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衙役都笑“这小子挺活泛的啊”。
刁掌柜也进来了。
搜到李菡瑶房间时,她一颗心都悬起来了,默默念叨:“姐姐,你可躲好了?千万别躲箱子柜子里啊。先出去,等他们查完了,你再进来……”
她不知王壑如何进来的,想着他既然能无声无息地进来,也一定有本事无声无息地躲出去。
衙役们搜完出来,并无发现。
李菡瑶松口气,觉得身上都汗湿了。跟着,她就奇怪地想:这才一会子工夫,小姐姐躲哪去了?
她心神又不宁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些官差。
到后院,就见一个衙役用刀鞘往池塘边一丛异常茂盛、修剪成大圆球形的栀子花枝叶上敲打。
李菡瑶目光一溜,便发现那栀子花正对着上房抱厦的后窗,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心又提到嗓子眼。
那衙役敲了两下,没发现什么,转身走了。
李菡瑶刚要缓口气,就见那刁掌柜走向栀子花丛。
这黑心肝的恶贼想干嘛?
李菡瑶急忙也走过去。
栀子花已经过了花期,满树的绿。
刁掌柜觉得这花丛未免也太大了些,里面窝两个人不成问题,可那衙役也太敷衍了,居然只用刀鞘敲打几下便算完了。他不放心,上前弯下腰,伸手去扒花枝。
李菡瑶手一抖,从袖笼甩出一条小蛇。
“蛇——”她尖声大叫。
刁掌柜被她惊得一哆嗦,不满地回头瞪她,却见她指着自己,一面跳脚一面喊“蛇!蛇!”
刁掌柜心里咯噔一下,忙低头。
盛夏时节,天热的很,他穿了双布鞋,也未穿袜子,就觉得脚背上凉丝丝的有东西溜过,一想面前这小厮的反应,他哆嗦了下,等看见那条灰蛇,抬脚便踩。
这是下意识的反击。
李菡瑶几乎要鼓掌——
踩得好!
“嗷——”
刁掌柜跳脚惨叫。
蛇咬了他一口,溜了。
李菡瑶忙声道:“不得了!蛇咬了。我看见那蛇从树丛里钻出来。掌柜的没留心……”
众人急忙赶过来,就见刁掌柜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滚,仿佛毒性发作,将不久于人世了。
人命关天,潘岳急叫两个人送刁掌柜去医馆诊治,唯恐去晚了,救不过来了;又问李菡瑶,那蛇从哪来,跑哪去了,怎么就咬了刁掌柜呢?
李菡瑶便一五一十告诉他,说刁掌柜扒开栀子花丛查看,那蛇便钻出来咬了他脚。
之前那个衙役道:“我不是查过了,还看什么?”
潘岳冷笑道:“还不是不放心你。”说罢又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道:“娘的,真晦气!要是死了,人还当是我潘某人害的他呢。”
家里来了这些官差搜查,李卓航担心的不是搜出凶犯,也不是怕人把东西碰坏了,而是怕女儿被冲撞了。虽说李菡瑶现在扮成小厮,但官差横起来可是不认人的。他打发了官差,正要转头告诫李菡瑶莫要乱走,谁知一转眼的工夫,李菡瑶就撵到后院,他也急忙赶来了。
一进后院,就发现出了大事。
刁掌柜已经被人送去医馆了。
问明情况后,李卓航只疑惑了一刹那,便断定这事与女儿无关。因为麻点去年生了一窝蛇蛋,孵出一窝小蛇,都被李菡瑶给留下来养着了。那些小蛇都无毒的。而刁掌柜中毒了,可见不是女儿的宠物闯祸。
李菡瑶见他来了,忙问他:“老爷,咱们家没搜出凶犯,可是那人被蛇咬了,会不会赖上我们?”
李卓航道:“又不是我们养的蛇,怕什么!”
那衙役道:“我还敲了一会呢,蛇也没出来;等我一走,他一来,蛇就出来咬他了。可怪不怪?”
潘岳嫌恶道:“谁让他多事!这就是报应。”
李菡瑶一个劲地催李卓航,要他派人去瞧瞧刁掌柜死了没有,又招呼各位官差到前面去喝银耳绿豆汤。
没一会工夫,大家就结束了这次搜查,呼啦啦回到前面去了,边走边议论刁掌柜的死活。
李菡瑶走在最后,回头望望院子,心问:姐姐,你躲哪呢?怎么好像并不在栀子花丛里。
到前面,大家喝绿豆汤解暑的时候,去医馆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说刁掌柜昏迷不醒,进气儿少出气多。
李菡瑶听后张大小嘴儿,一脸的错愕——还真中毒了?小麻点哪里有毒了?她天天将它藏袖子里,也没沾一点毒,怎么咬了刁掌柜一口,就中毒了?
奇哉怪哉!
她不知道,这其中原因复杂呢。
刁掌柜因为卖桃女踩碎了刘少爷的命根子,而卖桃女是他送去的,他心里未免惴惴不安,此其一。其二,刁掌柜刚才顶着毒日头匆匆跑来,本就跑得胸闷气短,再被蛇咬一口,又认定那是毒蛇,受了惊吓,邪气趁虚而入。其三,刁掌柜被送去医馆,坐堂大夫都不在,去了府衙替刘少爷治命根子去了。馆里只剩个小学徒,半吊子医术,连脉象都号不准的。他本不敢替人治病,然一听说刁掌柜被毒蛇咬了,又见患者面色惨白,情况紧急的很,他想先给病人服用师傅制的解毒丸总不会错,又替刁掌柜清洗伤口、涂解毒药。
综上所述,刁掌柜只是中了暑热,这一耽搁,又没对症下药,还用错了药,延误了病情,以至于越来越严重、陷入昏迷,只有进气儿,没了出气儿。
李菡瑶想不通,暂时不去想,只问潘岳,刁掌柜要是死了,会不会连累她家老爷。
潘岳说不会,这事就是个意外,怎能怪别人呢。
李菡瑶依然怕刘知府迁怒李家。
李卓航总觉得女儿今天不对劲,上蹿下跳的。这么说有些不贴切,但李菡瑶风风火火、跑进跑出、问这问那,确实有些反常,不符合李卓航对她的一贯教导。
不过,李卓航很快想通了:女儿一向好学,今天事发突然,她当然要学着应对和处置。这些经历,养在深闺的女孩儿是难得遇见的,否则她何苦化身小厮。
送走潘岳等人,李菡瑶吁了口气,道:“可算走了。我瞧瞧去,屋里肯定翻的乱七八糟。”说着转身就往里面跑,看小姐姐回来没,她实在放心不下。
李卓航叫住她,同她一道走,一面叮嘱她道:“墨竹,后院有毒蛇,你可别淘气乱钻。”又转身叫墨文墨武,让他们带人去搜那蛇,别钻到屋里来咬人。李菡瑶喜欢蛇,万一将毒蛇当麻点一样逗弄,定要吃大亏。
李菡瑶急忙停步,低声叫“老爷。”
李卓航也停下,问:“何事?”
李菡瑶道:“没有毒蛇。是小麻点!”
李卓航不信道:“你看错了吧?若是小麻点,那刁掌柜怎会身中剧毒,快死了?”
李菡瑶道:“是真的!是我亲手扔出去的。我瞧着那人奸头猾脑的,坏死了,就放蛇吓他一下子,教训他。他踩了麻点一脚,麻点咬他一口。谁知就中毒了。要死不活的。”
李卓航困惑了,“这怎么回事?”
李菡瑶无辜道:“我也不晓得。”
顿了下又道:“许是老天爷罚他。”
一想到刁掌柜无冤无仇的,就买个桃子,就把小姐姐诓骗去卖了,她就气愤不已,才不内疚呢。
李卓航想了一会,不得其解,吩咐李菡瑶等人不可说出去,又命墨文买些东西去看望刁掌柜,就说刁掌柜在太平商铺受的伤,老爷担心,所以来看望,其实是打听消息,关注刁掌柜死活,并府衙那边反应。
墨文应一声,转身去了。
回到内院上房,李菡瑶先回自己屋里转了一圈,轻声唤了几声,没人应答。又去抱厦后窗边,朝后院瞧了一瞧,也没有人影。她就心神不宁起来。
吃晌午饭时,她又回房去看,手里还端着一碗饭,上面堆了些绿色菜蔬、鱼虾等。
“姐姐,姐姐?”她小声叫。
房里静悄悄的。
“姐姐,吃饭了。”
没有人应,她沮丧地出去了。
下午,她往自己房间跑了四五趟,小姐姐依然不见踪影。
太阳落山时,该吃晚饭了。
李菡瑶又一次回房查看。
这一次,她没失望,刚走到床边,就见床尾帘子一掀,一只手伸出来,迅速将她拽了进去。
李菡瑶惊喜道:“姐姐……”
随即被王壑急忙捂住嘴
王壑小声道:“别叫!”
李菡瑶不动,只有眼珠滴溜溜转。
王壑这才放开她,微声问道:“小兄弟,你没把我的事告诉别人吧?便是你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
李菡瑶忙摇头,她连爹爹都没告诉呢。
王壑松了口气。他并非怕李菡瑶告密,而是担心李菡瑶将事情告诉亲近的人,倘或那人来问他的身份来历,他说自己住在城外,人家一查就露陷了。
王壑道:“多谢小兄弟。”
他说,他那时候就躲在栀子花丛后面,多亏了小兄弟干扰刁掌柜,否则就要暴露了。
李菡瑶十分喜悦,请他出去坐。
王壑摇头道:“不了。我就藏在这。你要同我说话就进来。万一进来人,你就装作刚小解完了走出去,人家也不疑心。”他隔着帘子缝隙警惕地关注外面。
李菡瑶道“好”,又让他放心,说官差来没搜到人,除非再来查第二遍,否则这儿安全的很。
又向他悄笑道:“姐姐真厉害,把那可恶的知府少爷命根子都踩碎了。姐姐,命根子是什么东西?长在哪儿?”她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王壑见她满眼的求知欲,言语一派天真烂漫,忍笑道:“命根子?就是你尿尿的那个东西。”
李菡瑶糊涂死了,那地方怎么踩碎?真要踩碎的话,岂不是连肠子都要挤出来?正要再追问,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扮的是男童,难道男子和女子不一样?
哎呀,那可不能问了。
一问就露陷了。
她忍住疑惑,准备去问爹爹。
她让王壑等着,要弄晚饭给她吃。
王壑忙道:“小兄弟,你且去忙你的,别老是进来,惹人疑心。回头不拘拿点什么给我吃就行。”
李菡瑶答应着,掀帘子出去。
那边,王妈妈已经带着宁儿将饭菜端来了,有七八个菜,摆好了才退下,由李菡瑶伺候李卓航用饭。
李菡瑶站在桌边,将各样菜搛给李卓航。
李卓航看着眼前聪慧英气的男童,说不遗憾是假话。若李菡瑶真是男儿身,他就知足了。不过,他不会因此厌弃女儿半分,反更疼爱。这两年来,女儿化身小厮跟着他,一边学习各种人情世故和管理买卖,一边伺候他饮食起居,说是代娘亲照顾爹爹,一言一行都让他熨帖。
近两年,李卓航明显发福了。
李菡瑶搛什么,他就吃什么。
这么吃,能不发福吗!
正想着,李菡瑶却停了筷子,道:“老爷,晚上少吃些。老爷都发福了。太太说饮食有节,不能这么吃。”
她看着李卓航变粗的腰身,皱起了小眉头,想以前爹爹多么玉树临风,现在不太妙啊。
李卓航先是一愣,然后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向自己的腰腹部位,再抬头时已是满眼幽怨:发福还不都是你喂的。现在又劝他少吃、嫌他肥了?
女儿的话不能不听。
他便微笑道:“好,不吃了。墨竹把这些端去吃吧。”
他一个人当然吃不了这些菜,有一半是为李菡瑶准备的。李菡瑶正长身子,夏天食欲又差,多备些菜,他吃不完可以让女儿拿去吃。这考虑不可谓不周全。他们从不在人前做戏,人后就父女相称。他们单独相处时,也谨记主子和下人的身份差别,唯恐被人撞破了。
这样谨慎,绝非多此一举。
比如眼下,李菡瑶将饭菜收拾了,全端到自己那边屋。刚添了一碗饭,搛了各种菜蔬,准备拿进套间内给小姐姐吃,忽然阎掌柜从外边进来了,站在厅堂门口,隔着月洞门同她打招呼,笑问她:“墨竹,吃饭呢?”
李菡瑶道:“嗳。阎叔,你吃了?”
阎掌柜道:“吃了。老爷在吗?”
李菡瑶道:“在。刚吃罢。”
阎掌柜就进书房去了。
李菡瑶这才匆匆把饭送给王壑。
然后再出来,就坐在桌边吃饭。
期间,王妈妈还进来了一趟,问了她几句闲话,其实是看她吃的如何,可有什么吩咐。
李菡瑶笑对王妈妈道:“今晚上的菜味道特别好,我都吃两碗了呢。”她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量,须得先打个底儿,免得王妈妈见她饭量暴涨而奇怪。
王妈妈欢喜道:“吃多些好。也不能太吃多了,夜饭吃多了晚上睡不着。”又唠叨几句才走。
李菡瑶忙又给王壑添了饭。
王壑这些日子饥一餐饱一顿,吃了不少苦头,眼下是狼吞虎咽,连吃了三碗,把李菡瑶克扣李卓航的饭、李菡瑶自己省下来的饭都吃了,还意犹未尽。
李菡瑶索性将菜一股脑都给他。
王壑就端着碗坐在便桶上吃,一边吃一边自我安慰:“小爷是出来历练的,坐在便桶上吃饭算什么。再说,这便桶很精致,盖着盖子,一点味儿没有。小爷荣辱不惊,岂是京城那些飞鹰走狗、寻花问柳的纨绔能比的。”
一时吃完了,李菡瑶叫王妈妈来收拾。
王妈妈见桌上只剩点汤水,所有饭菜都吃光了,不由惊叫道:“墨竹,你全吃了?”
吃这么多怎受得了!
李菡瑶笑道:“今晚菜好吃。”
她预计,明早的也会很好吃。
王妈妈埋怨道:“好吃也不能吃这么多!”
李菡瑶忙道:“老爷要对账,我得陪着。还不晓得熬到什么时候呢。没准还要吃宵夜呢。”
王妈妈:“……”
收拾完毕,李菡瑶悄声跟王壑打了个招呼,便去李卓航那边伺候笔墨去了。
李家在青华府城外还有两个小庄子,阎掌柜刚才就是交代租子收成的。这点简单账目,李卓航让李菡瑶核对。父女俩先在院子里逛了几圈,才回屋。
李菡瑶做这样事不是第一次了,飞快核对完账目,对李卓航道:“老爷可还有吩咐?”
李卓航问:“怎么,你困了?”
李菡瑶道:“嗳。白天官府的人闹得我出一身汗,还累。”
李卓航忙道:“那你去吧。我也就睡了。”
李菡瑶便告辞回房了。
她这小厮的身份是假的,自然不能跟墨文墨武他们住一块。李卓航不放心她,借口要她贴身伺候,让她住自己隔壁。一应起居事项,虽有王妈妈帮忙打理,但晚上她只能单独就寝,不像在家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睡在外间,随时听候使唤。这便给王壑藏身制造了机会。
幸亏上房有单独的浴室,李菡瑶洗澡时,王妈妈在外面守候;等她洗完,帮她重新画了眉目,以防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没洗脸时撞见人,看破真容。以李菡瑶拙劣的画技,描眉是描不好的。又将换下的衣裳收拾了,跟着她回房,看着她上床躺下,留了一盏灯,才离开。
王妈妈进进出出时,王壑怕她忽然到床后来,便藏进床底下,屏住呼吸,一点动静不敢露。
王妈妈走后,房里安静下来。
李菡瑶躺在床上不动,等待着。
果然,厅堂传来进出的脚步声。
又半个时辰后,大门关上了。
外面彻底安静了,仿佛大家都睡了。
李菡瑶一骨碌坐起身。
王壑也从床底下钻出来。
李菡瑶下床,穿上鞋子,来到床后,王壑正塌肩坐在便桶盖子上歇息,刚才趴在床下可难受了。
李菡瑶悄声叫道:“姐姐。”
王壑幽怨道:“兄弟,你真是小厮?我怎么瞧着你像个小少爷呢。这婆子伺候的忒精细了。”
李菡瑶心虚道:“她跟我奶奶一块在太太跟前做事,我奶奶托她照应我,她就把我当孙子了。”
王壑这才恍然,才没再问了。
他问李菡瑶,那刁掌柜怎样了。
李菡瑶就站在他面前,倚靠着床栏杆,将自己听来的消息一一告诉他:刁掌柜被蛇咬后,一直昏迷不醒。他家人呼天抢地,赶到府衙,跪求知府大人放了一个大夫过来替他诊治。这才醒了过来,捡回一条命。
王壑狠狠道:“便宜他了。”
一面从怀里摸出两个小瓷瓶,螺丝银盖,里面装的是解毒丸和外伤药,专治蛇毒,道:“这个给你。”
大姐朝云为他准备了一大包药物,都由老仆背着,他只捡了些常用的带在身边,应急用。夏天蛇虫多,他特地拿了两瓶治毒蛇的药,还没开封呢,都送给李菡瑶了。
李菡瑶刚才没说咬伤刁掌柜的蛇是她放的,王壑以为她家有毒蛇,赠她药,是感激她相救之情,也是以防万一。
李菡瑶听说这药是他家祖传秘方,治蛇毒特灵验,忙谢过,珍而重之地收下、藏好。
两人又说起官府的搜查。
李菡瑶道:“只要他们不来查二遍,姐姐就不怕。”
王壑道:“这狗官怕是不会罢休。不过不要紧,他们不会再来了。”老仆已经送上门去了。
两人一个是男扮女装,自认为和小兄弟一样是男儿,男女大防只是做做样子;一个是女扮男装,觉得跟小姐姐一样是女子,于名节无大碍,大半夜的,就这么躲在床后头窃窃私语,若非年纪小,倒像是在私会。
正说着,王壑警觉道:“来人了。”
李菡瑶忙收声,顺着他目光朝帘外一瞧,并没有人,但是外间月洞门口有光影晃动,似乎朝这边来了。她顿时想起是谁,急忙掀帘子出去,上床躺好。
王壑狐疑的很——这么晚了谁来?因不放心,就没钻入床底,缩在床后,隔着青纱帐紧紧盯着外面。
须臾,一男子提着灯笼进房来了,身量颇长,脸面五官在暗影中看不真切。
王壑原以为是那个婆子,过来瞧瞧墨竹睡得可安稳。谁知竟是一男子!只见他小心地将灯笼放在外间,然后走进来,靠近床边。王壑又惊又怒——该死的!这大晚上,能顺利进入这房间的,除了墨竹的主子还有谁?没想到,这人竟是个狎玩**的禽兽!可怜小墨竹,天真烂漫,还一直说老爷待他如何好,原来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心下急转:要不要冲出去?
他倒不怕暴露行迹,问题在墨竹身上。刚才和墨竹谈话得知,墨竹是家生子。他若将这老爷教训了,然后呢?就算他能带墨竹走,墨竹还有家人呢。
眨眼间,他脑子已经转了几转。
那人背对着床尾,俯身看向床上童子。
王壑心里骂:“禽兽!禽兽!”
李卓航既带女儿出来历练,便不会骄纵她,该吃的苦一样不落。他心疼女儿小小年纪经历这些,不像别人家的姑娘养在深闺中,其矛盾心情非言语可以描绘,只看他夜晚秉烛前来查看,可见其慈父心肠。
他不敢将灯拿近,唯恐惊醒了女儿,就着外间蒙蒙的灯光,凑近了细看:李菡瑶呼吸平稳,睡得很香。其肤色白腻如玉,一双伪造的剑眉下,长长睫毛如扇覆盖,红唇在暗影中呈现紫色,右手捏个小拳头抵在唇边,可爱的很。
他不禁微笑起来,拉过被单,盖在女儿腰间。虽说现在是盛夏时节,但床上铺着凉席,他有些怕女儿夜里凉了肚子。
又看了一会,才转身离开。
王壑纳闷:怎么没下手呢?
不管下没下手,这歹心是昭然若揭了。
所以,等李菡瑶又起床,来到床后,王壑劈头便问:“墨竹,你家老爷是不是经常对你做些亲密举动?”
李菡瑶懵懂地点头。
那是她爹爹,自不比旁人,小时候爹爹常抱她,现在不抱了,但偶尔会弹她脑门一下子。
王壑道:“他是个禽兽!对你不安好心!”
李菡瑶吃惊地瞪大眼睛——爹爹怎么就成禽兽了,怎么就对她不安好心了?
王壑见她一脸吃惊和茫然,不由痛心疾首,心中痛骂李卓航禽兽不如,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
他既然遇见了,就不能不管。
他刚才已盘算了几个方案,带墨竹走不大现实,因为墨竹是家生子,但他可以教墨竹自保。这孩子瞧着挺聪明的,他再点化一番,将来有那老爷好受的!
想罢,他小声问:“你可知***?”
李菡瑶忙摇头,“没听过。”
她虽跟着父亲历练,但她年纪小,又是李家千金,李卓航等人看得她十分紧,须臾不离左右,自然没机会听到那些市井野话,故而不知***为何物。
王壑便将***的由来告诉她。
听了王壑之言,李菡瑶震动不已。尽管王壑说的很含蓄,但她本极聪明,明白了这世上不仅有人强占欺辱美貌的女子、拐卖女童,还会强占欺辱相貌好的男童。怪不得爹爹说,外面很危险,即便她现在装扮成个小子,也不让她随意乱跑。她可长“见识”了,往后自会多个心眼。
不过,小姐姐是误会爹爹了。
她有些踌躇,要不要说出真相呢?
还是不说了。她扮小厮的事,家里只有爹娘、王妈妈、墨管家父子知道,连外祖家人都不知道呢。并非不信任,爹爹说,有些事知道人越少越安全。
王壑见她也不笑了,神情郑重,双目闪着幽暗的光芒,只当她害怕了,正要教她对付那禽兽,却听她道:“姐姐说的,我知道了。我们老爷不是姐姐说的那样。老爷照应我,是因为喜欢我。他说要收我做义子呢。”
王壑道:“可不就是‘喜欢’你!”
李菡瑶道:“姐姐,老爷真不是坏人。老爷只有一个女儿,见我聪明,就教我识字算账。要栽培我。我爷爷是大管家。我爹是二管家。我将来也要做管家……老爷没有碰过我,就是怕我晚上蹬被子,帮我盖被子。王妈妈不在这屋歇,照应不到我。老爷睡觉前就会来瞧瞧。”
王壑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
哪个主子晚上会帮下人盖被子?
李菡瑶聪明地不与他争辩这个问题,再纠缠下去,说不定就会露出马脚,只道:“姐姐放心。老爷这不是还没动手么,等他动手时候,我必不坐以待毙。”
王壑越发觉得她天真、不谙世事,暗影里将她上下一打量,只见七八岁、玉雕似得一个小人儿,心里想:“你不肯坐以待毙又能如何?能抗拒了吗?有实力抗拒吗?”他决意引导小兄弟认识人心险恶、认清处境。
他便问:“他若动手,你怎办?”
李菡瑶凑近他,神秘道:“我正跟老爷学盘账。等我把账目都弄清楚了,我就……”冲他挤挤眼。
王壑眼睛就亮了——
小兄弟太合他脾性了!
一般孩子听说这事,要么害怕的哭,要么就发狠蛮横反抗,但小兄弟却懂得运用智谋,聪明。
他和李菡瑶相差五岁,相处也才两个时辰,却毫无言谈障碍。即便有些事李菡瑶不懂,经他解释后,李菡瑶也能迅速领悟,反应十分敏捷。
他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王壑也曾疑惑:小兄弟只是个小厮,如何懂这么多?李菡瑶便道,自家老爷满腹经纶,她平常跟在老爷身边伺候笔墨,老爷见她聪慧,有意栽培她,使她将来接替她爹爹(墨管家)当李家的大管家,王壑才信了。
说着话,已是夜阑人静,窗外夏虫轻鸣,王壑催李菡瑶去睡,不想让她陪自己熬夜;再者,他也怕那什么老爷又进来,倘或撞破了自己,平白惹麻烦。
李菡瑶正愁如何安置他呢,忙道:“姐姐到床上睡吧。”
王壑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我怎好同床共榻。”
李菡瑶顿了下,才悄笑道:“这也没什么,反正没人瞧见。我不对外说就是了。”
她心里想的是:我也是姑娘。
王壑也想道:小爷是男儿!
一床睡真的不碍事。
可是,面上说不过去。
他便道:“你不对外说就行了?这不自欺欺人吗。”
李菡瑶没词了,半晌才笑道:“如果姐姐担心名节,大不了将来我娶了姐姐便是。”这本是玩笑话,实在是她不忍心让王壑坐在便桶上坐一晚。
王壑伸手捏住她腮颊肉轻轻晃了晃,笑道:“你娶我!你能娶得起我吗?终身大事也是闹着玩的?”
李菡瑶双手掰开他魔掌,道:“我怎么娶不起姐姐?”
王壑一滞,总不能就此供认他是个男儿吧。想了下,才道:“男女间情事,是极神圣的,怎能这样草率?相爱的两个人,哪怕天崩地裂,也不会变心。”接着轻轻吟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想他父母当年,可不就是惹得天崩地裂嘛,整个大靖,上至皇帝,下到市井百姓,都受梁大人女扮男装一事影响,那真是官场震动、朝堂震动、举国震动!
王壑脸上露出醉心的笑容——
他岂会轻易对女子动心?
能令他倾心的女子,必定不凡,要像他母亲一样美丽、大气,有主见,能人所不能……
李菡瑶瞅着小姐姐那一脸痴迷,很不以为然:说得成个亲也天崩地裂,有那么难吗?爹爹和娘亲就见了一面,然后便结亲了,不知多么恩爱,羡煞旁人!
她撇嘴道:“男女间情事其实很简单,就是一碗素鸡腿。”爹爹说,娘做的素鸡腿饱含爱意,味道最好。任光阴轮转、岁月变迁,素鸡腿的味道永不变。
王壑瞪着她:“……”
忽然就不想说话了。
他便赶这小子去睡,并说自己怕夜里再有人进来,被逮个正着就不好了,还是躲在床后安全。
李菡瑶想想也是,便不再勉强他,自去睡了。
原以为床后藏了个人,她会睡不着,结果头一挨着枕头,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周围一片寂静,王壑坐在便桶上,漫无目的想事情,从卖桃想到被骗入府衙,再到踩碎刘少爷的命根子;又想接下来如何对付刘知府,惩治这狗官……忽然他觉得有些口渴了,想喝水,他便掀开帘子,从床后走出来。
外间桌上有茶壶、茶盏。
他连喝了两杯,才放下。
转回身时,只见自己的影子映在墙上,放大占据了整面墙,怪瘆人的,若有人从窗外看见,定然疑心。
他忙加快脚步,走进隔扇内。
路过床边,只见小兄弟已经睡着了,睡相不太老实:斜趴在凉席上,一腿蜷一腿伸直,被单踢在一旁,一条腿的裤子也被蹬得缩到膝盖上面去了,露出白生生一段藕节似得小腿,藕节末端的小脚,五个脚趾珠圆玉润。
王壑盯着那小脚丫看得出神。
毫无预兆的,他想起弟弟王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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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均今年才六岁,也生的粉雕玉琢。
母亲常命王壑带弟弟玩。
他不愿做奶妈子,又不敢违抗母亲命令,只好敷衍,背着人时,他便磋磨那小子。
王均被捉弄得哭兮兮,找母亲告状。
王壑更厌弃这小子了,然王均依然锲而不舍地跟着他,“哥哥、哥哥”地叫,就像他的小尾巴。
王壑心一软,有时也耐心教王均玩各种游戏,出去玩也带着弟弟,别人欺负弟弟时更挺身护着。
他想,这大概就是血脉亲情吧,打着闹着,过后依然是兄弟;手足相残什么的,他们兄弟绝不会干。
这次出门,他没告诉弟弟,怕弟弟知道了会哭。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他离家的消息瞒不了两天,也不知那小子知道他出远门了,会哭成什么样子。
王壑越发想家、想弟弟了。
他默默上前,将被单整理好,因天热,只搭了一角在李菡瑶肚子上,又将她裤腿扯下来。
做这些的时候,他又想起之前进来的老爷,也给小兄弟盖被单,若是心怀不良企图之人,是不会做出如此细致、温馨举动的,看来自己确实误解了人家。
整理好,他端详了一会墨竹的睡颜,才回到床后,也不坐便桶了,席地而坐,背靠着床腿,双手抱膝,安静地想父母、想姐姐、想弟弟、想祖父祖母……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回到眼前。
接下来,他该如何行动?
想起叶屠夫提供的消息,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往醉红楼走一趟,弄清刘知府父子与青楼的肮脏交易。
迷迷糊糊的,他合上了眼,睡梦中,弟弟王均倒腾着两条小短腿撵着他哭喊:“哥哥!哥哥!”
这小子,真烦死人了!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丰盛粮行的刁掌柜,幸得医馆大夫妙手回春、拨乱反正,诊断他并未中蛇毒,而是暑热晕倒,开了方子,煎了一副药喝下,才醒过来,人也精神了。
到了晚上,正睡得安稳,半夜却被莫名惊醒,睁开眼睛便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生生又被吓得晕过去,而照顾的他媳妇和小丫头,却一点动静也无。
府衙后宅,刘知府守了儿子一整天。
一个又一个大夫来了又走,来时,刘知府对他们满怀期待;离开时,他大发雷霆,每个大夫都是被骂走的。等大夫都走了,他感到一阵心力憔悴和绝望。
他身心疲惫,不知不觉歪在美人榻上睡着了。
下半夜,刘少爷哼哼唧唧要水喝。
刘知府听见惊醒,睁开眼睛四下一望:夫人和丫鬟都歪的歪、倒的倒,全都睡死不醒,不由十分恼火。
他喝叫丫鬟名字。
那丫头竟然不醒。
他起身,猛推那丫头。
丫头睡眼惺忪地醒来,听见老爷骂她“睡死了?少爷叫也听不见!”吓得忙跪下磕头,求“老爷饶命!”
刘知府无暇责罚她,喝道:“还不快倒水去!”
丫鬟忙道:“是。”
一面起身,去倒水。
起身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刘知府,忽然惊叫一声“啊——”满眼惊恐地看着刘知府。
刘知府叫醒了人,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床边,想看看儿子,一面心里埋怨夫人:他叫丫鬟这么大动静,夫人居然都没醒来,可见未将儿子放在心上。
忽听丫鬟惊叫,他没防备吓一哆嗦。
他猛转身瞪着那丫头,怒喝道:“没规矩的贱婢,大呼小叫什么?你是不想活了!”
丫鬟惊颤道:“老老老……爷……头头头……”
刘知府气道:“喊你娘的头!”
丫鬟被骂,红着眼睛哭道:“头发!老爷头发没了!”
刘知府一惊,抬手摸向头顶——
入手光滑一片。不,这么说也不正确,手感很毛糙、扎手,像是短短的毛发桩扎人的感觉。他以前刮完胡子,用手摸着就这种感觉,熟悉的很。
刘知府恐惧了,奔向镜子。
然后……
“哗啦”一声,镜子碎了。
丫鬟正倒水端给刘少爷喝,见此情形,吓得缩脖子,端杯子的手不住颤抖,都洒在凉席上了。
刘知府被人割了头发。
是割的,像割韭菜一样割的。
参差不齐的发根就是证明。
没了头发,还不是最可怕的,做个假发套上就是了;最可怕的是,人家能无声无息地割他的头发,自然也能无声无息地割他的脑袋,没有割,是在警告他。
刘知府明白:儿子招惹了硬茬子。
他若再追究下去,只怕性命不保。
然而,儿子的仇就不报了吗?
他当然想报仇,然权衡利弊后还是放弃了。若他死了,别说儿子,这一大家子连上他的兄弟子侄、亲眷都没了靠山。不如留下性命,保住官位,再慢慢查访。反正他正当壮年,再纳几房小妾,不愁生不出儿子来。
拿定主意,他命人叫钱师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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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鸟鸣,王壑猛然惊醒。
随即站起身来,侧耳细听。
果然,又听见了一声。
这是他与老仆约定的暗语,他忙从床后走出来,到外间窗户下又细听一回,确实是老仆在叫他。
他便转身,就着孤灯寻找纸笔,给小兄弟留书。
因来不及研墨,拿了一支硬笔,写了四个字“后会有期”。想了想,总觉意犹未尽,又飞快勾勒了一幅画:画中一童子熟睡,藕节般的小腿,足踝圆润得看不见骨头,小脚板像玉雕的精致,五个指头珠圆玉润……
画完,他才满意地笑了。
他将画卡在床尾雕花围栏内。
小兄弟明早起来,定会第一时间到床后来找他,或者小解,那时便能看见这留书了。他将小兄弟画的这么可爱,希望小兄弟喜欢,别怪他不告而别。
从床后走出来,他朝床上看去,李菡瑶睡得正香。他忍不住上前,伸出食指挠她脚底心,若她醒来,正好说一声;若不能醒来,这也算是道别了。
李菡瑶腿一缩,蹬了两下。
王壑静等了一会,她又不动了。
王壑有些失望,转身出来。
王妈妈和宁儿住在后面抱厦,他不敢从抱厦的后窗翻出去,也不敢走大门,只能从李菡瑶卧房的窗户离开。
黎明前的夜格外寂静,一弯下弦月斜挂在天际。经过一个晚上,燥热仿佛沉淀了,空气清凉,花草鲜活。
王壑刚出来,便被老仆扯住。
是恢复了男装的老仆,他拉着王壑左拐右拐,来到后院北墙角下,将包裹递给他,低声道:“快换装吧。”
王壑问:“昨晚可顺利?”
老仆点头道:“很顺利。”
王壑道:“我昨天差点被捉住了呢。”
老仆目光一闪,道:“公子放心。今天应该没事了。那狗官再不敢大张旗鼓地抓人了。”
他只对刁掌柜和刘知府下了手,因为不知道钱师爷和谭东家才是幕后主使,那二人便逃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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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壑很好奇,不知他做了什么。
因问:“为何要我换装?”
老仆瞅他道:“公子真打算一直这么扮下去?见过公子女装的人不少,倘或撞见了,怎么办?”
王壑一想可不是,他要去青楼,总不能以姑娘的身份去。再者,他躲在小兄弟房里,万一漏了行迹,自己未必会有事,连累小兄弟和他的东家罪过就大了。
当下他打开包袱,先换回原来的衣裳,然后拿出一面小靶镜,对着镜子捯饬那张脸。
老仆在旁替他守护望风。
王壑将面貌略做了改动,主要是刮去的眉毛没那么快长出来,只能顺势而为。改装完毕,与原来的相貌有些不一样,不细看认不出来;又帮老仆也改装一番。
这时,天光蒙蒙亮。
老仆道:“走!”
王壑转脸看向前院,仿佛看见李菡瑶天真的睡颜,还有那藕节似得一节小腿和珠圆玉润的脚趾。
看了一会才转头,由老仆带着翻过院墙,来到街上,装作刚进城,找了家客栈住下了。
“后会有期”四个字太简单,难以承载小兄弟对他的相助之情,然而他以为,与其殷切道别,不如走快些,免得带累小兄弟;至于相救之情,他已经记住太平绸缎庄了,也记住了小兄弟的名字,将来再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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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菡瑶一早起来,不见小姐姐,等看到图画,忍不住就笑了,因为画得太传神了,紧接着她便恼起来。
她抱怨道:“走也不打声招呼。真不讲义气!”坐在便桶上看画、生闷气,连方便也忘记了。
忽然又想:府衙和县衙正四处搜拿小姐姐呢,她这一出去,往哪躲?要是被官府拿去了怎办?
想罢,李菡瑶再顾不得生气,忙收好画,梳洗一番,先去给李卓航请安,然后求他派人去街上探听风声。
早饭后,阎掌柜传来消息:其一,病情缓和的刁掌柜昨晚见鬼了,病势加重;其二,知府大人被人割了头发。
刘知府被割了头发一事,是下封口令的,无奈当时看见他光头的人不少,很快便传到府衙前堂去了。府衙前堂人多且杂,消息便不胫而走。他又紧急令人做假发,不然不敢出门见人,这又是一个泄露的缺口。就这样,他以为封住了消息,事实上外面传的人尽皆知。
人人都说刘知府遇见了高手。
去城外找桃子的家仆来回禀:在城西找到了桃子,但那户人家说,他们并未进城卖过桃子,而是卖给了两个过路人。经她们描述,是一个婆子和一个少女,还赶着一辆破车,正合了王壑与老仆的模样,只不知从哪来的。
刘知府摆手,叫不要找了。
又命人将城里各处搜查的官差都撤回来,放话说这都是儿子风流,才招致祸患,不要惊扰了百姓。
暗地里,他却命人悄悄地查访。
然而,那婆子和少女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竟再也没有露过面,也没有人看见过她们。
闹了几天,街上风声才淡了。
至此,李菡瑶才彻底放心。
李卓航事了,准备先回湖州,参加七月初一的织锦大会,已经收拾好了行囊,明日动身,谁料半夜却下起雨来,且越下越大、一直不停,只得暂缓行程。
这入秋前的暴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
之前就下过几场大暴雨,幸而未酿成洪灾,但景江及其支流水位均暴涨。这次暴雨摧毁了最后的防线,江堤决口,洪水滔天,所过之处,城镇和村庄皆成一片汪洋!
江南徽州、湖州、临湖州,三大州境内,数个府、十几个县都遭洪水肆虐,灾民奔逃、饿殍遍野!
李卓航又把行程延迟了。
他带着女儿,现在外面那么乱,若是现在动身,路上万一遇见逃难的灾民,被抢都是可能的。
织锦大会是去不成了,好在他事先已经做了安排,有李卓尔夫妻出面,也是一样的。
丰盛粮行的谭东家和钱师爷却兴奋了。
两人一齐来找刘知府。
刘知府废了一个儿子,心情恶劣,这场洪灾却让他心情愉悦了,成为他人生的转机。
他一面具本上奏,通过徽州布政使向朝廷呈述灾情,讨要赈灾钱粮,一面和钱师爷、谭东家紧锣密鼓商议,倒卖官仓储粮,以陈次、霉变的粮食李代桃僵。
这件事非心腹不能执行。
谭东家忙推荐刁掌柜。
刘知府听见这人名字就来气,不允。
谭东家忙道:“上次是刁掌柜行事不周,也没摸清那姑娘的来历,就胡乱引荐给少爷,出了祸事。按理,他十个脑袋都不够陪的。然咱们做的这事,他是知情人;再者,他有这个把柄在大人手上,还不任大人搓圆搓扁?倘若出了事,正好将他推出去顶罪。大人也就报仇了。”
他竟将诱哄王壑主仆一事,全推到刁掌柜头上,说是刁掌柜自己的主意,他和钱师爷是被糊弄的。
钱师爷自然求之不得,一旁帮腔。
刘知府听说利用刁掌柜,等于白得一个替死鬼干活,当时就答应了,让谭东家去安排。
谭东家满口答应,又暗示刘知府想开些,争取再生儿子。
钱师爷趁机建议,说谭东家的媳妇生了三个儿子,是旺夫旺子的相;谭东家的三姑娘体态酷似其母,定然也好生养,大人若是有意,可纳她为妾室。
刘知府忙问:“此话当真?”
钱师爷道:“怎么不当真!之前学生本想居中说媒,将谭三姑娘许给少爷做妾,但少爷爱绝色,谭姑娘是个富态相,怕少爷不喜,所以才没多嘴。如今……”
刘知府激动了——他不要绝色,他只要能生儿子!富态好啊,富态的女子旺夫旺子啊!
他看向谭东家,眼露询问。
谭东家忙垂头恭敬道:“大人不嫌弃小女蒲柳之姿,小人便备下妆奁,送她来伺候大人。”
刘知府点头道:“嗯。”
谭东家暗喜:果然他家姑娘是有福的,刘家儿子没福气消受,竟应在老子这里。这样更好,只要女儿能为刘知府生下儿子,这二夫人的位置便坐得稳稳的;加上自己这个便宜岳父在外,帮衬知府大人做那无本的买卖,将来刘家的家业都是女儿和外孙的,刘夫人母子还不是干看着。
因此,他回家后,连夜让媳妇准备,次日便一乘小轿,将三姑娘送入府衙后宅,成了刘知府的第六房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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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还有一更。
谭东家前脚做了便宜岳父,后脚又匆匆赶去刁掌柜家里,对刁掌柜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话,不外乎知府大人如何发怒,不肯放过刁掌柜,亏得他从中斡旋,并将一个女儿送给知府大人,才平息了大人的怒火。
刁掌柜因得罪了知府大人,一场大病又落得半死不活,亲兄弟都避之不及,唯恐被他连累,只来瞧了他一趟,丢下两盒不知放了多久的干巴巴的绿豆糕,便尽了兄弟情义,再不肯来了。谭东家能不忘他的苦劳,在知府大人面前替他辩白,他着实感激不尽,谢了又谢。
谭东家道:“咱们自己人,不用客气。”又压低声音道:“兄弟遭了这样的罪,我怎么也要补偿你。现在发财的机会来了,我在知府大人面前力保……”
刁掌柜听了,双目放出光彩,精神都好了许多。
然谭东家说完,把他打量了一番,疑虑道:“兄弟这身子……可能爬的起来?”
刁掌柜忙道:“能,已经好多了。”
他就算爬,也要爬起来,再不出去做事,他死了都没人哭,最近媳妇都不大往他床前来了呢。
谭东家欣慰道:“这我就放心了。”
于是,刁掌柜被委以重任,次日便颤巍巍爬起来,去丰盛粮行当差。也没做苦差,就是坐在那充大爷,捧着西洋参泡的茶,盯着众人干活,好不威风。
他兄弟刁二贵一见大哥又抖起来了,便想求他给安排个事,粮行忙得很,正缺人手呢。因想起之前刁掌柜生病时,自己避瘟神一般,这会子又厚着脸皮上前巴结,落面子不说,就怕大哥不肯体谅他,因此想主意要哥哥回心转意。想来想去,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花银子买了半截参,叫人捣弄一番,用上好的匣子装了,捧着去见刁掌柜。
果然,刁掌柜对他爱理不理的。
刁二贵忙将匣子放下,擦着眼角道:“哥哥,你可起来了。你这一病,弟弟急得茶饭不思,也没工夫在床前伺候,也没工夫来看望你,天天忙着四处求药。好容易高价买了这支百年人参,听说是从极北的雪林里挖来的呢。虽然大哥好了,这身体的底子却耗空了。让嫂子把这参炖了给大哥补补元气,也不枉弟弟忙了这些日子。”
说着,打开了那匣子。
刁掌柜一看,果然是真人参,看着还不小呢,有些年头了。他不知这参有大半截是假的,只有尾端一小节才是真货,他兄弟媳妇娘家侄儿在药材铺,惯会摆弄这个。
他气消了些,想自己冤枉兄弟了,弟媳是个抠门的性子,弟弟跟他却是手足,怎会不管他呢,原来是找人参去了。
当下他收下人参,命人上茶。
刁二贵喝了一碗茶,奉承了哥哥一番,言语间又叫苦,说买人参掏空了家底,日子艰难。
刁掌柜道:“这事容易。咱们兄弟,有好处不先紧自己人拿,难道便宜外人?你等我跟东家说。”
刁二贵大喜,奉承哥哥有担当。
刁掌柜留弟弟吃晚饭。
刁二贵喜不自胜地答应了。
当晚,兄弟两个还喝了两杯酒。
次日,刁掌柜跟谭东家一说,谭东家慨然应允,下午,刁二贵便去粮行的铺子里做活了。
因为洪灾,粮食短缺,而丰盛粮行却敞开了卖米粮,哪怕价钱翻倍,生意也兴旺的不得了。
李卓航见了这情形很是奇怪。
一般灾年,粮商储存的粮食再多,因为越卖越少,价钱都是越来越贵的,怎会不涨价、敞开来卖?翻倍的价钱,其实并不算太贵,毕竟这么大的洪灾,到处都缺粮食。
丰盛粮行哪里来的底气?
李卓航想不通,暂且搁下这事,命阎掌柜每天派人去丰盛粮行买粮食。灾年,再多的银子也比不上粮食珍贵。多储存粮食,一是为了以防万一,二是为了赈济灾民。
为何不能一次买足够呢?
这是因为每天买米粮的人多,若他们买的量大,别人就没的买了;再者,李卓航也不想露财,若表现财大气粗,官府就敢上门勒索,借募捐的名义狮子大开口。他想着一天买一点,买多少煮多少,施给那些灾民。
他将此事交给李菡瑶安排,有意历练她。
李菡瑶便精神抖擞地安排起来,带人在太平绸缎庄的街门口搭了个棚子,支了两口大锅,每日亲自监督施粥和药物。站在大门口,望着排队领粥米的难民,她很希望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然而奇迹并未出现。
刘知府他们为何不敢高价卖粮、谋取暴利呢?
因为这粮食的来路不正,若是卖太贵,惹怒百姓察知真相就麻烦了;倒不如翻一倍价,尽快脱手,省得夜长梦多。这价钱一般人还能承受。至于那些买不起的也不好怨言——灾年粮食金贵,谁会平价卖给你?
再说刘少爷,胯下的伤渐渐痊愈,只有腿伤尚未好利索,每日躺在床上备受煎熬、了无生趣。
这日,忽听见丫鬟们悄声议论,说老爷又抬了一房刘姨娘进门,老爷宠爱的很,夜夜都留宿在她房中,其他姨娘都靠边呢。刘少爷不是蠢笨的,顿时明白父亲怕是放弃自己了,想要再生庶子延续香火呢。
他心情恶劣,乱骂乱嚷,并砸了许多东西。
丫鬟们皆不敢上前,上前必遭他揪住毒打。
其中,颜色好的丫头遭受凌虐更厉害,因为他再无法像以前一样和她们恣意寻欢,那美色便令他觉得刺眼、刺心,想要毁掉。
其中一个丫鬟叫青溪的,生的美貌又温柔,以前很得他宠爱,一颗心也系在他身上。因见他受了这样苦楚、心里烦闷,便依偎在他怀里,用话开解他,说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自己都一如既往地爱他,一辈子伺候他。
刘少爷听了不但没感动,反一哆嗦,猛推青溪一把,将青溪推倒在地。他又抓起床头矮柜上的热茶泼到青溪脸上,立即烫红一片。又骂道:“贱人,谁要你可怜!你既这样风流,爷就成全你。”一面大声喊小厮进来。
当时三四个小厮进来了。
刘少爷便将青溪赏给他们。
青溪抬起烫红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少爷,满眼都是凄婉,曾经的温柔、曾经的宠爱哪去了?
小厮们不敢不从命,再者,青溪也是他们日夜肖想的姑娘,既然少爷赏了他们,他们求之不得。
他们快活了,青溪没活路了,可以想见,接下来她会被送进醉红楼,“一双玉臂千人枕”。
当晚,青溪一条白绢吊死了。
丫鬟们都吓坏了,都想法子脱身。
有个丫头同刘少爷身边的小厮有几分情义,当值时,便求他代为伺候刘少爷茶水,小厮答应了。
这小厮生的清秀,刘少爷竟看他挺顺眼,居然没打骂他,也没不耐烦赶他走,留在房内伺候。
后来,又有几个年纪更小、容貌更清秀的小子被选了进去,近身伺候少爷,丫鬟们则彻底隔离。
自此,刘少爷犹如枯木逢春,把前程和后事都抛开,反正他爹都放弃他了,他还有什么指望?
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
他整日和小子们鬼混,终有玩腻的时候,一面想新鲜花样,一面找新人替补。有个小子便给他出主意,叫他派人出去找。他深以为然,派了心腹出去。
他狎玩**的事便传开来。
王壑这些天,去了醉红楼几次。
从刘少爷那顺来的荷包,里面有一张银票,足够他主仆在青华府的开销了,但若是逛青楼,却还不够。青楼就是个销金窝,再多的身家进去了也能耗尽。
但王壑是什么人?
那是京城名门世家子。
说来别人不信,他在京城时,去青楼从不花银子的。那些纨绔子弟想拖他下水,拽着他、哄着他,甚至用激将法激他去秦楼楚馆。他若去了,个个喜不自禁,哪里会让他掏银子,早早把银子付了,让他享受。
可惜他只肯看,不肯尝。
眼下在青华府,没人替他付了。
他只能自己付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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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这种地方,最好别去;若进去了,又叫了姑娘作陪,便不能不付钱。青楼女子都是沦落风尘的可怜人,连人家卖笑的钱都要赖,也太没气度。
王壑是独自去的醉红楼,老仆隐藏在暗处保护他,这是怕两个人一起,会被人认出来是卖桃的主仆。
暮色降临,醉红楼里外彩灯高悬,雾蒙蒙光华流转,映着一群妖娆女子的脸颊,魅惑之极;莺声燕语,勾魂摄魄,来者便身不由己陷入这潭温柔乡。
王壑往醉红楼大堂一站,妈妈眼前一亮,觉得天上掉下个金主,忙捧凤凰似得迎进去,叫了几个姑娘来作陪,又命人将各种果品和珍馐肴馔摆了一桌。
王壑皱眉道:“大热天,谁要这些!”命将这些都撤下,换清茶,并叫善弹琴的姑娘来,他想听曲。
妈妈摸不清他的来路,只好从命,临去时叮嘱那弹琴的姑娘,要好生“伺候”这位小爷。
小爷只听了两支曲子便离开了,赏了姑娘一角银子。
妈妈虽不满意,却不敢出言讥讽他,图他下次再来,等摸清了他的底细,再想法子掏空他钱袋。
然王壑去了几次,每次都只叫个姑娘来弹琴,只要一杯清茶,然后听几支曲子,同姑娘闲谈几句,便走了。
妈妈不由嘀咕:难道看走眼了?这是个穷小子?不能啊。她做这行多少年了,绝不会看错。
这天,王壑又去了醉红楼。
依然是一杯清茶。
妈妈含沙射影地暗示,王壑只不理她。妈妈生气,然看他的举止气度实在不像普通人,终究还是忍下了,等出了房间就嘀咕发泄,然后便遇见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刘少爷身边的小厮,以前常跟刘少爷来醉红楼;现在么,他揣着从刘少爷那里赚来了赏银,自己来买欢,妈妈一样将他当大爷,不比对刘少爷的尊敬少半分。
他探头朝房里一看,不由暗赞王壑好风采,心里一动,便问妈妈,这位公子是谁家的。
妈妈说,外来的,也不知哪里的。
小厮道:“看样子家世不错。”
妈妈哼了一声,道:“鬼晓得!”
小厮见她神情不对,便问:“难道是穷书生?”
妈妈气恼道:“不知道。”
于是将王壑来了几次,每次都只要杯清茶,也不拘叫年纪大的还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只要善弹琴便行,他喝着茶,听几支曲子,完了丢几文钱就走。——几文钱当然不止,这是她嘲弄王壑小气,给的钱少。
小厮越听眼睛越亮,道:“只怕这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妈妈别被他骗了。我给妈妈指一条发财路……”他靠近妈妈耳语了一阵,完了塞给妈妈一个银元宝。
妈妈笑道:“放心,包在奴家身上。”
里间,陪王壑的红杏弹的很专心。
做这行的姑娘,眼里只认银子,若有幸碰见一个品貌出众的少年,心里也会有其他想头,虽然有前辈告诫,说这终究是痴心妄想,依然挡不住她们做梦。
红杏便对王壑有了妄想,并不图他银子,心里想着,能多陪他一会是一会,等他走了,就靠回忆他的音容笑貌挨日子,不然,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所以,王壑问她话,她知无不言,几次下来,刘知府父子和醉红楼的勾结便打听清楚了。
事情了结,王壑便准备告辞。
这次是他最后一次来醉红楼。
临走,他给了红杏十两银子。
红杏接了,当珍宝一样塞到胸前,以免被妈妈给搜去。这银锭子她要留作念想的。——她也看出来,面前的少年怕是不会再来了。他来这里,似乎并不为买欢,而是为了排解烦忧。每次她想坐到他身边,都被他阻止。这令她很沮丧,越发怨怪命运不公,让自己沦落风尘。
王壑出来,被妈妈挡住了。
妈妈笑道:“这位爷,有位贵客想见爷。”
王壑心中警惕,问:“谁?”
妈妈道:“就是知府大人的公子,刘少爷!”
王壑诧异:刘少爷怎会要见自己?难道认出来了?心里疑惑,面上却展开笑脸,故作惊喜的神情,道:“果真?在下久慕刘公子大名,想要上门拜会,听说他受了伤,恐怕心烦不愿见人,才没敢上门搅扰。”
那妈妈见他一听刘少爷的名头就露出谄媚嘴脸,心道:晦气!果然看走眼了。这样趋炎附势,看来家里不会好,说不定很艰难,他才到处钻营拍马。
她心里最后那一丝不安也没了,笑得跟朵花一样,道:“这再好不过了。刘少爷那天远远看见公子,觉得器宇不凡,当时就要来交结的,又怕耽误了公子的好事。所以留下话:倘若公子再来,一定要替他引见。”
王壑道:“如此,请妈妈带路。”
妈妈便引着他上二楼去了。
二人到一间精致的雅间,绕过描花绣草的六扇屏风,入目是粉色帐幔,里面香榻玉枕,引人遐思。
妈妈让他在桌边坐下,道:“公子请稍候。已经着人去请刘少爷了,一会子就到。”
王壑道:“无妨。妈妈请便。”
妈妈知道他不喜人打扰,便退出去了。
王壑见桌上摆着各色果品并茶点,屋里也没个姑娘;再去到门口朝外张望,门口也没守着人,心头隐隐明了:这刘少爷应该没认出自己,而是另有图谋——他的宝贝没了,玩不成女人,转好男风了。
他去到后窗边,吹了一声口哨。这是他和老仆之间的约定。否则,在喧嚣的青楼忽来一声鸟叫,定会惹人怀疑,而男人们寻欢作乐时,吹口哨很平常。
不大工夫,老仆便闪身进门。
见了王壑问:“少爷怎不走?”
王壑道:“等刘少爷。”
老仆一愣,道:“等他干什么。”
王壑道:“这东西想死了!”
老仆依然不明其意。
王壑便将缘故说了。
老仆静默半晌,道:“少爷与他缘分不浅。”
很正经的一句话,并无调笑意味,王壑却气得剑眉倒竖——可不是缘分不浅吗!小爷扮姑娘,被那狗东西强占民女;小爷恢复男装,那狗东西爱男风,又看上他!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么想死,他就送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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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仆道:“少爷想如何处置他,还请尽快动手。”
王壑便问:“有什么事?”
老仆道:“接到大人密信:玄武王奉先帝遗旨,转往北疆,途中悄悄派人将世子遣送回祖籍。大人命公子即刻前往湖州小青山与张世子会合,一同游历。大人有令:公子和张世子今后在外行走,绝不可暴露身份。”
王壑先是一喜,心想谨言竟回来了,还要同自己一块游历,以后日子精彩了;跟着神情一肃,想道:“姑父这是不放心,所以将表弟悄悄送出来?先帝薨逝,父母虽被先帝临终托孤、辅佐新帝,终究不如从前。王家以后艰难了。否则,母亲不会郑重叮嘱我,不得暴露身份。”
他心头不免有些沉重。
少年人遇事,极容易振作。
王壑思量后,决定先解决眼前事。就在今晚,将自己跟刘知府父子的恩怨了结,明早离开青华府。
老仆藏在了床幔后。
刘少爷是被小厮扶着进的醉红楼。他以前来醉红楼,是为了找女人寻欢作乐;今天来,却是为了龙阳之好,其中的曲折,想起来便令他感慨。他不愿想,急忙掐灭了心头的愤恨和屈辱,目不斜视地随妈妈上楼、进入雅间——主要是看见那些女人便不自在,干脆不看——只见一个少年坐在桌边,清茶一杯,正对着灯出神。
刘少爷乍见他,不禁一愣,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弥漫在心头,细看,却是不认识的。
王壑忙起身,谦恭施礼。
这一站,便显出修长身形。
夜晚就是好,灯火的光芒模糊了人的形象,哪怕相距很近,肌肤也因染上一层光晕,恍若涂粉。更何况,王壑的眉毛也长齐了,两道剑眉如浓墨,与之前扮女装时的一字眉截然不同。仗着晚上看不清,他对眼睛也做了改装。这些改变,再配上他躬身施礼、满口谦辞,一派书生气,刘少爷竟没认出他来,将第一眼的似曾相识当成了一见投缘。
心里这么想,嘴上便这么说了。
两人互相招呼后,坐下,刘少爷看着王壑笑道:“为兄一见叶贤弟便觉得面善,好似相知已久。”
王壑自称姓叶,就是“爷”。
他也笑道:“小弟也这么觉得呢。”又关切地看向刘少爷的腿,道:“刘兄的腿可好了?”
这一问,等于揭开刘少爷的伤疤。
刘少爷当即脸涨红了,勉强笑道:“慢慢走还行。”跟着就岔开话题,问他从何处来。
王壑便说,自己是一乡绅的儿子,逃婚出来的。父母非让他先成亲、再科考;他才十六岁,想金榜题名后,再考虑终身大事,不想现在就被女人困住。
王壑身量高,虚报了三岁,刘少爷丝毫未留意,正不自在呢。他命根子被踩碎了,现在就是废人,最恨听见的便是“成亲”、“女人”这些能勾起他伤痛的词。叶贤弟不肯成亲,再合他心意不过了。然叶贤弟人在青楼,说对女人不感兴趣,他是不信的。他便想试探一二。
他便笑问:“那贤弟怎来了青楼?”
王壑道:“心里烦,听个曲儿。”
刘少爷放心了。来的路上,他已经听小厮说了:叶贤弟来醉红楼几次,只听曲,不留宿。
刘少爷资质还是不错的,已经取了秀才功名,正经谈起话来,言语不俗。当然,他想在“叶贤弟”心中留个好印象,故而不似往日轻浮,说话都是经过字斟句酌的。
王壑更不用说了,从容自信。
刘少爷对他越看越爱。
两人谈话越来越投契,不知不觉谈到刘少爷受伤一事。
王壑当时是被刁掌柜骗去府衙的,若说恨刘知府父子五分,那恨刁掌柜便有十分。虽然刁掌柜也吃了大亏,但现在又威风起来了。王壑怎肯罢休!
他不想暴露行迹,便要借刀杀人:让刘少爷出手对付姓刁的,狗咬狗,再合适不过了。
他便对刘少爷道:“这件事小弟听说了。刘兄真是好度量,那女子没抓到就不提了,谁招她来的?”
一句话点燃了刘少爷的怒火。
他攥紧双拳,面色狰狞。
几个小厮都缩了缩脖子。
王壑还在火上浇油,“刘兄是府尊大人的长子,何等尊贵。不管什么女人,怎能不弄清楚底细就送来……”
刘少爷邪笑吩咐小厮:“去请刁掌柜来。”
他早就想报这个仇了。当日诱骗那卖桃的姑娘,是钱师爷的主意,谭东家和刁掌柜执行。钱师爷就罢了,是父亲得用之人,姓刁的和谭东家怎么也饶了呢?父亲还特地叮嘱他,还不许他妄动。这是亲爹吗?
小厮领命,去请刁掌柜。
这里,刘少爷又换上笑脸,同“叶贤弟”说笑。
王壑瞧着这姓刘的小畜生,竟想诱骗他做男宠。他明天就要走了,没工夫同对方慢慢纠缠。他便反过来诱使对方上钩。因瞅着一个清俊的小厮含笑道:“刘兄这几个小子都不错,瞧着机灵的很。这个尤其好。”
刘少爷心中一喜,忙道:“好什么,不过是个下人。”跟着就喝命那小厮,“还不给叶少爷斟茶!”
那小厮忙道:“是。”
遂上前替王壑斟茶。
王壑便盯着他小脸瞧。
刘少爷又喜又愁,喜的是“叶贤弟”果有龙阳之癖;愁的是如何引“叶贤弟”爱上自己。他不由吃起小厮的醋来。等小厮斟完茶,便令他们都退下。
众小厮退出去,屋里只剩他二人。
王壑笑道:“小弟也有个书童的,约莫七八岁,机灵又淘气。可惜这次逃婚匆忙,没带出来。”
刘少爷暗喜,忙道,他家里有的是机灵小子,请叶贤弟去府中作客,到时相中谁,就送给贤弟。
他今晚本是来验看货物的,若中意,便要将王壑或掳或骗弄回去。然见面后叙了一番话,竟被王壑风采折服。他便改了主意,一心要打动王壑,与他来一场龙阳之恋,将来携手同进同出,何等惬意。想到这,他双眼瞅着王壑,传递不可言说的情义,婉如怀春少女。
王壑年少,于男女情事上尚未开窍,倒没觉得怎样,只看不惯他忸怩作态,不堪的很。
刁掌柜进来时,恰看见这一幕。
他深知今晚在劫难逃,一路都在思谋对策。
还真让他想到好主意了。
他紧上前几步跪下,伏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响头;再抬起时,额上都是血,悲痛道:“小的该死!少爷就算肯放过小的,小的也不能活了……”
刘少爷阴测测问:“那你怎么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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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掌柜道:“原是要死的,留着这条贱命,是给知府大人和少爷办事的。少爷什么时候想要,随时拿去。”
小人的生存手段令王壑大开眼界。
他噗嗤一声笑了,问道:“倘若刘少爷现在就想要呢?”
刘少爷没吱声,王壑说出了他想说的。
刁掌柜道:“小人遵命。”
王壑瞅着他,看他如何死。
刁掌柜却抬起头,道:“死之前,小人要送少爷一个人,少爷开怀了,小人才能放心的去。”
他飞快地扫了王壑一眼,想知道刚才是谁对他落井下石,然王壑故意坐在灯影下,他看不清楚。
刘少爷问道:“什么人?”
刁掌柜道:“那日,知府大人命小人跟随县衙的魏县丞去搜查逃犯,在太平绸缎庄,小人被蛇咬了……”
刘少爷断喝道:“谁要听这些!”
心里想:“怎没把你咬死呢?”
刁掌柜急忙道:“是。那商铺有个小厮,七八岁,叫墨竹,长得粉雕玉琢的,就像观音坐下的童子……”
上次他被蛇咬,恨极了李菡瑶。并非他发现了是李菡瑶放的蛇,而是他想:若非这小子鬼叫,自己便不会跳脚;不跳脚,便不会踩蛇,蛇也就不会咬他了。所以,他听闻刘少爷转性了,喜狎玩**,便想送上这份大礼,一来可解除自身灾祸,二来又报复了李菡瑶。
刘少爷双目一亮,“当真?”
王壑看着他们,胸中杀意汹涌。
他不想让双手沾血的!
他明天就要离开青华府,今晚也不过想借刘少爷之手,惩戒刁掌柜。至于刘知府父子,他已经搜集了他们的罪证,送回京城给父母,请父母追查此事,通过律法的途经惩治他们。谁知他们劣性不改,竟盯上墨竹了!
他如何肯再等下去?
倘若墨竹落入魔掌,将来就算将刘知府父子五马分尸,墨竹也会被毁掉了,再不复从前。
王壑脑海里浮现墨竹熟睡的小脸、藕节似得小腿和珠圆玉润的脚趾,一想到刘少爷会狎玩那双玉足,他的杀意就按捺不住——今晚,就是你们的死期!
他瞅着刘少爷,冷笑。
刘少爷转脸看见,不由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他为何冷笑:叶贤弟这是觉得他没血性,被这奸猾小人三两句话就哄住了,这么大的仇都放下了,太窝囊!
他不由恼羞变成怒,对刁掌柜道:“爷知道了。难为你发现这么个人,你可以去死了。”
王壑听了,赞赏地点头。
刘少爷顿时精神一振。
刁掌柜没想到刘少爷会不依不饶,顿了下,才艰难道:“少爷,可否先记下小人这条命?”
刘少爷闲闲地问:“为何?”
刁掌柜道:“小人在为知府大人办事呢。”
刘少爷道:“你放心地去。父亲那里没了你,自有许多人等着替补差事,不差你一个。”
刁掌柜急了,道:“这件事非同小可……”眼瞥见王壑,急忙将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只看着刘少爷。
刘少爷怒道:“狗东西,没你我父亲就做不得官了!”
王壑一听这话不对,有文章——刁掌柜不过一个粮行的掌柜,买卖人,能替刘知府办什么事?看他这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定是见不得光的事!
不管什么事,都要查清。
王壑忙拦住刘少爷,劝道:“刘兄息怒。这人虽可恨,既是知府大人得用的,刘兄总要给知府大人几分面子。我辈读书人,孝字当头,刘兄不可莽撞。”
刘少爷岂不知刁掌柜在替父亲倒卖官粮,原也没想要刁掌柜的命,全是受王壑撩拨。眼下见王壑求情,便借机下台阶。心里想:叶贤弟先厌弃这狗才,后来听说他在替父亲办事,马上就劝我收手,是真心为我。
他便道:“既是叶贤弟求情,爷便先记下你这条命。你可小心谨慎,我随时要收回成命的。”
刁掌柜松口气,忙磕头拜谢。
接着又给王壑磕头,谢他说情。
他借着磕头的机会,向王壑身前膝行了两步,磕了三下,抬起头来打量王壑,嘴里道:“多谢叶公子说情。”
王壑懒懒地靠在椅内,道:“在下并非替你说情,而是劝刘兄谨守为人子本分。你不必谢我。”
刁掌柜道:“虽然这样,还是要谢。”
王壑道:“你先别忙着谢,我还有话代刘兄问你呢。你惜命,想尽办法讨好刘兄,可别又好心办坏事,给刘兄招来祸患。这回,你确定那小厮没问题?”
刘少爷一听这话,目光阴沉下来,胯下没知觉的宝贝竟隐隐作痛起来,往事历历在目。——他有今天,全拜这刁掌柜所赐,恨得他想当场掐死姓刁的。
刁掌柜冷汗就下来了,忙道:“那孩子不过是个小厮,弄丢了找几日,找不着也就罢了。即便消息泄露,一个下人,他主子还能为了他得罪知府大人?”
刘少爷一听有理,往日送人、送钱、送物给他的商户,不知多少,一个小厮,不值什么。
王壑不置可否,心里却发狠:小厮?找几日找不着就完了?狗东西说的如此轻巧!今晚且放过你。等查清了你跟狗官的勾当,小爷定将你剥皮抽筋!
刁掌柜捡回一条命,退出去了。
屋里重剩下刘少爷跟叶贤弟。
众小厮们都在门外伺候,都知道少爷交了新相好的,这一晚怕是要纵情通宵了,他们在旁只会碍眼。然他们也不会安分守己地待在门外。这里可是醉红楼!到了这里,他们如何能安分?遂商议分班去找姑娘玩。
屋里,刘少爷打量灯影下的少年,目光能沁出水来。
他起身来到王壑身前,一矮身坐下。触及对方身上的温热气息,顿时心跳不稳,神魂荡漾。凝视着少年柔声道:“真没想到,愚兄竟与贤弟一见如故。”
王壑笑道:“刘兄说错了,咱们可不是头次见面。”
刘少爷诧异道:“贤弟以前见过愚兄?”
王壑点头道:“见过。”
刘少爷欣喜道:“怪不得愚兄觉得贤弟面善,竟是故人!”
王壑笑道:“可不是故人么。”
他扯出一方帕子,往刘少爷脸上一盖。刘少爷一怔,不知他要做什么。他左手已经捂住了刘少爷的嘴,右手从怀里拔出一根银簪,一下子插进刘少爷咽喉。
刘少爷猛地挣扎起来。
王壑死死将他困在椅内,心里默念:回头仵作验尸,会根据伤口追查凶犯来历。今晚不少人见过“叶公子”,若在江南查不出底细,而有心人又探知王家大少爷已离开京城、外出游历,将二者联系起来,或许暴露身份。不如还装作卖桃女。女子杀人,最趁手的凶器当属发簪;女子力气有限,杀人时害怕,力量不稳,不会一击致命……他一边推想,一边拔出簪子,又插了一簪,接连插了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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