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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无尘并不窘迫,含着浅浅的笑,深深地看着李菡瑶,黑眸亮如星辰,眼神温柔如水。

    李菡瑶与火凰滢相交了一段时日,深知她的秉性:嘴上调笑无忌,游戏红尘人生,最爱把真实心意掩藏在风月手段之下。若只看表面,定以为她是个风流浪荡的女子,其实品性高洁、出污泥而不染。因怕她被落无尘和方勉误会,便插科打诨,插了这么一段,将焦点引到自己身上,逗得大家都笑了,也解了落无尘和方勉的尴尬。

    “落哥哥,你别生气。”

    李菡瑶对落无尘赔笑道。

    “我没生气。”

    落无尘柔声道。

    李菡瑶又道:“若被人听了火姐姐这话,将来还有哪个男儿肯投奔我?要说咱们是一窝子女土匪,专门祸害美男的,都怕终身不保了,要想法子铲除咱们。”

    火凰滢笑得花枝乱颤。

    连郑若男也抿嘴微笑。

    方勉心想:你们可不就是专门祸害男人的,还让人心甘情愿被祸害,就是我等男儿的克星。

    想到这,瞅一眼落无尘。

    落无尘依然浅浅地笑。

    一时鄢芸来了,对李菡瑶道:“已经安排妥了。”

    李菡瑶忙起身道:“走吧。”

    原来,她将欧阳老爷的丧事安排下去,等官面上这一群人祭奠过后,便要赶去刘家贺喜事,留胡清风在欧阳家主持丧事。她手下的藤甲军人数有限,刘家、欧阳家都要安排兵力防守,更有几万俘虏要看押,以防哗变。兵力从哪来呢?她深知藏兵于民的道理,早预防这一天了。眼下的霞照城除了藤甲军,主力乃是各大工坊的工人。

    此外,赵朝宗将一千亲军都调了来,一是为保护,二是为防备。首先,段存睿等官员都倒向他这一边,那就是玄武王的势力了,他必须确保他们的安全。其次,他还怕其中有奸细趁机作乱,又要防备这些人。

    于是,双方联手布置。

    当下,李菡瑶带着落无尘等人出了客院,与赵朝宗等人会合,只留段烈、裴本、胡清风等人在欧阳家别苑照应,他们一行人则赶往刘家别苑。

    一出大门,赵朝宗手下的亲军见自家少爷跟一群官儿走在一起,隐隐领头的架势,兴奋不已,也不知谁带的头,高呼“少将军!”一声起,千人呼应。

    李菡瑶错愕地看着他们,心想:“为何群情激昂?难道对我示威?哼,就知道这小子不安分。”

    她笑眯眯地转向赵朝宗。

    那眼神,意味莫名!

    其实,她错怪赵朝宗了。

    这些人都参加过皇城兵变的,皇城兵变时,王壑号令百官的气势,张谨言策马指挥龙、虎禁卫和边疆禁军的将帅威风,都深刻地印在他们脑海中。赵朝宗来到这江南,竟像王壑一样号令江南官场,怎不让他们激动!

    赵朝宗大笑挥手,引起又一波热烈响应。亲随拉了马来,他飞身上马,身姿矫健,敏捷如猴。又在马上直立起身,环顾一干手下,豪情满怀道:“今天有人成亲。兄弟们从京城赶来,一路辛苦,晚上放开了吃肉!”

    众军顿时欢呼雷动。

    一少年嚷道:“少将军什么时候成亲?”

    赵朝宗笑嘻嘻道:“都说江南姑娘温柔,等小爷离开时,定要带个媳妇回去,孝敬爹娘!”说这话时,他似乎有些心虚,不敢回头,怕姑娘们嘲笑他。

    “好!”

    这些亲兵不过二十左右,没有超过三十的,都是爱玩爱闹又血性的少年,听了这话更尖叫大吼。

    “哈哈哈……”

    段存睿等人都欣喜地笑了。

    落无尘眉头微蹙,心念一转,便看向护持在李菡瑶周围的风雨雷电,冲他们做了个眼色。

    胡清风正送李菡瑶呢,见赵朝宗居然抢姑娘的风头,真是岂有此理,欺到家门口来了!他也对风雨雷电使眼色。

    风儿雨儿是女孩子,气得噘嘴,又不知怎么办。

    雷儿和电儿哪里还用人使眼色,比热血,藤甲军难道比西疆禁军差了?当下雷儿高喝“姑娘威武!”

    电儿跟着喊“姑娘!姑娘!”

    人群一静,那声音就突出了。

    一千西疆禁军和无数官员都张着嘴愣愣地看着雷儿和电儿,神情古怪,眼看就要爆笑。

    鹦鹉学舌也不像这样。

    试想两军对阵时,一方高喊“姑娘”,岂不怪异?再说这是在大街上,到处都是姑娘,知道喊谁呢?

    李菡瑶傻眼,不知如何应对。她急忙看向落无尘、鄢芸、火凰滢,以目示意他们想法子救主,可别让她成了笑柄。

    落无尘飘逸的身形有些僵硬。

    方勉急忙想补救。怎么补救呢?喊“少主”?“少东家”?或者“女王”“女皇”?好像都不合适。

    胡清风心里痛骂“蠢材”。

    “噗嗤!”

    不知谁先开头笑了。

    众人都跟着哄笑起来,然而,更大的声音压过了这笑声——“姑娘!姑娘!”

    那是藤甲军的呼应。

    守在这边的藤甲军不过百来人,但他们指挥着上千的工人维持欧阳家的秩序,这些工人就跟着他们高呼“姑娘!姑娘!”并非胡乱喊的,他们清楚喊的谁。

    除了李菡瑶,谁当得起?

    那声势就起来了!

    这还不算,这人数也还有限,还比不过赵朝宗手下的亲军——他们可是西疆禁军,从疆场历练出来的,最知道如何壮军威,不是这些工人能比的。

    然,欧阳家西面传来呼应。

    长街那一头也传来呼应。

    刘家别苑方向也传来呼应。

    东北方,李家工坊传来呼应。

    县衙方向也传来呼应。

    之前李菡瑶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曹织造等一批贪官,就在刘家门前的街市口行刑,胡清风特意对百姓宣扬,替李菡瑶收拢民心。其次,那些被策反的工人早得到消息,说今日若是范大勇赢了,他们将沦为范大勇敛财的奴隶;若是李姑娘赢了,他们就翻身了,从此跟李家工坊的工人一样,有所养、有所靠、有所依,再不会被压榨。

    因此两点,李菡瑶声望冲天。

    雷儿电儿这一喊,如点燃了火线,引爆了全城的百姓,整个霞照城都跟着响应,风云雷动,呼声如潮,仿佛山崩海啸,气势冲天,令天地变色!



    雷儿电儿见引动如此声势,兴奋得跳起来狂呼,风儿雨儿也尖叫,藤甲军更是放声嘶吼。

    裴本和段烈听见外面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赶来察看究竟。看了也不明白,忙拉着一个人就问。因为呼声如潮水,寻常问话对方听不见,竟要用吼的。

    “出了什么事?”

    “啊?”

    “我问出了什么事——”

    “啊是这样……”

    对方是欧阳家下人,忙凑近他俩耳边,大声告诉了原委,他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裴本顿时双眼放光盯着街面上李菡瑶的背影,一手紧紧攥着段烈的胳膊,压低声音激动道:“如何?兄没骗表弟吧?瞧见没,在京城王壑张谨言呼风唤雨,江南是李菡瑶的地盘,谁来也不行!谁来也不行!不行!”

    段烈根本听不见。他紧闭着嘴唇,身子轻颤,那是激动的。——他瞬间便拿定了主意。

    段存睿等官员都目瞪口呆。

    西疆禁军也傻傻地呆看着。

    赵朝宗气呼呼地看着李菡瑶心想:“这死丫头!还真有些本事。非得纳哥哥才能降服她。”

    李菡瑶面对这情形,并没有喜形于色,她慢慢敛去笑容,一股豪情从心底缓缓升腾,再向四肢百骸扩散;同时,一股沉重的压力当头罩下来,压在心上。

    她体味出社稷民生的分量:

    重逾泰山!

    不过,她能担得起!

    眼下这情形,她须得做些什么。

    落无尘也这样想,轻轻推搡了她一把,低声道:“去!”一面示意风儿拉马来。

    李菡瑶上前,抬起左脚踩上马镫,双手扳着马鞍,借力一纵身,右腿从马后划过一条利落的弧线,锦袍下摆跟着掀起,如同一片云,飘上了马背,然后坐正,挺直腰背,抬起玉雕般一张脸,乌黑杏眼看向长街那一头。

    落无尘和方勉侍立马前,一青一白

    火凰滢和鄢芸站在马后,一紫一白。

    再后面是胡清风、郑若男等人,再后面是鄢芸带来的一百藤甲军,正容肃立,满面萧杀。——胡齊亞派他们跟鄢芸过来,以壮声势,果然派对了。

    李菡瑶提气扬声,但声音并不高亢,向着长街宣告:“即日起,徽州、湖州、临湖州免农税三年,商税减两成。”

    她并非哗众取宠、不顾后果地下令免税,随着这道政令出口,她心里已然有了增收的办法。

    明主临朝,当休养生息。

    充实国库,当另觅途经。

    此时,长街寂静无声。

    人们都在咀嚼这话的影响。

    因为,这太出人意表了,之前李菡瑶只说减免税,可没说直接免了,这完全是两回事。

    落无尘却立即转身,对鄢芸低声说了两句话。

    鄢芸点点头,也转身冲藤甲军一少年低声吩咐了两句;那少年低声道“是!”再回身交代属下。

    很快,十个藤甲军出列,朝长街两头奔去,一面跑,一面向街道两旁的店铺和民居大声宣告李姑娘发布的新政;等到街道尽头,又各自分散,奔向四面八方。

    同时,火凰滢也向县衙班头交代就任以来第一道口令,令他急速带领三班衙役宣告此令,详情等她去了县衙,会发布公告,张贴出来,晓谕百姓。

    段存睿等人面色大变。

    竟敢免农税三年?

    这江南的官还怎么做!

    李菡瑶可不管他们,宣告了这条政令,她心头一片清朗,身体轻盈如大鹏展翅,飞上高空。

    头顶是浩瀚青冥!

    脚下是壮丽山河!

    她不禁笑了。

    落无尘看着马上的男装少女,心情说不出的感慨,绝非“爱慕”一词能囊括。他觉得李菡瑶天生就是王者,随意发挥便影响深远。如上次潘梅林算计太平工坊,她为了解救李家,竟不声不响分股给工人,和这次的免税一样,都是利民的壮举,等闲男人也不敢决定的。

    不过,他为她高兴。

    同时,他还很自豪。

    若说李菡瑶的成长离不开李卓航的教导,也少不了他落无尘的帮助。比如李菡瑶那一手狂草,若非他当年的点拨,哪里会有今天的成就!听说李菡瑶留书太庙,他说不出的喜悦,晚上睡着了也嘴角含笑。

    如今,她更离不开他!

    正想着,李菡瑶低头看过来,落无尘欣然一笑,朝长街前方点点头,示意她“走吧”。

    李菡瑶便策马前行。

    落无尘也翻身上马,紧跟上去,只落后半个马身。

    方勉自不能拉下,也急忙上马跟上,余者如火凰滢等纷纷上马,簇拥着李菡瑶去了。

    赵朝宗冲段存睿等官员一挥手,示意众人快跟上,他自己一马当先,带着一千亲军紧跟在藤甲军后面,那情形仿若他已经奉李菡瑶为主了一样。

    原来,他找出新想出一个压服自己不得妄动的理由:若是王纳哥哥在此,会不会赞成减税呢?

    王纳哥哥肯定会赞成的!

    他设身处地替王壑想道。

    既然这样,他为何要跟李菡瑶作对?不如顺水推舟促成这件事,只要眼下江南不乱,将来横竖有王纳哥哥和世子哥哥来收服李菡瑶,他还省心了呢。

    反复劝自己半天,才心定。

    因为藤甲军提前宣告,这一会儿工夫,李菡瑶减税的消息便迅速传开,市井百姓均议论纷纷,惊喜固然惊喜,怀疑的人也不少,毕竟李菡瑶只是一个商女,虽然造反,现在还不成大气候,发布减税命令管用吗?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怀疑,便有人支持,况且寻常百姓哪个不希望日子好过?既有这希望,便不容人破坏。

    “怎么就不管用?李姑娘说杀贪官,不就杀了!”

    “对,才杀的呢,街市口那血还在呢。李姑娘说话最算数,她还作主分股给工人了呢。”

    “她还夺了玉玺呢。这减税的命令只要落到纸上,再盖上玉玺,那就是皇帝的命令。谁敢不遵?”

    “就是!听说李姑娘去了京城,进了皇家太庙,给死去的皇帝们留了一幅字,说他们的子孙太不成器了,所以她要造反,要为天下老百姓做主……”

    “你就扯吧,女人能做皇帝吗?”

    “她爹不是男人吗?”

    ……

    还没等争出个头绪来,李菡瑶便在落无尘等人的簇拥下顺着长街过来了,红衣红马,十分耀目,身后的藤甲军、西疆禁军杀气冲天,众官员神情肃然。



    李菡瑶只是做男装打扮,并非装扮成男人,头上少了簪环等饰物,给她平添了一份利落,却又无损其玉颜;没有传言的霸道或者烟视媚行的妖娆,一路行来,她脸上带笑,不是刻意展现的笑,而是自然洋溢的微笑,让她看去十分可亲、可爱,迅速拉近了跟百姓的距离。

    她身后,落无尘等人无不是风采出众、气度非凡,段存睿等官员也都端着官架子,加上藤甲军和西疆禁军,百姓们面对这阵容,忽然不再争论。

    有什么可争的?

    眼前情形胜过雄辩!

    男女老少都欣喜地看着李菡瑶,感受着她强大的亲和力,也亲切地议论她:

    “李姑娘真美。”

    “一点也不凶。”

    “她对我笑呢。”

    “李姑娘——”

    有人喊了起来。

    李菡瑶看过去,是位大娘,笑嘻嘻的好像喊隔壁的闺女一般,便笑着冲她点头。

    更多的人喊起来。

    不过,那称呼就多了:

    上年纪的喊“李姑娘!”

    小孩子喊“李姐姐!”

    年轻的喊“李妹妹!”

    李菡瑶一律奉上笑容,笑得止不住。——她好喜欢这感觉,就像在太平工坊面对男女工人们,被他们尊敬着、爱护着,也信任着、依靠着。

    “姑娘!姑娘!”

    许多人撵着队伍追赶。

    落无尘和方勉警惕注视周围,以防不测。

    落无尘忽然听见有人问“这公子是不是李姑娘的未婚夫?”不由心一跳,暗想“这些人就喜欢闲话。”心里却没有厌恶这闲话,还有一丝丝的窃喜,眼角余光瞥见说话人是个年轻媳妇,对旁边婆子说的。

    那婆子却道:“我瞧那个白衣公子更像些。”

    落无尘不用问也知道她说的“白衣公子”是方勉,不由郁闷,不知她从哪看出方勉比自己更像李菡瑶的未婚夫婿,这个难道还能从长相上看出来?不过,方勉的长相看不出来,他也同样不能。那两人瞎扯呢。

    年轻媳妇不赞同婆子,辩道:“这个公子斯文些,跟李姑娘配得上,那个白衣裳的……和李姑娘不大配。”她盯着方勉想挑些缺陷,结果盯了半天愣没挑出来,只好笼统说他和李菡瑶不大配,怎么不配就不管了。

    婆子嫌她说话没根据,质问道:“怎么不配?瞧这公子通身气派,一看就是有出息的。”

    方勉感激不尽,觉得婆子就是代他质问的。

    年轻媳妇道:“蓝衣裳的好。”

    婆子道:“白衣裳的强。”

    两人争论起来。

    旁边人便问她们争什么。待听了原委后,也加入争论。却没辩出结果,依然是有人支持落无尘,有人看好方勉。为了说服对方,双方都发掘出了许多两人的光辉点,也挑出许多莫须有的缺陷,争得唾沫横飞。

    落无尘和方勉隔着李菡瑶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转开目光,面上做无事人一样,暗地里却心有戚戚:他们还没开始争呢,别人倒替他们争上了。

    这是否预示将来?

    他们终要一争高下!

    眼下却顾不得这些。

    眼下他们必须同心协力。

    李菡瑶却没留心这一幕。周围议论纷杂,一齐灌入耳中,她仿佛都听见了,又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她正如布置棋局一般,由眼前情形延展到整个江南,再到天下;布局天下,便要涉及北疆;想到北疆,便想到王壑。

    “该去北疆了。”她想。

    她并非为了儿女私情去见王壑,而是为了争霸天下。要争霸天下,怎能错过北疆战事呢?不趁着年纪小多见识经历一番,拿什么跟张谨言王壑争?他们出身名门,又被家族精心培育,还游历了天下整整七年,现在又亲自领兵对抗安国,这一场大战下来,成长是必然的。她身为女子,在兵法韬略方面天生比男子要弱一筹,幸而她智谋过人,可以弥补这天生的缺憾;再去北疆参与战事,多增长多见识一番,将来也能多些与那二人对阵的资本。

    很快,他们来到刘家别苑。

    那时,天已经黑了,刘家别苑张灯结彩、笑语喧哗,喜气洋洋的气氛跟欧阳家一片哀声截然不同。

    刘嘉平早得知街面上动静,况且刘家门口也汇聚了许多人,他装听不见也难,忙命人查看究竟。等问明了缘故,激动不已,与有荣焉。那边李菡瑶才动身,他这里已经率众迎接,只刘诗雨等着出阁,故而没来。

    碰面后,李菡瑶问这边情形。

    刘嘉平忙道:“这边一切准备就绪,正等姑娘来呢,就好拜堂的——”李菡瑶失笑,说的好像她才是新娘——“还有一件事:方才来了几个读书人,都有些名声,有几个是青山书院的学生,说要为国效力。”

    众人一听便明白了:这是来求前程的,就像裴本一样。这些有识之士,若按寻常途经,须得等大比之年,高中进士后方能进入仕途,眼下却不用等。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投靠哪方势力,全靠自己眼光;若是眼光好,投对了明主,便能一跃晋升,从此功成名就,甚至封妻荫子。

    李菡瑶精神一振,忙问:“都有谁?”她想着,这几人既有些名气,自己肯定有所耳闻。

    刘嘉平道:“一位白公子,名墨;一位陆公子,名华章;还有一位梅子涵,一位邱劲草……”

    火凰滢听见“梅子涵”三个字,眼神一闪,嘴角不自觉溢出浅笑,眼神迷离,似想起往事。

    李菡瑶居然一个都没听说过。

    见她疑惑,落无尘忙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梅子涵、陆华章和邱劲草都是青山书院的……”

    李菡瑶点点头,明白了。

    她笑道:“原来是找落哥哥的。”她想着落无尘之前说,已经约了几个同窗援手,这几人怕就是了。

    刘嘉平却神情一滞,含糊道:“不是找落公子的。姑娘不如进去再问。酒宴就要开了。”

    原来那几人都是听到消息后来找赵朝宗的,想通过他投靠玄武王。当着人,刘嘉平不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没说。刚才街面上百姓还高呼拥护李姑娘呢,这打脸的就来了,说了岂不尴尬?他想,李菡瑶手段非凡,颇有凝聚力,没准见面后说一番话,就能说动那几人改了主意,岂不翻转了局面?所以催李菡瑶进去再问。

    然在场的谁不是人精?

    刘嘉平这一犹豫,大家便都明白了:这些人肯定不是来投靠李菡瑶的!想想也对,好好的谁肯辅佐女人?方勉和落无尘不算,他们是想跟李家联姻。

    赵朝宗、段存睿就笑了。

    李菡瑶也明白了,心里没好气:都瞧不起女人!有机会,本姑娘定叫你们尝尝我的手段!

    火凰滢忽紧追一步,在李菡瑶耳边轻声道:“旁人就罢了,这梅子涵姐姐有把握说他过来。”

    李菡瑶惊喜转脸,“姐姐认得他?”

    火凰滢点点头,脸有点红。



    李菡瑶心思一转,有些明白了:梅子涵定然是火凰滢的旧相识——在青楼的旧相识。

    文人士子大多喜爱吟风弄月,举办诗酒茶会之时,常爱招些优伶弹唱助兴,火凰滢以前是青楼的红牌、有名的才女,又是清官人,最受他们青睐,想必就在那时候结识了梅子涵。火凰滢难得有羞涩的时候,看来这梅子涵对她别有情义,否则她不会说出有把握的话;或者,她知道梅子涵的喜好,笃定能给出令梅子涵动心的条件。

    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李菡瑶丢给火凰滢一个鼓励的微笑,转头随刘嘉平进去,刘诗雨还等着拜堂呢,耽误不得。

    一进院子便看见几张新面孔。原来,刘嘉平所说的那几个文人学子也听见外面喧哗,也出来看究竟,正碰上刘嘉平引着李菡瑶一行人进来,忙上前见礼。

    刚才刘嘉平说他们名字时,李菡瑶感觉一个都不认识,此时却在他们之中发现一张熟面孔。

    她刚要招呼对方,对面几人已经先开口了,不是招呼她,而是招呼她身后的落无尘和火凰滢:

    “火姑娘好。”

    “子安兄!”

    “落兄竟也在此?不是说去了徽州了么?”

    落无尘和火凰滢忙回:

    “梅公子。”

    “白兄,陆兄,邱贤弟,梅兄。在下原是去了徽州,才过来这边,也是今天刚到。”

    段存睿、赵朝宗等也过来了。

    李菡瑶见他们说的热闹,不好插嘴,便静等他们寒暄后再引见,并不急于上前表现自己。

    然她不表现,落无尘和火凰滢都没忘了她,同对方招呼罢,便拉过来一一替她引见,道:“这是白兄,单名一个墨字,表字文渊。这位是陆兄……”

    李菡瑶对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笑道:“原来你就是白墨白先生。初听这名字,我还当谁呢,竟是旧相识。”

    落无尘诧异道:“你们认识?”

    火凰滢则娇笑道:“姑娘别叫他白先生,他听了浑身不自在。就叫他浪荡子,他喜欢的很。”

    白墨笑嘻嘻道:“浪子好。还是火姑娘知道在下,可见佳人时时惦记我,知道我的喜好。”

    火凰滢张嘴就要反驳,然瞅着他又噗嗤一声笑了,美目波光潋滟,似懒得计较般,白了他一眼。

    白墨又转向李菡瑶,神情大咧咧的,很是随意,问出来的问题却犀利的很,他道:“李姑娘听着‘白墨’这个名字,是否想着他跟落子安一样风光霁月?谁知竟是我这么个人。是否很失望?觉得名不副实?”

    众人都静下来,看着李菡瑶,看她怎样回应。这是考验一个人应对能力的时候:若是应对的好呢,这白墨说不定能被她风采和气度折服,从而投靠她;若是说的不好,不能折服对方事小,得罪人才是笑话呢。

    原来这白墨虽年轻,诗文和书画却是极有名的,长相俊雅,衣着打扮也十分清雅,行事却放浪不羁,举止又粗俗,毫无读书人的形象,又爱在诗画上落款“文浪子”,所以大家送了这个号给他,真名倒不显了。

    李菡瑶偶然间跟他相遇,赌过一盘棋,赢了他一幅画,却不知他叫白墨,只称他“文浪子”。

    白墨输了画不肯依,非赖着李菡瑶请他吃饭。李菡瑶喜欢他率性,便请他去酒楼,安排了丰盛酒菜。饭桌上,他用手抓骨头啃,嘴里含着饭说话,喝茶喝酒都是一气灌下去,吃完捏着牙签剔牙,十分悠然自得。

    李菡瑶没有故意讨好他,而是毫不留情地、嫌弃地指责他没形象,怪他把饭喷到自己碗里了,嘴上这样说,行为却没有一点嫌弃的意思,孜孜不倦地与他讨论诗文书画,听到精彩处对他大加赞赏,然后又请晚饭。

    因此一节,白墨才有这一问。

    李菡瑶道:“是有些意外。”

    白墨笑问:“怎么意外?”

    他竟要追问到底了。

    李菡瑶道:“我身边有一位牛马贩子,叫胡清风……”

    白墨忙道:“我听说过他。”

    李菡瑶笑吟吟道:“胡清风在市井间干着贩卖牛马的勾当,其言行举止、气度风采却清新脱俗,差不多的读书人也比不上他文雅。而你这浪子,长相俊雅,气质高华,诗词文章和绘画更是清新,蕴含田园之风,行事举止却率性不羁,比那真正的牛马贩子还要粗俗。胡清风是把俗事做到极致,倒有了清雅之味;你是把雅事做到极致,看去俗不可耐。你二人行事虽南辕北辙,都妙不可言。”

    白墨先是睁大眼睛,听完才哈哈大笑,跺脚道:“好!好!好!不愧是李菡瑶,名不虚传!”又道:“有机会倒要见见那牛贩子,看他可真清新脱俗。”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又跺脚拍手,表达他对李菡瑶的欣赏之意,清雅形象瞬间坍塌。

    落无尘等都欣然而笑。

    若李菡瑶夸白墨,说他“不拘小节”“是真名士自风流”什么的,虽坦白却无新意,且有奉承的嫌疑,白墨听了未必会喜欢;但李菡瑶却拿他跟胡清风比,说他们一个把雅事做到极致,一个把俗事做到极致,都妙不可言,是褒是贬,则任凭各人领会,十分的意味深长。

    这对比不仅鲜明且很精辟,暗含招揽之意:众所周知,胡清风虽是牛贩子,却被李菡瑶重用,一个牛贩子尚且如此,若是白墨去了,还能被冷落?

    当然,也有人不这么想:李菡瑶手下除了胡清风,还有个杀猪的叶屠夫,若去了,岂不要跟牛贩子和屠夫为伍?万万不能去,去了就是自甘堕落。

    白墨笑完,斜睨着李菡瑶道:“你这丫头,费了这么大心思讨好我,是否想说服拉拢我?”

    李菡瑶笑道:“绝无此意。”

    白墨板脸道:“你瞧不上我这浪子?”

    李菡瑶摇头道:“并非瞧不上。你诗文虽好,但我怀疑你整天吟诗作画、抚琴弄箫,根本不懂治理经济民生——”白墨瞬间瞪大眼睛,十分的气愤——“不过就算你不会做官也不要紧,我最擅用人了,定能让你发挥所长。”

    白墨叫道:“你想激将?这并不高明。”



    李菡瑶笑道:“激将也好,请将也罢,都需你心甘情愿才行。我纵有手段把你留下,你心在曹营身在汉,又有什么用处?只怕最后反坏我的事。”

    白墨满意道:“这话实在。”

    火凰滢忙问:“那你愿意追随李姑娘吗?”她想白墨跟李菡瑶扯了半天,肯定有意投靠。

    白墨道:“我要想想看。”

    说罢看向陆华章等人。

    李菡瑶道:“你慢慢想。事关你的前程,须得谨慎。各位请——”她想这事非三言两语能决定的,还是先进去观礼,别误了吉时,刘诗雨还等着呢。

    然段存睿、赵朝宗等人不肯拖,生恐拖的久了,她暗弄手段把人夺了去——刚才她可是承认自己有手段的,他们也信她有这手段,她一向奸诈狡猾。

    段存睿便笑问:“听说几位想为国效力?”

    那陆华章忙躬身道:“正是。”

    段存睿笑道:“如此正好。这位是忠勇大将军之子赵朝宗,表字子归,是从京城来的,受玄武王世子和王相之子王纳所托,来江南协助靖海大将军;张世子和王少爷率镇远将军、玉麒麟霍将军等去北疆杀敌去了……”

    他虽未诋毁李菡瑶,却句句表明玄武王的实力,和守护边疆的公心,如靖海大将军、镇远将军,还有他们这些人,都已经投靠了玄武王,用心昭然若揭。

    那陆华章和邱劲草对视一眼,郑重道:“我等便是来投奔玄武王的,但听赵小将军安排。”

    还有两位文士也表示与他们共进退,只白墨和梅子涵没有说话,众人也当他们默认了。

    赵朝宗大喜道:“好!”

    火凰滢急忙道:“等等。”

    众人都看向她。

    火凰滢笑道:“你们是你们,怎好代表别人呢?”

    白墨也道:“不错。我有说跟你们一起吗?没有。”

    李菡瑶不说话,只在旁笑吟吟地看着,仿佛一点都不急,不怕他们都跟了赵朝宗去了。

    赵朝宗忙问:“白兄想怎样?”

    白墨道:“我要想想。”

    赵朝宗一滞,随即笑道:“不急,你就慢慢想吧。”把李菡瑶的话又重述一遍,不然还能怎样?

    火凰滢则转向梅子涵,盈盈美目注视着他,认真道:“梅公子可愿来李姑娘门下,与小妹做同僚?”

    梅子涵下意识点头。

    陆华章急叫:“梅兄不可!”一面谴责地盯了火凰滢一眼,觉得她在以美色勾引梅子涵。

    邱劲草也百般劝阻。

    梅子涵尴尬得脸都红了,垂眸不敢看同伴,轻声却坚定道:“我意已决,从此追随李姑娘了。”

    众人听后,神情各异,都想:你都没和李菡瑶说上两句话,除了刚引见时彼此打了个招呼,现在说追随,显然不是因为李菡瑶,而是因为火凰滢。

    美人竟有如此影响力?

    火凰滢见众人都用鄙夷的眼神看梅子涵,不悦道:“梅公子追随我家姑娘有什么可奇怪的?连落子安、方世孙、裴公子都能追随,他怎么不能来?”

    众人静默。一是没什么好说的。二来呢,若说的透彻了,便得罪李菡瑶了;得罪事小,当众贬低女子更是落了行迹,失了含蓄,也显得手段拙劣。——李菡瑶可是一言未发,镇定的很呢,他们难道还不如一个姑娘家有气度?

    白墨忽然懒懒道:“火姑娘,看来你也不过如此,竟被这小子给糊弄了。竟相信他?”

    火凰滢和梅子涵一齐转脸。

    梅子涵神情愕然,似乎没想到白墨会针对他。

    火凰滢则笑道:“你这浪荡子,我怎么得罪你了,再不然是梅公子得罪你了,你骂我眼瞎?”

    梅子涵点头,也想质问。

    李菡瑶心一动,且看白墨怎么解释。

    白墨道:“我说的大实话,你不爱听,反说我骂人。我有那么闲吗?女人哪,终究难成大事!”一面说,一面不住地摇头叹气,一副惋惜的模样。

    火凰滢嗔道:“什么实话?你倒说说看。若说准了就罢,若说不准……哼,我定不饶你这浪荡子!”言语之间,好像跟白墨颇为熟悉,一点没生气。

    白墨道:“他之前在途中一直表示与陆贤弟等人共进退,见了你忽然改口,岂不奇怪?姑娘虽美,还不至于让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放弃前程和功名。哼,在烟花柳巷结识的情义,哪有什么真心!他若是真心爱慕你,哪怕不睡觉也要想法子把你从那地方弄出来,否则还算男人吗?”

    火凰滢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不语。

    白墨道:“难道我说错了?”

    梅子涵正色道:“当日,我便要为火姑娘赎身的,是她不肯,叫我不要管她,别荒废了学业。”

    白墨讥讽道:“那是她有自知之明,不然就凭你,岂能赎得出来她。——她妈妈怎肯放人。”

    火凰滢又嗔他道:“你既知道妈妈不肯放人,还说这些话做什么?不是成心挑理吗!”

    白墨生气地叫道:“可他好吃好睡地在书院读书,也没见多牵挂你。你若非知道这点,怎不敢指望他?今天他是为了你才投靠李菡瑶。你信他对你也有落子安对李姑娘青梅竹马的情义?你问问落子安:若是李姑娘也身陷风尘,他可能寝食俱安?况且,落子安自小便见证了李姑娘的才能和胸襟气度,辅佐她自有道理;梅子涵呢?几天前还在嘲笑追随李姑娘的男人没志气,今天便改变主意要投靠她,这种男人你要是相信他,你就有眼无珠!”又转脸对李菡瑶道:“你也不大会用人。这火美人迟早要给你惹事。”

    李菡瑶:“……”

    众人:……

    干嘛这么大火气?

    只落无尘目光炯炯。

    李菡瑶想着白墨的话,不禁忧虑:无尘哥哥是为了娶她才辅佐她吗?若是这样,她可要让他失望了。

    去年公开选婿,无尘哥哥和方逸生都被出局,这清楚表明她的心意,无尘哥哥怎还放不下呢?

    她绝不愿利用亲事来吸引才俊投靠自己,成就她争霸天下的功业。之前方家祖孙承诺辅佐她,并替方勉求亲,她不敢应承;直到方二太爷解释,辅佐她和求亲是两回事,不是作为求亲的条件,她才敢接受。对方勉这样,更何况与她青梅竹马长大的落无尘,她更不会利用他。

    李菡瑶看着落无尘出神。



    落无尘心有灵犀般立即转过脸,目光明净、柔和,直看进她眼底,渗入她心灵。仿佛感知她的忧虑,他冲她微微颔首,令她迅速安定下来,似乎告诉她,让她别担心,他做这一切是为自己而拼搏,非关亲事。

    李菡瑶心一宽,暗想:生在这乱世,谁甘心碌碌无为呢?落哥哥不投靠玄武王,许是不想跟王壑共事——他在棋盘上输给了王壑,定要想法子赢回来。王壑辅佐玄武王,他便辅佐我李家,跟王壑做对手,在棋盘外决胜。不过,回头还是要跟落哥哥好好谈谈,不能耽误了他,也不能因此坏了我们之间从小儿建立起来的兄妹情分。

    正想着,忽听一人悠悠问道:“在下对李姑娘也没有落子安青梅竹马的情分,也是临时起意才投靠的李姑娘,照你这么说,在下此举居心叵测了?”

    众人一看,原来是方勉。

    白墨蹙眉道:“方家此举确实蹊跷——”方勉眼神一凝,脚后跟已离地,随时要弹起,只待他说出无礼的话来便要上前揍他个满脸开花,却听他说道——“然以忠义公府的门风和行事手段,断不会为了图谋天下而欺骗一个对方家有救命之恩的女子。方老太爷此举定有深意,恐怕连你这个重孙也未必知晓,更不是我等可以随意揣测的……”

    方勉身子一松,重新站定。他甚至没有反驳白墨,正反都让白墨给说了,他再解释纯属多余。

    李菡瑶十分赞成白墨,认为他对方二太爷的分析很准确,当时她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不敢相信。

    梅子涵斜睨白墨,轻笑道:“这可奇了,方老太爷的决定白兄不便妄加揣测,你又怎知我的用心?我与火姑娘之间的事,又岂是你能随意揣测的?”

    白墨不敢置信般瞪大眼睛嚷:“你跟方老太爷比,你能比得起吗?你也没先拿镜子照照自己!”

    梅子涵:“……”

    他自认为心性还算稳重,却每每被这浪子给撩拨得心浮气躁,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火凰滢盯着白墨道:“你属意玄武王!”

    白墨诧异道:“美人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火凰滢肯定道:“你早决定投靠玄武王,故而挑拨离间,阻止梅公子投靠李姑娘。”

    白墨一跳起来,嚷道:“美人你别胡说!我是那等小人吗?我也是要投靠李姑娘的,所以不容他欺骗你和李姑娘,怕你上他当,才揭发他的。你不感激我一片好心,反倒怀疑我?”他十分的受伤,愤愤不平。

    火凰滢眉开眼笑,拍着手儿道:“那太好了!从此大家就是同僚,你纵然不喜梅公子,公归公,私归私,别无端端的怀疑他,除非你拿出确凿的证据来。”

    白墨:“……”

    他似乎被美人给算计了。

    李菡瑶看着他一脸郁闷的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心情十分好,一面暗赞火凰滢心思机敏。

    梅子涵却目光深沉地盯了白墨半晌,忽道:“白兄说这么多,是嫉妒在下吧?因为你也倾慕火姑娘。然白兄已经娶妻,难不成想纳火姑娘为妾?”

    大家都以为白墨定会矢口否认,谁知他却点头道:“不错,在下是起过这心思,不过现在改主意了。——在下可不想做第二个简相,被闷在柜子里一天一夜。”

    他坦承不讳,丝毫没有被揭露心思的羞恼,倒有些惋惜,惋惜不能纳火美人为妾,甚为遗憾。

    火凰滢愕然,顿了下才白了他一眼,道:“算你机智。”

    白墨却反问梅子涵:“怎么,你要娶火姑娘为正妻?你是真心的?我不信。”他前面问人家是否真心,却不等人家回答,跟着就说自己不信,十分无赖。

    梅子涵涨红了脸,却强撑着昂然道:“火姑娘品性高洁,岂能亵渎!若能得她为妻,是在下三生之幸。”

    他竟当众向火凰滢表白。

    火凰滢面色飞红,竟有些不知所措,但心中无疑是欢喜的,那娇羞满面的情状,不可描画。她混迹风尘,八面玲珑,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尴尬的场面没经历过?然她眼下不在青楼了,梅子涵也非欢场的恩客,对她的表白非欢场的露水情缘可比——欢场的露水情缘,当时说的再甜蜜,一夕之后便会蒸发,梅子涵对她却是不同的。

    白墨看着梅子涵目瞪口呆。

    落无尘神色淡淡的,意味莫名。

    李菡瑶却由衷替火凰滢开心,又见火凰滢那样一个骄傲的人,面对简繁都不假辞色,此时却羞惭得不知如何是好,忙道:“梅公子的心意是好的,然终身大事非同儿戏,非三言两语可定,有道是‘真金不怕火炼’,只要你对火姐姐情比金坚,终有一天能打动她。眼下还是先进去恭贺林公子和刘姑娘大喜。这也是一桩奇缘呢。”

    梅子涵正忐忑地等火凰滢回应,不料李菡瑶发了一通话,便知火凰滢一时半会儿不可能答应他了,又自悔莽撞,忙借机下台,对李菡瑶欠身,恭敬道:“李姑娘之言,梅子涵谨记在心,将来必不负火姑娘。”

    火凰滢终于恢复从容,似喜似怨地瞅着他道:“你是求亲来的,还是奔前程来的?难怪人家说你。”

    梅子涵见她回应了,大喜,忙惭愧道:“在下孟浪了。”偷偷瞄一言火凰滢,目光大有情义。

    白墨却冷笑地看着他们。

    李菡瑶一笑,率先进去了。

    落无尘和方勉紧跟。

    梅子涵有意走在火凰滢身边。

    白墨瞅着梅子涵背影叹道:“大伪似真,大伪似真!”

    梅子涵听了气愤,待要跟他理论,他又没指名道姓,再说眼下也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终不能跟他堵在刘家大门内争吵,只得强忍着气不理他。

    火凰滢嘀咕道“这浪荡子!”

    她此时心情甜蜜的很,没有余力怪白墨;她也没真生气,白墨找茬的行径没让她扫兴,反给她和梅子涵之间的情缘增添了的色彩,只害得梅子涵丢脸。

    “其实有什么丢脸的呢?别理他就是了。那浪子一向嘴上无德,何必计较。”火凰滢很想劝梅子涵,又不敢转头。

    初春的夜晚萌动着勃勃的生机,配合着刘家上下满眼的红、满耳的喜乐,让人情不自禁跟着雀跃。

    火凰滢心乱的很:

    她终于也有指望了吗?

    她还不敢相信似得。

    她这样的出身,无需给人做妾,可与夫君相扶相持、相知相守,这是她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林知秋此刻也是这心情。

    前一刻还身陷囹圄,下一刻便重见天日,跟着喜事临门,他的心情大起大落,都无法自持了。他就像提线木偶似得,被观棋操持着梳洗装扮,又像提线木偶似得被带到刘家。在等待拜堂的时候,他一直浑浑噩噩的傻笑;人问他话,他也回的颠三倒四,直到刘诗雨派人来问他话。

    刘诗雨道,之前未经他同意便当众宣告要与他成亲,是为了对付范大勇,乃权宜之计。如今,她已追随李菡瑶,且被李菡瑶任命为江南织造局的主官,问他可能接受;若不能,眼下反悔还来得及,她不会怪他。

    传话的丫鬟道,姑娘要他仔细想清楚再回答。

    林知秋这才清醒过来,认真思索这几日的经历。

    他虽有些读书人的清傲,又痴迷于书画,却心性空灵,经过这几日的遭遇,早已看清自身弱点:不懂仕途经济,不擅人事经管,更不会交结应酬,即便通过科举入仕,也是做不好官的。若没有自知之明,勉强做了官,反会害了那一方的百姓,不如早作打算。

    而刘诗雨却是有这能力的。

    林知秋认为,无论男女,都各有所长,女子一定不如男子的看法太肤浅。女子的灵慧,非言语能形容得尽,也非笔墨能描画得明,其种种妙处更不是迂腐和心胸狭隘之徒所能领略的。他是最懂女人的,尤其懂刘诗雨,所以画了“百美图”,勾勒出刘诗雨的百种情态。

    他并非叶公好龙。

    他是真心爱刘诗雨。

    所以,刘诗雨能出仕为官,他只会为她感到欢喜;他迫不及待要看刘诗雨放手施展才华,展现不凡风采。至于他自己,有钟爱的书画事业,也必不会寂寞,画不尽的人间百态和天地万物,还不够他忙的?

    他便对来传话的丫鬟道:“你去告诉刘姑娘:林知秋本是寻常男儿,没有能力为姑娘赚一副凤冠霞帔,有的只是一副赤诚心肠,会义无反顾地支持她!”

    刘诗雨听了传话,热泪盈眶。

    她选择林知秋,并非走投无路,而是蓦然回首,发现心心念念渴求的人其实就在身边。

    她没有看错人!

    因此,李菡瑶等人一到,早已准备就绪的新人便拜堂成亲,在江南官员和商贾见证下,喜结连理。

    刘老爷再不甘愿,此时也只能认命了;再看见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在现场观礼,更释然,这份荣耀真是前所未有,足够他在人前炫耀一辈子了;还有,跟欧阳家家破人亡比,他家宅平安、子女升官,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又想到眼前这一切全拜范大勇所赐,却便宜了林知秋这呆子,不由唏嘘: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傻人有傻福?

    李菡瑶、火凰滢等女都是花样年华,正怀春的时候,被这喜庆的气氛感染,一直跟到洞房内,看新人揭盖头、喝交杯酒;少年们也被少女们吸引去了。

    洞房内更是一片红,充满着喜庆吉祥的味道,道不尽的花团锦簇、富贵风流,让人沦陷。

    火凰滢盯着新娘身上精美喜服赞叹不已,又疑惑:“日子这样紧,这喜服怎么赶出来的?”

    李菡瑶笑道:“你忘了刘家做什么的?”

    火凰滢恍然大悟。

    李菡瑶又打趣道:“我们这样人家,要做什么衣裳没有?不但衣料现成,便是刺绣、裁剪的女工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说现赶制了,就历年积攒的成品也有许多,品类、款式更是汇集古今中外。你不信,等你成亲的时候,我包你全部的嫁衣,保你穿一个月都不重样的。”

    火凰滢羞红了脸,半晌才强撑着道:“那姐姐等着了。”

    众女都低头窃笑,又敬佩她大胆,居然敢这样回李菡瑶,若是她们,只怕羞得装聋作哑了。

    不过,好期待李菡瑶说的情形。

    穿新嫁衣出阁,那是每个女儿的人生梦,只想一想便觉得心跳,更有朦朦胧胧一个身影看不清。

    那是要陪伴一生的夫君!

    会是谁呢?

    这要等到进入洞房才算尘埃落定。

    眼下,刘诗雨便尘埃落定了。

    说话间,林知秋已经手持秤杆,对着大红盖头下不去手,赵朝宗在旁乱嚷:“快挑啊——”

    他比新郎自己还急。

    李菡瑶等都忍俊不禁。

    林知秋鼓起勇气,抬手一挑——

    洞房寂静了,众人都看着新人。

    林知秋呆呆地盯着新婚妻子,被她头上的华丽凤冠和凤冠下明艳如朝霞的容颜惊呆了,脱口将一直念叨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往后,为夫就靠你养活了。”

    李菡瑶:……

    众人:……

    这画面有些清奇。

    有人已经忍不住嗤笑。

    刘家的丫鬟婆子都无地自容,想这都是范大勇闹的,害自家出色的姑娘,竟嫁了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

    火凰滢跟刘诗雨没什么相交,对林知秋更一无所知,虽不好嘲笑的,也暗暗替刘诗雨惋惜:这林知秋和裴本都纵容心上人,行事却天差地别。裴本立志要闯出一番事业,觉得唯有这样才能配得上郑若男;林知秋却在新婚之夜宣告,从此靠媳妇养活,虽是玩笑话,却道明其心意,而且凭他的过往经历,只怕将来真要刘诗雨养活。

    刘诗雨作为新妇,今日原不该操心,然林知秋那话一出来,她明显感觉新房里气氛凝滞了,忙抬眼一扫,只见姑娘们都面带同情地看着她,少年们则神情诡异地瞪着林知秋,下人们更是满脸不平,她便顾不得羞怯了。

    她抬眼凝视着林知秋,认真道:“这世道,能嫁一个对妻子宽容的夫君容易,得一纵容妻子的夫君难。夫君如此纵容妾身,妾身铭感五内,必不负夫君。妾身知道,夫君志向高雅,不擅俗务,然夫君才比天高,妾身坚信,终有一天,夫君会名扬天下,字画千金难求!”

    哼,她的夫君怎会平庸!

    就凭那百美图,林知秋眼下就能扬名;假以时日,在她的辅佐下,功成名就易如反掌!



    林知秋禁不住傻笑。

    他真有那么好吗?

    无论如何,被新婚妻子认同总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他喜得说不出话来,只顾看着妻子,目光水润,深情浓如实质,完全忘记了周围一干人。

    人生难得一知己。

    可是,他得到了!

    洞房内安静下来。刚才就很安静的,不过那安静很压抑,安静下掩饰着嘲笑和感叹;被刘诗雨发了一番话后,人们真正安静下来,重新审视林知秋。奇怪,刚才还觉得这人没出息,这会子却发现他似乎不一样了,仿佛真的不受功名利禄所羁绊,雅量高志,襟怀磊落。

    这并非市井闲话、论人长短,听者容易被流言口风左右,这些人都是人精,见刘诗雨傲然宣誓,都不敢再小觑林知秋,想他若没有过人之处,刘诗雨怎敢当众夸口?为免将来被打脸,都收起轻视之心。

    李菡瑶本就没有嘲笑之心,不过是被林知秋出人意料的言行给震了一下,这时忙笑着接道:“我不管将来,那天林公子答应要替妹妹作一幅画像的,可不能反悔。刘姐姐不会不许他帮我画吧?我不给钱的。”

    林知秋忙道:“画,一定画!”

    刘诗雨噗嗤一声笑了。

    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李菡瑶趁机又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众少年男女顿时目光发亮。

    然李菡瑶继续道:“一阴一阳为之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阴阳交替,日夜轮转,四季循环,原本没有主次之分,乃世人强行分化。阴阳互为表里、此消彼长,‘消’也并非消亡,而是隐伏;夫妻之道亦是如此。”

    她起兵造反,竭力推动女子参政,并非想要压过男人一头,她有自己的主见:这世间有才情的女人多,能力卓著的男人也多,她希望量才为用,而不分男女。

    她不希望召集的裙钗们学得跟男人一样霸道、阳刚威猛,虽然有少数女人刚强胜过男子,但一般女人的长处乃至柔至坚,当发挥所长,以柔克刚。

    她更不希望手下的姑娘们成为孤雁,失去琴瑟和鸣的机会,她希望她们都能姻缘美满!

    林知秋和刘诗雨的一番对答触动了她的心思,她欣喜这一对人能互敬互爱、互相扶持,当即发了这番话,表明她的见解和期望,也表明她的心意!

    说完,周围寂静无声。

    之前是安静,现在是寂静。

    众人都神情各异。

    赵朝宗瞅着风华绝代的李菡瑶想:“小丫头太厉害,不放过任何机会为自己造势。人家还在洞房呢,她倒说起这个来了,不过倒替林知秋夫妻挽回了面子。”

    落无尘轻笑道:“李妹妹之言精辟。”

    这见解,他深表赞同。

    方勉也点头,说精辟。

    火凰滢等女更不用说了,个个目中异彩连连,但赵朝宗等人却都缄口不言,不肯附和。

    李菡瑶转向赵朝宗,问道:“赵兄弟以为呢?”

    赵朝宗赔笑道:“李妹妹,哥哥小时候顽劣的很,没读过几本书,为这不知道被我爹抽过多少鞭。李妹妹说的那什么‘阴阳交替’‘互为表里’,哥哥也听不懂啊。要是我王纳哥哥在这,他肯定能跟李妹妹论一番阴阳。不过——”他眼瞅着李菡瑶似笑非笑,一副看透他小心思的模样,脸上有些挂不住,忙把话锋一转,道——“我素日最钦佩梁大人。她可是女人。我爹还做过她属下呢。”

    这是他狡猾之处:他不明说自己的心意,却说钦佩梁心铭,梁心铭可是女人!又说他爹做过梁心铭的属下,仿佛认可女子参政。说“仿佛”,是因为他意图含蓄,因为细究起来,梁心铭可是顶着男人的身份为官的,且是特例,这情形跟李菡瑶推动的女子参政有着本质的区别。

    他这样含蓄,免了得罪姑娘们,否则言语不当,导致这么多女子都围攻他,他可抵不住,一个李菡瑶就够他应付了,更别说还有鄢芸、火凰滢等人。

    李菡瑶静静地瞅了他一会,就在赵朝宗以为她还要刁难自己时,她却转过头,又问白墨:“文浪子刚才摇头,想必有高见?”刚才唯有这浪子跟人不一样,连连摇头,连掩饰都不肯掩饰,一副不赞成的模样。

    白墨道:“高见没有。乾为主,坤为次,从来就是如此。姑娘想扭转乾坤,恐怕有些难。”

    一言出,众女都怒视他。

    李菡瑶问:“那你为何投靠我?”

    白墨道:“在下就想看看你们能弄出多大气候。”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他书画文章虽有盛名,但治国安邦之才却不被人认可,心中很是愤世嫉俗。

    李菡瑶恍然道:“原来是看热闹来的。”

    白墨顿时不舒服了,瞪眼道:“谁说我光看热闹了?你若敢用在下,在下就能替你治国安邦。你敢用吗?”说完斜睨李菡瑶,仿佛再问“你真能跟男人比肩?”

    李菡瑶斩截道:“当然敢用!”

    白墨追问:“你派在下何职?”

    李菡瑶反问:“你有多大才能?”

    白墨傲然道:“你派我何职,我便能发挥多大才能!”

    李菡瑶也傲然道:“你有多大才能,我便能让你发挥多大才能!”

    白墨瞪着李菡瑶。

    李菡瑶也盯着他。

    白墨问:“那到底派我何职?”

    李菡瑶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任你才比天高,也要证明给世人看。就先派你去三江口任县令,助江家扩建船厂,若此事圆满完成,我承诺你:即刻重用!”

    白墨:“……”

    他该说“是”,可是说不出来;也无法抗议,因为这官儿虽小,责任却大。当日,江家灭门一案牵连多少官员,内因复杂,眼下李菡瑶要扩建船厂,必定引得各方侧目,他简直被架在火上了,有苦说不出——有能力使出来呀!

    半响,白墨躬身道:“属下领命!”

    李菡瑶道:“明日你与颜大将军一同上路,去宁波府。”

    赵朝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好好的洞房,被李菡瑶这丫头弄成了大堂,派起差事来了!

    李菡瑶却无事人一样,说完后转身,看着林知秋和刘诗雨,笑道:“还没喝交杯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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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大家国庆快乐O(∩_∩)O~~



    林知秋和刘诗雨这才喜悦地喝交杯酒。

    因林知秋手受了伤,加上这桩亲事是刘诗雨情急之下宣布的,甚至都未通过两家长辈,虽然林知秋事后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但他们仍需推心置腹交流,于是李菡瑶便很知眼色地带人离去,给他们机会深谈。

    正院,已经排开了宴席。

    李菡瑶特地选择跟赵朝宗、颜贶和段存睿等人一桌,并且挨着赵朝宗坐,另一边便是落无尘和、鄢芸、方勉、郑若男、火凰滢等挨次排过来。

    观棋在李菡瑶身边伺候。

    李菡瑶先敬段存睿,说“长者为尊”,意思并非看他官职高,而是因为他年纪长,所以尊敬。

    段存睿心里明白,笑着干了。

    观棋再替李菡瑶斟满一杯。

    李菡瑶举起酒杯,对赵朝宗道:“赵哥哥,妹妹敬你。”

    赵朝宗没想到她第二个会敬自己,忙也举杯,赔笑道:“不敢当妹妹敬,要敬也是哥哥敬你。”

    李菡瑶笑道:“赵哥哥长小妹两岁,又远道而来,妹妹应尽地主之礼,该敬。其二,你我联手顺利,为庆贺,也该敬这杯。赵哥哥是个聪明人,王纳派你来江南是对了。我喜欢与明白人打交道。若赵哥哥自以为是,不顾边疆战事,要先除了我这妖女,妄想称霸江南,恐怕将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江南大乱,于大局不利!”说完饮了酒。

    赵朝宗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小得意,忙也干了,道:“我知道妹妹最是大义,又襟怀宽广,不论如何,对百姓是真体恤,不比昏君,全不顾百姓死活。”

    旁人听了李菡瑶的话还未怎样,独颜贶窘迫万分——他可不就是那“自以为是”的人么。

    颜贶就坐在赵朝宗另一边。

    李菡瑶敬完赵朝宗,等待观棋斟酒的时候,隔着赵朝宗又对颜贶道:“颜将军顾全大局,小妹这第三杯酒当敬颜将军——”见颜贶一怔,神情尴尬,眨眨眼又笑道——“虽然将军之前率军攻打景泰府李家,因局势不明,也在情理之中。不瞒大家说,我之前也眼红十万靖海水军,很想把他们收服过来,作为李家争霸天下的力量呢。”

    赵朝宗哈哈笑道:“李妹妹这话实在。”又转向颜贶道:“颜将军别不自在了,其实我也想把李妹妹连同她手下这些姑娘一齐都收服,可惜力不从心。”

    这真是大实话!

    众人听了都笑。

    有他们二人打圆场,颜贶脸上才有了光辉,又愧又感佩,郑重对李菡瑶道:“请李姑娘放心,在北疆战事未结束之前,贶必定以大局为重,不敢再糊涂。”

    说罢,两人都干了。

    一时间,席上笑语晏晏,一派和乐,不知道的,只当他们是一家子,再想不到他们是对手。

    赵朝宗又敬鄢芸,叫她“鄢二姐姐”,口气很亲密,仿佛因为有鄢苓在,他们比旁人不同了。

    鄢芸含笑饮了。

    赵朝宗见她不大作声,又没话找话道:“我跟王纳哥哥进京时,一路上都叫鄢大姑娘‘鄢姐姐’,见了鄢二姑娘就顺着叫姐姐了。其实叫我说,该叫‘妹妹’的,姑娘未必有我大,叫姐姐虽然听着尊敬,但姑娘正值芳龄,这么叫容易把人叫老了。不如往后就叫妹妹如何?”

    鄢芸:“……”

    这小子话是不是多了点?

    她含笑道:“我还是希望你能尊敬我,就叫姐姐。”

    赵朝宗:“……”

    火凰滢噗嗤一声笑了。

    李菡瑶领教过赵朝宗的油嘴滑舌和甜言蜜语,知道他小心思,也不理会,转头敬落无尘。也没说许多话,只叫了一声“落哥哥”,待落无尘端起酒杯,与他相视一笑,一齐仰头干了,比起之前敬的几杯,另有一番默契。

    赵朝宗又看不过去了,趁着观棋给李菡瑶斟酒的空儿,又捡起之前的话题,先对李菡瑶道:“哥哥这次来江南之前,张世子哥哥和王纳哥哥都再三嘱咐:一定要保护好李妹妹,不得让任何人伤害李妹妹,否则别回去见他们。我怎敢做糊涂事呢?就是观棋妹妹——”说到这他扬起脸,扭头看向观棋,笑道——“在军火研制基地的时候,还对王纳哥哥放话说,有一天他要用八人大轿抬她进门呢。”

    观棋怔住,飞速地瞄了李菡瑶一眼,讪讪地笑——这事她不知道啊,姑娘没跟她说,只说了炸毁第三工坊的经过,以及跟王壑达成的军事协议。

    她讪讪的表情却恰到好处,众人只当她脸皮薄,被赵朝宗当众揭发,所以尴尬,正印证了赵朝宗的话,都意味深长地看着李菡瑶,看她怎样回应。

    李菡瑶心里暗骂赵朝宗断章取义——本姑娘是这么说的吗?本姑娘说要娶王纳!

    观棋一看姑娘神情,再加上清楚姑娘脾性,立即便明白了,当即反驳道:“赵少爷记性不大好,竟忘了,本姑娘说要娶王纳,谁要嫁他了?”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这丫头真敢说啊!

    落无尘面色大变。

    在场男人中,只有他知道李菡瑶常与观棋互换身份,说出这话的必是李菡瑶本人,不可能是丫鬟观棋。他呆呆地想“李妹妹终究还是爱上他了。”

    赵朝宗叫道:“丫头,你真敢说!”

    观棋笑道:“有姑娘在,没什么不敢的。”她的意思是,娶王纳,只有李菡瑶能成事。

    赵朝宗不知道,还要再辩驳,被李菡瑶阻止。

    李菡瑶不愿当着众人议论这话题,这对她的大业和终身都没好处,便要岔开话题,便靠近赵朝宗,在他耳边低声道:“赵哥哥,别扯闲话了。我告诉你一件事……”她轻声将方家祖孙被龙隐卫追杀的经过三言两语说了,又说根据范大勇勾结龙隐卫的情形来推测,秦氏皇族恐有人已经到了江南,且正图谋复辟大靖王朝,要他小心。

    赵朝宗果然重视,一面听她说,一面不住点头,脸上却还跟刚才一样笑着,仿佛听什么笑话。

    李菡瑶道:“今日,范大勇完败,我估计他们定不肯甘休,定会暗中策划报复我们。”

    赵朝宗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虽精明,却是小聪明,论谋略,他是比不过李菡瑶的,连王壑面对李菡瑶时都要慎重,所以他很诚恳地向李菡瑶讨主意,问道:“依妹妹看,他们会采取什么手段,如何报复?”



    李菡瑶道:“这很难说,若我是他们,眼下会按兵不动,等官员们回到治地再动手。”

    赵朝宗问:“为何?你们才占据霞照,正是立足未稳之际,不正是对方出手的好机会?”

    李菡瑶道:“正因为如此,我们会格外谨慎,眼下城内看似混乱,防守却十分严密,小妹已布下天罗地网,巴不得他们动手,正等着他们呢,一齐都收拾了,也省了将来坏我好事。便是各位官员回家,也会派人护送——我提醒赵哥哥,就是为了这事。赵哥哥不会不管吧?”

    赵朝宗忙点头,他怎会不管呢。

    李菡瑶便继续道:“然等他们回到治地就不同了,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对方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能寻到出手的机会。”

    赵朝宗听得心惊,忙问:“那怎么办?妹妹都说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况且我们人手也不足,要如何防备他们偷袭和暗杀?”

    李菡瑶道:“赵哥哥,你这么聪明,怎么倒向我讨主意?小妹就算帮你出了主意,你也不敢遵从,你心里边一定防着小妹的。小妹提点了你,如何应敌,你自去跟颜将军商议,必能想出好办法。赵哥哥不必藏拙。”

    她狡黠地看着赵朝宗笑。

    找件事情让这小子忙,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敌人那边去,也省得他精力旺盛来算计自己。

    赵朝宗瞪着李菡瑶不语。

    这丫头,把人气得牙痒痒!

    不过说的也是,他还真不敢轻信李菡瑶,眼下他们既是盟友又是对手,说不得只能回头跟颜贶商议了。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

    当日,李菡瑶只带了几百人进京,在王壑张谨言和嘉兴帝斗争的夹缝中顺势而为,擒皇帝、劫玉玺、太庙留书,闹得轰轰烈烈,因为破坏远比防守容易,若是让她率军攻打京城,并占据京城,则难于登天。

    这点,王壑张谨言做到了,因为他们有兵权,且王家和张家背景深厚,加上他兄弟二人文韬武略,废帝政令不得人心,颠覆大靖便在意料之中了。

    嘉兴帝没能守住江山!

    眼下,李菡瑶初步占据了江南,江南富庶繁华、人口稠密,就像一块大肥肉吸引各方势力;再者,李菡瑶夺得玉玺,谁要是灭了李菡瑶,谁就能得到玉玺。

    玉玺,象征最高皇权!

    玉玺,乃国之重器!

    得了玉玺,意味着天命所归。

    谁不想来抢夺?

    为何赵朝宗不想抢夺呢?

    因为王壑曾告诉他:大靖皇帝玉玺有八方,只有传国玉玺才有象征天命之意义,传言是秦始皇命丞相李斯以和氏璧镌刻而成。李菡瑶劫走的未必是传国玉玺,就让她拿着。这东西只会给她招来更多的敌人和对手,可减轻玄武王这边的压力。他们要玉玺,待新皇登基后再刻就是了,这才是他们自己的玉玺,如打下的江山一样。

    所以,赵朝宗并不在乎李菡瑶手上的玉玺,他只在乎段存睿等江南官员的性命。

    李菡瑶同样在乎。

    死几个江南官员短期内看来并不能对她形成重创,但会影响民心、民望,没有能力保护治下的子民,还谈什么天命所归、顺应民心?灾星还差不多。

    所以,万不能有失!

    席上众人就见李菡瑶跟赵朝宗耳语一阵,赵朝宗先还笑吟吟地听着,听到后来却面色变得凝重,都以为有什么大事,都凝神等待,连酒饭也没心思吃了。

    李菡瑶不想引起人心恐慌,再者她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怕有奸细传递消息,因此告诫众人即日起小心行事,只怕废帝余孽不会放过他们。

    赵朝宗又承诺,会保护大家。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跟着就轰然议论起来,俨然跟李菡瑶同仇敌忾、齐心协力,是一家了。

    饭罢,李菡瑶和赵朝宗商议:若将大家分散安置,容易落单,倒不如都安置在刘家别苑,将兵力都集中在一处,既能就近保护,又方便商议公务。

    商议完,告诉众人。

    众人无不答应。

    李菡瑶道,她另有公务在身,留下鄢芸和方勉,一文一武,协助赵朝宗颜贶在此防守。

    赵朝宗听说鄢芸留下,更合心意了。

    双方都有私密话要跟同伴交代,当下分开两处喝茶,李菡瑶带着落无尘、刘嘉平等几位心腹到东厢。

    鄢芸问:“妹妹要去哪?”

    方勉皱眉道:“夜深了,外面不安全。”他对李菡瑶留下自己很不悦,他想贴身保护李菡瑶。

    李菡瑶环视众人,笑道:“外面岂止不安全,简直龙潭虎穴,除了废帝余孽,谁知道还有哪方势力在暗中潜伏,都等着要砍我的头,抄我的家呢,只要杀了我,不仅能得到玉玺,还能得到无数财富——之前我可是当众宣告,集几家巨富于一身,只怕都把我当成肥牛了!”

    方勉道:“那你还敢乱跑?”

    李菡瑶道:“缩头不出去可不成,只能出其不意了。”

    鄢芸问:“如何出其不意?”

    李菡瑶道:“眼下从这里去杏花巷李家别苑,还有关押禁军俘虏几处工坊,只怕都埋伏重重。他们算准了我不是回家就要去处置俘虏,在路上等着呢。不过,我不会如他们所愿——”她转向火凰滢——“新官上任三把火,我陪火姐姐去县衙,把这第一把火给烧起来!”

    火凰滢一呆,接着就掩口娇笑。

    李菡瑶又叮嘱了鄢芸方勉几句,才和落无尘、观棋、火凰滢等人离开,去往县衙。梅子涵也跟着去了。他是追随火凰滢去的,嘴上却请李菡瑶调派。

    李菡瑶便令他协助火凰滢。一是想成全火凰滢。第二,霞照虽是一个县,经济却繁华的很,民情吏治也复杂,她恐火凰滢一个人应付不来,便让梅子涵协助她,也借机试试梅子涵的深浅和能力。第三么,用意就深了:虽然李菡瑶用人大胆,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不代表她愚蠢,把梅子涵放在火凰滢身边,也是牵制的意思。——火凰滢混迹风尘,对人心和人性的洞察力非一般人可比。第四,梅子涵能感受到李菡瑶的信任。可谓四全其美!

    梅子涵和火凰滢都很欢喜。

    这一路果然无惊无险。

    到霞照县衙,直入大堂。

    待落座后,李菡瑶对火凰滢道:“但不知火姐姐打算从何处入手,说来我们听听,也能商量。”

    火凰滢便说了一番话。

    李菡瑶点头道:“就依火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