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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这位刘公子,马文升在心里为之惋惜。

    老实倒是真的老实啊,偏偏……可若不是运气不好,却是次次名落孙山,想来……是天资差了许多吧。

    刘公也算是一世英名了,唯独儿子不太争气,内阁和六部的学士以及尚书靠着家学,哪一个都有一些有出息的子侄。

    可刘公呢,唯独就这么个儿子,偏巧还不争气。

    他看了翰林大学士沈文一眼,便道:“此事可不要和刘公提起。”

    沈文颔首点头:“自是打死也不敢提的。”

    说着,马文升冷笑起来,道:“沈文啊沈文,你真是个老滑头啊,徐经那等殴打上官的人,现在却是踹到了兵部来给老夫添堵,哼。”

    沈文捋须,笑了笑才道:“他又非去了兵部,不过是出海而已,是咱们翰林院的庶吉士出海,你们兵部自出你们的海,于你们何干?出海好啊,这小子出了海,到了天涯海角,老夫就看不见了,你看看,这是多令人高兴的事,其实……方继藩的几个门生都是拔尖的人,譬如那欧阳志,譬如那唐寅,再如那王守仁,可是哪,你是不知,若他们不是方继藩的门生,说起来,这些人就算别人不收了去,老夫还真动了心,巴不得让这些青年俊彦们在身边呢。可是……”

    说到这里,沈文便不由自主的露出了苦瓜脸:“哎……既然知道他们是方继藩的门生,说实话,老夫……是真的见了他们,都尽力的躲得远远的,不只是老夫,翰林上下,哪一个不是如此呢?不是因为别的,也不是瞧不上他们,或是其他缘故,这方继藩也算是为咱们大明立下了赫赫功劳的人,一个红薯,一个土豆,足以名垂千古了,可老夫知道归知道这些,却就是担心啊!马公是素来知我的,我这一把老骨头啊,经不起折腾了,就想安生一点,别给自己带来麻烦,这虽说在年轻的士人们眼里……叫做苟且。”

    说到这里,沈文的语气更多了几分哀愁,口里接着道:“可谁不是苟且偷生呢?活了一辈子,年轻时是寒窗苦读,等金榜题名了,也曾意气风发过,自以为自己了不起了的,于是每日想着要仗义执言,要有风骨,要论一论这天下的不平事,可栽了跟头,碰了一鼻子灰后,才渐渐知道,原来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黑黑白白,许多事尝尽了酸甜苦辣,方才知道原来人活着,就得苟且,你不苟且成吗?遇到方继藩这等不讲理的,你跟他讲道理,他揍你咋办,你说他岂可揍朝廷命官,你跟他说大明律,他会直接将刀架在你老母亲的脖子上!惹不起,真的惹不起啊,送走方继藩一个门生,心里舒坦啊,巴不得全部送走才好,不是老夫嫉贤妒能,只是老夫想好好的活几年,没几年活了啊。”

    说罢,一声叹息!

    马文升却是凝眸看着他道:“沈公,你的锐气尽失了。”

    沈文则是露出了几分无奈,摇着头。

    马文升苦笑道:“可老夫又何尝不是呢?人最可怕的,不是失了锐气,而是人年少、年青、年壮、年老时,所思所想尽都不同啊,年少时萌发的念头,到了年青时就觉得可笑。年壮时尽力想去做的宏愿,等到了年老时,却发现一切的辛劳甚为可笑。而今你我皆是垂垂老矣,回首过去时,可曾发现自己将大好的时光虚度在了多少没有意义的事上。”

    “诚如那徐经,那方继藩,他们说的一定是错的吗?老夫看,未必。他们敢说三宝太监的航路有问题,想来定会有所依托的。可是……他们有他们的坚持,老夫也自当信任兵部上下,这不是是非的问题,这是因为,老夫是兵部尚书,必须站在这里,所以老夫算是明白了,人哪,就该走一步看一步,姓方的小子,敢情这是盯上老夫了,处处都要和老夫作对!这一次,兵部定要出一口恶气,别真让一个小小的庶吉士看轻了。”

    两个老人并肩而行,满是蹉跎的模样,带着暮气沉沉,在宫里,留下了一行足迹。

    ……………………

    东宫即将以西山名义出海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师。

    这一天的傍晚,霞光轻轻的洒落在地上,映出了一片的红艳。

    方继藩直直地坐在厅堂里,他没有心情欣赏从窗外飘洒进来的霞光,而是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

    只见,六个门生一字排开,个个默然地看着方继藩。

    恩师不动,他们便不动。

    这是规矩!

    而方继藩,其实正深情地凝视着徐经。

    叹了口气……

    方继藩终于开口道:“大明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出海了。那海上充斥了海盗,到处都是风浪,雷鸣闪电,疾风骤雨,乃至于一场大疫,都足以害人性命啊。”

    欧阳志和刘文善、江臣人没有表情。

    唐寅却是眼眶通红了,他是多情之人,听到消息,不免担心和不舍。

    王守仁则是奇怪地看着恩师,似乎想感悟和咀嚼出恩师每一句话中的深意。

    徐经拜了下来,他心里其实感慨万千,祖先们整理了无数的资料,而今天,到了他这里,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亲眼去见证了。

    方继藩又是感慨道:“可是做人,怎么能畏惧艰险呢?咱们大明要开创盛世,单靠种地可不成啊,种地只能养活人,可这万里碧波之中才能汲取到财富,若人人都畏惧这汹涌的波涛,裹足不前,我等岂不成了罪人?伯安有一句话说的很好,叫士大夫者,受君恩,食百姓之禄,若死读书,不肯行事,这……是士大夫的耻辱,所以衡父,为师举荐了你。”

    徐经身子一颤,眼眸已红了。

    自己年纪轻轻,就被恩师委任如此大任……恩师实在是……

    方继藩又叹了口气道:“众弟子之中,为师最心疼的,就是你啊!”

    欧阳志、刘文善人等,面无表情。

    唐寅暗暗抹着眼泪。

    王守仁似乎也已见怪不怪了。

    方继藩吸了口气,接着道:“所以明知下海,九死一生,可为师还是非要你去不可,这……是为了咱们大明,为了这千千万万的百姓,为了将来史官们记录下今日时,会对我们的后人说,千千万万人在苟且,千千万万人在谈风月,在谈心性,可依旧还是那么一些人,他们乘风破浪,他们的胆识和勇气,将开辟一个新的世界……”

    徐经听到这里,激动得颤抖起来。

    此时,方继藩站了起来,背起了手,继续道:“其实恩师又何尝不想随你一道下海呢,恩师甚至巴不得也亲自去见识见识这外头的世界,可是恩师还是决定让你去……”

    听到了这里,徐经终于说话了:“恩师……您别说了,学生明白,恩师还有更重要的事,学生一定……”

    方继藩倒是奇怪地看着他:“其实恩师在家也没什么事,恩师这个人,说话一向耿直,是以诚信为本,恩师之所以让你去,是因为恩师……贪生怕死!”

    方继藩不喜欢撒谎,总体上而言,他是个真诚的人……

    “……”场面又安静了下来!

    方继藩叹道:“恩师想到那汪洋大海,那波涛汹涌,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思来想去,还是你去合适……”

    “恩师,你不要说笑……你再说,学生就要哭了。”徐经擦拭着眼泪。

    方继藩的眼里露出了惊异,看了徐经一眼,拍拍他的肩:“你放心吧,你若是葬身鱼腹,从此以后,你的父母将会有五个儿子,我会让伯安他们给令尊、令堂养老送终,保你后顾无忧,你不必害怕,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大明有的是铁骨铮铮,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汉子,你只要知道,此去要彰显我大明国威!”

    徐经想说什么,却是越加哽咽,像是什么都难以说出来,眼泪滂沱而下,终于,艰难地哽咽道:“学生尊奉恩师之命,自当将生死置之度外。”

    “真是好孩子啊,恩师从今往后,就当真最心疼你了。”

    …………

    一封奏疏摆到了弘治皇帝的御案前。

    是方继藩的奏疏,内阁的几个阁老倒是看过了,不过……没有票拟。

    没有票拟的原因,是因为根本就不知该拟些啥。

    方继藩奏曰,太子已与他商议,开始挑选人员,并且征用了民船,泽日即将出海。

    只不过,既然要出海,便自当要给舰船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为好,所以还请陛下定夺,赐下船名。

    看到奏疏的谢迁,只扫了一眼,就把奏疏丢一边去了,你大爷,你出海就出海好了,几艘小破船,还要皇帝赐名?你方继藩到底该有多闲啊,他没功夫票拟,索性直接送到了御前。

    弘治皇帝看着奏疏,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然后看看暖阁里跪坐一侧的刘健,再看看另一侧的谢迁和李东阳:“方继藩,太小题大做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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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健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不应该啊,就这么点儿破事,你也上书?

    刘健便正色道:“东宫的舰队,可不是打着大明旗帜的啊。”

    弘治皇帝心里一凛,其实他差一点就心软了。

    可刘健如此一提醒,他瞬间想起来了。

    兵部的船队,才是打着大明官方的船队的旗号,你几艘破私船,若是皇帝赐了船号,岂不等同于朝廷的身份了?

    方继藩这家伙,真是够贼的,居然想用这种办法得一个名分。

    弘治皇帝淡淡一笑,打算将这奏疏束之高阁,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当,毕竟方继藩劳苦功高,倘若直接不回应,有点说不过去。

    人家毕竟也是为了朝廷效力啊,你能理都不理?

    弘治皇帝摇摇头,露出了一丝苦笑,便亲自提了朱笔,在奏疏上御批:“卿自裁之。”

    说罢,点了点奏疏:“就以此发出去吧。”

    所谓自裁,当然不是自我了断的样子,那是庸俗人才会如此理解。

    这意思便是,你方继藩自己拿主意吧,随便你,你爱咋咋地。

    于是方继藩抱着陛下的谕令,直接去寻了朱厚照。

    朱厚照对出海也很有兴趣。

    事实上,所有能出风头的事,没有朱厚照不感兴趣的。

    “殿下,陛下的意思到了。”方继藩贼兮兮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顿时眼睛放光。

    “还是老方有办法啊,怎么就猜准了父皇会让咱们自裁呢?”

    方继藩就板着脸道:“陛下乾坤独断,圣新难测,他的心思,岂是臣下可以猜度的?殿下不要这样冤枉臣。”

    朱厚照瞥他一眼道:“老方,好好说话可以吗?”

    朱厚照白了方继藩一眼,背着手,显得很激动。

    他来回踱步,口里道:“总计四艘船,小是小了点,可也是海船不是?这主舰叫什么好呢?大将军号?”

    方继藩也想翻个白眼,就不能有点新意?

    他摇头道:“不好听。”

    “冠军侯号?”朱厚照想了想,似乎觉得冠军侯更合自己心意。

    “……”方继藩便定定地看着朱厚照,道:“殿下,其实臣觉得,我们该用一些文雅一点的船名,毕竟这是经历了下西洋之后,时隔数十上百年,第一次出航,势必名留青史。”

    朱厚照皱起了眉头,道:“冠军侯如何不文雅了?多好的名字呀!好好好,不和你争,本宫再想想……”

    “不如,臣来取一个吧。”方继藩笑盈盈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便凝视着方继藩,洗耳恭听的样子。

    方继藩一字一句地道:“不如就叫: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啥?”朱厚照一脸懵逼:“王……王不仕,该是个人名吧,这是何人?他跟你有啥仇有啥怨?”

    方继藩正色道:“殿下怎么可以这样猜度臣的居心?臣只是觉得这个名号既惊世骇俗,又威风而已。王不仕,确有其人,可臣认都不认得他,能有什么仇怨?”

    朱厚照显然有点不信,狐疑地看了方继藩好一会,才眯着眼道:“这名儿也好,至少新鲜,比冠军侯更冲击人心!”

    …………

    在翰林院里,近来气氛比从前活跃多了。

    庶吉士徐经终于走了,要下海!私底下,有人传闻,这可能是因为有人弹劾了徐经,于是宫中索性让他吃点儿苦头。

    下海啊。

    谁不知道下海是有何等的风险,这下了海,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翰林院是个讲规矩的地方,怎么能容人殴斗自己的上官。

    于是乎,文史馆的侍学王不仕堪称是扬眉吐气,他如祥林嫂一般,逮着人便先抱怨,那个徐经啊……真不是东西,平时就嚣张跋扈,老夫不和他计较,呵……可本官有怕他吗?没有,他想胡作非为,本官挺身而出,竟遭他殴打,此等人真是丧心病狂,毫无斯文可言啊。

    可老夫不畏惧他,老夫乃翰林,翰林者,清流也,哼,此等人就是和他的恩师一般……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不仕总要左右的瞅一瞅,确定了没有别人,才义正辞严地继续道:“迟早要臭名昭著,不但害人,还要误己的。”

    同僚们都同情他,纷纷认同地点着头。

    王不仕就更激动了,继续逮着人一遍遍的说,他捋起自己的大袖,露出已经消去的淤青给人看:“这就是那徐经打的,不知尊老,眼中没有尊卑……”

    骂够了,心里总算舒坦了不少,王不仕的心情也渐渐愉快了一些,无论如何,虽然在徐经那儿吃了亏,可也不冤枉了,哼,真以为读书人好欺负骂?我王不仕这辈子就要骂死你,教你身败名裂。

    “王公……王公……”

    却在此时,他的值房里,一个书吏匆匆而来,甚为惶恐的样子。

    王不仕倒是显得不以为意,面色从容淡定地道:“何事?”

    “出……出大事了……”

    王不仕风淡云轻地道:“慌个什么,天塌不下来,有话好好说。”

    “这是自东宫下达的诏书,是命户部调拨一些船工和扈从登船的……您…先看看……”

    王不仕得了诏书,低头看了看,这诏书……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只是……当他看到了征户部蓄养的船工、壮丁七十人,即赴‘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演练,预备出海……

    王不仕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我……我……我*他**十八代!”王不仕爆发了,终于骂出了前半辈子都骂不出的词汇。

    缺德啊,这哪个缺了大德的东西啊。

    王不仕几乎可以想象,在实录之中,这一次航行,将会被原原本本的记录下来,而这一艘‘人间渣滓XXX’号,将会一直留存,直至海枯石烂。

    王不仕抱着案牍,滔滔大哭。

    ………………

    原本的乡试,是在八月举行,名曰秋闱。

    只是可惜,因为而今气象迥异,朝廷为了体恤学子,尤其是各种至省城中赶考的偏远生员,所以将时间延后了三个月。

    此时……十一月初一,弘治十三年的秋闱终于开始了。

    这一天的一大清早,天色依旧朦胧。

    刘杰便带着考蓝,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刘府外的茫茫大雪之中。

    他没有走中门,而是从刘府小门出去。

    刘杰甚至没有去提醒府上的上下人等,自己蹑手蹑脚的收拾好之后,便出门了。

    屡试不弟,对于寻常生员而言不算什么,可对于当朝首辅的独子而言,却是一件极难堪的事!

    名门之后,却连乡试都不中,刘杰这些年背负的压力,实在太大太大了。

    其实府上的人都知道今日他将去赶考,可每一个人都极力避免触碰此事,刘杰自小门出发,也意在如此!他害怕从中门出去,遇到太多府上的人,甚至别人恭维着,说什么少爷必定高中的话,他都觉得甚是刺耳。

    他只希望自己安安静静的去参加考试,此后,所有人都当做没有发生过一般,即便是一如既往的名落孙山,至少心里也好受一些。

    只是,当刘杰刚刚蹑手蹑脚的一走,刘府的管事刘安便匆匆的前往书房。

    书房里,没有点蜡烛,刘健一直在此枯坐,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刘安轻轻开了一条门缝进来,行了个礼道:“老爷……少爷出门了。”

    “噢。”刘健叹了口气:“他衣服穿够了吧。”

    “嗯,够了。少爷是自后门走的,老爷……”

    管事的刘安,似乎还想说什么,刘健却是压了压手,道:“这也是为何老夫交代你,一切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让你告诫府上的人,万万不可在他面前提及乡试的事,他是个有德行的人啊,可惜……资质太差了,屡屡不中,他的心里,应是比老夫更难受一些,压力太大了啊。”

    “是啊,少爷这些年来,都是沉默寡言……”刘安也跟着叹息:“小人是看着少爷长大的时候,他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喜欢四处访友,总是爱笑,可后来却是越来越孤僻,甚至不太愿意与人接触了。”

    刘健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几分落寞,道:“不说这些了,这是命啊!去给老夫换一身衣衫,天色不早了,老夫也该上值了。”

    刘安却是关切地看着刘健道:“老爷,您可一宿未睡,还是先打个盹儿吧……”

    刘健摇摇头道:“公务要紧,待会儿在轿里,老夫会打盹的。”

    这一宿,其实刘健都不敢睡,就坐在这书房里,直到刘杰提着考蓝出发,方才心安一些。

    他内心是复杂的,既知道若是自己亲自去送刘杰乡试,会使儿子承受更大的压力,可不送,却又无法安心睡下,他年纪大了,在这书房熬了一夜,脸色有些发青,便是勉力从椅上站起来时,也不免脚下有些轻浮,头重脚轻。

    可内心深处,又何尝不知刘杰心里的苦呢。

    在这满朝野的文武大臣们眼里,他们看到的,是他的风光得意,如何简在帝心,可又有谁知道,他也有道不出的苦楚啊。



    天上下着细雪,大地笼罩在冰寒中。

    可这并没有阻挡住考生们的热情。

    顺天府的乡试虽不重要,可因为在京师,且在京籍的豪门众多,因而各府关注的也是不少。

    刘杰乃首辅之子,自是有不少同窗认得他的。

    他一出现在考场外,立即引起不少人热络的打着招呼。

    这些人中,有年老的,也有年轻的,众人朝他拱手,而刘杰心里带着几分不自然,还是不得不回之以礼。

    早在十几年前,他来考试,定是呼朋唤友,而如今面对这样的局面,却显得无措起来。

    他年纪越长,随着父亲的官职越来越显赫,他便开始发现,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别人中了秀才,那已是运气,若能中举,便更是可喜可贺了。

    而自己,一个秀才功名,屡屡落第,却不啻是奇耻大辱啊。

    不只刘杰,还有不少在西山读书的秀才也到了。

    总计十三人,大家天天见着,又或是因为同病相怜,碰面了倒是显得热络一些。

    众人有序地进入了贡院,今岁主持顺天府贡试的,乃是礼部尚书张升。

    张升的经历,自是传奇,乃成化五年状元,此后在成化时,上书弹劾内阁大学士刘吉十大罪状,反被诬陷,好端端的一个翰林修撰,被贬为南京工部员外郎,此后罢官。于是乎,如许多当时成化年间不如意的大臣一般,等到弘治皇帝登基,张升立即一飞冲天,历官礼部左、右侍郎,迁礼部尚书。

    陛下突然点了礼部尚书张升,是因为顺天府和寻常乡试是不同的。

    各省的乡试,只需要一个提学官前去主持考试即可。而顺天府的情况最为复杂,毕竟在这儿,权贵多如狗,倘若寻常的提学官主持乡试,即便此人刚正不阿,能够顶住压力,可是考试的结果,也多会为考生们质疑。

    因而,顺天府考官往往都是钦点,上一次,考官乃是吏部尚书王鳌,此公位高权重,自然考生们不必担心有人敢在王公面前施加压力。另一方面,王鳌素来正直,人所共知,更没有人担心他会牵涉舞弊。

    张升也是一样,礼部尚书,非比寻常。何况他也是同样的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年轻时就已和当时的阁老作对,因此罢官也不改初衷,又是状元出身,此等资历,谁敢质疑张尚书的公正性?

    刘杰对张升没什么印象,因而入贡院向这位大宗师行礼时,取了考号便走。

    到了考棚,他深吸一口气,许多次的落榜,已让他心灰意冷了,还来考,只是心底深处还有那么一丝丝的不甘心罢了。

    想来……这一次,也是难中了。

    不过……在西山,几位先生让他不断的作八股文,说他的八股已有了一些进步,却不知有没有用?

    他努力的回忆在这短短半年的时间,自己所作的八股文章,没有一百,竟也有八十篇了,乃至于看到了任何一个四书五经中的话,都条件反射式的想要去破题。

    或许……这一次……会有机会的吧。

    他这样想着。

    接着一声炮响。

    考官放题,差役们举着牌子,在各个考棚里游走。

    待那差役举牌到了刘杰面前,刘杰便见那牌子上赫然写着:“宁武子邦’四字。

    刘杰愣了一下,此题,竟有印象。

    倒不是说这题印象很深刻,而是他作了许多题中,还真有这么一题。

    几位先生出的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题作的多了,也就不免有些麻木了,而这个题之所以有印象,在于此题很坑。

    坑到了什么程度呢?

    你若是照宁武子邦这四个字去理解,发现根本没法理解,这四个字出自《论语。公治长》,原文是: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黑……真黑……

    当初先生们将这题布置下来,这是所有人最初的印象。

    宁武子,乃是人名,而‘邦’,却是出自‘邦有道则知’,这就好像,自己的恩师王守仁,自己想对王守仁说,王守仁你吃饭了吗?然后有人出了个题,叫‘王守仁你’。

    来来来,给我写一篇文章来,这文章还得符合规范,还得符合圣人的道理,对了,每一个格式,无论是破题,是承题,你还都得符合规范,一个字不能多,一个字不能少!

    当然,这些其实还只是开胃小菜罢了,你还得符合程朱的理解,譬如在这一句中,朱熹在《论语集注》中曰:‘知,去声。宁武子,卫大夫,名俞。按《春秋传》,武子仕卫,当文公、成公之时,文公有道,而武子无事可见,此其知之可及也……”

    看到没,你还得符合朱熹圣人对这一段话的理解,若是你没有领会朱熹圣人的意思,那么很抱歉,照样淘汰。

    而且,你还只有一天的时间,准确的说,是五个时辰左右,写不出来,照样滚蛋。

    自开科举以来,几乎每一个考生都在搜肠刮肚的想要去押题,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而每一个考官也都在绞尽脑汁的出偏题怪题。

    今日,这位张升张尚书,也算是玩出了花样,玩出了水平,居然直接用论语中的人名,再加一个邦字,跑来刁难顺天府考生了。

    这题一放,四处的考棚里,顿时传出了隐隐的长吁短叹的声音!张升你大爷,你有本事,拿你张升的名字来作一篇齐家治国满口大道理的文章来看看,臭不要脸啊这是。

    礼部尚书张升,正坐在明伦堂里,微微带笑地捋着须,想到众学子们犯愁的样子,却是甚为得意。

    都是寒窗苦读出来的人,作为状元出身的张升,张升年轻的时候,那也是曾是读书人中的奋斗机,而如今,自己早已翻身了,多年媳妇熬成婆,想不到也有今天。

    此题,是他闭门琢磨了很多天才琢磨出来的。

    这题一出,一下子就显出了他这状元公的水平,想来今年顺天府交白卷的,定会不少吧。

    坐在考棚里刘杰,先是错愕,可他并没有太多的欣喜。

    他只记得,当初自己作过这篇文章,可因为这些日子刷题太多了,所以也已忘记自己是如何答题的了,不过显然,因为此题有了印象,倒是记起自己对这是了解甚多的。

    因而只略一沉吟,便开始提笔破题:“大夫非仅以愚称,而愚之所全大矣’。

    轻轻松松就破了题,虽然刘杰自跟了王守仁学习,对这八股可谓是深恶痛绝,他自己都知道,这破题似是而非,空洞无物,可却也知道,唯有这样的破题,然后围绕一个莫名其妙的题目,写出一番看似大道理的文章,方有机会高中,所以他不禁苦苦一笑,收起了心神,接着便继续下笔。

    过了一个多时辰,刘杰已是将一篇文章写完了。

    他刚放下笔,扭了扭自己的酸痛的手腕,想要检查一遍,准备重新誊写这一篇草稿上写下的文章。

    却在此时,隔壁不远的考棚里,突然哗然一声,像是有人将笔墨砸在了地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听人哀嚎道:“张升,尔亦是读书人,当初受寒窗之苦,受考官刁难,今日尔为考官,竟出此禽兽不如的题,真真猪狗不如,我……不考了,不考了……”

    一顿撕心裂肺的痛骂。

    显然……又被逼疯了一个。

    刘杰光洁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冷汗,心里想说,若非在西山学习,只怕自己见了此题,估计也得发疯!

    几个差役已是如狼似虎的奔上去,毫不留情的将那考生制服,快速的拖了出去。

    只是那考生口里还在嚎叫着:“张升,汝贱婢所养,非人哉,非人哉!”

    考场上,悲凉的气氛蔓延,便有差役赶忙大喝:“肃静,肃静!”

    而在明伦堂里。

    张升正在得意地看着书,几个考官在旁闲坐着。

    听到喧闹,张升微微皱眉,放下了书,努力倾听着,等听到这些,老脸顿时拉了下来。

    “真是大胆,张公,如此生员……”有考官脸色怪异,便下意识的痛骂。

    张升倒没有露出任何的怒色,只是淡淡道:“想当初,老夫也曾对考官有过腹诽,而今自做了考官,方知考官之难,考官之苦,该生是不能体谅的,老夫为朝廷抡才,便是挨一些骂,又算什么。”

    言外之意,还有一点点小小的激动,虽然挨了骂,不也显出自己水平了吗?

    此时,那考官又道:“张公,是否将该生革除功名……”

    张升压压手道:“不必了,事情没有这样严重,赶出去,取消他今年的乡试即可,年轻人嘛,不懂事,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众考官无不借此机会啧啧称赞:“张公宽宏大量,非寻常人可比。”

    张升老神在在地道:“想来今年顺天府想要挑拣出几个人才,殊为不易吧。”

    这是实情,题目难到了这个地步,有人能通顺的作出一篇文章就已算是神奇了,其他的,怕也难指望。



    到了傍晚,在一声钟响之后,差役们开始收卷,接着封存。

    这场考试,虽是惹起了一个小风波,不过考生们的情绪还算良好。

    因为……无论这题作的好还是不好的,大家真的累了。

    考试本就是极消耗体力的事。

    刘杰浑身疲惫,提着考蓝徐步走出考场,许多考生,家里都已派了轿子和车马来接人。

    可唯独刘府,没有这样的安排。

    或许刘府上下都已知道,自家少爷是不希望有人来接的。

    见家里没人来,刘杰反而松了口气。

    不过……其实这一次做题,他做的出奇的顺畅。

    或许是每日刷题的缘故,这一下笔,许多的想法就如泉水一般涌出来。

    再者,此题作过,有些印象,因而有了一点底子。

    八股最难的是破题,尤其是此等怪题,一旦无法想到好的方法去破题,那么无论是再如何文采斐然之人,都得徒呼奈何。

    再者,八股反而不需文采。

    能中秀才的人,底子都是有的,这是一个填词的游戏,到了哪一段该填什么词,之乎者也,凭的都是基本功。

    这一次……或许会有希望。

    刘杰眼里,放出光来。

    可是随即,他又垂头丧气起来,毕竟……有太多太多次的失败,已令他对自己没有太多的信心了。

    …………

    外面寒风刺骨,可是皇宫里的暖阁依旧温暖如春。

    弘治皇帝坐在这里,正认真地看着一份公文,却是感到叹为观止。

    他忍不住道:“王不仕是何人?”

    “……”

    几个内阁大学士懵逼了。

    显然,他们对于王不仕这个名字,是极陌生的。

    弘治皇帝倒是吹胡子瞪眼的道:“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说着,便将奏疏搁置到了一边!

    虽然是骂胡闹,可这事儿,他发现不能深究,因为这真怪不得胡闹的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可是上了奏疏来的,希望他能够为舰船赐名。

    想一想,其实太子和方继藩也不容易啊。

    朝廷下西洋,让兵部调动朝廷的一切资源,可太子和方继藩,不也是为朝廷效力吗。却不能打着官面上的旗号,凡事都需自己操心劳力,有这份心,就已很值得赞赏了。

    他却不肯赐名,怕坠了大明的威风,只好让他们自行裁处。

    这可是他开了金口的,都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现在还能说啥?

    事情木已成舟,想改都改不了了,这么多公文在各部以及天津卫那儿来回传递,这‘人间渣滓王不仕’,你越改,反而越会闹得满城风雨,只能捏着鼻子默认吧。

    不过,他发现刘健今日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关切地问道:“刘卿家,你今儿身子不好吗?”

    “啊……”刘健一愣,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皱眉道:“方才朕在问……”

    “陛下。”谢迁这时出来圆场:“刘公想来疲倦了吧。”

    弘治皇帝见谢迁话里有话,忍不住追问:“可朕看,刘卿家有心事。”

    “这……”刘健有些开不了口。

    自己的儿子已经第六次考乡试了,说实话,作为首辅大学士,儿子四十好几了,还在参加乡试,这已只够难堪了。

    现在陛下追问,令他有几分抬不起头来。

    谢迁和李东阳却是知道的,想要为刘健圆过去,免得在御前使刘健难堪。

    可这时,刘健却是叹了口气道:“不敢隐瞒陛下,臣子刘杰,今日参加乡试……顺天府乡试,想来已经结束了吧。”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此事,他略知一些,现在却不禁懊恼起来,早知如此,真不该问啊,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只是这科举之事,谁被录取,这是天子都无法更改的事,任何影响到科举公平的举动,都可能遭致整个天下的非议,这是读书人的根本,想到这里,弘治皇帝忍不住同情地看了刘健一眼。

    可偏偏,刘健最无法接受的,未必是别人在背后的嘲笑,而是有人当面的同情!

    这同情,真的太扎心了,自己是何其优秀的人啊,广为人所称颂,无论是学问、道德、治理天下的能力,君王的信重,都是整个大明数一数二的,如此优秀之人,怎么承受得了同情呢?

    弘治皇帝便笑道:“今日就议到此吧,既然刘卿家身子不妥,来人,预备驾舆,送刘卿家出宫。”

    “这……陛下,臣不敢。”

    这意思是,陛下要命人为刘健准备轿子,乘轿出宫,这是极大的殊荣。

    弘治皇帝便道:“别人不敢,卿家有何不敢?卿乃朕之肱骨,回府去歇一歇吧。”

    于是宫中预备了软轿,刘健今日确实没什么心思,索性告辞而去。

    等刘健一走,弘治皇帝便幽幽得叹了口气,看了谢迁一眼道:“为何两位卿家不早提醒朕,哎,真不该如此啊。”

    谢迁哭笑不得地道:“臣也没想到陛下会突然提及此……”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那刘家郎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想来学问精进了不少吧,两位卿家,你们以为,这一科,他可有希望吗?”

    谢迁和李东阳便很一致的默不作声起来。

    弘治皇帝倒是有些恼了:“说说也无妨,朕很为刘卿担心。”

    “这……”谢迁只好道:“前几科,刘郎的考卷,臣都查阅过,他的文笔有些平庸,最重要的是,破题总是有些……无法立意。”

    谢迁指出了刘杰的几个重大缺点,说穿了,刘杰是个资质太过平庸的人,这样的人能中秀才,就已是运气了,若非刘家深厚的家学,怕连秀才都没有机会。

    谢迁又道:“这三年,却不知他有没有继续读书,不过他年纪已越来越大了,只怕……”

    弘治皇帝颔首道:“倘若题目不难,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吧?”

    李东阳此时开了口:“院试的题目会容易一些,可但凡乡试,势必是难上加难的,刘郎底子还是有的,只是……”

    弘治皇帝看出,无论是李东阳和谢迁,对刘杰都没有信心。

    弘治皇帝这才想起,这些日子太忙了,竟是疏忽了顺天府的这一场乡试:“此次乡试主考……朕记得,点选的乃是礼部尚书张升,他出了什么题?”

    “正午的时候……”李东阳顿了顿道:“从贡院里传来了消息,题为‘宁武子邦’。”

    “什么?”弘治皇帝拧起了眉头,露出了讶异之色。

    宁武子邦……没听说过啊。

    弘治皇帝也算是读过四书之人,虽不算精通,可也绝非等闲,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记忆中,那四书里头有宁武子邦这句话吗?

    谢迁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

    “……”弘治皇帝终于有印象了,老脸不禁一红,难怪自己没有印象,原来……

    “这个张升!”弘治皇帝不禁恼怒地道:“真不是个东西啊!”

    “……”

    “……”

    这下,轮到谢迁和李东阳懵逼了。

    其实若不是因为心系着刘公公子的乡试,本心而言,他们对张升这道题还是很欣赏的,出题能出到了这种花样,这位张部堂,也算是推陈出新了。

    当然,他们绷着脸,谢迁道:“张升此人,是有些太过了,考生们也不易啊。”

    李东阳也道:“据说上午的时候,还疯了一个考生,被人叉了出去。”

    弘治皇帝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什么,其实他知道,李东阳和刘健都是违心之言,无论是张升,是李东阳还是谢迁,甚至假若没有刘杰考试,那么便算上刘健,这些人,让他们做考官,他们大抵也是将考生往死里整的。

    弘治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看来刘卿家又要失望了,这些日子,刘健在他面前奏对时,他说话却要小心一些才是,免得触动人的心事,戳人心窝子了。

    ………………

    刘健回了府,这府上显得冷清,他面无表情,很快,主事刘安便给他奉上了一盏茶。

    刘健在厅中坐下,没有说什么。

    倒是刘安低声道:“老爷,少爷一个时辰前就已回来了,之后就回了屋子。”

    “嗯……”刘健呷了口茶,只是淡淡的道:“知道了。”

    他的心情有点低沉,可还是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

    只见刘安又道:“这些日子,小人会格外关注少爷的。”

    “好。”刘健只颔首:“有劳你费心了,哎,这三年便是一道坎,犹如鬼门关,子欣他……每每要过这鬼门关,心里都不好受啊,平日不要打扰他,让他独处静静吧,他有他的难处,这些年,他不是不够努力,其实……不中,也没什么不好,谁说老夫的儿子就一定要中举人,要中进士呢?没有的事,嗯……就这样……噢,对了,他上次说西山读书挺有趣味,劝劝他,有闲多去西山吧,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要怕有什么流言蜚语,人嘛,活在世上,也不尽都只剩功名二字,他能开心一些即可。”

    …………

    有人说水,真不水,老读者可能对八股文有一定的了解,可新读者未必知道啊,我们都知道八股文如何凶残,可若是不花心思去解释一下,其实很多人还是无法理解的,老虎其实也不喜欢写八股文的一些东西,写的很累的,逐字逐句都要推敲,可没法子,想了想,还是得写,那啥……老虎听说,有人居然还留了月票?这……不厚道啊。



    这一场乡试,方继藩其实不太关心。

    唯独听到的只言片语,不过是外头对今年试题的吐槽。

    这卷子一封存,随即那主考官便带着诸考官在贡院开始阅卷了。

    张升的心情,颇为愉快。

    因为在他的印象之中,自己这题,要是能写出还算合格的八股文试卷,想来也不多。

    这一科,怕是能勉强应题的文章,都足以入围了。

    只是……这卷子一路阅下去,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居然在这其中,发现了不少还不错的文章。

    短短一天时间,自己出的又是如此怪题,许多人构思都来不及,即便是勉强破题,承接都是极困难的事。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人……洋洋洒洒的写出文章来?

    北直隶,在两京十三省之中,乡试的水平一直不算高,这样的题,张升相信,若是放在南直隶、江西、浙江的乡试,那里的考生们个个突出,大量能应题的文章作出来,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说不准还能碰到几篇好文章呢。

    可这是北直隶啊。

    张升一路批阅下去,哭笑不得了,北直隶……何时这么变态了?

    到了第三天,他开始灰心起来。

    这绝对是丧心病狂啊。

    那些工工整整,能对答如流的文章,竟比他想象中的多了足足一倍有余,从那文章之中,他甚至能感受到从容不迫的气息。

    此题在开考之前,他一直藏在心底,所以根本就不存在泄题的可能……

    真是咄咄怪事……

    …………

    卷子阅毕,接着便是预备放榜了。

    消息已出来,贡院选定了十一月初九,这一日乃是吉日,将会按时放出榜去。

    听说初九放榜,方继藩倒是上了心。

    其实区区的乡试,说实话,他是没有太大的兴趣。

    自己的六个门生,想当初,可是将天下的读书人按在地上反复的摩擦过好几次的。

    只是……听说西山书院有十三个生员参加了乡试,方继藩却也是留了心。

    初九一大早。

    天上照旧是鹅毛大雪,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寸厚,大地越加的冰寒!

    方继藩起得迟,小香香为方继藩穿了衣,方继藩拍了拍她消瘦的香肩道:“大清早,冻着了吗?来,少爷抱一抱。”

    从前耍流*,是因为脑疾的需要,而现在,似乎有点是养成了习惯。

    果然,环境是会改变一个人的啊,方继藩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不禁感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果然只有圣贤才可以做到,本少爷只做到了一半,距离圣贤,还差那么几寸的距离。

    小香香的脸上透着几许淡淡的红粉,带着几许羞意,仰着俏脸道:“少爷,别人看见了,不好的。”

    她竟没有说不好,而是说,别人看见了不好。

    “……”意思就是,若是别人看不见,就可以……

    女儿家的心思,还真是深啊,套路太多。

    方继藩毕竟是个男人,小香香许多方面都已表现出了她的心意,方继藩有点点的意乱情迷,却总算稳住了心性,转而道:“近来你在读书?”

    “是啊,在读女四书。”小香香骄傲地道:“少爷,我已识字了,原来识字也不难。”

    方继藩却是皱了皱眉道:“别读什么女四书,烈女传,这等都是害人的东西,学了有个什么用?”

    “……”小香香脸上都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对方继藩的‘奇谈怪论’,她是见怪不怪了。

    “下次,我寻一些好书给你看。”方继藩朝她贼贼一笑,便兴冲冲的出了门。

    今儿得先去西山一趟,安排一下屯田千户所出关的事宜。

    得赶紧去,也得早回,再看这放榜的结果如何。

    ………………

    紫禁城。

    今儿,弘治皇帝也起了个大早,他自寝殿里出来,开口问的第一件事便是:“今日乃是乡试放榜吧?”

    今儿随侍的是萧敬,忙恭谨地道:“是。”

    弘治皇帝轻点头,接着背着手,一面步上步辇,一面吩咐道:“放了榜,第一时间来报朕。”

    “奴婢遵旨。”萧敬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陛下之所以对区区的顺天府乡试有兴趣,还是因为刘健啊。刘健深得陛下信任,在东宫时,万贵妃乱政,是刘健为首的这些大臣拼死保护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弘治皇帝,才没有让万贵妃的心思得逞。

    此后陛下克继大统,也是刘健十年如一日的和弘治皇帝一起操劳,处理国家大事。

    这既是君臣,亦是友人的情谊,是无人可以替换的。

    那刘杰,陛下虽从前关注得不多,见的次数也少,可陛下终究还是因为刘健,将他当子侄看待。

    陛下这是该有多盼望刘杰能够成为举人,哪怕只是吊在末尾,也是可喜可贺的事。

    …………

    一到了放榜的日子,无论是下了多大的雪,多寒冷的气候,京师里都要比往常热闹一些。

    早早的,就有货郎在贡院外头设摊了。

    刘杰也起了大早,而后孤零零的便出了门。

    其实这一次,他本不想去看榜的,可不看,在家里更是坐立不安,终究还是不甘心啊。

    于是乎,踏着积雪,迎着寒风,刘杰早早的来到了榜下。

    此时,其实已有无数的生员在此等候了,整个贡院之外,人声鼎沸。

    也有人认出了刘杰来,彼此之间打了招呼。

    刘杰在家忐忑郁闷了许多日,也不知自己是否有机会,在这忐忑不安之中,站在这榜下,身边无数人嘈杂的声音传出,他觉得烦躁不安。

    他心里不禁在想,此番若是再不中,从此便安心的在西山求学吧,八股,凭什么就决定一人的命运,评判一人学问的好坏呢。

    他木木地站着,脑海里胡思乱的想着,像是痴了。

    这时,总算听到了有人大声道:“榜来了……”

    果然,只见贡院终于开了中门,书吏们小心翼翼的捧着密封好的榜,将第一份榜文打开,张贴起来。

    攒动的人头,犹如浪潮一般,无数人引颈,死死的盯着榜。

    “我中了,我中了……”

    有人激动万分地大叫。

    更多人呼吸都已停止了,依旧死死的盯着榜。

    第二份榜张贴了上去。

    可是,这两份榜里……都没有刘杰的名字。

    刘杰心灰意冷起来,那心里最后的希望在这寒冬里一点点的冰结!

    榜单只剩最后一张了,末尾都没有自己,更别说剩下这张名次更前的榜单了,看来这一次……又是名落孙山了。

    他不禁苦笑,摇摇头。

    这……或许真的是命吧。

    一辈子的书啊……而今,什么都没有换来,真的该认命了吧!

    泪水,竟已不自觉的打湿了衣襟。

    一辈子的心血,三十年的寒窗,一钱不值!

    只是当最后一份榜张贴出来后,刘杰还是下意识的抬眸去看。

    此次录取的举人,大抵有百五十人。

    而最后一份榜单,显然有四五十个名字。

    刘杰眼泪模糊,不得不揉了揉眼睛。

    接着,他开始从榜单的最下看起。

    没有…………

    依然没有……

    还是没有……

    自下而上看时,几乎看了三十多名,依旧没有他的名字。

    可再继续看,他看到了一个名字——赵兴。

    此人……竟是中了,而且……还高举在首榜十六七名上下。

    这个人,刘杰再熟悉不过,他和自己一样,都在西山求学。

    接着,他继续看……杨文昌。

    竟是他……

    杨文昌,也是自己在西山求学的同窗啊。

    刘杰脑子像一下子要炸开一样。

    再上……文盛!

    文盛!

    是那个个子矮小的家伙吗?两位先生都说他八股文不够端正,过于剑走偏锋。

    再上……邓明星!

    呼……

    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让刘杰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

    这些人,他认识啊,都认识……几乎每一个人都曾朝夕相处。

    原本他们还邀自己一起来考试,一起来看榜,可自己没有答应,一方面是害怕自己首辅之子的身份暴露,另一方面,太多次的名落孙山,已让他信心全无……

    他继续看,再上,是郑英。

    此人……没什么印象,不过据闻,乃是北直隶的才子,当然,北直隶的才子,一般而言,是比较有水份的,往往被南方士人耻笑。

    再上……又是一个熟人……

    刘杰的眼睛忍不住跳了跳。

    他倒吸了一口气,一路朝上看。

    剩下的名字里,除了有两个,他不甚熟悉之外,其余的,竟都是西山的同窗。

    他已彻底的懵了,等他最后……看到了那最显赫的位置,那位置上,大喇喇的写着——刘杰……

    刘……刘杰……

    榜首……

    北直隶乡试第一名。

    这……是解元……

    这怎么可能,他的文章虽还算是一气呵成,可是他却觉得还不够出色。

    又或者……是因为他刷题刷多了,早已对八股文失去了欣赏,就如先生们所言的一样,所谓的作八股,就是做工,没什么技巧可言,唯手熟而已。

    他如遭雷击,直勾勾地盯着那帮上赫然的刘杰二字,已是彻底的哑口。

    他的身躯,开始微微的颤抖起来。



    第一!

    竟是第一!

    刘杰对自己的期望不高。

    这辈子,他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和蹉跎。

    他甚至早就做了最坏的准备。

    自己的父亲位极人臣,可能便连老天爷也觉得有些过了。

    因而才会出了自己这个不肖子,不但不能光耀门楣,给自己的父亲锦上添花,甚至他觉得自己给父亲蒙羞了。

    他不受控制的缓缓的跪了下来,跪在了雪地里。

    冷风如梭地刮在他的脸上,褪下一片的冰冷,他却浑然不觉。

    耳边,听到了许多的议论:“刘杰,是哪个刘杰……”

    “首辅刘公之子,除了他,还能有谁。”

    “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其父为首辅,其子乃北直隶解元,想来又是一段佳话了。”

    人是最现实的。

    当初屡屡名落孙山,遭人耻笑,即便没有人当面取笑,可也看得出别人对待他时,那笑脸背后审视的样子。

    你堂堂首辅之子,竟不过是个秀才,读了三十年的书,举人都没有吗?

    可而今,却成就了一段佳话,人人羡慕,人人妒忌,妒忌上天将所有的荣耀俱都加在了刘家,妒忌一家一姓,竟可享此雨露。

    刘杰已自雪地里爬了起来,他抬眸,再看了一眼榜上,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这才回过头,眼里噙泪,突然笑了,接着跌跌撞撞的,逆着人潮而行。

    他许多年不曾和人交际了,认识他的人不多,许多人还以为这又因为名落孙山,因而疯掉了一个。

    所以纷纷给他让开道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耳边,则是一个个质问的声音:“第二名,这吴志,是何人?第三名的周艳昌又是何人,还有……”

    终于有人发现古怪了,他们发现,在位列前十五的位置,除了两个北直隶才子为人熟知之外,其他十三人,俱都声名不显。

    所有人发懵地看着榜。

    突然,有人道:“那吴志,不就是那个在西山书院读书,遭人耻笑的秀才吗?”

    众人一听,突的,有人也反应了过来:“还有那第三名的周艳昌,此人……好像……好像我有印象,他也是在西山……”

    西山……都是西山。

    渐渐大家发现了一件大事,整个榜,几乎被西山的学生所占据。

    一个又一个人的认出了排在榜首靠前位置的人,都是出自西山。

    除了那两个北直隶的才子之外,还有就是榜首上的刘杰了。

    也就是说,名列前十五者,有十二人竟是出自西山。

    那些落榜之人,眼睛都直了。

    他们第一反应,就想死。

    尤其是有一些八股文作得还尚可的,原以为此番有希望高中,如今直接落榜的,他们……想死啊。

    若是没有这西山的十二人,或许自己就入榜了啊。

    “西山书院……可是新建伯的西山书院?”

    “是那新建伯与他诸弟子的西山书院,他们在那儿教授新学……”

    那些想要喊不公的人,突然没了声响了!

    是新建伯啊,你可以讨厌他,可你必须得服气,他的六个门生,当初可霸占了榜单,将天下读书人吊起来暴揍,现在这十二个西山的读书人霸占乡试榜,显然……也就不那么出奇了。

    京师……沸腾了……

    …………

    此时正是正午。

    刘健心神不宁的在暖阁里票拟着奏疏,今日皇帝没有召见他,目的他猜着了,陛下这是知道今日对自己是大日子,想来实在没心思去君前奏对。

    刘健虽说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他的心底深处依旧没来由的烦躁。

    他安慰自己,人生总该有所缺憾,不必在意,越是在意,反而会使自己的儿子承受更大的压力。

    所以他面带着微笑,努力如常地做着平日该做的事,而整个内阁里,似乎今日上下人等,都格外的小心翼翼。

    李东阳和谢迁都躲在自己的值房里,没有冒头出来,平时他们本该公务闲暇之余会邀刘公一起喝喝茶,解解乏,今日也假装事务格外繁忙,埋首在案牍上,认真地票拟着奏疏。

    谁也能感觉得出,这内阁里,弥漫着诡异和尴尬的气氛。

    却在这时,有书吏匆匆地边走边道:“刘公,刘公……”

    这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内阁里的沉寂。

    顿时,许多人表露出不满之色。

    可那书吏不在乎,无视这文渊阁,也即为内阁前堂所有人不满的目光,几乎是冲进了刘健的值房。

    “刘公,大喜。”

    书吏进了刘健的值房后,便对着刘健拜下,竟是激动得颤抖。

    刘健抬眸,错愕地看着这书吏。

    书吏嚷嚷道:“公子高中,高中了。”

    “……”刘健一怔,双目露出了茫然。

    可周遭的值房里,却是一下子炸开了一样。

    李东阳想起身,可细细一想,又坐了下去,要淡定,内阁大学士岂可如此沉不住气,且先听一听。

    谢迁本在票拟,手里的笔划拉一下,这手打了个激灵,直接将奏疏糊了一团墨。

    翰林和书吏们就不太沉得住气了,纷纷在外探头探脑的。

    “你说什么?他……他……中了?”

    刘健短暂的呆愕后,凝视着这书吏问道,脸上不可置信的样子。

    而接着,内心的深处一股喜悦开始油然而生。

    可是……这份喜悦,他又不得不极力地压抑住,他怕啊,真的怕,怕这是梦,怕眼前的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因而,他不敢过份的喜悦,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只见书吏笑意满脸地道:“不错,公子高中了,不止如此,高中的是弘治十三年北直隶乡试头榜第一名,公子为北直隶解元!”

    “……”

    刘健真的惊了,瞪大了眼睛,瞳孔开始收缩。

    解……解元……

    怎么可能……是解元……

    以往可是连举人都中不了的啊。

    顺天府的解元,可能在从前,尤其是南方士人眼里,含金量不高,可随着欧阳志等人的奋起,北地才子已开始隐隐有与南方士人分庭抗礼的趋势。

    即便是他,也不曾中过解元啊。

    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当真?”

    “学生岂敢欺骗刘公,当真!”书吏激动得嗓子都哑了。

    一下子,外头的书吏和翰林们瞬间开始沸腾了。

    神了啊。

    当初所有人私下议论,都说这次刘公的公子又是要名落孙山呢,谁料到顷刻之间,天地翻转!

    今年的试题很难,很多翰林和书吏其实在得知了考题之后,都曾在暗地里尝试着作一作此题,翰林是何等人,个个学问精深,可他们一作,虽也能在一天时间里勉强作出还算漂亮的八股文章来,却还是觉得绞尽脑汁,费了无数精力。

    想不到,刘家公子……

    众人疯了一般,涌入了值房,纷纷朝刘健作揖道:“恭喜刘公……”

    “下官给刘公来道贺了。”

    “咳咳!”是谢迁的声音,谢迁已经耐不住了,背着手进来,威严的咳嗽,意思是,像什么话。

    众翰林和书吏连忙住了口,他们是比较害怕苛刻的谢公的。

    谢迁这才上前道:“刘公,可喜可贺啊。”

    他话音落下,刘健才抬头,凝视着谢迁:“刘杰……考中了解元?”

    直到现在……他还依旧以为在做梦呢。

    “是,刘公,准没错,谁敢来欺骗刘公啊,哈哈……”谢迁大笑,显然也很为刘健高兴。

    而接下来,刘健的行为,就令人诧异了。

    他原本是跪坐在案牍之后,而因为跪坐,所以往往要脱靴子,可刘健已是豁然而起,突然一下子,这平日老迈的刘健,竟是龙精虎猛,双目如电地站起来道:“吾儿……争气了啊,吾儿……终于光耀门楣,给刘家争了一口气啊!”

    他大哭着道出这番话,随即,就这么连靴子都没有穿,只穿着裹脚布,便匆匆而行。

    “刘公,你要往哪里去?”

    “回家!回家去!”刘健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副老子也有今天的感觉。

    当初自己金榜题名,当初自己入阁拜相,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痛快啊。

    我刘健的儿子,怎么会差,不存在的,刘家诗书传家,书香门第,而今吾为首辅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刘家后继有人了。

    所以……回家。

    天塌下来,这事儿也得搁一搁,放一放,自己要见一见自己的儿子。

    他在无数人错愕的目光之中,已是步出了内阁。

    身后,有人才醒悟了过来。

    谢迁看到了地上的靴子,忍不住大吼:“刘公,靴子,靴子,你没穿靴子。来人,快追上去,外头大雪,不穿靴子,刘公怎么受得住。”

    于是众人急匆匆的追了出去。

    李东阳才淡淡然的自自己值房里负着手走了出来。

    然后,他有点懵逼了。

    这……

    套路有点不太对啊。

    本来自己要显出一点风淡云轻,在别人都激动得不得了的时候,自己再慢吞吞的过去恭喜一番,可慢是慢了,结果刘公却是风风火火的……走了。

    这算不算吃*都没赶上热乎的?

    他摇摇头,苦笑。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啊,刘公这是憋屈的太久太久了。



    坤宁宫。

    弘治皇帝难得休息一日。

    其实这也是无奈,不召刘健等人来议事,一日的政务也就没了头绪。

    弘治皇帝在暖阁里呆了半日,也晓得留在那里也是无益,索性便来了坤宁宫。

    谁晓得此时,这坤宁宫传来了一阵浓浓的肉香。

    这扑鼻的香气,还有那么一丝丝土豆的味道。

    弘治皇帝还未进午膳,这香味一下子刺激了他的食欲,令他感到肚子真的饿了。

    他踏步上前,门前的宫娥想要进去禀告,弘治皇帝微笑着压了压手,那宫娥便颔首点头,似乎领会到了陛下的意图。

    弘治皇帝继续缓步往里走,寝宫里,传来了朱厚照的声音:“母后,这是儿臣亲自给您和妹子烹饪的,可好吃了,此乃土豆,这是牛肉,母后莫慌,儿臣是遵纪守法之人,国法如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些道理,儿臣都懂,你看,为了让母后知道儿臣绝非是私自屠牛,便连这‘宰牛书’都带来了,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瞧见了没有,兹因此牛跌入山坳,暴死,准其屠牛……”

    “……”弘治皇帝听到这里,眼眸微微眯起,目中露出了意味深长之色。

    西山的事,他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东厂可是将那儿的事,事无巨细都报了来。

    听着这厮喜滋滋的口吻,弘治皇帝的脸拉了下来,加快了脚步进入了寝殿。

    只见在这里的几子上,正摆着一盘土豆烧牛肉,还热腾腾地冒着热气,热气带着香味弥漫了整个寝殿。

    朱厚照则是一副兴冲冲的样子。

    张皇后和朱秀荣好奇地看了看,似乎朱秀荣不放心自己的兄弟,拿着宰牛书左看右看,虽然她自己也不知这宰牛书是什么样子,更不知为何杀牛需宰牛书,可兄长既然说他有宰牛书便不是犯罪,想来这定是极重要的吧!

    只是以她对这个哥哥的了解,这宰牛书,十之八九是哪里弄虚作假来的。

    “咳咳……”弘治皇帝故意地咳嗽了一声。

    朱厚照背对着弘治皇帝,顿时打了个冷战。

    而后连忙小心翼翼地回过头,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弘治皇帝眼眸直直地盯着他道:“今日没去西山吗?”

    “西山今日休沐。”朱厚照吓得大气不敢出:“因为其他的同窗都去看榜去了。”

    弘治皇帝脸色淡淡的点头,觉得这小子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想发作关于屠牛的事,可当着张皇后和朱秀荣的面,却不得不忍着。

    最终,弘治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那盘土豆烧牛肉上。

    这土豆烧牛肉,真是久仰大名啊,上回去西山找太子也没吃这个,要不现在……试试?

    弘治皇帝靠着张皇后坐下,淡淡道:“嗯,不可荒废了学习,近来在西山,先生教授了你什么?”

    朱厚照刚想开口。

    弘治皇帝却又摇摇头道:“罢了,今日难得一家人在一起,就不说这些了,看你吓成了什么样子。”

    难得放松下来,弘治皇帝看着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女,不禁生出了满足之感!

    他取了筷子,吃了一块牛肉,味道……竟真的……很好。

    “不错,土豆真是好东西啊,浑身都是宝。”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

    朱厚照瞪大了眼睛道:“父皇,你是不是看错了,你方才吃进去的明明是牛肉。”

    “……”弘治皇帝一直在怀疑,为何自己每每见了这个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今日算是有了点儿头绪了,这家伙,真是个欠揍的性子啊。

    张皇后是弘治皇帝最亲近了人,自然是看明白了弘治皇帝的脸色,忙转移开话题:“陛下,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弘治皇帝便笑道:“咱们的刘卿家,儿子要乡试放榜,朕看他心神不宁,索性就让他歇一天,朕呢,也趁机躲躲懒。”

    张皇后莞尔笑道:“既是刘卿家的儿子,定会是虎父无犬子,想来定会高中的。”

    朱秀荣只托腮,眼睛眨着,努力地消化着外界的信息。

    她心里忍不住嘀咕,为何方继藩不科举呢?

    他若是参加科举,一定顶厉害的吧。

    弘治皇帝却是一笑,摇头道:“说来,却是有些戳人心窝子了,刘卿家什么都好,唯独这个儿子屡试不中,哎,不说这些了。”

    外头,萧敬却是急匆匆的来了。

    “陛下。”萧敬气喘吁吁的进来。

    弘治皇帝夹着牛肉,又吃了一口。

    土豆真是好东西啊!

    他一面想,一面抬头,看着气喘吁吁的萧敬,心里便明白贡院那儿……放榜了。

    “陛下。”萧敬一脸骇然的样子,看了看张皇后,又看了看太子,才道:“陛下,放榜了。”

    “刘杰如何?”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萧敬平时在自己面前,历来稳重,可今个儿的样子,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高中了。”

    呼……

    弘治皇帝长长松了口气。

    想不到啊,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刘卿家也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高中的乃是解元。”

    弘治皇帝不禁一愣。

    接着,脸上开始露出了惊喜之色,这刘家郎竟如此有本事,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却见萧敬依旧带着惊心动魄的神色道:“更可怖的不是如此,而是……而是……此榜的前十五,西山学院占据了十三个,其中第一至第七,以及此后除第十三名之外,西山学院的生员,俱都榜上有名,陛下,京师震动了啊。”

    “第一……第一的刘杰,也在西山学院?”弘治皇帝惊诧不已。

    “是的,别人不知,可这刘杰隐姓埋名,所以外人所知不多,可东厂却早在暗中有所密报,奴婢还没来得及禀告陛下,奴婢万死。”

    “………”

    真是,神了。

    “这西山书院……竟恐怖至此。”弘治皇帝惊讶得口里的牛肉都来不及咀嚼。

    朱厚照眉一跳,激动了:“他们都是儿臣的同窗。”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这方继藩,真是有大才的人啊。”

    张皇后眼波一转,似乎有些动容:“陛下,西山书院和方继藩有关系?”

    “何止有关系,这书院本就是方继藩所设,他的几个门生都在那里教授人读书,而现在,他门生所教授的生员无一不中了。”

    此刻,弘治皇帝是真正感受到了方继藩教学方法的强大。

    这简直就是进士和举人的制造机啊,读书人竟还可以批量的生产吗?

    他眼角的余光,不由的扫了一眼美滋滋的朱厚照。

    朱秀荣这时惊讶道:“父皇,那岂不是说,这些很厉害的读书人都是方继藩的门生教授出来的?方继藩是他们恩师的恩师……”

    弘治皇帝已放下了筷子,有些恍惚,接着,他又看了朱厚照一眼,道:“传方继藩觐见,是了,还有那个王守仁,朕倒是极想见见。”

    朱秀荣俏脸微红,不过眼眸眨了眨,便轻轻地偎在了母后的身边。

    张皇后不经意的瞥了朱秀荣一眼,依旧不露声色。

    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

    在另一头,刘健踉踉跄跄的回到了刘府,父子二人相见,先是相互凝视了很久。

    接着,父子二人居然抱头大哭起来。

    事实上,无论是刘健,还是刘杰,都懵了。

    至今还觉得如做梦一般!

    刘杰步行回到了家里,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府上的人以为少爷又落了榜,一个个不敢靠近,而现在,见了父亲,看到父亲竟是没有穿靴子,脚下的裹脚布早就被雪水淋透了,他一股悲伤和狂喜一齐涌上心头,上前抱住刘健,喜极而泣道:“父亲,儿子……中了,高中了,儿子亲眼看到了榜,位列第一,北直隶解元。”

    “为父知道,为父知道了。”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的刘健,已是泪眼模糊,拍着他的背道:“你不愧是为父的儿子,祖宗们在天有灵,此家门之幸啊。”

    哭过之后,抹了泪。

    刘健凝重地看着刘杰:“你从前屡屡不中,此番却高中第一,此为何故?”

    刘杰便道:“都是几位先生教授的好,王先生、刘先生,还有……”

    “是方继藩!”刘健眼里放光。

    “自然也是新建伯的功劳,他……”刘杰顿了顿,才又道:“还有,在书院的其他十二位同窗,也都高中了,和儿子一样,都名列榜前。”

    刘健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他板起脸来,面色凛然:“你这逆子,真是不晓事啊,跪下。”

    刘杰吓了一跳,虽是不明所以,却连忙跪下:“父亲……”

    刘健气咻咻地道:“既如此,那么方继藩于你有如此大恩,你既高中,理当立即去方家报喜,同时拜谢,我们刘家,诗书传家,这是礼,可你高中了,竟就这么回到家来,你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刘杰恍然大悟:“儿子……儿子方才神游了,竟没有想到这些。”

    “你啊……”刘健手指着刘杰,痛心疾首地道:“知恩图报,方为君子,休要找其他的借口。”

    “是,儿子这就……只是,父亲不是说,不要让儿子泄露在西山的身份……”

    刘健铁青着脸道:“这样的大恩,你还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走,老夫带你去方家,我们刘家人处事,要堂堂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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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健匆匆带着刘杰到了方家,却发现,在这里,竟已来了不少人。

    今儿天气很冷,另外十二个新举人,个个冒着严寒,都来了。

    他们见到了刘杰,再看看刘杰身边的人,当然,他们是认不出刘健的。

    今日方继藩和几个门生都在家。

    一听外头的动静,便动身出来。

    方继藩为首,欧阳志等人尾随其后。

    方继藩本是背着手,在徒子徒孙面前嘛,自然要显得大气一点。

    何况,方继藩是嚣张惯了的。

    可这一出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刘健,方继藩不禁错愕,刘公……今日没当值,竟是亲自来了?

    这……就有些尴尬了啊。

    方继藩憋红了脸,终于挤出了笑容,在刘健面前,他心里没底,说白了,心虚。

    方继藩堆笑道:“见过刘公,刘公您……”

    刘健的心情依旧很激动,额头冒着青筋,却是郑重其事地朝方继藩道:“新建伯,吾子多得西山书院的调教,而今高中,今日,老夫领着他特来拜谢。”

    其他十二个新举人,一个个错愕的看着刘健和刘杰,他们心底已大抵的明白了几分。

    他们也是来拜谢的,任谁都知道,若没有西山书院,就绝不会有他们的今日。

    知恩图报,这是人之常情。

    方继藩看看刘杰,说实话,他还真不知道刘健的儿子,居然也在西山书院学习。

    方继藩的心里浮出了几分欣喜,这一下子,腰杆子总算挺直了起来,询问式地看向刘文善,刘文善颔首点头!

    方继藩的底气也就更足了,便笑着道:“哈哈,都来坐,进来坐,咱在外头像什么样子,刘公,请。”

    领着来客到了前厅,刘健当仁不让的坐在了上首,他现在依旧还如做梦一般,想到自己儿子成了解元,便恨不得手舞足蹈。

    方继藩邀功似的给刘健斟了茶,再回头看了一眼这十几个新举人,道:“惭愧啊惭愧,这书教的不好,平时比较忙,都是几个门生教的,这几个门生……”

    “你就不要自谦了。”刘健一笑,接着道:“你这西山书院,当真是名不虚传啊。”

    方继藩谄媚的朝刘健笑了笑。

    脸皮是不值钱的。

    可实力却很值钱。

    刘健可不是一般的大臣,他在朝中的地位,可谓是举足轻重。

    其实在实力面前,方继藩是一向不太要面子的。

    不过,对于刘健刚刚所说的话,方继藩却道:“刘公,此言差矣,西山书院确实和我有些关系,却也是太子殿下的,当初就是殿下与我筹建,我方继藩是个诚实的人,可不敢将所有功劳揽到自己的身上。”

    “不错,不错。”刘健笑吟吟地看着方继藩,从前看方继藩,不知怎么的,虽也有欣赏,可内心总有些隔阂,觉得这个家伙怪怪的,反正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哪里有瑕疵一般。

    可今日,却发现方继藩浑身都是光啊,相貌英俊,笑起来,表面上是贼兮兮的,可是这小伙子,别人都说他蛮不讲理,但老夫看着,挺谦卑的嘛。

    刘健接着朝刘杰一瞪眼:“你还快拜谢新建伯的恩德。”

    刘杰正要拜。

    方继藩微笑,摇摇手道:“你拜谢你的几位先生吧。”

    刘杰转头,看向王守仁等人。

    他此时,内心既是激动,又是百感交集。

    若没有几位先生,没有新建伯,只恐自己依旧还是一个废物。

    而今终于吐气扬眉,心里已是一团乱麻了。

    不过,他还未拜谢,其他的十二个举人,却已抢先了。

    他们一个个哽咽,眼里含泪,一齐拜倒,那吴志更是激动得难以言表,他泪如泉涌地道:“王先生,诸位先生,往日学生学业不精,从未想过会有今日,这数月以来,一直蒙受先生们的教诲,尤其是王先生,使学生受益匪浅。今日学生有幸高中,请受学生一拜,学生吴志,愿自此之后拜入王先生门下,侍奉恩师以及师公。”

    说着,也不等王守仁拒绝,直接跪下,狠狠地磕了头。

    在书院里学习的老师,和真正拜入门墙的恩师是有区别的,虽然都是授业,可后者更为正式,这就形同于,从现在起,吴志与王守仁建立了稳固的师徒关系,从此便算形同父子了。

    吴志一番话之后,其余人顿时醒悟,纷纷道:“学生等,也愿拜入王先生门墙,还望先生不弃。”

    一个个跪下,声音哽咽,情难自制。

    刘杰也已醒悟,二话不说,随着他们一道拜倒:“学生刘杰,天资愚钝,也愿拜入王先生门墙之内,侍奉恩师。”

    众人统统跪着,一个个热泪盈眶,激动万分。

    王守仁不禁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含笑,朝他点头。

    本来就是书院里教出来的人,肥水不流外人田,方继藩又不傻,不收才怪了。

    王守仁这才颔首道:“既如此,那么为师便算是认下你们了,你们……快来拜谒师公吧。”

    众人大喜,尤其是刘杰,他率先跪在方继藩的脚下,道:“学生见过师公。”

    “哈哈……好徒孙。”方继藩拍了拍他的肩。

    不过,且慢着……

    方继藩突然脸色古怪起来,炸了眨眼道:“我是你的师公?”

    刘杰毫不犹豫地应道:“正是。”

    然后方继藩回眸,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刘健。

    刘健坐在椅上,欣慰的眼泪模糊,带着盈盈笑意捋须,不断点头。

    自己的儿子拜入王守仁的门下,没什么不好的,虽然可能会引来一些争议,可这又如何呢?若不是王守仁等人的恩惠,刘家才真的是令人担心啊。

    可现在……

    空气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刘健嗅到了一丝尴尬的气息。

    尤其是发现方继藩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方继藩小心翼翼地道:“我乃刘杰的师公……而刘杰又是……”方继藩很没底气地指了指刘健。

    刘健总算后知后觉的想到了什么,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方继藩尴尬地道:“你的儿子,咳咳……我想冒昧的问一声,这样算来,是不是……是不是……”方继藩竟有点扭捏起来,很难为情的样子:“这个,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小刘……”

    小刘……

    刘健感觉自己头皮都要炸开了。

    我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都可以做你祖父的人了,你叫我小刘?

    可是……

    刘健不需掐着指头去算,似乎也觉得……好像……有那么丁点儿道理。

    自己还真矮了方继藩一辈啊。

    坑哪。

    好端端的,拜什么师,现在闹的什么呀!

    刘健便板起了脸,眼眸如刀子一般在方继藩身上掠过。

    方继藩不甘示弱,挺直了腰,此时,真正的是底气十足了,同样以锋利的目光,与刘健对视。

    “这个,礼法的事,我也不懂,还想小刘……请教一下。”

    刘健有一种要呕血的冲动,他拼命的使自己心情平复下来,捋须,像是风淡云轻地道:“不用请教,这一次多亏了你,我们刘家是知恩图报之人,刘杰能拜入王守仁的门下,老夫亦是欣慰无比。今日老夫不只是来道谢,明日哪,还要修书一封给令尊,也就是方景隆老弟,道一声谢,毕竟饮水思源嘛,没有方景隆老弟,也不会有新建伯,自然也就不会有王守仁,不会有今日犬子高中解元了。”

    “……”

    方继藩又懵了。

    这么说吧,方继藩的意思是,自己是刘杰的师公,而刘健是刘杰的爹,那么我方继藩也就不客气了,我是比你刘公高一辈吧,我叫一声小刘,有错吗?

    当朝首辅,我方继藩都呼一声小刘,想一想都很激动啊。

    可刘健显然不是省油的灯,他说要修书道谢是假,真实的目的,却是引出了方景隆老弟。你看,方景隆见了老夫,也得乖乖叫一声刘公,或是兄吧,你方继藩算个屁,你是方景隆的儿子,你还想骑在老夫的头上,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方继藩瞪着眼睛有点发愣:“……”

    方继藩觉得这关系,有点绕。

    双目带着迷糊,还想努力挣扎一下。

    刘健却是面带微笑,可目光依旧很锋利的在方继藩身上扫过。

    最终……方继藩笑了。

    好吧,我方继藩毕竟是个不睦虚名之人,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焉,这位老家伙,自己招惹不起呀,算了,吃点亏吧!

    于是他道:“家父若是得了刘公的书信,一定很欣慰,刘公……刘杰既已拜入了伯安的门墙,那么大家就是一家人,算了,不必这样客气。”

    刘健才松了口气,幸亏老夫身经百战,拿你爹镇住了你方继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方继藩则一脸郁闷,极想掰着手指头再把这辈分的问题理一理,怎么最后像是自己吃了亏呢?

    刘健此时微笑道:“小方啊……”

    “……”方继藩不做声。

    “你这西山书院,可是要树大招风了!”

    树大招风四个字出来,方继藩顿时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你大爷,这算不算威胁来着?



    刘健撇眼看着方继藩,依旧还保持着捋须的动作,心里却想笑!

    这个小子,还想占便宜占到老夫的头上来。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此时,总算将这家伙的心思给压了下去,刘健决心扩大战果。

    他微微笑着道:“小方啊。”

    方继藩也笑,就是笑得有点无奈:“刘公,有啥话,您吩咐。”

    “这个……这个……”刘健端坐首位,自有一番气度,首辅大学士的威仪毕露。

    刘健徐徐道:“这一场乡试,令你西山书院名动京师,老夫是过来人,因而免不得要劝你一句,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万万不可年轻气盛,中庸之道,你可知道,总之凡事低调,万万不可授人以柄。”

    “……”方继藩迟疑了,低调不是方继藩的本性啊。

    何况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还能做好人,啊,不,做一个低调的人吗?

    “怎么?”刘健摆足了架子,今儿要是不让你方继藩服服帖帖的,老夫这个首辅大学士,就算是白做了。

    方继藩汗颜,看着刘健严厉的目光,他开始怀疑,刘杰拜入了自己的门墙,成为了自己徒子徒孙中的一员,怎么感觉好像招来了一个大爷。

    “好的,好的,小侄正是这样想的,小侄一直都是个极低调的人。”

    方继藩赔笑,只是这笑,有些僵硬。

    十几个新徒孙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师公,似乎对于传闻中的师公,都带着好奇。

    可今日看来,似乎师公还是个讲理的人嘛,也没外间所传言的那样脾气糟糕,不知上下尊卑,这哪里有半分脑疾的样子。

    看来,坊间流言,真是不足为信啊。

    刘健心满意足了:“你有此见识,便再好不过了,好啦,老夫也该入宫了。”

    他满怀着激动和欣喜,想到自己的儿子给自己好好争了口气,而自己从宫中狂奔而出,这笑话实在闹得不轻,得赶紧入宫。

    他站起来,方继藩忙殷勤地道:“小侄送一送刘公。”

    刘健颔首微笑,这小子,总算是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没有飘起来的时候,还是很不错的。

    只有欧阳志等人,一个个木着脸,可是他们,总觉得好像今日……太顺了。

    没错……是太顺了,这实是咄咄怪事啊。

    十三个徒孙,却是一个个继续好奇地打量着师公。

    这师公……很是知书达理啊。

    见刘健已起身,方继藩甚至恨不得立即去搀扶他。

    刘健摆摆手道:“还走得动,你啊,倒还知礼。”

    说着,笑吟吟的要跨过大堂的门槛。

    这时,却见有人冒冒失失的冲进来。

    是邓健。

    邓健美滋滋的道:“少爷,少爷……外头来了许多人,都是来讨喜钱的,中榜的许多举人都在咱们方家,他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说是恭喜高中……”

    刘健脸上微笑,斜眼看了方继藩一眼。

    说实话,他挺羡慕方继藩的,六个进士门生,十三个举人徒孙,这放在哪朝哪代,都足以为人称道了。

    方继藩却是大怒了,眼眸顿时冒出了火来,直接狠狠的踹了邓健一脚,气呼呼地痛骂道:“狗一样的东西,讨喜钱竟敢讨到我们方家来?”

    “这个……这个……”邓健挨了踹,立即委屈巴巴的样子,犹如丧家之犬,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

    方继藩骤然之间,神气起来了,厉声道:“你聋了耳朵吗?没听见刘公教诲本少爷要低调做人,万万不可沾沾自喜吗?竟来讨喜,告诉他们,方家没什么喜的,刘杰这些混账东西,不过就中了区区一个狗屁举人,算个什么喜?本少爷没抽他们便算不错了,还想来要钱。你出去,和他们说,半盏茶之内,倘若方家门外头还有人敢来谈钱的,告诉他们,我方继藩受刘公教诲,洗心革面,低调做人,中十几个举人并不算什么,谁若是妨碍我方继藩低调,我方继藩打断他的狗腿,我方继藩诚实做人,说到做到,滚去吧!”

    “……”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

    邓健已是嗖的一下,跑了。

    刘健老脸抽了抽,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小方,你这……”

    他……突然感觉有点坑。

    “刘公……”方继藩转眼,便又露出了讨好之色,笑着道:“不知刘公还有什么教诲?要不以后我统统都记下来,往后要时时的拿出来,日夜诵读,牢记于心。”

    “……”刘健沉默了很久,突的正色道:“没有什么可教诲的,老夫要回宫了。”

    走出方家中门的时候,这方家门前,格外的清冷,莫说是人,脸鬼都不见一个了。

    仿佛邓健所言的来了许多报喜的人,从不曾来过,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方继藩安排了轿子,毕恭毕敬的送刘健入轿。

    刘健在轿里坐稳了,帘子还未打下来,方继藩探着头道:“刘公真的没有什么可再教诲的?”

    刘健抿着唇深深的盯着方继藩半响,而后摇摇头。

    方继藩觉得刘健有什么难言之隐:“刘公……”

    刘健突然板着脸道:“你走开,老夫不想和你说话!”

    “……”

    刘健很不客气的,卷下了轿帘。

    目送走了刘健,方继藩抬头,看着这茫茫的大雪,口里呵出了一口白气,突然觉得,一个浑身都闪着光的人想要低调,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啊。

    方继藩才回到家里安坐不久,宫中就来了口谕,敕命方继藩、王守仁求见。

    区区乡试,显然已经引起了皇帝陛下的格外关注。

    方继藩不敢怠慢,匆匆带着王守仁入宫。

    ……

    暖阁!

    在这里,弘治皇帝和太子朱厚照早在此等候了。

    只不过,太子殿下是跪着的。

    朱厚照也不知今天到底又错在哪里了,反正父皇笑容可掬的带着自己自坤宁宫里出来,脸色就不太对了,到了暖阁,父皇直接指了指角落。

    朱厚照很实在,二话不说,啪嗒一下,便跪在了角落里,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不谐之感,管他犯了啥错呢,跪了就不会有错。

    弘治皇帝开始了焦灼的等待,他已低头看了许多遍的榜,说实话,结果很震惊,甚至可以用骇人来形容。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方继藩和王守仁来。

    于是,他终于想起了朱厚照,狠狠看他一眼道:“知道错在哪吗?”

    “儿臣知道。”朱厚照垂头丧气地道:“儿臣偷杀了牛。”

    弘治皇帝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一些,还算是知错,不过,显然弘治皇帝怪他的不只是这个,而是……不争气!

    连那刘杰都如此大的出息了,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啊,可你是怎么样的?

    弘治皇帝的脸色依旧还铁青着。

    朱厚照看着父皇的表情,吓得大气不敢出,兢兢战战地道:“还有……儿臣腹诽了父皇。”

    “嗯?”弘治皇帝冷冷地盯着朱厚照,你还腹诽过朕?

    朱厚照大汗淋漓,连忙又道:“更不该以父皇的名义矫旨……”

    “矫旨……假传圣旨?”弘治皇帝胸膛起伏,脸色比屋外的寒风还有冰冷,火冒三丈地瞪着朱厚照道:“畜生,你到底做了什么?”

    朱厚照一呆,顿时明白了,原来父皇还没发现啊,于是他忙道:“没,没做啥。”

    “你不说,朕打死你!”弘治皇帝狠拍御案。

    朱厚照反复权衡之后,最后道:“儿臣……儿臣用萝卜雕了一颗玉印,和父皇的……有点像……”

    弘治皇帝已经开始颤抖了。

    什么叫有点像,私刻印玺,到了哪朝哪代,即便是太子,这都是万死之罪,古来多少太子就因为骄横,要嘛被废黜,要嘛被处死。

    若不是弘治皇帝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玩意,还真以为这朱厚照有什么勃勃野心呢。

    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败家玩意,而且朕还就只生了一个?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雕刻这些做什么?”

    “制了一道圣旨……”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似乎早有被发现的准备。

    “什么圣旨?”弘治皇帝已经有点想要跳脚了。

    这天下,也没人敢如此大逆不道了吧,好嘛,就算你朱厚照这个太子当真有野心,朕也算敬你是条汉子,至少你还想做天子,你还懂得什么叫有组织有预谋。

    你倒是好,你拿萝卜雕印玺?

    弘治皇帝怒视着朱厚照喝道:“你说!”

    在弘治皇帝的怒目下,朱厚照缩了缩脖子,才道:“就是一封敕命,儿臣以父皇的名义,加封了儿臣。”

    “……”

    拿萝卜雕了一个宝印,伪造了一份圣旨,然后给自己封官?

    “加封了什么?”

    朱厚照显得既惊惧又有点无奈,到了现在,也没法隐瞒了,只好道:“西山学院院长,兼西山总兵官……”

    “……”

    弘治皇帝不禁用手抚着自己额头,感到头痛的厉害。

    没出息啊!

    “敕命呢?”弘治皇帝终于想了起来。

    “这个……它……它,已早早去西山宣读了,现在装裱了起来,挂在了西山学院明伦堂‘万世师表’的匾额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