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断然道:“不必!”
为表示她不会拖累谨言,她加快了脚步。然干时秀美的绣花鞋轻便柔软,经过水一泡,先是一踩就“咯叽咯叽”,走长了也没那么跟脚,开始磨脚。
渐渐的,脚底磨出水泡。
她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谨言虽有意放慢脚步,但因为心急回去报信,加上他来时将马匹寄存在一户农家,心里想着只要取了马,就有代步的了,因此又忍不住加快脚步。
他时快时慢,令观棋怀疑他是故意的,心中怨念不已。
好在路再远,也总有走到的时候,很快他们到一个村庄,还只在村头呢,还没进村呢,便惊起一阵狗吠,在深夜里听得人心惊肉跳,仿佛强盗来了。
谨言低声道:“你且等等。”
说罢上前,敲响了村口那家门,给了一小锭银子作为谢礼,取了马匹,牵着转身走来。
到观棋面前,谨言站住。
“上马吧。”
说完,两人都不动。
月光静静地照在旷野,谨言对着沐浴月光的少女踌躇:“让她坐在前面,还是后面呢?”
观棋坐在前面,他抱着观棋的腰,这未免尴尬;若他坐在后面,观棋抱着他的腰,好像同样尴尬。
观棋静默了一会,诚恳道:“世子骑吧,小女子能走。”
谨言脱口道:“这如何行!还是姑娘骑马,在下走路。在下行伍之人,这点路不算什么。”尚未说完,他便后悔不迭,恨不能收回刚才的话。
他为人诚实,拙於言词,却并不蠢笨。观棋这话分明是以退为进,他怎会听不出来?若搁在王府,他是玄武王世子、未来的小王爷,身份尊贵,自是事事优先;但在外交结人事,就冲“男子汉大丈夫”这几个字,他也不能跟一个姑娘家计较,因此一冲动就掉进观棋言语陷阱。
说完了,后悔了!
他远道而来救了李姑娘不说,现在又急于回去向靖海大将军禀告军情,有马,凭什么走路?
他感到自己特别蠢。
表哥知道定要骂他。
观棋没想到他这么实诚、这么好骗,倒不好意思的,假意道:“世子救了小女子,还把马让给小女子骑,自己走路,小女子于心难安。还是世子骑吧。”
谨言急忙道:“李姑娘,咱们别推了。共乘一骑如何?颜将军还等着在下呢,耽搁不得;让在下把姑娘丢在地下跑,在下也于心难安,不如合骑,就好了。”
真好,竟有机会弥补失言!
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谨言觉得自己之前想多了,李姑娘心地纯善,根本没玩什么“以退为进”,是真的让他骑。
观棋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干嘛要多嘴?现在好了,是走路呢,还是跟男人同骑一匹马?
她瞅着张谨言,决定收回自己刚才对他的评价,他一点不实诚,也不好骗,精着呢!
谨言催问:“李姑娘,如何?”
观棋勉强道:“就这样吧。”
谨言欢喜道:“姑娘是坐前面,还是坐后面?”
他把这难题让观棋自己选。
观棋道:“我不识路,坐后面。”
谨言忙道:“如此更好。”
他觉得,观棋坐在后面,自己不用对着他,心里便不会慌张和尴尬,这叫眼不见为净。而观棋之所以选后面,一是不想被谨言抱在怀里,二来不想被谨言盯着瞧;谨言看不见她,她却能一直盯着谨言的后脑勺,心理上有种居高临下,或者暗中窥视对方的优势。
两人都各得其所,甚喜。
谨言道:“姑娘请!”
要上前帮扶观棋。
观棋却翻身上马,姿态甚美。
她和李菡瑶都是会骑马的。
谨言见状,更喜欢了——他喜欢女孩子活泼、伶俐些,能骑马更好,不然整天闷在闺阁中,无趣。
他也翻身上马,道:“姑娘坐稳了,抱紧我。”
观棋不敢再矜持,若不抱着他的腰,回头摔下马可就完了,于是伸手搂着谨言的腰。
世子的腰背结实有力。
这是观棋的触手感觉。
她还感觉到:自己刚一抱住世子,世子便浑身一震,脊背僵直了,仿佛不敢动弹了。
观棋也觉得不自在,想要放空脑子,别想这想那,无奈这脑瓜子不是她想放空就放空的,她便想借说话转移自己和谨言的注意力,免使两人都尴尬。
她讪笑道:“世子的腰比我的粗不少。”
谨言正要催马,闻言沉默了一瞬,才道:“在下堂堂男儿,将门虎子,自不能像李姑娘,生一把杨柳细腰。”说罢,双腿一夹马腹,那马便跑起来。
背后,观棋懊恼得咬舌头。
这都说的什么话!
她闭眼,暗问自己:“若是姑娘在此,会怎么样?”
无需细想,她便有了答案。
她的心也很快安定下来。
观棋和李菡瑶互换身份,是从李菡瑶八岁那年开始的。
当年李菡瑶女扮男装为墨竹,随李卓航到青华府查账,正逢青华府灾民动乱,差点被刁二鬼掳走。李卓航意识到,女扮男装并不妥,便要女儿恢复女装。
李菡瑶顿感被束缚了自由。
观棋便给姑娘出主意:若是想出去,就用她丫鬟的身份,虽然也有诸多不便,好过小姐。
李菡瑶试后,觉得甚方便。
后来,两人便努力学对方的言谈举止、走路姿势,甚至说话的声音,以防身份互换后被人认出来。
两人中,观棋学得更辛苦——凡是李菡瑶学的,她都要学。她也极聪慧,但比起李菡瑶终究差了一层,根本跟不上李菡瑶惊人的学习能力。尤其机械制造方面,她差了李菡瑶老大一截。所以,上次与郭晗玉合作研发织锦、改造织机时,两人便换回原身份,否则观棋无法应对。
原本这是个麻烦,但李卓航将这麻烦变成杀手锏——他令李菡瑶藏拙,隐藏在观棋身后行事。
这一藏拙,外人便少有机会见识李菡瑶的真正才学,直到去年织锦大会,她亲手写下那幅气势磅礴的织锦字画,一出手,便为她赢来“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头。
观棋和李菡瑶调换身份时,外形可以借助各种手段,处事经验和才学虽差了些,但她跟在李菡瑶身边多年,两人一块学习、一块起居,又刻意学习对方言谈举止,性情和行事方式日趋一致,身份互换后,一般不熟悉李菡瑶的人是察觉不出的,只在关键时候容易露破绽。
这不,之前她一慌张,便被打回了原形;眼下镇定下来,立即化身为李菡瑶,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放松地搂着谨言的腰,伸长了脖子,在谨言耳边赞道:“世子不仅身手功夫了得,水性也这么好,骑术也绝佳,不愧是将门虎子,令人佩服!”
张谨言忙道:“姑娘谬赞了。”
观棋又道:“世子不必太拘礼。你我二人共骑,乃是事急从权,小女子不会以此为难世子的。”
张谨言脸红了,腼腆道:“姑娘说的是。是在下拘泥了,不如姑娘大气。”悄悄地放松身体。
靖海大将军颜贶才二十四岁,是前任靖海大将军陈勉一手提拔上来的。三年前,陈勉暴病而亡,其身后无人,陈飞等靖海水军各部将都想上位,左相王亨、右相崔渊力排众议,推举颜贶接替靖海将军一职。
颜贶上位后,陈飞等一干阅历资深的将领对他多有不服,这几年生出无数事端。
这次颜贶出海巡查,明面上打的是靖海安邦的旗号,事实上是因为他查知陈飞豢养了一批私军,就藏在某海岛,要亲自去核实并缉拿,以治陈飞之罪。
张谨言很费了些手段,才联系上他,告知来意。他立即返回。一回来,他安排在陈飞身边的人便来回:陈飞抓了李菡瑶和落无尘,已经去霞照见钦差大人了。
颜贶急忙乘船去追赶。
这才有谨言连夜救人之举。
颜贶的船停在一小镇等世子。
半夜时分,谨言带着观棋回来了。两人立即上船,至主舱室求见大将军,颜贶忙请进。
二人进去。
谨言抱拳道:“大将军,幸不辱命。”
颜贶忙还礼道:“辛苦世子了。”又扫了李菡瑶一眼,疑惑问:“落无尘呢?难道……”他不敢说下去,眼中露出沉痛神色。他见过落无尘的,且相谈甚欢,很欣赏这江南第一才子,若无辜丧命,怎不叫他伤痛!
谨言解释道:“来不及救,再者李姑娘说他出卖了李家,就让他跟着陈飞,她有办法揭发他。”
颜贶道:“这怎么可能?”
谨言道:“李姑娘说的。”
颜贶这才仔细打量观棋。
这种时候,观棋自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先是依礼拜见大将军,然后静待他发问。
颜贶沉声问:“李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观棋早将他也打量了一番,回道:“潘子玉说,江家和李家勾结大将军,为大将军提供军资,图谋不轨。他抓了小女子,逼迫落无尘招认:此事由其父落霞在两边通传,落无尘曾替其父跑过一趟差事,借机结识了大将军。”
颜贶神情一滞,跟着怒道:“荒谬!”
观棋不语——这世上荒谬的事还少吗?
颜贶又问:“落无尘如何应对的?”
观棋漠然道:“他招了!”
颜贶喃喃自语道:“他怎会招了呢?”忽然把目光凝在观棋脸上,好像找到答案一般,慢声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果真不假!”一副看红颜祸水的神情。
谨言忙道:“这与李姑娘无关。是他自己不坚定。”
观棋却目光炯炯地看着颜贶,问:“潘子玉和陈飞这样对付李家和江家,究竟是为潘梅林报仇,还是因为大将军?如果他们真正要对付的人是大将军,说明这一切他们早有图谋。那大将军呢,为何要跟表姐定亲?”
颜贶没想到她会问出这话,不由愣住。
谨言忙问:“姑娘表姐是?”
观棋道:“就是江姑娘。”
谨言想起来了,不就是跟东郭無名一块落水的姑娘嘛,他当时还以为那两人殉情呢,没想到竟和颜贶定亲了。
颜贶被观棋盘问的口气、谨言不信的神情弄得很是尴尬,忙道:“是江老爷子先提的。”
观棋道:“我知道外祖父是有些趋炎附势,但大将军是何等身份,若不愿意,外祖父怎敢相逼?”
颜贶涨红了脸,瞪着观棋。
观棋逼视着他,不肯退让。
良久,颜贶黯然垂眸,轻声道:“本将军曾见过江姑娘,心慕江姑娘活泼纯真。不过此事尚未落定,才交换了八字而已,陈飞他们怎会知晓?”
观棋红了眼睛。
之前她以为江家被灭门是因为李家得罪潘家的缘故,担心姑娘会内疚一辈子;现在看来,这灾祸竟是江老太爷自己招来的,是被靖海大将军所连累。
可怜,江姑娘还不知道呢!
谨言见观棋和颜贶见面就对上了,暗自佩服她的胆量,又唯恐二人闹僵,忙打岔道:“大将军,刚才我们听陈飞的属下说了一件事:江家船厂被烧了。”
颜贶点头道:“我也接到消息了。”
谨言忙问:“可知是谁所为?”
颜贶摇头道:“不知道。”
他看向观棋,诚恳道:“李姑娘,接下来我们要共同对付陈飞、潘子玉,还请姑娘能信任本将军,将一些事据实相告,本将军也好仔细筹谋,以免出岔子,坏了全盘计划。——江家船厂是不是姑娘烧的?”
观棋困惑道:“将军这话小女子就听不明白了。我外祖家满门被灭,仅剩下大舅母和表姐。大舅母被陈飞逼去三江口移交船厂,我留在府城陪表姐治办丧事,又被陈飞暗中掳来,才被世子救出,如何分身去烧船厂?”
颜贶皱眉,这正是他疑惑不解的地方。可是除了李菡瑶,谁能在陈飞的眼皮底下烧这一把火?
他沉声道:“请姑娘将事情经过详细解说一遍。”
观棋便从李家接到江如澄的凶信说起,说她连夜赶到江家,江家已经被烧,然后毛强来了,江家因无法完成订单,将船厂抵押给水军;江大太太随毛强去三江口办交接,她留在府城治丧,然后被陈飞的人掳走……
这些事,七分真三分假。
假象之一:江家是在李菡瑶赶到后被烧的;假象之二,陈飞掳走的是丫鬟观棋,不是李菡瑶,是在三江口掳的,不是从府城掳来的。
观棋这么做,是坚持李菡瑶的教导:李家不会依附于任何权贵,不能将底细暴露给任何人。
观棋心中清楚,船厂肯定是李菡瑶烧的,但她绝不会透露给颜贶和张谨言知道,反要百般掩饰。
她也不怕事情泄露,既然李菡瑶从府城来到三江口对付陈飞,其善后肯定处置妥了。
颜贶和谨言深深地迷惑了。
这时,颜贶的属下来回禀:“将军,飞鸽传书。”
颜贶看信后,失声道:“竟有此事!”
谨言见他如此震惊,忙问:“何事吃惊?”
颜贶道:“陈飞的私军,几千人,全部覆灭!”
谨言追问:“如何覆灭的?”
颜贶木然道:“两艘楼船,爆炸了!”
谨言:“……”
谨言觉得,这定是颜贶的手笔。
他看着颜贶想:颜贶果然非常人,无声无息就断了陈飞的臂膀,难怪能入了舅舅和崔相的眼,可是他连江大太太也能下得去手,太过狠辣,不可深交。
颜贶也瞅着谨言想:不是李菡瑶做的,定是王壑派人干的。王相这儿子果然厉害,一到江南就灭了潘家及其党羽,可是他连江大太太也一块烧死了,下手未免狠辣了些。回头与他相见,说话行事都要小心了。
两人都谨慎知趣,没问对方,都看向观棋。
颜贶问道:“素闻李姑娘才智过人。这次又深陷其中,以姑娘之见,此事系何人所为?”
观棋心里痛快又解恨,为免被颜贶二人看出她的异样,她转脸对着窗户,目光炯炯地看着天上寒月,默对江如蓝道:“表姑娘,我们姑娘替江家报仇了。”忽听颜贶问她话,心道:“除了我家姑娘,谁有这能力!”
然她自然不会将这话说出来,头也不回地冷冷道:“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颜贶追问:“姑娘此言何意?”
谨言也紧盯着观棋。
观棋道:“江家的造船技术,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觊觎的?他们把江家人都灭了,出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颜贶再问:“姑娘可有证据?”
他必须问清楚这事。
难道他错疑了王壑?
观棋反问他道:“那两艘楼船是在何处爆炸的?”
颜贶道:“大约距离蓬莱岛四十里远的海面。”
观棋道:“就是说:那船驶入大海好久才爆炸的,若是人为,为何不在三江口就炸了它?什么人能在海上下手?如何下的手?陈飞的私军难道没察觉?”
颜贶哑口无言,半晌问:“姑娘的意思是:他们操作不当,船出了故障,所以开不远,就炸了?”
观棋点头道:“之前曾听表哥说,江家在船上使用机器驱动,非是烧煤,而是烧火油。火油乃是易燃之物,稍有不当,便是灾难。这样的技术,精微细致,江家怎会轻易示人?恐怕陈飞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谨言点头道:“姑娘言之有理。”
颜贶问:“姑娘可有法子揭露陈飞和潘子玉?”
观棋道:“当然有。”
颜贶忙问:“如何揭发?”
观棋道:“江家被灭门,船厂被抵押,我自然要追查。”
颜贶追问:“可查出什么了?”
观棋道:“事发当晚,潘梅林的幕僚东郭無名就在府城;事发后第三天,毛强便上门催逼订单……大将军,小女子尚未查出确实证据,就被掳来了。我的两个丫鬟见我失踪,定会报给我父亲,再往三江口告诉我的舅母。眼下大将军须得做两手准备:大将军自己去见钦差大人,陈述详情;再派人回三江口找大舅母的仆妇和我的丫鬟,令他们将一切的人证物证都送来霞照。钦差大人是临场决断也好,亲赴三江口追查也罢,横竖不能被陈飞抢了先机。”
她这是想办法联系李菡瑶。
她成了李菡瑶,李菡瑶须得化身观棋,再一次隐在她背后,才能进退自如;而且,李菡瑶手上有证据!
颜贶觉得她考虑很周全,几乎不用他补充,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女,郑重道:“本将军即刻着人去办。”
一面下令也连夜赶路。
观棋这才放心去歇息。
她本是娇弱女儿家,奔波劳累不说,又在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已经入秋了,秋水寒凉,身子骨便受不住了,便有些发烧起来,只免礼支撑着。
还是谨言察觉了,忙叫了军中大夫来替她诊治。
次日上午,陈飞便抵达霞照。
此时的霞照,人心浮动。
江家被灭门的消息已传遍了,官场和商场震动。人们似乎看到了李家的下场,就要步江家后尘!
这种情势下,人心浮动必然的。
然后,陈飞押着落无尘到了,说是落无尘白纸黑字招认,李家、江家勾结靖海大将军,图谋不轨;李菡瑶原本一道来的,却在半路被人劫走,证实李家心虚。
官场商场一片哗然。
李家,这次真要完了!
李菡瑶也无力回天了!
落霞听后,骤然老了十岁。
李卓航安慰他道:“这只是陈飞一面之词。无尘并非无节操之人,岂会轻易出卖李家?”
落霞道:“若他们以侄女要挟呢?”
李卓航便沉默了。
两人都相信落无尘的人品,但也知道:落无尘太清楚李卓航对李菡瑶寄予的希望——关键时候,那是宁可李家满门被灭,也要保住李菡瑶,加上落无尘对李菡瑶的感情,选择出卖李家、保住李菡瑶,似乎成了必然结果。
这真让人痛心疾首。
外人可不会想这么深远,众说纷纭:原本崇拜江南第一才子的人对落无尘失望不已,嫉妒他的文人趁机百般踩踏他,闺阁女儿对他的印象一落千丈……
刘诗雨尤其难过。
曾经,她是那么的倾慕他,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呢?这样纵然保住了李菡瑶,李菡瑶也是生不如死。
刘诗雨跟刘嘉平商量:
“哥哥,咱们要想办法救李家。”
“妹妹放心,为兄正想办法。”
“哥哥愿意援手?”
“对。为兄虽然才智不如落子安他们,看人的眼光和胸襟却不比他们差。为兄一直很欣赏李妹妹的才智和手段,还有人品和胸襟气魄,一般的男儿也比不上。别看潘家和陈飞眼下占上风,输赢尚未可知。自古以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们正该在这时候援手!”
刘嘉平眼神坚定不移。
他还有一句私心话没说:那就是冲着江如蓝,他也要倾尽全力救助李家;救了李家,江如蓝在李家帮衬下,便能复兴江家。此事,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刘诗雨大喜。哥哥在她眼中的形象瞬间拔高,也令她感慨万千:一个人的品行和心性,是要经过世事的磨砺,才能显出本源。哥哥在众少年中并不突出,可事实证明,他比落无尘、东郭無名他们都要强。
“胡闹!不许插手!”
他们的父亲刘老爷来了。
兄妹俩忙站起来,“父亲。”
织锦大会已经过了,刘老爷还特地赶来,是因为刘嘉平兄妹拍买下兴宇,并分股给织工。
此事对刘家影响太大。
刘老爷来后,把儿子劈头盖脸一顿骂,骂他猪油蒙了心,被李菡瑶迷惑了,竟跟着掺和这事。李家分股是情非得已,是被潘梅林逼的;刘家为何趟这浑水?
这是要成众矢之的呀!
别说同行会挤兑,官员也不能允许,因为每多分给工人一分股利,当官的就要少得一分。
刘嘉平耐心解释给父亲听。
刘诗雨也在旁帮腔。
刘老爷骂他们天真。
父子这两天闹得不愉快。
现在,刘嘉平又要插手李家的事,刘老爷岂能依他?
在刘老爷看来,李家就像这秋后的蚂蚱,蹦不久了。
以前他支持儿子参与李家选婿,那是李家兴盛;眼下这情形再凑上去,岂不是找死?刘家可不止他们一房,族人众多,能让他们兄妹俩这么作吗?
刘嘉平坚决道:“父亲,这次就听儿子的吧。”
刘老爷大怒道:“你敢忤逆?”
刘诗雨忙拉着父亲的手臂劝道:“父亲息怒,听哥哥说。”
刘老爷道:“听他说什么?都是那些话!年轻人不知世道艰难,意气用事,早晚要吃苦头!”
刘嘉平认真道:“父亲,风险和机遇是并存的,畏首畏尾是成就不了大事的……”
刘老爷听他言语间隐露出教训自己之意,气得发昏。
刘嘉平并无教训父亲的意思,只因坚决不肯退缩,说话有失委婉,落在父亲眼里便成了挑衅。
他借用历史事实说话:“……历史记载,当年郭织女几次遇难,郭家几次危在旦夕,那些秉持正义的如方家、严家,都因此兴旺了;而谢家、曾家却破家了。我刘家也因此一落千丈。父亲难道要重蹈覆辙?”
刘老爷吼道:“眼前这事能与当年的事相提并论吗?当年郭织女可是将纺织技术无偿转让给九大世家,九大世家都欠郭家人情;李家呢,我们欠他吗?”
刘嘉平道:“儿子相信李姑娘。她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刘老爷道:“你被她迷惑了!”
刘嘉平道:“儿子只认事实:我等纺织商家,工人是根本,若一味压榨工人,等于自毁根基。儿子不是被李姑娘迷惑了,而是认同李姑娘的想法和做法。”
刘诗雨也道:“女儿也认同。”
刘老爷道:“你们真要忤逆?”
刘嘉平道:“父亲,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工人就好比那水,咱们若不能把眼光放长远些,迟早要覆灭!”
他因苦口婆心劝不转父亲,声音也渐渐大起来,到最后有些声嘶力竭地喊,更像顶撞父亲。
刘老爷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同样的争吵,也发生在欧阳家、郭家。
郭晗玉一直苦劝父母,对李家伸出援手,查证这件事背后真相,她不信郭家会勾结靖海大将军。
谁料长房二太太杀来了,对着郭晗玉就是一阵数落:“郭家怎么养出你这样好骗的姑娘?一面当众揭发李姑娘,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的,转眼被人家一哄,就傻乎乎地住人家家里了,没日没夜帮人家织锦。织出来也不告诉家里,就让李家得第二名。你这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呐?”
郭晗玉道:“二祖母,我也没白忙,郭家得第一!李妹妹还付了我好大一笔银子。”
长房二太太拍手道:“你织的锦,郭家得第一不是名正言顺?给银不是应该的?你干嘛让李家得第二?”
郭晗玉辩解道:“没有李妹妹,我也拿不到第一呀。”
长房二太太对着上下仆妇等摇头道:“你们瞧瞧这傻孩子,人家把她当丫头使唤,她还觉得沾光了呢。哎哟,真是,郭家怎么养出你这样蠢的丫头!”
郭晗玉气得眼泪直打转。
郭嘉懿的母亲、郭晗玉的祖母听了不痛快,道:“二嫂,我这蠢孙女刚为郭家争了脸面!”
长房二太太忙道:“弟妹,晗玉这丫头就跟当年她曾姑祖母郭织女一样,一心织布,不晓得人心险恶。那李菡瑶心机深沉,就跟当年的谢吟月一样一样的。郭织女当年要不是有方家少爷护着,早死八百回了!眼下这李菡瑶可比谢吟月还要厉害,把这些个少年,什么江南才子、京城才子都收的服服帖帖。这手段,这心计,能把晗玉连皮带骨头都吞了!弟妹,她小孩子不懂事,你可不能由着她来。”
郭嘉懿的母亲道:“话不是这么说,晗玉这回在织锦大会上能得第一,的确是和李家合作才有这结果……”
长房二太太不等她说完,就跟她争执起来。
后来不知怎么扯出郭家该不该帮李家的事,长房二太太更加炸毛了,严禁郭家趟这浑水,说李家分股给工人是犯了行业大忌,被人针对怪得了谁?
郭晗玉不忿道:“方家会帮。”
长房二太太犀利道:“方家为何帮李家?还不是方家少爷想娶李姑娘。你傻呀!”
郭晗玉道:“李妹妹不会嫁的。”
长房二太太道:“她真要嫁了倒好了,你们好歹能捡她挑剩下的。她这么悬着不嫁,把所有人都吊在那,你们连剩下的都捡不着……”
郭晗玉实在听不下去了。
……
欧阳家,欧阳老爷磨刀霍霍,准备等陈飞宰杀李家时,自己好割下几块肉来,充实欧阳家。
欧阳薇薇苦劝不听。
欧阳老爷冷笑道:“之前拍卖会上,胡齊亞千方百计地拦我,分明就是李家的主意。”
欧阳薇薇道:“那是为爹好。”
欧阳老爷道:“胡说!你别总耸人听闻。就算潘家的东西不能沾,现在是李家要被查封,回头拍卖,难道也不能沾?李家的工人、机器都是顶好的。”
欧阳薇薇道:“父亲!”
欧阳老爷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我欧阳家祖上就是太懦弱了,才一直难以振兴;我不会手软!”
欧阳薇薇焦虑不已。
这些人心浮动都藏在私下,在各家进行,有一个人却被万众瞩目,那就是钦差简繁。
王壑能透过潘家的行动看出:李家若犯事,可能会牵连徽州巡抚鄢计,而鄢计若倒了,会牵连梁心铭和王亨,简繁又怎看不出这案子背后一系列的牵连!
潘家是不敢明着和后族争斗的。
潘家针对的人是王亨和梁心铭。
这夫妻二人一直被嘉兴帝忌惮,潘家制造的这个机会,令陈氏后族很难拒绝,正如他们很难拒绝李菡瑶递上去的机会——趁机除掉潘氏一族和潘贵妃一样。
简繁的决定,非同小可。
这决定,关系大靖未来!
七月二十一日,简繁正要借霞照县衙的公堂审问李家、江家勾结靖海大将军一案,颜贶派快马来报:他携李菡瑶和一干证人正赶来霞照,请钦差大人暂缓升堂。
简繁接信后,心一沉。
这双方碰撞,鹿死谁手?
他固然是钦差,可代天子执法,但这钦差的权利并不能滥用,双方及其背后势力均很强悍,一个处置不好,他不能立功反被碾为齑粉,就得不偿失了。
他谢绝了所有拜访,跟火凰滢乘画舫在田湖漂游。
入秋后,田湖上的风格外清凉,莲子、藕、菱角、芡实和应季的瓜果鲜甜可口,吃着清甜果品,赏湖光水色,听清淡琴音,连人也清淡脱俗了。
火凰滢伏在船头栏杆上瞧荷花,心情淡淡的,像高天上淡淡的云,毫无陪钦差大人的诚惶诚恐,事实上,钦差大人正陪她游湖、弹琴给她听。
这一刻,她是无忧无虑的。
琴音止,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想,安静不成了!
简繁走出来,见火凰滢伏在栏杆上,微微一笑。早上她说冷,披了一层白纱在肩背上,绕到前身,用双臂挽住,轻灵飘逸婉如仙子,也冲淡了那身火红。
简繁在她身边坐下。
火凰滢头也不抬地招呼,“大人。”
简繁见她盯着水面,问:“想什么呢?”
火凰滢道:“什么也未想。”
简繁道:“那本官找点事让你想想。”
火凰滢转过头,看着他,把脸一垮,噘嘴叹气道:“大人就不能让小女子多快活一时?”
简繁失笑道:“没良心!本官可是弹了这半日的琴给你听呢,你陪本官说说话都不乐意?”
说这话时,他的心情有些奇妙:他与她的关系,并不像恩客和卖笑女子的关系,倒像朋友。
火凰滢故作懵懂,眨巴着眼睛问:“大人弹给小女子听的?难道不是大人借操琴来静心?”
简繁道:“不论如何,你听了本官这半日琴乃不争事实,现在该陪本官说说话了。李菡瑶乃江南第一才女,李家被指控与官府勾结,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火凰滢嗔道:“我才不说呢。”
简繁诧异问:“你不敢说?这可奇了。你不是一向胆大的很?”
火凰滢道:“案子还没审,都不知怎么回事,说什么?”
简繁道:“你倒谨慎。”
火凰滢道:“并非谨慎,而是实言。不过,小女子另有一番话,大人若不嫌,小女子就卖弄一下。”
简繁微笑道:“愿闻其详。”
火凰滢道:“自古以来,商场争斗、官场倾轧屡见不鲜,含冤受屈者不知多少,然纵观历史,‘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民心所向,不可逆转!”
好一个民心所向!
眼下要顺应民心,就要整顿纺织行业,禁止盘剥工人,就必须要保护分股给工人的李家。
她还是替李菡瑶说话了。
简繁凝视着少女,问:“你为何帮李姑娘?”
火凰滢道:“小女子只是评价历史,与李姑娘何干?”
她不遗余力地帮李家,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将来不定哪一天,李菡瑶就能帮到她。
她一直提醒自己:男人,是不可靠的!在欢场结识的男人,就更不能托付终身了。比起她接待过的恩客,包括眼前这位钦差大人,她更相信李菡瑶。
简繁望向湖面上连绵的青荷,悠然道:“可惜,李姑娘没听见这番话。——本官会替你告诉她。”
他不知火凰滢为何一再帮李菡瑶,但他很乐意看见她这么做。这不仅彰显了她品性高洁,更将她抬到和李菡瑶同等的地位,从而也抬高了他这风月行径。
火凰滢狐疑问:“大人究竟何意?”
简繁道:“秉公处置!”
他刚出来时,就已经有了决断,要公正地审理此案,不偏不倚,不站在任何一方。
君弱臣强,常使君臣相忌。
靖康年间,先帝刚登基时,就曾忌惮猜疑三王,但先帝善用人,重用王亨、梁心铭等一批新臣,铲除了谋反的白虎王,惩治了欺瞒两代君王的左相,清吏治、重农桑,颁发《劳动法》……这一系列举措,稳定了朝政,在短短几年间便扭转了君弱臣强的局面,熟练驾驭群臣。
如今的朝堂,又是君弱臣强。
嘉兴帝也想学先帝提拔新人为己用,然他每重用一个人,这人必不得好下场。尽管这些人犯事的证据确凿,尽管这些人并非经由王亨和梁心铭之手处置,嘉兴帝依然怀疑是他们所为。因为以他们的能力,若要保一个人怎会保不下?不肯保,说明他们夫妻就是要除掉这个人。到如今,君臣关系愈来愈尖锐,已经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
眼下,谁能帮皇帝除了王亨和梁心铭,便能成为皇帝心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这两人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一个不好,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潘梅林谋算的很不错,可惜时机不成熟,至少简繁就不肯冒险成全他,于公于私都不肯。
“本官也是有雄图大志的。”简繁看着湖面喃喃自语。
初入仕途时,他也是一腔热血;宦海沉浮二十年,磨平了他的锋锐,双眼却是清明的。这清明的眼看得很真切:嘉兴帝那都提拔的什么人哪,以王亨和梁心铭的性子,又受先帝临终嘱托,如何能容他们。
嘉兴帝,不如先帝多矣。
也许有一天,简繁为了自保,会选择替嘉兴帝除掉王亨和梁心铭,但绝不是现在。
火凰滢心情大好,伸手从旁边桌上盘子里拈了个莲子送到简繁嘴边,笑道:“大人果然有魄力!”
简繁虽知她奉承自己,听了也觉悦耳。
他就着火凰滢的手吃了莲子,笑吟吟地看她探身出去,够着掐船边的莲花,一面想:王壑怎一点动静都无?
七月二十二日午,颜贶到。
简繁宣布,下午升堂。
他没有收押李菡瑶(观棋),理由是:落无尘的供词尚未经过审问,尚不能断定李家的罪行。
于是,观棋便回李家去了。
张谨言也回到方家。
王壑听张谨言说,江家船厂烧了,陈飞两艘楼船被炸、私军几千人被灭,双目骤亮。
谨言见他这副表情,惊问:“哥,难道是你?”
王壑瞅他道:“你也不想一想,我就有那个手段,还能分身过去?”他猜也不是颜贶。颜贶要知道这些私军,不可能看着他们灭了江家;若说是事后惩治,颜贶那时刚回来,也不可能。那就只能是李菡瑶了。
谨言不好意思道:“我以为哥另出奇招。”
王壑心想,出奇招的是李菡瑶。
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他心里痒痒的厉害,恨不能马上见到她,当面问她。她是肯定不会说的,但他会百般试探,想必两人暗藏机锋的对答会十分的有趣。然这时去见她并不合适,他便反复盘问谨言,救李菡瑶的经过,以及她的一言一行。
这一问,王壑心里不自在了。
好一出英雄救美!
还有,谨言言辞闪烁、脸颊微红是怎么回事?
可是他没空纠结了,钦差大人即将升堂,方逸生命人来催他们赶紧去县衙,晚了没位置。
原来,方逸生、刘嘉平联络众商家,以江家被灭门、潘梅林曾图谋李家家产为由,要求钦差大人公开审理此案,否则难以服众,唇亡齿寒,他们寝食难安。
简繁正要立威扬名,慷慨应诺。
上午,湖州巡抚、湖州按察使和景泰知府等官员匆匆赶到了。之前潘梅林一案因处置的快,他们没来得及反应,也就没来;谁知现在又扯出李家和靖海大将军勾结,他们身为湖州地方官,再坐不住,急忙赶来。
午后,临湖州巡抚带着一干下属官员也匆匆赶来,为的是江家灭门案,特来向钦差大人请罪。
简繁一概不见,却也没让他们回去,只叫他们等着。他要即刻升堂问案。审问中不论涉及哪一州、哪一府、哪一县的任何人和事,所有官员全力配合。
众官束手听命,心中惴惴不安。
未时一到,县衙大门敞开。
早已等候多时的百姓一拥而入。
王壑他们来晚了,挤到仪门内,竟再挤不进去了。方逸生眼珠一转,便拿银子跟站在前面的人商量,要买他的位置。这招好使,很快他们站到前面去了。
到大堂门口一看,宁致远、刘嘉平等人都在,还有几个俊俏少年看着脸熟,却不知是何人。再仔细一瞧,却是女扮男装的魏若锦、郭晗玉、刘诗雨等女。
看见她们,王壑想起李菡瑶。
他无心与众人寒暄,将目光投向大堂上方,只见简繁端坐在中间公案后;堂下,颜贶和陈飞分坐两旁。
正看着,简繁把惊堂木一拍,堂下便静下来。
简繁喝道:“带落无尘!”
很快,落无尘被两个衙役带上堂,依旧是一身白衣,步履从容,经过王壑方逸生等人身边时,还朝他们轻轻点头,面对他们的怒视,眼中并无羞惭之色。
郭晗玉小声骂道:“亏他有脸见人!”
刘诗雨心情复杂、默然无语。
方逸生目视落无尘道:“表妹别这么说。人家可是痴情种,没准这都是为了李姑娘呢。”
他本是讥讽,却一语中的。
只有王壑,见落无尘这样反心定了,炯炯目光追随他的背影走上公堂,看他如何应对。
落无尘在堂中跪下,道:“学生落无尘见过钦差大人。”
简繁道:“落无尘,本官问你:你可曾对陈将军招供,说李家向靖海大将军提供军资军费、图谋不轨?”
落无尘抬头,断然道:“不曾!”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陈飞眼皮跳了跳,忍住没开口,只看着钦差大人。
简繁翻出落无尘的供词,往案上一拍,喝道:“那这供词又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些账目证据。”
落无尘道:“请大人传李姑娘上堂,学生才好细说缘由。”
简繁道:“带李菡瑶!”
衙役们急忙去传人。
李卓航和观棋便上堂来。
王壑紧紧盯着“李菡瑶”,然观棋根本没看他,也没看其他人,一进来就盯着落无尘了。
“民女李菡瑶见过钦差大人。”
“小人李卓航见过钦差大人。”
“李卓航,你且退到一旁。落无尘,李菡瑶来了,你有什么话快快讲来。若有半句虚言,本官定不饶你!”
落无尘道:“是,大人。”
又道:“请大人细看供词。”
简繁忙低头,正准备细细从头再看一遍他的供词,忽听他在下边高声念道:“嘉兴六年春三月十二……”念的正是供词上的内容。才听完一句,简繁便觉得不对:供词内容一字不少,断句却变了。断句一变,内容即变。——原本是一篇揭发李家向靖海大将军提供军资的证词,现在听来,不过是讲述一次寻常的结账经过。
简繁擦擦眼,从头再看。
断句不同,其意不同。
亏他怎么想出来的?!
李卓航、观棋都听傻了。
李卓航看着落无尘欣慰地笑了——他终没看错落无尘,没让他失望;落霞贤弟心安了。
观棋满眼不可思议,想的是:他怎么想出来的?当时潘子玉逼得那么紧,都没给他思考的机会。他怎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这么绝妙的应对法子?
方逸生等人都恍然大悟,都佩服地看着落无尘——江南第一才子,名至实归!
郭晗玉又骂错了人,满脸纠结,心想下次真不能再莽撞了,人家都没开口,偏自己多嘴。
只有王壑,目光炯炯看着观棋,看她对落无尘这表现是什么反应,可有感动、心动。
陈飞霍然站起,大声道:“大人,他狡辩!”
简繁沉声问:“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怎是狡辩?”
陈飞道:“既未断句,便可任意解读。下官之前解读的是指控李家,大人解读的也是指控李家。他现在反口,岂不是狡辩?该以大人解读为准。”
简繁冷冷道:“你怎知本官解读的是指控李家?”
陈飞道:“若非如此,大人第一次看这证词,怎不责问下官?又怎会以此来审问落无尘?”
简繁:“……”
这确是事实。
落无尘既要骗过潘子玉和陈飞,行文当要遵从人们的断句习惯;刚才重新断句,虽然也念得通,却让这分证词陷入模棱两可的境地,他该以哪个为准呢?
现是公审,他不能有任何偏私。
他便看向落无尘。
落无尘立即道:“大人,学生要告陈将军,用卑劣的手段逼供学生,其心险恶!”
简繁忙问:“什么手段?”
落无尘道:“当时,潘子玉以李姑娘的性命威胁学生,学生不得已,才写下这份证词。否则,以学生与李家的渊源,怎会出卖李家?故而学生以为,这份证词的解读,不该按字面的意思来,需等到学生面见钦差大人时,由学生对着钦差大人亲自解读,添上断句,方能作数。”
观棋立即道:“对。大人,潘子玉百般逼迫落少爷。落少爷无奈写下证词。民女为此还大骂了他一顿呢。”
简繁道:“有理。准!”
陈飞道:“大人,末将不服!”
简繁道:“本官就让你心服。”
因对他道:“你身在靖海大将军麾下,虽官居三品,统帅几万水军,却无审问断案的权利。”
陈飞承认道:“是。”
简繁又问:“之前,这案子也未经地方官府过堂审问?”
陈飞再答道:“是。”
简繁道:“本官接手这案子后,今天是第一次升堂审问,落无尘也是第一次在公堂上解读他的证词。既是第一次,何来反口一说?除非这案子经地方官府审问过,而落无尘又在公堂上按之前的断句招供过,眼下才算反口。”
陈飞:“……”
他心里后悔不迭:他和潘子玉原计划是要经三江口的县衙初审,给李家和江家定罪的,只因时间紧迫,当时他接到暗线报信,说靖海大将军回来了,所以才匆匆押了落无尘和李菡瑶赶来霞照,让钦差大人审问。
谁知落无尘竟在证词上做文章。
这些该死的文人,果然阴险!
陈飞虽是武将,人到中年,这些年在军中也长了许多经验;加上原任靖海大将军去后,军中倾轧、争斗的厉害,他受潘梅林指点,在潘子玉辅佐下,心机谋略飞速增长,早不是一般的武将可比。
他只顿了一下,便迅速做出反应,道:“可是钦差大人初次看这份证词,解读与落无尘不同。”
简繁点头道:“这确实不错。”
陈飞振奋道:“那就该以大人解读为准。大人是钦差!”
简繁摇头道:“证词证词,乃是证人之词。证人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份证词断句不明,模棱两可。若要断定,其一,以证人口述辅佐;其二,以旁证辅佐。”
陈飞忙问:“什么旁证?”
嘴里问着,心却往下沉。
简繁道:“落无尘告你用李姑娘对他逼迫,若他当时真情非得已,便情有可原,当以他口述为准。”
这一节断的清楚!
堂下众人都露出了笑脸。
观棋看向落无尘,歉意、感激地笑,以目光致歉:之前是她不对,情急之下骂了他。
落无尘轻笑安抚她,一面低声道:“小心。”
观棋立即把笑容一收,目光炯炯地看向陈飞。
他们都明白,陈飞不可能只凭落无尘的证词,就敢来见钦差大人,他一定还有后手。
果然,就见陈飞抱拳道:“大人,末将并未逼迫落无尘。末将也未抓李姑娘。什么半路被人救走,纯属诬陷!”
他将所有事一推干净。
简繁追问:“陈将军既说未逼迫,那落无尘如何肯招?这模棱两可的证词又是怎么回事?”
陈飞把目光投向落无尘,轻蔑地、一字一句道:“因为末将给他看了一份东西。落无尘看后,唯恐被李家牵连,丢了前程和功名,这才出卖李家、撇清自己。”
简繁追问:“什么东西?”
陈飞道:“李家勾结靖海大将军的证据。”
简繁道:“呈上来。”
陈飞叫人送上一摞文书。
简繁就翻看起来。
众人鸦雀无声,都等着。
李卓航不知怎的,心头很不安,总有忽略了什么的感觉,细想,又想不起来。可是看陈飞的神情,输了落无尘这一节,居然还能理直气壮,到底有什么依仗?
观棋也心急如焚——姑娘怎么还不回来呢?这场合、这博弈,她怕自己和老爷应付不来。
简繁忽然抬起头来,叫“李卓航!”
李卓航应声上前,跪下。
简繁往案上一拍,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把目光朝旁一溜,立即便有亲随上前,捧了其中一份文书下来,送给李卓航,让他观看。
李卓航忙接了,认真细看。
观棋也凑过来看——她此时身为李家女少东,这时候必须要像个少东的样子,而不是丫鬟。这东西丫鬟无权看,李菡瑶却是有权看、应该看、必须看的。
一看之下,两人都变色。
这是李卓远与靖海水军的交易账目,不在李家与靖海水军总交易订单之内,且只有收货,没有付款。——正是李家为靖海水军提供军资军费的最有力证据!
李卓航瞬间便想明白了缘故:
李卓远大概想着马上就能赢得整个徽州的产业,志得意满的同时,不免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算计从李氏一族这口大锅里抢食物,给他那一房开小灶。
这些账目,都是他送钱送物给颜贶的亲信部将祝琅的记录,指望他从李卓航这边独立出去后,颜贶能将靖海水军军中所需的纺织订单交给他来做。
算计很精明,可惜太没远见。
若是寻常时候就罢了,李卓航自会按族规处置他,然眼下这局面,这些东西足以将李氏一族覆灭!
李卓航气得浑身轻颤。
真不是他没胸襟不能容人,也并非他重嫡支、轻旁支,实在是旁支挑不出一个成大器的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不用抬头,也知简繁正盯着他、等着他回话,而靖海大将军颜贶正紧张解释,说他不知情。
简繁一言不发,堂上气氛沉重。
关键时候,李卓航冷静下来。
愈是紧急,他愈冷静睿智!
电光石火间,他已想好了对策。
他举着那文书,激动愤怒道:“大人,这是陷害!是潘家陷害小民!之前他们就设计、挑起太平工坊工人闹事,就为霸占李家家产;这次是要灭李氏。他们已经灭了江家满门。大人,小民要告陈将军和潘子玉,居心歹毒,覆灭江家,霸占江家船厂,现在要灭我李氏。望钦差大人替小民做主!”说完,他匍匐下去,重重磕头。
观棋迅速明白老爷的用意,忙高声叫道:“钦差大人,民女有证据,证明潘子玉和陈将军谋害江家满门、霸占江家船厂。请大人明察!”说完也磕下头去。
李卓航又抬头喊“小民有证人!”
简繁心一紧,喝令:“证人何在?证据何在?”
李卓航转脸朝堂下叫“带表姑娘上来!”
这便是他的对策:反告陈飞和潘子玉是灭江家的背后真凶,拖延时间。这可是灭门大案,孰轻孰重,简繁自会掂量,况且他手上也不是一点证据没有的。
证据不足没关系,只要能将审问的目标转移,他便争取了时间,再慢慢思考李卓远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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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菡瑶去三江口前,暗中叫人悄悄送江如蓝来霞照。一来,她不放心将江如蓝留在临湖州,要送来母亲身边;二来,江家被灭门背后牵扯势力强大,不是地方官府可以处理的,须得向钦差大人告状,才能解决。
一身白衣的江如蓝上堂了。
才几天工夫,她便瘦了一圈,原本鲜艳的脸色也变得苍白,看得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同情不忍,刘嘉平更是心揪紧,郭晗玉等女也红了眼,替她伤心。
江如蓝走上大堂,在观棋身边跪下,俯身拜道:“民女江如蓝,见过钦差大人。”
简繁抬手道:“免礼。”
江如蓝直起身子、抬头看他,简繁刚要问她话,忽然她毫无征兆地瘪嘴大哭起来,一声等不得一声。
简繁愣住了。
这种情形下,他自然是不能呵斥江如蓝扰乱公堂。小姑娘满门被灭,实指望钦差大人能替她伸冤,见了他控制不住伤心,痛哭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他只得道:“江姑娘冷静……”
江如蓝无法冷静。
李卓航看向观棋。
观棋早已扯出丝帕,一面飞快地帮江如蓝擦泪,一面大声劝道:“表姐节哀。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钦差大人还等着咱们回话、申诉冤情呢。表姐有什么冤情,都告诉钦差大人,若只管哭,如何伸冤?这也不是哭的地方……”
简繁忙道:“李姑娘说的是。”
江如蓝便咬着唇,拼命忍住哭,声音渐低,渐至于无,只含着两泡眼泪望着简繁,不住抽噎。
饶是简繁宦海沉浮二十载,一颗心都麻木了,面对这样求助的眼神,心也不忍地悸动了。
简繁都这样,靖海大将军颜贶就更不用说了,恨不能冲上前安慰江如蓝,问她是谁害了江家,他要杀了对方为江家报仇。然一细想:谁害了江家还用问吗?可是他不但没能杀了对方,还在这里被审问。他转脸,狠狠瞪向陈飞。若眼神能杀人,陈飞必定当场毙命!
陈飞却紧盯着江如蓝。
李卓航和观棋都说有证据,要说他听了心里不慌是假话,忐忑地想:到底是什么证据呢?
就听简繁问:“江姑娘,你有何冤屈,尽管道来。”
江如蓝便说起来,从她惦记哥哥、去小普陀寺给哥哥祈福上香说起,说到半夜听见江家起火。断断续续的,哽咽说不下去时,便停下,仰着脸不住吞咽,将眼泪和哭声往肚里吞。待稍稍平静了,再继续说。
简繁不敢插话,生恐引得她大哭,有什么疑问,也耐着性子等她说完,再一股脑问。
堂上堂下都鸦雀无声。
静静的,只有那悲怆的诉说。
江如蓝说到她从僧房冲出来,看见东郭無名主仆,听见他们兴奋地说潘少爷计划成功、江家完了,她的双眼骤然射出刻骨的仇恨,尖声道:“他亲口承认的!大人,他亲口对民女承认的!是潘家!是潘子玉!”
观棋一把抱住激动的江如蓝,一面拍着她的背部安抚她,一面对简繁道:“大人,民女也查到东郭無名当时正在府城,傍晚时还去过江家附近……”
简繁问:“东郭無名现在何处?”
李卓航道:“就在霞照。”
他已经查清了东郭無名的下落。
简繁道:“传东郭無名。”
官差们飞奔而出。
陈飞神情一动,又恢复平静。他想,东郭無名来又如何?正好让他们狗咬狗才好,横竖东郭無名不是自己人。
这里,简繁继续审问。
他问观棋:“李姑娘,你才说有证据证实是潘家灭了江家,证据呢?”
观棋道:“在民女的婢女手上。民女才查了点头绪,就被陈将军派的人掳去,才中断了。”
简繁道:“你婢女现在何处?”
观棋道:“颜将军已经派人去找了。民女失踪,她们首先要回来向我父母报信,其次是去三江口告诉大舅母,总不脱这两个地方,相信很快就会赶来。”
简繁微微颔首,正要再问,衙役回:东郭無名带到,仿佛东郭無名就在附近等着传唤一样。
东郭無名上堂。
进门时,方逸生等人都鄙夷地看着他。他垂眸不理,只在经过王壑身边时,脚步顿了下。
走到李卓航等人背后,他跪下,沉声道:“学生东郭無名,见过钦差大人。”随即感到一股冷飕飕的光芒射过来,眼角余光瞥见江如蓝回了头,正狠狠瞪他。
简繁问:“东郭無名,江姑娘告你助纣为虐,伙同潘子玉和陈将军灭了潘家。可有此事?”
东郭無名静静不语。
上上下下的人都盯着他。
简繁等了一会,见他始终不说话,拿起惊堂木轻轻拍了一下,催道:“东郭無名,如实回话!”
东郭無名又默了会,才疲惫道:“是。”
陈飞霍然起身,“大人,这是诬陷!”
简繁冷冷地瞅了他一眼。
陈飞心一寒,不甘地坐下。
简繁这才对东郭無名道:“仔细讲来。”
东郭無名道:“潘织造就是潘梅林,早对江家和李家有觊觎之心,与陈将军周密谋划,一取江家船厂,为蓄养私军提供船舶器械;二取李家家财,为私军提供军费使用。谁知李姑娘厉害,竟化解了潘梅林的招数。潘梅林临死前交代潘子玉,提前对江家下手,同时发动对靖海大将军和李家的攻击。这一步成功的话,江家覆灭,李家覆灭,靖海大将军获罪,陈将军升为靖海大将军……”
他原本想不通的地方,经过江家灭门、陈飞揭发李家和颜贶勾结,现在都豁然贯通了,现在说来,条理清晰、细节分明,仿佛真的亲身参与了。
潘子玉不是要拉他下水吗?
很好,他就来个供认不讳。
这一池水,他要搅浑浑的!
横竖他已经躲不开了,哪怕江如蓝不告他,简繁追查此案时,也不会放过他这个嫌疑人。谁让他曾是潘梅林的幕僚呢?事发前,他去找过潘子玉。事发时,他正在临湖州府城。哪一条,都脱不了干系!
这才是潘子玉诳他的目的。
想逼他为他们卖命?
他偏不!
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将他们葬了!
陈飞惊得魂不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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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郭無名竟然会招供——这不连他自己也搭进去了?
他说的固然不错,可是这些事他们根本没告诉他,完全是他自己推测的,却做知情的模样!
陈飞再次失态,严厉叱喝“一派胡言!”
简繁这次没有责他,淡淡问:“他不是潘梅林的幕僚吗?一向被潘梅林倚为臂膀的。怎是胡言?”
陈飞滞了下,才激动道:“他若真是潘大人的人,又怎会上来就招供?岂不是连他自己也赔进去了?”
简繁反问道:“他若不是潘梅林的人,又怎会招供,白白将他自己赔进去?岂不愚蠢!”
陈飞哑口无言,后悔莫及。
都是潘子玉逼得这小子!
简繁决心将这案子审问清楚明白,务必让双方、让百姓都心服口服,因而又问东郭無名:“你因何痛快认罪?”他还未采取任何手段审问、逼供呢。
东郭無名抬头看着他,眼中满是痛苦,喃喃道:“好大的火……全烧光了……都死了……”
简繁问:“你说江家?”
东郭無名胡乱点头。
简繁追问:“当时你在场?”
东郭無名道:“在小普陀寺。”
他眼前浮现江如蓝痛哭、疯狂捶打他的场景,心如刀绞。当日在小普陀寺,江如蓝走后,他也跟去了江家,看见了那场滔天的大火。第三天毛强来了,逼得江大太太抵押船厂。他眼看着他们一步步实现谋夺计划,却无能为力。
他不甘心就这么被陷害。
当晚,他便离开了临湖州。
他回到霞照,去找王壑。
巧了,王壑也正到处找他。
之前,因东郭無名不愿替潘梅林出谋划策对付李家,故意不吃药,以至重病,使得王壑对他另眼相待。潘梅林自杀后,方逸生和王壑在醉仙楼宴请东郭無名,向他打听潘梅林的事,希望能推测出潘梅林的后招。
当时,他还想着人死如灯灭,潘梅林对他还算不错,他纵然不肯同流合污,也不该出卖潘家;再者,因他的不作为,潘梅林他们很多事都不肯告诉他,他所知也有限,因此并没告诉王壑什么,这次却不同了。
东郭無名回到霞照,见了王壑,将近日之事告诉王壑,并与他商议出路和对付潘家办法。
王壑犀利地指出:他已经泥足深陷,既不想与潘子玉等同流合污,就该破釜沉舟,出首作证。
王壑道:“如此,既能将潘子玉和陈飞绳之以法,又能洗刷东郭兄的嫌疑、摆脱他们钳制。你并未参与这些罪恶勾当,最多被判流放。不论是流放西北还是北疆,你都无需担心将来,或许还有机会崛起——西北,子逸会请忠义公关照你;北疆,世子会请玄武王关照你。”
东郭無名当即答应了。
文人士子多傲骨,他亦不例外。
他最恨的就是受人要挟,连潘梅林也要让他三分,对他客客气气,潘子玉想挟制他?
简直是不自量力!
东郭無名愤激道:“钦差大人,学生投在潘梅林门下,无非想博个前程,却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潘家祖孙和陈将军犯下滔天罪行,将学生瞒在鼓里,却还要利用学生,逼学生为他们所用,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不想告诉人自己投在潘梅林门下的真正目的,只说是为了博取功名和前程。
又将当日潘子玉诓骗他去临湖州的事说了一遍。
最后道:“江家被灭后,潘子玉派人捎口信给学生,让学生出面,逼江家交出船厂。学生不肯,毛强只好出面,逼江大太太抵押船厂……”
这是他诬陷潘子玉了。
“一派胡言!”
陈飞目眦尽裂地怒吼。
这七分真三分假的话,太致命了,除了真正知晓内情的人,谁能分辨出真假?
简繁冷声问:“怎见得他是胡言?”
陈飞词穷,忽一眼瞥见江如蓝频频回头看东郭無名,脱口道:“他心悦江姑娘,两人合谋。”
“住口!”“胡说!”
颜贶、李卓航齐声呵斥。
颜贶指着陈飞怒道:“陈飞,你狗急跳墙,胡乱攀诬!”
李卓航也道:“大人,江家满门被灭,唯剩下侄女一个,竟还遭人污蔑,小民恳请大人做主!”
简繁凛然道“陈将军言语无状,撤座!堂下站着回话。”
他的亲信过来,撤了陈飞的座。
陈飞一颗心沉入谷底。
他原本在情急之下胡乱攀诬,现在想来却疑惑:江家大火当晚,江如蓝那么巧就去了小普陀寺?据他的手下来回,当时东郭無名就在小普陀寺。
这当中有什么猫腻?
今日,东郭無名怎会行这两败俱伤之举?是真跟江如蓝合谋,还是另有人在背后指使?
陈飞冷静后,再不敢莽撞,以免惹怒钦差大人,因低头认错道:“末将知错。请大人原谅。”
简繁抬手道:“罢了!”
陈飞跟着道:“大人,若东郭無名真是潘大人的人,大人上次为何放了他?潘大人至死还背着罪名呢。”
简繁一愣,想起前事:东郭無名落水被救,故意不肯喝药,延误诊治,导致病情加重,昏迷不醒,才没有参与潘梅林谋夺李家家产行动。他提审东郭無名时,东郭無名回道,他不肯助纣为虐,才故意不喝药。
陈飞的话也不无道理。
简繁转向东郭無名。
东郭無名道:“大人,正因潘子玉不信任学生,才使这手段逼迫学生。学生怎肯如他愿!”
简繁问:“你说陈将军和潘子玉派人灭了江家,派的什么人?有何证据?陈将军豢养的私军现在何处?”
东郭無名道:“学生不知。”
这一切本就是他推测的。
陈飞面有得色道:“如何?就说他是一派胡言!”
颜贶忽然起身,抱拳道:“钦差大人,本将军有事相告。”
简繁道:“大将军请说。”
颜贶道:“本将军对陈飞豢养私军,也早有耳闻,却一直没有证据。昨日来的途中,接三江口属下传信:距蓬莱岛约四十里的海面,两艘楼船爆炸,船上几千人全部丧生。本将军已经下令他们追查这两艘楼船来历……”
他没有证据,并不能证明这两艘楼船载着陈飞私军,但把这个消息告诉陈飞,陈飞必然震惊。
他就是要给陈飞致命一击!
他就是要陈飞自乱阵脚!
江家船厂烧了,潘子玉想必也烧死了,那支私军也覆灭了,剩下陈飞一个,还能折腾出什么?
说着,他瞥向陈飞。
果然,陈飞如被雷击。
陈飞的异常,简繁看在眼里。
至此,案情大致明了。
只是,到底缺乏十足证据。
简繁看着堂下一众原告、被告和证人,心想:“看来要查明真相,须得往宁波府走一趟。”
正在这时,忽有亲卫上堂来回:靖海大将军属下指挥使崔浩、宁波府知府闻直、三江口县令周华,押解江家船厂等一干人证到达,正在仪门外侯传。
观棋精神一振,两眼发亮。
李卓航一颗心也落回胸腔。
简繁也大喜,忙令落无尘等人退到一旁,也别走远,随时听候吩咐,又令带闻直和周华上堂。
他想着:闻直和周华是地方官,江家船厂被烧已经两三日了,想必他们已经查了些东西,问他们也能省些事。
少时,两名官员匆匆上堂:绯衣的年约四十;绿衣的年近五十,都拱手哈腰道:“下官闻直(周华)见过钦差大人。”
简繁抬手道:“免礼。”
两人收手,并不敢直起身子、直视钦差大人,依然微微躬身,静候钦差大人吩咐。
简繁道:“周华——”
才叫了一声,就见穿绿衣的老头“扑通”一声跪下了,哆嗦道:“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简繁:“……”
他还没问什么呢。
默了会,又叫“周华。”
周华匍匐在地,对着地面砖道:“下官在。”
简繁道:“江家船厂因何起火?如实报来。”
周华道:“下官该死……下官失职……未能防患于未然……求大人开恩,允下官将功赎罪……”
简繁问:“你都查了些什么?”
周华道:“下官该死……”
他四十多岁上才挂在榜尾,进入仕途,在县令的位置上一坐就是七八年。在三江口那海边,他就是土皇帝,作威作福惯了的。一年到头难得见一个像样大官,陈飞在他面前就是大爷,何况今天见的是钦差大人。他想着,江家船厂烧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这官做到头了。
他只担心头上的乌纱帽,只顾请罪,愣是没听清简繁问他的话,也说不出囫囵话来。
简繁为官多年,见怪不怪。
天下的官儿多着呢,哪能个个都出类拔萃。这周华还算好的呢,还有更差的呢。
可是堂下一干少年看不过眼了。这些人——王壑、张谨言、落无尘、宁致远、东郭無名、方逸生……哪一个不是惊才艳艳,见周华胡子一把的老官吏,竟这副怂包形象,哪里有半点为官的仪态和威严,都鄙夷不已,又失望不已,还忧心忡忡——为大靖的将来担忧!
简繁看见了,也不大自在。
他懒得跟周华啰嗦了,喝道:“你是该死!来人,摘了他的乌纱,去了他的官服。带下去!”
周华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很快,被人拖了下去。
宁波知府闻直额上沁出汗来,但还能保持镇定,就听上面叫“闻直”,忙上前一步,道:“下官在。”
简繁问:“江家船厂起火内情,你可查清了?”
闻直道:“时间紧迫,下官尚未来得及详查。但下官在来此途中,已经询问清楚:这场大火背后,牵连重大。钦差大人传证人上堂,一问便知。”
这回得条理清晰。
堂下,宁致远松了口气。
闻直是他父亲好友,都跟简繁是同科进士,若是表现太差,他也会觉得脸上无光。
简繁道:“带证人上堂!”
闻直道:“是。”
因回身向外叫道:“带江家船厂赵管事、工匠江大山、吴姑娘和吴姑娘的婢女……”
随后呼啦啦进来一群人,李菡瑶也在其中,不过是观棋的容貌;还有一副担架,上躺着一人,头脸完好,身子烧得焦黑、萎缩,竟是吴佩蓉。
刘诗雨等女见了都吃一惊。
简繁也惊问:“此是何人?”
闻直道:“江如澄的未婚妻、纺织商吴家姑娘吴佩蓉。已无法说话,命在旦夕,尚怀有一个多月身孕。”
简繁忙道:“既这样,为何不送去医治,却带她上堂?便有什么冤屈,由人代为转述便是。”
闻直道:“大人容禀:此女因私慕江南才子落无尘,不满长辈替她定下的亲事。为嫁落无尘,她暗中与潘子玉、陈飞勾结,使卑劣手段谋害江如澄,妄图在江如澄死后,嫁给落无尘。先后策划了海盗案、江家灭门案,连未来婆婆江大太太也葬身火海,心性歹毒之极……”
他只顾说,却不知江如蓝在堂上。
江如蓝还不知道母亲被烧死的消息,观棋没敢告诉她,这时全听见了。呆了片刻,忽然疯了般扑向担架,死死掐住吴佩蓉的脖子,尖叫“贱人!”
观棋、李菡瑶忙拉住她。
江家灭门,江大太太是江如蓝生命中仅存的一盏明灯,现在这盏灯也灭了,她的人生陷入一片黑暗。
她没掐死吴佩蓉,自己却承受不住再一次的重创,悲声叫道“母亲!”便昏了过去。
简繁见堂上混乱,无法再审,遂吩咐送江如蓝下堂。
李菡瑶忙去叫纹绣安排,由李家仆妇送表姑娘回去。
安静后,堂审继续进行。
简繁指着吴佩蓉问:“她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总不会是江如澄的。
难道是落无尘的?
他疑惑地看向落无尘。
宁致远急忙道:“绝不是落兄的!”
众人都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如此肯定。
落无尘被众人瞧着,窘迫不已。
闻直忙道:“这个由她的婢女小桃的供词作证:她怀的是潘子辰的孩子。”
众人一呆——怎么跟潘子辰扯上了?
简繁令小桃上前回话。
小桃含泪跪下招供:吴佩蓉如何心慕落无尘,如何憎恨李菡瑶,如何带信进观月楼,又如何诓骗落无尘去李家画舫,想趁潘子辰对李菡瑶下手之际,装作受害者的模样,与落无尘做成好事……谁知,李菡瑶根本没去画舫。吴佩蓉被潘子辰所害,这才怀孕了。
简繁追问:“落无尘呢?”
小桃道:“跑了。”
宁致远立即上前,道:“此一节学生可以作证。那晚,落兄泅水而逃,被学生所救。”遂将落无尘中毒,向他求救一事说了一遍。
落无尘羞愧不已——早知这事瞒不住,因为当时潘子辰看见他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众少年同情地看着落无尘,都替他感到晦气,被吴佩蓉这样的女子喜欢上,简直是噩梦;众少女没想到吴佩蓉竟是这种人,简直颠覆了她们的人生。
李菡瑶站在观棋身边,恨恨地看着吴佩蓉——这是观棋该有的神情——仿佛问“滋味不好受吧?”
吴佩蓉岂止不好受,简直生不如死。
她宁愿被大火烧死,也不愿当着众闺秀和众少年,被揭露她所有的阴私丑事,身败名裂!
尤其是,当着落无尘。
李菡瑶,你好狠毒!
这耻辱堪比下十八层地狱。
吴佩蓉死死地盯着小桃,希望小桃看她一眼,明白她眼神的含义。她不怪小桃出卖她,小桃是为了吴家和她的父母。可是,既然招供,为何不招供彻底?
为什么不说出李菡瑶和观棋互换身份?
揭露她们啊!
让李菡瑶进宫!
不能让观棋代替她!
不能让李菡瑶嫁落无尘!
正如李菡瑶清楚如何对待吴佩蓉,才对她打击最大;吴佩蓉也清楚李菡瑶并不在乎荣华富贵,让李菡瑶进宫,不让她嫁如意郎君,就对她终身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