快活的时候,对他而言,这些读书人,俱都是他的恩客,全凭大家仗义疏财,自己才狠赚了一笔银子啊。

    他听着王先生的话,一脸严肃的样子,赤裸裸的嘲讽着那些空谈的读书人,心里忍不住叫了一声痛快。

    他笑着朝方继藩使眼色。

    方继藩倒是不理他!不过作为一个爹,啊,不,是一个恩师,方继藩此时倒是挺欣慰的,自己这个门生,越来越有大儒的风范了,就不知何时才能生出圣人的逼格。

    到了那时,一定是光芒万丈,亮瞎自己的眼睛吧。

    方继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守仁。

    今日王守仁,似乎有些动气。

    只见王守仁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何谓良知,良知都在诸位心中,你们崇敬范文正公、崇敬于少保,这就已证明,你们有了良知,可你们既有良知,却袖手谈着经学,又有何用?谁可以动鞑靼人分毫吗?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即便心存圣人之道,也不过是无用之人,无用之人到了临危之时,唯一的用处,不过是一死报君王而已。”

    …………

    今天的更新比较晚,在这里想说一下,这两天家里有点事出门办事了,今天又跑了一天,傍晚才赶回家,立马写第三更了,现在其实很累了,不过再累,在十二点前也一定把五更完成的,希望大家理解老虎哈!最后,谢谢鬼狐毒士成为这本书的新盟主,同时也谢谢大家一直支持老虎,只要想到有你们的支持,老虎再累也觉得值得的!找本站搜索"CM" 或输入网址:.



    王守仁在这里笑了笑,面上丝毫没有诙谐之色:“若能临危以死而报效君王,这是历代先贤们才有勇气做的事啊。这样的人,正合了圣人之道,更值得天下人的传颂。”

    “可是……君王需要忠臣们的血吗?

    他突然提出了疑问。

    一下子的,这教室里的气氛便凝重了起来。

    王守仁的脸,也恢复了冷漠,不得不说,他是个极擅长蛊惑人心的人。

    一直安静地站着的方继藩,嘴角微微勾起,连一双清澈的眼睛都浮出了笑意,其实他已知道王守仁又要准备将那些腐儒们按在地上摩擦了。

    真是令人期待啊。

    他在王守仁身上看到的,是一股朝气,即便王守仁年纪比方继藩要大许多,可这一股蓬勃的朝气,方继藩清晰无比的感受到了。

    “不……需……要!”

    王守仁一字一句地回答:“大明不需这样的忠臣,陛下也不需这样的人,天下的百姓更不需他们的血。大明需要的,是当鞑靼人来袭时,居上位者能挺身而出,去和鞑靼人作战的人。陛下需要的是,当临危时,他金口出问出如之奈何,就能有万千世受国恩之人踊跃的站出来告诉陛下,没有一个鞑靼人可以越过边关,没有一个鞑靼人可以在我大明边镇耀武扬威,皇帝陛下需要的是张骞,需要的是班超这样的儒生。”

    “天下的百姓在危难之时,需要有人站出来,坚定的告诉他们,鞑靼人并不可怕,鞑靼人也有他们的弱点,我们的长处在哪里,我们的短处在哪里,我们可以借助哪里的地势与贼死战。天下的百姓只需要有人保护他们而已。”

    “今日坐在这里的人,想来虽不敢说世受国恩,却都算是良家子,日子都过的去,我们的用度比寻常百姓要多十倍,甚至百倍,我们占有着华美的宅子,我们身边都有奴仆,寻常的百姓见了我们,定是气短。可若出了事,便只晓得用血来成全自己的忠义,难道……诸位不觉得可笑吗?”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心头一震。

    弘治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王守仁,渐渐觉得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了。

    这家伙好大胆,居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揣测朕需要不需要忠臣。

    而且还以朕的名义,直接给出了答案。

    此时,只见王守仁摇摇头道:“所以忠君为道,只存在于本心,一个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倘若他能忠诚,那么他就没有圣贤之道吗?我看是有的。荆轲刺秦王,荆轲效忠于燕太子丹,以一己之力,在万千秦军拱卫之下,图穷匕见,袭杀秦王,虽不中,可他的气概依旧可以称之为道。荆轲不是儒生,可他也有自己的良知。”

    “事实上,每一个人心底深处都存着良知,读圣贤书者,并非就比人更优越几分。而没读过圣贤书的人,也同样,有许多人做过便是孔圣人再生,也会称颂的义举。”

    “圣人之道,即在心里啊。既存在于内心,又何须如腐儒们一样去上下求索。存在于内心的圣人之道,我们该费尽一生之力,去实践它,所以就有了行!君子有六艺,我们学习击剑之法,杀人之术,若能在学习之后,面对鞑靼人时而不惶恐,不想着用自己去血去成全忠义,而是想方设法用自己实践的击剑之法,去寻觅鞑靼人的破绽,杀死他们,保护身后的百姓,这便是你的良知,与你的实践合二为一。”

    “你的良知之中,不舍农人辛苦耕耘,你学农,学习如何才可使地里的粮食,种的更好,你记录下庄稼的生长,写出一簿农书,推而广之,这也是知行合一。”

    “大明有百五十万读书人,百五十万的读书人,人人都知圣人之道,都有圣人之心,人人都知仁政,都知道什么叫做忠孝,知道礼义。天下百五十万人的读书人,你挑出任何一个,问他何为仁,他们都可以摇头晃脑告诉你:‘上下相亲谓之仁也’,可是呢……”

    王守仁凝视着所有人,一字一句地接着道:“可是这百五十万的读书人,九成九知道何为圣人之道,也怀有圣人之心,却是成日在坐而论道,在死读书,在谈心性,在谈山水。那么……这样的人有圣人之道,有圣人之心,又何用?鞑靼人来了,他们无用,他们只好流血;天灾了,百姓们饿殍遍地,人相食时,他们无用,他们便做诗,说什么天下百姓兴亡之苦;大水泛滥,人间沦为地狱时,他们既不会修筑堤坝,也不知如何保护百姓,他们照例还是无用而已。”

    “……”

    所有人沉默着,感觉正被王守仁狠狠的打脸,脸火辣辣的疼啊。

    到了这个时候,弘治皇帝却是异常的震惊了,定定地看着王守仁,显得若有所思。

    方继藩背着手站在门口处,微笑着看着王守仁……

    果然不愧是他的门生啊,和他一样犀利,虽然有些地方被他带偏了一些些,可这张嘴,那王朗老匹夫幸好已死了千年,有本事投胎来我大明,我方家的王守仁照样再骂死你一次。

    此时,王守仁抬头,烛火之下,清瘦的脸上露出了倔强之色:“这就是我大明知圣贤之道的人,这便是百姓们供养起来,有的食君之禄,有的食民脂民膏之人,这就是我大明的士大夫们吗?许多人在边镇被屠戮,许多人衣不蔽体时,可他们还能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什么?这是耻辱!士大夫之耻!”

    说罢,王守仁低下了头,算是讲完了。

    他显然也不打算给其他人继续抨击他的机会了,随即收拾起了讲台上的一些杂物,准备要走了。

    学堂里,每个人都看着王守仁,可鸦雀无声。

    真的……骂的太狠了。

    今日王先生,言辞尤其的犀利啊。

    王守仁理了理身上的儒杉,正准备抬脚离开。

    突然,有人道:“王先生岂不也在空谈,若是鞑靼人到了面前,想来和王先生所批判的读书人,又有什么分别?”

    众人不约而同的都朝着说话的人看去。

    依旧还是那个读书人,这读书人满脸的鄙夷之色,显得对王守仁很不满,对王守仁的话也很不认同。

    毕竟,有人被打脸,会知耻。

    有人被打脸,会恼羞成怒。

    这位仁兄,属于后者。

    他不服啊。

    装什么装,你现在说的好听,不也是在夸夸其谈吗?

    一下子,许多人恍然大悟,低声的窃窃私语起来。

    这几日来听课的人,有许多是来看土豆的,很多人是第一次听王守仁的课。

    所以,自然心里不服。

    王守仁没理他,依旧要抬腿。

    这人似乎觉得自己戳到了王守仁的痛处了,趁机继续道:“既都是夸夸其谈,都是坐而论道,又何须口齿如此犀利?你说的没错,学生见了鞑靼人,定当两股战战,屁滚尿流,可王先生呢?想来……也不会比我好多少吧。”

    “你说一个鞑靼人?”

    王守仁终于还是驻足了,回眸凝视着这人。

    只是……目光冷峻。

    可这消瘦的人,似乎只是用着很平静的语气询问那儒生。

    弘治皇帝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坐着,颇有几分好事者的心态。

    朱厚照扯了扯方继藩的衣袖,低声道:“那小子看着印堂发黑,要不要……”

    “别闹,这不是牛。”方继藩甚感汗颜,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个败家子在朱厚照的面前,已越发的像良师益友了。

    而那儒生此时笑了,道:“想来你也是不敢的吧,所以……”

    只是,他说到所以的时候……

    突的,啪的一声!

    王守仁的手,狠狠的拍在了讲台上。

    那是木质的讲台,很是结实。

    可这狠狠一拍,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出。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微微笑了笑,而后便转过了身。

    可就在他转过身的这一刻,讲台突然裂开了,瞬间的轰然倒地,在这安静的教室里,这声音特别的刺耳。

    谁也意想不到,这一掌……竟有如此的力道。

    虽无千斤之力,可在军中,只怕也只有最骁勇的武士才可做到。

    所有人瞳孔猛地一张。

    方继藩瞠目结舌了,他虽知王守仁会武功,武力值应该也不算太差,可真的万万料不到……徒儿这玩的……是大力金刚掌吗?

    所有人骇住了。

    便连弘治皇帝身边,一群看似读书人的人,也顿时紧张,如临大敌一般,似乎自王守仁的身上,看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危险,他们忍不住想要自自己的长袖里,取出藏着的短剑。

    倒是被弘治皇帝立即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只见王守仁一步步的走下了讲台,他没有回头,却是丢下了一句话:“一个鞑靼人若在我面前,可还不够,依我看,得来二十个,方才勉强可以做我的对手!”

    “……”

    丢下了这么些话,王守仁已走出了教室的门,清瘦的身子里,看不出方才爆发过巨大的力量。



    教室里。

    某些想要找茬的读书人,此刻……已是停止了呼吸。

    一个会武功的匹夫,其实并不可怕。

    甚至还会遭致读书人们的讥笑。

    武夫而已,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此乃自然之理。

    可是……

    人家武功比你高,人家敢说一人可以打二十个鞑子,那么换算下来,可能在座的各位,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们,一起上吧,王老师很赶时间。

    更可怕的是,王老师他学问还做的好,这可是名列一甲之人,他所获得的功名,可是百五十万读书人都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

    三年才出三人而已,想一想,这样的考霸,你服不服?

    你还不服?还想比什么?比家世吗?

    王老师的爹就是进士,王家书香门第,人才辈出,王守仁的祖父、曾祖父,乃至先祖,无一不是天下有名的大儒,王家自洪武年间起,他的先祖王纲,就被开国元勋刘基,也即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刘伯温所欣赏,举荐为官。

    比师门?

    这真不是吹牛了,或许王守仁的恩师,天下人有所争议,可他恩师门下的弟子,也就是王守仁的诸师兄们,随便拉出一个最渣的,也能秒杀在座的各位一百遍。

    最次最次的,人家也在翰林里任庶吉士。

    论社会关系?我王守仁年轻的时候,就经常和李东阳李阁老吹吹牛逼,喝喝茶,聊聊天,你们几人,能有此际遇?

    这一掌,将所有人拍醒了。

    方才还想嘲笑王守仁的人,脸色惨然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真是愚蠢啊。

    无论怎么说,王守仁虽然不一定用他的知行合一说服了所有人,可至少,这‘大力金刚掌’,却是把人折服了。

    弘治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已裂开两半,散在地上一片狼藉的讲台,不禁感到哭笑不得。

    下意识的,他笑了。

    “知行合一,原来就是如此啊。”

    心里有道,而后学好所有的本事,去为心中的道服务。

    否则,有圣人之道,又有何用呢?

    当然……王守仁服务圣人之道的技艺是粗暴了一点,完全颠覆了弘治皇帝对王守仁的形象。

    可是……弘治皇帝不禁开始自问自己。

    是啊,天下有百五十万的读书人,百五十万的读书人们,或是进士,或为举人,又或者是秀才,甚至还可能只是区区的童生。

    可他们都读过书,都自称自己是圣人门下。

    只是……除了满口圣人如何如何之外,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可是整个大明最中坚的份子,是朝廷统御万民的骨干,他们要嘛领朝廷俸禄,要嘛就因朝廷的法令而享受地租或者是官府的恩庇为生,虽不说人人锦衣玉食,却也比寻常的百姓好了不知多少呢。

    放任着百五十万,大明最聪明,大明最有学识,大明最中坚的人,让他们只知高谈阔论,实是耻辱啊!

    王守仁已经走了,弘治皇帝也站了起来,默默的随着人流走出了学堂。

    其实他这一次是来抓朱厚照的,可惜……此刻全无心思了。

    三十多头牛,事儿不小,可眼下却有一样东西,令他开始了思考。

    他坐进了一顶轿子,萧敬小心翼翼的在轿前伺候,黑暗中,似乎有许多双眼睛,随时观察着陛下的一举一动。

    弘治皇帝没有急着让人抬轿,突然道:“萧伴伴。”

    萧敬忙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这个问题有点令萧敬感到始料未及,萧敬顿住了,想了想道:“效忠陛下。”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他知道,萧敬是真诚的:“这就是你的良知了。”

    萧敬不解:“什么?”

    “良知……”弘治皇帝没有打下轿帘子,他看着萧敬,微微笑道:“所谓良知,你大抵可以称之为心中的道德,当然,读书人们心里的良知,是圣人之道,如仁政、忠孝,诸如此类。只要是对的事,都是良知。”

    萧敬毕竟是在内书房里读过书的,顿时明白了什么,便道:“是,奴婢是有良知。”

    弘治皇帝便又道:“你既效忠于朕,又做了什么呢?”

    “奴婢……奴婢……”萧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毕竟他的脸皮没有方继藩的厚啊。

    弘治皇帝替他回答:“你做的事可不少,朕心情烦闷,你会想尽法子给朕说宫外有趣的事,为了随时说出这些有趣的事,你就免不得关注宫外的是是非非。你知道朕在暖阁批阅奏疏,不喜人出入打扰,所以你总是亲自给朕斟茶,你知道朕对茶水的口味,因而这泡茶的事,也是你亲力亲为的,就算你不当值的时候,也会特意嘱咐茶房的宦官。你看,你会泡一手好茶。”

    “……”

    “其实这也是知行合一啊,你心里存着的,可能不是圣人之道,可依旧有良知,依旧为了良知而去学一些本领,做到知行合一,你做的比许多读书人强啊,在这大明,有许许多多的读书人,竟连奴婢都不如,这……或许……就是今日,为何王守仁愤怒的原因吧。朕真真的是感受到了他的愤怒……”

    漆黑的天穹之下,北风呼号,弘治皇帝终究还是落下了帘子,他坐在轿里,在这窄小而幽暗的空间里,他努力的回忆着方才王守仁的言行举止。

    他感受到了在这个人身上,有某种愤慨,或者说,在与整个天下许许多多人抗争的傲骨。

    这一切,虽只是掩藏在一个瘦小却又平静的年轻人身上。可是当那一掌拍出的时候,弘治皇帝似乎感觉,那被拍烂的讲台,在王守仁的心里,或许……是某种旧俗,或许是一种王守仁想要将其击的粉碎的东西。

    弘治皇帝不由自主的喃喃道:“方继藩这家伙的门生弟子,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古怪,却又一个比一个让人惊讶啊。”

    ……………

    而另一头,方继藩好说歹说,才把朱厚照劝走了。

    殿下,别折腾了,方圆二十里内都已没牛了,给其他的牛留一点活路吧。

    他坐在西山的千户所正堂里,慢悠悠地喝着茶。

    王守仁被唤了来,这在学院里,无人敢惹的王先生,朝方继藩行了个礼:“学生见过恩师。”

    “嗯……”方继藩呷了口茶,。

    作为恩师,他已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样子,为了摆出做爹,啊不,做恩师的样子,方继藩比从前稳重了一些,至少不会翘起二郎腿,他打量着王守仁,决心教授他一点人生的心得。

    方继藩便道:“知道为师为何叫你来吗?”

    “恩师,学生不明白。”

    “六个弟子里,你最聪明,其他人……比你都差一点点。为师是最喜欢你的啊,你能感受到吗?”

    “……”王守仁的脸竟微微一红,没有吭声。

    方继藩盯着他,挑起了眉头道:“怎么,你为何不说话,默不作声干嘛?”

    “恩师……”王守仁终于选择了说真话:“这句话,恩师前天还偷偷的和唐师兄说过。”

    “……”

    方继藩感觉心有点堵,王守仁这家伙,真的是个完全没有情商的人!其实在历史上,他就得罪过很多人,因而最终,这一位文武双全的奇才,人生却是跌宕起伏,虽然每一次,他都靠自己神奇的实力扭转乾坤,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的爬起,可是……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想骂,你特么的说话,就不能委婉一点?

    方继藩终究脸皮厚,面不红,气不喘地道:“有吗?”

    “是的,唐师兄提过,他说,恩师前几日看了他的画作之后,恩师夸赞他,说众门生之中,最欣赏的便是唐师兄,恩师一向将唐师兄当心头肉一样看待的。”

    在方继藩看来,王守仁这是形同于捋起袖子,抡起胳膊,就往方继藩脸上扇了。

    这个欺师灭祖的败类!

    方继藩感慨道:“伯安啊,你也是恩师的心头肉啊,好了,我们不要说这些闲话了,还是说正事吧。”

    他特意将这家伙叫来,可不是为了专门讨论这个的!

    “是。”王守仁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何等可怕的错误,忙作揖道:“不知恩师有何见教。”

    “方才恩师在你身上看到了愤怒,你今日生气了?”方继藩今儿本是打算来治疗王守仁的心理创伤的。

    可现在却发现,好像自己的心理创伤,已比王守仁还严重了。

    王守仁点了点头道:“是。”

    “为何?”

    “兴许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

    方继藩板着脸道:“以后不要愤怒了,愤怒没有什么意义,你既想传播你的学问……”

    “这是恩师的学问,非学生的学问,学问若无恩师指点迷津,何来的学问。”

    方继藩龇牙,这个世界,真的好奇怪啊。

    深吸一口气,他才又道:“不管是谁的学问,为师知道,你想改变天下,那么就不该愤怒,你动不动就动粗,会将读书人们吓走的,下次不要这样了。”

    “那么,恩师……应当怎样为好?”

    …………

    总算在十二点前更完今天的第五更,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老虎感觉快要累得虚脱了,去歇息了,大家也早些睡,明天继续哈!



    王守仁脸色平静地看着方继藩。

    听了王守仁的话,方继藩抬头,沉吟了很久才道:“你的性子,输就输在了耿直,当然,恩师也是这般耿直,可恩师为此吃了很多亏啊,你现在既为官,也和为师一样开始为人师表,往后要学会圆滑一些,否则得要和为师一样,吃大亏的。”

    这是心里话!

    “你看看你的师兄徐经,他就圆滑得很,很会变通,做人做事都很妥当,若你能学他一般,为师也就能放心你了,为师知道你很厉害,那些叽叽喳喳的人会畏惧你,可这个世上,单凭拳头,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如为师这般,该以德服人。”

    王守仁噢了一声,突然定定地看着方继藩,提出了一个疑问:“可是徐师兄也很耿直啊,他为了海图的事和翰林院文史馆的侍学争吵,差一点就打了起来,幸好被人劝住了,否则那侍学年纪老迈,非要被徐师兄打死不可的……”

    还有这样的事?

    方继藩呆住了。

    在他的印象之中,徐经这厮除了偶尔好色,经常鬼鬼祟祟的躲开他的师兄弟们跑去不可描述的场所之外,对自己而言,是最省心的了。

    可是……这厮居然和人打起来了?

    还差点没被人……不,是差点把人打死?

    想到这里,方继藩顿时就火起来了,猛地拍案而起道:“是哪个没眼色的侍学?狗一样的东西,他不将衡父放在眼里,就是看不起我方继藩,为师不打死他,方字就倒过来写。”

    衡父乃是徐经的字。

    王守仁连忙劝道:“恩师,不要冲动,徐师兄并没有受伤,倒是那侍学……”

    “你作为他的师弟,得知此事,居然没去帮手,你学这武功有什么用?”方继藩瞪大了眼睛,气呼呼地用手指着王守仁。

    王守仁忙拜下道:“门生万死,只是当时学生和几个师兄赶去的时候,看到徐师兄骑在那侍学身上,那侍学年过五旬,正失声痛哭,我等见徐师兄举起拳头要打,便将徐师兄拉开……”

    方继藩目光一冷,沉声道:“看来若有朝一日,为师骑在别人的身上,举拳要打,你们也一定不会帮手,反而会将为师拉开了,哎……”

    “……”

    王守仁已经觉得自己和人打交道很费力了,现在面对自己的恩师,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转的实在太慢了,他从没有现在如此的感悟到自己是这般的不善于和人打交道啊。

    方继藩倒是原以为王守仁会嗷嗷叫着说,学生人等一定和恩师将那狗贼揍得他NIANG都不认得他。

    可王守仁憋了很久,却道:“恩师在学生心目中,品德高尚,虽爱玩笑,却绝非是睚眦必报之人,想来恩师不会和人发生这样的冲突吧。”

    “……”

    这话倒是很好听。

    可方继藩却觉得欠缺了一点什么。

    不过现在也顾不得去管这问题青年王守仁了,徐经闹的这事才是要紧,那厮怎么心性大变了?莫非是这些日子公务繁忙,不可描述的场所去得少了,因而性情也变得粗暴了起来?

    做人爹,不,是做人恩师的,真是操心哪。

    方继藩想了想道:“翰林院里,怎么处置此事的?”

    王守仁便道:“翰林的沈学士得知此事之后,也没有严惩徐师兄,只是让他当众向那侍学赔礼。”

    方继藩点点头,这位沈学士似乎挺上道嘛,据说他的道德文章写的极厉害,可现在看来,也是一个很会变通的人啊。

    否则,这翰林学士若是较真起来,以此为由将徐经革出翰林院,方继藩可以保证,冤有头债有主,这沈文能有一天好日子过,方继藩以后就不姓方,就姓沈了。

    “嗯,他还算识相。”方继藩满意地点头。

    此时,王守仁却道:“可是徐师兄却还是坚持说海图错了,不肯赔礼。”

    “……”

    方继藩:“……”

    事情的前因后果,其实很简单。

    徐经乃是庶吉士,因为年轻,资历浅,所谓的庶吉士,大抵形同于翰林院打杂的。那文史馆的侍学奉命整理自刘大夏那儿搜来的海图资料。

    作为侍学,当然不可能亲力亲为,这些事,便交给了下头的庶吉士们去做。

    可徐经在整理资料的过程中,发现了多处的错误。

    徐家乃是江南世家,其祖上最显赫的功绩,就是在蒙古人南下时,大量的搜集了宋时诸多天文地理的资料,而这些在经历了祸乱之后,许多宝贵的资料早已失传。

    即便还留存的古籍,其实也并没有太多人在乎,因为这一大批从宋、元两代兵荒马乱中幸存下来的古文献。涉及的多是天文、地理、游记之类的著作,而今八股取士,四书五经读着都不嫌够,谁会关心这些。

    这些宝贵的资料,乃徐家的传家之宝,历经了徐家数代人的研究,徐经自小便开始接触,对这天文地理,堪称精通无比。

    宋朝的时候,在当时的福建等沿海之地,有大量的宋朝商船前往西洋,甚至更远的地方进行海洋贸易,不少私商都将海外的所见所闻记录了下来。而到了元朝,蒙古人为了制衡为数众多的汉人,因而对南方汉人,采取歧视的政策,反而大规模的任用大食人,因而那时候,大量的大食人开始在福建一带聚居,同时,海洋的贸易开始愈发的频繁。

    这些,也统统都被记录了下来。

    无数的记录,在明初时,经历了战乱之后,天下大定,人心思安,洪武皇帝开科举,士人们开始钻心研究八股之后,这些流传下来的资料已经没有人去研究了。

    可是徐家数代却依旧为此而努力,他们四处搜集古籍,详实了大量天文地理、风土人情的资料,并且以此为基础进行研究,徐家最高大建筑,既不是家里的宗祠,也不是前堂,而是徐经曾祖父所营建的‘万卷楼’,在这万卷楼里,他们不断的整理资料,将各种宋元时的资料相互来印证,将无数的古籍进行了整理。

    因而,徐经作为徐家的后代,本就自幼聪明,早就在父祖们的熏陶之下,自幼开始浏览大量的古籍资料,记下了无数的古籍,甚至是当时泉州大批大食人自海外带出来的文献。

    他指出了下西洋的资料中,某些岛屿所标注的错误,结果……当然是他人微言轻,没人搭理他了。

    可徐经却是急了,他自觉得自己是对的,因而坚持己见,最后才和侍学发生了冲突。

    次日傍晚,徐经下了值便回方府。

    他在翰林院里,过的很不愉快。

    毕竟原本圆滑变通的他,突然闹了这么一出,虽然没有遭到大的处分,可其他的翰林,多少对他冷淡了。

    到了前堂,勉强地挤出了笑容,像往常一样,抹一抹自己的前额,捋去了额前的乱发,又故作是风流倜傥的样子,可刚进去,便见恩师阴沉着脸,坐在了前堂。

    “学生……见过恩师。”徐经连忙上前,笑吟吟地行礼道。

    方继藩却是眼眸一张,一拍案牍:“你在翰林院做的好事。”

    徐经本来是作揖,一见恩师发怒,立即跪下道:“是,学生万死,学生不该和刘侍学发生冲突,可是……”

    他欲言又止。

    方继藩依旧沉着脸看着他:“可是什么?”

    “下西洋的资料整理,是为了我大明下西洋筹备啊,但凡有一丁点的错误,后果都是难料。那些文皇帝时期的文牍里,有许多地方都因为年代久远,而有所缺失,有些地方,或许是当时船队中书吏不谨慎的缘故,标注错误了。”

    “学生……”面对方继藩的冷面,徐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委屈:“学生虽只是负责整理,却发现几处海岛居然都标准错误,还有一处,明明岛上没有淡水,却标注说有。恩师,这可是要出大事的啊。若是按这海图下西洋,船队自以为到了那处海岛便有淡水,一旦淡水不足,登临此岛,又无法汲取淡水,整支船队得死多少人?这么大的事,学生不敢开玩笑,是以才想改正这些错误。”

    “学生自幼就学习家中的古籍,其中有三个大食商贾,以及两个宋时的海商,都曾言之凿凿,认为那一处岛屿决不可停靠……这都是可以相互印证的。所谓孤证不立,翰林院这些海图资料只出自一家之言,而宋元时的大量海商……”

    方继藩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西洋的舆图,有大量的错误?”

    徐经抬头,凝视着方继藩:“错误极多,这些资料有十分大的问题,它本就不是出自原版。”

    “不是原版?”方继藩看着徐经,有些狐疑。

    徐经接着道:“文皇帝时期的舆图和资料,都会至兵部存档,可毕竟纸张陈旧,一旦年代久远,这些资料难免会受潮,或是保存不善。所以兵部每隔二十年,都会重新进行誊写。也就是说,照着原版照抄一份,而后再进行封存。”

    …………

    前两天实在太累,今天睡得有点晚了,写好后又修改了一下,这章就更晚了些,让大家久等了!另外,有人问书,群。普通,群:491966624;vip群需要粉丝值验证:623443904



    听完徐经的话,方继藩顿时就明白了。

    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文皇帝时期的原版资料了,所有的资料,都是经过了几次誊写过的。

    书吏们会将这些资料在数十年之后找出来,照抄一份,重新备份,只是这过程……

    此时,只见徐经继续道:“现在在翰林院的版本,理应为成化六年誊写的,学生在想,这多如牛毛的错误,可能并不是原版,非三宝太监时造成的错误,极有可能是这些文牍早就没有人关心,之所以继续誊写、存档,无非是因为这是兵部的定制罢了,誊写的是书吏,自然也就敷衍了事,因而……许多地方不只有删减,而且错误极多。”

    “其他的事,学生岂敢不变通?可唯独这下西洋,事关着的,乃是一个船队的命运啊,数万人登上船去,这靡费了朝廷无数钱粮的船队,一旦离了岸,挥别故土,自此之后,便是将身家性命俱都寄在了海图和天文上,任何一个错误和疏忽,都意味着这数万人将葬身鱼腹,学生这才急了,指出了多处的错误,跑去了兵部,兵部说绝不可能誊写有误,去和文史馆的侍学禀报,他说学生多事,学生……这才……这才………”

    多事……

    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翰林院文史馆负责的,只是整理资料而已,这资料是兵部的,出了事,文史馆也不承担干系,所以那侍学才说徐经多事。

    至于兵部,他们既不相信你一个小小的庶吉士所说的是正确的。同时,徐经跑去‘胡闹’,在他们看来,这简直就是来砸场子的!

    兵部存档的资料会有错?这誊写文牍,虽然是书吏进行抄写,可负责核验的,可都是兵部上下的官员,虽然这是成化六年的事了,当年的官员,要嘛已经致士,有的已经故去,有的平步青云,位列朝班。可无论如何,兵部也不可能承认这个错误。

    徐经为人素来圆滑,在别的事上可能不会较真,可牵涉到了这么多人命的事,却不敢不较真!

    可问题就在于,大家都不愿承担错误,也没有人会宁可相信一个官位不高的徐经,却去怀疑兵部誊写抄录下来的海图。

    所以……

    徐经显然满心的悲愤。

    方继藩看着自己的这个傻门生,心里叹息,果然这个世上,是人都会较真的,即便是徐经这等人间渣滓,也会有他的坚持啊。

    方继藩此时倒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便问:“那个侍学,你揍到他没有?”

    徐经一愣,随即脸上显露出了几许犹豫:“学生……学生……”

    “有没有!”方继藩一脸肃容,厉声喝问。

    徐经其实想说谎的,可最终还是如斗败的公鸡,老实地道:“揍了,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后来还想继续动手,这是学生的错,学生不该这样,也幸好此时其他人来了,将学生拉开,否则……学生便要酿成大祸,学生给恩师丢人现眼了……”

    看着徐经一脸的愧疚,方继藩却是长长舒了口气,道:“直说嘛,揍到了不就很好了吗?你既已将他打倒了,还委屈个什么?丢人?为师在这世上畏寒惧热,贪生怕死,唯独最不怕的,就是丢人现眼!为师现在只问你,你确信兵部誊写的海图有问题?”

    “此乃学生家学,学生历代先祖都曾相互印证过宋元以及明初时的古籍,几乎所有的古籍都可以佐证,甚至还有当初下西洋时,一些随三宝太监出海之人,某些船工也曾有过这些记录,当时,家祖曾专门搜集过,徐家世世代代研究天文地理,以及许多世人不以为意的古籍,不敢说完全正确,但是每一个结论都是有实实在在证据的。”

    方继藩心里放心了。

    他脑海里,虽也大致知道世界地图是什么样子。

    可海里的各种航道,各种洋流、黑潮、以及海洋的季节、气候,甚至许多岛屿的信息,却是并不清楚。

    徐家世世代代都研究这些,堪称是闲的蛋疼啊,可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他们家是有传统的,当初大汉的先民们,早在下西洋之前,就曾在四海留下无数的足迹,将一船船的丝绸和瓷器送往天下各处,又将各国的特产送到泉州等地集散,在上一世,人们曾在南海打捞一艘宋朝时期的沉船,其中出土的瓷器,就有一万三千多套,可见当时私人出海经商已是蔚然成风,而且规模之大令人咋舌。

    一万三千套的瓷器,再加上其他的货物,这还只是一艘商船的规模,倘若不是商人们习以为常,早就习惯了押着货物扬帆出海,又怎么敢一次性带上这么多的货物出海?

    要知道,出海经商,若只是小规模的经商,那倒也罢了,而一旦是如此大规模,首先,这就说明当时的人们早有专门的航路。其次,他们要出海的目的地,商人们也早已熟悉那里的环境,如若不然,收购大批的货物,装载上船,难道只是去碰运气不成?

    想到这里,方继藩却是突的道:“那个侍学叫什么名字?”

    “姓王,叫不仕。”

    王不仕……

    真是一个有性格的名字啊。

    方继藩将这个人记下了,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便风淡云轻地道:“为师知道了,滚蛋吧。”

    ………………

    弘治皇帝手里正捏着一份弹劾奏疏。

    坐在暖阁两侧的,是兵部尚书马文升,以及翰林院的学士沈文。

    就在方才,已有宦官前去宣方继藩进宫见驾了。

    此时,弘治皇帝淡淡地看着马文升:“朕将你们招来,不是要纠察谁的过失,而在于调解一下矛盾。你们啊,真是不给朕省心,朕刚刚对方继藩说,朕会极力支持他,兵部给事中呢,居然弹劾了他的门生一本奏疏,这是何意?”

    这……摆明着是护短嘛。

    马文升心里暗暗吐槽,对方继藩,大家惹不起,现在倒好,他的门生也不能弹劾了不成?

    方继藩的那个门生跑来兵部,胡说什么兵部有致命错误,折腾得兵部鸡飞狗跳,兵科给事中看不下去,弹劾一本,不是理所应当?

    可……还不能骂了?

    沈文则是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他是韩林院大学士,徐经那个小子跑去揍了侍学王不仕,简直太嚣张了,一个小小的庶吉士啊,这么跳,下一次是不是连他这个堂堂大学士也要揍?

    不过……沈文还是把事情压了下来。

    不压下来还能咋样?这小小庶吉士的恩师是方继藩,天天打着脑疾的名义,满城瞎晃悠,谁敢惹他啊。

    官面上,沈文是不怕此人的。

    哼,本官堂堂翰林大学士,清流中的清流,一声号召,天下的读书人能用吐沫都可把你喷死。

    可是官面之下……沈文就有点担心了,毕竟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儿孙的人,这要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真是欲哭无泪,追悔莫及啊。

    所以,他除了让徐经赔礼道歉之外,安抚了那位王侍学一番,暗中表示下一次一定举荐他为侍读学士,那王不仕开始还不肯依,还想要追究,可最终还是情绪稳定了,没有继续闹下去。

    不过,对于今日兵部给事中的弹劾,沈文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干得漂亮,你大爷的,别怪老夫说粗口,你姓方的跟猪一般,生了一窝门生统统都进了翰林院,个个进了翰林院里,本官操心死了,那个唐寅,让他修书,他非要在书里提一点个人的见解,你是编修,你照抄就是了,你添什么乱啊。

    换做其他人,沈文早就将这等害群之马打死了,可偏偏,他就得忍着。

    要不是为了家里八十老母,我堂堂翰林大学士,清流之身,能容忍得下你们这些恃强凌弱之徒?

    此时,马文升苦笑道:“陛下,臣并非是想为兵部辩解,只是兵部上下诸官,俱都是尽忠职守,可那徐经也确实有不像话之处,他一个庶吉士,对着兵部指手画脚,何况这再下西洋,乃国家大策,不容马虎,兵部怎么可能以他一个区区庶吉士,去和他争辩这些。徐经批评得太过了,以至兵部上下,颇有不忿。”

    作为尚书,多少还是要维护一下部堂里的官吏的。

    虽然前一次,被方继藩狠狠的抽过一次脸,让马文升有点底气不足,可总不能你一个庶吉士,就因为是方继藩的门生,就嚣张至此吧。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进来道:“禀陛下,新建伯到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叫进来吧。”

    方继藩进了暖阁,见了弘治皇帝,再看到了两边坐着的马文升以及沈文,心里大抵明白了。

    果然,有人来告状了!

    方继藩正色道:“臣方继藩……”

    “卿什么都不必说,赐座!”方继藩话才半截,弘治皇帝就轻车熟路的压压手!

    朕很忙的,哪里有功夫听你长篇大论的尧舜禹汤,你不烦,朕还烦呢!



    弘治皇帝朝方继藩一笑,只是这笑容,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他将奏疏交给萧敬。

    萧敬会意,将弹劾的奏疏交给了方继藩。

    方继藩只草草看过。

    弘治皇帝道:“方卿家的门生竟然殴打上官,除此之外,还大闹兵部,而今遭人弹劾,朕想问问你的看法。”

    马文升和沈文二人都看着方继藩,不露声色。

    方继藩正色道:“学生门生之中,徐经是资质最差的一个。”

    “……”

    这家伙……看来是想断臂求生了……

    谁知方继藩却接着道:“可是臣以为,徐经是对的。”

    “什么?”弘治皇帝本来是想给方继藩一个台阶下的,你口头批评一下徐经,然后乖乖的给他认个罪,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吗?

    方继藩道:“他是臣的门生,臣选择相信他,用臣的人格为他做保,陛下,倘若这兵部事关西洋的文牍当真有误呢?朝廷现在要不惜一切代价下西洋,一旦船队出现任何问题,尤其是海图有任何的错误,这将会导致巨大的灾难啊。在茫茫的大海之中,任何差池,哪怕是一个岛屿标错,也将是致命的,这里头关系着的,甚至是许多人的性命。所以臣认为,臣的门生并没有错。”

    “殴打上官,也没有错?”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想了想道:“他的脾气是火爆了一些,可倘若事实证明臣的门生是对的呢?那么他就不是无故殴打上官,而是为了社稷,为了朝廷的大策,而与庸官不依不饶,这是义举,大明能有这样的官员,实是陛下之幸,壮哉!”

    “……”

    弘治皇帝眉一挑,看了看马文升。

    马文升咳嗽了一声道:“兵部这儿绝不会出错的……”

    方继藩立马打断道:“有没有错,不试怎么知道?朝廷要建造舰队,可等舰队制造出来,怕还需要几年的功夫,既然如此,何不让人先行出海探索航道呢?说起来,毕竟我大明已有近百年不曾下西洋了,如此贸然出海,实在不妥。”

    出海……

    就如行军打仗,需要有先锋在前一般。

    朝廷这里,几艘海船还是凑得起的,组成一个小船队,先去探探路,似乎……也是稳妥的办法。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地道:“马卿家怎么看?”

    “新建伯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可以试一试,臣建议,兵部可搜罗几艘海船派人出海,沿着三宝太监的航路,先行下西洋,作为试探。”

    弘治皇帝点了点头,不由道:“你们看,这不是很好吗,集思广益,为这等小事,争吵什么?知行合一,哈哈,与其在此争论,不妨俯身去做嘛,方卿家,你和你的门生天天说什么知行合一,你看,现在不就是如此吗?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好坏呢?”

    “……”方继藩已经懒得去解释这知行合一和自己无关了,不要脸就不要脸吧,本少爷剽窃门生的知识成果,咋了,再说,这又不是他故意的,不是?

    只是……弘治皇帝张口即来了这么一句‘知行合一’,却是令一旁的沈文眉眼一跳,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陛下何时也将这些新学的词汇挂在嘴边了?

    不过对这件事,方继藩却有不同的建议:“既是试一试,那也该派出两队海船,一队按着三宝太监的海路,另一队可以按着臣的门生徐经的海路。否则,一旦兵部的船队沉没……”

    “新建伯!”马文升打断方继藩,你这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兵部的船队沉没……哼,真真欺人太甚!

    马文升忍不住道:“朝廷已经许多年不曾出海,兵部能征用的海船有限,不过区区三艘而已,只怕再难匀出舰船建立第二支舰队了。”

    弘治皇帝看了看马文升,再看看方继藩。

    方继藩则道:“臣也是为了朝廷设想嘛,这件事的争议不就是在航路上吗,若是不各个航路都试一试,那么这争议便永远不会休止,陛下……”

    “这……”弘治皇帝颇为头痛起来。

    马文升正色道:“陛下,兵部的能力有限啊,而要出海,三艘海船,本就捉襟见肘,不能再少了,所以兵部只能供应兵部所需。”

    弘治皇帝手指头敲打着案牍,马文升的坚持,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出海,海船稀少,能征调的,可能就是备倭卫的几艘老旧海船而已…所以……

    方继藩却是打定了主意在这事上不依不饶,意见是自己提的啊,提完了,你们兵部就想将人踹开,自己去玩了,这说不过去。

    方继藩便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五军都督府在天津卫那儿查禁了一些私商的海船,不如……”方继藩顿了一下,接着道:“就将这几艘私船作为先锋……”

    马文升一听,顿时觉得方继藩有些异想天开,那些私船,可不比朝廷仅剩下的官方大海船,官船庞大,虽挤不上文皇帝时的大福船,却也是极为气派的。上头可配属的人员也多,既是以朝廷的名义去西洋走一走,只有此等官船,才能彰显大明的威仪。

    可你方继藩,就拿着这么几艘私船出去,挂上大明的旗帜,这是什么鬼?

    我大明在西洋,曾经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方继藩要点脸好吗?

    马文升连忙道:“陛下,这私船船体狭小,獐头鼠目,贼眉鼠眼,臣以为……若是悬挂我大明旗帜出航,难免……”

    这一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了。

    弘治皇帝也是要脸的人啊。

    方继藩却是不以为意,你们都要脸,可我方继藩不要脸可以不?

    方继藩便道:“这个容易,就以东宫的名义征用这些私船,也不悬挂我大明的旗帜,便以西山的名义出航,由臣的门生徐经亲自押队,所有补给、人员,都由东宫负责遴选,陛下以为如何?”

    “……”

    沈文一直默不作声的一旁听着,现在却是一拍大腿,眼睛发亮,脸色也顿时显得神采飞扬起来,连忙道:“这是好主意,新建伯此举,既成全了朝廷的体面,又为下西洋开了先河,新建伯果然不愧是足智多谋,佩服!佩服!”

    徐经居然也要下西洋,这就真的太好了。

    如此,翰林院就又少了个一个祸害了,不亦快哉啊。

    弘治皇帝也是笑了,道:“那么就如此吧,此事,就交由太子和方继藩去办。”

    总算得到了想要的效果了,方继藩心满意足的道了一声遵旨。

    …………

    从暖阁里出来的时候。

    马文升显得很不愉快,陛下恩准了方继藩的建议,这等于是对兵部没有丝毫的信任可言了。

    虽说兵部从前是办砸了一些事,可连这一点信任都没有了吗?

    作为兵部尚书,他觉得陛下对自己的信任,已渐渐流失了。

    “马公……”

    身后,听到有人呼唤他。

    马文升驻足,回眸一看,便见沈文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马文升铁青着脸道:“沈公,你……你……”、

    言外之意,很是责怪沈文方才在御前极力支持方继藩出海。

    下西洋,本是兵部的事,和东宫有啥关系?居然还打着西山的招牌……这……哎……

    沈文讪笑道:“马公,还请见谅,老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你想想看,那徐经是个愣头青,在翰林院里揍了上官,翰林院上下,人人自危啊,老夫身为大学士,把事情强压下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夫怕了徐经身后的方继藩……”

    “怎么,难道沈公不怕方继藩吗?”马文升反问,语中带着几许讽刺的意味。

    “……”沈文则是有点生气了,打人不打脸,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

    “哎……”沈文总算按住了心里的不高兴,摇摇头道:“现在徐经那小子能下海,多好呀,这没有一年半载也回不来了,总而言之,这也不是坏事嘛,马公息怒。不过说起来,老夫倒是很担心一件事,方才你听陛下提到了知行合一吗?马公啊,莫非这陛下,近来也学了新学?太子殿下可是隔三差五的往西山跑啊,这实在令人担忧……”

    马文升很不在乎的样子:“没什么可担忧的,自有宋以来,冒出来的新学不知多少,可有一个能取程朱而代之吗?只要科举考的还是程朱,天下的读书人就得捧着程朱来读,你看,过几日,不就是乡试了吗?去西山的读书人,老夫略知一些底细,都是屡试不弟的读书人罢了,他们考不中又有什么用?考不中便是白身,至多也就是个秀才,有什么可虑的?”

    马文升这样一说,沈文稍稍的放下了一些心。

    没错,作八股,还是得用程朱,考不中,新学也不过是一些没有前途的读书人自娱自乐的游戏而已。

    不过谈到这些,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不知今年,刘公的公子是否参加乡试?他已考了五次,俱都明落孙山了,哎,刘公福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