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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听马政,刘杰沉默片刻:“学生养过马,学习过骑射、剑术,也曾学习过一些山川地理,读过师公所撰的《纪效新书》,学过算学,可要论马政,学生不敢说懂。”

    众人纷纷点头,他们也算是多才多艺。

    至少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读书人强。

    朱厚照颔首点头:“你还挺谦虚。”

    众徒孙默然无语。

    朱厚照便道:“那么本宫便考考你们,若本宫要整肃马政,当如何整顿为好?”

    朱厚照顿了顿:“就以这份奏疏为题吧,这金华知府与金华备倭卫狼狈为奸,金华,哪里来的倭寇,十之八九,就是他们杀良冒功,金华的备倭卫,依着本宫看,早就上上下下,统统烂到了根子里。以这金华一隅之地,观天下全貌,可见,这天下的官兵,糜烂的有多少,多少朝廷蓄养的兵卒,非但没有一战之力,反而沾染了无数恶习。朝廷若要整肃,该如何整,就以此为题,限一个时辰,写不出来,就在此,跪好了。”

    镇国府别的资源没有,可是从朝中誊写来的最新奏疏,以及内阁大臣的票拟,皇帝的批示,甚至是关于这个问题,朝廷在廷议之中的讨论纪要,这些……应有尽有。

    朱厚照早命人统统抄写下来,别人知道或是不知道的,样样都有。

    依旧还是刷题的套路。

    对方继藩而言,教书育人,可能需灌输各种知识,要花费许多的精力,要带他们去见识各地的风情,要教授他们许多的学问。

    可若是应付考试,就没什么不是刷题不能解决的了,刷呀,一日一题,五日一考。

    早有人搬来了案牍,众徒孙早已习惯了刷题,不过是从刷八股,变成了刷策论罢了,这有啥?大家经验丰富的好。

    诚如刘杰搜言,他会骑射,会剑术,学过天文地理。

    最重要的还是,他真正的深入过寻常百姓的生活,曾和西山的农户们同吃同睡,知道寻常百姓是怎样过日子,也知道寻常百姓眼里的军户是什么,这些知识,在平时看上去无用,可一旦到了用时,顿时心里有数了。

    众人纷纷下笔,一个多时辰,一篇篇策论文便收了上去。

    朱厚照和方继藩一个个传阅,比照此前弘治皇帝钦点的一些状元、榜眼、探花文章。

    随即,开始打分,这打分,用是是百分制,通过打分,来确定这篇文章是否有价值。

    分数其实十分重要,虽然大明的科举里,只有中和不中两个等级,可现在是教授学问,教授学问,就得让徒孙们知道自己的水平有多差,差在什么地方,于是乎,这打分制便出来了。

    一天下来,策论文做了一篇,让他们删删改改,又是三次,到了傍晚,则是夜课,王守仁几人,早已在备了无数片经典的策论文之后,开始讲解朝廷武备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其实并非是脑补来的,他们是翰林官,能接触大把的公文往来,朝廷的诏书,都有备份和存档,兵部的奏报,以及兵部改革军制的章程,也都有备份。

    这些东西,记在脑里,而后列出几个皇帝和兵部都忧虑的问题,最终,再从中寻找方法。

    这一讲,便是足足一夜。

    不只如此,几个翰林官们下了课,却还需凑在一起,努力的琢磨这一科殿试,最可能出什么题,欧阳志在待诏房中走动,对于陛下的心思,能猜测几分,当然,他的猜测,只是一个方向,譬如,陛下此次出的题,可能是教化,也可能是马政。

    有了大致的方向之后,便是朝着这个方向,多出一些相关的题了,其他的题,依旧也出,也会讲授,却不是重点。

    整个西山书院,有一套专门的机制,完全是对科举针锋相对的,找准了科举的每一个痛点,而后高效的进行资源分匹配,其目的……当然是为了朝廷输送人才。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一直都是方继藩的座右铭,作为一个三观奇正之人,方继藩向来以国家为重。

    反观其他贡生,有的勉强寻一些从前的策论题,有的摘抄一些邸报来看,还有的依旧还在看文章,觉得文辞优美,便可得到天子的格外青睐。

    殊不知这殿试,乃是大明对八股取士的一道防线,倘若只知晓做八股文,虽也会让你做官,可若是对经济民生一概不知,皇帝也不是傻子,凭啥用你?

    …………

    坤宁宫。

    宫里又恢复了平静,陛下在西山一月的修养,身子非但恢复如初,竟是精力也更胜从前。

    张皇后端坐在寝殿里,对着铜镜,朱秀荣那丫头,又带着方小藩去御园里玩儿去了。只是在这时候,便有坤宁宫的宦官刘政进来,跪下,磕头,行礼:“奴婢见过娘娘。”

    张皇后默不作声。

    这刘政便开了口:“昨夜,奴婢自东宫的张永处打听过了,太子殿下幸了秀女二人,加上上月月末至今,临幸的秀女,已有十一人,总计三十九次……”

    铜镜中的张皇后眉不禁颤了颤。

    刘政小心翼翼的看了张皇后一眼:“临幸的秀女,都悄悄把过了脉,尤其是此前临幸的,掌脉的乃是吴御医,吴御医乃妇科圣手,对此,是最在行的。”

    “而后呢?”张皇后心里隐隐期盼。

    “暂时还未出现有孕的情况。”

    张皇后轻描淡写的噢了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

    刘政能看出娘娘所透来的失望。

    是啊,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盼头,可这左右总不见曙光,这几日,娘娘都在问,自己就差驻在东宫了:“奴婢……告退。”

    刘政刚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

    “什么?”张皇后回眸。

    刘政道:“那位吴……”

    “你说的那妇科圣手?”

    “不错。”刘政钦佩道:“就是这位妇科圣手吴御医:“奴婢从他口里得知,仁寿宫那儿……”

    张皇后懂了:“也吩咐过他点什么吧?”

    “是。”刘政笑吟吟的道。

    看来太皇太后也很急啊。

    张皇后道:“知道了,明儿,赏这位圣手二十两银子,让他好生看顾着,可莫出了差错,圣手变成了断手。”

    刘政心中一凛,明白了意思,赏赐,自是应当的,得让人好好干活嘛。

    可是呢,别把事弄砸了,到时有了喜脉你也看不出,平白让人郁闷。

    倘若圣手不成,张皇后自然不会客气。

    平时张皇后虽是脾气好,很好说话,却也得看什么事。

    就比如今日这事儿,那可是比天还大的啊,谁敢出点儿差错,谁就玩完。

    这既是警示那妇科圣手,又何尝,不是警告自己呢,自己可千万别弄错了啊。

    刘政退去。

    张皇后却依旧端坐在镜前,眉头微微蹙起。

    一旁的嬷嬷似乎看穿了张皇后的心事,安慰道:“娘娘,此等事,急不来的,这殿下,那个,那个……那个环切才多久啊,伤口愈合之后,也不过二十多日呢……”

    “是啊……”张皇后道:“你说的是实话。可是啊,咱们大明朝,还有天上的列祖列宗们,可等了他三年哪……”

    嬷嬷无言。

    …………

    殿试之日到了。

    十五个贡生,一大清早便穿好了新衣。

    而所有的秀才,也都在大清早便列了队。

    用方继藩的话而言,今日是贡生们大喜的日子。

    也让他们的师弟们看看,这些大师兄的风采。

    毕竟,刷题是下功夫的活,不给人好生看着,让他们知道,有功名的人快乐是怎样,人怎么能耐住这样的寂寞呢。

    刘杰为首,其余人,依着会试的成绩一字排开。

    排在前的,方继藩一一勉励几句。

    最后的六人,眼睛都红了,眼里泛着泪,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名列中游和中上的贡生老爷,在他们自己心里,他们这辈子,有一种耻辱和污点,必须得洗干净。

    所有他们眼睛格外的红,刷题比别人更狠,人家是凿壁偷光,他们是悬梁刺股。

    见师公背着手,轻描淡写的走到了他们的面前,六人瞬间眼睛更加红了,低垂着头,不敢吱声,宛如被捉JIAN的汉子。

    方继藩朝他们一笑,面色怡然:“你们也要努力啊,不要让师公失望。”

    听着师公的温言劝勉,一下子,他们的心窝子突然暖和了一些,原还以为又会挨一顿臭骂,现在听了师公的劝勉,反差太大,感动到了,心都要化了一般,六人顿时情绪失控,一齐拜倒:“师公,学生对不住师公,今磨刀霍霍,一雪前耻,请师公拭目以待,若再有差池,学生人等,便再无颜见师公了。”

    方继藩大手一挥:“去吧,啰嗦什么,按着那些没出息的同年们,狠狠的暴打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多不幸,让他们要恨就恨自己爹娘,想要读书,连百来两银子的入学费都不肯出,活该他们考的不好!不进西山书院,他们也配学程朱,考八股,中进士,进翰林?”



    弘治十六年的殿试,可谓是万众期待。

    主要是输的太狠了。

    西山书院之外,几乎没一个人脸上有光。

    其中名列第十名是个江西的贡生,按理来说,前十也算是名列前茅了,可……却还是像吃了苍蝇一般,这世上,有人只记得第一,未必记得第二,也有可能记得第二,甚至第三、第四、第五……可这第十是什么鬼?

    弘治皇帝一大清早便起来,先是梳洗,随即吃了早点,清早的早点是一碗米粥,配上一些小菜。

    只是……

    这米粥的滋味……

    那些个御厨,真是在暴殄天物啊。

    米粥之中,虽放了许多的食材,可吃起来,总觉得差了点儿什么。

    至于小菜……

    不得劲!

    弘治皇帝抬眸:“为何没有放一些十三香?”

    萧敬明白了:“奴婢想起来了,前日,太子殿下送了一些吃食去了坤宁宫,说是什么萝卜……娘娘可喜欢吃呢,说是香辣可口,据说就是那位温先生亲自腌制的。”

    弘治皇帝摇摇头,虽说送去坤宁宫,就是送到宫里来,也算是有孝心了,可指明了送去坤宁宫,这又是什么鬼?

    弘治皇帝便道:“取一些来吧,朕闻温先生三字,便更加觉得这里的饭菜不合胃口,却又对温先生的食物垂涎三尺了,来,去取那萝卜来。”

    弘治皇帝不喜欢吃萝卜,总觉得味道怪怪的。

    可温先生的萝卜,却非要尝一尝不可。

    萧敬忙去盛了一碗萝卜丝来,这萝卜是条状,绊了许多酱料,尤其是那酱,看着颇为可怕,红彤彤的。

    弘治皇帝迟疑的看了一眼,随即夹了一条萝卜,入口。

    自上次吃了火锅,尝到了那一股子辣味,虽是辣的受不了,可事后回想,竟觉得有几分意思,此后宫里的膳食因为张皇后和太皇太后的缘故,也会放一些香辣的十三香,弘治皇帝慢慢也就习惯。

    而这萝卜丝入口,弘治皇帝嚼了嚼,很干脆,没有胡萝卜平时的味道,那一股酸酸辣辣的感觉却是一下子刺激了他的舌尖,有点‘痛苦’,他忙是垂头喝了一碗稀粥,呼……

    长长的出了口气。

    有一点意思了。

    继续伴着辣条喝粥,片刻之后,弘治皇帝已是满头大汗。却又觉得畅快淋漓,第一次,早膳用的如此爽快。

    舒服……

    擦了擦额上的汗,指着萝卜丝道:“这东西,千金也换不来。”

    萧敬笑吟吟的道:“听人说,这萝卜丝,也就是取萝卜胭脂,不过这辣椒,却用的不是香辣十三香,而是将那辣椒剁碎了,也是腌制出来的,陛下,这一小碟,据说值不了几个钱,也就十几文而已,据说就这价,还有利可图呢。”

    弘治皇帝哑然失笑:“这叫化腐朽为神奇,温先生是如此,西山的许多东西,就如那气球,也一样是如此,不过是几张鲸鱼皮,便可让人飘起来,在天上,用在了边镇,就成了利器。”

    弘治皇帝起身:“走吧,今日乃是殿试,朕倒想看看,今科诸生们,有多大的本事。”

    片刻之后,弘治皇帝至谨身殿,登朝升座,百官与贡生们早已等候多时,纷纷朝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诸生,尤其是打头的这些,以刘杰等人为首,一个个精神奕奕,弘治皇帝道:“朕承天命,已十六年了,也已策问过五次贡生,今朕年岁渐长,身体偶有欠安,能见诸生精神奕奕在此,不日即将入朝为官,都说人生三大快意之事,其中便有金榜题名时,卿等俱为人杰,今日策问诸卿,便是在人杰之中,一论长短。国家大事,牵涉千万军民百姓福祉,所以为人臣者,需戒骄戒慎;而为人官者,便更需以苍生百姓为念。诸卿将来,既为人臣,又为人官,单凭八股文而入仕,还是不够的,理当心有定国安邦之策,方不失圣人门下之名。”

    贡生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接下来便开始点名、散卷,随即赞拜、行礼。

    弘治皇帝定了定神:“朕该出题了……”

    见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弘治皇帝沉吟道:“何以服众人。”

    “……”

    此题一出。

    刘杰已垂头。

    何以服众人,这是一道‘亲民题’啊。

    原以为陛下会考马政,想不到,考的竟是此题。

    说穿了,此题的目的是,怎么样才能让百姓信服呢。

    这个题目看上去格局不大,事实上,却又大的吓人,能做到百姓信服,自秦汉开始,人人都这般倡导,可做到的又有几人?

    刘杰想了想,直接便提笔了,对此,他深有感触,先是直接提笔破题:“视百姓为人,则民服之”。

    他随即又书:“圣人之道在于仁,仁之道,在于民本,民为本,则天下定,以臣观之,民者,人也,血肉之躯,有生老病死,亦有喜怒哀乐,其立于世间,无过是衣食住行也。因此,欲以民服,当见天变而视民之寒暖,视民之所食……”

    他快速的下笔,这策论大抵也就两千字左右,倒是对题材,没有太多的限制,你爱写个啥就写个啥。

    弘治皇帝呢,则是高坐在御案之后,其实这个问题,早已隐藏在自己心里太久,何以服众人,是啊,怎么样才能服众,天子要服众,方为九五之尊。大臣要服众,方才会被民众视之为父母。

    这看上去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题,其本质,却是整个儒家围绕在仁政这个核心思想之中,最本质的问题。

    众人默然无声,弘治皇帝则耐心的等候。

    这一次自鬼门关里出来,他有太多的感慨。

    到了傍晚时分,殿试方才结束,宦官们收了卷,诸生又起身,向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对任何考生,都一视同仁,只不过……需要寻求一个答案而已。

    弘治皇帝随即起身。

    这时,却有人道:“陛下……”

    弘治皇帝回眸。

    这两班的大臣,一直都在沉默,而在此陪考的大臣,既有翰林,又有礼部官员,当然,内阁大学士也在此,不过刘健因为要避闲,托病没有来,李东阳和谢迁都在。

    李东阳和谢迁万万料不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会出现不和谐的一幕。

    二人脸微微一红,内阁大学士,是百官的大家长,他们是百官的首领,是替皇帝管理官员的。

    若是突然出现破坏了朝堂秩序的事,一般情况,都说明内阁大学士压不住事,不能服众,否则,有内阁大学士在此,谁敢随意喧哗和造次。

    这种下级官员,动辄跳出来搞事的情况,只有在成化朝时,被人嬉笑怒骂为纸糊阁老、泥塑尚书时,人们对内阁阁老和六部大学士毫无敬意,动辄便有人站出来,直接以下对上,进行指责。而且这样的官员,可谓是前仆后继。

    倒是刘健三人入阁之后,这样的事便少了,主要是三位内阁大学士有威严,受人尊重,没有人敢于绕过内阁,公然在朝堂,尤其是在这殿试的场合,破坏秩序。

    于是,李东阳和谢迁忙不迭的想要请罪。

    弘治皇帝却是压了压手,他远远的看了一眼那说话的人,是杨廷和。

    杨廷和大义凛然的站了出来,他是翰林侍讲学士,又兼任詹事府詹事。

    这是清流中的清流。

    不过……因为有了恶名,他这辈子的仕途,怕是到此为止了。

    正因如此,他反而没什么可畏惧的:“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弘治皇帝颔首:“爱卿但言无妨。”

    无论弘治皇帝喜不喜欢杨廷和,他也乐于摆出愿意纳谏的态度。

    杨廷和道:“臣听说,西山书院,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亲自教授诸生策论,臣认为,这样的做法,十分不公平,太子乃是储君,他自知陛下的心思,他来教授西山书院诸生,自可让西山书院诸生的答卷,深得陛下之心。”

    弘治皇帝想了想,道:“这样不可以吗?”

    杨廷和道:“若是如此,那么西山书院诸生,势必在策论之中名列前茅,臣只恐这样的话,反而对其他的考生,很不公平。”

    “那么,如何才能服众呢。”弘治皇帝没有生气,他认为杨廷和虽然有胡搅蛮缠的成分,可他这样的人,也代表了一部分臣民的看法,既如此,何须动怒呢。

    倒是李东阳和谢迁气得不轻,杨廷和这是坏了规矩了,不过他们虽怒,面上却是平静,一副怡然自若的样子。

    杨廷和正色道:“臣以为,既如此,那么不妨,此次殿试,可当众宣读,而后,请陛下亲自评判,而臣等在此恭听,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天色:“天色怕是不早了。”

    杨廷和道:“陛下,此事关乎抡才大典,为择良才,即便耽误一些功夫,又有何不可?朝廷的初衷,是为了招揽英才啊。”

    “陛下。”谢迁脾气不好,站出来:“臣以为李侍讲之言……”

    弘治皇帝却微笑,他压了压手:“谢卿家不必动怒,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既如此,那么依他所言,有何不可呢?”



    弘治皇帝说罢,重新坐下。

    左右四顾,道:“既如此,那么考生的策论题,统统念出来,让众卿公评,不过要念得快一些才快,快快念过之后,将试卷传阅下去,让诸卿都看看,也没什么不可。”

    萧敬躬身:“奴婢遵旨。”

    杨廷和这一次算是豁出去了。

    现在的他,想做一个直臣,既然自己的形象,已经再难使自己维持清流的体面,继而图谋未来有远大的前程。

    那么索性,破罐子破摔,走一个执拗的反抗者。

    至今那李东阳和谢迁二人,所投来的严厉目光,他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仿佛,这些都无关系。

    萧敬取了第一份试卷,开始诵读了起来。

    这是一个叫刘让的考生所书,用的乃是寻常的套路:“臣问昔在唐虞,画像而民不犯,又有尧舜,修河治水以悦民,于是民心所向,及至三千年,无不称其为大贤,而今陛下策问民意,此正合孔孟之道,民者,国之本也……”

    萧敬念了一通,众人听的昏昏欲睡。

    这文章,也不是说不好,你看人家引经据典,就很精准,谁最得民心呢,太近的人不好,比如太祖高皇帝,比如文皇帝,这马屁的嫌疑太明显,贡生是啥,是清流啊,怎么能如此逢迎呢。

    可历朝历代的皇帝拎出来,也不好,你夸唐太宗,夸宋太祖,这啥意思,大明就没有为百姓所爱戴的明君吗?

    所以这引经据典,是需要琢磨的,刘让很专业,他拎出了唐虞、尧舜,这几个人,都是三皇五帝时期的圣君啊,他们的历史记录,早已模糊了,到底是什么样子,鬼知道。可至少,孔圣人很推崇他们,认为他们是仁君的典范。

    所以,想要得民心,得民意,将他们挑出来,宣扬他们的功绩以及他们的仁政,这是准不会错的。

    毕竟,大明天子,总不可能吃这三皇五帝的醋吧。

    许多人纷纷点头,这策论还算严谨,不错,看来这位刘让,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可谓处心积虑。

    其中不少观点,可谓老成持重。

    接下来,是个叫朱韬的贡生,萧敬念道:“尧舜之时,天下大治,而百姓……”

    好吧,又是尧舜……

    显然,朱韬也很专业……

    再之后,是个叫刘胜的贡生,萧敬念道:“圣人曰:皇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因而,圣人崇礼,礼者,上下尊卑也,天下百姓……”

    还是尧舜。

    此时的作文,讲究的就是引经据典,先从引经据典切入进文章。

    而要讲到亲民爱民,他朝天子写了不妥,本朝天子说了也不妥,不以尧舜切题,还能找谁,难道还能找方继藩不成?

    不过……对于这样的文体,大家已经习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不同寻常。

    只是觉得有些闷罢了。

    这策论,一个个念出来。

    等到了西山众贡生的时候,文风却是一改,这些人,确实是作策论的小能手,这策论可谓是丝丝合缝,密不透风,有理有据。

    只不过……

    “百姓乃吾之衣食父母也,衣食于臣而言,而安生立命之本,百姓亦如是也。臣闻西山镇国府,太子殿下招徕流民……”

    这个比较狠,居然没有提尧舜,而是以太子来举例。

    一下子,殿中诸臣哗然。

    啥意思?

    太子殿下,竟成了亲民的典范,当朝太子,何德何能,都可以和尧舜相比了吗,简直就是笑话。

    刘杰等人,顿时被无数嘲弄的目光看着,这样做策论,是太子殿下教的吧?

    连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微微皱眉,觉得有些过份了。

    太子殿下平时不捣乱也就罢了,居然现在成了这些西山贡生们眼里,和尧舜齐名,成了使天下百姓,心悦臣服之人了。

    太不像话。

    弘治皇帝面容有点僵,关于这一点,他是万万料不到的。

    这策论里,都在宣扬他们新学大道至简,还有同理之心,又用太子做典范,这不是笑话吗?

    其实这十五人的文章,作的是极好的,毕竟刷了这么多日子的题,最大的错误,就是引经据典上,有争议。

    杨廷和原本还有些担心,一见如此,反而放宽了心了:“陛下,西山书院诸生,这是说,尧舜尚且不如太子吗?”

    弘治皇帝端坐不动,心里很复杂,却没有做声。

    刘杰从容道:“回禀陛下,臣不敢太子殿下比之尧舜,只是尧舜过于久远,臣遍览天下古籍,对于尧舜的事迹,也只限于治河和路不拾遗而已,既然圣人言,尧舜乃是圣人,那么尧舜自然是圣人。可以三千年前的尧舜来回答今日之策论,臣却以为期期不可,当今天下,人们尚空谈,人人都是尧舜,可尧舜已久远,他们治天下之法,又有谁人知晓?陛下问策臣等,本意在于,如何能使安天下,使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因此,臣以为,太子殿下设镇国府,建书院,开煤矿,培育新苗,抗击倭寇,这种种行为,才是适应我大明的安民兴邦之策。既如此,臣为何不能以太子举例?莫非,策论之中,只许有尧舜吗?便连圣人都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天下的仁义贤明之士,非只尧舜而已。可臣举太子,便遭人讥讽为尧舜不如太子,陛下,这杨学士,莫非是圣人吗?引谁的经典,还需他点头?”

    这一番话,真是胆大到了极点。

    可是……有些道理。

    谁能料到,一场策论,直接将新学和理学的根本问题,暴露了出来。

    许多翰林显得有些不齿。

    这不是太子能不能举例的问题,而是拿太子来与尧舜相提并论,这分明有谗言魅上的嫌疑。

    许多人跃跃欲试,想要驳斥刘杰。

    刘杰却很淡定,毕竟是王守仁教授出来的学生,其实在下笔之前,他也有过犹豫,毕竟当时太子殿下和师公教授自己殿试做题的时候,可没要求他们提这个。

    可一旦做了题,那恩师给自己讲的大道理,瞬间便涌上了他们心头,刘杰……忍不住,就下笔了。

    何止是他。

    这十五个贡生,当初能在无数人的非议之下,向王守仁学习,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若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早被人用吐沫喷死了。

    而今,坚持到了现在,师公和恩师,给予了自己金榜题名的机会,这使他们对于师公和恩师,更是佩服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

    之所以吹嘘太子,其本质,就是吹嘘西山,就是吹嘘师公,吹嘘新学。

    十五人,不约而同的,做出了选择。

    立场如此,再无二话。

    弘治皇帝皱眉,道:“引经据典,本就各有不同的想法,这不足为奇,朕看,还是以文章好坏来论长短。”

    弘治皇帝一说,翰林们顿时炸了。

    陛下这啥意思,这是帮亲不帮理啊。

    太子殿下是您的儿子,所以您就可以掩饰他们推崇太子为圣王,可这……却是原则上的错误,单凭这个,就该罢黜这些阿谀奉承的贡生才是。

    有人道:“陛下,臣以为不然,引经据典,必须恰如其份,若随便引用,词不达意,言过其实,这还是文章,是策论吗?”

    又有人道:“太子乃本朝储君,臣不敢诽言,只是臣斗胆要说,尧舜与三皇五帝,竟与当今太子相比,这……臣以为,刘杰诸人,这是在害太子啊,太子殿下年纪尚幼,便说他得民心,在西山,广得民望,臣以为………这很不妥啊。”

    弘治皇帝颇有些头痛起来。

    看着这一个个清流,像是炸了锅一般。

    此时,已是夜深。

    弘治皇帝便道:“卿等所言,都有道理,此事,明日再议。”

    他起身便走。

    这个时候,留在此显然不智的。

    早知道刘杰等人狂热到了这个地步,在他们眼里,太子竟都成了圣王了,弘治皇帝打死都绝不肯手贱,当众让臣子们来评判这些策文。

    可哪里想到,刘杰这些人,如此自信满满呢。

    弘治皇帝的身后,依旧还传出了痛心疾首的声音:“陛下啊,尧舜在时,百姓们无不倾心,人人以能成为尧舜在治之民而欢欣鼓舞,当今太子……”

    弘治皇帝没理他们,气咻咻的回了暖阁。

    坐下。

    刘杰等人的吹捧,连他都觉得过份了。

    太子何德何能呢?

    可……弘治皇帝却是心念一动,陷入了深思,方才……他看到了刘杰等人的表情。

    那个表情的背后,是虔诚。

    是一种好似钢铁一般的信念。

    这些读书人,当真以为……太子乃是圣王,是成为尧舜一样圣君的人吗?

    弘治皇帝念及此,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给他们喂了什么迷魂汤啊,又或者,方继藩还有王守仁,他们的新学,到底教授了他们什么,以至于他们,竟是坚毅如此,居然毫不动摇的认为,他们是对的——太子乃圣君。

    弘治皇帝心居然一暖,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他开口:“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刘杰这些人,所言的,到底属实吗?”

    是否属实,这在诛心的范畴,意思是,他们到底是不是在溜须拍马呢。

    还是内心深处当真认同太子?

    太子的许多行事都不规范,甚至并不合乎礼法,这是他最大的诟病。

    当然,作为父亲,弘治皇帝宁愿相信,太子就算如何荒唐胡闹,可其心……还是好的。

    可是……许多人看不出,或者在他们的感知世界里,对储君,理当有更高的要求。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面,萧敬的脑袋里已经划过许多的想法了!他自知,陛下的心情是复杂的!笑吟吟的道:“这些读书人,都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带出来的,没有太子,岂有他们今日,所以奴婢在想,他们对于太子殿下,理当是发自肺腑吧。”

    弘治皇帝点了点头,笑了:“可他们也惹来了一个大麻烦啊。尧舜和太子,这两者如何能类比呢?”

    顿了一下,弘治皇帝又接着道:“有时候过度的吹捧,就成了过犹不及了……”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没有继续说下去。

    显然,此次殿试惹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会试对于西山书院的读书人一通摩擦,已让不少读书人心很累了,这一次殿试,更像是一次宣泄情绪的出口。

    十五个考生,已回到了书院。

    朱厚照乐了,美滋滋的听着有人添油加醋的将殿试的经过说给他听。

    而后朱厚照摇头晃脑的道:“不愧是徒孙啊,难得你们还惦念着本宫这个大宗师,还是你们有良心!”

    可刘杰等人事后回想,却也觉得自己给太子和师公惹来了麻烦,便一个个铁青着脸,不做声了。

    朱厚照则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在他看来,殿试是小事,最紧要的是,这些读书人们有良心,从前都是别人教太子怎么做人,现在却自己这太子教这些徒孙们做人了。

    他很享受这等感觉,真真的说是成就感不为过。

    “学生人等,万死之罪。”刘杰等人,脸带愧疚之色,诚恳的拜倒在地道:“恳请大宗师与师公责罚。”

    朱厚照摆手道:“无罪,无罪,本宫赦你们无罪,老方,你来说。”

    方继藩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诚如我一般,过于优秀,所以总会被人争锋相对,好了,说这些也没啥意思,你们的策论没有任何问题,若不是引经据典,引出了太子殿下,想来陛下一定会将他们圈选出来,成绩也定当是名列前茅。”

    王守仁站在一旁,却是皱着眉头道:“恩师,可现在许多读书人都不服,认为连引经据典都错了,哪里有资格名列矛?”

    方继藩叹了口气,颔首点头道:“所以啊,你们陷入了一个误区。

    “……”

    “这一道题,叫做‘何以服众人’对不对?伯安啊,为师最看重你的,你来讲解一下这道题。”

    王守仁应是,随即道:“要使天下的宾服,就必须苦民所苦、急民所急,诚因如此,所以这道题的本质,在于亲民,可如何亲民,如何爱民呢?却需诸生们献计献策。”

    方继藩颔首道:“因此,其他的考生引用了尧舜,而西山书院的考生引用了太子,这……才是其中的死结,是吗?”

    众生一头雾水,只能直晃晃的看着恩师或师公。

    方继藩笑了笑道:“其实这一次策论,考的何止是刘杰这些没出息的家伙呢……”

    刘杰面无表情,师公的评价,总是极端化,今日是他的小心肝,明日便问你是谁。

    所谓徒孙,必须得有强大的心脏,才能承受师公的性子啊。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可是啊,你们这群蠢物,居然没有明白这个题考的是贡生,也相当于是在考教太子殿下和西山啊,我们只局限于这一次策论,他们读书人多,一人一口吐沫都能喷死太子殿下……”

    朱厚照却是不爽了,忍不住道:“为何不死喷你?”

    方继藩压压朱厚照的肩,道:“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顿了顿:“可是我们不妨站到更高之处去看这个问题,譬如西山,譬如镇国府,譬如太子殿下,这道题,若是由殿下来做,该怎么回答呢?”

    朱厚照挠挠头,头痛呀,只好摊手。

    方继藩乐了:“其实太子殿下是可以答这一道题的,不但要答,而且要让一切的流言蜚语,一切的质疑,都击个粉碎。因而问题又绕回来了,何以服众人呢?想要服众,就要知道众是什么!众是百姓啊,你要使他们宾服,就该知道他们所思所想,太子殿下,你了解百姓吗?”

    朱厚照若有所思,道:“了解一些些。”

    方继藩便笑道:“了解就好办,那么现在开始,我们来答题,伯安。”

    王守仁道:“学生在。”

    方继藩道:“你放出消息去,西山将新招募一千庄户人家,不限他们的出身,不限他们此前做的是什么,有什么本事,只招募一千户,以抽签来决定是否落户。”

    朱厚照立即大叫道:“咱们现在的人力暂时够用了啊,为啥还招募人?”

    方继藩道:“看来太子殿下还是不了解老百姓啊。”

    “啥,啥意思?”朱厚照有点蒙,一脸的不明所以。

    方继藩没有继续说下去,随即道:“从现在起,外头有任何人对咱们西山有什么攻讦,都不要和人争吵,我是有涵养之人……”

    “就这般?”众人大惑不解。

    方继藩一脸深意地笑着,显得有些神秘莫测,道:“就这般,大家等着好消息吧。”

    …………

    刘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作为首辅之子,如此奉承太子,而且还是在殿试之上,这让人不禁担忧起来!

    想当初,成化朝的纸糊内阁,莫非又回来了?

    作为读书人,应当有风骨啊。

    这般吹捧太子,这还了得。

    而今殿试悬而不决,陛下似乎也拿不定主意,在放榜之前,不少大臣和读书人磨刀霍霍。

    倘若刘杰此等人都可在殿试中名列前茅,这殿试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大家都去吹捧陛下和太子就可以了,哪里需做什么文章?

    清流官就是如此,一遇到这种争议,便如打了鸡血一般,不表明一下自己仗义执言的立场,就说不过去啊。

    雪片般的弹劾入了内阁,这一次,内阁都有点捂不住盖子了。

    因为牵涉到自己的儿子,刘健显得很担忧,刘家的名声很要紧啊,若是被人说是阿谀奉承,将来刘家上下可都要被人耻笑的。

    你说好端端的,咋就引用了太子殿下呢?

    他摇摇头,却没有做声,而是在等陛下拿主意,宫中的态度,在此刻,就成了关键了。

    ………………

    “彪子来信了,彪子来信了。”

    声音很是洪亮,当地的保长乐呵呵的取了书信出来,这还是急递铺送来的书信,彪子……出息了啊,此前听说他封了什么爵,了不得了,连他的娘都成了夫人。

    消息刚传来的时候,这四乡八里没一个人相信,彪子那厮,是个愣子,这样的人也能有出息,而且是那么大的出息?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数关于西山的传言,当初杨彪带着自己的老母去了京师,成了流民,在这时代成了流民,是极悲惨的事,许多人都以为他们娘两,怕是要死在外边了。

    可后来,彪子却隔三差五的捎口信来,说他们在西山落户,日子过的好,有白面吃,逢年过节还有肉,起初人们是不信的,可偶尔,他会让捎口信的人顺道带几块腊肉至本族的族叔这儿来,一下子,这山东地界,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却是沸腾了。

    出息了啊,是真的腊肉,凑近闻一闻,香喷喷,舔一舔,杨家的族叔一个耳刮子便啪嗒落下来,破口大骂。

    杨彪发迹了。

    先是能吃饱饭,据说还娶了媳妇,不只如此,还做了官,了不得啊。

    亏得他们娘两能寻到了这么一处好地方。

    因而,当地的保长是最积极的,他四处跟人说,自己和新安伯是本家,倘若西山那儿有什么口信或是带了一些布匹、油烟、熏肉来,他也兴冲冲的送去给杨家的几个族兄弟。

    “竟还有信,彪子居然还晓得读书写字了。”

    一下子,当初的那个傻小子,就成了人们称羡的角色,许多户人家都很遗憾,当初自家的闺女,咋就没嫁给他呢。

    保长一看字迹,就晓得这是新安伯托人写的,却也没有戳破,当着这晒谷场里四乡八里的老者们念诵:“诸乡亲,西山将招募庄户千人,至西山落脚,官府人等,不得过问,想来的,尽速来,迟了,好事便是人家的了。”

    “……”

    很粗鄙的书信。

    可是……许多人的眼睛都绿了。

    那个传说中,有白面吃,肯卖气力,便可吃喝不愁,甚至娃娃还可以入学堂读书的地方……他们……招庄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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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山招募庄户了。

    一下子的,四乡八里之地便像是要炸了锅一般。

    “还有呢,还有呢!”这保长继续道:“若有百姓至西山应募,各地官府可便宜行事,这里有镇国府的大印,太子殿下亲书的。”

    可方才听得认真的老少爷们,却没一个人再搭理保长了。

    西山招募一千庄户呢!

    西山那儿可是有白面的存在,一日三餐都有白面吃,不只如此,逢年过节还有腊肉呢,孩子能读书。

    相对于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只是一日两顿,青黄不接,而西山的优厚条件,对大家来说,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了。

    得了这消息,许多壮丁便不过多的犹豫的立即动身了,这样好的机会,只怕想要去的人不少,他们也想去碰碰运气。

    若是真能被西山收留,那保准是祖坟冒了青烟了,那彪子尚可以混得这般欢实,俺还会比彪子差?

    都说人离乡贱,可西山的好处是实打实的,不说其他的,单凭那热腾腾的大白米饭,就足够让人鼓起勇气了。

    于是浩浩荡荡的人群,都朝着一个目标前行。

    可就在此时,当地的府县则上了奏疏,禀报了这件事。

    在紫禁城里的弘治皇帝,这几日都是皱着眉头,很是烦恼,乃至于在暖阁里批阅奏疏都觉得无精打采,对于来自于山东东昌府的奏报,弘治皇帝也只是大抵的看过。

    西山招募庄户……山东人也凑热闹?

    虽说东昌府比邻北直隶,相距不远,不过弘治皇帝还是莞尔一笑!

    对于地方官的担忧,他只是批阅道:“一切依镇国府行事,沿途官吏,不得刁难。”

    笔搁下,弘治皇帝又大致的看过了几封这样的奏报,却都没有往心里去,心里只是思量,西山又招募庄户了,却不知那方继藩又打算折腾出什么名堂来。

    一千户,也不算少了。

    弘治皇帝最头痛的,是那些如雪片一般的奏疏,这还不打紧,这些弹劾的奏疏可以留中不发,可以假装没有看到,殿试的榜也可以迟一些再做决定!

    可问题就在于,明日就是月中的廷议。

    廷议每月举行两次,是大朝会,所以清流和五品以上的官员都需参加,成化皇帝在时,常年躲在后宫,不问外事,这廷议几乎形同虚设,可自弘治朝之后,除非遇到了极特殊的情况,弘治皇帝几乎风雨无阻。

    这廷议……弘治皇帝难道还选择回避吗?

    回避的话,这就不是弘治皇帝的作风了。

    可一旦临朝升座,面对数百朝廷的臣子,数不清的御史和翰林,这些磨刀霍霍的人,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

    弘治皇帝想罢,便无心继续看奏疏了,闷闷不乐的将奏疏推到了另一处角落,闭门养神。

    一旁的萧敬,似乎深知陛下在想什么:“陛下,明日的廷议……”

    “如期举行吧。”弘治皇帝淡淡道:“躲是没有用的,是非曲直,让他们自行在谨身殿辩个明白。”

    “遵旨。”

    ……………………

    到了次日一大清早,晨曦普照大地,朱厚照便和方继藩出发,准备去参加一早的朝会了!

    他们带着五个门生,直接赶至午门!

    而在这午门外,已是人头攒动了,大家各怀着心事,有人所有所思,有人踌躇满志。

    自然,尤其是一群年轻的清流最是精神奕奕,谁不想青史留名,不想仗义执言呢?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啊,大明的文官体制到了如今,已经彻底的遏制住了勋贵,宫中的宦官,而今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在这仗义执言的熏陶之下,有的是一群以批评见长的翰林,还有一群以期期不奉诏为荣的给事中和御史。

    朱厚照的心情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口里吹着口哨,没事人一般。

    这就很令人讨厌了。

    惹出这么大的事,京里都炸开了锅,太子殿下还这般的清闲,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其实大家不喜欢的是,太子的态度问题,遇到这样的事,你好歹假装沉痛一下嘛,认个错,事情不就圆过去了吗?

    可朱厚照吹着口哨,他本是可以不必从午门入宫的,偏生要自午门入宫,大庭广众之下,愉快的先入午门,只留给众人一道靓丽的背影。

    …………

    杨廷和今儿天还没亮白就起来了,而后早早的坐上了轿子赶路。

    今日廷议,是至关重要的机会,自己这个翰林侍讲学士,能不能凭此一役翻身,成为无数读书人偶像一般的先驱,就看今日了。

    既然仕途受阻,那么不妨就成为一个蒙难者,借用皇帝和太子对自己的打压,表现出自己的风骨,来显露自己为了捍卫名教,不肯妥协的古大臣之风,所以即便今日为此而罢黜,或者是杨廷和自此被皇帝和太子所厌恶,甚至内阁大学士们都讨厌他,这都不打紧。

    只是,他的轿子才过了几处街坊,却是突的停了下来,杨廷和捋须,忍不住道:“何事?”

    轿夫便道:“前头有许多人堵塞了道路。”

    “噢。”杨廷和挑眉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嘛?”

    “回老爷的话。”轿夫回答:“听说西山在招募庄户,就在今日开始招募。所以……”

    “噢。”杨廷和没有往心里去!

    招募庄户而已,那太子殿下和方继藩,还真是淡定啊,这个时候还有这个闲心!

    他依旧坐在轿里,慢吞吞的道:“绕过去。”

    “是。”

    …………

    整个京师已是万人空巷。

    可能清早上朝的人,对此一丁点概念都没有。

    西山招募庄户,本就是小事,大臣们不在乎,读书人们也不在乎,毕竟这对他们而言,连坊间趣闻都不算。

    大臣和读书人,只盯着今日的廷议,似乎一场新学和理学的讨论即将开始,这一场大讨论,某种意义而言,是不少人对西山书院通吃了八股取士的所有利益之后,某种反攻倒算。

    可对于庙堂上还有读书人们所上心的事,寻常的百姓和读书人不同,他们有他们自己关心的事。

    西山招募庄户了,整个北直隶都已闻风而动,山东、河南地界,还有山西与大同都司,不少闻风而动的人,在今日正式招募的日子,早就候着了。

    从七八日前传出消息,就又附近各府各县的人背井离乡,朝着西山方向涌动,前往投奔西山的人,络绎不绝,许多百姓自然是没有资格进入京师的,便都在外城的城墙脚下的安顿。

    对于高高在上,或者能衣食无忧的人而言,西山不算什么,可对于这天底下千千万万的百姓而言,一旦能有幸进入西山,哪怕只是最底层的庄户,能为镇国府和太子殿下效力,这都是了不得的事,算是祖坟冒了青烟了。

    这些年西山在寻常百姓的口碑极好,能吃饱饭,能有个买气力的地方,干了几年,就能盖一个砖瓦房,儿子可以读书,甚至运气好,还可一飞冲天,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吗?

    王金元已忙得脚不沾地了。

    飞球队已经升空,观察着地面的情况,杨彪看到下头的场景,不禁瞠目结舌。

    一片乌压压的,到处都是人啊。

    “只是招募一千庄户而已,咋来了这么多人?”

    沈傲拿着望远镜,朝下观望,口里却道:“不好,可能要出事,一下子聚众这么多,这四面八方,人数怕不在十万了吧,一旦出了什么事,可要糟了,得赶紧调人维持,否则非要出事不可。”

    “要不,飞球队……”杨彪说到此处,顿时没了底气。

    飞球队才多少人啊,还不够去给这十数万百姓来塞牙缝的。这京师内外,还有大同、山西、山东、河南诸地,咋就一下子冒出了这么多人呢?

    有人挑着扁担,将自己的孩子放在箩筐里,前后带着娃娃,在人群之中推挤。

    有壮丁拼命的朝里头拉开拦路的人。

    还有一时走失了的孩子,哇哇大哭。

    西山这儿,突然涌来了这么多人,压力实在太大了,王金元已是急得满头是汗,咋就来了这么多人呢,看着那人头攒动的长队,王金元不得不将矿里的矿工们都拉来!

    心里没底啊,就怕出事。

    …………

    “俺的娘咧,莫挤挤,莫挤挤……让一让,先让俺来……”

    “直娘贼,你挤个卵子……”

    “大兄弟……让一让,让一让……”

    人们都如疯了一般,生怕错漏了自己的机会。

    倒是有人撞见如此,目瞪口呆,将这些人拉来问:“你们来此做什么?”

    “做啥?进西山呗,给太子和定远候卖气力。”

    询问的,显然是读书人,这读书人脸色有点凝固:“卖气力,卖气力做什么?”

    结果这纶巾儒杉的读书人,却遭人鄙视:“当然是吃白面,有白面吃,太子殿下和定远候要公候万代,能给他们效力,便是当牛做马也美得很。”

    “好啦,好啦,别挡道了,还要赶路咧,俺们乡下人,啥都不懂,走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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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衣卫已是缇骑四处。

    吓坏了。

    虽然近来京里有流民日多的情况,锦衣卫早已严密监控,可这一瞬间,突然朝西山涌入这么多人,这……

    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已上朝去了,值守的锦衣卫同知夏正冷汗淋淋,亲自带人观看,在一处山峦上,手持着望远镜朝下俯瞰,那四面八方的人流,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看不到尽头。

    身后,缇骑们显出惶恐之色,这到底多少人啊,一旦生变,可不是好玩的,大量的人群聚集,一个不好,就可能惹出天大的乱子。

    这里虽是城郊,却是天子脚下,可一丁点都不能产生疏忽。

    “是否请调北镇府司上下……”

    夏正回眸,看了那校尉一眼,面色发冷,厉声道:“糊涂,一旦有变,靠锦衣卫,能弹压的住?”

    那校尉忙是惶恐不安:“卑下万死。”

    “得调京营,以防不测。”

    校尉小心翼翼的道:“可是……京营岂是北镇府司能调动?”

    夏正揉一揉太阳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啊,赶紧奏报吧。”

    “可是指挥使……”

    “入宫奏报,一刻都耽误不得,到了这个份上,不要讲章程,出了事,本官担待不起。”

    夏正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汹涌的人潮,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再拿住几个人,以备询问,记住了,万万不可当众拿人,悄无声息皆可,突然聚众,本官认为,或许这背后,有其他的图谋,并不可能只是来应募庄户这样简单。”

    “遵命!”

    缇骑们瞬间四散,与此同时,东厂坐镇的宦官周锦迅速的修下一份便条,交给另一宦官:“立即送干爹,片刻不得耽误,晚了一步,唯你是问,东厂上下档头、番子人等,都打起精神来。”

    …………

    谨身殿。

    这对于所有人而言,乃是历史上最平常的一天,哪怕对于此次捋起袖子,想要狠狠仗义执言的清流们而言,这一日,也是稀松平常,毕竟,他们的生命就来自于朝堂上的战斗,每月的廷议,对他们而言,指点江山,痛斥奸佞小人,乃是最平常的事,这并没有什么稀奇。

    在这最平常的一日里,弘治皇帝升座,众臣参拜,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太子朱厚照一眼。

    这个家伙,连跪拜时都不用心,左右四顾,贼眉鼠眼。

    可终究……还是自己的儿子啊。

    弘治皇帝竟还看到,朱厚照拜下,脸却别向方继藩的方向,朝方继藩挤眉弄眼。

    方继藩倒还老实,没搭理他。

    弘治皇帝道:“众卿平身。”

    众臣起立。

    弘治皇帝给刘健使了个眼色。

    刘健会意,他出班:“今日需先议辽东马政……”

    “臣有事要奏。”居然有人站了出来。

    不过,似乎这满朝君臣,都有点错愕。

    率先站出来的……居然是……欧阳志……

    欧阳志历来老成持重,可同时,作为翰林侍学,伴驾在帝侧,虽是西山书院出身,可满朝君臣,对他都颇为赞许。

    人们认为,他是百官的典范,甚至有人暗中认为,他乃是弘治朝新的君子。

    问题的关键还不在此。

    而是今日大家预料的事,势必满朝的清流将要率先弹劾,你欧阳志是西山书院的人,你来凑个啥热闹?

    弘治皇帝也是一愣:“卿家所言何事?”

    一见到欧阳志有事要奏,弘治皇帝的语气,都温柔了一些。

    欧阳志行礼,沉默了片刻:“太子殿下亲民爱民,待天下百姓犹如赤子,百姓对太子殿下,无不感恩戴德。臣听闻,竟有大臣,暗中腹诽太子,说出太子的种种不堪,臣……对此,不以为然,今日上奏,便是要以正视听,免得再有宵小之辈,攻讦中伤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亲民爱民,待百姓如赤子,这不就是尧舜才做到的吗?

    这欧阳志,看你浓眉大眼,平时老实忠厚,果然西山书院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啊,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杨廷和在人群之中,心下冷笑,看来这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先发制人,免得被人攻讦。

    可靠这个……能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

    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臣附议!”江臣和刘文善出班。

    “臣附议。”王守仁出班。

    在朝的四个门生,俱都站了出来,表明了立场。

    西山书院,即为方继藩的徒子徒孙,也是太子党,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

    弘治皇帝凝视着这四个人,心里,对他们倒是颇为佩服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太子已处在风口浪尖上,这四个家伙,竟还敢站出来,他们是清流官啊,无视士林汹汹议论,无视清流们的口舌,这一站出来,一个不好,名声便可能臭不可闻,读书人,是最看重名声的,有的人,将其看的比自己的命还紧要。

    弘治皇帝抚案,颔首点头。

    可这一下子,不啻是捅了马蜂窝。

    太子殿下如何,可以不论,可是如此吹捧太子,这叫什么,叫肉麻,是没有操守,大明可没有吹捧天子的传统,会被人骂的,谁喜欢马屁精啊。

    “陛下,臣有一言……”杨廷和脸色凛然,他徐徐站出来:“太子殿下乃是储君,未经世事,何来的亲民爱民?臣乃太子师,自不敢腹诽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聪敏,臣当初教授太子读书时,也曾有所感慨。只是朝中,却又一些奸佞小人,围在太子殿下身边,极尽吹捧为能事,陛下……为储君者,理当亲君子,而远小人;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古之皆然,为何到了今世,却还有人看不清呢?殿下乃是可造之材,非寻常人可比,可倘若继续放任身边的小人阿谀奉承,今日将他比作尧舜,明日说他乃是圣王,陛下……奸臣贼子,环伺太子侧,这些狼子野心之辈,矫诬傲狠,越礼不经,肆行罔极,縻有修底,太子殿下年幼,日益受他们感染,臣只恐太子殿下日益暴虐,不思学习圣人经典,荒唐无为,他日若是克继大统,更是奸贼当道,届时这些社鼠城狐之辈,欺君罔上,滥用威权,诬杀忠良,十恶不赦,我大明社稷危矣。”

    说着,他泪流满面,拜倒,哽咽道:“臣不才,忝为詹事府詹事,以礼义以教太子,奈何太子为奸人所惑,臣惶恐,今日宁粉身碎骨,亦要揭发奸贼。”

    此言已出。

    众臣哗然。

    太子殿下是好的,可是他身边却有坏人。

    作为曾经的帝师,如此痛心疾首,在此揭发,又见杨廷和泪流满面的模样,所有人不禁有所感触。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看向了方继藩。

    他当然不太认同杨廷和的话,提拔方继藩在太子侧的就是自己,这岂不是说,连朕自己也成了奸人了吗?

    可不少的大臣,却是意动,有人出班:“太子殿下乃是国本,臣不曾听说过,身边若是充斥了卑鄙小人,尽是阿谀奉承之辈,能使太子殿下学习之仁君之术……”

    方继藩脸色有点难看。

    这些读书人很厉害啊,这功夫,自己便是拍马都及不上他们,他眼里尽显锋芒,看向那站出来的御史。

    这御史本是仗义执言,心里本无所畏惧,可一接触方继藩的眼眸,竟觉得怪怪的,心里一哆嗦,便又有点胆怯了,却还是大义凛然的道:“臣并非是说,太子身边的定远候便是奸贼,可西山书院上下的翰林、书生,无一不极尽肉麻之能事,以侍太子,长此下去,天下苍生,万千百姓,岂敢托付东宫,恳请陛下明察秋毫。”

    方继藩这厮,属于恶人,很纯粹的那种,他没本事能让人罢官,但是总有一千种办法,折磨你。就如大名鼎鼎的王不仕。

    而这些清流,其实并不害怕罢官,也不害怕皇帝打他们的屁股,廷杖某种程度而言,是大臣们的荣耀,不被皇帝打一顿,人生都觉得缺了一点啥。

    因而,这御史到了关键时刻,却还是泄了气。

    算了,不招惹方继藩,按着西山书院摩擦吧。

    “臣附议……”

    “臣也附议!”

    一个又一个出班。

    他们对于太子殿下的教育问题,是忧虑的,历来太子,都在詹事府中受教育,可这一次,皇帝居然别出心裁,弄出了一个镇国府,太子呢,居然还跑去教授人读书,教的还是所谓新学。

    这就有点让人无法容忍。

    虽然偶尔,也会有人忧虑的上书,谈及此事,可陛下往往将这些奏疏留中不发,不予理睬。

    而今日,趁着这一次的策论,人们寻到了宣泄口。

    越来越多人,站了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这满满的朝堂里,跪下的群臣,竟超过了半数。

    “太子殿下尚需读书时,却不思读书;尚需学**王术时,还未学习,便已被人称只为直追尧舜,陛下,此非长久之道啊。天下的百姓,都渴望太子殿下为知书达理、以王道教化天下的圣君,而非是今日,只凭某些奸诈小人吹捧,便洋洋自得的太子,臣请陛下明察。”

    ………………

    今天五更,这一章写的好累,病好了一些,精神也恢复了一点,咱们继续,还是老样子,每日五更,风雨无阻。



    众人个个义正言辞。

    朱厚照想来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声糟糕到这个境地,有一点点的小打击。

    晃晃脑袋,罢了,不想这些了,还是西山书院好啊,人人都喜我。

    这些清流,唇枪舌剑,论起撕逼的功夫,确实无人能及,方继藩其实很想冲上去,大呼一声,来者可是和廷杨,愿闻公之高论。

    可掂量了自己片刻,还是算了,自己只擅装逼和骂人,讲道理,真讲不过。

    这才是正宗的专业喷子啊,有理有据,骂了太子,还不带脏字,语句里,只有发自肺腑的对太子殿下的深切关心。

    最重要的是,人家扣帽子都扣得很好,讲究!

    方继藩暗暗的翘起大拇指,偷偷的开始记住站出来的人。

    ………………

    萧敬今日没有去谨身殿。

    他是个嗅觉灵敏的人,用屁股都能想得到,今儿那些个清流官们会做些什么。

    大明自英宗而始,清流们就愈来愈不像话,一旦抓到了某个点,就拼命的攻讦,你罢了一个人的官,后头的人继续前仆后继,你廷杖了一个,却又有数十上百个赶着也要挨廷杖不可。

    一群疯子……

    这是萧敬对他们的评价。

    今日是太子殿下的受难日啊,所以呢,咱还是不出现了,免得在太子殿下脾气糟糕的时候,对自己有啥印象,虽说这事儿跟他根本一丁点的关系都没有,可难免会受迁怒。

    这就好像,人家成婚,你上赶着去凑个热闹,诶呀恭喜啊,人家死了娘,当然只是随个份子,尽力少出现来显摆了。

    因而萧敬告了个腰不好的病假,躲在自己的卧房里,两个小宦官给他小心翼翼的锤着腰,萧敬优哉游哉的,等另一个宦官给他喂了口茶。

    舒服啊。

    太监做到自己这份上,算不算光宗耀祖呢?

    他在思考这个问题。

    冷不防的,外头传来脚步。

    萧敬耳朵尖,一听,便诶哟诶哟的开始叫唤了起来:“你们下手轻一些,咱的腰,那是伺候皇上的,锤坏了,皇上身边没了有个好腰的人疼着他,知晓他的寒暖,这能成吗?”

    “干爹!”

    萧敬一听干爹,才知道来的是自己人。

    随即,他一轱辘起身,也不诶哟了,挥手让捶腰的宦官到一边去,坐稳了,抱起茶盏,轻描淡写的轻抿一口,才道:“来。”

    只一个来字,外头的人便弓着身进来,这宦官一见到萧敬,二话不说便拜在了萧敬的脚下:“干爹,出事儿了。”

    “何事?”萧敬眼中阴晴不定,忽明忽暗。

    “东厂侦知,在西山有十数万百姓聚集,此前虽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当时也没往心里去。今日,那西山公然招募庄户,应募者,无以计数,奴婢……奴婢……怕出事,因而……”

    “什么?”萧敬一下子窜了起来,脸带惊色:“十数万之众?”

    “只多不少!”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都说要去西山做庄户啊。”

    “西山开具了什么条件?”萧敬有点懵。

    “不曾听说过有什么条件,只说招募庄户。”

    萧敬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些百姓傻的吗?”

    这宦官便不敢言了。

    萧敬眯着眼,十数万之众,对于聚众,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朝廷历来是有所防范的,因为人一多,就最容易出幺蛾子,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东厂继续监视,咱这就去禀奏陛下!”

    “请陛下调兵弹压?”

    “狗一样的东西!”萧敬一脚将这没出息的儿子踹翻,同样都是儿子,瞧瞧人家方继藩,那么多徒子徒孙,关系胜似父子,人家儿孙多出息啊,自己的这些,一个能用的都没有。

    这宦官被直接踹翻,一脸恐惧地道:“儿子万死。”

    萧敬阴冷的道:“到现在还没回过味来吗?什么样的人才能人心依附,什么样的人,百姓们才会争先恐后的携家带口的来投靠。什么样的人,百姓们能以为他效劳为荣?”

    宦官磕磕巴巴的道:“圣……圣人……”

    萧敬淡淡道:“圣人做不到,而是圣王,你呀,要多读书,尧舜在时,亲民爱民,于是百姓都知他们圣贤,争相依附,因而天下也即得到了大治。管不了这么多了,咱去报喜。”

    说着,也顾不得其他了。

    方才是因为丧事,所以萧敬不敢在谨身殿露面,可看这架势,丧事要变喜事了,该咋说来着,对,哎呀,棺材板动了,动了哇,还不是诈尸的那种,是真活过来了。

    他眼疾手快,身后小宦官却是追着出去:“老祖宗,老祖宗,您的腰,您的腰。”

    萧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腰不好,便忙是恢复了一瘸一拐的样子,匆匆至谨身殿。

    谨身殿里,朱厚照已经被骂得开始怀疑人生了。

    愤怒的清流们,认为太子殿下身边尽都是坏人,太子就是个二傻子,居然信了这些奸人的话,居然还敢和尧舜相比了,出去打听打听,这尧舜是谁?太子殿下您也配?

    弘治皇帝虽是宽厚,可这么一通骂,脸上却难免有些愠怒。

    只是此时不便发作罢了。

    最可气的是方继藩,方继藩躲在人群里,一言不发,却将他的四个门生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一副想要打死他们四个的样子。

    杨廷和自知,大势已成。

    无论陛下决心裁撤西山书院也好,又或者是顶着各种压力,甚至是龙颜大怒,廷杖自己以及其他的清流们也罢。

    他都是胜利者。

    因为自己已站到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哪怕现在将他拖出去一顿好打,摘了乌纱帽贬为庶民,杨廷和这三个名字也将成为无数士人的榜样,自己优哉游哉的回到老家继续养望,不出二十年,再出山时,定是天下最知名的大儒。

    可就在这时,外头一声大吼:“陛下……陛下!”

    却是萧敬的声音,萧敬一瘸一拐的冲进来,眼里还噙着泪,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瞧着他样子,似乎这一路跑来,遭了多大罪一般。

    他忙不迭开始捂着自己的左后腰,一副腰子要完的样子。

    可刚要开口说话,突然想到,不对,昨日告假,和陛下说的是右后腰,这边的手便不知觉的垂下,另一只手撑住右后腰。

    “陛下,出事了,出大事了!”

    殿中之人皆是色变,显然都给萧敬这样子吓了一跳。

    出啥事了,何至慌张如此?

    弘治皇帝的心情本就不好,一听出事,心里便猛的咯噔一下。

    而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却都乐了。

    “何事?”

    萧敬气喘吁吁,他在宫里能混到今日,凭着就是一个本事,那便是出一分力,叫十分苦。

    “陛下,西山那儿聚众十数万,无数百姓携家带口前往投靠,那人潮遮天蔽日,蜿蜒十里,看不到尽头。奴婢怕衍生什么后果,特来禀奏,陛下您看看要不要调京营……”

    十数万百姓……

    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有人反了?

    所有人不可置信的听着,觉得匪夷所思。

    于是,殿中有人咳嗽,方继藩站了出来,道:“禀奏陛下,我想,可能萧公公有点什么误会,百姓们不是变乱,没事,没什么事,只是西山招募一千个庄户而已,今日恰好开始招募,可能百姓们比较热情,因而……来的人多了一些。”

    朱厚照看着萧敬,心里别提多高兴呀,这个萧敬,居然挺有眼色的,记得上一次,这厮说了本宫的坏话,此次,就原谅他了。

    朱厚照自是把握机会,振振有词的道:“父皇,定远候说的对,招募庄户用以屯田和挖矿,除此之外,还需填补一批前去关外种粮的人员,因此,儿臣以镇国府的名义下达了命令,要招募庄户千员。”

    殿中一下子哗然了。

    镇国府只招募一千个庄户,来了十几万人,还将事情闹得这样的大。

    这老百姓都是傻子吗,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么多人去,十几万人,这岂不是百里挑一?

    山野愚妇愚夫,果然如此啊。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似乎也想到从前有过这样的奏疏奏报,当然,他对此没有过多的关注就是了。

    可是十几万啊。

    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岂不是说天子脚下,京畿附近,但凡是有手有脚的百姓,大多都去了?

    这镇国府就这样的好?西山就这么值得这些百姓去安家落户?

    可在此时,有人却激动起来了。

    百官之中,有人细细琢磨和咀嚼。

    猛地,这人眼里放出了光彩。

    “陛下……何以服众人!”

    “什么?”

    所有人朝着那翰林看去。

    这翰林浑浑噩噩,被无数人的目光所关注,顿时羞愧难当:“臣的意思是,陛下曾在策论中出题,何以服众人,何以服众人,即何以安天下也,尧舜在时,百姓们倾慕圣王,纷纷依附圣贤,这不就是尧舜服众人吗?今日十数万百姓,纷纷至西山,投奔太子殿下,这……是不是服众人?岂不是说,天下百姓,对于太子殿下,有极高的期待!”

    …………

    第三十五个盟主o夜雨梧桐o大官人诞生,在此表示万分感谢。

    同时感谢本书逍遥狂傲同学十万打赏。

    病好的差不多了,努力码字,报答所有书友的支持。



    这翰林话音落下,顿时谨身殿里鸦雀无声。

    这些百姓,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

    许多人脸色惨然,很不好看。

    什么是清流,清流就相当于百姓们的代表,他们下察民情,上达天听,主要的职责,就是代表天下的百姓,来纠察皇帝和朝廷的过失的。

    可现在……

    这些百姓有点蠢啊。

    杨廷和有点懵。

    这不是数百上千,这是十数万啊,十数万人,且还在京师一带,这是何等汹涌的民意。

    杨廷和万万料不到,清早时,并没有太过关注的事,现在却成了一柄致命的利刃。

    杨廷和忙道:“百姓们因何故去西山?”

    萧敬回答:“不是说了,西山在招募庄户!”

    杨廷和有些乱,招募一千庄户,却来了十数万人,不对啊。

    方才许多站出来的清流,也有点懵了,无所适从。

    弘治皇帝一楞,有点转不过弯来。

    杨廷和强作镇定:“可否有人催促他们去,又或者是,百姓们受了什么胁迫?”

    朱厚照听了,大怒:“和廷杨,你敢污蔑本宫吗?”

    杨廷和自知失言,忙道:“臣万死,只是事情有些蹊跷,这么大的事,岂可不查个水落石出才好。臣……以为,臣以为……该请一些百姓来,当面问清楚,陛下,请陛下恩准臣为巡按,彻查此事前由。”

    弘治皇帝脸色有些冷淡,对杨廷和,实是没有多少好印象。

    这个曾经自己对他寄以厚望,令他辅佐太子的人,现在……原形毕露了。

    “要问,就在这里问,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事,何须这么麻烦。”朱厚照气得不轻。

    此时,满朝君臣都是一脸的疑惑。

    这到底咋回事?

    这么大的事,确实应当立即弄清楚啊。

    弘治皇帝颔首:“萧敬……”

    萧敬正待要答应。

    杨廷和却道:“陛下,臣以为,为使百官信服,还是让顺天府随意请几个百姓来才好。”

    他现在是真的急眼了。

    到了这个地步,哪有后退的可能,只能逆流而上。

    一定是镇国府收买了这些百姓,又或者是方继藩弄了什么诡计。

    只要一拆穿,事情自然真相大白。

    弘治皇帝似乎没有怪罪杨廷和的意思,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哪怕到了现在,还希望留给杨廷和最后一点的体面:“那么顺天府立即去请人罢。”

    谨身殿里,顿时鸦雀无声起来,每一个人都各怀着心事。

    那顺天府的动作极快,片刻的功夫,便带了十几个百姓来。

    这些百姓也是吓着了,一路被人押着入了宫,一脸的惶恐,看着这威严和庄肃的宫室,有人吓尿了,死活不敢再走,几乎是被禁卫架着,方才到了殿上。

    这七八个百姓,有老有小,一进殿,看着这左右的百官,还有那高高在上的弘治皇帝,立即便吓瘫了一大半,站不住了,啪嗒跪地,哭号道:“草民万死,草民不知犯了何罪?”

    “……”

    这百姓,实是真实的不能再真实了。

    看着他们惶恐不安的样子,有人竟是莞尔。

    弘治皇帝不疾不徐的道:“杨卿家,可满意吗?”

    杨廷和心里咯噔一下,他清楚,陛下对自己的不满已深,故意这般询问,颇又讥讽意味。

    他只好装傻:“请陛下容臣询问一二。”

    “且慢!”弘治皇帝没有急着让杨廷和询问,而是起身,徐徐下殿,在众目睽睽之中,走至这些百姓面前。

    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浑身都是土腥,弘治皇帝竟还闻到了一股尿骚味,显然,是有人真的吓尿了。

    见他们惶恐不安,犹如惊弓之鸟的样子。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们,他们的肤色,远比这殿中百官更加黝黑和粗糙,甚至让人怀疑,彼此之间,是否是同族。他们的手臂往往有许多疤痕,手上满是老茧,这些……是真正的百姓,假装,是假装不出来的。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你们请起吧,不必害怕,这里没有人加害你们,只是有些问题,想要询问你们罢了。”

    弘治皇帝说着,看中了一个老者,这老者大抵有六七十岁,佝偻着身子,黝黑的面上,有许多的皱纹。

    弘治皇帝亲自将他搀扶起来:“老丈不必担心,朕非毒蛇猛兽,来,给他们搬一些锦墩来,赐座。”

    宦官们忙是搬了锦墩。

    弘治皇帝心里却很感慨。

    平时他总看太祖高皇帝留下的训诫碑石,上头写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的话,这虽是训诫后世子孙和官员们的警句,可绝大多数人,显然都已将这训诫抛在了脑后,虽然他们常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可今日,看着这惶恐不安、瘦骨嶙峋状的百姓,弘治皇帝方才更加深刻的意识到太祖高皇帝,那个自底层爬上皇帝宝座的人,说出这番话时的心情。

    弘治皇帝安慰这老丈坐下,这老丈才安定了一些,口里只反复的道:“公候万代,公候万代”之类的话。

    这令有的人忍俊不禁,人家是天子万代,你特么的公候啥意思?骂人?

    弘治皇帝没有介意,又安抚道:“待会儿有人询问你,他们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必害怕,畅所欲言即可,朕就站在这,给你们撑腰呢。”

    老丈忙不迭的点头。

    弘治皇帝便瞥了杨廷和一眼。

    杨廷和几乎没有看到任何的破绽,若说这些懵懂无知的人不是寻常百姓,他杨廷和还真不信。

    杨廷和定定神,心里想,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明白,要看看这十数万百姓,到底拿了太子和方继藩什么好处。

    杨廷和咳嗽一声:“来者何人?”

    老丈:“刘五六!”

    杨廷和微笑,随即又道:“年方几何?”

    刘五六看这和颜悦色的弘治皇帝站在自己身边,心渐渐安了,道:“三十有三。”

    “什么?”

    殿里有些躁动。

    这人,分明看着五六十岁。

    便连陛下都称呼她一声老丈,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三十三岁的大兄弟啊。

    弘治皇帝年龄和此人相差不大,这两个人在一起,一个白皙,一个黝黑,一个肤色油光,一个面上满是褶皱,相差怕又两代人了。

    见许多人窃窃私语,或是投来质疑的目光。

    刘五六忙道:“草民有黄册,是北直隶永平府卢龙县人……”

    杨廷和便摆摆手:“好了,不必取出来,本官自然信你便是。”

    “你从实说来,是谁教你自永平府去西山的?”

    杨廷和挖了一个陷阱,他不问有没有,而是直接问谁怂恿。

    刘五六道:“啊……我……是有人教我来的……”

    杨廷和听罢,精神一震,其余清流也都打起精神。

    “此人是谁?”杨廷和语气严厉,颇有几分判官的味道。

    刘五六吓得直哆嗦,忙道:“是我爹,我爹……还有刘保长……”

    他爹倒是无妨,可是这刘保长……杨廷和似乎一下子抓到了什么:“这刘保长为何教你来?”

    刘五六期期艾艾的道:“他说我三十多了,还未娶媳妇,一年到头,也是三餐不继,又说我娘得了病,有哪个姑娘肯嫁我。刘保长是我家五服内的亲,他看不过去,说现今西山招募庄户,得赶紧去,不去,就迟了。”

    “……”

    杨廷和脸色一变:“为何得赶紧去?”

    “这……我永平府四乡八里的人都知道,您是京里的官人,竟不知?”

    “……”

    杨廷和有点懵。

    事实上很多人都很懵。

    刘五六道:“你可晓得,在西山,人人都有白面吃,你晓得不?白面啊,里头没有掺沙子的,雪白雪白的米,一粒一粒的,听说吃起来,是甜的。”

    “就这个?”杨廷和不屑,不过心里,却有点不好的预感了。

    刘五六道:“听说有时还会杀豚呢,逢年过节都能分一些,那红薯和土豆,更是管够的。”

    刘五六说到这里,眼睛就放光了,开始流哈喇子:“听说去做工,还有工钱,一月下来,三两银子,诶呀,这可不少了啊,咱们寻常在地里刨食的人家,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子,一年到头,有几百个铜板,便要谢天谢地了。”

    刘五六掰着手指头,来的时候,他只知道西山是个好地方,可一路跟着同乡来,相互交流,知识也开始丰富了:“有了银子和饭吃,将来还能盖房子,有了房子,就可以娶媳妇,娶了媳妇能生娃,生了娃,还能给娃娃读书,京里的官人,过的不也就这样的日子吗?八辈子都修不来这样的福气,我早来两日了,不敢进城,在外城那儿将就着搭了个棚子等,谁料睡过了头,还没去应募,就被顺天府的人拿来了……”

    “我……”刘五六哭了,哭的很伤心,他现在倒不是担心官人加罪于他,而是自己与幸福的生活失之交臂:“我命苦,命苦哇,我若是能进西山,有太子殿下照拂,给我一个活干,我娘的病就有救了,我爹也能抱着孙子了……我命苦,我不如死了。”



    他捶胸跌足,哭的凄切。

    很有几分责怪顺天府为啥要拿他的口气。

    吃饱饭,是多幸福的事啊,西山曾招徕了不少流民。

    这些流民,可能和官人和读书人没有任何的交集,所以官人和读书人们,也不可能花心思去琢磨这些流民们如何安置,去了哪里。

    可北直隶各府的百姓则不同。

    去的流民,不少都是当初的同村、同乡,或是各种远亲近亲,那些曾经食不果腹,混的连饭都吃不上的人,本以为遭灾之后死定了,谁料到,竟带回了口信,告诉他们自己过的一切都好,告诉他们自己在这里能吃饱饭,告诉他们这儿有两个大恩公,有他们关照,他们过上了好日子。

    接着,又告诉他们,自己娶妻了,自己生娃了;或是自己的娃娃读书了;自己盖了新瓦房,划重点,是新‘瓦’房。

    起初人们是不信的,后来隔三差五,给穷亲戚们捎上一匹布,捎上几斤腊肉,或是自己孩子的旧衣,又或者偶尔会托人带一点儿碎银回来。

    人们才意识到,原来在这个世上,有一个地方,那里有两个恩公,在这两个恩公的庇护之下,哪怕他们是杨彪、王二麻子、张三八这样的人,竟然也可以过上好日子。

    所以刘五六来了,他是在绝望的泥沼中挣扎了半辈子,才看到了些许的光。

    他看到许多人,他娘的,这么多土鳖来抢?

    他心有点儿慌,清早便顺着人流往西山赶,生怕迟了,谁料,却被几个公人拿住,拖拽着便是。

    一下子,这些公人,击碎了他所有希望,他不甘心。

    他这滔滔大哭,听的弘治皇帝心都要碎了。

    杨廷和脸色一沉,他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忙和一旁几个交好的大臣们交换眼神,杨廷和从他们的眼里,都看出了几分恐惧的滋味。

    平日里,他们天天陛下或是太子不如何如何,那么奈苍生何。又或者说,陛下或太子再如此,军民百姓将如何如何。

    而现在……这眼前站着的,不就是真真切切的‘民’吗?

    杨廷和道:“你先别哭,先将话问完。”

    刘五六心里有些畏惧这个板着脸的官人,便不敢放声大哭,只是低声抽泣。

    “尧舜你知道吗?”杨廷和道。

    刘五六懵了。

    “我认得一个叫张顺的。”

    “哈哈哈哈……”朱厚照不自觉的叉起了腰。

    刘五六的话让他很感动,朱厚照觉得挺得意的,以前也不觉得自己原来有这么好的名声哪,他一得意,难免忘形。当他听到张顺时,便禁不住大笑起来。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心里说:“MD,智障,一点都不懂得谦虚。”

    “……”

    满朝君臣哑然。

    “你连尧舜都不知?”杨廷和鄙夷的看着刘五六。

    尧舜都不知道,杨廷和似乎急于想证明刘五六是个完全不通教化的无知百姓,是愚民。

    他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刘五六说出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字,每一声叹息或是眼泪,都不啻是在打他的耳光。

    这耳光,很疼。

    这令一向指摘时弊,代表了万千百姓,指出皇帝和太子错误,为民情命,自诩清流的杨廷和有一种绝望的恐惧感。

    若如此,岂不是证明了自己,不过是个可笑的小丑吗?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更加严厉的看着;刘五六。

    刘五六吓坏了,瑟瑟发抖,最后摇摇头:“不……不认得。”

    “你如此无知,怎么知晓好坏,又怎么知道,谁对你好,谁对你坏?”

    “……”刘五六懵了。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步步紧逼:“就因为西山能吃白面,能吃肉?若眼里只想着吃,那么与禽兽有什么分别?”

    他大义凛然,吐沫星子几乎都要溅在刘五六身上。

    “……”

    杨廷和怒气冲冲,刘五六的出现,直接颠覆了他的价值,这才是他最根本的东西,他不担心皇帝罢他的官,他可以无所谓自己的仕途,他也不怕挨廷杖,可刘五六,却在挖他的根哪。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

    “你说啥?”刘五六又懵了。

    方继藩忍不住为这刘五六着急:“他骂你是禽兽和小人!”

    “……”

    刘五六又懵了:“我没得罪他,他为啥骂我?”

    “……”杨廷和语塞:“因为你不知教化?”

    “我咋不知教化。”刘五六显然有些怒了。

    公人们把自己抓来也就罢了,自己已绝望无比,现在又有一个官人,自己对他如此恭敬,他指着鼻子就骂自己是禽兽,招他惹他了?

    杨廷和大义凛然:“你心中无尧舜,不知书,不知礼,心里只想着白面和肉食!”

    “就这!”刘五六怒气冲冲,连他身后,几个百姓也都有些怒了,敌视的看着杨廷和。

    刘五六道:“你挨过饿吗?你有没有饿过三天的肚皮?有没有?”

    杨廷和:“这和挨饿没关系,君子……”

    “君子个屁!”刘五六豁出去了:“我挨过,肚子像在烧一样,时间过的很慢很慢,每一炷香都很难熬,饿的眼睛发了黄,便疯了一样,见了木头便啃土头,见了土,便刨土,你想也没吃过木屑和土吧?知道啥滋味吗?你有老娘吗?你老娘病了,你定是请得起大夫抓的起药吧?”

    “……”杨廷和语塞,脸上的大义凛然,不见了。

    刘五六眼睛红了,一想到自己老娘,胸膛便起伏,捶打自己的脸:“我刘五六没出息,让老娘挨饿,还给她请不起大夫,没错,你说对了,我是禽兽,禽兽的老娘才看不起病。可我可以说,你不能说,你说了,就等于将我爹娘都一起骂了,禽兽才生禽兽,你以为我傻?”

    “……”

    刘五六道:“我这辈子,没做什么亏心的事,他们说给大户种地能吃口稀粥,我种了呀,我种了地,勉强能吃饱肚子,可地租太贵了,即便是好年景,也只是半饱,若是坏年景,若不逃荒,能不能活,就得靠命了。官府的摊派和差役,我一个没拉下,年节的时候,我还需去做长工、短工,我偷了你的婆娘,还是帮你生了娃,你这样骂我。”

    “……”

    刘五六道:“在别处,我没好日子过,这辈子没吃过白面,人家都说好吃,我就想尝尝。听说西山的大恩公,对咱们百姓好,能让咱们百姓过上好日子,你骂人做什么?那尧舜我管他做啥的,他是你爹也好,是你娘也罢,与我何干?我吃他家大米了?”

    杨廷和气的七窍生烟,忙说:“荒谬,真是荒谬。”

    可他除了说荒谬之外,却发现面对这山野樵夫的话,他一句都不能反驳。

    而其他人,那原先还振振有词的人,开始悄无声息的退回了班里去,那先前大义凛然的人,偷偷垂头,老脸有些羞红。

    “你这是站着不腰疼啊。”刘五六道:“咱们乡下都说,当今世道,咱们过的苦,就是因为你这样的官太多,吃饱了喝足了,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没吃你家大米,你骂我禽兽也罢了,还骂我娘?”

    身后的几个庄稼汉子畏惧的左右四顾,看着这满朝君臣不发一言,他们似乎觉得刘五六有点作死,忙是偷偷拉扯着刘五六。

    刘五六随即也心怯了。

    “说的好!”

    此时,有人鼓掌。

    不是朱厚照是谁。

    说出了我小朱的心声啊,这一顿骂,真是痛快。

    刘五六畏惧的看着朱厚照,又看看杨廷和,这时有人道:“此乃太子殿下!”

    这声音一出。

    刘五六等人一愣。

    他们直勾勾的看着朱厚照,看着这满面笑容的少年郎,一身华服,白皙的脸,眉眼有点飘。

    “您……您就是太子殿下……”刘五六等人俱都合不拢嘴。

    方才的畏惧、恐惧以及忐忑,还有对未来的担忧,在此时此刻,一下子烟消云散。

    “是大恩公……是大恩公……”

    西山的人,对外说太子殿下和方继藩,都是以大恩公相称,因而这四乡八里的百姓,也都习惯如此称呼太子。

    刘五六方才还对杨廷和横眉冷对,这一刻,却是哭了。

    啪嗒一下,重新跪倒在地,其余几个百姓,也都跪下,匍匐于地,他们身子瑟瑟发抖,激动的不得了。

    朱厚照走近几步,刘五六便如找到了靠山一般,死死的抱住了朱厚照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大恩公,可见着您了,我是刘五六,我叫刘五六,大恩公,那些公人,无端将我抓来此,不干我事啊,大恩公历来愿为百姓做主,我等百姓,无不钦佩敬仰大恩公,您在,就好了,您得和西山的人说一说,我是被抓来的,是被抓来的……”

    “是啊,我们是被抓来的!”

    看到了希望的人可怕的。

    刘五六这些人,或许不知尧舜是啥玩意,却知道,太子殿下,这位善待百姓,爱民如子的大恩公,是咱们百姓的靠山啊。这可是西山的乡亲们这样说的。



    刘五六这样的是没读过什么书。

    而且作为底层的农民,他肯定有一身臭毛病。

    比如他很不讲卫生,他涕泪直流的时候,要清鼻涕,一把抱住了朱厚照的腿,另一只手便塞住一个鼻孔,然后撕拉一声,朱厚照的裤腿上,便有点儿湿。

    刘五六也有贪婪的一面,他知道这是太子,有他一句话,自己便可进西山,所以他认准了朱厚照,拼命的抱住了朱厚照的大腿,死死都不肯松开。

    刘五六甚至还有一些粗鄙,方才动了火,满口粗鄙的谩骂,用的都是很多不堪入目之词。

    可刘五六虽然脏,虽然贪,虽然粗鄙,可他不傻。他有他的智慧,他会用这种智慧,去辨别一个人的好坏。

    这种智慧和杨廷和不一样,他的方法很简单,谁能给自己饱饭吃,谁就是好人,你说他是圣人也好,说他是啥都好,反正,刘五六只认这么个死理。

    所以,大恩公能给人吃饱饭,那么他就一定是个大善人,是像包拯一样,能为民做主的人;是一个心里念着百姓的人,是戏台上,那大义凛然,指斥昏君奸贼的人。用读书人的话,他就是个圣人。

    刘五六滔滔大哭,决定死不撒手,他一点都不怕大恩公,他知道大恩公和其他的官不一样,一定不会见怪自己的。

    “大恩公,小人若是能为大恩公效劳,便是死也甘愿啊,能给大恩公当牛做马,皇帝都不换。”

    “……”

    一下子。

    殿中安静了。

    弘治皇帝仿佛遭受了一万点的暴击。

    这……算是欺君罔上吗?

    群臣们一听,有人脸色一变,随即暗暗摇头,这个时候,能说啥呢,不都说了,这就是个夯货吗,你能说他个啥?

    杨廷和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他发现,原先和他一起仗义执言的人,都溜了个干净,大气不敢出,连平素和他交好的人,此刻也避之如蛇蝎,仿佛躲瘟疫一般,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刘五六道:“大恩公,您在这儿,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便有人做主了啊,您……”

    弘治皇帝看不过去,便道:“朕恩准了,卿等自此便是西山的庄户了。”

    朱厚照瞪着父皇,有些无奈。

    可刘五六一点都不在乎那个自称朕的男人,而是依旧抱着朱厚照的大腿,嚎叫道:“别人说了都不算,恩公说了才算。”

    “好吧。”朱厚照道;“都起来,我裤子湿了。”

    刘五六几人才起来,看着朱厚照的目光,都在发光,其他的人,一概无视。

    他们是乡下人,啥都不懂,就认这个。

    大恩公就好像是人行走动的大馍馍,走在哪儿,都能吸引万千人的目光。

    弘治皇帝却是感慨不已,他心里竟有些酸溜溜的,这太子到底做了啥事,也没见他多辛苦啊,玩闹的时候还多一些,反观是朕,人家都叫皇帝老子或是皇帝老爷,亦或者是万岁,自己勤于政务,夙兴夜寐,怎么就没人对自己这般感恩戴德呢。

    可弘治皇帝旋即高兴起来。

    就这么一个儿子,大明的基业,将来还是要在他手里,自己的儿子能做圣君,自己的孙子可就能轻松了。

    好事啊!

    他一下子,精神抖擞。

    前些日子,被群臣给骂的抬不起头来。

    为何?

    因为人人都在说太子身边有奸贼,居然还有人吹捧太子为尧舜。

    说实话,这吹捧,弘治皇帝听着都脸红,觉得不但过头了,而且是令人发指。

    所以他不敢吱声,虽然也想维护太子,可毕竟,有些难为情。

    可现在,弘治皇帝爽朗大笑。

    底气有了。

    这口气朕可憋了很久啊。

    “朕听说,能苦民所苦,急民所急者,曰圣。三皇五帝,诸事已不可考了。而孔子却对三皇五帝之事极尽推崇,何也,正是因为圣君们俯仰天人,知民所苦,所以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百姓们为何愿从尧舜,是因为他们受了教化吗?不对,正是因为尧舜能让百姓们吃饱喝足,而后教化百姓,使他们能明是非,知荣辱啊。”

    “今日太子与方继藩,在西山所为,不就是如此吗?看看这些百姓吧,十几万人啊,十几万个刘五六这样的人,他们心心念念,就愿在这西山农耕,愿在西山采矿,不正是因为,西山能给他们衣穿,能让他们吃饱,能让他们的子弟入学读书?刘五六的老娘有病,他没法子问医求药,这是不孝吗?不,非不能为,实不可为也。卿等见了这些百姓,难道就没有一丁点恻隐之心?平日里,都在说教化,在说百姓疾苦,现在这疾苦的百姓,就在眼前,而这满朝上下,却还在为尧舜吵作一团,此……朕之耻,也是诸卿只耻!”

    弘治皇帝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这满朝的百官,一个人都没有拉下。

    最后,他的手指点到了杨廷和。

    “杨卿家口口声声说尧舜,张口如此,闭口也如此,那么尧舜爱民亲民,使百姓人人能吃饱喝足,能他们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不正是太子所做的吗?那么杨卿家又做了什么?”

    “臣……”杨廷和脸色煞白。

    弘治皇帝凝视着杨廷和,目光不肯松懈:“请杨卿家回答。”

    “臣……”杨廷和飞快的想着,他想找一件值得夸耀的事,可好像读书,好像仗义执言,自自己进入仕途以来,先为翰林,此后入詹事府,若说有什么真正做的事,一件都没有。

    弘治皇帝的目中,掠过了冷意:“卿家满腹经纶,张口仁义,却无所作为?”

    “这不是臣的分内之事。”杨廷和脸一红,为自己辩解。

    “可你的俸禄,就是出自刘五六这样的人身上啊。你所享受的劳役,也正是从刘五六这样的人身上得到的啊。”弘治皇帝已升座,他磕了磕御案:“朕今日见了这一幕,尚且还惭愧,人们总说朕是圣君,可今日观之,朕尚不如太子。而你呢,你既为名臣,难道就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吗?”

    羞耻二字一出,杨廷和脸色骤变。

    这两个字,对于读书人而言,是决不能亲自出口的,说一个人没有羞耻,这几乎就等同于读书人骂人祖宗十八代了。

    而这话若是出自皇帝之口,这则被称之为诛心,这和剜心割肉没有任何的分别啊。

    杨廷和这时,才有了恐惧,一种难言的恐惧,弥漫他的全身。

    他慌忙拜倒:“臣……臣万死。”

    弘治皇帝不屑的看了他一眼:“幸得朕没有令你教诲太子啊。”

    杨廷和打了个冷颤。

    他心知……完了。

    陛下点到即止,可态度已经不言自明。

    接下来,若他还想留存最后一点体面,就应当知道怎么做了。

    杨廷和顿时泪流满面,颓然拜倒,此时他的感受,怕也和当初的刘五六一般,透着一股绝望,他哽咽道:“臣……臣起于阡陌之间,蒙陛下厚爱,忝为翰林侍讲学士,高德厚爱,宛如甘露,臣……臣……”

    他哽咽。

    伏地。

    已经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这是请求致士的节奏,接下来就该是说,臣身体老迈,老眼昏花之类,恳请陛下恩准臣致士回乡。

    只是后头的话,杨廷和说不下去。

    这已不是罢官的问题了,若是因为仗义执言而罢官,大不了回家养着,可人人都会敬重自己,数十年之后,自己又是一条好汉,即便不能起复,那也是名留青史,为人所赞叹。

    可现在这般致士,却算什么呢?带着这耻辱退休回乡,被人所耻笑吗?

    寒窗二十年,入仕之后,苦心经营,机关算尽,而今,一切化为乌有。

    杨廷和终于承受不住,伏地大哭。

    弘治皇帝冷着脸,未等他继续说下去,便正色道:“好,朕恩准了。”

    难得,弘治皇帝也有动怒的一天,而且对待臣子,如此的不客气。

    杨廷和一听,抬头,便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的响,有一种万事成空的绝望,他嘴唇嚅嗫,想说什么,终究……却知事情已无法挽回:“臣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一挥手,杨廷和已跌入了地狱。

    这一次是真的地狱,而绝非只是清流们入朝为官,此后罢官养望,之后继续起复的套路。

    杨廷和清楚,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他的名誉,也已化为乌有。

    他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四顾,所有人低着头,再没有人怜悯他,许多曾经和他一起挥斥方遒之人,而今却对他回之以冰冷的目光,自然,也没有人为他求情。

    迎接他的,是安静。

    他只好走,踉踉跄跄,走出这天子堂。

    “吾皇万岁,吾皇圣明!”在这沉默之中,突然有人发出了大吼。

    这声音,很熟悉。

    几乎不用去看,便知这是方继藩发出的。

    于是方才还各怀心事的百官,却反应了过来,纷纷道:“吾皇万岁,万岁!”

    在这无数的称颂声中。

    弘治皇帝的内心,是他娘的有点儿无言以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