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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佩蓉看着观棋和李菡瑶,竟分不清她主仆谁是谁。

    她想去看落无尘,根据落无尘的神情来判断,然而她是将死之人,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竭力斜眼也看不到视线范围以外的人物——观棋正好挡着她。

    她只能寄希望于小桃了,然小桃并不与她心有灵犀,只顾招供她的所作所为,说不完似得。

    吴佩蓉竟不知道,自己干下那么多事!

    小桃说到她派人追杀李菡瑶主仆。

    这下总该解释了吧?

    她派人追杀李菡瑶说得过去,为何要连观棋也一块追杀呢?因为观棋和李菡瑶调换身份了呀。

    然而,小桃一句话就带过了。

    钦差大人居然也不追问。

    吴佩蓉简直气得要吐血!

    她哪里知道小桃的惶恐——跟着她做坏事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当着人一件一件的数出来,那种心理,真恨不能一带而过,怎肯详细说?再者,追杀李菡瑶也好,追杀观棋也好,最终都是为了杀李菡瑶。李菡瑶主仆换个身份,有什么值得好说的?不是已经被戳破了么!

    小桃以为潘子玉抓的是李菡瑶。

    至于简繁等人,都觉得吴佩蓉派人追杀观棋在情理之中,因为观棋值得追杀呀——能跟王壑平分秋色的丫鬟,岂可小觑?若知道主子被人暗杀了,能放过对手?所以吴佩蓉连观棋一块追杀,是斩草除根!

    小桃还在继续说:

    “江少爷提前出海,是姑娘怂恿的。姑娘谎称吴家有一批货,交货期不能等……”

    “……江家被灭门后,姑娘回到宁波府,等潘子玉和陈将军覆灭李家。李家遭难,落少爷必不会不管,必定会设法营救;姑娘趁机出头,帮助落少爷。落少爷没了李姑娘,我们姑娘没了江少爷,患难中互相扶持、互相关心,日久见真情,好事便成了……”

    落无尘听得心底发寒。

    王壑等少年也神情凝重。

    吴佩蓉这份心机、这份智谋、这份隐忍,撇开品行不提,堪比一众才子才女,虽不能让他们敬佩,但足以让他们收起之前鄙夷的心思,引起他们足够重视。

    面对这种人,必须重视!

    吴佩蓉若知道他们这么想,当含笑瞑目,可惜她不知道,她见小桃迟迟不说“重点”,愤怒极了。

    小桃偶一转脸,看见她愤怒的眼神,吓一跳,嗫嚅道:“姑娘,你别怪我,这些事本就是咱们做的,不能连累了吴家……姑娘,婢子在赎罪……”

    吴佩蓉心中咆哮:“不怪你,你说啊!统统都说出来,别说一半留一半!说仔细些……”

    小桃听不见她心中的咆哮。

    简繁令小桃画押,退下。

    接着,江家船厂赵管事、工匠江大山上前,指控吴家勾结陈飞和潘子玉,谋害江家。江家船厂被抵押后,转手的下家,背后东家就是吴佩蓉的堂兄、陈飞小妾的兄弟。

    江家两艘最新的楼船被陈飞以抵债为名霸占,转手贱卖给海商,那海商就是他豢养的私军。

    小桃听呆了,忽然朝闻直哭道:“大人,你答应过婢子,说只要姑娘认了罪,就不牵扯吴家。”

    闻直沉声道:“本官是答应过你,也以为此事是吴佩蓉一人所为,现在看来不然,吴家竟牵连其中,且是主谋。证据确凿,你要本官如何保他们?”

    这不过是他的托词罢了。

    他确实利用了小桃。

    在赶来霞照的途中,他想,就这么去见钦差大人,就算简繁不申斥他,他脸上也无光,总要拿出点东西来,既让简繁不小觑他,也可表明他未失察。

    他便利用小桃忧心父母的心理,先恐吓,再诱使小桃交代吴佩蓉的罪行,说只要吴佩蓉把罪行担了,吴家就能免于受牵连,之前潘梅林不就是这样做的么。

    他是官场老吏,小桃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从小伺候吴佩蓉,纵然有些心机,如何能跟他比?

    小桃想,横竖姑娘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也没救了,不如就认罪吧,保全了吴家,就保全了自己父母。

    于是,小桃痛快地招供了。

    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吴佩蓉身为吴家女少东,还没有李菡瑶对李家的掌控力强,若不得吴家家主在背后支持,怎敢与潘子玉陈飞勾结?

    小桃的招供打开了一个缺口。

    在闻直审问江家船厂管事和仆妇的时候,李菡瑶根据手上已经掌握的消息和资料,势如破竹,理清了整个阴谋,并暗中安排,通过江家仆妇透露给闻直。

    此时在公堂上公开,严丝合缝。

    简繁最关心船厂为何起火。

    对此,李菡瑶早有安排。

    工匠江大山含泪道,他曾听少爷说,江家最新的机器船技术有一处关键,除了少爷,就只有他父亲清楚,不明内情的人若随意操作,会导致爆炸。

    简繁道:“这么说,船厂起火是技术原因、操作不当?”

    江大山道:“小人猜是这样。”

    简繁问:“你父亲呢?”

    江大山悲声道:“死了。”

    他道,潘子玉曾试图收买他父亲,他父亲不为所动。上次,他父亲回家给江老太爷祝寿,和江家人一道被火烧死了。原以为是意外,现在想来是被害了。

    不过,潘子玉也受到了惩罚——他以为收买了另外一个工匠就能代替父亲,结果引火烧身。

    颜贶对简繁道:“看来那两艘楼船爆炸也是这缘故。”

    简繁点头,又问:“船厂还有人懂这技术吗?江少爷以前最器重谁?可曾将图纸交给什么人?”

    江大山摇头道:“少爷器重的人多了,但除了我父亲,谁也不知道江家造船技术的关键。连我也不知。不是少爷不信任我,而是我还不够经验。”

    简繁和闻直都沉默了。

    这原在情理之中,谁家不把关键技术捂得紧紧的?谁肯将最机密的东西轻易示人?

    可惜这技术被大火湮没了!

    这世上,再无一人知晓!

    江家的造船技术就这么失传了,未免让人不甘心,这不是小事,这是大靖的损失!

    简繁面沉如水,将目光转向陈飞。



    陈飞自从听说两艘楼船爆炸,就失魂落魄;后来周华、闻直带着吴佩蓉等证人上堂,他便知大势已去,更万念俱灰;到小桃招供,他再也没信心反驳。

    简繁叫:“陈飞!”

    陈飞起身,“末将在。”

    简繁道:“你可知罪?”

    陈飞道:“末将知罪。”说着,脚下不受控制地走向大堂中央,木然向着简繁跪下。

    简繁拍了拍案上的供词,问:“他们招供,可都属实?”

    陈飞道:“属实。”

    简繁道:“既如此,你从头如实招来。”

    陈飞便说起来。

    他与潘梅林勾结,豢养三千私军为爪牙,纵横江南官场。

    养水军需要庞大的军资军费。

    他们便盯上了李家和江家。

    潘梅林祖孙制定了一套周密的计划:

    对李家,利用潘子辰娶李菡瑶,水到渠成地霸占李家家业。对江家就没那么柔和了,一开始他们便准备利用私军扮海盗,在海上截杀江家父子。然这还不够,江家不比李家,江家子嗣众多,没了江玉行和江如澄,还有许多子孙,要想顺利霸占江家船厂,只能将江家灭门。

    吴家与陈飞官商勾结,每年付大量白银给陈飞养私军。陈飞授意吴家家主,将吴佩蓉许给江如澄,借着联姻的关系,方便掌握江家内情和动向,寻机灭江家满门。

    构陷李家和靖海大将军也是计划之一,原本要等到潘子辰娶李菡瑶之后,他们成功地占了李家家业,再爆出,然后让潘子辰跟李菡瑶和离,撇清关系。

    谁知潘子辰出师不利,拿不下李菡瑶;潘梅林出手,也败在李菡瑶手上,甚至被逼自杀。

    潘梅林死前,交代红叶捎话给潘子玉,要他提前对江家动手,也提前对李家动手。

    谋划很完美,结果很残酷。

    陈飞甚至不知究竟怎么败的。

    当真是技术缘故导致船厂失火?

    当真是技术原因导致楼船爆炸?

    那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安排,江家的技术不属于他们,所以他们拿不走,遭报应了。

    简繁沉声问:“潘子玉呢?”

    陈飞道:“末将接属下回禀,子玉上了楼船。”

    也就是说,潘子玉也葬身大海了。

    简繁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示意文书让陈飞画押。

    陈飞痛快地画押了,既没有幡然悔悟的难受,也没有失败者的不甘,很平静地画押。

    这让简繁觉得很怪。反常为妖,他便盯着陈飞。只见陈飞画押后,扔了笔,抬手向喉部抓去,竟一把捏碎了自己的喉骨,对着他微笑,慢慢倒下。

    简繁霍然站起,满脸震惊。

    堂上堂下人都看呆了。

    小桃自知被闻直诱骗招供,满心茫然,不知怎办才好。忽见陈飞当堂自裁,不由惊叫一声,浑身颤抖,满眼恐惧。又想起什么似得,看向吴佩蓉。

    只见吴佩蓉狠狠盯着她。

    小桃仿佛听见姑娘骂她:都是你害的!陈将军死了,吴家完了,你爹娘也完了!

    这都是你的错!

    你为何要招供?

    还不如死了呢。

    吴家完了!

    小桃终于意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满心都是吴家被查抄后的场景,不敢想,一想便崩溃,承受不住地尖叫一声,疯狂地撞向大堂柱子,血溅当场!

    简繁张大嘴——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早这么烈性,何必招?

    闻直心抖了抖,在心里辩解:本官没有骗她。审讯本来就要使用各种手段,本官又未严刑逼供。

    吴佩蓉终于绝望了。

    她默默无语,很想质问陈飞和小桃的魂魄:我烧成这样还吊着一口气不肯死呢,你们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吗?

    陈飞和小桃大概真的赶着去投胎,所以未能回答她。她揭露李菡瑶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心丧若死。这时,就见观棋在她身边蹲了下来,看着她。

    吴佩蓉瞬间瞪大眼睛——这是李菡瑶!

    她恨不能跳起来告诉人。

    李菡瑶朝她勾起嘴角。

    吴佩蓉认为:李菡瑶这是向她炫耀,这是胜利者的笑容!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示威!

    一股强烈的不甘促使她想要爬起来,想要像从前一样两手撑地坐起来,然拼尽全力,也只是让眼珠转了转,然后便不动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大人,她……她好像死了。”

    李菡瑶故作害怕地向简繁道。

    简繁忙着人上前察看,果然死了。

    简繁看着三具尸体,心里莫名的恼怒,吩咐人来收拾了,一面又传令湖州、临湖州两地官员上堂听判。

    官差们迅速奔忙起来。

    颜贶见简繁不高兴,起身走到案前,低声道:“大人,本将军之前查过陈飞的底细,他与潘贵妃娘娘情分非同一般。此番自尽,应是不想连累娘娘。”

    简繁微怔,忙道:“他们……年纪差那么多……”

    颜贶道:“差十岁。陈飞一直未成亲,原是要娶贵妃娘娘的,谁知潘家将女儿送进宫去了。贵妃娘娘进宫第二年,陈飞才成亲。并在潘家人举荐下来靖海军中。”

    简繁这才明白缘由,暗想:都想保贵妃娘娘,前一次潘梅林自杀还有可能,这次能保得住吗?!

    这时,湖州巡抚、临湖州巡抚等官员上堂,颜贶便回到座位上,等候宣判;李菡瑶等人也站在堂下。

    简繁当堂宣判:

    陈飞指控李家、江家与靖海大将军勾结,纯属诬陷。

    陈飞与潘家、吴家勾结,蓄意谋害江氏满门,霸占江家船厂,罪行累累,令人发指。阴谋败露后,陈飞自杀。其余一干人犯按罪行轻重判决。其中,东郭無名无罪。

    着令宁波知府闻直与靖海大将军颜贶一同查抄陈家,整顿水军,清除陈飞同党。

    令闻直查抄宁波府吴家。

    令湖州、临湖州两地官员查抄吴家在江南各地所有产业。

    原靖海水军侵占江家船厂悉数归还。

    从查抄吴家产业中,拨出部分赔偿江家损失。具体数额,待案子了结,清算数据后再定。

    ……

    李菡瑶听见归还江家船厂,心中嘲弄:都烧成灰了,除了一块地,还有什么?

    后听说赔偿,才好受些。

    只不知赔多少。恐怕不会赔太多,不过是做个样子,安抚江家孤女给人看罢了。

    她一心算计这些,回来这半天,都没顾得上看王壑一眼。哪怕案子告破,凶手伏法,她也没心情像那天在锦绣堂似得,对他暗送秋波——表姐还等她安慰呢。

    再者,她也不能看他。

    因为此刻她是观棋呀。

    吴佩蓉就是从落无尘看她的目光中窥破玄机,她怎能再犯这种错误,所以就克制自己。



    王壑虽一直关注李菡瑶(其实是观棋),眼下却也没空儿女情长,他盯着简繁呢。

    潘梅林和陈飞能纵横江南官场、做下这桩惊天大案,仅凭他们两个如何能做到?

    在江南,有多少同党?

    简繁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王壑看着简繁,心道:“你既然选择了,若不能利落处置,白得罪人不说,还错过了立威的机会。”

    他认为,简繁不会这么蠢的。

    这正是立威、震慑的好时机!

    果然,接下来简繁开始追究地方官员勾结、失察之罪:三江口县令周华被罢官,临湖州府城所在地的县令、知府被革职查办,临湖州按察使被革职查办……

    一时间,众官员纷纷请罪。

    简繁拍着桌子,凛然训斥:“江家几百口人被灭,凶手有几百人,这得多大的动静!地方官若无勾结,如何能任凭这些人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临湖州按察使跪下求饶。

    简繁道:“你身为临湖州按察使,掌管临湖州刑法之事,事前不能觉察,事后未能追查,难辞其咎!”

    临湖州知府、县令喊冤。

    简繁诘问:“冤?江家被灭后,只剩下孤儿寡母。这时毛强上门,逼江大太太抵押船厂。案子尚未查明,如此蹊跷之事,你们竟然居中做见证,公然助纣为虐,助陈飞霸占江家产业。难道这也是本官冤枉你们?”

    那两人浑身筛糠,说不出话。

    其他未被当场革职查办的官员也不敢侥幸,心里算计着,等一退堂,便去找门路,寻出路。

    简繁没有赶尽杀绝,不就是给他们奉承、讨好他的机会么。官场上遇见这类事情,没有人会赶尽杀绝,一般是打压一批、震慑一批,再拉拢一批,方是生存之道。简繁打压了潘家的爪牙,震慑了趋炎附势之辈,现在是拉拢、收服人心的时候了,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们都是人精,知道该找谁。

    宁致远,其父是简繁的好友,算一个;方家,忠义公府,找方砚出面是条路;王壑,王相和梁大人的儿子,最佳人选;张谨言,玄武王世子,必须找!

    至此,王壑才稍稍放心,也有闲心看李菡瑶了。准确地说,是留意观棋、假李菡瑶。

    观棋没看他,他很理解——案子虽然告破,凶手伏法,可是江家人再也活不过来了,这样的失利,对李菡瑶来说,是耻辱,也是无法弥补的伤痛。

    这时候,她心情必定不好。

    他十分担心她,怕她想不开。

    他看着她,期盼她回头。

    回头看见他关切的眼神。

    他希望自己给她慰藉。

    可是,观棋一直未看他一眼。

    最后,简繁宣李卓航父女上前,对他们道:江家只剩下一个孤女,一应善后事宜还需李家从旁协助,案子了结还需时日,让他们随时听候衙门通传。

    李卓航父女忙答应。

    接着,简繁便宣布退堂。

    李菡瑶随李卓航谢恩后,下堂。走出来,便看见方逸生、刘嘉平等人站在外面,正等着他们。

    因这次公审是方逸生和刘嘉平联络众商家争取来的,又多方为李家奔走,李卓航便上前向他们道谢;还有王壑和张世子在暗中援手,也要道谢。

    观棋也跟着李卓航答谢。

    她终于跟王壑对上了。

    王壑神情淡然。

    观棋客气有礼。

    两人见礼后,王壑无法淡然了——他没能从观棋的眼中看到期待的东西,觉得观棋看他的眼神与看其他少年没有两样,平淡且毫无波澜。

    怎会这样呢?

    他认为不该这样。

    他不奢望她能像当日在锦绣堂,看他的眼神春意盎然,但也不该这么平静无波;他以为他们之间是心有灵犀的,应该是目光相接,彼此心颤。

    然而,他是心颤了。

    她却这般若无其事!

    正不自在,就见观棋转向张谨言,微微屈膝,谢他从陈飞手中救了自己。虽未说什么,微红的脸颊出卖了她的尴尬。她掩饰地垂眸,连看也不敢看世子了。

    张谨言也想起两人在河堤下翻滚的情形,还有自己不小心那一撑、撑在她胸口,柔软的感触还很清晰,并未因时间过去而模糊,不由也局促起来。

    王壑看得心中狐疑万分——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李菡瑶见他盯着观棋,而观棋不大敷衍他,生怕被他看出破绽,忙微笑跟他招呼,“王少爷。”

    王少爷被假李菡瑶和张世子之间的微妙吸引了,随意扫了她一眼,胡乱回应道:“观棋姑娘。”

    李菡瑶见他不大理会自己,也不好怎样,加上她还有一身的事要回家安排,也顾不得儿女情长了,便悄悄碰了碰观棋,观棋忙向郭晗玉等女告辞。

    李卓航也向众人告辞。

    王壑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假李菡瑶,百般揣测她的心思,忽然一片阴影挡住目光——

    定睛一看,是湖州巡抚。

    湖州巡抚堆起一脸笑,满脸欣赏地打量王壑,道:“久闻王相之子年少有为,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王壑忙拱手道:“大人谬赞——”目光不着痕迹地越过他肩膀,看向他身后,只看见一群后背。

    他目光一闪,回到巡抚的脸上。

    湖州巡抚保养的很好,三缕美髯,肌肤也算光滑,可是对王壑毫无吸引力,他脑海里印着李菡瑶娇俏的笑容、忽闪的杏眼,想着如何约她会上一面。她今天的反应让他很不安,急切地想见她并弄清楚:到底是因为江家被灭门闹得她没心情呢,还是别的原因?若是案子闹得,那她面对谨言为何那般羞涩尴尬?王壑心如乱麻。

    情敌是落无尘,他不怕。

    情敌若是张谨言……

    王壑暗自掂量,自己跟张谨言,谁更讨女孩子喜欢一些。按说他聪慧机敏,更讨女孩子喜欢才是;可也不一定,谨言憨厚寡言,更容易得女孩子信任。

    王壑心不在焉地和巡抚寒暄,就见湖州按察使、布政使、景泰知府、霞照县令都过来了;再然后,临湖州的地方官也来了,团团将他和张谨言围住。

    王壑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礼数尽了,便果断撤退,道:“各位大人公务在身,小子们不便打扰,告辞。”说罢一拉张谨言、方逸生,转身就走。

    众官倒没纠缠,任他们去了。

    就算有求人家,也不该在这县衙的大堂外拦住人家不放,众目睽睽的,太扎眼了,还是等回去后,先派人递帖子,或者约在酒楼,或者上门拜访,才妥当。



    已是夕阳西下,李菡瑶一行出了县衙,向离县衙最近的河埠头走去,准备从水路乘船回家。

    落无尘也跟他们一起。

    一时到河埠头,李卓航回头扫了李菡瑶等人一眼,道:“我想静静。有什么事,等回家再说。”

    观棋忙道:“女儿知道了。”

    落无尘和李菡瑶也躬身相送。

    李卓航便进舱去了。

    李菡瑶几个对视一眼,心有灵犀一般向后舱走去,观棋打头。进舱后,大家坐下,纹绣忙上茶果。

    上茶毕,纹绣便退出去了,在舱外守着。

    观棋便起身,借着献茶给落无尘赔罪:“之前是婢子莽撞,不知落公子用意,骂了公子。对不住!”

    落无尘忙起身接茶,道:“姑娘没错,若我真那样做,姑娘原该骂我。何必赔罪。”

    李菡瑶看着二人,问:“他怎么逼你们的?”

    他,即潘子玉。

    观棋和落无尘对视,神情犹豫。

    李菡瑶不解道:“事情都过了,有什么不好跟我说的?我总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倘或以后有人问我呢?”

    落无尘对观棋道:“姑娘说吧。”

    观棋便从头说起来,却隐去了落无尘质问潘子玉“如何让在下相信,你不会出尔反尔”、潘子玉回说他要送李菡瑶进宫这一节,其他一字不漏。

    落无尘看着观棋,意味莫名。

    李菡瑶听罢,道:“亏得是你,不相信无尘哥哥,又哭又骂的;若是我,还装不像呢。”

    观棋诧异问:“为什么?”

    李菡瑶道:“因为我才不信无尘哥哥会出卖李家。”

    观棋忙道:“那是落少爷想出了办法,若是没想出来,难道他真能眼看着姑娘……”

    李菡瑶不等她说完,就抢着道:“无尘哥哥也绝不会眼看着我被人欺负。”

    观棋问:“那他要怎么办?”

    李菡瑶斩截道:“无尘哥哥一定会想出办法!”

    观棋:“……”

    落无尘听了李菡瑶的话,心里柔柔的,眼中涩涩的,忽然李菡瑶看过来,目光炯炯。

    他也看着她,目光温柔。

    “多谢无尘哥哥。”

    “妹妹不必客气。”

    ……

    两人对视,李菡瑶忽觉不自在——她八岁时认识落无尘,那时他们都少不更事,落无尘就像哥哥一般,对她呵护备至、体贴纵容,一向用这种温柔的目光看她,她也习惯了,从未觉得有什么;被王壑触动心扉后,再面对这温柔的目光,她才惊觉落无尘的变化:还是一样的风光霁月,然浑身却散发成年男人的气息,目光更是饱含深情,虽不至于让她脸红心跳,却也令她不敢正视。

    李菡瑶慌乱地转开目光,看向窗外。夕阳沉落了,沿河两岸的人家屋顶上,飘起袅袅炊烟。

    怎么办呢?

    无尘哥哥这么喜欢她。

    然她却无法回应他。

    她心里有股子歉然。

    以前她总认为,她不嫁落无尘,落无尘自会娶别的姑娘,他们依然是至交好友,眼下却发现没那么容易。

    他的温柔,贯穿了过往的岁月!

    落无尘见李菡瑶忽然不自在,不敢看自己,不由微怔:不识情滋味的李妹妹为何会这样?

    难道……

    他不敢想下去。

    李菡瑶若是情窦初开的话,肯定不是因为他,否则以李菡瑶的性子,是不会掩饰对他的爱意。

    那么,是因为谁?

    落无尘想起了观棋那天骂自己的话“你知道她为什么不爱你吗?”、“你根本不懂她”、“你配不上她”,心中一疼,暗想:“我怎会不懂她?除了我,再没人比我更懂她。”

    他了解她的为人心性,更懂她的志向和抱负。

    正因为如此,潘梅林祖孙设计她入宫若不能幸免,就必须告诉她,如何选择,由她自己决定;观棋想要瞒着她,等事到临头代替她进宫,不可取。

    落无尘斟酌着正要说,忽见李菡瑶眼中露出哀伤,心下明白,她定是想起了江如蓝,若非江家出了这么大事,今天这场胜利,晚上他们肯定要庆功。

    这场胜利,甚是惨淡!

    船身一顿,停下了。

    落无尘一瞧,已经到了李家别苑后门河埠头,只得咽下话头,等到李家后再说。

    李家管事仆妇迎着李卓航父女,问明案子破了,奸人已经伏法,一个个劫后余生般激动。

    落无尘看见父亲,忙上前跪下,道:“父亲受惊了。儿子不敢忘了父亲教诲,幸未辱命。”

    落霞忙扶起他,连声道“好好!”

    李卓航招呼他们去书房说话。

    李菡瑶和观棋正要跟进去,江玉真派了郑妈妈来,对李卓航道:“太太吩咐,姑娘若回来了,就去观月楼,看看表姑娘。表姑娘一直哭呢。”

    李卓航对观棋道:“你去吧。”

    观棋忙道:“是。”又向落霞父子告罪一声,便和李菡瑶匆匆进去了。

    落无尘张张嘴,又闭上了。

    江玉真担心江如蓝,直接将她安排在观月楼,这样等李菡瑶回来,方便安慰表姐。

    江玉真在观月楼陪着侄女,说是安慰,却是陪着江如蓝一块哭,姑侄两个哭了一场又一场;江玉真又担心李家命运,不时派人去衙门打听案子进展。正焦灼时,听琴来报,说姑娘回来了,然后观棋和李菡瑶便上楼了。

    江玉真激动叫:“瑶儿!”

    观棋也喊“母亲。”

    李菡瑶为让母亲放心,快嘴回道:“太太,案子破了!潘家完了,陈飞也死了,江家的仇报了!”

    江玉真睁大红肿的眼睛,激动问:“真的?!”

    观棋握着她双手摇了摇,肯定道:“都是真的!”

    江玉真立即回身,坐到床沿上,推江如蓝道:“如蓝,你都听见了吗?案子破了,江家的仇报了!”

    江如蓝坐了起来,呆呆地怔了半晌,忽然一头扑进江玉真怀里,大哭道:“可是我爹我娘活不过来了……”

    江玉真:“……”

    她又一次泪如雨下。

    李菡瑶见此情形,示意王妈妈带大家出去。

    王妈妈一挥手,众仆妇丫鬟俏没声地都出去了。

    李菡瑶也不装了,对江玉真道:“请母亲节哀。爹爹回来了,前面还有许多事等着母亲处理。母亲先去安排。表姐这我来安慰她。观棋,你陪母亲去。”

    观棋道:“是,姑娘。”

    于是,观棋扶着江玉真出去了。



    屋里人都走了,李菡瑶接替江玉真坐到床沿上,扶着江如蓝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

    “表姐不能再哭了。”

    李菡瑶认真道。

    江如蓝扑簌簌掉泪。

    李菡瑶道:“出这么大事,若不伤心落泪,那还是人吗,所以先前我不劝你。让你哭个够。现在表姐哭也哭了,伤心也够了,仇也报了,表姐不该再哭了。”

    江如蓝哽咽道:“瑶妹妹……我忍不住……母亲也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在世上……”

    李菡瑶道:“大舅母不是被人害的。”

    江如蓝顿时止住哭,愕然看着她。

    火烧船厂的行动,江大太太和李菡瑶是瞒着江如蓝的,所以她不清楚船厂起火的内情。

    李菡瑶仔细地从头告诉她经过,末了道:“我们说好,等大舅母出来就引发爆炸,可是大舅母却让伺候的人先出去,她留下了。我猜大舅母是有意的。想来她舍不下大舅舅;再一个,她怕人怀疑这场火,索性自己陪葬,制造出意外的假象。不论如何,大舅母求仁得仁。她那么要强,若是不甘心,是不会这么轻易赴死的。”

    江如蓝流泪道:“母亲……”

    李菡瑶道:“大舅母这是把江家的希望都寄托在表姐身上了,你可不能颓废。舅母平常是怎么教表姐的?如今江家只剩下表姐——表哥还不知在哪里呢——你义不容辞!以前表姐志气满满,难道都是假的?”

    江如蓝默默听着,思绪飘忽:

    母亲是怎么教她的?

    母亲让她和瑶妹妹同心协力。

    母亲说,美丽也是武器。

    母亲说,单纯才迷惑人。

    ……

    渐渐的,她眼神坚定了。

    李菡瑶见状,放心下来。

    因道:“还有一事得告诉表姐:陈飞指控李家江家与靖海大将军颜贶勾结。指控的证据当中有一条,说是外祖父将表姐许给了颜将军做继室。观棋已经问过了,确有其事。只是交换了庚帖,尚未落定……”

    江如蓝先还静静地听,听着听着,事情竟转到自己头上来了,忽然发脾气道:“什么亲事!我一概不知道!祖父不在了,没有文书,我一概不认……”

    她心中怨怪祖父攀附权贵,竟将她许给颜贶做继室,现在被人家拿来攻讦江家,禁不住要对李菡瑶抱怨祖父势利,忽想人都死了,抱怨有什么用?

    禁不住的,又淌下两行泪。

    再又想,祖父名利心是重了些,却是为了江家;现在江家没了,若非有李家照应,她不定怎么被人欺辱呢,谁知流落到什么境地,便再也气不起来了。

    李菡瑶道:“表姐不认,也好说,横竖两家并未定亲,只是外祖父跟他说定的。”一面说,一面在心中想主意,怎么才能劝得颜贶放弃这门亲事。

    江如蓝没吭声,默默的坐着。

    李菡瑶明白,想要劝得她立即奋起,有些难,只好慢慢来,因此也不打搅她,起身出去唤听琴打水来,亲自伺候她洗脸、梳妆,又吩咐端些饮食来。

    听琴端来熬得粘稠的小米粥。

    李菡瑶舀了一碗,喂江如蓝。

    江如蓝一声不响地接过碗,大口吃起来。

    李菡瑶很满意,看她这个样子,是要振作起来了。

    正吃着,观棋匆匆进来。

    “姑娘,颜将军来了。”

    “他来做什么?”

    “说是要见表姑娘。”

    李菡瑶看向江如蓝,道:“如蓝姐姐可愿见他?若不想见,我便让观棋去回了他。”

    江如蓝冷静道:“我去会他!”

    李菡瑶静了一瞬,道:“好,我陪姐姐去。”

    江如蓝没说什么,三口两口吃完了一碗小米粥,把碗一丢,吩咐道:“替我更衣!”

    李菡瑶示意听琴等上前。

    几个丫鬟便过来伺候。

    颜贶这么晚来李家,一是看望江如蓝;二则是跟李卓航夫妻商议婚事。江家被灭,他想照顾江如蓝,又名不正言不顺。江如蓝需守孝三年才能成亲。他担心她住在李家有寄人篱下之感,便想以照顾为名,在热孝中成亲。成亲了,江如蓝有了自己的家,便可开始新的生活。

    李卓航便征询江玉真的意思。

    江玉真心中不大情愿,但颜贶位高权重,且这门亲事是江老太爷在世时定下的,不好反对,便推说江如蓝正心碎神伤,不便勉强,须得问准了她的意思。

    颜贶道:“这是自然。”

    江玉真便命观棋去传话。

    江玉真很了解江如蓝的脾气,以为侄女不会愿意见颜贶,谁知江如蓝却出来了。她不禁疑惑:难道侄女不愿受姑姑庇护,要依靠颜贶,想成亲了?

    李菡瑶随在江如蓝身后,不着痕迹的留意堂上局面。堂上,李卓航陪颜贶分坐在上首左右,江玉真坐在李卓航下手,江如蓝上前,朝他们见礼。

    颜贶忙抬手“不必多礼。”

    江如蓝直起身,退到江玉真身旁,低眉垂眸,看着素白裙下一点鞋尖,默默无语。

    颜贶便把目光投向李卓航,意思是请李卓航代为说项,毕竟他身为男方,不好直接跟江如蓝谈婚事。

    李卓航便将颜贶的意思说了。

    江如蓝忽然抬眸,直视颜贶,断然道:“请将军恕罪,小女子不能答应这门亲事!”

    颜贶想过江如蓝不愿仓促成亲,却没想到她会拒绝亲事,已经说定的亲事,怎能反悔呢?

    他认真问:“姑娘为何拒绝?”

    江如蓝道:“这件事本是陈飞和潘子玉诬陷,怎能当真呢?小女子并不曾听祖父和父母提起过。”

    颜贶不料她不认账,不由一呆。好一会,才窘迫道:“江姑娘,此事确是令祖父与本将军定下的……”

    江如蓝打断他道:“此事不提也罢。江家因此被人指控,若真结亲,岂不坐实了指控?”

    颜贶忙道:“陈飞诬陷,另有证据,并非因为这个。倘若结亲便算勾结,这天下勾结的多了。”

    江如蓝道:“我不愿嫁将军。请将军放手!”

    颜贶沉声问:“为什么?”

    江如蓝幽幽道:“江家满门被灭,这是小女子的锥心之痛。倘若嫁了将军,往后日日面对将军,便会时时想起那场大火、几百条人命,如何心安?”

    颜贶:“……”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他灭的江家。

    然而,这确实跟他有关系。

    江如蓝上前,盈盈拜倒,“将军位高权重,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不能?小女子无父无母孤女,不配将军。请将军忘了这件事吧。小女子谢将军成全!”

    话说到这份上,颜贶还能不成全?



    他看着一身素白的少女,睁着两只泪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求他放弃亲事,不是因为江家被灭门而迁怒他,也不是因为厌恶他这个人,而是怕以后日日面对他会想起灭门之祸,想起陈飞对他们的指控。

    她这模样让统领十万水军的大将军很是心疼,希望能保护她、呵护她,让她平安顺遂。

    可是她不要他保护。

    她只求他放弃亲事。

    真为她好,就得放弃亲事。

    颜贶为难了,既不舍得放弃亲事,又禁不住江如蓝的恳求,又想不出两全的好办法,他不肯死心地、不报希望地、无力地问:“姑娘,能不能……再想想?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一定、一定会对姑娘好的……”

    江如蓝嘴一瘪,眼泪哗啦啦下大雨似得往下落,“是我没用……我天天做噩梦……”

    颜贶站了起来,冲着江如蓝伸手虚扶,胡乱道:“江姑娘,你别难过,我答应你就是……”

    江如蓝忙停住哭,问:“将军真答应退亲?”

    颜贶看着她的泪眼,狠狠心点头道:“是。”

    江如蓝就迈着小碎步上前,冲他蹲身谢道:“民女谢将军宽容。将军关爱,民女感激不尽。”

    颜贶心中空空的,强作大度道:“姑娘快快请起。虽不能结亲,他日,姑娘若有事,尽可来找本将军。本将军与江老太爷也算忘年交,照顾姑娘应该的。”

    江如蓝再拜“谢将军宽容。”

    颜贶和颜悦色道:“姑娘不必客气。”

    李菡瑶错愕地看着这两人,这是退亲吗?怎么看着就像刚结亲呢!这颜贶有意思的很,一点不生气、不难堪不说,明明都退亲了,还要江如蓝以后有事去找他,许诺会帮她,留下这一线希望,等着再续情缘。

    再说江如蓝——李菡瑶审视这个表姐,竟然掉几滴眼泪就让颜贶心甘情愿地退亲了,一点不介怀。亏得她这一路来都在筹划,想了好几种应对方式,最后决定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到时随即应变,谁知都没用武之地。

    李卓航和江玉真也错愕,直到送走颜贶,还觉得不真实。

    回到上房,江玉真道:“蓝儿……”

    李卓航朝她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转脸看向李菡瑶。李菡瑶觉得父亲看自己的目光似有深意,像有什么事,便静等他吩咐。李卓航却对她道:“这些日子大家都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李菡瑶忙道:“是,老爷。”

    李菡瑶也是这个意思——好容易江如蓝被自己劝得振奋起来,正该趁机哄她睡一觉,丧事等等明天再说吧;她自己这些日子也累狠了,也要歇息。

    于是,姐妹俩告退。

    回到观月楼,李菡瑶也不多话,吩咐摆饭。

    匆匆吃了点东西,洗漱后,陪江如蓝睡下,防止她夜里害怕孤单,好安慰她的。

    躺在床上,因见江如蓝一直沉默,不知她怎么想的,有些担心,凑近她耳边小声道:“退亲的事,表姐处置很好。”

    江如蓝望着帐顶,心想:“母亲教的手段,当然好。”

    李菡瑶安慰道:“如蓝姐姐,你别担心……”

    江如蓝道:“我没事。瑶妹妹别担心我。”

    李菡瑶便闭嘴了。

    她觉得表姐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这兴许是好事。

    ********

    且说刘家兄妹这边。

    从衙门出来后,刘嘉平有应酬,刘诗雨独自回家。

    到家门口,才下马车,就见住在隔壁的书生叫林知秋的,趔趄走来,在她身边站住脚,望着她傻笑。

    刘诗雨见他腮颊酡红,一副醉醺醺的形象,不由皱眉。

    这林家祖上也是个读书人家,家道中落,家中只剩下一个寡母和他自己,守着三进的宅子度日。

    林母以刺绣为生活来源,抚养林知秋读书。天长日久,把眼睛熬坏了。林知秋去年中了秀才,正在取功名的要紧关头,耽搁不得,林母无法,便将宅子后两进辟出来租给人,收点租金贴补生活,勉强熬着。

    刘诗雨也是偶然间买了林母一幅刺绣,深为赞赏,故而上门讨教,才结识了这邻居。

    只是对这林知秋……

    不说也罢!

    她淡淡招呼一声“林公子”,便不想多话了,抬脚就要进门,忽听林知秋问:“去衙门看堂审了?”

    刘诗雨道:“不错。”

    林知秋叹道:“何必去看,没的生气!那落无尘,虚伪小人,不顾名节出卖李家……”

    刘诗雨气来了,霍然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林知秋不知她要做什么,吓得将剩下的话憋回去了,忐忑不安地看着她,“刘姑娘……”

    刘诗雨不客气道:“落子安再不济也比林公子强!”

    林知秋本来就红的脸更加涨红了,忍不住辩道:“他有什么,值得姑娘这样赞他?不过为色所迷而已。这种人,徒有才名,没有品性。他出卖李家,说是为了救李姑娘,李姑娘未必会感激他。姑娘别被他迷惑了。”

    刘诗雨质问道:“你有什么资格指责落子安?”

    林知秋气虚:“在下……”

    刘诗雨也不回家了,打断他道:“你跟我来!”

    丫鬟夕儿慌忙扯住刘诗雨,低声道:“姑娘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若让老爷瞧见了怎办?”

    刘诗雨道:“没事的。就回来。”

    说罢,瞅了林知秋一眼,朝隔壁林家走去。

    夕儿无法,只好跟上。

    林知秋见刘诗雨往他家去了,心里欢喜,忙追上去,要抢先一步回家,招呼他老娘待客。

    刘诗雨却阻止他道:“小声。”

    林知秋狐疑地放轻了脚步。

    几人进了林家,来到正屋窗下,隔着窗户朝里看,只见林母在灯下觑着眼做针线,那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

    林知秋神色便有些讪讪的,心里埋怨老娘“都叫她别做针线了,怎么还这么煎熬?”

    他转身就要进屋,叫老娘。

    刘诗雨拦住他,示意他出去。

    他只好跟着刘诗雨出来。

    到外面,刘诗雨冷笑道:“你定在心里抱怨大娘不听劝,糟蹋眼睛和身子,是吧?”

    林知秋呐呐道:“娘有些固执……”

    刘诗雨讥讽道:“大娘不固执,你哪来的银子请人吃酒?不固执,你如何做慷慨君子呢!”

    林知秋猛瞪大眼睛,“姑娘指责在下不孝?”



    刘诗雨道:“你很孝顺吗?”

    林知秋:“……”

    他觉得自己很孝顺。

    刘诗雨见他这表情,不知为何很生气,绷着脸道:“你自己家里什么情形,你不清楚吗?大娘辛辛苦苦挣点银子,不够你在外挥霍的。你有什么脸面充孝子?你老娘每天吃什么、做什么,你都知道吗?”

    林知秋惶惑道:“在下不敢挥霍。今天请客,因为朋友请了在下,在下不好不回请。”

    刘诗雨逼问:“那前天呢?”

    林知秋道:“前天大家凑份子办诗会,在下不便吃白食。”

    刘诗雨再问:“半个月前那一两银子呢?”

    林知秋没想到她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又奇怪又难堪,还有些喜欢,忙道:“那是一位朋友家里母亲病了,同窗们大义援手,在下也随了一份子。”

    刘诗雨点头道:“交往应酬,不得太吝,否则被人瞧不起;诗酒茶会,可增加经历学识,好过闭门造车;朋友相帮,义气之举,不可不行……”

    林知秋拼命点头,如逢知己。

    刘诗雨话锋一转:“但是,这须得量力而行,而不是靠压榨老母来维持你在外的君子形象!”

    林知秋神情僵住。

    这话他实在承受不住。

    可是,又无力反驳。

    刘诗雨见他气焰坠了,心情好了些,放缓语气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囊括了众多读书人的通病——只知读死书,不知民生疾苦,视柴米油盐为俗务,觉得计较一针一线太俗,有损读书人的清名。殊不知,正是亲人的‘俗’,维持了他们的‘雅’。清楚这点、知道珍惜的还算君子;瞧不起亲人的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连自家的生活尚且理不顺,将来谈何治理民生?又怎懂得治理经济民生?”

    一番道理说出来,林知秋羞愧得连头发丝都红透了,脑子一片空白,艰难道:“在下惭愧……”

    他很茫然,他不会挣钱啊。唯有等高中后,有俸禄拿了,也许能使母亲不那么操劳了。

    刘诗雨道:“既惭愧,就该找一份差事,一边养家糊口,一边读书上进。有志者事竟成!况且,将来做官一样要面对这些人情来往和经济纠纷,不学着应付,如何能做好官?不能立足官场,又如何替百姓办事?”

    林知秋见她一派端庄,只觉得她话也通、理也明,自己读了一肚子的书,此刻竟无言以对。这般不顾身份苦心谏言,林知秋感激的很,也听进去了;更知她虽是一介女流,却是执掌刘家买卖的少东家,有心请教。

    因躬身道:“刘姑娘之言,令在下羞愧万分。在下也想奉养老母,却找不到门径。想来真如姑娘所言,读书读迂了,是个无用的书生。还望姑娘能指点一二。”

    说罢,深深一揖。

    刘诗雨问:“你不拍丢脸?”

    林知秋忙道:“挣钱养家,有什么丢脸的?”

    刘诗雨问:“那你以前怎不找?”

    林知秋嗫嚅道:“无门径……”

    刘诗雨不大相信地打量他:虽不如落无尘,也是仪表非凡的翩翩少年,更兼画得一手好画——她是见过的——身上还有秀才功名,怎会找不到差事呢?

    刘姑娘怀疑他托词,便道:“你善画,来我刘家工坊画图吧。明天你吃了早饭过来,找夕儿。”又吩咐夕儿道:“你领他去工坊,交代给明叔。”

    夕儿道:“是。姑娘。”

    林知秋喜道:“多谢姑娘。”

    刘诗雨道:“不必谢。我们家可不养闲人。你若做不好,即刻辞退。”说罢头也不回地进门了。

    林知秋又喜又忧。

    喜的是有差事养家了,还能经常见到心慕的刘姑娘;忧的是怕自己做不好,恐又丢了差事。他刚才没敢告诉刘诗雨,自己几次差事都半途而废,不但没挣钱,反赔了钱,每一次都是因为他作画忘了神,误了事。

    唉,但愿这次别再误事。

    他收拾心情,回家告诉母亲。

    刘诗雨回房后,坐在妆台前发怔,想不通自己今天为何要多管闲事,帮这个书呆子。

    难道是看林母可怜?

    这世上可怜人多了。

    或者,是因为林母卖给她的那幅刺绣?那幅刺绣的原图是林知秋画的,她看了很是欣赏。林母还找出了许多林知秋的画给她看,都很有灵气。

    正想着,就听夕儿问:“姑娘为何帮他?”

    刘诗雨掩饰道:“我不单是为了帮他,也是为了刘家。他的画很不错,可为我们工坊所用。”

    夕儿疑惑道:“姑娘自己就善画,何须他来?再说,工坊并不需要太高明的画师,只要有绘画底子就行。”

    刘诗雨有些羞恼,用手指戳着丫鬟额头道:“就你会说!我还能白养着他不成?你挑些有绘画天赋的小姑娘跟他学。不求能培养成书画名家,只要把底子打好,就比工坊的画师带出来的强,或者能出一两个高明的意匠师也未可知。”她原本是情急辩解,越说越觉得有道理。

    夕儿则听得两眼放光,崇拜地看着她道:“还是姑娘有远见。婢子就没想到这上头。”

    刘诗雨为自己的反常行径找到合理解释,也不纠结了,正色道:“我是少东家,凡事都要做长远打算,怎能只顾眼前。——人才培养很重要的。”

    夕儿道:“姑娘高明。不是婢子夸:姑娘经营买卖的手段,除了李姑娘,谁能比得上?”

    刘诗雨噗嗤一声笑了。

    一夜无话,七月二十三日。

    清晨,李菡瑶在鸟鸣声中醒来。也许是这些日子太累了,醒来后没有往常的神清气爽,浑身懒懒的像没睡够似得,不想动弹。她默默地酝酿鼓劲,并在心中罗列今天要做的事,使自己没理由再赖床:

    首先,江家的丧事要大办。

    这次跟上次不同,上次案子没查清,她又忙着跟对手周旋,说办丧事,其实在迷惑对手;现在案子查清了,这丧事就不能马虎了。她要让整个江南都知道:纵然江家只剩下如蓝姐姐一个人,香火也会延续下去。

    其次,挽救李家买卖。

    因这件案子,致使李家买卖受到极大影响:交了定金的客户想要毁约;未交定金的,转向其他纺织商家合作;原料采买也受到阻碍。现在案子告破,李家度过危机,必须立即、马上向行内宣告,抢救生意。

    第三,整顿李家内部。

    传言李家要垮了,李家内部那些意志不坚、有歪心思的,纷纷跳出来,须得好好整顿,再来一次大清洗。

    第四,李卓远那一房要处置了。

    第五,案子的善后事项。

    第六……

    数着数着,李菡瑶再也躺不住,霍然坐起身。朝旁一看,江如蓝也醒了,也坐了起来。

    姐俩对视一眼,同时下床!

    早已等候多时的观棋忙上前挽起床帐。

    李菡瑶看到另一个自己!

    她波澜不惊道:“换过来吧。”她今儿有许多事要处置呢,顶着丫鬟的身份不方便发令。

    观棋忙凑近她,低声道:“姑娘,还是别换了。衙门那边兴许还要传唤,姑娘若去,倘或说错一句话,让人知道潘子玉抓错了人,定会问姑娘当时干嘛去了,进而怀疑船厂起火和楼船爆炸的事与姑娘有关。”

    李菡瑶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于是依然扮作观棋模样,反正两人配合惯了的,行事默契。

    吃早饭时,李卓航命人来观月楼传话,要李菡瑶饭后去正院,到他书房,他有事交代。

    饭后,李菡瑶、观棋和江如蓝刚要出门,忽然墨竹急匆匆跑来,跑得满头大汗,高喊“圣旨!姑娘,接圣旨!”



    正院,简繁和传旨內监正等着。

    传旨內监是昨天晚上到的霞照,因那时天晚了,就没来。今天一大早,简繁便陪着他来了。

    这样着急,是有缘故的。

    潘子玉奉祖父遗命,往京城递信,让翰林院吕畅在嘉兴帝面前进言,蛊惑嘉兴帝宣李菡瑶进宫。

    吕畅,表字顺之,年二十,嘉兴六年状元,相貌俊美,举止风流,深得天子宠爱,在御前伺候笔墨。

    嘉兴帝十九岁,不爱跟那些一本正经、动不动就谏言的老臣亲近,喜欢年轻臣子。再者,嘉兴帝想着,自己的父皇、靖康帝刚登基那几年,不也宠爱王亨、梁心铭等年轻臣子吗?这些人后来都成了父皇的心腹。嘉兴帝也想培养自己的心腹宠臣。受先帝影响,嘉兴帝尤其青睐才貌双全的年轻臣子。新科状元吕畅因相貌俊美、才学出众,脱颖而出。

    潘梅林案发,消息传进京,潘贵妃哭哭啼啼地跟嘉兴帝诉冤,请求他惩治李家和李菡瑶。

    嘉兴帝听说一商贾竟然逼死了地方官员,甚怒,传令简繁彻查此事,如实上奏。

    隔日,简繁奏折入京。

    嘉兴帝看后方知内情,虽然潘梅林已死,然潘家呢?潘贵妃呢?到底要不要处置?

    嘉兴帝很是烦恼。

    吕畅趁机向天子进言。

    吕畅道:“臣闻江南锦商之女李菡瑶,乃江南第一才女,才智美貌直追当年的梁青云,尤擅经济之道。”

    嘉兴帝大感兴趣,忙问:“果真?”

    吕畅点头,历数李菡瑶的过往经历:八岁便智斗山匪,十来岁就掌管李家买卖,以一幅“江山如画”的狂草织锦扬名,被誉为“江南第一才女”……

    嘉兴帝听后发现,这李菡瑶竟是自己刚登基那年御笔亲赐“积善之家”的锦商李家的女儿,因这一层关系,虽未谋面,却仿佛神交已久,分外亲近。

    吕畅又道:“听闻李家选婿时,李姑娘设下三关,只派出一丫鬟,便在棋盘上力挫江南三大才子,并与王壑平分秋色。天下男子,无人能成入幕之宾。”

    嘉兴帝急问:“哪个王壑?”

    吕畅道:“便是王相之子。”

    嘉兴帝满脸震惊和不信。

    吕畅见天子上心了,趁机蛊惑道:“先帝得梁青云辅佐,吏治清明、国泰君安;皇上若得李菡瑶相助,必定如虎添翼。再者,让李菡瑶入宫,可节制潘贵妃娘娘,给贵妃娘娘一个教训,免得再恃宠而骄……”

    嘉兴帝动心了,暗想:梁心铭是科举入仕后才渐渐崭露头角;这李菡瑶少年成名,才智和魄力手段均不输梁青云,假以时日,成就恐怕在梁青云之上。

    还有,李菡瑶只派出了丫鬟,便在棋盘上与王壑平分秋色,那她本人岂不更擅布局?

    只这点,嘉兴帝便难以抗拒。

    王壑,那是嘉兴帝的心头刺。

    嘉兴帝还是太子时,因先帝和王亨梁心铭君臣相得,对王壑很看重,曾提议让他进宫做太子伴读。然而,王壑与太子并不似他们的父母一样一见如故。梁心铭进宫教太子时,王壑也曾跟去。太子见不得他比自己强,处处争风、争脸,要他伏低做小。可惜,王壑虽是臣下之子,却生就的傲性,表面敷衍,心里却反感之极。

    太子又不傻,怎看不出?

    因此,两人面和心不和。

    梁心铭察觉后,找了个借口,使儿子免于进宫伴读。

    后来张谨言回京,表兄弟在一块读书。开始几年还好,两人名声不显;后来两年,京城里渐渐传出王相之子和玄武王世子如何聪慧有智谋,传入皇宫。

    太子听说后,正要重提让王壑和张谨言进宫伴读,梁心铭又抢先一步,把儿子扔出去历练了。这一去便是七年。嘉兴帝登基为帝后,还没见过他呢。

    现听说王壑的消息,自然留心。

    嘉兴帝认为,王壑没能征服的女人,除了自己,天下谁人有资格收服?当然要弄进宫去。

    他采纳了吕畅的建议。

    当下,他命吕畅拟旨,并派内监昼夜兼程,赶往江南传旨,宣李菡瑶入宫。因李菡瑶正在选婿,他怕去得晚了,李家选了良婿、定下亲事,那时倒不好办。若要强行宣入宫,朝臣定会阻谏,还容易影响天子的圣名。

    皇帝选拔一民间女子入宫,且这女子又是未嫁之身,也未定亲,还曾是潘家的对头,皇帝没有偏袒潘家,反抬举这女子入宫,朝臣们没有理由阻拦。

    梁心铭也无话可说。

    潘梅林的计策如愿成功。

    李卓航听说圣旨到,心中“咯噔”一下,慌忙迎出来,就见简繁冲他抱拳,笑道“恭喜”,顿时一颗心沉入谷底,身子微微轻颤,手脚都凉了。

    入宫的事,他听观棋说了。

    昨日,落无尘也告诉了他。

    他原以为,京城和江南隔着几千里,潘子玉就算再快,又能快到哪去?他正准备告诉李菡瑶,父女好商议对策。还没来得及说呢,圣旨就到了。

    这可怎么办?

    入宫为妃,对别家来说是天大的荣耀,可是他通共只有这一个女儿,怎舍得送进宫?

    李卓航觉得人生坍塌了。

    落无尘也得到消息,如被雷击,悔恨不迭:为什么昨晚没有告诉李菡瑶?为什么要抱侥幸心理?

    李菡瑶不知情,听见圣旨到,还以为是之前潘梅林一案,朝廷的处置结果到了呢,忙去接旨。

    迎着朝阳,李家上下跪地接旨。

    传旨内监宣读圣旨,李菡瑶只听了几句,便差点崩裂观棋的外形,好险才控制住自己。

    她看向跪在前面的观棋,神情意味莫名;还有爹爹,昨天看她的眼神也怪怪的,定也事先知道。

    这消息从哪来的?

    为什么他们要瞒自己?

    李菡瑶急速思忖。

    前面,观棋已经接了圣旨。

    李卓航夫妻起身,强做笑脸,迎简繁和传旨內侍进上房喝茶,墨管家忙着给人打赏。

    李家上下仆妇都喜气洋洋,工坊的管事们更是扬眉吐气——少东家要进宫了,要做娘娘了,从此李家有人撑腰了,再不怕被人欺辱了。至于李家这家业怎办,则不是他们操心的事,有李老爷安排,实在生不出,就过继嗣子呗。

    李菡瑶看着这情形,如做梦般。

    忽然她心有所觉,转过身,只见方逸生等一干少年正站在门口,王壑眼神深邃地盯着观棋。



    李菡瑶知道,他不是看观棋,而是看观棋装扮的自己,在那眼眸深处,压抑着愤怒。忽然她感到软弱,想要扑向他,告诉他自己不想进宫,不想给皇帝做嫔妃。她想象着他拥抱她、安慰她,叫她不要担心害怕……

    然而,她知道这不可能!

    这只是她的想象和期盼。

    从小到大,每当她遇见棘手的事,她的小脑瓜会想象自己具备超越的能力和才智;有时更荒谬,她想象自己具有奇幻般的神力,披荆斩棘,横扫一切阻碍。

    那些棘手的事,她大多解决了。

    不是因为她的想象。

    而是因为她的艰苦努力。

    后来,她再也不做无谓的幻想,因为知道它们就像海市蜃楼般虚幻和不现实。

    王壑会出手救她吗?

    这不可能!

    纵然他出身名门。

    纵然他的父母权倾朝野。

    他也不会为了她,跟当今皇上对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想要的女人,谁敢抢?虽然她李菡瑶是江南第一才女,但在京城,名门闺秀不知多少,王壑岂会为了她得罪皇上!

    李菡瑶一时发热的心冷却下来,有些茫然。

    宣她的是皇帝,她能将天下男人拒之门外,唯独不能拒绝金銮殿上那位。

    她真要进宫去?

    她不去的话,观棋就得去。

    观棋顶着她的身份、她的脸,不是扮一天两天,而是扮一辈子,迟早要露馅的。一旦暴露,观棋死无葬身之地!她绝不会让观棋陷入这样的险境。再者,观棋暴露,李家也将大祸临头。所以,只能她自己去。

    可是,她真不想去!

    她自幼跟着李卓航,跑遍了江南各地,深闺内宅困不住她,皇宫也一样。皇宫再巍峨辉煌,看个新鲜也就罢了,若终身困在里面,她绝对受不了。

    她还要为李家延续香火呢。

    那就屈服、进宫?

    不!!!

    李菡瑶毫不犹豫地否决。

    既做出决定,就好办了。

    虽然她面对的是天下最至尊的男人,不能抗旨,但她不想进宫,就绝不会屈服,哪怕已接了圣旨。

    软弱退去,像从不曾来过。

    她又恢复了从容和坚定。

    李卓航低声对观棋道:“先跟你母亲回去。”

    无论如何,既接了圣旨,李菡瑶便是皇帝的女人了,再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意抛头露面。

    观棋屈膝道:“是。”

    江玉真便带着她们离开。

    上房厅堂,简繁、传旨內监和李卓航分宾主坐下,商议下一步的行程和安排。

    简繁认为,以李菡瑶的容貌、才智和手段,只要入宫,得宠是一定的,必会光耀门楣!

    他没想过李菡瑶会不愿意。

    其一,李菡瑶没有心上人。

    之前李家选婿,那么多少年才俊前来应选,李菡瑶一个都没选中,可见其心高,是个有野心的女子。

    其二,李家刚经历劫难,正想翻身呢。

    李家为何会遭受劫难?不就是出身低么。自古民不与官斗,以李菡瑶的性子,定不会放过这个飞上九重天的机会,入宫为自己、为李家博一个前程。

    因此两点,简繁对李卓航很客气。

    他道:“皇上有旨,令本官巡视江南结束,回京时,护送李姑娘进京。李老爷与令爱相聚时日不多,还请及早准备,安排李姑娘启程,以免贻误了行程。”

    传旨内监忙道:“正是。皇上听说李姑娘一向洒脱,又执掌李家买卖,恐怕不大受得拘束,特派了宫中嬷嬷跟来,教导李姑娘礼仪和规矩。”

    李卓航心乱如麻,勉强应道:“草民遵命。”

    两个宫嬷上前给李卓航行礼。

    李卓航问:“可否晚几天开始?”

    内监忙笑道:“晚几天不碍事。劳烦李老爷先安排她们住下,就近伺候李姑娘。”

    李卓航心一沉——这是要把女儿拘管起来?

    简繁见他兴致缺缺,知道他舍不得女儿远离,打叠了一番言语,委婉地劝解他。

    正说着,忽然一丫鬟进来。

    正是李菡瑶。

    李菡瑶朝李卓航屈膝道:“姑娘命婢子来求两位钦差一件事。”说罢又向简繁等行礼。

    李卓航急忙问:“什么事?”

    简繁沉声道:“讲来。”

    李菡瑶道:“姑娘说,她是李家少东家,一向执掌李家买卖。这次李卓远胆敢勾结外人,犯了李家家法,她要去徽州处置了李卓远一房,再进京。这是她最后为父母做的一件事,请钦差大人务必允准。”

    传旨内监道:“这恐怕不行。”

    简繁却沉吟道:“你家姑娘一定要去吗?”

    李菡瑶坚定道:“是!”

    传旨内监尖声道:“不过是处置族人而已,李老爷去就行了,难道还处置不了?李姑娘这就要进宫了,礼仪规矩一样没学,再要抛头露面也不合适。”

    李菡瑶道:“并非老爷处置不了,而是我家姑娘想在临行前为爹娘最后一次分忧。便是皇上听了,也不会驳了姑娘这番孝心,还请公公体谅。姑娘说了,待她进宫后,定会在皇上面前替钦差大人和公公分说。”

    传旨內侍:“……”

    他听着这话,感觉威胁呢?

    简繁心一凝——

    这分明就是威胁!

    他可不比传旨内监,刚来,不了解情况;他来了霞照一个多月了,深知李菡瑶的厉害。

    昨天退堂后,他左思右想,觉得江家船厂失火和楼船爆炸很蹊跷,怀疑是李菡瑶在背后筹谋的。虽然李菡瑶当时被陈飞抓了,但若是预先布置的呢?因此,他刚才没有利用身份威压,而是商量地询问。因为他怕李菡瑶进宫得势后,随便弄点手段,便能让他栽跟头。

    可是,这时候放任李菡瑶去徽州,好像也不妥,万一出了差池,他同样无法向皇上交代。

    他想了想,对李菡瑶道:“杨公公所言,不无道理,然李姑娘的孝心也不能不全。不如这样:本官奉旨巡查江南,徽州还没去呢,等这件案子了结,便绕道徽州,再转回京城。转告你家姑娘,再等本官些日子。她可一面跟嬷嬷学规矩,一面与父母叙天伦。如此岂不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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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卓航急忙道:“钦差大人安排十分妥当,就这样行。”又转向李菡瑶,目光严厉道:“快去回姑娘,就说我的话:不许她再任性。她的孝心我已尽知,然皇命岂能当儿戏,由着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不老老实实地跟嬷嬷学习规矩,闲暇时多陪陪她母亲,也就是尽孝了。”

    李菡瑶忙道:“是。老爷。”

    李卓航挥手道:“你去吧。”

    李菡瑶一面答应,一面又向简繁和传旨内监行了礼,方才告退,转身出来,去到江玉真屋里。

    江玉真正沉浸在娘家被灭门的悲恸中,忽然天降霹雳,圣旨传女儿进宫,如何能受得了?

    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她被雷晕了头,当着钦差和传旨内监还没怎样,呆呆的没转过弯来,等回到自己屋里,便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软,歪在榻上,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李菡瑶和观棋不知为何落在后面,没跟进来,江如蓝见不好,强忍悲痛,反过来安慰姑母。

    江玉真拉着江如蓝的手,哭道:“这可如何是好?你妹妹若走了,叫我跟你姑父怎么活?”

    江如蓝含泪道:“姑姑想开些。”

    她再想不出别的话安慰了,因为在她心里,皇帝是高不可攀的,无法兴起违抗圣旨这个念头。

    姑侄两个对着流泪。

    直到李菡瑶和观棋回来,将下人都遣出,李菡瑶低声安慰江玉真:“母亲莫伤心。这是光耀门楣的好事。虽然从此远离家乡,但女儿都想好了:凭我的能力,进宫后定然不会辜负父母的期望,定能获得荣宠。等女儿站稳了,就递信出来,你跟爹就搬到京城去住。女儿定能想出法子,让母亲常进宫探望。这不就好了!寻常人家女儿嫁了人,有的多少年也不得回娘家一趟呢。恐怕还不如咱们见面多呢。”

    江玉真抱着她,埋怨地捶着她后背,流泪道:“你想得轻巧!宫里是那么容易立脚的?”

    又哭道:“都是你不听话,若是那会子选一个人定了亲,哪有后来这些事!你这是要娘的命啊……”

    李菡瑶认真道:“幸亏没选,不然这圣旨来了,那人是退亲呢,还是不退呢?退是肯定要退的,谁敢违抗圣旨。可是那样一来,多让人寒心!我宁可没定,无需考验他们。”

    江玉真一想可不是,顿时呆住。

    想来,都是姓潘的阴险害人。

    她倒不想,这是皇帝霸道呢。

    李菡瑶趁机又劝:“这样也好,一般人女儿还看不上呢。当今皇上这么年轻,是这天底下顶尖的男子,唯有这样的男人,才能让女儿心甘情愿地嫁他。”

    江玉真红着眼睛问:“真的?”

    如果这是女儿期望的,那她心里也好过些,只是“知女莫若母”,女儿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怎肯被拘在宫里呢?江氏困惑,怕她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深宫险恶,以为皇宫也像外头一样,任她驰骋。

    李菡瑶诚恳道:“真的。娘,有女儿在宫中,从此咱们李家再不怕人欺辱了……”

    江玉真渐渐冷静下来。

    原本她和李卓航就没打算要女儿招赘婿,要寻个合适的女婿嫁了。在她眼里,方逸生、落无尘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少年俊彦,可惜李菡瑶不愿意。

    再上哪里找更好的去呢?

    那什么王相之子、玄武王世子,都出身豪门世家,纵然看上李菡瑶,李菡瑶也愿意嫁入豪门,又跟进皇宫有什么两样?按李菡瑶说的,那还不如进皇宫呢。况且,当今皇上才十九岁,不是三十九或六十九,这女婿……江玉真即便觉得自家女儿人间第一,也不敢说皇帝配不上女儿,因为在世俗人眼里,皇帝就是人间第一男子。

    李菡瑶自信,志向高远。

    江玉真知道女儿这心性。

    进宫,也许能遂她的心愿吧!

    江玉真默默地劝自己,然道理都明摆着的,心里总隐隐不大畅快,没有那种觅得良婿、获得美满姻缘的喜悦心情,总缺了点什么,不那么尽如人意。

    李菡瑶稳住了江玉真,又对观棋道:“你在这里陪母亲和表姐,我去看看那两个宫嬷。”

    观棋点点头,虽然心里疑惑,却坚定按姑娘吩咐的做。之前姑娘问明了情况,并未责备她,只说代替进宫行不通,结合刚才劝太太一番话,难道姑娘真要进宫?观棋说不上来为什么,总觉得这不像姑娘的行事。

    两位宫嬷被安排在摘星阁。

    眼下,王妈妈陪着她们。

    两个宫嬷分别是裘嬷嬷和管嬷嬷,在宫里待了几十年,规矩严苛,眼光挑剔。原本她们以为,李家是商贾,家下人定然不成体统,然王妈妈待客很是讲究,虽不如宫中,比她们预料的要好的多。言谈间得知,王妈妈是服侍李老太太的,而李老太太是郭家女儿,这才恍然。——郭家可是官宦人家,这就对了。于是,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

    王妈妈又歉意地对她们道:“李家最近吃官司,太太娘家被灭了门,一家子担惊受怕、伤心难过了好些天,事情还没了呢,要帮扶表姑娘办丧事,谁知天降圣旨,难免慌乱,要是有什么礼数不周不到的地方,还请二位嬷嬷原谅。有什么话,对老婆子说,老婆子去回太太。”

    管嬷嬷和裘嬷嬷忙都答应了。

    王妈妈趁机请她们去外面梅树底下石桌旁坐了喝茶吃果子,因为姑娘今儿肯定不得闲过来。

    两位嬷嬷便起身随她出来。

    三人坐下,管嬷嬷先是同情地问起江家灭门和李家被污蔑的经过,言语间打探李菡瑶的底细。

    王妈妈却是滴水不漏,只说案子。再问李菡瑶小时候的事,王妈妈说李菡瑶小时不在老太太身边养的,她不知道,等四五岁上,李老太太去了,她才跟了姑娘的。说起李菡瑶的成长经历,概括两个字“刻苦”。一番话下来,好像什么都说了,具体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管嬷嬷和裘嬷嬷对视,知道遇见高手了,人家这城府,她们在皇宫混了这么多年,也比不上。

    王妈妈看着二人心中冷笑:噫,皇宫出来的又怎样?她跟着李老太太,什么没经历过?!

    今儿圣旨到时,全家上下,包括李卓航都震动不已,唯有王妈妈镇定自如,仿佛早料到了。

    早料到有圣旨,是没可能的。

    她料到的是李菡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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