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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继藩总有本事,能够见缝插针的让气氛活跃起来。

    这一点,可能是与生俱来的。

    杨廷和去球了,这对于有的人而言,是有点伤感的事,兔死狐悲。

    可对方继藩而言,却是天大的好事,你看,不是说好了清流官眼里,功名利禄乃浮云吗?现在真成浮云了,名声臭了,功名没了,俸禄也没了,也算是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求仁得仁。

    称颂之后,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在士林之中,不被人看好的太子,却在真正的民间,有这样大的声望?

    竟是到了不知尧舜,而只知太子的地步?

    他长长的吁了口气,这是自己的儿子啊,平时对他总是各种嫌弃,隔三差五,有人前来状告太子荒唐之事,可哪里知道,朕竟不如他。

    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可最终,还是被喜悦所占据。

    “太子……”

    “儿臣在。”

    朱厚照挺高兴的。

    他觉得父皇的声音有些颤。

    抬头,却见父皇的鼻子有些红。

    哭鼻子了,没前途啊。

    可没来由的,朱厚照也觉得心里一酸。

    曾几何时,自己总被人当做孩子一般看待,父皇对自己不是失望,便是吹胡子瞪眼,今日,正好让他开了眼,知道了俺太子的厉害。

    不易啊。

    真的不易啊。

    朱厚照忍不住眼角的余光,扫了方继藩的一眼,老方还是不错的,没有老方,自没有西山,不会有镇国府,不会有书院,不会有屯田卫,不会有备倭卫和飞球卫;这个家伙……算了,切了本宫的那笔账,便一笔勾销吧,两清了。

    弘治皇帝手指着朱厚照:“人人都说尧舜,可尧舜太过久远,百姓们的眼睛,却比你们亮堂。自然,太子本不该自比尧舜,可刘杰数人,深入民间,他们是溜须拍马吗?朕看,不尽然。在朕看来,能服众人的,就是尧舜;能安天下的人,即尧舜;能让百姓们吃饱穿暖,让他们的子弟接受教化的,自然也是尧舜!自炎黄以降,古之圣君,无不爱民亲民,使百姓富足,而百姓自然视其为腹心。”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刘五六的话,朕听了,心疼,朕与卿等,在此高谈尧舜,而刘五六所思所想,不过是活着而已,为何?正因为卿等与朕谈多了尧舜,成日将尧舜挂在了嘴边,却忘了,尧舜的本质,在于躬亲力行。《中庸》曰:圣人以身体之,力行近乎仁也。便是此理。”

    百官默然。

    那些方才还振振有词的人,乖乖的将自己脑袋埋进了沙子里,这时候却是绝不敢出来反驳的。

    弘治皇帝手指着朱厚照:“太子,乃是朕麟儿也,朕得此儿,乃祖宗之幸,也是天下百姓之幸!”

    此言一出。

    算是一锤定音了。

    太子是不是尧舜,这可以暂且不论,但是至少,太子他尊崇的,正是尧舜的行为,是尧舜的学习者,同时,也做出了成绩。

    所以,弘治皇帝表示,太子已从逆子,升格为了麟儿,相当于破烂的青铜剑,升级为史诗级青铜剑。

    朱厚照一听,顿时感动了。

    这辈子没有得过这么高的评价,眼眶一红,眼泪婆娑,于是忙昂起头,他是骄傲的人,男儿大丈夫,众目睽睽,如何能流泪呢?

    弘治皇帝颇有感触:“定远候辅佐太子,也是功不可没啊,此子……”弘治皇帝笑了,这一次,他算是彻底的放心了,当初将太子身边安排上方继藩,是有些冒险的,此后虽越发深信自己的决定,可偶尔,还会有所担心。

    现在,再没有什么疑虑了,弘治皇帝道:“方继藩,你上来……”

    方继藩比朱厚照谦虚的多了,板着脸:“臣……”

    弘治皇帝压手,示意方继藩闭嘴,而后道:“这也是朕之麒麟儿也。”

    方继藩表示,我爹无话可说。

    当然,这里的麒麟儿,有其他的隐喻。

    大抵就是这个孩子有出息,嗯,在我眼里,所以他跟我儿子一样。

    群臣默不作声,没啥反应。

    对许多清流而言,今天你们姓朱的和姓方的怎么说都有理,你说啥我都认了,这一次算是真正的认栽了,毕竟,口舌再厉害,再能引经据典,能跟身后站着十数万的刘五六的人去辩论吗?人家一人一口吐沫,淹死你。

    朱厚照甚为感慨,方继藩也觉得很不容易,当初拜张皇后为姑母,这事儿,后来也就淡忘了,主要是他不想认亲了,他觉得公主殿下是不错的人,表哥表妹虽在这个时代也算是主流,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对方继藩而言,他还是觉得有点膈应,毕竟我方继藩是三观很正的人哪。

    因而,他也极少提这事,甚至还有点怕张皇后啥时想起来。

    谁料……皇上很现实,平时的时候喊你方卿家,一看你做了好事,立即便小乖乖或麒麟儿了。

    方继藩打算谦虚一番,清一清喉咙。

    却听弘治皇帝感慨道:“此番来了十数万百姓,太子和方卿打算如何安置啊。”

    “……”

    朱厚照一愣,眼泪一下收住了。

    古怪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懵逼,你瞅啥?

    二人面面相觑。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怎么,不说话了?还要藏私?”

    朱厚照:“……”

    方继藩心说,我当时只想着挖坑,没想着埋人的啊。

    气氛有点不太对。

    朱厚照咳嗽道:“父皇,镇国府招募一千庄户,已公诸天下了啊,可儿臣也不曾想到,百姓们竟如此踊跃,来了十数万人,儿臣……儿臣……”朱厚照开始擦汗,拼命朝方继藩使眼色。

    方继藩内心是绝望的,假装没看见。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只招募一千户,那么这十数万百姓,该怎么办?他们是慕名而来,满怀希望,这一路跋涉,你可知道多艰辛吗?更可怕的是,一旦绝望,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朱厚照:“……”

    弘治皇帝恶狠狠的瞪着朱厚照:“只招募一千户,这万万不可,招募五千户吧,其余的百姓,也要给他们留有希望,记录他们的名字,登记造册,告诉他们,今年或许无法消化如此之多,可若是他们明年还来,今日登记造册者,可优先募取。所有流民,要发放粮食,和遣散的路费,万万不可使他们沿途挨饿,有人来此,或许耽误了农务,也要予以补偿。你们不是说要在关外屯田吗?关外屯田的效果如何?”

    方继藩心里哀叹,这都是钱啊,这是彻底是拿钱做好人好事啊,问题是,太子这个穷鬼,他身上哪里榨得出油来,这都是我方继藩的钱啊。

    而且……五千户,压力好大,装了一回逼,只怕要亏得血本无归了。

    方继藩道:“关外屯田,还有一些粮食需要培育,虽已迁去了数百户,却需徐徐图之,先站住脚……”

    弘治皇帝道:“要赶紧,这么多刘五六,指着镇国府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道理你们懂不懂?”

    方继藩脑壳疼,因为这次装逼,完全是为了太子装的,真真是下了血本啊。

    回到西山,面对这人山人海的百姓,方继藩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一次玩的有些大,他是没有真正见识过人潮的力量,一旁的朱厚照傻乐:“老方,你说本宫像不像圣君?再这样下去,功绩只怕要直追始皇帝了。”

    方继藩像看智障一般看朱厚照一眼:“殿下,始皇帝二世而亡。”

    “……”朱厚照一摊手:“反正本宫没儿子。”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方继藩摇摇头:“说不定,有了呢?”

    “有了再说。”朱厚照想到了那一次环切,顿时咬牙:“以后别给本宫提这些。”

    “是你先提的,而且这一次为了维护太子殿下清名,臣可能……”方继藩哭丧着脸:“可能要倒贴很多银子出去,亏死了,娶媳妇的本都没了,将来若是寻到了哪家好姑娘,连聘礼都出不起。”

    朱厚照叉着手,奇怪的看着方继藩:“你方家娶妻,还需下聘?”

    “啥意思?”方继藩有点懵。

    朱厚照摸摸鼻子:“噢,没啥。本宫还以为你娶妻是去抢的,本宫还想着,到时陪你一起去抢呢,本宫可以望风。”

    方继藩激动的拍了拍朱厚照的肩:“殿下威武,有殿下这句话,臣心里暖呵呵的,很是欣慰,咱们一言为定了。”

    朱厚照乐了:“当真?”

    “当真!”

    这便算是口头约定。

    朱厚照乐了,想到将来给方继藩抢个婆娘回家,美滋滋,他摸着自己下巴上新出来的短须,眯着眼,在琢磨该怎么抢的问题。

    王金元忙坏了,足足一个上午,挥汗如雨,脚不沾地,宛如陀螺一般,看着这数不尽的百姓,又听少爷说要多招募四千户,王金元哀嚎:“少爷,这都是银子啊,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养不起了啊。”

    ………………

    早上起来,发现月票风云PK榜又毫不疑问的落后了,看来是又一次和机会失之交臂,好吧,不奢求太多,努力码字。



    王金元的心是疼的。

    方继藩的心也很疼,像是被扎针了一样。

    可自己约的炮,含泪也要打完,这是信用问题,我方继藩行得正,坐得直,一诺千金,是了,自己少许了什么诺来着。

    总之,现在的西山是承载不了这么多人口的,五千户,几乎已是极限。

    除非关外那儿土地开垦出来,试种的红薯和土豆,还有预备要放出来的玉米大规模的种植成功,那时候才可迁徙人口,否则,任何一点问题都可能让数万人陷入绝境。

    挑选下来的五千庄户,暂且留下来,其余之人统统打包遣散。

    只是遣散时,每人发了三百个大钱,送上了不少西山的特产,有干粮,有肉干。

    并且许诺,明年还招募人,到时再来,你们都排在前头。

    好说歹说,总算是将屁股擦干净了。

    方继藩看着账面,这一次,他亏了数万两银子,粮食和肉干无数。

    留下的五千庄户,依旧如他们的先辈一般,先是搭了个棚子安顿。

    随后便让西山书院的秀才们作为骨干,将他们编为一个个小组,带领他们进行生产。

    别看沈傲已是侯爵了,有个妹子,还是太子妃,自己的爹乃翰林大学士,他家的地位,竟隐隐可以和新近崛起的方家分庭抗礼。

    可到了西山,他就是孙子,只要他还叫方继藩一声师公,他这侯爵便屁都不是。

    乖乖的,沈傲住在了棚子里,和他同住的一个小组有十五户人,沈傲要做的,便是统计他们户籍情况,知道他们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是否有病人,是否娶妻,有没有孩子!

    当初沈傲就和张三八们一道住过,倒也轻车熟路,他不再是扭扭捏捏,而是能轻松的和这些粗鄙之人说着各种谁家扒灰的荤段子。

    组里还有一个叫刘五六的,据说此人是特招来的,想不到来此安顿的人也有背景。

    可为何网开一面,刘五六却不肯说。

    用不了几天,沈傲就将这些人摸排了个一清二楚,有多少劳动力,多少人只能从事简单的活计,心里有了底,却也不急!

    在这儿,肯定能让你吃饱,反正红薯和土豆管够。这棚子也能将就着住,总不至露宿街头!但是绝是不能吃白饭的,是想去挖矿,还是去屯田千户所搭把手?噢,对了,飞球队也在招募人,纺织作坊以及玻璃作坊现在需学徒……

    沈傲了解他们,对他们每一个人的家庭情况知根知底,也知道他们大抵的个人本领,比如有一个竟是铁匠,这令沈傲有些吃惊,因为有手艺的人,在外头,日子也不会太差的,你来凑个什么热闹?

    这匠人却是乐呵呵的道:“西山好呢,外头俺也能吃饱,可跟着恩人们做工,心里踏实,实在。”

    多么朴实的回答啊。

    沈傲具都注明了。

    而这些资料,俱都汇总了起来。

    有一批身强体壮的,家里没有牵挂,直接送去关外,关外现在确实紧着用人。

    书生们到了各家,需苦口婆心的劝男人们准他们的婆娘去纺织作坊里作坊,纺织作坊的销量极好,对人的需求极大。

    除此之外,还有矿工等等。

    方继藩看着这一沓沓徒孙们送上来的奏报,摸着自己的脑壳,真真是悔不当初啊。

    …………

    在紫禁城的暖阁里。

    在经历过廷议之后,弘治皇帝却是板着脸。

    在他的案头,是这一科殿试的卷子。

    既是殿试,自是皇帝亲自御批,而如今也该放榜了。

    萧敬小心翼翼的站到一边,他仿佛看出了陛下的心思,可他此时,却不敢说什么,这是殿试,绝不是他这样的人物能够随意非议的,必须得由陛下亲自决断。

    弘治皇帝提着朱笔,突的抬眸道:“萧伴伴,你来说说看,到底是理学好,还是新学好?”

    这话,却是将萧敬问倒了。

    他没法儿回答。

    自己虽在内书房读过书,可这等坏脑壳的事,他从不去想的。可陛下问起,他又不敢不回答,就只好道:“奴婢以为,问题不在于学。”

    “噢?”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萧敬。

    看着弘治皇帝依旧等他说下去的样子,萧敬只好大着胆子继续道:“问题的关键,在于读这学问的人,陛下一定很厌恶杨廷和吧,可难道陛下认为杨廷和若是学的不是新学,难道就不会机关算尽,不会坐而论道吗?奴婢以为,会的,这是他的本性。”

    这话的确大胆,不过弘治皇帝没有怪罪之意,而是道:“可为何这些新学的读书人,做事却都有板有眼,和别人有所不同?”

    “这是因为教授的好。”萧敬想了想回答道。

    “若是让别人来教授新学,可能结果就是另一番模样了。奴婢知道陛下一定想知道,若是天下人都学新学,这大明岂不是要进入极盛之世,奴婢不敢妄测,只是觉得,学问再好,最关键的在于教授的人,也需这学里的风气好坏。否则什么学都可以教出人才,也可以教出诸多不学无术之辈。”

    弘治皇帝倒是很认真的听着,而后点头,嗯,有道理。

    “看来,说明太子和方继藩在西山办学是极又成效的了。”

    突的,弘治皇帝哑然失笑道:“朕现在有点明白,为何朕竟不如太子了。”

    他笑了笑,提起了朱笔,开始在一份份的试卷上开始御批。

    弘治皇帝显得格外的认真,他在根据这些策论,挑选自己最急需的人才。

    在御批之后,弘治皇帝搁笔:“选吉日放榜吧。”

    “奴婢遵旨!”

    萧敬复杂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突然问起新学和理学,区区新学,不过一个书院,里头两百个师生,哪里可以和树大根深的理学相比?

    可陛下既拿出来比,可见新学的分量在陛下的心里已是加重了。

    此时,弘治皇帝唏嘘了一口气,道:“那刘五六,不知安顿好了吗,他母亲的病在求医问药之后,定会好转吧。”

    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

    三月初一。

    天气转暖了一些,至少方继藩不必穿着臃肿的毛线衣了。

    这一日,乃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朝廷已选了吉日,在贡院外放榜。

    一听放榜,方继藩就很激动!

    这涉及到的,乃是自己的徒孙的前途啊,我方继藩爱徒如孙,这可不是吹嘘之词!

    于是一大清早,他早早洗漱好,而刘杰等人则都早早在外头等了。

    一见到方继藩从府中出来,刘杰等人慌忙朝方继藩行师礼,方继藩挥挥手道:“走,去贡院。”

    方继藩喜欢贡院外头那热闹沸腾的感觉,看着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榜上有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他也还很喜欢看其他的读书人名落孙山之后,捶胸跌足的样子,喜欢听人呜呼哀哉,还有那无数酸溜溜的的目光。

    方继藩亲自骑着高头大马,后头十五个贡生尾随。

    可到了贡院外头,方继藩脸拉了下来。

    啥意思?

    怎么这么冷清。

    却见这贡院外头,门可罗雀,甚是萧条。

    若不是方继藩等人来,增加了人气,否则,方继藩甚至怀疑,这里几乎可以架起篝火来烧烤了。

    方继藩左右四顾,来看榜的人有是有,读书人却少,戴方巾的人更是少的可怜,似乎大家一下子,就脱离了低级趣味,对于功名利禄此等浮云之事,不再关心了。

    方继藩吁了口气,难道……真将人的心伤透了?

    怪自己啊,竭泽而渔,竟是没有意识到,可持续发展的道理。

    于是,在这,冷清清的贡院外头,站在清冷的榜下,有些凉,心也有一些冷,方继藩留给身后的徒孙们,凄凉的背影,他抬着眸,突然失去了人生的意义一般。

    刹那之间,方继藩终于找到了一个明亡的原因了,读书人,也即是这些精英阶层们,没有百折不挠的精神,脸皮没人厚,还特喜欢瞎比比,输了就爱躲起来装死,假装啥都看不见,连直面失败的勇气竟也没有。

    这些读书人,若不好好改造,大明迟早还要完。

    方继藩心情复杂。

    却在此时,有个少年郎,又站在了方继藩的身边。

    依旧还是当初那个带着傲骨的徐傲凌。

    方继藩没来由的,竟有几分感动,眼圈有些红,不容易啊,这徐傲凌,在他眼里,竟成了大熊猫,老珍贵了。

    “你来啦?”

    “是!”徐傲凌昂首,看着那空白的榜文位置:“我来了。”

    “……”这才多少日子,就又自信满满了。

    等着……不急……方继藩没做声,他决定先不要刺激徐傲凌,别连这个家伙都吓跑了。

    “今日是不是来错了日子,很清冷,一点都不像是要放皇榜的样子。”徐傲凌道。

    方继藩道:“是啊……”

    方继藩点头,无话。

    徐傲凌眼眸一亮:“榜来了……”

    方继藩故作激动的样子:“是呵,来了,来了,都张大眼睛,张大眼睛。”

    ……………………

    今天下午去打针,恢复一下,可不知为啥,今天医院里好多人,耽误了,抱歉。



    虽然方继藩很希望将气氛弄得热烈一些,毕竟是皇榜,就好像大奖即将揭晓一样,多少,总该呜哇几声才是。

    可身后的徒孙们,一个个呆滞又安静的看着榜。

    这些家伙……确实有点像他们的大师伯,太老成了。

    刷题刷了一年,这是正常的现象,倘若还能流露出年轻人应有的朝气,方继藩绝对会把他们抓起来尝试一下开颅手术。

    徐傲凌骄傲的目光落在榜上,接着,他很快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几乎排在榜单的最末。

    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关键在于前头那个赐,赐是给的意思,嗯,你水平也不差,给你吧。同是差不多的意思,看你勉强还过的去,就算你是一个进士吧。

    方继藩为他默哀。

    徐傲凌吸了吸鼻子。

    方继藩便拍拍他的肩:“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毕竟没有进过西山书院,还能金榜题名,很教人佩服。”

    徐傲凌道:“学生不需要安慰,能金榜提名,已是对得起家乡父老了。”

    徐傲凌依旧保持着骄傲:“名次不是最重要的,考试不过是一时罢了,最重要的是,自己寒窗苦读,自己所读的经学,是否能够融会贯通,更重要的是,自己一辈子的言行,是否贴合书中君子之意。学生不在乎名次,在乎的是正心、诚意、修身,此君子之德也。”

    方继藩觉得这家伙,不知是师承于谁,莫不也是一个读书读傻了的?

    终于,一个个榜,尽都贴了出来。

    一甲头名:刘杰!

    刘杰沉默着,似乎没有太多的反应。

    他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观念,按着师公说的去做,那么其他的就不用担心了。这一路过来,从名落孙山的书生,到解元、会元、状元,连中大三元,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师公的正确。

    此后,榜眼、探花……

    方继藩左右四顾:“第二名的这个郭海是谁,怎么没听说过……狗娘养的东西,他怎么就杀出来了,这半途杀出了一个程咬金,夺了我们西山书院的风头啊,回去打听一下,不揍的他生活不能自理,我不信方!”

    沉默……

    徒孙们都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回眸:“怎么?”

    一个徒孙跪下,一脸幽怨:“师公,学生叫郭海,前几日,您还说学生行书也的好,将来大有前途呢。”

    “……”方继藩震惊了,随即乐了:“原来如此,我还道这榜眼被人抢去了,原来竟是你,师公一时忘了你的名,下次记住了,考得不错,但不可骄傲。”

    郭海心里已激动到了极点,滔滔大哭:“师公,学生明白,师公不是忘记了学生,师公是心心念念着学生们的前程,来此看榜,一时百感交集,方才意识模糊,脑子里如浆糊一般。学生也是一样,学生……学生见自己名列一甲第二,突也觉得天旋地转,有些晕。”

    方继藩精神一震:“不错,小郭说的很好,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你很有前途,师公很看好你。”

    这一路下去,那弘治皇帝仿佛跟和廷杨以及那些个清流有仇一般,前十五位,尽为西山书院读书人。

    他们的策论,何以服众人,以太子殿下举例,本是引发了巨大的争论。

    只是如今,却再没有任何的争论了。

    十五人,占据了最好的排名,其他人,随意。

    方继藩感到满意,难得陛下这一次也任性了一把,连装都不装了,谁夸我儿子我就点谁名列前茅,你瞅啥,不服?

    事实上,有了和廷杨的前车之鉴,还有那刘五六在殿中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无论服不服,此时士林也是鸦雀无声,至少也得先避一避风头。

    其实后世的人,对于读书人总有一种误解,认为读书人都是不要脸。可事实却是,人家要脸!

    徐傲凌在一旁,从头看到尾。

    他大抵已明白,这一科,西山书院已是大满贯了。

    虽然他方才说,自己已心满意足,可看着那一个个榜首的大名,心里有一丁点的刺痛,如针扎一般。

    他保持着骄傲,依旧昂首。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继续保持这样的好心态,反正以后你也只是个观政士,在京里观政半年之后,鉴于你还年轻,少不更事,大抵将你遣派至甘陕、山东等地做个县丞,一辈子在县衙里蹉跎,与刀笔吏为伍,再过十年十二年,你运气好,或许能任一个县令或是同知,京师你肯定回不了了,原籍又回不去,一辈子在外漂泊,最大的乐趣,可能就是和新纳的小妾来点闺房之乐,呀,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啊,无欲无求,没有仕途上的烦恼事,一定要保持这样的心态啊,要坚强,二十年之后,我还要一个坚强的徐傲凌,保持着这分傲骨。”

    徐傲凌深吸一口气,眼里有些酸:“当然,我会的。”

    方继藩嘚瑟的带着人走了。

    相比于贡院的清冷。

    整个西山却是热闹非凡。

    连中三元和状元及第的牌匾挂在了书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个状元及第,名列一甲,诸如此类的烫金牌匾,这琳琅满目的牌匾,将整面墙都遮住。

    方继藩只有不断往后退,方才可一览这荣誉墙之全貌。

    无数的学子,远远的看着,有人哭了,有人大笑,这既是荣誉,也是人生的转折,两年前,他们来到这里,遭人白眼,受人耻笑,被人称之为‘离经叛道’,而如今,金榜题名、官袍加身,显荣乡里,封妻荫子!

    “师公……”那徒孙郭海寻来了笔墨:“此处,岂可没有师公墨宝,师公,留下一幅墨宝,激励后进末学吧。”

    方继藩谦虚的道:“字写得不好。”

    众人便纷纷道:“请恩师(师公)赐下墨宝。”

    方继藩便乐了:“也好,那么就写一幅字,激励你们。”

    众人兴冲冲的搬来了笔墨纸砚,王守仁为方继藩磨墨,欧阳志为方继藩用镇纸抚平白纸,刘文善和江臣,小心翼翼的为方继藩拎起袖摆。

    徒孙们一个个翘首以盼,个个双目含泪带光。

    方继藩提笔,写下第一字。

    “好!”人群之中,不知谁叫了好。

    顿时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方继藩显得很平静,被人叫好叫的多了,也就习惯了。

    他泰然处之,手腕一动。

    “好!”众人齐声叫好。

    一个个激动的脸色通红。

    方继藩继续泼墨,一气呵成,终于一幅字写成了。

    所有人争先目睹此字。

    人们依旧轰然叫好。

    方继藩压压手:“写的有些不好,很是惭愧,师公自得了脑疾之后,这字便一塌糊涂了,盖因为脑疾之毒侵蚀了为师的脑部某些掌握人体平衡能力之所在,因而,难免手颤。”

    众徒孙们激动的眼泪都夺眶而出,却有人念着行书上的字道:“旁人爱声色,吾独爱八股!”

    吾独爱八股。

    独爱八股!

    真是妙不可言啊。

    西山书院,便是因为这独爱八股的精神,不才有今日吐气扬眉吗?

    “好!”又是连绵不绝的掌声。

    方继藩道:“师公写下此句,便是要嘉许你们,这八股,是好东西啊,八股取士,乃是祖宗之法。前些日子,竟听人说,八股害人,竟还说要废黜八股,看看,看看现在外头都是一群什么样的读书人,这些人离经叛道,厚颜无耻,欺师灭祖,不学程朱,不作八股,不配为人!”

    方继藩骂的吐沫横飞。

    平时方继藩是极难生气的,可每次提起那些离经叛道的读书人,方继藩就很生气,脸都红了,手里还握着笔呢,于是手和笔颤颤,连带着笔上的墨也摔下来,斑斑点点。

    方继藩道:“我们西山书院,上承太祖高皇帝钦定程朱之学,习作八股。再辅之以新学务实之道入仕;对某些不知廉耻之人,决不可容情,若遇有生员敢言废八股或是八股害人的,不需客气,你们冲上去打便是了,我在后头,给你们做主,打不死这群离经叛道的狗东西,读书读不好,八股不肯做,为了一己之私,祖宗竟都忘了,你们说说,这是人吗?这是禽兽!”

    众徒子徒孙们方知师公动怒了,纷纷拜倒,道:“学生谨记师公教诲。”

    方继藩低头,又看那‘旁人爱声色,吾独爱八股’十字,脸色稍稍缓和:“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社鼠城狐之辈,搅的为师脑壳又疼了。”

    徒子徒孙们听师公脑壳疼,不少人杀气腾腾起来。

    这时代,最讲究的是尊师贵道,师生即父子,何况师公的人品以及学问,都令他们无不钦佩,便是亲爹在面前,让他们做出选择,他们也尚需犹豫。可外头那些跳梁小丑,竟让师公忧虑如此,一下子,所有人同仇敌忾起来。

    …………………………

    感谢第三十七个盟主逗比龙1989诞生,逗比龙1989同学一看网名,就知道他是个俗中带雅的人,谢谢你的支持,老虎努力中,还有两章,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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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继藩仿佛看到了一群刚刚脱奶的小狼,嗷嗷叫的露出他们的乳牙,锋芒初现。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家伙。

    每日一篇八股,培养的忍耐力,将人的潜能发挥到极限。

    在书院里,和农户们住一起,和他们一起吃喝,是让他们体验艰苦,单单会刷题还不成,还得自己倒马桶,还得学会和人沟通,和人交流。

    偶尔,会带他们骑射,让他们上飞球,一览大好河山,这是培养他们的雄心,告诉他们,有些东西,是在书桌上得不到的,书桌上得不到的东西,就从马上得到。

    甚至,他们还得种地,这是让他们知道,米从何处来,免得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西山书院里的这些人,每日都如陀螺,在这巨大的高压之下,将他们的潜能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们有着新学的根骨,深深认同知行合一这一套理论,用八股文来作为自己的敲门砖,他们能骑射,会击剑,在西山这里,他们知道矿石从哪里挖掘出来,地里怎么样长出粮食,他们吃过别人所不能吃的苦,坚韧不拔。

    方继藩对这样的调教,很满意。

    当日,露营烧烤,一团团篝火点起来,一只只肥羊的腿架在了篝火上,那熬出来的油,啪嗒啪嗒滴进篝火里,生员们取着匕首,从这羊腿上割下一片片烤的金黄的肉,接着,徒孙给自己的恩师献上最嫩的那一部分,学弟再向学兄献上最好的部位,而欧阳志,再端着盘子,将这羊腿肉的精华,送到了方继藩的面前。

    “恩师,吃。”

    方继藩道:“放了十三香吗?”

    “放了。”

    “是香辣味的吗?”

    “是的。”

    方继藩颔首点头,先喝一口茶,看着外头一个个篝火,心里暖呵呵的,儿孙满堂,不,桃李满天下,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啊。

    吃了一口羊肉,忍不住摇头晃脑,便学读书人一般,愉快的赞叹道:“嗟夫!鲜嫩如此,竟至于斯!”

    欧阳志立在一旁,恩师无论说啥事,他都已经习惯了,只看着外头的火焰,发呆。

    方继藩道:“你也吃呀。”

    “噢,噢。”欧阳志片刻之后才颔首点头,想了想,却道:“学生先侍奉恩师。”

    方继藩大快朵颐,这羊肉自比不得温先生烹饪的酒菜,这可东西,重要的是吃一个气氛。

    方继藩道:“乖徒儿啊,你在想什么?”

    “……”

    欧阳志面无表情,似是沉吟片刻:“学生在想,若是徐师弟和唐师弟在此,该有多好。”

    方继藩道:“哪个徐师弟?”

    欧阳志道:“徐经徐师弟。”

    方继藩便抛下了筷子,感慨起来:“徐经这家伙,为师最看重他的,他此番远行,也不知到了哪里,为师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他。”

    “哎……”

    “从徐经出海至今,已有小半年了吧?”方继藩目中,倒映着外头篝火的火焰。

    “恩师,已出海了一百五十二日。”欧阳志道。

    方继藩道:“离别时,仿如昨日啊。你们,要向他多多学习。”

    “是。”

    方继藩便夹起羊腿上的薄肉,感慨道:“也不知衡父在海上过的好不好,肚子饿不饿,这一片羊肉,真希望送给他吃,为师替他吃了吧。”

    羊肉入口,带着爽滑,那腥膻味却被十三香所掩盖,表面烧的微焦的皮带着清脆,辣味则刺激着方继藩的舌根,哎呀呀,痛并快乐着,好爽啊。

    ……………………

    船队有了第一次出海的经验,迅速的穿越了西洋,随即,抵达了木骨都束。

    抵达这里,就必须掌握洋流,再顺着洋流和风帆的风力,则事半功倍。

    这也是徐经寻觅航线的原因。

    他们一路至木骨都束时,便已寻觅到了洋流的方向,因而,一路自木骨都束开始,沿着昆仑洲的海岸,一路南下。

    可随即,一件可怕的事却发生了。

    他们突然发现,这昆仑洲,乃是一个贫瘠的大陆,根本无法供应两千的军民。

    这一路西来,因瘟疫,登岸时被毒蛇袭击,或是营养不足的死亡的人数,已至三百。

    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当水兵们好不容易穿越了印度洋,忍受了几乎一个月的漂泊时,看到了木骨都束的陆地时,他们疯狂了,一齐热泪盈眶的发出了欢呼。

    可随后,他们得到的命令却是继续南下。

    一路向南,绕过昆仑洲。

    补给已经不足,因而所有人不得不节衣缩食,每一个人,能领取的,不过是一颗小豆芽,还有半两的肉干,以及三两的干粮。

    这些食物,倘若是在陆地上,给那些寻常的百姓,或许他们能坚持下去。

    可人在汪洋上,人们孤寂的看着四面的大海,还需不断的升起风帆,随时掌握风向,在这颠簸之中,人的精力消耗的极快,所有人的士气,已至低谷。

    舰队里,已开始酝酿起了情绪,他们想要回家,不能继续走下去了,再走下去,就与家乡距离越来越远,何时……才能回家?

    回家。

    当有一个人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归心似箭起来。

    整个舰队,开始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徐经掌着灯,此刻他在船舱里,吃着和所有人同样分量的干粮。

    他已饿的面黄肌瘦,这干粮难以下咽,比石头还硬,磕牙,可是船上的淡水,却又是最宝贵的资源,每人也只能获取小杯罢了,拿这来之不易的水,就着吃干粮,这是极奢侈的事,所以徐经将干粮塞在腮帮子里,一次次用自己的牙齿与这干粮搏斗。

    呼……

    终于,将这干粮咬了下来,就着分泌下来的吐沫,混合了这干粮咽下肚子,接着喉头便像要过一道险关一般,拼命的将食物咽下,徐经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深知士气已至崩溃的边缘,身为大使,必须做到与士卒们同甘共苦,否则,只怕不需至木骨都束,整个舰队已是崩溃。

    次日,船队寻到了一处可供登岸的滩涂,于是将船停在外海,徐经率众人上岸搜集淡水。

    一见到要登岸,这船上瞬间人人争先恐后,可等他们登岸,除了灼热的太阳之外,便是那满地的黄沙,虽非沙漠,可这里的环境,却颇为险恶。

    “挖地,寻找清泉。”徐经肤色古铜,瘦骨嶙峋的身子,已经撑不住出海时的钦赐飞鱼服了,因而这已洗的浆白的飞鱼服,显得格外的宽大,腰间的御剑悬身,唯一使人安心的,是他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很有神。

    士卒们寻找地方安营,斥候开始去寻觅附近可能出现的人烟,预知某些不可测的风险。更多的人拼命的寻找水源,或者尝试着打井。

    徐经背着手,在沙滩上漫步。

    杨雄追上来:“大使,我们……我们……”

    徐经侧眸,看着杨雄:“什么?”

    杨雄道:“我们不能继续南下了,大家都说,绕过了这昆仑洲,咱们就算想回,也难回去了,到时候,又不知经历多少磨难,徐大使,我们今日所航行的,比当初的三宝太监还要长,士兵们的体力和精力,已至极限,他们……”

    徐经凝视着他:“那么你呢,杨指挥,最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杨雄低垂着头,一脸羞愧,不敢做声。

    徐经突然眼圈红了,手指着汪洋大海的方向:“到了这一步,我们距离这天涯海角,如此之近,我们就这样回去?我们这一路行来,有多少的不易啊,为何,要无功而返?我们承载了多少人的期望,我固然不可为你们做主,令你们为这万千的期望牺牲,可是,你我不南行,绕过这里,到更广阔的一片汪洋,去寻觅到那神土,谁还可以寻觅到,难道你不知,佛朗机人,已率先寻找到了那里吗?我们已让人捷足先登了,我们这次无功而返,那么下次,还要等什么时候,才可以再来?”

    徐经恶狠狠的道:“你我同舟共济,虽非血脉相连,却和兄弟,已没有任何分别,这些话,你私下和我提,便也罢了,对外敢宣称半句,我便以军法治你。”

    杨雄忙道:“是,卑下再不敢了。”

    徐经没有说话,片刻之后,有斥候回来,说是附近并没有什么人烟,只有一个土人的部族,不过是饮血茹毛而已,和他们无法交流,靠近了,似乎也容易制造敌意,索性便返了回来。

    一个小部族,不过百来人口,和他们进行物资交换,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徐经颔首点头,随即命人安营。

    即便习惯了海上的漂泊,可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能在陆地上暂歇一宿,也是奢侈的事。

    夜里,井里终于出了水,徐经在众卫士的拥簇之下,看那涌出来的淡水,心里定了一些。

    若是那一幅舆图没有错的话,再过几日,便可抵达昆仑洲的最南端了,那里……佛朗机称只为好望角。

    徐经抿抿嘴,他喜欢这个名字。



    当夜,风高。

    徐经太困了,早早的睡了过去。

    可到了子时,突然,外头传出一阵刺耳的喧闹声。

    徐经惊得猛地起来,只来得及披衣趿鞋,便见一群水兵冲进了帐子里来!

    显然这时间点,自是不对劲的,徐经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

    水兵们似乎有所畏惧,一个个恐惧的看着徐经,甚至有些人面露羞愧。

    “大使……”诸水兵们竟是统统跪倒在地。

    “何事!”徐经厉声道,显出一身的威严。

    “大使……我们……我们想回家!”有人艰难的道:“我们……我们不能继续前进了,再前进,何时才可以回家啊,这汪洋大海里,卑下们是一日都无法忍受了,就请上使看在我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下令舰队返航吧。”

    “卑下求您了。”

    “是啊,上使……”

    营变!

    徐经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很清楚,若不是因为自己和士卒们同甘苦,这些士卒们钦佩自己,只怕早已一刀砍来了。

    徐经脸色铁青,即便如此,这也是他无法接受的,他喝道:“是谁的主意?”

    众人默然无言。

    徐经道:“是杨雄吗?”

    众人忙摇头:“杨指挥并不知情。”

    徐经冷笑道:“你们想回乡,我何尝不想回乡?可走到了今日这一步,还回得去吗?”

    众人便道:“只需大使一声令下!”

    徐经恶狠狠的道:“我宁死也绝不会下达这个命令!”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所有人都踟蹰了。

    归乡的情绪已令他们要疯了,这海上,他们是一日也坚持不下去!

    于是有人捶胸哀嚎,有人咬牙切齿的道:“大使,我们也是人,我们随大使来此,并没有负过朝廷,我们哪一个不是捡回来的半条命?哪一个不是吃尽了苦头的?大使说咱们去寻找那神国,是为了家国大义,可谁怜悯我们,谁在乎我们?我们就注定了要为这家国大义所牺牲吗?大使,您忘了,你心心念念着朝廷,念着苍生百姓,可我们又何尝不是百姓呢?我们想活,我们即便是死,也不愿死在这万里之外,我们的尸骨,理应埋在自己的先祖们身边,而不是在此。”

    这人泪水磅礴,又接着道:“我们都钦佩大使,大使是个好人,若我们是大明百姓,见大使杨帆出海,也知大使是为了万民的福祉,可是我们不同啊,我们没有大使这般的大义,我们只求温饱,只求上有爹娘,下有妻儿,勉强能吃饱饭度日而已。该受的磨难,我们受了,随我来的两个同乡,死了一个,还有一个至今高烧不退。大使说要寻神国,可那神国,我们都很清楚,没有一年半载,我们到不了,我们不是牛马,我们也是人哪,请大使垂怜。”

    这一席话,却令徐经一时也说不出话。

    他甚至有点不敢去看这些冲入帐中滔滔大哭的人,他们和自己一样的,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一个个宛如行尸走肉。

    闷了半响,徐经却是攥着拳头道:“这样的日子是很苦,可是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啊,走到了这一步了啊……走到了这一步……”他眼里迸出了泪来,接着道:“恩师命我造福苍生,我费尽了心思去做,如今都已至这一步,难道……就这般无功而返?那么我们此前的航行,我们从前遭受的磨难,我们吃的所有苦头,又有什么意义?”

    他拼命的捶打着帐中的一块临时拼凑的石桌,砸得自己的手鲜血淋漓。

    水兵们只是匍匐在地,也跟着一齐大哭。

    “我们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你们该相信我,应当信我,我徐经……我徐经……”

    徐经披头散发,在这冉冉的烛火之下,他脸狰狞的可怕:“我徐经会带你们回家,一定会带你们回家的,周二,你以为呢?你信我吗?”

    那叫周二的水兵,只是趴在地上痛哭,不敢答应。

    “刘虎,你说,你是舵手,你和别人不同,你来告诉他们,当初我是怎样带你们回去的。”、

    可是却没有等到回应,徐经不自觉的后退,他也绝望了,脸上是满满的疲惫不堪。

    他突然想要拔出御剑,以天子之命,斩下几颗头颅,而后宣读大使继续南下的命令。

    可……他又如何忍心,这些人,可都是和自己同甘共苦来的啊。

    何况即便如此,其余的人当真就肯顺从吗?肯陪自己继续至天涯海角吗?

    他嘴唇嚅嗫着,身躯颤抖,脑海里想到了自己的恩师,恩师的谆谆教诲,他一个字都不敢忘,向西,向西……

    突的,他竟也是颓然的坐地,艰难的道:“传我命令……”

    “谁敢后退一步!”

    却在此时,在这大帐之外,却是一队人马杀了出来,明火执仗,为首一人,手里提着钢刀,杀气腾腾。

    带头的,乃是周腊。

    张家兄弟,很聪明的站在了周腊的身后头。

    原本半夜偷偷烤着老鼠,可吃到一半,竟听说营变了,张家兄弟急疯了,于是带着一干亲信家丁,匆匆而来。

    “你们是谁?”

    张鹤龄见没有危险,才将周腊拉扯到了自己的身后,鄙视的看了这帐中之人一眼,道:“圣旨!”

    圣旨……

    徐经等人俱都大惊。

    “统统跪下接旨意,此乃陛下密旨,我乃寿宁候张鹤龄,怀揣密旨,私舱于‘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上,尔等谁敢造次,立即拿办!”

    水兵们个个恐惧,他们万万料不到,会出如此变故。

    可随即,他们发现张鹤龄带来的人并不多,这才放下了一些心。

    张鹤龄迅速的宣读了旨意,随即恶狠狠的道:“听明白了吗?陛下命船队至黄金洲,谁敢退缩,满门尽诛。”

    于是水兵们一个个犹豫不定的看着张鹤龄。

    “当然。”张鹤龄背着手,踱了两步,又道:“我乃皇亲国戚,当朝天子,乃我姐夫,可我们几人却私藏在船上,你们以为只是督促你们去黄金洲?我们这么金贵的身子,谁愿意和你们这些又脏又臭的家伙呆一起?冒此等风险?”

    “呵……”水兵之中,有人冷笑道:“这里距离大明万里,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理他们做甚……杀了他们,我等再想办法……”

    张延龄给吓了一跳,抱着头,便想开溜,却是立即被张鹤龄一把扯住,拉了回来。

    张鹤龄看着这没出息的兄弟,真想踹死他,随即,他冷冷地看着这些水兵,龇牙道:“好啊,来杀我试试看,可你们这群蠢货,到了这时,竟还想回去?”

    回去?张鹤龄便是死在这里,也不愿回去的。

    来都来了,这小半年吃了多少苦啊。

    当然,其实这点苦真不算什么,毕竟在这船上,吃喝的也是朝廷的给养,食物是难以下咽了一点,没有粥好喝,也没有土豆的滋味,张鹤龄更瘦了,可他心里还是满怀希望的。

    对,希望!

    他大喝道:“来之前,陛下已有嘱咐,寻不到神国,尔等上下父母妻儿,尽都诛杀。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即便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反而还牵累家人。呵呵,你们想不到吧?”

    众水兵惶恐的看着张鹤龄,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张鹤龄眯着眼,冷冷地道:“你们不信?不信,那么且看看这一道圣旨是真是假。”

    随即,他将圣旨丢在了一个武官的身上,那武官忙是捧着圣旨仔细的看了看,却也看不出一个头绪。

    张鹤龄轻蔑的看着他们道:“我堂堂皇亲国戚,皇帝的舅哥,敕封的寿宁候,千里迢迢,负有圣命,随你们一道乘风破浪至此,你们以为本候是来吃干饭的吗?”

    众人抬眸,疑惑不解。

    张鹤龄啪的一下拍在了张延龄的肩头上,厉声道:“本候身密旨,是来寻觅传说中的宝藏!金山,你们谁听说过金山?”

    惶恐不安的水兵们,其实早已面无血色,一听说一旦不能寻到神国,便是死路一条,还要满门尽诛,却又见此人带着圣旨来,毕竟寻常人,谁敢伪造圣旨啊,大家虽不认得寿宁候,可此人的姿态和口气,无一不带着高高在上,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气势。

    众人不安的听着金山二字。

    总算有人问道:“还请赐告!”

    张鹤龄若不是饿了两天,刚烤的老鼠也还没吃,依着他平时的火爆脾气,早就一脚将这该死的水兵踹飞了!

    张鹤龄再次提到金山,却是眼中放光:“金山,便是遍地黄金之地,那里的山,乃是金子做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谁能到那里,直说了罢,从你开始,到你子子孙孙乃至千世、万世,都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一顿饭,吃一百碗粥,你能吃五千年也吃不尽!”

    水兵们脑子有点懵,粥……来作为计量单位的话,好似有点麻烦!

    一顿一百碗,一日三顿即三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即一年十万碗,五千年……

    ………………

    感冒还没完全好,昨晚太累太困,于是睡着了,这几天也谢谢大家体谅老虎,嗯继续求点票票,可还有的吗?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不少人的口里甚至流着哈喇子,在这里,若是能吃上一碗粥,是该有多好啊。

    “此番我奉旨前去金山,陛下已命我为金山卫千户,尔等受了这么多煎熬,吃了这么多苦,难道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回?回去个屁,没有银子,人活着不如狗,狗还有骨头啃,你们吃得上骨头吗?”

    张鹤龄嫌弃地看着这一个个思乡的人,手指点着他们,似乎都嫌脏了,鄙视地道:“看看你们,活该你们穷啊,一个个没一丁点出息的样子,还个个舔着脸,说想回去侍奉你们的老娘,你家老娘就指着你们在外头胡混?错了,他们在盼着你们挣银子,不穿着绫罗绸缎,不背着几箩筐金子回去,你们也好意思回乡?回去做什么,喝粥吗?你大爷,一群该死的穷鬼,难怪我在船上,这般的不自在,和你们吃住一起,本侯爷我想抽死你们!”

    水兵们有人开始意动了。

    大家面面相觑起来。

    “金山就在眼前了。”张鹤龄高呼道:“入了宝山,却是空手而回,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咱们要的是金子,谁敢拦本侯爷赚金子,本侯爷杀他全家,谁拦着大家发财,就是杀咱们的父母啊,大食人拦咱们,就杀光他们;佛朗机人敢拦咱们,就将他们杀个干净,你们之中,谁想挡兄弟们的财路,站出来。”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赤红,疯了一般振臂高呼。、

    张鹤龄的声音嘶哑,显然,他自己都被自己感染了。

    这就是他发自内心的感受,大爷我千辛万苦的来此,就是来发财的,这世上再没有比得到金银更重要的事了!

    其实张鹤龄甚至想说,就算我爹从棺材里爬出来,拦我发财,我也将他按回棺材板里去。

    正因为是情真意切,这声音,竟极有感染力。

    张延龄哭了,振臂高呼道:“杀他娘,抢他娘……”

    水兵们开始躁动不安,一个个面面相觑。

    平时在船上,他们受的教育,是为了天下人的福祉,是为了苍生社稷,刚刚出海时,他们是带着骄傲杨帆而起的,可这海中的枯燥,以及无数的风险,已将他们内心的所谓荣誉击打了个粉碎。

    他们是血肉之躯,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徐经这般。

    可此时,内心深处,某些邪恶的欲望却在此刻勾起,人们看着张鹤龄,张鹤龄激动得脸通红,自心底深处发出了怒吼:“发财,发财,发财!”

    张延龄激动地大吼:“发财,发财,发财!”

    周腊也跟着大吼。

    一开始,大家觉得这三个人是疯子。

    可是……

    那心底的欲望越发的蠢蠢欲动。

    一路的航行,他们自觉得自己的心已死了。

    麻木且疲惫不堪的身心,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希望。

    可是……

    脑海里,一个个画面瞬间划过,想到自己衣锦还乡。想到自己在自家的后院里挖着地窖,用来储藏一箱箱的金子,每一个箱子贴上封条,这个是给儿子的,这个是给孙子的,这一箱,是曾孙……,此后,是玄孙。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在船上,人容易无聊得发慌,在这封闭的环境,人的思维最容易变得迟钝,现在这发财的声音,起初觉得刺耳,渐渐的耳顺了,再到后来,竟也有人开始跟着张家兄弟和周腊的声音一道高呼。

    “发财,发财,发财!”

    越来越多人的跟着高呼,这么一吼,居然心底的郁闷和那思乡的情绪消散了许多,整个人的精神竟也变得和平时不同了。

    “发财……发财!”

    张鹤龄已跳上了石桌,看着下头一个个热切的人:“我们此去是做什么?”

    “发财,发财,发财!”

    “有人挡兄弟们财路怎么办?”

    “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

    张鹤龄一撇嘴:“船队继续向南,绕过海角,随即北上而后向西,不寻到金山,绝不回航,谁挡大家发财,宰了他!”

    “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

    在上一个世界,有一部叫《乌合之众》的书里,作者曾有过总结,当一个人成为孤立的个体时,他有着自己鲜明的个性化特征。而一旦他融入了群体,他的所有个性都会被这个群体所淹没。而当一个群体存在时,他就有着情绪化、无异议、低智商等特征。

    ……………………

    方继藩突然觉得自己不够成熟。

    脾气越来越糟糕,人也越来越跋扈。

    这和原本的自己,竟是一丁点都不像,上一世的自己,理应没有这样任性才是。

    他琢磨了一上午,终于算是琢磨透了。

    所谓的成熟,不过是人在走上社会之后,被社会**的生活不能自理,因而变得谨慎、胆怯、理性、世故,人们将其称之为成熟,或谓之为成长。

    可这一世,方继藩悲剧的发现,怎么好像是反过来的,明明是我方继藩**着整个社会呀,莫非因为如此,导致自己有幼稚、低龄、任性化的倾向?

    这……就难怪历史上的朱厚照越长大越智障了,原来还是有理论基础的啊,做了皇帝,天天怼着天下臣民,智商和情商都塌陷式的暴跌,愈发的任性。

    想明白了这个理论,方继藩心里不禁感慨,诶呀,若是如此,自己就可以放心了,原来不是我的问题,而是这个社会的错,怪只怪古人们不来多踩踩自己,好让自己吃点亏,打落了门牙之后,慢慢的长大呢。

    这一届的古人不行啊!

    在西山百无聊赖的琢磨了一上午,肚子饿了,还好温先生早早便做好了火锅,倒是朱厚照今日没来,方继藩和温先生只好孤零零的自己涮着羊肉!吃饱喝足,便命邓健去给自己斟茶,最近肚子里油水多,需多喝茶,去油水不可。

    温先生惬意地坐在下首,呷了一口茶,而后笑吟吟的打量着方继藩。

    说实话,无论任何时候,都有一个吃货风雨无阻的来吃你做的饭,这种人,不但要成日好吃懒做,还需有闲工夫,这京里打着灯笼到哪儿找去?

    唯有这位定远侯,无论任何时候,都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不过……温先生却在琢磨,这家伙年纪也不小了,还未娶妻呀?

    怪哉!

    不过这事落在此时,也不算太奇怪的事,就说当今皇帝只娶了一个妻,不也很怪。再往上,那成化先皇帝,独宠万贵妃,也即其乳母,万贵妃可比成化先皇帝年长十七岁呀。

    男女的勾当,万万不可往深里去想,一想,便要犯忌讳了。

    还是喝茶,喝茶才是最简单的趣味。

    只是须臾,温艳生想了什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随即道:“昨天夜里,屯田所的人给老夫送来了几根……叫玉米棒子的东西来,老夫忙碌了一夜,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明白,这玉米棒子倒是好东西。”

    方继藩的面容毫无波澜,他对玉米没兴趣啊。

    可温艳生眼眸明亮,兴致勃勃之态,喜滋滋的道:“此物入口细腻,细细品味,有几分津甜,很是糯口,这几日,老夫得试试如何烹饪是最佳的。”

    方继藩便道:“温先生有了成果,记得叫上我。”

    温艳生却是含笑道:“自然是要让定远候试一试的,只是我看定远侯,似乎有心事?”

    倒是没想到这样也给温艳生看出来了,方继藩干笑!

    温艳生这样的人,无欲则刚,方继藩反而很放心他,于是坦然道:“我在想,太子殿下咋还不生娃娃?”

    “……”这个话题,还真是够突然的。

    温艳生身躯一震,原来定远侯还是很关心国家大事的啊,平时见他没心没肺,还以为他只知混吃等死呢。

    “是啊,太子殿下……若是再不生娃娃,确实……很不妥。”温艳生捋须,颔首点头,表示同意。

    方继藩惊诧的道:“怎么,想不到温先生对此也如此的关心?”

    温艳生乐了:“这普天之下,谁不关心?天子的家事,便是国事,这血脉继承,更是和社稷宗庙有极大的关系,未来谁是天子,掌握天下生杀夺予,会有人不关心吗?这无论朝野,仁人志士,无一不将太子殿下生孩子的事,当做自己的事啊。”

    “……”

    见温艳生说的郑重。

    方继藩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终于能够理解历史中的朱厚照了。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有啥爱好,生不生孩子,都被人上纲上线到了天底下最了不得的事,这皇帝,真不好坐啊。

    温艳生道:“不过……太子殿下的事,老夫也操心不上,倒是定远侯,至今未曾婚配,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有呀。”说到这个,方继藩却是乐了。

    温艳生精神一震:“那么不妨说出来,或许老夫可以尽力帮衬一二,老夫是个热心肠嘛。”

    方继藩道:“此人说来温先生肯定耳熟,她姓朱,闺讳秀荣便是了。”

    “……”

    只见温艳生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其实温艳生一听姓朱,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朱家的小姐……

    虽然不知公主殿下的闺名,可一看方继藩鬼鬼祟祟的样子,温艳生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脸上还残留着笑的痕迹,可这痕迹此刻却僵硬于此。

    方继藩道:“温先生,可有什么办法?”

    “你说什么?”温艳生板着脸道:“哪家小姐,老夫没听见。”

    方继藩刚要说公主殿下,温艳生掏掏耳朵,低头骚耳:“诶呀,难道耳疾复发了?怪哉,这旧疾已是数年不曾发作,今儿,却突然复发,这可遭了,老夫正和定远侯说话呢。定远侯,你听得见老夫的话吗?”

    方继藩便冷冷看着他,摇头。

    “啥,听不见啊?这就不对了,为啥老夫听不见自己的话?事不宜迟,老夫得去找大夫,定远侯啊,无论你想找哪家的闺房小姐,到时成亲的时候,别忘了找老夫喝酒啊,哈哈…我乃伯牙,定远侯是钟子期呢。”

    起身,一溜烟,跑了。

    我的娘……

    一溜出来,温艳生后怕不止,长舒了口气,虽是淡泊名利,可不代表温艳生喜欢愉快的去找死。

    这定远侯,图谋太大了,这等事,你真想要去,让你爹去提亲去哪,和老夫做什么?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老夫和你是同谋呢。

    却在此时,见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骑着高头大马来,朝温艳生道:“老温啊,可有日子不见了啊,别走,待会儿给本宫做一碗鱼羹吧,本宫……可想死老温的那碗羹了。”

    朱厚照身后的宦官换了人,刘瑾已去治伤去了,据说伤势很严重,已连续半个多月,都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总而言之,他光荣的病休,换上的是个面生的宦官。

    温艳生脸色僵硬。

    朱厚照一看温艳生不对劲,立即跳下马来,到了温艳生面前,翻了翻他的眼睛,接着道:“伸舌头来?”

    “什……”温艳生的么字还未说出口,朱厚照便从他张口说话时观察他的舌苔没发现什么异样,小朱秀才松了口气:“身子不错,挺好的。”

    温艳生摸了摸额头:“只是脑子有些晕。”

    “这无妨碍。”朱厚照乐了:“年纪大了,便是如此的,去吧,去歇一歇去,我寻老方呢。”

    他背着手,在外头嗷嗷叫:“老方,老方,大喜,大喜事啊。”

    方继藩探出头:“啥?”

    朱厚照进入了镇国府,冷不防,上头的破瓦里滴了一滴水下来,正中脑门,朱厚照摸摸额头,骂骂咧咧道:“这房子再不修葺,都要塌了。”

    “塌了好,塌了好。”方继藩还在为上次的银子心疼:“塌了说明殿下艰苦朴素,我大明尚俭,这一塌,我立即让欧阳志他们上书,夸耀殿下在西山如何兢兢业业,勤俭治府。”

    朱厚照乐了:“有好事和你说。”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要下嫁了?”

    朱厚照白了他一眼:“在我弘治朝,不会有驸马,就算有,也见不到第二天的日头。”

    方继藩心下冷笑。

    朱厚照倒没看出方继藩的异样:“龙虎山大真人觐见父皇,这事你知道吗?”

    方继藩皱眉:“这大真人来了?”

    “是啊。”朱厚照乐了:“谁晓得,当朝奏对时,这腰子绞痛,疼的不得了,以至于御前失仪,父皇便命他退下,让御医去看,蒋太医初步的诊治结果出来了,他十之八九,得割腰子。你看,又到了本宫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他兴奋的搓着手:“听说他有无数观产、治好了他,岂不是好事一件?”

    方继藩皱眉:“治个屁,不治。”

    这姓张的,很不厚道啊。

    自己乃是道字辈的老前辈,他张某某,论起来,比自己还低一个辈分呢。

    本来来了京师,难道不该来拜见我这师叔?

    居然不声不响,就等候皇帝召见了。

    虽说这天师道是他们张家的,历代的天师,也即是朝廷的钦赐大真人都是给张家的嫡系血脉,代代相传。

    可方继藩却很有主人公的精神。

    都是同门,我方继藩不还长一辈吗?一家人,还分什么姓张不姓张,还要分出个嫡庶,分的这么清做什么,我方继藩在道家中的造诣,与同门们分享;这正一道如此多的道观、田产、金银、粮食,咋就不可以和我方继藩不分彼此了?

    大家的道学,同出一源,水乳交融,居然还分姓张还是姓方,啥意思,看不起我方继藩?

    这大真人,很没礼貌啊。

    见了前辈也不来拜见,现在……

    朱厚照一听,道:“不救?”

    方继藩摇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救个什么?”

    朱厚照眯着眼:“本宫突然觉得你又怀什么主意了……”

    方继藩板着脸:“殿下不要多想。”

    ………………

    东宫。

    刘秀女当着值,本是清洗着回廊。

    她弓着身,姣好的面容遮在阴处。

    她小心翼翼的擦拭着每一处角落,作为东宫里的秀女,她的运气并不好,甚至有些糟糕,因此原本修长的芊芊玉手,却已生了茧子。

    她微微皱着眉,显得忧心忡忡。

    许多在底层的秀女,在没有得到任何晋升为嫔妃的期望之后,都希望能够早早的打发还乡。可是,就在一个多月前,她却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坎坷。

    太子殿下就是这般的人,精力充沛,和她一起经历坎坷的……她自己,已忘了是几个了。

    只晓得头晕目眩,饱受摧残。

    可这委屈,却是一丁点法子都没有,太子还算是厚道的人,平时虽脾气坏,可只要不招惹他,他便安静温顺的很,也极少刁难她们这些人,只是这等事,对于太子而言,就如天经地义一般,固然这对刘秀女而言,却是人生中一次劫难。

    刘秀女知道,东宫里似自己这样的秀女还有许多许多,太子殿下即将要纳太子妃,自然而然,除了自己的名字记录进了起居注的档案之外,自己的命运,没有丝毫的改变。

    她依旧还是负责清扫。

    只是这些日子,身子却糟糕极了,总觉得软绵绵,毫无气力,便连吃饭,竟也不香了,却还需承担如此繁重的杂役。

    好在她已习惯,依旧躬身擦拭。

    突得,她觉得一阵眩晕,她忙是想要直起身子,扶住额头。

    两眼一黑,直接晕倒了过去。

    一个宦官远远的看到,便快步上前,很是不耐烦的试着踢了踢这刘秀女:“喂,喂,莫不是要偷懒不成?喂!”他只好蹲下,探了探鼻息,翻开了眼皮,才大叫道:“来人,来人,刘秀女昏厥过去了,来几个人搭把手,将他送至周公公处。”

    ………………

    周公公也是个宦官,年纪很大,老眼昏花,走路都是巍巍颤颤,可因为当年他跟着御医学过一点儿看病之术,也算是宦官之中的翘楚了跑,因而,他虽成不了御医,却也讨了个很清闲的差事,他是专门给东宫里的低级秀女和宦官们看病的。

    毕竟太监也是人,秀女也有头痛脑热的时候。

    御医们很忙,凭啥给你看病啊?

    周公公虽粗通医术,却也因为如此,填补了这个空白。

    他在东宫的某处角落,有一个专门的药房,这小药房虽是阴暗,且见不得光一般,周公公却是这里的主宰者,他的生活很滋润,即便医术不高明,却几乎在东宫没有竞争对手,谁若是敢不服气,或觉得自己开错了药方,咋地,我周某某便是这样的人,如何,你别看哪,滚!

    “周公公,周公公……”有人快步进来:“有个秀女,昏厥过去了,请您看看。”

    这宦官虽对刘秀女严词厉色,可见到了周公公,却是堆笑,手艺人嘛,虽是庸医,可头疼脑热的时候,总比没有人看的好。

    周公公皱眉,忍不住道:“怎么这几日,总有秀女身子不舒服,这已是第五个了。”

    “什么?”小宦官吓了一跳:“不会是什么疫病吧,会传染的呀。”

    “胡说。”周公公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这是当初跟老御医学习时模仿来的坏毛病,老御医不都爱摸胡子吗,自己虽没有胡子,但不妨碍心里有胡子。

    “哪里有这么多的疫病!”周公公脸色微微缓和一些,才道:“妇人嘛,就是如此,坏毛病多,和你说你也不懂,你个狗东西,将人抬来,咱来瞧瞧。”

    人们七手八脚的将气若游丝的刘秀女抬进来。

    敬畏的看向周公公。

    周公公摸着下巴,打量一番,随即看了眼睛,又看了舌苔,摸了摸耳垂,便又眯着眼,稳当当的坐下,手轻轻的搭在了刘秀女的脉搏上。

    他的指尖,能感受到周秀女微弱的脉搏跳动。

    “咳咳……”周公公咳嗽。

    小宦官道:“有法子了吗?周公公,看看她能不能赶紧醒,还指着她清扫呢。”

    周公公眯着眼,却是喃喃道:“别打岔。”他沉默了很久,却古怪的道:“像……真像……像极了。”

    “像啥?”

    周公公凝视着小宦官:“喜脉!”

    …………

    感冒还没好完,有点不舒服,脑袋很沉,先睡了,老虎欠着,你们记着帐。



    这小宦官一听,喜出望外:“您的意思是……这小秀女,有喜了?”

    哎呀……

    这小宦官哎呀一声,便要以头抢地,惊喜万分的道:“这是大明之幸啊。”

    “幸个屁。”周公公下意识的取了桌旁的老花镜,戴在了鼻梁上,最近很风行这个,一些老大臣和老御医,还有寻常买卖人家的老掌柜,都爱戴这玩意,毕竟年纪大嘛,老眼昏花。

    而在古人看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又有姜是老的辣,因而人们对于老人,总是放心一些,年轻小伙,即便再能干,人们也有所顾虑。

    于是乎,除了你的胡子,还有你胡子的长度、颜色,人们用来分辨你的年龄,大家也开始推崇戴着眼镜的人了,在人们普遍的观念里,戴着老花眼的,那定是老辣之人,若是戴近视眼的,说明平时读书多,学富五车。

    眼镜现在很时兴,且也不贵,三五百文而已,再贵,也就是镜框里用一些珍贵的材质;周公公既无近士,也没有老眼昏花,他是看太医院的老御医们纷纷戴上了这个,便也寻了一个眼镜来,这眼镜是没有度数的,其实就是块玻璃,这么一戴,哪怕他只是个太监,却也在此刻,多了几分儒雅的气息。

    周公公翘脚,一颠一颠,用老御医们的口吻道:“只是疑似喜脉而已,起初的时候,咱见了也高兴,正要报上去给刘公公知晓呢,可后来,连续两三个,此后到了第五个,竟到了今日,送到了第六个这样的秀女,咱就明白了,应当诊断错了,这喜脉,其实与许多妇人病其他的脉象差不多,这是正常的,想来,是因为她们平时喝水不太洁净,否则,这天底下,有六人一道儿有喜的事?这东宫,可只有一个男人呢,就是咱们的太子殿下,您说说看,说出去,有人信吗?这事可不能到处和人胡说,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还以为东宫里藏了不干净的人。”

    小宦官吓的脸都变了,忙不迭的颔首点头:“奴婢省得,奴婢晓得的。”他想了想,有些不放心:“要不,请刘公公,去代查一下起居注,这事,还得让刘公公知晓。”

    周公公乐了:“咱本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这事,咱不去,你去吧,刘公公在养病呢,脾气火爆,前日有人给他递茶的的那个小六子,就因为这茶稍稍烫了那么一丁点,便被刘公公揪着打了个半死,您也不想想,这火爆脾气,真真像极了太子殿下,你去问吧,看他打死不打死你。”

    小宦官打了个哆嗦,干笑。

    却在这时,有个宦官进来,高声道:“周公公,周公公,这儿有个嬷嬷您得看看,都二十七八了,非说自己吐得厉害,身子有些不一样,竟和有喜了一样的症状,她说……”

    “说个屁!”周公公气定神闲:“不必看,就是染了一些风寒,带回去,让她多喝一点热水。”

    周公公骂完了,才转过头对这小宦官道:“看见没,第七个了,还是喜脉吗?吓,我周某某在东宫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成日看这些妇人病,他们不烦,咱还烦呢,以后别送这等病的来了,不过就是经血不调的事,教她们平时多喝喝热水便是了。”

    周公公骂完了,便坐下,惬意的喝茶。

    他只是个寻常的宦官,而太子被环切的事,本就关系到了机密,有限知道的几个人,谁敢拿这个出去碎嘴,周公公之所以如此言之凿凿,却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太子殿下两年多没动静,若是侥幸一人有喜了,还说的过去,这……这他娘的第七个了。

    信就出鬼了。

    ………………

    坤宁宫。

    朱秀荣抱着方小藩,方小藩伸出手,想要试图抓住朱秀荣的下颌,朱秀荣便笑。

    方小藩已长大了许多,可以坐起了,口里咿咿呀呀的发出各种古怪的音节。

    张皇后却正襟危坐。

    那宦官刘政匆匆而来,拜下:“娘娘……”

    张皇后抬头,不露声色的道:“东宫那里,可有什么事啊?”

    刘政小心翼翼的看了一旁的朱秀荣和方小藩。

    朱秀荣似察觉出什么,俏脸微红,便一手抱着方小藩,一手捂着她的耳朵,快步去耳室。

    刘政才笑了笑:“这些日子……太子殿下很勤奋……”

    张皇后绷着脸:“你知道本宫问的不是这个。”

    刘政哭笑不得:“奴婢打听过了,东宫那儿,好似也没动静。”

    “那张永没有盯着一点?”张皇后哪怕对于东宫的这些小宦官,都是耳熟能详。

    “张永伴驾去了。”刘政道:“此前伴驾的刘公公喝辣椒水,足足一大锅呢,有半盆,他一口咕哝咕哝便咽下去,至今嗓子还在哑着,说话都不利索,已养了大半月了,说实在的,刘公公真的很令人钦佩啊。”

    一听半盆辣椒水灌进肚里,张皇后便觉得头皮发麻,脸都白了:“这么说来,现在东宫做主的就是这哑了的刘瑾?”

    “是。”刘政哭笑不得:“他在东宫养伤,太子又信任他,除了他,谁敢做主啊。奴婢去打听过,东宫那儿,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奴婢在想,那方继藩的法子,是不是管用。”

    张皇后心里略有失落:“这事……不可和太皇太后说。”

    “娘娘的意思是……”

    张皇后淡淡道:“太皇太后想着龙孙,都要疯了,此时给她泼凉水,别有个什么好歹。”

    “奴婢遵旨。”

    “东宫那儿,还得盯着,不要有什么疏漏。”

    “奴婢知道了。”

    ………………

    朱厚照当夜回东宫。

    至寝殿,似乎闲着也是闲着,白日没有手术,青春无法浪费,精力也无处发泄,便对张永道:“那个……那个刘秀女……本宫还记得她,她挺温和的……”

    刘秀女……

    张永面上一愣。

    “那个神宫局的。”

    张永恍然大悟,噢,这个秀女,自己没有太多的印象,不过这也是常事,殿下毕竟年轻,龙体康健,幸了哪个女人,只有掌起居注的人查阅了才知道,这东宫这么多女人呢。

    想不到,这刘秀女,竟还让殿下惦记着,可见……这刘秀女竟还颇得太子之心,早知如此,该给她安排一个好差事才对,失策啊失策,真是糊涂。

    他匆匆忙忙的去喊人了。

    可过了一会儿,却怒气冲冲的回来。

    朱厚照等的心焦,一面使人宽衣,一面道:“怎么你一人来,没人侍寝,本宫睡不着。”

    张永便谄笑道:“殿下,殿下,那刘……刘秀女不知趣,只说自己身子不好……”

    “诶哟!”朱厚照眉飞色舞,乐了:“那就她了,她身子不欠安,本宫还不让她侍奉了呢。她害了什么病,你问了吗?”

    张永想了想,道:“说是身子虚弱,经血不调,气闷,噢,还有,吃不进饭,干呕。”

    朱厚照眯着眼,道:“这不是有了身孕吗?”

    张永一愣,突的脸都变了:“殿下……殿下……觉得……觉得……”

    他心扑通扑通的跳。

    这些日子,仁寿宫和坤宁宫那儿,可没少派人来啊。

    殿下也做过环切,这事,他是知道的。

    太子殿下,两年多,不见有孩子来,莫说是宫中暗暗着急,这外朝,不也有一些风言风语吗?

    不会吧,真的如此神奇?

    他眼巴巴的看着朱厚照:“殿下,她今日,还去看过病,说只是风寒……”

    朱厚照却是急了,恨不得上蹿下跳,打成年起,他总被人用异样的眼睛看待,他是大男人,自该子孙满堂,否则,这岂不是宦官吗?

    所以虽然脸上没有表露,这心里,却还是盼望的。

    这也是虽被方继藩环切了,最终他也决心原谅方继藩的原因之一。

    一听有人诊断这刘秀女为风寒,朱厚照立即破大大骂:“庸医,他懂个什么?本宫才是神医,赶紧的,命人搀刘秀女来,还有,得请方继藩来,诶呀,本宫现在气血涌上了头,头有些晕,得让他来,他在旁,本宫有点底。”

    张永听了,哪里敢怠慢啊,疯狗一般:“奴婢这便去。”

    这张永飞也似得窜出去。

    很快,刘秀女便被人用步撵抬了来,朱厚照焦虑的在寝殿里来回走动。

    刘瑾不知得了什么风声,他毕竟在东宫里耳目诸多,一听可能有人有了身孕,一下子,跳了出来,这时候,太子殿下身前,一定得有自个儿啊。

    见了朱厚照,他一下子拜倒:“殿下,殿下,奴婢来了。”声音很嘶哑。

    朱厚照却没心思理他,刘瑾却乐呵呵的,这个时候,其实不必能说上什么话,最重要的是,能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在殿下面前晃荡,这晃荡的多了,便给殿下留有了印象,印象很重要。

    那刘秀女已一日不曾进食,没什么胃口,且吃什么吐什么,虽是从昏厥中醒来,身子却更加虚弱,几乎是由人搀扶着进来。

    朱厚照一见她,眼睛放光。



    “来,来,来。”朱厚照兴冲冲的朝刘秀女招手:“且坐下,且坐下,张永,你这狗才,好生伺候,伺候着。”

    张永忙不迭的点头。

    好歹自个儿在东宫,那也是刘瑾之下,万人之上,平时这刘秀女,在自己面前,正眼都不会瞧她。

    可这刘秀女有喜,这可就不同了啊。

    张永心里一凛,忙笑嘻嘻的给刘秀女斟了茶。

    一旁的刘瑾森森然的看着张永,却没有做声,只在太子面前晃啊晃。

    朱厚照激动的上前,打量了刘秀女的脸色:“你今儿晕了?”

    刘秀女怯怯的颔首,看着朱厚照的目光,有些敬畏。

    这时,已有宦官取了起居注了,朱厚照捻着厚厚的簿子,一页页翻找了一下这个月的情况。

    “这样多……”

    看着这密密麻麻的记录,朱厚照努力的回想,接着,在一个半月前寻到了刘秀女的名字,他认真的抬头,好歹是朱大夫,蒋御医都是自己的徒子徒孙呢,到了手术台上,连搭把手的资格都没有。

    这割腰子割多了,也耳濡目染了医学方面的事,比如腰子不远,若是妇人,不就是生娃娃的子宫吗?方继藩可是亲自命仵作,绘画过图册来给朱厚照看的,嗯……人体的解剖图。

    朱厚照将簿子放下,看着刘秀女,也不把脉,因为受方继藩的感染,方继藩认为,把脉来判断是否有喜,其实是很不靠谱的事,误诊率太高。

    朱厚照便问:“至今来了葵水没有?”

    刘秀女吓的半死,不敢说话。

    朱厚照急了:“你说呀。”

    “是啊,说呀。”一旁几个伴伴,个个伸着脖子,为太子殿下着急。

    刘秀女想了很久,摇头。

    朱厚照道:“上次葵水是何时来的?”

    刘秀女紧张又害怕,低垂着头:“禀……禀殿下……是三月初九。”

    朱厚照眼睛放光,立即对照着起居注的时间,掐着手指头,反复的验算。

    “殿下,要不要……”一旁的张永笑嘻嘻的想说什么。

    朱厚照厉声道:“闭嘴!”

    他口里叨叨的念着孕期之类的话,猛地,抬眸:“这岂不是说,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刘瑾急了,嘶哑着声音道:“错了,错了,起居注里分明说的是,是在一个多前,哪里有两个月,殿下,这不是玩笑啊。”

    “你懂什么?”朱厚照鄙视他:“本宫算的是最后一次来葵水的日子,你不是女人,瞎咧咧啥?”

    朱厚照压抑着心里的激动,越来越怀疑这刘秀女有了身孕了。

    可又不能确诊。

    张永道:“要不,请御医来瞧瞧吧。”

    朱厚照冷笑:“看个屁,等老方来。”

    …………

    方继藩几乎是在半夜,被东宫里的禁卫从被窝里拎出来的。

    事情紧急,东宫奉命来此的百户官几乎是带着人,携刀闯进了方家,方家平时用来看家护院的那条狗,平时甚是嚣张,见了哪一个来客都免不得要嗷嗷叫几声,今日看到一群杀气腾腾的人冲杀进来,月色之下,那不小心裸露出来的刀身反射着银灰。

    那大犬顿时摇起来尾巴,低着头,嗖的一下,没了狗影。

    为首的百户对方家了若指掌,直接领着人冲进了方继藩的寝室,方继藩躲在被窝里,磨着牙,梦里在与公主相谈甚欢,结果直接便拎了出来。

    “谁,谁,谁……”

    方继藩有点懵。

    “定远侯,有大事,太子殿下说了,天大的事,一刻都不能耽误,立即去东宫,十万火急,侯爷,得罪了,到时卑下自会来负荆请罪。”

    方继藩道:“我还没穿衣。”

    这百户便道:“来,掌灯,给侯爷穿衣。”

    方继藩大叫:“我需让香儿来穿的。”

    百户急的跺脚:“十万火急,侯爷可以自己穿。”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我没学过啊,我不会穿。”

    这是实在话。

    来到这个世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行动能力已经退化了,尤其是明朝的服饰有些繁复,方继藩真不会。

    百户急了:“给侯爷一件披风。”

    披风一裹,将里衣遮住,方继藩觉得这形象有些不妥,不过……将就吧。

    他匆匆的至东宫。

    等见到朱厚照的时候,朱厚照眼里布满了血丝,一见方继藩来了:“快来,给你看好东西。”

    方继藩上前,看着那瑟瑟发抖的刘秀女,再看刘瑾等人,其实路上,他已大致了解了情况,方继藩对朱厚照道:“确诊了?”

    朱厚照摇头:“没有呀,不是等你来。”

    “我……”方继藩有点懵。我不擅妇科呀,我只会环切呀。

    当然,方继藩不敢当着朱厚照面前再提环切二字。方继藩道:“葵水何时来的?”

    “都问了。”

    朱厚照取了自己问诊的记录,交给方继藩,方继藩低头看着,经血不调、皮肤开始干燥、呕吐、没有食欲……好像都中了。

    方继藩道:“极有可能是有身孕了。”

    朱厚照干着急:“本宫也是这样想的啊,可问题在于,是否可以确定。”

    方继藩没底:“去请蒋御医吧,这方面,他有经验,上次听他说妇科的事,他可是头头是道。”

    朱厚照一听:“就他了,去西山请人,要快!”

    …………

    方继藩顿时开始焦虑起来。

    没有确诊,这时还是不要报入宫中去,若是一旦是假消息,等于是白高兴了一场。

    不过……自己的环切,是否成功,似乎眼下,有了曙光。

    其实古人不孕,除了先天之外,因为没有化学污染,后天不孕的最大杀手,可能就是这包皮过长的缘故,这时代卫生条件有限,寻常人不可能做到每日洗澡,洗涤的工具也只限于皂角,而一旦那啥过长,且似朱厚照这般,不太讲究个人卫生,产生了大量的包皮垢,这些包皮垢日积月累,容易引发前列腺炎以及其他炎症,最终导致不育。

    要对付这种不育,最好的办法,就是切了。

    这是大明医学不孕不育科里,一次了不起的进步,方继藩甚至觉得,若是西山有一个男科医院的话,发财的机会,就来了。

    在这男权为主的世界,重金求子,绝不是牛皮癣里的广告骗局,而是切切实实的心理需求啊。

    方继藩背着手,突然想起什么:“如此明显的孕期反应,为何现在才知道?”

    朱厚照懵逼,然后火起:“不是说有人给刘秀女问过诊吗?看病的是谁,差点误了大事,将人给本宫提来。”

    片刻之后,周公公便被提到了寝宫。

    看着朱厚照气咻咻的样子,周公公被禁卫一丢,整个人在地上打了个滚,那代表了儒雅和博学的眼睛也落在地,他西意识的捡起来,戴在了鼻上,哭天喊地的道:“殿下,奴婢万死啊。”

    “说!”朱厚照厉声道:“你给刘秀女看病,明明她有如此严重的征兆,你却隐瞒不报?”

    “奴婢……”周公公不安的道:“奴婢觉得不对啊。”

    “哪里不对?”朱厚照恶狠狠的看着他。

    周公公哭哭啼啼的道:“和周秀女一样,有这样病情的,在刘秀女之前,就有五人,奴婢诊断了刘秀女之后,将她送走,且又来了一个嬷嬷,也是这个病情,奴婢……奴婢怎么敢断定她们有身孕呢?东宫里就殿下一个男儿,难道还会有鬼不成?”

    朱厚照一愣。

    七个。

    方继藩也有点懵。

    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吗?

    在上一世,好像没听过这种报道吧。

    医学史上的奇迹?

    还是……

    周公公泪水涟涟,委屈的道:“奴婢……奴婢……觉得,这可能是……”

    “另外六个,是何人?”方继藩想到了什么:“全部请来,还有起居注,且看看对的上对不上。”

    “对呀。”朱厚照一拍脑门:“本宫为何没有想到,只要这些人统统对上了,就说明有身孕,否则,不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快,将名字报来,拿起居注。”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探着脑袋,既然几乎是同时有孕,那么也就是说,则七人可能大致就在几天时间里同时怀上的。

    这样一算的话,只需在这前后翻找即可。

    周公公凭着记忆,道:“第七个奴婢印象最深,是姓容,姓容的一个嬷嬷,快年过三旬了。”

    方继藩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没搭理他,却是低头,翻了翻,眼睛放光:“找着了,你看,本宫对这嬷嬷确实有印象,哈哈……”

    方继藩脸拉了下来。

    果然,上头有容氏的记录。

    接着,又报出一个个的名字。

    这一个个的名字,竟都对了号。

    方继藩都有些不忍心看这起居注,衣冠禽兽啊!

    等朱厚照放下了起居注,他眼里放光:“七个,这七人,病情和有了身孕相吻合,不只如此,本宫临幸她们时,时间也对的上,没错了,即便不必蒋御医来确诊,本宫也敢断言……”

    他手不自觉的,开始叉了起来,扬眉吐气啊!

    “哈哈哈哈哈!”



    起初的时候,朱厚照是一丁点压力都没有,可渐渐的开始有人过问自己为啥没有儿子,朱厚照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膈应的。

    男人嘛,怎可无嗣呢,自己是太子,将来要做皇帝,那太子咋办?

    没有太子,就得请别人的孩子来继承自己的江山,自己有什么面目,对得起父皇,这也对不起自己不是?

    绝嗣,乃是极严重的事,何况是太子之尊。

    这事儿朱厚照虽从不跟人提起,可心里,还是闷得慌,在外人看来,他好似是无心无肺,可哪里知道,这是太子最大的痛点。

    而如今!

    “切的好!”

    朱厚照拍拍方继藩的肩。

    方继藩忙谦虚:“哪里,哪里,没缝好,下次不会了。”

    朱厚照激动的手舞足蹈。

    那刘秀女自也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如做梦一般。

    这突如其来的临幸,却是改变了她的命运,她自清楚,母凭子贵的道理,莫说能生下一个龙孙,哪怕只是一个未来的小公主,自己从此,也能立足,列入嫔妃之列,父母和兄弟,都能蒙受朝廷的恩惠。

    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也泛着泪。

    朱厚照怒气冲冲对张永道:“愣着做什么,赶紧,赶紧的呀,赶紧带着刘秀女……不,用不了多久,她便是侧妃了,赶紧带她去休息,她身子孱弱,难道你就这样任她在此受寒?”

    张永憋着脸,有点不肯去。

    朱厚照作势要踹他。

    张永道:“殿下,奴婢觉得,刘公公身子不好,不妨让她带去,奴婢嗓门大,可以去宫里报喜。”

    刘瑾一听,怒了。

    这张永生儿子没*眼啊,不对,这杂碎他也生不得儿子,这家伙平时里对自己恭恭顺顺,却到了关键时刻,转过头就给自己一刀。

    刘瑾自然清楚,能让张永和自己反目的,是这报喜的巨大好处。

    傻子都明白,此时谁能抢着先入宫报喜,这陛下和张皇后得知了喜讯,会是什么样子,这对自己的前途而言,有多大的好处。

    刘瑾哑着嗓门道:“殿下,奴婢跑得快。”

    方继藩冷笑。

    刘瑾一见,心里咯噔一下。

    方继藩道:“这报喜的事,轮得到你们,让我来便是。”

    朱厚照压压手,激动的道:“本宫一道儿去。”

    “这样也好。”方继藩笑嘻嘻的道:“殿下不喜陛下,见了陛下心里就发憷,我们分头行动,殿下去仁寿宫和坤宁宫,臣去陛下那里。”

    “不!”叉腰的朱厚照神气活现道:“本宫要一个一个的亲自去报,这东宫里头,都给本宫守严实了,一只苍蝇都不得飞出去,本宫第一个要报的,就是父皇,让他知道,论这民心,他不如本宫,论生娃,本宫也比他技高一筹,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想当初,他对本宫百般羞辱,今日……本宫要告诉他,今时不同往日了。”

    方继藩脖子一凉:“那我去给周娘娘和张娘娘报喜。”

    朱厚照一把揪住方继藩:“不成,你随本宫一道去。”

    方继藩突然有一种要进入虎穴的感觉。

    此时,再无迟疑,朱厚照即将动身,此时,天色已是黎明,朱厚照便骑上了马,方继藩乖乖也翻身上马。

    朱厚照神气活现的扬着马鞭:“老方,咱们走。”

    走你大爷。

    …………

    弘治皇帝起了大早。

    这是他的习惯,经历过上次那一病,他也开始注重养身了,可即便如此,清早照例还得去暖阁,先喝一碗粥,坐定之后,开始看一看奏疏,心里先打一个底稿,在确定了今日要议之事之后,内阁大学士便要觐见,大家共同商讨国家大事,有时,也会召各部尚书来,总之,这黎明时的思考最为重要,毕竟他是天子,无数的臣民都仰赖在自己身上,倘若自己不做主,还能仰仗谁?

    他已至暖阁,萧敬照例,给他盛了一碗粥来。

    弘治皇帝一面喝粥,一面捡起昨夜留下的一些奏疏来看,特意留在案头的奏疏,往往是自己觉得事关重大,且暂时还没想到怎么解决的问题。

    突然,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那大真人……身子好了吗?”

    “不好。”萧敬道:“腰子的地方,还是疼的厉害,说是绞痛,吃不下饭,喝不下水,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了。可是去西山请人,太子殿下和方继藩都没搭理他。”

    弘治皇帝皱眉:“这是儿戏,大真人乃是朝廷钦赐的天下道门掌教,而今既已病入膏盲,能救,为何不救?”

    萧敬呵呵一笑,不敢再说什么。

    “朕看哪,方继藩也算是半个道门中人把,不是说,他还是龙泉观的那真人……的师兄吗?想来,他对大真人,还是很关切的,同道中人嘛。事情必坏在这太子身上,太子啊,好是啊,就是太任性,生死大事,是可以任性的吗,下旨,就说朕说的……”

    他话说到了一半,却有宦官匆匆来:“陛下,太子殿下和定远侯匆忙求见。”

    弘治皇帝一看天色,面带疑惑:“来的这样的早?他们昨夜都没睡,两个人还凑在一起吗?大半夜的,不睡觉,他们做贼了?”

    萧敬干笑,却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起身,背着手,显得很是焦虑:“叫进来吧。”

    片刻之后,朱厚照和方继藩气喘吁吁进来,朱厚照正待要行礼。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朱厚照,厉声道:“大真人危在旦夕……你知不知……”

    本来还想行礼的朱厚照顿时停止了动作,转而站直身体,直面朱厚照,双手叉起,一副老子要教训儿子的模样。

    “……”弘治皇帝的脸色铁青。

    反了,这一次是真的反了吗?

    弘治皇帝气的发抖:“朱厚照!”

    “父皇!”朱厚照同样厉声回应。

    方继藩一摊手,他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来人!”弘治皇帝已是勃然大怒。

    朱厚照也大叫:“来人!”

    外头禁卫探头探脑,却一个都不敢进来。

    弘治皇帝气的哆嗦。

    方继藩看不下去了:“陛下,臣等,是来道喜的。”

    弘治皇帝一愣,凝视着方继藩,他决定暂时不理会这个小畜生,猛地,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凝重起来:“方继藩,你先别说,让朕来猜一猜。”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能猜得出?”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平日太子见了朕,都如老鼠见了猫一般,这没骨头的东西!若不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还牵涉到了他,他万万不敢在朕面前如此造次的,所以……朕若是没有猜错的话,环切手术……成功了!”

    他说成功了三个字的时候,还是带着疑问,虽说知子莫若父,可他声音还在颤抖。

    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啊,这是单传,人丁如此单薄,兼且太子至今没有子嗣,弘治皇帝急的不得了,若不是他深知这等事,靠急是急不来的,因而一直隐忍不发,否则,抽也将朱厚照抽死了。

    弘治皇帝身体僵着,凝视着方继藩,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更像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你说!”

    方继藩道:“不错,环切手术,大获成功。”

    呼……

    大获成功。

    居然……真有孕了吗?

    朕……朕有后了啊。

    弘治皇帝捂着自己心口。

    一旁的萧敬忙是搀扶住他,萧敬的眼圈也红了:“陛下,陛下……万万不可激动,不可激动啊。”

    方继藩本想说,成功了七次,可见陛下激动如此,却不敢说。

    弘治皇帝由孝敬搀扶着,坐下,气喘如牛,端起茶盏,狠狠喝了一口,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方继藩:“果真?”

    “臣是个诚实的人,臣可以用臣的人头,臣父的人头,方小藩的人头,公主殿下的人……不,公主殿下一直接受臣的治疗,她最是知道,臣是一个言而有信之人,臣愿搭上全家人的性命,此事,当真,所有的时间,都吻合的上,每一个妇人的症状,也都一一吻合,臣以诚信为本,这是臣为人处事的原则,岂敢作假?”

    弘治皇帝看到了方继藩目中的坚定。

    可是……弘治皇帝一愣,他凝视着方继藩,一字一句的道:“什么叫做,每一个妇人的症状都吻合。”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见朱厚照奇怪的盯着自己,显然,朱厚照很奇怪,为何这个时候,会提到自己的妹子。

    方继藩不理会朱厚照奇怪的目光:“因为……怀有身孕的妇人,乃是七个,陛下……臣要恭喜陛下,陛下子孙繁茂,大明后继有人,江山万年哪!”

    江山万年……

    弘治皇帝打了个哆嗦,身子有些撑不住了,他突的,鼻头一酸,泪水止不住出来:“江山……万年……千秋万代!”

    他呜的一声,便禁不住哽咽,捶着自己胸口,放声大哭。

    ………………

    打完吊针回来,赶紧写了一章,感觉这药水有催眠的重要,码字的过程头重脚轻,好不容易写完了,同学们,记账!挂我老虎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