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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6年夏天。

    大李家村的午后炎热而宁静,墨水河缓缓流淌,将这个单一姓氏的大村子分成了南北两半。

    姥姥家、舅舅家在北岸,两座并排的瓦房坐北朝南,门前不过二十步便是河岸,一排茁壮的柳树静静地立在岸边。

    姥姥家不大,大门东西两侧各有一排竹篱笆,绕着房子围成一圈,只把大门留了出来。篱笆上缠绕着鲜艳的牵牛花,围墙上爬着金银花、爬山虎,繁而不乱。篱笆里,玫瑰都谢了,只剩下各色的月季争奇斗艳。大门西边栽着一棵大槐树,东边则栽着一株合欢树,一到夏天,粉色的花朵如同烟霞一般。后面的院墙下栽着几棵香椿树,姥姥时常会摘一些嫩芽炒鸡蛋,能让孩子们吃一大碗饭。

    走进小院,东边是用水泥铺成的,西边则开辟了一块小菜园,菜园外面铺着方砖。门口种着一排竹子,院子西北角种着一棵老杏树,最西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葡萄。葡萄架下有一张凉床,姥姥坐在凉床上,一针一线地缝着衣服。土狗小黑乖巧地趴在凉床下,不停地吐着舌头。

    屋里那台十八英寸的“大脑袋”电视机正在放着《白眉大侠》,七岁的乔琳和四岁的李宝庆并肩坐在炕上的凉席上,一人捧着半个西瓜,入神地盯着电视。宝庆是舅舅家的表弟,乔琳很喜欢他。见他动作笨拙,半天挖不起一块来,乔琳便挖了一大块喂到了他嘴里,并细心地为他擦了擦嘴。

    虎头虎脑的宝庆指着电视,奶声奶气地说:“开始了!”

    五颜六色的特效镜头瞬间吸引了两个孩子的目光,在唱过一段主题曲之后,乔琳一抹嘴边的西瓜,右手一举,跟着电视里喊了起来:“刀是什么样的刀?”

    李宝庆马上兴奋地接了下去:“金丝大环刀!”

    “剑是什么样的剑?”

    “闭月羞光剑!”

    ……

    “情是什么样的情?”

    “美女爱英雄!哈哈哈哈……”

    乔琳和宝庆一问一答,最后又亢奋地跟着女声唱了起来“他的故事被人们竞相传颂”。他们的声音太大,把小黑惊醒了,它迷迷瞪瞪地站起来,转着圈汪汪叫了好几声。姥姥拍了拍它的脑袋,它才乖乖地趴下了。

    姥姥往屋里看了几眼,笑问道:“就那么好看啊?”

    这一集正好演到徐良去杀武圣人,两个孩子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嘴里的西瓜籽也忘了吐,听到姥姥的问话,二人也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姥姥不放心,进来看了一眼,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宝庆啊,你都吃成小花猫了!”

    宝庆揉着小脚丫嘻嘻笑着,姥姥摸了摸他圆滚滚的小肚子,将西瓜拿到一边,不让他吃了。宝庆看向表姐,怯怯地说:“我还要。”

    乔琳看得入了迷,随便挖了一勺给宝庆,也没看他能不能吃到嘴里。宝庆张着嘴“啊”了半天也没吃到,却也不急不恼。

    剧情在推进,乔琳的精神高度紧张。在徐良闯入圣人谷的那一刻,姥姥的大门突然“呼通”一声被撞开,乔琳的妈妈李兰芝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马马虎虎地喝了口水,不由分说拽起乔琳就往外走,好似绑架一般。乔琳哭得惊天动地,不停地喊着姥姥。

    李兰芝不理女儿的挣扎,跟姥姥说道:“妈,快开学了,一大堆事都要忙,我就不去兰云(舅舅)家了,这就回去了。”

    姥姥说道:“知道,你们开学都忙。不过,你和琳琳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回去呗!我去地里给你们掰几个玉米,你不是爱吃煮玉米么?”

    李兰芝却坚持道:“我就今天有空,再不把她接回城里,可就没时间了。”

    宝庆早就听说表姐要回城里上小学了,没想到今天就要走了。一向乖巧的他顿时大哭起来:“我不喜欢姑妈!我不让姐姐走!”

    李兰芝没时间哄宝庆,便从包里掏出一包糖果,说是给宝庆的,便将乔琳抱走了。乔琳不停地蹬着腿,哭声震天响。李兰芝粗暴地将她塞进同事的车里,将姥姥收拾的行李扔进了后备箱。

    姥姥不放心地追了出来:“你家里三个孩子,琳琳回去住哪里啊?你可别又把她放她小姨家里啊!”

    “收拾好了,不用担心。”李兰芝干脆地说道:“天热,快回去吧,八月十五我再回来,到时候给你装电话!”

    乔琳还在哭着,李兰芝板着脸说道:“你再哭就下车,自己跑回家去!”

    乔琳咬住嘴唇,怯怯地不敢哭了,趴在车窗上,眼巴巴地看着姥姥。

    姥姥站在大门口,手里还拿着刚才缝制的那件的确良小裙子,惆怅而又无奈地说:“明天就做好了,可你偏偏今天走了!”

    ***

    “我不走,我不走,我要留在姥姥家!”

    乔琳猛然醒了过来,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老师同学们都在看她,还有人在捂嘴轻笑。

    这是港城市颇有名气的一个补习班,狭小的教室里满满当当坐了二十个人。教室后面贴着一排考试成绩、优秀学子照片,最醒目的地方贴着一张国足的海报,队员们在嘶吼咆哮着,表情虽然狰狞,但充满了血性。

    最上面写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国足都能出线,你还有什么不可能?”

    原来现在已经到了2002年,这是乔琳回到城里的第七年,再过几天,她就要成为初中生了。

    乔琳小心地擦掉脸上的口水,怯怯地看了老师一眼,然后羞愧地低下了头。

    唉,都怪头顶上那个笨重的吊扇!嗡嗡嗡嗡地像催眠曲一样,硬是把自己给催眠了。若不是梦到跟姥姥分开,心里太难受,这节课估计又睡过去了。

    “乔琳!这次模拟考试,全吉祥路小学就你没有进步!就你这成绩,就算抽签抽到了考试资格,又有什么希望考进二中?我劝你还是把资格让给别人,早早弃考吧!别占着…”

    胖胖的老师留着齐耳短发,眼睛躲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乔琳难堪地低下头,委屈的泪水在眼里打转。

    同桌赵琳琳轻轻捅了捅她,小声道:“没事哒,别往心里去。”

    赵琳琳是从开发区过来的,每次来市里都得坐一个半小时的车。或许因为名字里都有个“琳”字,她和乔琳很投缘。乔琳听了她的安慰,苦笑了一声。

    老师也觉得自己说得太重了,她喝了一大口胖大海泡的水,说道:“但愿你能自觉点儿,让你的数学跟语文英语一样好。”

    乔琳讷讷地点点头,在文具盒上胡乱画着,小燕子的眼睛已经全被她涂成蓝色了,透着一股诡异的光。

    六年级了,同学们的文具盒大多都有各种酷炫的机关,按一下能啪啪弹出好几个暗格的那种。可她的只是一个双层的铁盒,而且已经用了一年多了,贴画还是前年《还珠格格》风靡大江南北时贴上的。

    老师刚发完火,插着腰缓了口气,苦口婆心地说道:“你们千万别信那些心灵鸡汤,说什么以后还有机会。要知道,考个好初中比上个好高中重要多了!这就好比投胎投了个好人家,比别人赢出了一大截!”

    学生纷纷点头,老师这才重新开讲“这题一眼就能排除A,打死不能选B,D根本与问题无关,那要选哪个?”这种烧脑的数学题乔琳根本听不懂,她枕着胳膊看向窗外,初夏时节,已经能听到蝉鸣了。

    如今的夏天,没有浸在古井里的西瓜,没有姥姥自制的老冰棍,没有《白眉大侠》和《新白娘子传奇》,不能再跟舅舅和宝庆去树林里捕知了了,也不能带着小黑,跟四姥姥他们去瓜棚里看西瓜了…

    对她来说,这样的夏天,不过比其他时间热一点而已,再没有任何不同了。

    不过今年还是稍微有点不一样的,因为今年有世界杯,而且,中国队第一次打进了32强!乔琳是个小球迷,想到待会儿下课就能回家看球赛了,顿时又嘿嘿笑了起来。

    港城连一支职业球队都没有,不过港城球迷对足球的热情不比任何一个城市少。更何况今晚中国队跟巴西队比赛,港城的球迷都跟过节似的,大街上到处都能看到身穿红色球衣、脸上画着国旗、围着“中国队必胜”头巾的球迷。每家商铺都放着“gogogo哦累哦累哦累”,尽管这首歌根本就不是这届世界杯的主题曲,但它俨然成为足球的代名词。或许是因为这些的存在,号称“慢城宁海”的港城,也变得热情似火。

    终于挨到下课,赵琳琳神秘一笑:“老地方?”

    乔琳的肚子早就饿扁了,便痛快地点点头:“走呀!今天我请你。”

    两个少女匆匆收拾好书包,不料长发女生沈春晓站在了乔琳面前,愤愤地质问道:“乔琳,你妈不是二中老师吗?你不是可以直接进二中吗?为什么还占着考试名额?”

    她不问还好,一问就戳到了乔琳的伤心事,她低头道:“我妈没给我报名。”

    沈春晓冷笑了一声,不屑地说道:“你少撒谎了,占着这么好的资源不用,你妈是傻子吗?”

    乔琳本来就很生妈妈的气,被她一刺激,心里更是难受。于是,她气呼呼地说:“我们一家都是傻子,就你聪明,你高兴了吧?”

    沈春晓依旧冷笑道:“你家人才不是傻子呢!你姐姐不是去年考上复旦了吗?听说你哥哥在二中高中部也是数一数二的,怎么你的成绩就这么差呀?难不成…你们根本就不是亲生的?”

    沈春晓一脸好奇,眼底深处却有几分得意而又不怀好意的神色。其他同学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我们不都是独生子女吗?你们家为什么有三个孩子?”

    你们家三个孩子,都是亲生的吗?

    这是乔琳从小到大一直被问的问题,她很想在胸前贴一个牌子——再问自杀!

    她也想不明白别人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好奇,不管是不是亲生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乔琳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刚才的数学老师却重新回到教室,大喝一声:“你们下课了还不走?墨迹什么?连下堂课也一起听了?”

    同学们这才纷纷散开,乔琳感激地看了老师一眼,感谢她替自己解围,老师却若无其事地走了。

    沈春晓悻悻而去,颇为不甘心。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诺基亚手机,夸张地打起了电话:“妈,我今晚不回家吃饭了…嗯…去肯德基吃点儿,再去学习会儿,晚上再回家。”

    在乔琳看来,有手机的确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能去肯德基吃汉堡、喝可乐也是值得炫耀的事。小小的港城没有几家肯德基,乔琳也没有那么多零花钱去吃肯德基。听说肯德基是不赶人的,里面还有空调,有钱的女生常去那里吃饭、看书,这些都是港城最时髦的小事。

    沈春晓还在用全班都能听到的声音讲着电话,赵琳琳深呼一口气,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她的手机虽是国产的,却是彩屏的,好像是那个“手机中的战斗机”,比很多大人用的都好。

    “等我一下!”

    乔琳生怕她回去跟那个女生比较,便拉住了她:“你要干嘛啊?”

    赵琳琳再次神秘一笑,从通讯录里找到“沈春晓”,便拨了出去。诺基亚手机通用铃声顿时响了起来,正在“打电话”的沈春晓慌张地捂住手机,四周却都已响起了嬉笑声。

    赵琳琳得意地晃着脑袋:“继续打啊!哦,不,继续演呀!”

    沈春晓气得一跺脚,拎起书包就逃出了教室,不再理会同学们的嘲笑声。

    乔琳佩服地说:“你怎么这么厉害?”

    “她手机屏幕一直都是黑的,怎么可能在打电话嘛!”赵琳琳又说道:“我跟她是一个小学的,她虚荣心可强了呢!如果不刺她一下,她会吹到天上去。”

    乔琳笑着说:“好啦,不理她了,咱们去二中门口吃串去!正好我妈调研去了,今天可以放心吃!”

    ***

    六点半了,“吉祥馄饨馆”几个大字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黄色,门口立着一块牌子,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今天球迷包场,明天再做馄饨,见谅”。

    吉祥馄饨馆大概有五十平米,客人吃饭的地方大约三十平米,后厨东面连着一个小房间,乔建军和儿子乔楠就住在小房间里。

    吉祥馄饨馆虽然是个小饭店,但是到处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每张桌子都用玻璃压着纯白色的桌布,桌子上居然放着印着蓝绿小花、柔软舒适的高级纸巾,墙上挂着几个小竹筐,上面插着时令鲜花。现在是夏初,里面插着鲜红色的玫瑰,整个小饭馆都弥漫着淡淡的香气,让人心情十分愉悦。

    难怪老主顾常说,这不像馄饨馆,反倒像个咖啡店,小资得要命。要不是馄饨好吃又便宜,他们才不来呢!

    靠近正门的地方放着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大脑袋彩电,正放着《点歌台》栏目。在后厨门旁边放着一个三层的小收纳柜,下面两层各放着金庸小说全集、日本漫画。最上面那层没有放满,但全是一个名叫“乔木”的作家的书。老主顾们隐约知道,“乔木”貌似是这家老板住在海外的一个亲戚。

    书柜顶上放着乔家的全家福,那是大女儿乔璐考上复旦时,乔家一家五口在“吉祥馄饨馆”招牌下拍的。乔建军和妻子李兰芝坐在凳子上,乔楠、乔璐、乔琳按照身高依次站在后面,乔楠露出了一排大白牙,乔璐笑得温婉含蓄,最小的乔琳刚跟哥哥吵完架,嘟着嘴有点儿不开心。

    用现在的话说,他们三个孩子仿佛排成了一排wifi信号。

    乔建军在后厨忙碌着,熟练地用油热着锅,脸上淌满了汗水,他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厨房里已经摆好了几个菜,辣炒花蛤、辣炒长海螺、油炸花生米,等等,都是看球的必备小菜,乔建军准备了很多。地面上还堆着好几提啤酒,他今晚要跟这群老哥们看个痛快。

    下一道菜,他要炸薯条,这是小女儿乔琳点的。乔建军本来根本不知道薯条是什么东西,只是听说那些洋餐厅里都炸这玩意儿,上次有几个高中生来吃饭,乔建军跟他们要了几根,就知道怎么做了。

    土豆下到油锅里,激起一阵“呲呲”声。乔建军隐约听到有人闯了进来,一听脚步声,他就知道是谁。

    “老板,来一碗馄饨!”这嗓音脆生生、甜津津的,就好像是熟透了的西瓜,被一刀切开的那种声音。

    乔建军不知不觉就笑开了,附和道:“外面那位小朋友,你想吃点儿什么?”

    乔琳叉着腰,小大人似的说:“老规矩,先来一碗荠菜猪肉的!”

    “好嘞!”

    正好土豆也炸好了,乔建军熄了火,端出一碗馄饨来。乔琳跳着说道:“老爸,你怎么当真了呀?我不饿!”

    乔建军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疑惑地说:“这不到饭点儿了吗?你不饿?”

    乔琳刚跟赵琳琳吃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烤串,肚子撑得要命,什么都吃不下去,可又不敢跟爸爸说跑去吃零食了,便懒懒地趴在了桌子上。

    乔建军有些失落:“那我先留着,你不吃的话,待会儿给你哥吃。”

    乔琳像小狗一样吸着鼻子,笑眯眯地问:“老爸,你炸薯条了?”

    “嗯,要吃吗?”

    “要吃要吃!”

    乔琳嚼着薯条,正好点歌台里放着孙悦的《大家一起来》,她跟着音乐手舞足蹈起来。前几天在最后一次六一汇演上,她还表演了这首歌,而且是领舞。虽然家人都没有去看,不过同学们都说她跳得好。

    “琳琳,你吃完薯条,去把成林叫过来吧,今天他妈妈去乡下搬他奶奶去了,他肯定没地儿吃饭。”

    “好,我给他打个电话!”

    乔琳边往嘴里丢薯条,边朝电话走去,却被爸爸给拎了回来:“大小姐,就200米,你去把他叫来不行么?电话费不要钱啊?”

    乔琳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调皮地行了个军礼,模仿港片里的腔调说道:“yes sir!”

    二中家属院坐落在吉祥路最北端,在这长长的巷子中,东边是二中的校墙,西边是一条热闹的商业街,小饭馆、发廊、超市什么都有,魏成林家的超市也开在这里。

    乔琳飞快地跑过巷子,钻进了二中家属院。乔、魏两家住在同一座楼里,魏家在一楼,乔家在二楼。乔琳三两步跨上楼梯,敲着旧式的保险门——其实就是木门外面再加一层铁门,铁门上面是镂空的,罩着纱网,以便夏天时通风。

    乔琳高喊了好几声“魏成林”,也没人来开门。

    “难道是去孙瑞阳家里了?”

    乔琳又累又渴,便先回到楼上家里。乔家装修很简陋,但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书,走路都能被书绊倒。墙上钉满了钉子,挂着各种物什,以便节省空间。

    虽然家里的电视只能收到三五个台,但只要妈妈不在家,乔琳便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视。

    “咦?”

    很奇怪,电视上居然出现了“拳皇”的画面,两个人激战正酣。

    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乔琳都快吓哭了,以为家里闹鬼了。哥哥乔楠跟她解释,游戏机发射的射频信号和电视台一样的,一定距离内就可以接收到。

    尽管乔琳根本就听不懂“射频信号”是什么鬼,但只要不是家里闹鬼了,她就放心了。

    现在电视上又出现了游戏画面,这就说明附近有人在打游戏。既然楼下没人,那就只能是楼上了。楼上是孙瑞阳家,不过两年前他的妹妹出生了,孙家在附近的高档小区买了一套大房子,一家人都搬走了。从那儿以后,这儿就成了吉祥路孩子们的秘密据点。

    乔琳放下水杯,用手背擦了下口水,便朝楼上走去。通往三楼的楼梯上放着一串铃铛,她捡了起来,铃铛立刻发出了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

    家属楼的房子都是最经典的两式一厅的格局,面积不过五六十平米,只不过,孙家的装修远比其他家庭要豪华。

    那时大多数人家都是铺着方块瓷砖,孙家却铺着暗红色的实木地板,电视机是直面的,后面的墙上贴着金银相间的壁纸,卧室的墙上还贴着满满的奖状,《十万个为什么》、《二十四史》、四大名著等等都排列在书柜里。

    很多家具都搬走了,只剩下几个书柜、一个老旧的冰箱和电视机。客厅中央铺着一块乳白色的地毯,两个小男孩正坐在上面,投入地操纵着游戏手柄,薯片和饮料被放在一边。

    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格子衬衣、明显高一点的是孙瑞阳,一个天文地理无所不知、从小到大获奖无数、立志得诺贝尔奖的天才型学习选手,是吉祥路的“智多星”;

    穿着黑色T恤、皮肤比女孩子还要白、身材却比熊猫还要胖的是魏成林,精通各种除了学习之外的骚操作,是一个机灵满分但成绩垫底的学渣,是有名的“小不懂”。哦,不,人家会弹钢琴,小小年纪,手指却很长了。

    他们俩玩的游戏机,是孙瑞阳的爸爸孙教授从日本给他带回来的,好像叫什么“任天堂”,反正乔琳不认识。但是听男同学说,谁要是有任天堂的游戏机,那就跟大人有奔驰宝马的汽车一样,是十分有面子的事。

    孙瑞阳沉着冷静,脸上波澜不惊,但技艺更胜一筹;而魏成林却满脸是汗,不由自主地跟着节奏晃动着身体,眼睛不停地忽闪着,嘴里念念有词。正要反败为胜的时候,他敏锐地听到了楼下传来的铃铛声。

    “瑞阳哥,有人来了。”

    孙瑞阳也听到了铃铛声,按照游戏前的部署,他急忙从冰箱拿出一个冰块来,用毛巾包裹了,放在电视机上面。待听到有人敲门,他才将冰块放回冰箱,魏成林则用干毛巾将电视机上的水分擦干了。用手一试,电视机的温度已经降了很多了。

    再回头一看,书本什么都是翻开的,甚至演草纸什么的也都摆好了,只要他俩往那里一趴,便是两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少年。

    这一套流程全是魏成林想出来的,包括楼梯口的那一串铃铛,也是他放的,对此孙瑞阳很是佩服。

    “孙瑞阳!魏成林!我知道你们俩在里面,快开门呀!”

    一听到乔琳的声音,魏成林松了口气:“白紧张了一场。”

    乔琳小大人般地摸了摸电视机,果然还有一点余热,孙瑞阳解释道:“我俩都做了一下午练习题了,刚刚玩了会儿游戏。”

    “我知道你们玩游戏了,刚才我还看到,红头发的人都要赢了。”

    孙瑞阳叹气道:“信号又串了…”

    魏成林则笑得像个小傻瓜:“那不就是现场直播打游戏了么?如果真有人直播我打游戏,那才好呢!”

    乔琳撇撇嘴,说道:“别玩了,我爸让成林过去吃饭。今晚小姨夫他们包场了,要在我家馄饨馆看球赛,你们都去吧?”

    “要去要去,当然要去!”魏成林忙不迭地说道。

    孙瑞阳说道:“我爸好像也去,反正今晚没什么事,一起去看吧!”

    乔琳很豪气地说:“前几天店里刚拉上有线电视,我爸今晚还做了很多好吃的,你们尽管敞开肚皮吃,算我请客!”

    ***

    夕阳一点点沉了下去,家属院里的几棵樱树立在黄昏里,凉爽的海风吹来,吹得人一阵惬意。

    孙瑞阳跳了起来,摘下几片樱树叶子,洒在了乔琳头上,调皮地说:“乔琳,你头上长草了。”

    魏成林憨憨地笑道:“你别欺负琳琳姐!”

    他想将樱树叶子弄下来,无奈他长得还没乔琳高,又太胖了,根本跳不起来,最后还是乔琳自己将叶子给弄了下来。

    “孙瑞阳!你再这样捣乱,小心我打你!”

    乔琳一威胁,孙瑞阳便露出暖暖的笑容来,摸了摸她的头:“好啦,闹着玩嘛!你生气了就不闹了。”

    三个人嘻嘻哈哈地朝吉祥馄饨馆跑去,而在他们身后,这个城市的万家灯火渐渐亮了起来。

    ***

    快七点半了,乔家馄饨馆人声鼎沸。

    人群中,身材适中、气质儒雅、穿着中国队队服的中年人,便是乔琳的小姨夫宋易之,是港城房地产行业的风云人物。据说,只要他跺跺脚,港城房地产行业都要抖三抖。

    身材偏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眼镜、穿着一身板正西装的人,便是孙瑞阳的爸爸孙凡秀,是海事大学数学系的教授。海事大学是省内为数不多的211、985,孙教授更是鼎鼎有名的数学大家。港城很小,他人又很低调,简直像一个隐居的武林高手。

    小姨夫、孙教授住在吉祥馄饨馆马路对面的“学府花园”,是上下楼的邻居,二人是很好的朋友,经常来馄饨馆吃饭,跟乔建军谈天说地。今天来这里看球的都是他俩的朋友,成功人士嘛,吃惯了山珍海味,就会特别痴迷于寻找那些名不见经传但又小巧雅致的小馆子,“吉祥馄饨馆”正合他们的胃口。

    乔建军几乎将每一种小菜都做了好几盘子,这些老板、教授吃得赞不绝口。其中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人问道:“乔老板,听老宋说,您当年也是个大英雄,没想到做饭也这么厉害。”

    乔建军爽朗地笑道:“什么大英雄,不过当过几年兵。我爹是个乡厨,我从小给他打下手,不知不觉就学会了。”

    小姨夫搂着乔建军的肩膀,动情地说:“我这大哥可不是一般小兵,人家可是打过谅山战役的英雄。如果不是家里出了那么多事,他一直待在部队里,现在至少是个大校…”

    “易之,还没喝酒呢,你就吹上了!”乔建军高声打断了妹夫的话,仓促地说:“西瓜还泡在桶里呢,我先去切西瓜了啊,你们先聊着!”

    小姨夫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了,便讪讪地说:“大家别闲着啊,快吃!”

    “我们来啦!”

    随着脆生生的一声大喊,三个小孩迈进了店里。魏成林下意识地躲到了乔琳后面,小声道:“这么多人?”

    乔琳扭头安慰道:“别害怕,你跟我坐在一起。不想说话,专心吃东西就好了。”

    魏成林抿住嘴唇,笑着点了点头。只要有乔琳在,他就安心了。

    家里来这么多人看球,乔琳很自豪;她能请孙瑞阳、魏成林吃好吃的,她也很自豪。小孩子都想有炫耀的时候,乔琳能炫耀的时刻,也只有现在了。

    三个小孩来了,气氛更加活络了。那个大腹便便的老板开始逗乔琳:“你女孩子家家的,干嘛喜欢看足球?”

    乔琳忽闪着大眼睛,嗓音清脆:“我爸爸喜欢,我哥就跟着看,我争电视争不过他,只好跟着一起看咯!”

    孙瑞阳跪在椅子上,拿着一根长海螺吸着,插嘴道:“乔琳不光喜欢看足球,她还是个武侠迷!她的网名就叫‘小东邪’!”

    乔琳红着脸说道:“我的Q.Q是你帮我申的,网名是你起的,我只跟你说我喜欢郭襄!”

    胖叔叔吃了一惊,问道:“哟,你喜欢郭女侠呢!”

    乔琳憨笑了两声:“女侠里面最喜欢郭襄!其实我最喜欢的是令狐冲,他很有血性,敢反抗!有侠气!”

    胖叔叔立刻称赞道:“乔老板,你这闺女了不得,小小年纪就能看懂这些书!”

    乔建军把西瓜放下,说道:“别的不说,我这三个孩子都爱看书,一看就着迷。只不过老大都是看正经书,老二、老三都是看杂书,尤其是老三,她哥看啥,她就跟着看啥,也不知道能不能看懂,大概都是囫囵吞枣。”

    乔琳放下薯条,从小书柜里拿起一本书,不服气地说:“我才不是囫囵吞枣呢!你们看,这都是我看书的时候记下的!”

    众人一看,原来是《书剑恩仇录》,上面用稚嫩的笔触写满了拼音,还有一些词的注释。众人都赞叹了几声,但这终究是耽误学习的“闲书”,他们并没有觉得有多厉害,敷衍两句便过去了,乔琳很是失落。

    这时,一直沉默的孙教授凑在她耳朵旁边说道:“小东邪,我也喜欢看武侠。你喜欢就坚持,长大以后,写出更好的武侠书来,孙叔叔第一个买!拉钩!”

    “嗯!”

    听了孙叔叔的话,乔琳所有的不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愉快地跟他拉了钩。她最喜欢孙叔叔一家,包括他的妻子陈芸阿姨、刚满两岁的小女儿宝宝,应该…还包括他的儿子孙瑞阳吧!虽然孙瑞阳像哥哥一样,经常捉弄自己,但他甘愿做自己的“狗头军师”,为自己出谋划策。

    “开始啦!”

    乔建军一声高喊,众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电视机上。十几分钟后,巴西队的卡洛斯要罚任意球了,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乔琳默默祈祷:“不要这么早就丢球啊!”

    卡洛斯飞起一脚,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绷直了;球飞了起来,众人的脖子也倏然拔起,突然“刺啦”一声,电视屏幕突然变成了一片雪花。

    卡洛斯的一脚,把电视信号给踢飞了。

    馄饨馆顿时陷入沉默,继而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乔建军拍打着电视机,急得满脸是汗。

    “哎呀,刚才那个球进了没?真是急死人了!”众人急得抓耳挠腮,有几个性急的蹲到电视机前面,恨不能从电视机里穿越到西归浦。

    “唉,啥时候能用手机看球赛就好了!”

    “拿手机看?你做梦呢吧?巴掌大点儿东西怎么看?”

    “老乔啊,实在不行,我们回家看了啊!”

    ……

    一听到有人要走,乔琳顿时慌了,这多没面子啊!她一屁股跌落在椅子上,哇哇大哭起来:“给我把信号要回来!把信号要回来!”

    一时间,催促声、抱怨声、哭声、安慰声充盈着这个小小的饭馆,隔壁老董家养的狗汪汪狂吠起来。有几个人正要拔腿走,推拉门“呼啦”一下子被拉开,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出现在众人眼前。

    二中夏季的校服是简单的白衬衣、黑裤子,可是衬衣有点透,少年便在里面穿了一件白T恤打底。他跑得浑身冒汗,便把衬衣口子解开了,T恤贴在结实的胸膛上。他的头发比板寸长一些,皮肤偏黑,但剑眉如飞,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他身高快蹿到一米九了,立在门口,馄饨馆瞬间矮了一截。

    ***

    “乔楠哥!”

    孙瑞阳和魏成林一看救星来了,便忙不迭地凑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说着电视机冒雪花的经过。乔楠没有回话,而是将书包甩在椅子上,将衬衣也脱了下来。他端详了电视机片刻,吩咐道:“给我找根铁丝来。”

    “铁…铁丝?”

    “嗯,长的,最好有一两米。”

    魏成林扭着胖胖的身体,跟着大人找铁丝去了,孙瑞阳则拉过凳子,安慰抽抽搭搭的乔琳:“别哭啦,乔楠哥来了,什么都能解决。”

    乔琳看了哥哥一眼,绝望的泪水在脸上流淌:“他怎么可能会修电视?”

    说话间,魏成林已经把铁丝找回来了,他的黑T恤都湿透了。乔楠拔下电视机后面的天线,将铁丝捅进了插孔里。乔建军一阵心疼,生怕儿子把电视给弄坏了。

    时间在流淌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少年身上,可电视信号还没有回来。乔楠紧蹙双眉,不紧不慢地调整着铁丝,吩咐魏成林:“你换到1频道上试试。”

    魏成林照他说的做了,电视机上果然出现了中央台的画面,只不过不太清楚。乔楠又镇定地转了铁丝几下,电视画面终于彻底清楚了。

    乔楠让魏成林拿个花瓶过来,将铁丝小心翼翼地架在花瓶上,说道:“有线变成无线了,只能收到两三个台,凑合着看吧!”

    大功告成,乔琳也不哭了,那些吵着要走的人也不走了,纷纷称赞起了乔楠。乔楠不似刚才那般从容自信了,脸上飞起两片红云。

    乔琳虽然老跟哥哥吵架,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哥哥确实有两下子。哥哥看着她哭花的脸,冷着脸说:“这么点儿小事就哭!没出息!”

    乔琳嘟着小嘴不说话,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很委屈。孙瑞阳急忙凑过来,崇拜地说:“乔楠哥,你真厉害!”

    乔楠喝了口饮料,一脸得意:“看到了没,这就是通信的力量!未来几年,通信必然改变世界!”

    乔琳转过头去看球,看似不经意地说:“厨房里有馄饨,老爸给你留的。”

    乔楠立刻面露喜色,从后厨把那碗馄饨端了出来,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乔琳瞥了一眼哥哥野蛮的吃相,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乔建军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地问道:“今天又不是二中大休的日子,你不上晚自习吗?”

    “跟老师说,我妹病了,没人照顾。”乔楠把脸埋在碗里,含糊地说:“反正老师都知道我妈调研去了。”

    乔琳瞬间仰起了脸,为放声大哭做铺垫。

    “熊玩意儿!逃课看球,还撒谎,咒你妹!”乔建军火气一上来,冲着儿子脑袋就是一巴掌。若不是这么多人在场,估计他就直接用脚踹了。

    “看这个!”

    乔楠不慌不忙地将成绩单交给爸爸,乔建军一看,立刻惊呼一声:“这次月考,考了全校第一?”

    乔楠没有说话,但是得意地翘起了嘴角,露出一抹自信的微笑。

    乔琳还为哥哥刚才说谎生气,小拳头便招呼上来:“看我不打死你!”

    被妹妹一打,乔楠一下子被呛住了。乔建军刚要数落他俩,看球的人爆发出一阵惊呼,原来是巴西队又进了一个球。

    人群中,孙瑞阳的表情最淡定:“中国队肯定会输,就看输得体面不体面了。”

    乔琳则冲着哥哥一顿“猛揍”:“都怪你!你一惹我生气,中国队就输了!”

    乔楠顿时很委屈——中国队丢球,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看到下半场,乔琳已经表情麻木了,除了肇俊哲打在门柱上那一脚激动了一下,其他时间都是呆坐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进一个球也好啊!

    球赛结束了,众人都散了,乔琳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是哥哥背着她回的家。她趴在哥哥背上,瞥见成林超市门口那棵玫瑰花也谢了,心里一阵难过。

    她趴在哥哥背上,问道:“哥,西归浦在哪里?”

    “在济州岛,韩国的一个海岛。”

    “那儿的气候跟这里差不多吧?”

    “…嗯,韩国的纬度和咱这儿差不多。”

    “刚才新闻里说,西归浦的玫瑰凋谢了,国足也要回家了。咱们这儿的玫瑰也谢了,我恐怕考不上二中了。”

    乔楠再一次哑然——这个思维天马行空的小朋友,比想象中还要敏感呢!

    乔琳常常通宵背数学题,她连题意都看不懂,但只有背在心里,她才觉得踏实。

    6月18日,她支持的意大利出局了,她又大哭了一场,回家后一边哭一边背题。爸爸不让她那么拼命,强制她上床睡觉,但乔琳会偷偷爬起来,继续背题到凌晨。

    爸妈的争吵,就是在这天晚上听到的。

    乔建军压低了嗓音,但还是能听出来激动:“本来你报个名,孩子就能上二中,你偏偏不报!现在好了,孩子天天累得流鼻血,你愿意了?”

    李兰芝毫不示弱地说道:“璐璐、楠楠那会儿,就算我不报名,二中也争着抢着要他俩,别人根本不会说三道四。你这个闺女呢?笨得像块石头一样,她那水平根本考不上二中。就算硬塞进去,她也跟不上,只会拉低二中升学率。到时候我的同事怎么看我啊?她小姨又会怎么笑话咱们家啊?你一点儿都不了解我的感受,就知道瞎说!”

    乔建军气道:“你管别人怎么看干什么?你为二中付出了那么多,让孩子上个学又怎么了?哪儿有你这么当妈的,这么狠心!”

    李兰芝的声调骤然提高了:“咱家有三个孩子,得占三个名额!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我这教导主任的位子吗?有一点儿把柄握在别人手里面,我又会被赶出去!为了这三个孩子,我牺牲了多少年,现在事业好不容易有点儿起色了,你就想方设法地来把我弄下去?乔建军啊乔建军,你真够自私的…”

    卧室里突然传来一阵“梦呓”,夫妻俩吓了一跳,以为把小女儿吵醒了,便都不说话了。李兰芝气呼呼地回房间睡了,乔建军又回到了馄饨馆——妻子常年神经衰弱,有一点儿声音就睡不着,所以他很少在家里睡觉。

    爸妈安静了以后,乔琳枕着胳膊,泪水无声地往下流。这个周末就是二中的自主招生了,如果考不上,自己会沦为整个家族的笑柄吧?

    她最喜欢二中的校服,在她眼中,那无异于最漂亮的铠甲。为了得到她,她愿意付出一切努力。

    手中的笔胡乱画着,练习册上那一行字逐渐清晰:

    我讨厌妈妈!

    ***

    拥挤的高二教室,陈旧的课桌上堆满了书,走廊过道里也堆满了书,好像书的高度跟成绩成正比一样。

    下午大课间,有二十分钟休息时间。有的学生在外面打扫卫生,有的在一起闲聊。乔楠坐在教室最后面,用一张卷子做掩护,聚精会神地看着《足球周刊》。每看几行,卷子就往上挪一点。

    一个黑影站在了他面前,不祥的预感涌上乔楠心头,心率瞬间飙到了180。若面前站的是班主任,这本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杂志就要被收走了。

    “班长!”

    乔楠抬起头,这才看到眼前站着两个女生。因为巨大的学习压力,二中女生通常很自觉地减掉三千青丝,省去了很多打理头发的时间,尤其是在两个高手如云的实验班,女生都像干练利落的女兵。不过从背影看,的确有点儿“安能辨我是雄雌”的意味。

    “什么事?”乔楠若无其事地往下拉卷子,将杂志遮了起来。

    “不能把薛冬梅踢出咱班么?再这样下去,我们几个都要疯了!”

    “就是就是,我们都是一个宿舍的,薛冬梅不洗澡、不洗头,简直要臭死了!每天晚上一熄灯,她就躲在被窝里照着手电学习,吵得我们都睡不着。今天早上金子说了她两句,她俩就在宿舍打起来了。金子抓了她的头发一下,顿时就哭了,说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油的头发,太恶心了!”

    薛冬梅的所作所为,乔楠早有耳闻,不过他虽然是班长,但女生的这些事他怎么管?他为难地挠了挠头,还没说话,就看到薛冬梅走了过来。

    薛冬梅留着《闲人马大姐》中马大姐的发型,戴着一副很老土的眼镜,身上的校服皱皱巴巴。她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再敢嚼一次舌头,我今晚回去就跳楼。”

    一阵阴风刮过,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因为薛冬梅的狠劲儿,他们都是见识过的。

    在薛冬梅转身离去的时候,乔楠忍不住说了一句:“同学一场,何必闹得这么僵?互相体谅一下不好么?”

    薛冬梅冷笑:“抱歉,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考大学的,同窗情谊,我讲不起!”

    说罢转身离去,再也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

    乔楠感觉自己这个班长当得太失败了,他责任心很强,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女生之间的问题。正在他垂头丧气之际,他的同桌兼死党徐威回来了。他刚跟同学们去送完垃圾,热得满头大汗,随手撩起校服衬衣,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衬衣挡住了视线,他没看到脚下的书,“哐当”一下子就被绊倒了,送垃圾时偷买的土豆饼也飞了出去。

    女生们大笑起来,用《孔乙己》的语调说道:“徐威,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

    在实验一班,徐威的确是孔乙己般的存在,因为“只有他在,才可以笑几声”。徐威听到调侃,非但没有恼怒,而是躺在书上,有些陶醉地说:“我正在践行校长的号召,徜徉在书的海洋里啊!”

    众人哄笑起来,乔楠看不下去了,黑着脸将他拉了起来:“不嫌丢人?”

    徐威嘿嘿笑着,回到座位上坐下,问道:“怎么了,刚才那群丫头片子又把你当妇女之友,过来诉苦了?”

    乔楠白了他一眼:“她们那是信任我!”

    “是啊,要是不信任你,低调的乔木头同学,怎么会当上咱们班的班长呢?”徐威调侃道:“你留意一下哦,说不定这里面会有你以后的女朋友,那也说不准。”

    “切!”乔楠懒得理他,专心看起了卷子。

    徐威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足球状的钥匙环,扔到同桌桌子上,说道:“我爸前些日子去韩国访问了,正好带回一些世界杯纪念品,我刚从他办公室里拿出来。你家琳琳这周不是考二中么?你帮我给她吧,让她好好考试。”

    乔楠奇道:“你什么时候对乔琳这么上心了?我可告诉你,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你如果敢打什么歪主意…”

    “呸,想法怎么那么龌龊!”徐威啐道:“她叫了我这么多年‘徐威哥’,我得有点儿哥哥的样子好吧?哪儿像你,一点儿礼物都不买,还整天那么欺负人家!”

    乔楠哑然,稍稍反省一下,便继续看书了。

    ***

    乔家馄饨馆,孙瑞阳正在给乔琳讲数学题,魏成林捧着一本《七龙珠》,嗑着瓜子,看得津津有味。

    孙瑞阳悄声读着题:“一个水库存水量一定,河水均匀入库。5台抽水机连续20天可抽干;6台同样的抽水机连续15天可抽干…”

    乔琳翻着另一本书,嘴里却很自觉地接下了孙瑞阳的话:“6天抽完需要12台抽水机,公式是…”

    孙瑞阳惊讶地问:“你…你这不是都会了吗?李老师还让我来给你讲?”

    乔琳很诚实地说:“我不会,我一个题都听不懂,不过我把这一本书全都背下来了。”

    孙瑞阳目瞪口呆,在他印象里,背英语、语文是理所应当的,他第一次听说,有人将整本奥数题都背了下来。

    乔琳继续翻着别的书,说道:“你刚才读的那个题,在第二十页中间,好像是第五题。”

    “琳琳姐,你真厉害!”正在埋头看漫画书的魏成林也忍不住抬起了头。

    乔琳摇头道:“我不厉害,出这些题的人才厉害。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水库可以抽水,也不知道水池里的水为什么要一边放、一边灌…所以他们的脑子才是最厉害的。”

    几个小孩子正在说着话,乔楠下课来吃饭了。他将那个足球状的钥匙环给了乔琳,并将徐威的话转告给了她。乔琳捧着钥匙环爱不释手,立刻将脖子上的钥匙取了下来,挂在了钥匙环上。

    乔楠吃着馄饨,自言自语道:“你说你瘦得像只猴子,黑得像块木炭,咋就有那么多人稀罕你呢?”

    乔琳早就习惯了哥哥的“嘲讽”,她大喊一声“降龙十八掌”,便拍在了哥哥背上。乔楠又一次被呛到,直到眼泪流出来,咳嗽方才好了。

    这次周二中大休,时隔一个月,学生们才迎来了一天半的假期——他们从周五晚上便是自由晚自习,周六、周日上午可以离校,但周日下午必须返校上课。乔楠本来打算吃完饭就回校学习,结果没想到妈妈面色阴沉地回来了。

    乔琳最近跟妈妈闹脾气,看见妈妈进来,也没有跟她打招呼,而是将身子转过去,埋头写作业。

    乔楠却觉得不对劲,因为妈妈径直走进了后厨旁边的卧房,低声哭泣起来。

    “妈,出什么事了?”乔楠不安地问道。

    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流淌,李兰芝泣不成声,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乔建军从后厨出来,也察觉到了妻子的不对劲。乔琳虽然跟妈妈冷战,但担心妈妈旧病复发,便趴在门框上偷听。

    李兰芝想着小女儿明天要考试,便严肃地说:“乔琳先出去!”

    “我不!你不让我听,我就更胡思乱想了。”乔琳死扒着门框,倔强地说。

    乔建军急得直跺脚:“都这样了,你还瞒什么呀?你越不说,孩子心里越犯嘀咕。”

    “兰云得尿毒症了。”

    一家人瞬间变了脸色,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乔琳冲进了房间,拉着哥哥手问:“舅舅得了尿毒症?尿毒症是什么病?严重吗?”

    乔楠只是高二学生,但他知道这是一种十分厉害的病。舅舅一向体弱多病,得了这种病…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知道妹妹跟舅舅感情非同一般,因此嗫嚅着没有说话。

    乔建军如坠冰窟,恨不能仰天长叹——疾病就跟这家人过不去了!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没办法脆弱。他在妻子身边坐下,问道:“兰云现在在哪儿呢?我昨天还跟妈通电话了,她什么也没说啊!”

    李兰芝却哭得越发厉害,再也不复女强人的形象:“兰云在莱县人民医院住了半个月了,桂蓉一直在医院里陪着。如果不是宝庆连订辅导书的钱都没有了,咱妈压根就不会告诉我。”

    乔琳隐约知道这病的严重性了,死抠着哥哥的手,泪水又涌了上来。她都想明天不去考试了,直接回莱县看望舅舅。舅舅看到自己,心情也会好很多吧?

    李兰芝越想越伤心,已经泣不成声:“在我们三姐弟中,老三考大学考得最好,可上了不到半年,就得了红斑狼疮,他想咬牙挺过去,没想到又得了急性肺炎。那时家里哪儿有电话?电报也不是说拍就能拍的,所以学校找到我们的时候,他都在重症病房里躺了一个星期了。还好那时在北京,学校很关心他,再加上医疗条件好,总算把命给保住了,不过学是没法上了,只能回家养着。我总以为老天爷不会这么狠毒,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让他得了尿毒症…”

    乔楠一向嘴笨,又不擅跟父母交流,此时见妈妈哭得伤心,他也心如刀绞,却只是轻抚着妈妈的背,徒劳地说着“会好的”。

    李兰芝哭了一会儿,方才镇定下来,又将两个孩子训斥一番:“你们俩怎么还在这里?不要做作业啦?还有乔楠,你这马上就要升高三了…你舅舅虽然病得不轻,但一时半会儿也没大事,你们俩好好学习是正事。”

    兄妹俩相顾无言,无奈地从房间走了出来。乔楠让妹妹别担心,乔琳也只是讷讷点头,根本听不进去。

    乔琳虽然年纪小,但心思却很重,她写不下作业了,晚上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花儿乐队”的磁带换了两遍了,还是毫无睡意。那时家里没有电脑,更没有智能手机,她没法查“尿毒症”到底有多严重。她翻来覆去,最终打定主意,明天就去找她的狗头军师孙瑞阳,他一定能想出好办法来。

    ***

    第二天一早,乔琳就来到了二中初中部。孙瑞阳在二中上初一,算是这次考试的小考务,在校门口帮忙维持秩序。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乔琳,一下子就看出她很不开心。

    “怎么了?”孙瑞阳悄悄问道。

    “我舅舅得了尿毒症!”乔琳眼含热泪,问道:“狗头军师,尿毒症厉害么?”

    孙瑞阳听到“尿毒症”,清秀的眉间便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在脑海中搜索了片刻,说道:“尿毒症也不是绝症,换肾就能好。”

    “换肾?”乔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孙瑞阳神色十分笃定,他推了推眼镜,尽量说得轻松一些:“早在五十年前,就有换肾的技术了,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换个肾还不小事一桩?”

    乔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捂着胸口坐到了台阶上,喘息道:“这样就好。”

    “可是…换肾不仅要有合适的肾,还要花很多钱。”

    乔琳不在乎地说:“没事,我小姨以前就说过,不管花多少钱,都得治好我舅的病!”

    孙家、小姨家是上下楼邻居,对于小姨的为人,孙瑞阳自然了如指掌。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委婉地问道:“李阿姨…真那么大方?”

    “这么多年来,舅舅治病花了很多钱,向来是舅舅花多少,小姨就给多少,只不过舅舅不要。”乔琳忽闪着大眼睛说道。小姨当时拿着给舅舅治病的钱跑去上海考大学,这件事只有自己家人知道。她相信,就算她不跟别人说,小姨心里也早就是一片地狱了。

    “那就好,有钱有肾,你就不用担心了,我送你进考场!”

    “好啊!”听到舅舅有救了,乔琳心情放松下来,絮絮地说:“小时候我住在乡下,姥姥家和舅舅家挨着,我两家随便住。舅舅是个特别和气的老师,他对我也可好了呢!他见我瘦,就在四姥爷家里给我订了两份牛奶,给宝庆才订了一份呢!春天的时候,他带着我和宝庆做风筝,做好了就领着我们去地里放;夏天的时候,带着我和宝庆去林子里捉知了。秋天去山上拾栗子,冬天就在家里教我们背诗。”

    初夏时节,从高大的杨树上传来一阵蝉鸣,乔琳立刻来了精神:“对了,你知道怎么捉知了吗?就是把面粉揉成团,再把面团放在水里洗,最后只剩下面筋。把面筋抹在竿头上,到了林子里,看到知了,‘呼’地一下伸过去,就把知了给抓住了!”

    乔琳说这些的时候,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盛了一汪水。尽管这些故事孙瑞阳都听了八百遍了,不过他不介意乔琳继续说下去。或许是因为清晨的阳光恰好洒在她身上,或许是因为她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活泼的气息…看到这样的她,孙瑞阳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很阳光。

    于是他笑着接了下去:“你们捕了很多知了,最后拿回家炸着吃了。”

    “嘿嘿,你都背下来了!”乔琳吐吐舌头,目光看向远方,似是在回忆那段美好时光,继而又有些伤感地说:“姥姥、舅舅从来都不吃,舅妈信佛,就更不吃了,所以最后都是我跟宝庆吃了。那时我俩吃着炸知了,在屋里看《新白娘子传奇》,还看《白眉大侠》,姥姥他们就在院子里纳凉…那时我跟他们说,长大后我要赚很多钱,给舅舅治好病,让咱们一家永远都能这么说说笑笑的…我这个目标还没实现,我不能让舅舅出事…”

    乔琳的神情黯淡下来,大眼睛里似乎溢出了泪水。孙瑞阳急忙从书包里拽出纸巾来,说道:“你别哭,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尿毒症不会死的,你舅舅是个好人,老天爷也会保佑他的。”

    听了孙瑞阳的话,乔琳确实轻松了许多,她一抹眼泪,笑着说:“真不愧是我的狗头军师!”

    “能不能给我起个好听点儿的外号!”孙瑞阳无奈地笑了笑,无意间摸了她的头一下,笑道:“小样!”

    “呼!心情放松了,可以去考试了!”乔琳握着小拳头,斗志满满。

    “时间还早呢,不过你先可以去看看考场。”孙瑞阳也握起拳头,跟她的拳头碰了一下,笑着说:“小东邪,加油哦!”

    乔琳重重地点点头,跑进了教学楼。孙瑞阳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还是那么好骗,一哄就好!”

    二中出成绩的时候,魏成林比乔琳还要紧张。

    在得知乔琳没有考上二中时,他比乔琳还要失落。

    原因很简单,他从小就是跟乔琳一起长大的,他把乔琳当成亲姐姐一样。尤其是爸爸去世后,妈妈没有多少时间照顾自己,他更依赖乔琳了。

    这次考试,乔琳确实有点可惜,二中招十个班,一共招400人,乔琳正好考了401名。其实二中还有40个名额,按照分数交“建校费”的那种,但是依照乔家的条件,他们是出不起这个钱的。

    魏成林晃了晃自己的存钱罐,很是垂头丧气。很显然,他也交不起这个钱。

    吃晚饭的时候,魏成林听妈妈说起了这件事,他再也吃不下饭了。琳琳姐是吉祥路有名的小泪包,对她来说,这样的打击实在有点沉重。

    他饭都没吃完,就去楼上找乔琳。为了安慰他的琳琳姐,他还从冰箱里拿了一罐黄桃罐头,因为琳琳姐爱吃甜食。

    让他意外的是,乔家格外安静。乔琳和妈妈两个人在家,李兰芝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刷碗,乔琳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放着不孕不育的广告,看样子这个广告持续了一段时间了,乔琳目不转睛地看着,只是眼睛里没有任何焦点。

    魏成林从怀里掏出罐头来,轻轻放在茶几上,挤出笑容说:“琳琳姐,我拿了你最爱吃的黄桃罐头。”

    乔琳也笑出了两个酒窝:“谢谢你呀,不过你拿回去吃吧,我不爱吃甜的了。”

    魏成林一下子慌了,挠着头说:“那怎么行?我这就是给你留的!”

    乔琳无力地说:“好吧。”

    魏成林很怕这样的琳琳姐,他宁愿她放声大哭,那样他还能安慰她。他摩挲着罐头,不知所措,只听乔琳又说:“你不用担心我啦,我总是自不量力,做些根本没用的努力…”

    “不是的!”魏成林急得抓耳挠腮,胖胖的脸上又开始淌汗了。

    李兰芝甩着一块抹布,脸色很不好看:“成林,你快回家写作业吧!一年后就轮到你了,你可别落得这样的下场!”

    魏成林涨红了脸,嗫嚅了几声,恋恋不舍地回家了。他很想再陪陪乔琳,不过他也知道,李兰芝可能不喜欢自己,因为自己成绩太差,整天就知道玩,任何有上进心的家长都不希望孩子交这样的朋友。

    魏成林闷闷地走出乔家,在楼梯口坐了下来,胖胖的身影宛如熊猫般可爱,他心里却燃烧着一片火焰。

    “成林?你坐在这里干嘛,不怕蚊子咬?”

    “唔…乔楠哥!”魏成林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明天我放假,去瑞阳家打游戏吧!很久没虐你们俩了,不知道你们长进了多少!”乔楠爽朗地说道。

    魏成林一下子就乐开了花,咧开嘴笑了起来。他最喜欢跟乔楠打游戏了,虽然输得很惨,但是打起来很痛快。

    “乔楠哥,琳琳姐好像很难过,你要安慰安慰她。”魏成林回家前叮嘱道。

    “哦,知道了!”乔楠漫不经心地说道。

    ***

    乔琳不吃不喝好几天了,乔楠开始不以为意,后来也觉得这事有点儿严重了,便难得温柔起来:“喂,小朋友,你是家中老小,就算考不上二中,我和咱姐一起养你,你怕什么呀?”

    乔琳依旧用笔画着小燕子的眼睛,不知不觉,整张贴画都变成蓝色的了,可她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土豆饼?烤串?肯德基?”乔楠挖空心思地想着,最后无奈地说:“你说句话行不行?难不成还真要老哥求你?”

    “你那么惯着她做什么?”李兰芝绞着手里的湿毛巾,嘲讽道:“花了那么多钱,上了那么多辅导班,到头来连个二中都考不上,简直让人笑掉大牙!考不上还有脸了,还得好话哄着,净惯了些坏毛病!乔楠,你别管她了,她爱吃不吃,爱喝不喝!”

    乔琳一下子枕到了胳膊上,流着泪说道:“我死了就好了。”

    乔楠急忙捂住她的嘴:“小孩子,什么死不死的!”

    李兰芝白了她一眼,说道:“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唉,真是惯出了个大小姐!”

    乔建军冷不丁地推门进来了,跟妻子说道:“孩子都这样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都惯着吧,等再惯两三年,去上个职业学校,早早出来挣钱得了。”

    乔建军阴沉着脸,大声道:“琳琳,你别担心,爸给你想办法,让你上个好学校!”

    “她差一名,就要交一万块,你那么有能耐,就给你闺女掏钱!”李兰芝虽在嘲笑,话语中却颇有几分无奈:“家里十几万的外债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还清,难不成还能腆着脸跟亲戚借钱?要借你去借,我是没那个脸了!”

    乔建军心烦意乱,坐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摸口袋,摸了半天,却没摸出一根烟来。他恍然想起来,为了攒钱,他好久都不抽烟了。

    乔琳在无声哭泣,这比放声大哭更让人难受。乔建军又说道:“琳琳,你别哭了,有爸在呢,爸给你想办法!”

    乔楠将脸凑到妹妹面前,笑嘻嘻地说:“让老哥背背你吧!你小时候最喜欢让我背你,只要我一背,你就不哭了。”

    乔琳疲惫地笑了一下:“不用了,没心情。”

    乔楠却冷不丁地拽着妹妹的手,将她撂在了自己背上。乔琳顿时惊呼起来,也忘了哭了。

    乔楠得意地说:“你看,还得哥哥背背吧!”

    乔琳虽不愿承认,但趴在哥哥背上,她确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

    乔琳这几天过得浑浑噩噩,哥哥让她去孙瑞阳家打游戏,她都不想去。她呆呆地坐在馄饨馆里,看着她人生第一部韩剧——蓝色生死恋。

    女主角得了白血病,最后病死了,那一幕真是充满了苍白虚弱的美感。乔琳看着看着,就跟着男主一起哭起来了。

    “如果我得了绝症,妈妈是不是就对我好一些了?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都可以背原谅?”

    她自言自语,依稀听到厨房里爸爸在打电话,爸爸说:“是吧,现在都是这样,考个好初中,比上个好高中都保险…钱?你才上大一,别操心,我先去二中找找人…嗯,好,等你下周回来再说。”

    乔琳一听,便知道爸爸是在跟姐姐打电话。姐姐下周就要回来了,她又能像小猫一样窝在姐姐怀里了,可她并不像以前那么开心。

    乔建军在后厨不停地叹气,他深呼吸了半天,把围裙一摘,走了出来:“琳琳,这个点没什么客人来,我出去一趟啊。有电话就接着,有客人来就说我出去了。”

    “哦…”

    乔琳对外界的反应很麻木,爸爸出去了,她没有反应;《蓝色生死恋》的男主角被车撞死了,她也没反应;电话铃响了很久,她还是没反应。

    电话也响累了,乔琳才毫无力气地抓起来话筒:“你好,乔家馄饨馆。”

    ***

    傍晚时分,孙瑞阳的妈妈陈芸、魏成林的妈妈赵艳芬、乔楠的妈妈李兰芝,在成林超市里碰头了。这场“三方会谈”,是陈芸发起的,因为她下午去老屋收拾东西,正好把三个打游戏的孩子捉了个正着。

    “这个问题很严重,也怪我家老孙,去趟日本,还特意给儿子带个游戏机。游戏机我已经锁起来了,但是孩子们很聪明哦,他们肯定会想别的办法。”陈芸是上海人,说起话来软软的,很有小女人的娇俏。

    李兰芝也表态了:“乔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看起来闷闷的不说话,但打游戏这事儿八成是他撺掇的,回家我再教训他一顿,让他别再领着小孩玩游戏。”

    赵艳芬烫着很土的卷发,穿着起球的T恤,装作整理账目,其实心乱如麻。她明白这两位邻居的意思——她们不想让成林继续跟她们的孩子玩了,毕竟她们的孩子都是要好好学习的。

    陈芸见她没说话,便继续说道:“尤其是成林,他…”

    “是,我家成林脑子笨,爱玩,还爱出馊主意。回家我就教训他一顿,让他别再跟乔楠和瑞阳玩了!”赵艳芬激动地打断了她。

    “魏家妹子,我不是这个意思…”陈芸急切地解释道:“我是说,成林明年也要上初中了…”

    “行了,我都知道了,没什么事你们先回去吧,我还得做生意呢!”

    赵艳芬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陈芸、李兰芝只得悻悻而去。两位邻居走了之后,赵艳芬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过火了。在丈夫去世后,她变得越发敏感了,别人说成林一个“不”字,她的火气就冲到头顶了。

    偏偏她这儿子还真是个不争气的,到处被人数落。

    晚上成林来到超市,看起来跟往常没什么不同,赵艳芬问道:“去哪儿玩了?”

    魏成林很诚实地答道:“去馄饨馆看书了。”

    赵艳芬戳着儿子的头,愤愤道:“你成绩不好,谁不嫌弃你?万一他们成绩下降了,还不把责任都推你头上?你还去自讨没趣,有没有点儿骨气?”

    魏成林莫名其妙,但也觉得委屈,连饭也不想吃了,就坐到了超市门口的小马扎上,一声不吭地生着闷气。

    赵艳芬心里窝着火,只顾整理账目,看到时针都指向九了,才发觉儿子一直坐在外面。她急忙追了出去,看到儿子愣愣地盯着某个地方,眼泪不停地往下淌。

    “就那么委屈?!”

    “讨厌我?那是你们大人的想法,我的朋友只有乔楠哥、瑞阳哥,还有琳琳姐!”成林憋了很久,才委屈地吼了出来。

    “你…”

    “在学校里,有人跟我玩,是因为我没有爸爸,老师让他们帮我;有人不喜欢跟我玩,也是因为我没有爸爸,所以他们不敢赢我,干什么都要让着我,否则老师就会说他们,可这样玩起来也没劲!”魏成林哭着说道:“可是乔楠哥、瑞阳哥不这样,他们能赢我就赢我,从来不会提醒我,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赵艳芬目瞪口呆,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她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却不知道,原来孩子心里什么都明白。

    “不哭了,是妈妈不好。明天我就去找你李阿姨、陈阿姨,好不好!”

    成林哭得打嗝,用手背擦干泪珠,跟妈妈说道:“刚才我听说了,琳琳姐考上二中了!你明天去找李阿姨,她心情肯定好!”

    ***

    夜已经很深了,乔家人聚在馄饨馆,对这天降喜讯回不过神来。

    乔建军不放心地问:“你确定有一个空名额,没有听错?”

    乔琳眨着大眼睛,用力点了点头:“我们班主任亲自打的电话,她说有个小孩移民了,所以二中空了一个名额,我正好考了401名,所以这个机会就到我头上了。”

    李兰芝也说道:“我刚才问初中部的老师了,千真万确。”

    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绝望,乔琳的反应十分淡定,乔建军倒有些喜极而泣了。他在馄饨馆里走了好几圈,最后到卧房里拿出了一个存折,交给妻子:“先拿去给老三做透析吧!”

    李兰芝惊呼道:“你从哪儿来的一万块钱?”

    乔建军神秘一笑:“存的,今天又跟老战友借了点儿。”

    李兰芝顾不上追问,便给姥姥打起了电话。乔琳看着爸爸,问道:“老爸,你的钱是为我存的吗?”

    乔建军得意一笑:“当然,你妈没给你报名,我就存上钱了。当时心里就想着啊,万一你分数不够,老爸花钱送你去二中。”

    乔琳一眨眼睛,泪珠又滚落出来:“所以说,你把烟给戒了?老是咳嗽,也不去医院?”

    乔建军摸着女儿的头,说道:“嘿,这点儿牺牲算啥?等你以后有了孩子,你就会知道,为孩子做任何事,都是无条件值得的。”

    乔琳嘴一撇,绕到爸爸身后,抱着爸爸的肩膀哭了起来。

    乔建军笑道:“傻妮子,别害怕,不管有啥事,这个家里,还有你老爸呢!”

    小孩子对时间没有概念,大人却总是被时间推着往前赶。不知不觉间,燕子飞了回来,老树吐出新芽,而孩子们也比以前长高了一些。原来,时间已经到了2003年的春天。

    这是四月初的一天,天气已经转暖,但还透着一股清寒。阳光明媚,飞机在湛蓝的天空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线,隐约有飞鸟在天上穿梭。一切如旧,只是以往熙熙攘攘的巷子口,变得冷清了许多。

    二中教学楼前排着长队,中学生们正排着队量体温。这一年,一场前所未有的病毒席卷了华夏大地,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役正在打响。学校外面,每个药店门口都贴着“口罩到货”的字样,家长们将每个药店都挤得满满的,冲锋陷阵一番,才能买到几个口罩和几包板蓝根。

    校园里的孩子们尚且不知愁滋味,一点儿都没觉得可怕,排着队也嘻嘻哈哈地疯闹着。校广播里正在播放着《最后的战役》,当前奏出来的时候,乔琳和赵琳琳用手比着枪,冲着对方“哒哒哒”地开了起来,嬉闹了一会儿,很快就轮到她们了。

    班主任戴着口罩,用红外线测温仪在乔琳耳边测了一下,并让她将作业本拿出来。学校规定,每天上学时要检查前天晚上和当天早上的体温,而且必须要有家长签字,否则不能进教室。

    班主任确认了乔琳的体温,点了点头,刚要放她进去,却冷不丁地问道:“你姐姐是不是在复旦来着?”

    乔琳痛快地点头:“嗯呐!”

    “最近她回家了吗?”

    “没有,我姐也开学了,不可能回来啊!”

    老师这才放下心来,说道:“那就好。如果你姐姐从上海回来,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老师啊!”

    乔琳腹诽——这也太严格了吧?她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收起作业,蹦蹦跳跳地走了。

    赵琳琳也很顺利地过关了,二人手拉手往教室走去。音乐放到了最后,二人一起唱了起来:“我留着陪你,最后的距离,是你的侧脸倒在我的怀里,你慢慢睡去,我摇不醒你,泪水在战壕里决了堤…”

    赵琳琳突然严肃地问道:“如果真到了最后那一刻,你会不会留下来陪我?”

    乔琳摸不着头脑:“你说啥呢?”

    赵琳琳叹气道:“听我爸说,一旦染上了非典,那就得去隔离。我本来就怕去医院,如果还要隔离,那我没有病死,也就吓死了!”

    乔琳挽起她的胳膊,安慰道:“你别担心啦,现在查得这么严,病毒一定会控制住的。再说了,像我这么讲义气的人,怎么可能把朋友一个人丢下?”

    赵琳琳苦着脸说道:“我爹妈不管我,我可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能丢下我!”

    乔琳冲她眨了眼睛一下,调皮地说:“谁说的,你还有周杰伦呢!”

    听到偶像的名字,赵琳琳一下子乐开了花:“总有一天,他会成为华语乐坛的天王巨星,那时候我就嫁给他,当天王嫂!”

    乔琳从来不打击好朋友,只会陪着她傻笑,跟她一起做白日梦。赵琳琳很开心,又说道:“你喜欢的那个小帅哥,以后也会成为大球星的!”

    在去年的世界杯上,乔琳对一个巴西少年一见钟情。该怎么形容他呢?白皙的牛奶皮肤,清澈而又美好的眼神,还有高大修长的身材,跑起来像精灵王子一样潇洒灵动,就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一样。他虽然只上场了十几分钟,可乔琳的目光全在他身上,巴西队的那些大佬们好像也很宠这个大男孩。

    后来,乔琳就拼命给赵琳琳卖安利,用她的话说,“他上场的那一刻,他简直就像是披着圣光下凡到人间的天使”。

    可惜那个少年还不算出名,国内的杂志上很少能看到他的新闻。每次在边边角角看到他的消息,乔琳总会小心翼翼地剪下来,贴到本子上,这样翻起来,就好像看着他成长一样。

    乔琳希望他成名,那样他就能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自己的才华了;可是又怕他出名,长得像天使一样的男孩,一旦出名了,那自己岂不是多出了很多情敌?

    唉,粉丝的心情就是这么复杂。

    二人刚到教室坐下,前桌杨旭便转过头来,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们听说了吗,隔壁高中部出现了一个疑似病例。”

    “嗯?”两个琳瞬间吓傻了,赵琳琳恐惧地抱住了乔琳。

    “哈哈,吓你们的,小样!”

    杨旭面露得意之色,乔琳卷起本子轻打了他后脑勺一下,说道:“你再这样乱说,小心我打你哦!”

    “别别别,女侠饶命!”杨旭急忙拱手求饶,说道:“没有那么夸张,但高中部那边的确出事了,我刚去办公室听老师说的。”

    “出…出什么事了?”

    乔琳莫名担心,但上课铃响了,杨旭一脸遗憾地转过头去,说道:“等下课再跟你们说吧!”

    ***

    2003年,高考第一次提前到了6月份,自然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庆幸可以提前解放,有人却担心少了一个月的复习时间,会影响高考的分数。对于二中学子来说,大多数人是不赞成6月高考吧!

    二中的作息时间堪称变.态,早上五点十五起床,五点半去操场跑操,六点开始上第一节早自习,一天的学习生活就此开始,直到晚上十点下晚自习。住宿生没有时间写作业,就照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学习。没有周末,一个月大休一次,假期一大半时间都在补课。学习环境如此严苛,因此很多人戏称这里是“港城市第二看守所”。

    乔楠上大学后,跟同学说起过高中生活,很多人都表示不相信。可是生在高考大省,如此拼命也不一定能抢到可怜的入学名额,还有什么理由懈怠呢?

    因为非典,二中取消了早操时间,改成了排队量体温。这天早上是薛冬梅整理内务,到教室的时间有点儿晚。教室外面放着一张桌子,乔楠在那里帮班主任量体温。

    “我给你测一下体温吧!”乔楠简单地说。

    薛冬梅没吱声,将齐耳短发抿在耳后,露出了一只还算小巧的耳朵。

    别人都说薛冬梅身上有很重的味道,乔楠心想,自己一定是得了鼻炎了,因为他什么都没闻到。他面色如常地量完体温,刚要放她进去,脸色却突然变了。

    “怎么了?”班主任吕老师问道。

    乔楠将体温计递给吕老师,吕老师当即惊呼一声:“37度2?”

    她喊这一嗓子,整个实验一班全炸了。薛冬梅也有点儿傻了,继而强硬地说:“不可能,肯定是你们量错了。”

    吕老师又量了一下,还是相同的结果。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说道:“赶紧,赶紧隔离吧!”

    实验一班沸腾了,很多人早就看薛冬梅不顺眼了,这下总算找到了借口,愤怒地让她滚出去。她的五个室友更是像染上了非典一般,绝望地大哭起来。

    不仅仅是薛冬梅发烧让人感到绝望,还因为她父亲昨天刚来学校看过她,而她父亲之前一直在上海打工。在二中学子们眼中,只要是出了港城,那全天下都是疫情泛滥的高危地区,更何况大城市上海呢?

    薛冬梅脸色铁青,愤恨地瞪着同学们,埋着头就要往教室里闯。乔楠拦在她面前,严肃地说:“先等一等,你这样会害了同学们!”

    薛冬梅发了疯,在教室门口竭嘶底里地大喊起来:“我没病!你已经耽误我五分钟了,这五分钟可以背好几个单词,做好几道题,能提高好几分!你不让我学习,那就是让我去死!快让开!”

    教室里,同学们的呼声如同一股热浪,源源不断地冲击过来,乔楠背后已被汗水湿透;而面前的薛冬梅则像一只狼,眼睛里的仇恨与怨毒让乔楠不寒而栗。若真耽误她考大学,她可能会把自己给撕成肉条。

    在这个非常时期,一提到发烧,就会联想到非典;一想到非典,就会联想到暴毙而亡,还有全校肆虐,局面不可控制…所以学生们的反应一点儿也不夸张。年轻的吕老师脸色发白,颤抖的手摸向手机。

    乔楠不动神色地按住了吕老师,然后跟薛冬梅说道:“你别害怕,等我一下。”

    乔楠的声音很温和,可薛冬梅又急又怕,好像心仪的学校在向自己招手告别,她怨愤而又无助,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教室里乱成一锅粥,乔楠走上讲台,剑眉紧锁,冷静地扫视了教室一周。不知怎的,同学们都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有几个女生还在小声哭泣。

    “哭什么哭?是咱们班出现病例了,还是你们染上病毒了?”

    乔楠一改往日的温和,也不像昔日的“乔木头”,他锐利的眼光扫过全班同学,几个女生或许是被他震慑住了,都不敢再哭了,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薛冬梅刚才是从宿舍跑过来的,她的体温偏高很正常。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不能放松警惕。学校早就准备好了隔离教室,先让她在那里观察一天…”

    “不!”薛冬梅的尖叫声回荡在走廊上,眼睛越发红肿,好像乔楠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乔楠镇定地看着她,说道:“只有你自己的学习时间重要,其他人的就不重要了吗?现在是早自习时间,你又哭又叫,耽误了多少同学学习了?”

    薛冬梅一愣——他是在说自己自私么?她刚要发作,乔楠又跟全班同学说道:“我刚才没说完,薛冬梅去隔离,我会跟她一起去。一来,我是班长,有责任保护咱们班同学;二来,我刚才跟她接触了,也需要观察一下。”

    讲台下再度哗然,薛冬梅也很是愕然,而她那几个室友又哭喊了起来:“你们看,还是有传染危险的,我们可怎么办啊?”

    “安静!”乔楠大喊一声,继续说道:“前段时间,黄金子和张娟明明跟我说过,你们在宿舍里根本不跟薛冬梅说话,从来都不靠近她的床铺,更不用说一起喝水、吃东西了。你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宿舍,但是毫无交集,又怎么可能会感染呢?你们紧张什么呢?”

    乔楠的一席话,让几个女声都涨红了脸,死死地抠住了书本——尽管并非出于故意,但她们确实在有意无意间孤立过薛冬梅。

    乔楠见达到了效果,便走下讲台,将用得着的课本都装进了书包里。收拾好了自己的,又去收拾薛冬梅的。薛冬梅没有书包,只有一个超市送的购物用的帆布包,乔楠皱着眉头,一丝酸楚掠过心头。

    在走出教室之前,乔楠回头说道:“别人都说咱们班除了学习,什么都不行,没人能参加运动会,也没人能在晚会上表演节目。现在看来,咱们不仅什么都不行,而且是一盘散沙,可以肆无忌惮地孤立同学,也没人在同学最无助的时候站出来帮她一把,安慰她几句。我是班长,这是我的责任,我会好好反省。希望在这几天里,大家也都好好反省一下。别为了考大学,把应该有的品德都给丢了。”

    吕老师是有名的教学能手,可处理其他事就一般般了,如果没有乔楠,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班里的杂事。于是,她悄声挽留道:“让薛冬梅一人去就行了,你去凑什么热闹?”

    乔楠认真地说道:“吕老师,我不是凑热闹,我确实也有问题。再说了,让薛冬梅一人去,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

    学生出意外是最难办的,吕老师一听到这里,立刻打起了精神,叮嘱道:“你好好看着她,保护好自己。每个科目的卷子,我都给你送过去。”

    “好,谢谢老师!”乔楠温厚一笑,对着吕老师鞠了一躬。

    ***

    “高中部实验一班的班长被关起来了!”

    孩子们又紧张又兴奋,忙不迭地奔走相告,将这个消息传到了二中每一个角落。但是消息传着传着就变味了,比如传到乔琳耳朵里时,就变成了“你哥昏迷不醒,浑身抽搐,高中部完全戒严了,救护车都来了”。

    末了,孩子们还摊手耸肩,小大人似的摇头叹息:“完蛋了!”

    乔琳听得双腿发软,破天荒地跑到高中部去找妈妈。在她畅通无阻跑进高中部校门的那一刻,才发现同学们说的话并不属实——二中没有戒严啊!救护车也没有来。

    教导处也风平浪静,一点儿都不像发生过什么大事。李兰芝看到女儿跑过来,反倒以为是她出事了,赶紧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

    “哥哥真的没事?”乔琳仰着脸问道。

    “真没事。”

    “那怎么听我同学说,救护车都来了?”乔琳眨着大眼睛,不依不饶地问。

    李兰芝无奈地说道:“那些小孩都瞎说些什么?救护车压根就没进二中,直接去了家属院,你顾伯伯心脏病发作了,没什么大事。回头让你们老师多给你们布置些作业,省得你们瞎传话!”

    乔琳哑然失笑,又警惕地问道:“你别跟我兜圈子,我哥真没事?”

    “我干嘛骗你?那个女生虽然一直发低烧,但是没什么其他症状。你哥也是…这个节骨眼上瞎掺和什么?”李兰芝拉着女儿去食堂吃饭,一路上都在唠叨。

    “我哥哥好酷!像大侠一样!”听了哥哥的壮举,乔琳立马变成了花痴脸。

    “什么大侠?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这几次月考考得都不好,他这个时候逞什么能?”李兰芝越说越气,被积压的怒气一股脑涌上了心头。

    “我哥厉害着呢!他肯定心里有数!”乔琳用筷子叉着馒头,吃得津津有味。

    “哟,你倒是会替你哥说话了,不想打死他了?”李兰芝瞥了一眼小女儿的吃相,又开始唠叨:“谁教你这么吃饭的?馒头能用筷子叉着么?跟谁学了这些坏习惯?”

    乔琳顿时变成了苦瓜脸,再也没有了食欲。跟妈妈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那么煎熬,她很后悔来这里找妈妈打探消息了。

    李兰芝把女儿打发走了,想来想去,还是去楼上隔离教室转了一圈。几个女生聚在楼梯口,正在互相推辞:“你刚跟她吵过架,你去送!”

    “最开始是你嘲笑她土的,你去!”

    “咱们宿舍就你跟她说过话,你去!”

    眼尖的张娟一眼看到李兰芝,急忙跟同伴说道:“快跑!李嬷嬷来了!”

    可现在逃跑也无济于事了,李兰芝已经走近了,问道:“你们不去上体育课,来这里做什么?”

    “李老师好!我们担心薛冬梅一直没吃饭,就出去买了点儿面包。”黄金子见掩饰不过,便大大方方地说道。

    李兰芝说道:“隔离室有医务室的周老师看着,饭点儿会给他们送饭。不过你们这份心思很难得,为什么不直接送过去?”

    三个女生再度面面相觑,不敢作声。李兰芝听说了她们宿舍闹矛盾的事情,叹气道:“你们早这样该多好!”

    三个女生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李兰芝说道:“算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闹矛盾也不只是你们的错,我也没有打算批评你们。面包给我吧,我转交给薛冬梅。你们快去上体育课,否则算旷课。”

    “谢谢李老师!”

    女生们飞快逃走了,李兰芝拿着面包,戴上了口罩,来到了隔离教室。这是个废置的语音教室,在非典期间,徐校长很果断地将它改造成了隔离室。学校购买了十张病床,靠着南墙摆放,每张床都用帘子遮挡开。所以说,这里的条件比教室还要安逸几分。

    医务室的周老师在一旁小心地说:“本来还有几个学生装病逃课,来这里睡觉,不过一听薛冬梅是因为发烧才来隔离的,都吓得脚底抹油,跑了个干干净净。”

    李兰芝严肃地说道:“小周,关键时刻一定要把好关。有些学生明明没病,偏要跑到这里来占着床位,如果真有同学出现了问题,那就没有地方休息,而且还容易引起传染。你现在的工作非常重要,关系着我们全校师生的安危!”

    周老师从未觉得自己的工作如此神圣,他立刻精神抖擞地说道:“李主任放心,我一定把好关,为全校师生的安全负责!”

    李兰芝赞许地点点头,说道:“辛苦了!”

    (昨天发书,感谢大家的支持和捧场,明天又是一号了,请继续支持哦~~多谢多谢!)

    刚开始进隔离室的时候,乔楠压根就没有当回事,他虽然知道非典很严重,但是离自己很遥远啊,怎么会传到港城这个十八线小城市呢?

    但是薛冬梅的状态很不对,一开始还能听到她在临床翻书,妈妈来的时候,她还挺正常地沟通交流,让妈妈谢谢她的室友。可是到了晚上,就完全听不到她的动静了。

    “薛冬梅!”乔楠叫了两声,隔壁床才传来一声细微的“嗯”。乔楠也不顾避嫌了,一把掀开帘子,只见薛冬梅正躺在床上,看起来很痛苦,神志都有些不清醒了。

    乔楠一下子着急了,大声将周老师喊了进来。正好是晚饭时间,周老师正在喝着米粥,听到乔楠的喊声,立刻冲了进来。他一抹薛冬梅的体温,好家伙,真的烫手啊!

    “周老师,冬梅没事吧?”

    “不敢确定。”周老师看到乔楠没有戴口罩,立刻就急了。他想出去给乔楠拿个口罩,可薛冬梅却在酝酿着一次呕吐,呕吐物喷溅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周老师硬生生推开乔楠,替他挡住了呕吐物。

    “周老师…”乔楠向来镇定,可此时也有些傻了。

    “快出去戴上口罩,桌子上有我手机,快给校长打电话。”周老师冷静地吩咐道。

    乔楠恍惚地点点头,按照周老师的吩咐打了电话。早就过了下班时间,徐校长却一直待在学校里。不过五分钟,他就来到了隔离室外面,一起来的还有鲁副校长、李兰芝。

    周老师还在里面陪着薛冬梅,乔楠将刚才的情形跟几位校领导汇报了。鲁副校长下意识地离乔楠远了一些,焦急地说道:“还等什么?快打120啊!”

    徐校长皱着眉头说道:“不行,不能打120。这也不能确定就是非典,救护车一来,反倒会给学生们造成恐慌。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我们不能扰乱军心。”

    李兰芝着急地搓着手,说道:“那怎么办?薛冬梅都这样了,留在学校里更危险啊!”

    徐校长说道:“把她背到楼下,我的车就停在学校后面,我送她去医院。李主任,你留在学校,给所有老师打好预防针,但是要注意控制情绪,尤其不能让恐慌在学生当中蔓延。”

    众人面面相觑,不置可否。周老师刚才在里面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已背起薛冬梅,镇定地说:“你们都退后一点儿,别再跟她接触了。徐校长,你把车钥匙给我,我把她送到医院吧。”

    徐校长很犹豫,周老师却说道:“这个不能开玩笑,反正我已经跟她接触了,也不差去医院这一会儿功夫。你们最好也跟别人保持距离,别再互相传染了。”

    李兰芝目光泫然:“小周…”

    “嘿,你们别担心,看症状应该不是非典。再说了,我是当医生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难道现在不应该我出马么?”周老师尽量说得轻松一些,又说道:“别再啰嗦了,早点儿去医院,对大家都好。”

    “我也一起去。今天一天我都跟她在一起,在她确诊之前,我不能离开医院。”乔楠说道。

    李兰芝神情复杂,她急忙转过身去,像是想藏起眼角的泪水。她说道:“我先去看看楼道里有没有学生,有的话让他们回教室,省得他们看到了又要乱说。”

    乔楠呆呆看着,妈妈的脚步似乎有些踉跄。他疑心自己看错了,也没有追上去。

    ***

    魏成林最近都没有上学,他有的是办法逃课。比如,他的基础体温本来就偏高,每天早上快步跑到学校,体温就能到37度出头。他红光满面,白白胖胖,怎么看也不像有病。可学校有规定,体温超过37度的学生都要回家观察。于是成林便扭动着胖胖的身体潇洒离去,有时候回家看漫画,有时候去网吧打游戏。

    如此三四次,赵艳芬才识破了儿子的伎俩,于是扯着耳朵把他拽了回来,关起门来一顿狠揍。要不是魏家老太太拦着,估计又要打到好几天下不了床。

    赵艳芬打累了,坐在沙发上无助地哭了起来。魏家老太太虽然心疼崩溃的儿媳妇,但更担心被打的孙子,她哭着说:“成林可是老魏家唯一的根儿,他不就是逃几节课吗?又没有惹是生非。你要是把他打坏了,我老婆子第一个不依!”

    赵艳芬一下子火了:“就逃几节课?他逃课的时候我在干什么?我开着面包车去工厂里拉口罩,二十箱子口罩全是我一个人拉回来的!有没有人心疼我?”

    赵艳芬越说越委屈,最后大哭起来。魏老太也忍不住抹泪道:“你也不要那么累嘛!我老婆子还有钱,够咱家吃的就行了。老魏家就这一个男孩儿,他那些姑妈会不管他吗?咱俩的钱不都是他的吗?成林健健康康长大就行,其他的别要求那么多。”

    赵艳芬气哭了:“妈,你这是…这是在养败家子啊!”

    魏老太啐了一声:“那你打他就对了?你一打他,他就生气,人一生气就容易生病,我这大宝贝孙子,宁可啥都不行,也不能让他生病。”

    赵艳芬气极反笑:“那我还生气呢,你就不怕我生病?”

    魏老太自知理亏,便只顾抚摸着成林,小声嘀咕道:“哪儿有跟自己儿子比的?”

    赵艳芬气得无话可说,一把扯过外套,想去店里看看。结果一拉开门,就看到乔琳站在那里,好像站了很久了。开门的一刹那,她显然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琳琳,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成林,我爸说了,成林今天又逃课了,让我带着他去馄饨馆做作业。”乔琳一板一眼地说道。

    “……”赵艳芬再次无语,虽然成林的不成器在家属院人尽皆知,但每当别人提起来,她还是脸上烧得厉害。她扭过头,冲屋里大喊一声:“魏成林,快出来做作业!”

    成林原本没什么大事,可是一听妈妈的话,他立刻躺在奶奶腿上大声哼唧起来,夸张的“哎呦哎呦”声让乔琳忍俊不禁。赵艳芬脸上挂不住,又喊了一声:“你琳琳姐等你好一会儿了!”

    琳琳姐?

    魏成林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拎起书包就往外冲,动作之迅速,宛如一个训练有素的特种兵。

    “去我家店里写作业吧,我爸说了,最近都没什么客人!”乔琳说道。

    魏成林无条件赞成,他们三人一起沿着长长的巷子朝馄饨馆走去。路过成林家超市,赵艳芬让乔琳先过去,魏成林一会儿再去。

    魏成林以为妈妈要公开处刑,再在自家超市门口胖揍自己一顿,顿时就扯着嗓子嚎叫起来,结果却被妈妈拖进了店里。赵艳芬挑选了几样零食,塞进儿子的书包里,黑着脸叮嘱道:“待会儿见了乔琳,一定要反复说,这是她最喜欢的零食,是你精挑细选的,特意带给她的。”

    魏成林不解地问:“这明明是你给她的呀!”

    赵艳芬又戳了儿子头一下,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榆木疙瘩!就照我说的做,一字不差地告诉乔琳,听到了没?”

    魏成林点点头,晃动着胖胖的身躯向馄饨馆走去。最近受疫情影响,馄饨馆里冷冷清清。乔建军正在里屋补觉,乔琳很乖巧地写着作业。

    魏成林机械地背出了妈妈交代的事项,乔琳却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看出了他话里的破绽,但是她没点破,甜甜地笑着说:“代我谢谢赵阿姨。”

    成林憨憨地笑了,乔琳凑近了说道:“成林,你听说了吗?我哥哥被隔离了!”

    “啊?怎么会?”

    “是啊,谁也没想到,或许非典就在我们身边呢!”乔琳眼波一转,说道:“听说跟他一起隔离的那个女生状态很可怕,搞不好二中真的要戒严了。你不知道那些老师都担心成什么样子了,我妈妈到现在都没回来,在学校24小时待命。只要有一个学生发烧,全校师生的心就全都揪了起来,只有确定没事才能放心。”

    魏成林吓得脸色都变了,喃喃道:“不会吧…”

    乔琳严肃地问道:“那你说,装病真的好吗?”

    魏成林果断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撒谎,说自己发烧生病了?”

    魏成林脸一下子变红了,低着头无地自容。

    乔琳继续说道:“今天下午我放学的时候,正好看到了赵阿姨从工厂回来。你们家那辆小面包车上装了十箱口罩,全是赵阿姨一个人搬下来的,我想帮她,可她说我力气太小了,搬不动。赵阿姨挥汗如雨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

    内疚一下子涌上魏成林的心头,他用力地抠着铅笔,一句话也不说。

    “成林,你现在身体健康,家境也不错,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呢!如果你不珍惜现在的条件,那我可真要生气了!”

    “别别别,琳琳姐,你千万别生气!我改,我以后再也不装病逃课了!”魏成林急切地说道。

    “那咱们拉钩!”

    “拉钩!”

    其实乔琳也知道,这种拉钩的效力可能只维持一会儿,过个十天半个月,魏成林又要逃课去网吧了。不过能管他一会儿是一会儿,谁让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呢?

    魏成林总算安安静静地写完了一次作业,快到十点了,他才回家了。乔建军睡醒了,顺手打开了电视。晚间新闻里正在通报着今天的死亡数据,乔琳吓得小脸苍白,乔建军急忙把电视关上了。

    “你看,现在都是大城市才有,港城这么小的地方,传不进来的,啊!”乔建军安慰道,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有多大的说服力。

    乔琳眨眨眼睛,问道:“哥哥去医院了,妈妈也不肯回来,是不是真出什么事了?”

    这下乔建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他习惯性地摸口袋,但还是一根烟都没摸出来。

    乔琳垂下眼睛,忧心忡忡地说道:“听妈妈说,那个女生半年都没回家了,今天她爸爸来看她了,给她送了些好吃的。本来没什么的,可据说她爸爸在上海打过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海的情况不严重,再说了,说不定他爸爸很早之前就回来了呢。”乔建军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乔琳的大眼睛又眨了几下,她晃着笔,低声道:“但愿哥哥没事,他很快就要考大学了。”

    ***

    薛冬梅是港城第一医院接收的第一例疑似病例,医护人员有条不紊地忙碌中,还带着一丝未知的紧张。乔楠和周老师都在外面等着,周老师额头上都冒出了汗水,化验结果还没有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急诊室的大夫才一脸严肃地出现了。

    周老师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问道:“师哥,怎,怎么样?”

    大夫突然笑了,说道:“瞧把你紧张的!她这明显是肠胃性感冒啊!不过症状挺严重的,你们送来的很及时。”

    周老师一屁股坐在了长椅上,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乔楠也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大夫又说道:“虽然基本上能确诊是肠胃型感冒,不过她有些发烧、咳嗽的症状,还是再观察一天比较稳妥。”

    周老师急忙答应道:“那是那是。哎哟,真是吓死我了!”

    隔离病房的构造跟二中的差不多,但明显要专业很多。乔楠没有任何发烧的症状,但也留在了隔离区,跟薛冬梅有一门之隔。他躺在外面的病床上,这才发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着。对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少年来说,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对他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乔楠!”

    “嗯?”乔楠一骨碌翻下床,趴在门上仔细听着。

    薛冬梅靠门坐着,轻声道:“你还没睡着吧?”

    “嗯…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我叫医生?”

    “不用了,我好多了,只是睡不着。”薛冬梅咬紧嘴唇,说道:“多谢你。”

    乔楠笑了笑:“谢啥?大家都是一个班的同学。”

    “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可今天耽误了你一天时间,你不记恨我吗?”

    乔楠靠在门上,轻声道:“老师不是常说嘛,高考靠的是平时的积累,这一两天不要紧的。你平时成绩那么好,所以也不用太担心,就当是高考前的养精蓄锐好了。”

    薛冬梅竟然露出笑容来,说道:“你真会安慰人,怪不得女生都喜欢跟你说话。”

    “嗯?”乔楠一下子害羞了。

    “我没有撒谎,她们虽然不跟我说话,但是她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咱班好多女生都喜欢你。”

    乔楠抓耳挠腮,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不会吧?我妹妹天天说我是块木头,肯定不会有人喜欢我的。”

    “是真的。”薛冬梅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却很沉重,好像有一份心思在里面。

    仿佛察觉到了乔楠的不自在,薛冬梅笑着岔开了话题:“乔楠,我一直很纳闷,你说我们这么拼命的原因是什么?”

    “高中生…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考个好大学了!”

    薛冬梅略略失望:“语文老师说你的阅读量在咱班排第一,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呢,原来就只有这些。”

    乔楠不服气地说道:“你知道我姐当年高考发挥失常了吧?这可是她一辈子的遗憾。但是她为什么没有复读一年,圆自己的清华梦?那是因为她知道家里条件不好,前几年欠下了很多债,如果她晚一年上大学,爸妈又要再多操劳一年,所以她就去了复旦。我们家就我一个男孩子,本来就应该扛起这个家来,可我只是个高中生,最有把握的就是考个好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让家人生活得更好一点。所以,我为什么要拼命学习呢?难不成是为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是为了思考人生、寻找自我?对不起,我现在没有闲钱,也没有时间。除了埋头读书,别无选择。”

    薛冬梅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你一点都不像乔木头呢!”

    “嗯?”

    “没什么,你们读书都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不像我,我读书只是为了摆脱家人。”薛冬梅攥紧了拳头:“我知道,我这样一心想考好大学的样子很狼狈,很不堪,看起来像急功近利的小人。可如果我考不上好大学,就要回到那个小村子,过一两年就嫁人,再过几年抱着孩子在村口嚼舌头…蓬头垢面,满身污渍…我讨厌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

    “还有我的家人,我妈好吃懒做,整天在家里躺着,也不会把家收拾收拾,更不会去地里忙活。在有我弟弟之前,她根本就不做饭,我天天吃方便面。若不是我成绩好,能到二中念书,我早就被她打死了。我为什么不想回去?因为一回家我就要清除几个月的垃圾,去地里干活儿,还要给我弟弟当保姆…我才不回去,还不如留在学校自习。”

    乔楠原本以为自己的家境够清苦了,没想到薛冬梅竟然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他问道:“你父亲呢?他时不时给你送钱,对你还挺好的吧?”

    薛冬梅淡漠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暖意,她说道:“如果说我对家人还有什么念想,那一定就是我爸。是他一直支持我读书,偷偷给我汇钱,瞒着我妈来看我。白天我发烧的时候,听到同学议论他,说他是从上海回来的,会不会把病毒带到了港城?那一刻我埋怨过他,可是后来就释然了。开春了,要种地了,所以他半个月前就回家了。他可能连什么是非典都不知道,只是很久没见到我了,昨天我们那里赶集,他买了些我爱吃的点心,骑自行车骑了三十多里路,就为了给我送过来……他有什么错呢?”不知不觉间,温热的泪已经滴在了手背上。

    乔楠的嘴又笨了起来,嗫嚅道:“没事啦,你学习这么好,你爸爸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薛冬梅擦去眼泪,话锋一转:“我问你,她们说我的那些闲话,你都相信吗?”

    乔楠一愣:“什么闲话?”

    “就是,就是不洗头什么的…”

    乔楠很无辜,心道,我根本没有兴趣啊!

    他没有说话,薛冬梅倒有些急了:“她们说的不是真的,我是没有跟她们一起洗过澡,但是在半夜,我偷偷去卫生间自己洗…”跟男生讨论这个问题实在有些难以启齿,薛冬梅涨红了脸,不再说了。

    乔楠头昏脑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好像很在意自己的看法似的。他只好安慰道:“我没有信那些话,你不要想太多了。”

    薛冬梅这才如释重负,露出了疲惫的笑容:“乔楠,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但问无妨。”

    “你想往哪里考?”

    “军校,我从小就想当兵。”乔楠说得很坚定,没有一丝犹豫,末了才问道:“你呢?”

    薛冬梅想考清华,但是她默不作声,心想,万一到时候没考上,岂不是很丢人?于是她含含糊糊地说道:“我想去北京。”

    “哦哦,那,加油!”

    东边露出了鱼肚白,两个人隔着门板,却一同仰望着外面的天空。乔楠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浓浓的倦意涌了上来。薛冬梅依旧靠在门上,看到天一点点亮了,她的笑容也渐渐明朗起来。

    天亮以后,乔楠就可以回学校了,而薛冬梅还要继续留在医院打吊瓶。她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不再那么焦虑地想要学习了,甚至笑着跟乔楠说再见,约好学校见。

    乔楠心情舒畅,不想一走出医院,就看到了面色阴沉的妈妈,还有眼睛红肿的妹妹。乔琳到底是年纪小,看到哥哥没事,立刻飞奔过去抱住了他:“吓死我了!”

    乔楠拍了拍她的背,甚至慈祥地笑了笑,在这一刻,兄妹间的“恩恩怨怨”全都烟消云散。虽然,过不了三分钟,二人又会吵作一团。

    李兰芝将早餐塞到乔楠手里,冷冰冰地说了句“瞎胡闹”,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乔琳用手背擦去眼泪,悄悄说道:“妈妈昨晚一夜没睡,我还看见她哭了!”

    乔楠料到了,看着妈妈的背影,愧疚涌上心头。不过也就愧疚那么一小会儿,在跟妹妹一起上学的路上,跟她逗了几句嘴,就把愧疚忘到九霄云外了。

    乔琳在马路牙子上蹦蹦跳跳:“对了,刚才王大爷还问我,你今天怎么没去买包子?他给你留了二十个呢!你是猪吗?一次吃二十个包子?”

    乔楠瞬间紧张起来,捂住了妹妹的嘴:“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没说什么呀,只说你去医院了。”

    “那就好。”乔楠松开手,说道:“如果你敢跟妈妈说…”

    “那就拿封口费来。”乔琳伸出手,无比娴熟地谈着这笔业务。

    乔楠咬牙切齿,从裤兜里掏出几块零钱,放在了妹妹手里。乔琳很是得意,冲着哥哥做了个鬼脸,背着书包就跑了。

    兄妹俩在校门口分道扬镳,乔楠迈着大长腿跨上楼梯,嘴里吃着妈妈给他买的煎饼果子。他回到教室的时候,正好是第一节课上课前。他打开教室门,同学们下意识地抬头看他,一刹那间,教室格外安静。但是不过几秒钟,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徐威那个二货还站起来欢呼。

    乔楠塞了满嘴的煎饼果子,一下子就被同学们给弄愣了。他去了隔离病房一天一夜,怎么回来就变成了大英雄?

    直到上课铃响起,教室才安静了下来。徐威假装摸了把眼泪,百感交集:“实不相瞒,我们都以为你要挂了。”

    “你才要挂了呢!”

    若不是在上课,乔楠真想把这个二货给吊起来打一顿。

    不过乔楠确实感受到了同学们的变化。或许在他们眼里,自己真的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而他们也在恐惧中捱过了一天。对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来说,“死亡”原本是个太遥远的词眼,而此番虚惊一场,让他们一夜间长大了不少,以至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感恩和庆幸。

    薛冬梅又打了一天吊针,才确定可以出院了。考虑到她家的实际情况,再考虑到她逆天的学习成绩,学校低调地帮她垫上了住院费,反正本来也没有多少。在出院之后,薛冬梅先去了校长办公室,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并且跟徐校长承诺,等她有能力之后,一定会偿还这笔钱。

    徐校长只是笑笑,并没有往心里去。并且很明确地告诉薛冬梅,学校只是惜才心切,并不会以此来做宣传,让她放心。然而在数年之后,当二中的“希望助学基金会”成立、而薛冬梅正是基金负责人的时候,徐校长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一诺千金”。

    薛冬梅是在晚自习时分回到教室的,她低着头走得飞快,就是不想引起注意。尽管同学们都知道了她的动静,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低着头做自己的卷子,好像提前约好了一样。

    薛冬梅刚坐下,同桌王岩就把一堆卷子都递给了她,小声道:“这是今天刚发的,明天就要讲。”

    卷子叠得整整齐齐,而且根据科目的不同,都用便利贴给隔开了。薛冬梅心里一暖,蠕动着嘴唇,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谢谢。”

    王岩也同样嗫嚅了一句“不客气”,又找出几个笔记本,放在薛冬梅面前:“这是乔班长让我给你的,这是他这两天记的笔记。”

    学生时代的笔记无异于个人的武功秘籍,薛冬梅没想到乔楠会大大方方地借给自己。她一边奋笔疾书地抄,一边想,有时候“谢谢”两个字的确太苍白了。

    她抄完了,回过头去看那个少年。他眉头紧锁,右手在不停地写写画画,似是在钻研什么刁钻的问题。都说专注的男生最有魅力,也难怪那么多女生偷偷喜欢他了。

    难以置信啊,这个少年居然在医院里陪了自己一晚上,还跟自己聊了那么多!薛冬梅转过头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又烧了起来。

    ***

    二中女生宿舍,409房间里,一群女孩子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昨天李嬷嬷特意来了解情况,数落我们的不是,说我们嫌她脏,带的东西也不卫生,一次次忽视了她的好意,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什么呀!明明是她不通人情好不好!”

    “李嬷嬷的脾气你们也是知道的,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她会一次次地问,直到解决好了为止。现在怎么办,咱们得给她个交代啊!”

    大家七嘴八舌,最后也没个定论,眼看薛冬梅就要回来了,黄金子看到了桌子上的核桃,灵机一动:“嘿!咱们当着冬梅的面儿,把核桃吃了吧!”

    王岩嫌弃地皱起了眉头:“才不要!听说这是从山里捡回来的,那么脏,谁敢吃?”

    黄金子说道:“我听我妈说了,这样的核桃营养价值最高,要不冬梅也不会把它们当宝贝,拿给我们吃呀!”

    张娟连连摇头:“我心里有疙瘩,不太敢吃。要吃你吃呗!”

    核桃是春节过后薛冬梅从家里带回来的,家里的核桃差不多都卖掉了,爸爸特意为她留出了五斤,让她补补脑子。所以在她的印象里,这是难得的好东西。她一声不吭地放在了室友的桌子上,也不管她们喜不喜欢。

    为了改变同学们对自己“抠门”的印象,她在每张桌子上都放了一大把。她默默做出的努力,只换来了寥寥几声“谢谢”。虽然室友们没有当着她的面扔掉,但是也没吃,这些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黄金子说道:“这样吧,咱们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就吃第一个,如果没有不良反应,咱们就分着吃了,好不好?”

    众人纷纷赞成,然而黄金子还是输了。她哭丧着脸说道:“最先的倡议者往往是最深的受害者,这话真是一点儿都不假!”

    张娟已经麻利地砸好了核桃,放在了黄金子手中。黄金子眉头紧锁,一脸苦相。在门口把风的王岩催促道:“快点儿,她走过走廊了,快吃下去!”

    在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黄金子眼含热泪将核桃吞了下去。她夸张地又哭又笑,无措地拍着室友们的肩膀:“哇,原来核桃这么好吃!”

    薛冬梅正好听到了她的赞美,她在门口愣了一下,但是没吱声,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床位。黄金子没有气馁,而是大声说道:“真的好吃!不信你们尝尝!”

    黄金子已不是刚才那幅又哭又笑的怪异表情了,张娟将信将疑,砸开一个吃了,也赞不绝口:“哇,真的挺好吃的!”

    薛冬梅正在往上铺爬,听到她们的赞美声,顿时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头来。黄金子真诚地说道:“下次再给我们带点儿吧!”

    薛冬梅愣了几秒钟,点了点头:“好。”

    “哦,对了!”张娟从桌子上拿过一瓶还未开封的洗面奶,递给薛冬梅:“今天我姐姐来看我,给我带了点儿洗漱用品。我现在用的洗面奶够用到毕业了,这瓶你帮我用了吧!”

    薛冬梅从梯子上跳下来,却没有接过洗面奶。她刚进宿舍的时候,都是用香皂洗脸,结果这群城里的女生大笑道,“哇,现在还有人用香皂呢!”洗澡的时候,她也不会用沐浴露,又被室友们笑了一番。从那儿以后,她再也不跟她们一起洗澡了。

    昔日的嘲讽声还回荡在耳边,被踩碎的自尊心还没有长好,若按照薛冬梅以前的脾气,她早就一手打翻了,并且骄傲地留下一句“谁稀罕”。不过这两天的历险,也让她收敛了很多,她犹豫再三,还是接过了室友手中的洗面奶。

    众人瞬间松了一口气,偷偷擦掉了额头上的冷汗。

    “谢谢。”薛冬梅小声道:“昨天你们送的面包,还有…今天的洗面奶。”

    黄金子笑道:“这算什么呀!咱们同学一场,这都是些小事,别往心里去!”

    薛冬梅轻轻点头,或许“同学”二字的分量,还要一点点体会吧!

    ***

    转眼到了四月下旬,非典的情况在一点点好转,馄饨馆的生意也逐渐恢复了。周末傍晚,三个小孩久违地聚在馄饨馆,乔琳、魏成林在苦哈哈地写作业,孙瑞阳正在入神地看着《哈利波特》,悠闲自在地做着监工。

    “真不公平,凭什么咱俩写作业,瑞阳哥就能看小说?”魏成林愤愤地说。

    乔琳回敬道:“有本事你也被特招进二中的实验班啊。”

    魏成林嘟着嘴:“难不成学习好,做什么都是对的?”

    “那当然,如果你能跟瑞阳一样,那你连着去一个星期的网吧,你妈都不会说你。”乔建军说着,端出了三碗馄饨。

    孙瑞阳笑道:“乔叔,我还要一个煎鸡蛋。”

    乔建军惊呼道:“哎哟,我都忘了!瑞阳都是半大小伙子了,饭量比以前大多了!”

    孙瑞阳嘿嘿笑了两声,乔琳嘴里塞得满满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孙瑞阳被盯得浑身不自在,问道:“怎么了?”

    乔琳将馄饨咽下去,说道:“我爸说你长成半大小伙子了,可是我没看到什么变化啊!”

    孙瑞阳推了推眼镜:“量变终会引起质变。”

    魏成林跟乔琳求助:“什么意思?”

    乔琳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也听不懂。”

    孙瑞阳很无奈,只好把头埋在碗里,大口吃了起来。乔建军将煎鸡蛋端出来,很欣慰地看着三个孩子狼吞虎咽,自言自语道:“瑞阳刚出生的时候,瘦得跟个小猫崽似的,一直在医院里住着,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

    乔琳插嘴道:“我还记得他小时候有哮喘,一到春天,陈阿姨就不让他出门,害得我们天天去他家陪他玩。”

    魏成林说道:“我也记得,瑞阳哥小时候就一直戴口罩!”

    “你们这些小孩儿都能健健康康地长大,真是不容易啊。”乔建军感叹道。

    “哟,非典还没过去,孙秀才居然敢来饭店吃饭了。”推拉门被拉开,原来是徐威来了,乔楠跟在后面。

    “徐威哥!”孙瑞阳开心地打了招呼,解释道:“我妈的画室快要开了,今天不管我,我就跑出来了。”

    乔楠虎着脸恐吓道:“你可别吃碗馄饨就感冒了,要不你妈又要来我家哭了。”

    孙瑞阳吐吐舌头:“我妈也太小心了,不用理她。”

    几个孩子说笑了一番,推拉门又一次被打开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校服、留着齐耳短发的人站在门口。

    “薛冬梅?”

    “听同学们说,这里的馄饨特别好吃,我们马上就要从二中毕业了,总得来尝尝吧。”薛冬梅有些羞涩地说。

    “哦,哦。”乔楠急忙把书包放在一边,说道:“你到这边来吃吧。”

    “好。”

    那一桌的三个小孩用书本遮住一半脸,不怀好意地看着那无比尴尬的一桌。乔楠头也不回,冷声道:“还看?是不是想挨揍了?”

    三个小孩立刻吓得如鸟兽散,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薛冬梅被逗笑了:“扎马尾辫的那个就是你妹妹?”

    “嗯。”

    “长得很可爱。”

    三个人完全是在没话找话,徐威受不了这种尬聊,借口要回家洗澡,提前跑了。乔楠三两口吃完,跟薛冬梅说道:“我也回家一趟,你稍等我一下。”

    “嗯。”

    乔楠离开后,乔建军收拾好了桌子,薛冬梅摊开书,认真地背起了英语单词。乔建军瞥见了她粗糙的手,右手中指上磨起了厚厚的茧子,写字的时候,手有点儿不听使唤。或许今天学习不在状态,薛冬梅写着写着,突然就啜泣起来。

    乔建军急忙问道:“这位同学,你怎么了?”

    “大叔,你这里有胶带吗?”

    “有是有,你要胶带做什么?”

    薛冬梅接过透明胶,将圆珠笔捆在了手指上,捆得紧紧的。乔建军大吃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薛冬梅哭得很绝望:“我的手又握不住笔了,太没用了!就算捆着写也要写下去!只要有一会儿不写,就会有无数人超过我。”

    乔建军在她对面坐下,拉过她的手,将胶带一圈圈地拆了下来,缓缓道:“你小时候玩过跳皮筋吧?”

    薛冬梅没吱声,乔建军又道:“我家两个丫头小时候很喜欢玩跳皮筋,只要一有时间就跳,结果每个皮筋都撑不了几天,就要买新的。人啊,跟皮筋是一样的,没日没夜地撑着,很快就会断的。”

    薛冬梅哭道:“不行,我不这样撑着,就会被甩开…”

    “那你也别吃饭了,吃饭还浪费时间呢;也别睡觉了,睡觉多耽误事。也别去厕所,能省下不少时间呢。你愿意这样活着吗?”乔建军喘了口气,说道:“人啊,尽力活着就行了,别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如果那根弦断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刚从医院回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薛冬梅若有所思,不知不觉地停止了啜泣,而乔楠也赶了回来。乔建军说道:“你们早点儿回学校吧,太累了就歇歇,慢慢走才能走得更远。”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馄饨馆,乔楠将一个书包递给薛冬梅:“这是我姐的书包,她没用过,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喜欢就先拿着用,不喜欢我就带回家。”

    那是一个深蓝色的抽绳牛仔包,简单到没有任何图案,却十分大方。薛冬梅说道:“真好看,我在港城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书包。”

    “这是我姑姑从德国寄回来的,我们三兄妹一人一个。我姐在上海呢,她说用不着,给我妹妹用。我妹妹也不缺书包,所以这个就一直放在家里。”

    薛冬梅的自尊心又在作怪,让她抗拒别人的好意,可是少年澄澈的眼神却让她不知不觉地接了过来,说道:“我很喜欢,谢谢你。”

    乔楠一下子笑开了:“没什么的,都是同学。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这是我妈给你的,省得他们说闲话。”

    他连这些都想到了,细心得不像“乔木头”。薛冬梅点点头,问道:“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要给我书包吗?”

    乔楠挠了挠脑袋,真的说不出口——难道说看她用超市购物袋,心里过意不去吗?万般为难之际,他灵机一动:“那天帮你填住院信息,看到你是五月出生的,这不马上就到五月了吗?就当是给你的生日礼物了。同学一场,总算要留下点儿纪念嘛!”

    薛冬梅一下子笑开了花,灿烂的笑容乔楠诧异了一下——原来女孩子笑起来这么好看!

    ***

    五月初的某个清晨,乔楠左顾右盼,确定没人之后,才走到王家包子铺。王大爷机灵地扫了一眼,伸出两根手指头。乔楠点点头,小声道:“嗯,二十个。”

    王大爷麻利地装好包,塞到了乔楠空空如也的书包里——乔楠手里拎着一个购物袋,复习资料全都装在这里面呢。

    走到校传达室,警卫室顾大爷检查了他的走读生胸卡,警惕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购物袋。乔楠笑容可掬:“您看,这不都是书吗?”

    顾大爷没有再为难他,乔楠便大摇大摆地进了校门。这种毫无利润地帮住校生代.购包子的行为,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坚持下来的,而乔楠坚持了三年。只是他不知道,他背后的书包一直隐隐地冒着热气,散发着淡淡的包子香味。

    顾大爷看得一清二楚,而李兰芝正好走进了校门,自然也看到了。乔楠给同班同学带了三年包子,老师们自然也看了三年。但是他们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摇了摇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高考临近,班主任吕老师终于找乔楠谈话,委婉地告诉了他外面食品所存在的卫生隐患。乔楠默默反思了一晚,很是惭愧——原来学生自以为机智满分的行为,不过是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其实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老师眼皮子底下。

    乔楠决定停止代.购包子的事业,好在同学们也都很理解,对他三年期间的默默付出表示感谢。

    夏天来了,非典几乎销声匿迹了,而高考来得比想像中还要快。实验一班士气空前高涨,大战在即,同学们却从未如此团结一致。就连薛冬梅也不再打扰室友休息,室友们也不孤立她了。根本不用做战前动员,在高考前一天,实验一班的教室里传出惊天动地的口号声“十年磨一剑,一朝试锋芒”!

    徐校长正在教学楼下面抽烟,听到口号声,顿时觉得胸口有万丈豪气在激荡。他吐出一口烟,眯着眼睛说道:“老子还真就不信了,明年一定要给娃娃们弄出几个保送名额来!”

    高考结束了,同学录签完了。离别在即,少女们压抑了三年的情感一下子爆发,乔楠一时间收情书收到手软。

    情书自然躲不过乔琳的眼睛,反正家就那么大,情书也没有地方可以藏。乔琳像只小狗一样,叼着情书到处跑,害得乔楠上蹿下跳地抓她。乔琳得意洋洋地说:“要我不告诉妈妈,办法倒是有…”

    乔楠只得掏钱,恶狠狠地塞到妹妹手里:“你真是天下第一号诈骗犯!”

    乔琳不以为意地吐了吐舌头,拿着钱就跑了。她的一大半零用钱都是从哥哥手里敲诈来的,如果哥哥去了大学,她就少了很多经济来源,想想还真有些舍不得。

    乔琳得了零花钱,无非是和赵琳琳吃烤串,或者买《体坛周报》《足球报》。其实,班里的杨旭、张羽他们都是球迷,而女球迷似乎只有乔琳一人,所以男生们从来都不让她花钱,每个人轮着买。可乔琳心里过意不去,只要手头宽裕点儿,就会积极地买给大家看。

    这天的阅读课,孩子们都在阅读室里看书报,只不过学校从来都不订足球类的报纸杂志,这点很让人郁闷。乔琳拿了一本《青年文摘》入神地看着,不时地抄写一些句子;赵琳琳在偷偷看少女漫画,杨旭无聊地翻着今天刚出的《东莱晚报》。

    “喂,乔琳!”杨旭轻轻叫他。

    “怎么了?”

    “你喜欢的那个小帅哥,有可能去AC米兰。”

    杨旭把报纸递了过来,在晚报的体育版面,确实有一则新闻,标题写着“AC米兰公布今夏引援计划,巴西金童有望加盟”。

    乔琳激动地差点儿跳起来,忍不住手舞足蹈,被语文老师瞪了几眼,才收敛了。

    “他要去的可是AC米兰啊!你的小帅哥果然要当大球星了。”张羽也凑过来说道。

    乔琳眉梢都带着笑,喜孜孜地将报纸折叠好,准备下课后去买一份收藏。在她合上报纸的那一刹那,她看到了文化版面最显眼的一则报道,顿时心里一沉,眼神也黯淡了下来。

    下课后,她飞快跑回馄饨馆。乔建军早已熟悉了女儿的脚步声,在后厨笑吟吟地问道:“外面那位小朋友,再来一碗荠菜猪肉馅的?”

    谁知乔琳一掀帘子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老爸,姑姑又离婚了!”

    乔建军瞬间愕然,接过女儿手中的报纸,果然看到了《旅欧作家乔木透露第三次婚变,八月发书计划不变》。

    乔建军迅速扫了一眼,将报纸一甩,用毛巾擦了把汗水,又开始了忙碌。

    乔琳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给姑姑打个电话,慰问一下?”

    乔建军包着馄饨,头也不抬:“不打,越洋电话那么贵。”

    “可,可那是我姑姑,你亲妹妹啊!”

    乔建军停了一下,一向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怨怒:“呵,离婚这么多天了,她跟我说过吗?她离婚了,我还是从报纸上看到的!人家可不把我当亲哥。”

    乔琳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正好孙瑞阳和哥哥一起来了。乔楠见妹妹愁眉不展,便将两根手指放在她眉间,愣是把她的眉头舒展开来。乔琳托着腮帮子,瞪了哥哥一眼。

    孙瑞阳好奇地问:“乔楠哥,你也没见过乔木老师吗?”

    乔楠说道:“我大概五六岁的时候见过她一次,后来她就出国了,一次都没回来过。她走后不久,我爷爷奶奶就相继去世了,葬礼全是我爸一个人操持的。她走后几乎音讯全无,如果不是偶尔寄个包裹回来,我压根就不记得我还有个姑妈。”

    孙瑞阳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呀?你们一家人都那么好,她怎么舍得断绝关系呢?”

    “谁知道呢?”乔楠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说道:“文艺女作家的脑子,一般人捉摸不透。”

    孙瑞阳哈哈大笑起来:“我小时候就读过她写的《星垂平野》,那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散文了。没想到她的人生也这么传奇,结三次婚,又离了三次婚。”

    乔建军将馄饨端了出来,冷着脸说道:“那些记者也是无良,她是个女作家,又不是个女明星,盯着她的私生活做什么?”

    乔琳眨眨大眼睛:“说不定是姑姑愿意的呢?她把自己的私生活曝光,不就会有更多的人来买她的书吗?”

    乔建军斥责道:“你姑姑才不是这种人,小孩子家别乱说话!”

    乔琳不服气地嘟起嘴巴,小声嘟囔道:“刚才是谁不闻不问来着?”

    三个人吃着饭,乔楠也看到了AC米兰的引援计划,不同于妹妹的欢呼雀跃,他倒是很冷静:“上一个赛季在巴西进了8个球,作为中场来说不错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跟舍瓦配合好?可别只会花拳绣腿,毁了我红黑军团…”

    乔琳堵住了耳朵,不满地看着哥哥。孙瑞阳急忙打圆场:“琳琳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还没看错过人呢。”

    乔楠头也不抬:“就她?看见个帅哥就拔不动腿,有啥判断力?这些只看脸的女球迷,说到底都是伪球迷…咳咳咳”

    原来是乔琳高喊着“天马流星拳”,冲着哥哥的脊背一顿狠捶。乔楠怒视着妹妹,吼道:“你想谋杀我?”

    乔琳毫不示弱地叉着腰:“那能怎么着?”

    乔楠气得挥了半天拳头,最后还是在妹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乔琳捂住额头,深呼吸一口,拳头更猛烈了。

    孙瑞阳早就见怪不怪,淡定地吃着馄饨,看着电视里对非典的报道。

    ***

    第二天便是6月25号,要出高考成绩了。早上乔琳还在睡梦中,就听到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原来是妈妈把碗摔碎了。

    “岁岁平安,岁岁平安。”一向不信邪的李兰芝赶紧祷告了几句。

    乔琳爬起来,睡眼朦胧地去卫生间洗漱,她出来的时候,妈妈正在往碗里倒豆浆。结果手一哆嗦,塑料袋里的豆浆全洒在茶几上了。

    “中了邪了!”李兰芝暗骂一声,赶紧拿抹布把豆浆擦了。

    自从上二中之后,乔琳跟妈妈的交流越来越少,尽量避免先跟妈妈开口说话。可是看到妈妈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她还是于心不忍,安慰道:“哥哥会取得好成绩的。”

    “还用你说,我根本不担心。”李兰芝从包里找出两块钱,递给女儿:“去你王大爷那里买点儿早餐吧。”

    乔琳很懂事地说:“不用了,我去咱家店里吃。”

    李兰芝不再勉强,还是把钱塞进女儿的书包里,匆匆往学校去了。

    高考真那么吓人吗?乔琳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反正还有好几年才轮到自己,现在烦恼有什么用?还是集中精力应付期末考试吧!

    整个下午,乔楠都守在馄饨店里,每隔半小时就打电话查询一次。他高挺的鼻尖上沁着汗珠,两道剑眉紧锁着。他一直说自己不在乎来着,乔琳心想,全是骗人的!

    电话铃突然响了,乔家人都吓了一跳。乔楠突然有点犹豫了,还是乔琳一把抓起了电话:“喂?啊,姥姥…还没出来呢,现在还不能查。哦,你别担心,等成绩一出来就给你打电话…跟舅舅也说一声,你们先吃晚饭吧…”

    乔琳放下电话,乔楠问道:“姥姥也知道今天出成绩?”

    乔琳啃了一大口西瓜,点点头:“说是跟舅舅一起等着呢。”

    电话铃又响了,这次乔楠毫不犹豫地抓起了电话:“啊,姐?没呢,都在等着。你那时五点多查到的?我这都五点多了,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嗯,我再等等。”

    不用说,乔琳也知道是姐姐打来的电话。乔楠突然感到很抱歉,好像所有家人都在为自己担心,而自己却无法确定能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电话铃第三次响了,众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乔楠尽量平静地接起了电话,对方说了两句,乔楠突然把电话挂了,神色十分古怪。

    乔建军急得跳脚:“怎么了?谁打的电话?”

    乔楠回不过神来,一直没有说话。乔琳凑到爸爸耳边说道:“我刚才听到了,好像说什么‘状元’?”

    乔建军也慌了,急忙坐到了儿子对面:“你考了状元?什么状元?”

    乔楠木然地点点头:“徐校长刚才亲自打的电话,说我是二中第一名。”

    馄饨馆陷入短暂的沉默,乔琳一下子跳了起来:“耶耶耶!我哥好棒!二中状元!”

    乔琳飞一般地跑了出去,不过十分钟就跑了回来,而巷子从头到尾,都知道了乔楠考状元的事。馄饨馆很快就被挤满了,众人在赞美之余,也很好奇这位状元的去向。只是乔楠一直木木的,不敢相信自己考了二中第一名,更不知道该如何宣泄这份喜悦。

    夜很深了,只剩下乔家人聚在馄饨馆。乔琳背数学题背累了,躺在里屋睡着了。李兰芝拿着往年的填报指南,一项项地分析:“你虽然考得分数挺高,但是比去年清华的提档线少了2分,比北大少了3分,不知道今年形势怎么样,敢不敢报。”

    “去复旦、交大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这分数有点儿可惜…不过挑个王牌专业,倒也不亏。”

    李兰芝在絮絮地说着,乔楠一言不发。李兰芝回味过来,警惕地问道:“你不会还想去军校吧?”

    乔楠问道:“妈,我问你,现在家里能拿出多少钱来?”

    李兰芝涨红了脸:“担心这些做什么?总之不会少了你的学费,我们早就准备好了。”

    “你不要瞒我了,咱家的钱要么还债,要么给了舅舅,这些我都知道。如果我去大学,又得跟小姨家借钱吧?”

    李兰芝说道:“这些跟你上学有什么关系?你如果考个普通高分也就罢了,可你考了二中第一名啊!这个成绩去军校,你不觉得可惜?”

    “不可惜。”乔楠冷静地分析道:“首先,我从小就想当兵,当大英雄,这些你不会不知道。其次,考不上清北,其他学校对我来说是一样的。与其这样,不如报我一直向往的军校。最后,上军校不用花一分钱,每个月还能拿补贴。况且,只要进了部队,那就是一辈子的铁饭碗。如果我能进军工科研单位,发展前途不会比去清北差,我有这个信心。”

    末了,乔楠说道:“去军校,理想和现实都能兼顾到,何乐而不为?”

    可能高中三年,乔楠说的话都没有这一次说得多,李兰芝惊讶于儿子的冷静,却还是不想让他去军校。她搓了一把脸,苦口婆心道:“隔壁你董大爷家是怎么垮的,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大明哥在98年抗洪的时候牺牲了。”

    李兰芝脸色发白:“大明多好的一个小伙子,最后愣是连尸体都没找到…这个孩子一走,这个家就完了。你,考虑过我和你爸会有多担心吗?”

    乔楠微微一笑,握紧了妈妈的手:“妈,大明哥虽然走了,可他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大英雄,我也想当这样的大英雄。你放心,我脑子聪明,身手又好,命硬着呢!再说了,我想学通信,以后当技术人员,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李兰芝支着头,不让儿子看见自己的泪水,她最后劝道:“你可以冒险报一报清华北大的,你不是很想去吗?清北是什么地方啊,那就是运动员的奥运会,是足球运动员的世界杯,是每一个考生都想去的地方啊!你怎么能轻易放弃?”

    乔楠抿了抿嘴唇,最后还是笑了笑:“如果我没考上,就得服从调剂,军校可能就去不了了。今年军校的政审好不容易通过了,如果去不了,那明年我也没法再考了。”

    李兰芝紧扣着手指,心里很明白,儿子看似闷闷的不爱说话,其实很有主意,只要他下决心做的事,别人根本劝不动他。再说了,他的分数还没有当年乔璐考得高,报考清北确实有点儿悬。

    想到这里,李兰芝无话可说,乔建军整理完后厨,在妻子身旁坐了下来。他扫了一眼报考指南,看着儿子问道:“去了军校,这辈子都不后悔?”

    “不后悔。”

    “部队生活没那么美好,训练很苦,内务要求很严,生活很枯燥,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你都要学叠被子,在大院里拔草,也当不了大英雄,你不后悔?”

    “只要能去部队,就不后悔。”

    长辈们总想把经验教训毫无保留地教给孩子们,而对于从未经历过的孩子来说,这些黄金助言无异于耳旁风。于是,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大人们苦口婆心,孩子们不以为意。只待经历过后,才恍然大悟,甚至追悔莫及。

    乔建军深谙这个道理,他知道儿子根本听不进去,于是也不再唠叨,说道:“希望两年后、四年后,甚至十年后,当你后悔自己选择的时候,你会想起今天晚上,想起你在这个夜晚下定的决心。”

    乔楠一愣,他和父亲每天说得话可能不超过十句,从来都没跟父亲吐露过心事,可父亲却像洞悉了他的未来一般。乔楠看着那双苍老的眼眸,坚定地说:“如果我后悔,我一定会回想起这一刻的决心。”

    “那就好。”乔建军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皱了几天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了。

    ***

    乔楠一门心思去军校,惹得不少人议论纷纷。老师们虽然觉得有点儿可惜,但谁也不能保证乔楠一定能考上清北,也不敢一个劲儿地劝他报考。倒是薛冬梅,她虽然比乔楠少了一分,但是很坚定地报考了清华,只不过报了一个超级冷门的专业——哲学。

    一个理科学霸,选择了一个文科生都不愿触碰的专业。

    虽然很出人意料,老师们也替她捏把汗,但不得不佩服她的聪明。从近几年来看,哲学专业一直招不满,很多学生都是调剂过去的。薛冬梅这个分数虽然很悬,但被哲学系录取的希望很大。

    而薛冬梅有自己的打算,如果能去清华,那就争取转专业;如果去不了,调剂到其他学校也值了。

    在称赞薛冬梅的同时,老师们也对一根筋的乔楠又爱又恨。在离校时,薛冬梅忍不住追上乔楠,恳切地劝道:“乔楠,你也报清华,好不好?”

    乔楠摇头道:“不了,清华以后还可以去,但是军校这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那个,祝你顺利录取。”

    乔楠不愿多说,甩开大长腿走了。乔楠腿长肩宽,身姿挺拔,常常引得无数女生偷窥他的背影。而在薛冬梅看来,那高大的背影却透露着一股无法隐藏的哀伤与落寞。她的心脏瞬间揪在了一起,那一刹那,她十分想追上去,问他一句——

    乔楠,在你心里,一定也无比渴望着清华吧!

    乔楠的面试进行得很顺利,那些招生的老师对他很满意。接下来就是等结果了,乔楠一刻不停歇,去乔琳上的辅导班当起了代课老师。

    乔楠来了以后,赵琳琳再也没逃过课,每次都到得很早。可惜乔楠负责的是中考班的数学,跟她没啥关系,赵琳琳沮丧得不行。

    “我可不可以走后门,当你嫂子?”赵琳琳眼巴巴地看着乔楠走过去的背影,跟乔琳哀求道。

    乔琳差点儿没被水呛道:“他除了一双乔家祖传的大眼睛,还有什么可招人喜欢的?”

    赵琳琳却一脸花痴:“乔楠哥长得帅,身材好,学习那么用功,眼睛也不近视,上哪里去找这么完美的男人?嫁不了周杰伦,就要嫁乔楠哥!”

    乔琳听得直翻白眼:“切,他就是块木头,一点儿也不温柔,从小到大都没给我买过礼物,还没有徐威哥对我好呢!”

    乔琳越说,怨念越深,忍不住抱怨:“都说当哥不替妹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哥就该回家卖红薯!”

    赵琳琳急忙捂住她的嘴:“录取通知还没下来呢,你可不能这样诅咒乔楠哥!”

    乔琳调皮地一吐舌头,准备好开始上课了。

    乔琳进入二中以后,脑子开窍了一些,也有可能是她背的奥数题在脑海中融会贯通,她的任督二脉被打通,终于有一点点数学思维了。她现在居然徘徊在班级中游,也算是小奇迹了。

    不过哥哥就在隔壁做辅导,这很让人倒胃口。所谓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辅导班的老师再也不表扬乔琳进步大了,反而看到她就直叹气,恨她不如哥哥聪慧。

    ***

    到了七月,通知书陆陆续续都下来了,乔楠是提前批,比其他同学提前几天拿到录取通知。乔楠考上的毕竟是最好的军校,在拿到通知书后,李兰芝也终于露出了笑脸,张罗起了谢师宴。

    乔楠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没有显得多开心,但是乔琳看出来了,哥哥经常躲在馄饨馆的里屋,摩挲着通知书,痴痴地笑着。

    看到哥哥这幅样子,乔琳似乎也感受到了梦想成真的喜悦。她想了起来,姐姐想当化学家,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化学系;哥哥想当大英雄,现在也要去当兵了。乔琳突然有些闷闷不乐——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呢?

    七月下旬的某一天,乔琳去孙家送谢师宴的请柬。陈芸阿姨开心得合不拢嘴,连连说要给乔楠准备一个大红包。末了又悄悄跟乔琳说:“等你考上大学,阿姨给你准备个更大的!”

    乔琳咧开嘴,开心地笑了。大人对她没什么要求的,甚至只是“考上大学”就行。乔琳一点儿都不往心里去,毕竟从小到大妈妈一直给她灌输一个思想——这孩子,拼了命也就是个普通二本的料。

    乔琳很认命,只要能考上个普通二本,她就心满意足了。

    孙瑞阳的妹妹刚刚三岁,以往一见到乔琳,就拉着她陪自己玩过家家的游戏。可今天她只是埋头玩最新款的芭比娃娃,连乔琳来了都没注意到。

    乔琳捏了捏她肉肉的小脸,笑着说:“这个娃娃真好看,是爸爸给买的吗?”

    宝宝歪着脑袋骄傲地说:“是哥哥给买的!”

    乔琳酸涩地笑了笑:“你哥哥真好。”

    宝宝侦查了一番,让乔琳凑近一点儿,才说道:“那天哥哥把我弄哭了,他才给我买了娃娃,让我别告诉妈妈。”

    乔琳笑吟吟地问她:“哥哥又让你啃脚丫子了?”

    宝宝摇了摇头:“我早就不啃他脚丫子了,他用妈妈的口红在我头上乱画,把我吓哭了!”

    乔琳哈哈大笑,便去跟孙瑞阳问个究竟。孙瑞阳最近迷上了一些跟医疗有关的纪录片,入神地用台式机看着。

    “喂,孙秀才,你在宝宝头上画什么了?”

    孙瑞阳摘下耳机,忍不住笑道:“她说自己是孙家大王,我就在她脑门上画了一个‘王’字,她不就成大王了?对了,我还用相机拍下来了,过几天洗出来给你看看。”

    乔琳笑得揉肚子,过了一会儿才若有所思地说:“你们当哥哥的都这么欺负妹妹,乔楠当年肯定也这么欺负过我。只不过,你会给宝宝买礼物,乔楠从来都不会给我买。”

    “可他给你零花钱啊!”

    “零花钱算什么呀?你看,赵琳琳虽然整天骂她弟弟,可看到什么好东西就想给她弟弟买一份;你虽然欺负宝宝,但你也经常给她买礼物。可乔楠就不会,他一直欺负我,但从来就没想过给我买礼物,都是我给他买。”乔琳心里酸酸的,每一个有兄弟姐妹的孩子,都有过这份渴望吧!可惜哥哥从来都没有理解过她的心思。

    孙瑞阳抓抓脑袋,说道:“或许是乔楠哥太忙?也或许是,他没有钱?乔楠哥人很好的,小时候那些水浒英雄卡,都是他给我和成林的,大方得很。”

    乔琳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没有怪他,只等他哪天觉醒了!——对了,你在看什么呀,那么着迷?”

    “我在看BBC拍的一些医学纪录片,我爸好不容易给我找的,我看不太懂,但是很想看完。”

    “你不是想当银行家吗?怎么又对医学感兴趣了?”

    孙瑞阳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这次经历了非典,我很想研究下瘟疫。其实,瘟疫是可以改写人类历史的,比如中世纪的黑死病,直接削减了一半欧洲人口,还改变了当时的社会格局,厉害着呢!这次抗击非典取得胜利,所有医务人员功劳最大。看着他们穿着隔离服,在隔离病房冲锋陷阵,真的太帅了!隔离服简直是最酷的盔甲!我以后也要当这样的战士,冲在防治传染病最前线!”

    孙瑞阳的眼睛闪闪发光,乔琳心想,或许那就是理想的光芒吧!在她看来,这些青春期的男孩子血气方刚得有些不可理喻,总想着自己能当拯救人类的大英雄,比如哥哥要去当保家卫国的军人,孙瑞阳想当战胜传染病的医生…或许大人们只会对这份热血不屑一顾,可乔琳却觉得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

    “真好!”乔琳喃喃道。

    “什么?”

    “你们都有梦想,真好。”

    孙瑞阳倒有些害羞了:“八字没一撇,不过我瞄准北大医学部了。”

    乔琳说道:“从小到大,你确定的目标都会实现,你想去北大,就一定会去的。”

    孙瑞阳叹息道:“虽然二中一本率在全省都数得着,但是拔尖的人太少,隔几年才会出一个清华北大。无论如何,我会尽力一试。”

    梦想坚定的人浑身都在发光,孙瑞阳便是如此,乔琳只有羡慕的份。在回家的路上,她想了半天,还是无奈地自言自语:“万一真找不到出路,那我就写武侠小说好了!”

    ***

    乔楠的谢师宴那天,乔璐也从上海回来了,小姨夫宋易之亲自去火车站接的她。看到那辆深蓝色的宝马停在家门口,乔琳立刻飞奔出去,大声喊着“姐姐”。

    乔璐穿着白色针织上衣,牛仔短裙,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显得知性而又清纯。她的眼睛跟爸爸很像,一直都是波澜不惊的,只不过看到妹妹,她再也掩饰不住兴奋的神色,张开双臂,开心地抱住了她:“琳琳!”

    乔琳一下子扑到姐姐怀里,竟然还开心地哭了。乔璐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哄着她。乔楠跟妈妈站在门口,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

    李兰芝不解地问:“你笑什么呢?”

    “妈,你看她们像不像小龙女和她的宠物雕?”

    李兰芝嘴角抽动了一下,想扇儿子一巴掌,乔楠头一歪就躲开了,他跳下台阶,一把提起姐姐的行李,兄妹三人一起走进屋里。

    “哇,爸爸做了这么多好吃的?”

    “老爸说了,这还是简单做了几个菜,等着晚上吃大餐呢!”乔琳跪在椅子上,拿着一根海螺用力地吸着。海螺有一种奇特的魅力,海螺肉细滑柔软,再配上香辣的汤汁,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乔琳还在接二连三地吸着,乔建军已经把饭菜全都端上来了。油焖大虾色泽鲜亮,小酥肉鲜香四溢,大螃蟹肉多肥美,烧排骨色香俱全。还有凉拌海带、炒花生米、香辣海螺等小菜,只不过还没开始吃饭,海螺已经被乔琳吃了一半了。

    李兰芝忍不住拍了她几下:“再这么没规矩,真该挨揍了!”

    乔琳满不在乎地舔着手指:“一家人为什么还要这么讲究规矩?”

    乔璐急忙拦住了妈妈:“乔琳说得对,如果是别人来做客,她肯定就不这样了。”

    李兰芝心情好,不再跟乔琳计较了。一家人落座吃饭,乔建军不停地给孩子们夹着菜:“这是璐璐最爱吃的大虾,乔楠最爱吃的小酥肉…”

    乔琳不服气地问道:“那我呢?我最爱吃什么?”

    一家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竟然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乔琳不开心地扒着米饭,说道:“果然没人关心我。”

    一直低头吃饭的乔楠说道:“你最爱吃二中门口的烤豆皮、土豆饼,只要一有空就去吃…”

    “你闭嘴!”乔琳生怕露馅,踩了哥哥一脚,打断了他的话。

    李兰芝唠叨道:“都说那些路边摊不干净,能吃出肠胃病来,你非要去吃!如果你哪天肚子疼,可别来找我。”

    乔琳恶狠狠地瞪着哥哥,乔楠却得意地甩了甩头。乔璐看着两个长不大的弟弟妹妹,顿时笑出了两个小酒窝。

    ***

    这天晚上,不光是二中的几位老师来了,吉祥路的街坊邻居也都来了。乔楠收了一大堆红包,看得乔琳直眼馋。小姨夫算是当天晚上的副陪,一个劲儿地领着众人喝酒。刚成年的乔楠被灌了两杯,立刻脸颊绯红,目光呆滞,只会傻笑了。

    谢师宴进行到尾声,推拉门突然拉开了,只见一个中年女子走了进来。她烫着韩式卷发,穿着一身酒红色的丝绒旗袍,手里拿着一个LV的小手包,款款地走了进来,优雅得像是来参加上流社会的慈善晚宴。

    众人都在看她,陈芸强忍住笑,跟身边的赵艳芬低语道:“这位歌唱家走错片场了吧?”

    小姨夫刚才还在高呼“人民解放军万岁”,手一下子僵在了半空中。他神色尴尬,急忙放下酒杯,悄声说道:“兰岚,你不是说今晚有演出,不来了吗?”

    原来来人正是孩子们的小姨李兰岚,她撩了一下头发,露出了闪闪发光的钻戒和手表,笑着说道:“今天是我大外甥大喜的日子,我怎么能不来?”

    “噗!”乔琳终于没忍住,一口果汁喷了出去。孙瑞阳拼命忍住笑,递给乔琳一块手帕。

    李兰岚刚才的冷笑话并没有引发众人的笑声,她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红包,用食指和中指夹了,神色倨傲地递给乔楠:“考上大学,难道不是大喜的日子吗?这是小姨的一点儿心意,拿着吧!”

    乔楠拍了拍滚烫的脸颊,让自己保持冷静,才说道:“谢谢小姨,刚才小姨夫给我了,你不用再给了。”

    李兰岚坚持道:“那是他给的,这是我给的,我家又不缺这几个钱,你拿去吧!”

    乔楠还没反应,李兰芝一下子火了,嚷了一句“老二你什么意思”,却被丈夫给拦住了。李兰岚微笑着说道:“大姐,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今天来这里,可是为乔楠祝贺的,你可别不识好人心啊!”

    李兰芝被气得胸口起伏,可当着这么多同事、街坊的面,她还真不好发作,只能冷冷地将脸转向一边。

    李兰岚挨着丈夫坐下,看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夸张地尖叫了一声:“大哥今天可真是大出血啊!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乔建军不冷不热地说道:“我向来这样,你很久没走动了,怕是忘了。”

    乔琳十分不满爸爸的表现,她抓了一大把薯条塞进嘴里,没想到一下子噎着了。她不由分说地拿起一个杯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当发觉味道不对时,已经晚了,半杯啤酒下肚,乔琳登时觉得自己像打了鸡血一样。

    小姨斜着眼睛看了乔琳一眼,阴阳怪气地说:“琳琳这吃饭的习惯一直改不了,也不知道你们都是怎么教的。狼吞虎咽,吃得又多,好像从来都没吃过好东西似的,进城这么多年还是这样。我告诉你哦,小女孩可不能吃胖,胖了还不如死了呢!”

    乔琳头脑发热,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吃死不长肉,小姨还是管理好自己的身材吧!”

    李兰岚一拍桌子,眉毛立刻竖了起来。陈芸到底是个和事佬,一见气氛僵住了,她立刻举起酒杯来,说道:“李教授刚刚演出完就来给乔楠祝贺,也是不容易,大家让李教授领个酒吧!”

    李兰岚这才优雅地端起酒杯,好像杯里装的不是港城古酿,而是一杯出自法国某个酒庄的经典红酒,她笑容妩媚,嗓音甜美:“两年前,大家都想着乔璐能考上清华,结果乔璐高考失利了,与清北失之交臂,真是十分遗憾。不过呢,技不如人就是得承认,别人能考上,为什么你没考上?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你水平不行,你说是不是?”

    李兰岚眉眼一挑,看着乔璐。乔璐压根就没看她,而是淡笑着说:“小姨,这些话你都说了成千上万遍了,我都听得没感觉了,下次换换吧,我也好找点儿动力。”

    李兰岚微微颔首,又转向乔楠:“乔楠可是咱们家最后的希望,我们都期待着你能考个清华北大,跟着风光风光,结果…虽然没考上,但国防…国防什么大学的也挺不容易了,也是你最高水平了,小姨祝贺你。”

    室内温度仿佛一下子降到零度以下,乔琳出现了幻觉,好像到处都是“咔嚓咔嚓”的结冰声。她环视了周围一眼,爸妈脸色铁青,姐姐紧握着饮料杯,手骨节泛白。而哥哥明显被大人灌醉了,眼睛冒着红光,但脑子跟不上。

    陈芸又要笑呵呵地打圆场,乔琳却冷不丁地拍案而起,直盯着小姨说道:“小姨,请注意你的措辞!”

    乔琳一向憨憨的,被训斥也笑呵呵的,今天这是怎么了?李兰岚惊讶地看着她,嘴上却说道:“你这个小孩子,怎么能这么跟大人说话?我哪里说错了?”

    乔琳毫不示弱:“你刚才说那些话,是来给我哥哥祝贺的吗?你问问大家,你哪一句是祝贺?我看,你明明是来添堵的!你才不希望我们家好呢,要不你向谁炫耀去?”

    李兰岚也怒了:“乔琳,你妈没教你怎么尊重长辈吗?”

    乔琳昂起小下巴,连珠炮似的说:“尊重长辈?你尊重过我爸妈,尊重过姥姥吗?姥姥一直说,别看大人年纪大,可说的话不一定是对的。我看,小姨你说的话就不是对的!”

    乔家五口人,乔建军和乔璐是老好人,不管怎么刺,他们都不会反抗,好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李兰芝虽然脾气冲,但是好面子,在同事朋友面前不可能发作;乔楠是块木头,可能连被刺了都感觉不出来;乔琳更是一团孩子气,根本就不会往心里去。摸清楚了这些规律,李兰岚便肆无忌惮地对乔家人冷嘲热讽,从未尝到败绩,没想到今天竟然被乔琳给咬住了。

    乔琳见小姨没说话,便继续问道:“小姨,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说我哥哥是最后的希望?你不是还有闵柔、闵佳吗,你那么有本事,不能让她们去最好的大学吗?”

    李兰岚笑道:“说你什么都不懂,你还真是无知。闵柔是弹钢琴的,闵佳是学跳舞的,我会把她们俩送进最好的艺术院校,比清华北大含金量都高。”

    乔琳立马反击:“闵柔闵佳喜欢艺术,你就让她们进最好的艺术学校;我哥哥想当兵,所以考了最好的军校,号称‘军中清华’,难度一点儿都不比清北低,你为什么要来指指点点呢?”

    眼前这个小不点居然说得头头是道,李兰岚顿时语塞。而屋里的人都看向她,这让她很没面子。她涨红了脸,甩下一句“一家人都没素质,懒得跟你们计较”,便拿着她的手袋,急匆匆地走了。

    小姨夫虽然觉得妻子说得的确过分,但乔琳一点儿面子都没给她留,也让他下不来台。他不失风度地说了句“失陪”,便出去追妻子了。

    乔琳一屁股坐了下来,喝了一大杯饮料,才觉得活过来了。今天这么一闹,她算是跟小姨彻底闹掰了,不过她不后悔。她拍了拍脸,第一次见识到了酒精的力量。

    乔琳在酒精的驱使下第一次顶撞了小姨,清醒过后,她愁得睡不着觉——怎么办,自己的学费还是小姨出的呢。

    但小姨挑衅在先,所以她并不打算跟小姨道歉,她甚至跟妈妈说:“如果没有学费了,我就辍学,去南方打工,或者去姥姥家种地!”

    “好好,全天下你最有骨气!”

    其实,李兰芝也没把这件事想得多严重,毕竟在几十年前,李家两姐妹跟乔琳差不多年纪时,可是天天揪着头发打架。最严重的一次,李兰芝用烧火棍抽了妹妹的腿,而李兰岚一边跑,一边冲着姐姐甩了剪刀,剪刀正好戳在了李兰芝耳朵上,从此,她的耳垂上就多了一道伤疤。

    很多年以后,李兰岚奔跑着甩剪刀的身影依然是李兰芝心中难以磨灭的噩梦。放暑假的乔琳正在看《小李飞刀》,李兰芝每每看到都会想,难不成古龙老先生曾经见过李兰岚神一般的身手,才写成了这门武功?

    她们姐妹俩从小打到大,谁也看不惯谁,姥姥劝过多少次也没用。乔琳只是顶撞了李兰岚几句而已,可能在李兰岚眼里,这连毛毛雨都算不上。李兰芝心想,若乔琳不顶撞她两句,她可能会嚣张到天上去,也是时候给她点儿教训了。

    乔琳顶撞完小姨之后,生活并无太大变化。她这次期末考试史无前例地考进了全班前二十,乔家人自然都很高兴。徐威也跟着凑热闹,给她买了一个hello kitty模样的小零钱包,乔琳整天爱不释手。

    乔楠很机警地问道:“你说实话,徐威那小子是不是对你动什么歪心思了?”

    乔琳玩弄着零钱包,说道:“怎么会?”

    “那他为什么总给你送乱七八糟的东西?”

    乔琳冷笑道:“你自己不送也就罢了,还不让别人送,就数你最霸道!”

    乔楠却焦急起来:“我告诉你,你收了他这么多小恩小惠,如果他真对你动了什么歪心思,那你还好意思拒绝他吗?徐威虽是我哥们,不过他是个花花肠子,我可不希望你被他骗了!”

    乔琳大眼睛一骨碌:“哟,现在对你妹妹这么上心啦?不过呢,徐威哥是不可能对我动心思的,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乔楠还想说什么,却被妹妹硬生生地给堵了回去,正好乔璐也来店里吃午饭,她跟乔建军说道:“爸,今天晚上不用等我了,我去幸福三村那边给一个学生做辅导,学生家长说今晚请我吃饭。”

    乔建军答应了一声,又担忧地说:“幸福三村那边一直在盖楼,你晚上可得当心点儿,早点儿回来。”

    乔璐乖巧地点点头:“学生家长是海大老师,很通情达理的,说好下午补课,晚上一起吃个饭,不会回来太晚的。”

    听说对方是教师家庭,乔建军才放下心来,但还是叮嘱道:“那也得小心。”

    “嗯。”

    乔琳一下子来了精神:“姐,你去哪里做辅导?去学生家里吗?”

    乔璐说道:“不是,家长应该是为了避嫌,不让去家里,兴隆百货那里有个咖啡厅,每次在那里上课。”

    乔琳继续问道:“那几点开始上课啊?”

    乔璐答道:“跟家长约好是下午三点到五点,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乔琳神秘一笑,将米饭吃了个干干净净,撒腿便朝外跑去。乔璐急忙说道:“你刚吃完饭,不能那么跑!”

    “知道啦!”乔琳嘴上答应着,脚下却跑得更快了。

    乔琳跑回了家属院,她家住在二号楼,她却直奔三号楼。她也不上楼,站在楼下喊着:“徐威哥!徐威哥!”

    叫了好几声,徐威才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来。跟孙家一样,他家也搬走了,高考完后,他就躲在这里打游戏。看来这段时间他过得黑白颠倒,都十二点半了,他还在睡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好像鸟窝一样。

    “出什么事了?”徐威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趴在窗上。

    “快下来,我有新情报!”

    徐威心念一动,往脸上浇了把水,便快步走下楼来。乔琳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徐威喜出望外,问道:“当真?”

    乔琳点点头:“千真万确,我姐下午三点去兴隆百货,那儿有个咖啡厅,她要在那里给学生做家教。”

    徐威兴奋得手足无措,连说了好几遍“好琳琳”。乔琳笑成了月牙眼,说道:“这可是个好机会,你一定得好好把握!”

    “嗯嗯!”

    徐威答应着,一口气跑回家里。这几天过得太放纵了,家里到处都是泡面桶、饮料瓶,他从垃圾堆里扒拉出几件衣服来,一件一件地到镜子前试,结果衣服不是太皱了,就是弥漫着一股酸味。试了半天,他最终还是放弃了,骑上他那辆半旧的自行车,一路骑回了自己家。

    徐家在“学府花园”买了最大的户型,装修十分考究,不输孙瑞阳家。偌大的徐家空空荡荡,似是空了好几天了。徐威踢飞鞋子,一头钻进自己房间里,又试起了衣服。他不过是个高中生,除了校服就是T恤,他试了半天,没有一件合乎心意的。

    他沮丧地躺到了床上,埋怨道:“老妈啊老妈,你为什么不给我买成熟点儿的衣服呢?”

    徐威又跑到爸妈房间里,翻起了爸爸的衣服。爸爸的衣服都是很板正的衬衣,不过爸爸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身材肯定是不合适的。

    徐威看了下手表,一点多了,离乔璐上课还有一点儿时间,他灵机一动——为什么不能去兴隆百货那边买一身衣服呢?

    想到这里,他赶紧冲了个澡,在略长的头发上抹上摩丝,带上所有零花钱,打车去了兴隆百货。

    兴隆百货的价格远超他的想象,售货员也不是很热情。徐威挑了半天,才挑到一件蓝色暗纹短袖衬衣,他试穿了一下,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果然成熟了不少。他计算了一下,买下这件衬衣,还能请乔璐吃一顿饭。于是他很满意地结了账,穿着衬衣就走了。

    美女店员在他身后喊了半天,可徐威完全被喜悦笼罩,根本没听见有人喊他。美女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捂嘴轻笑:“吊牌还没摘呐!”

    徐威充耳不闻,他耳朵里面只回荡着乔璐曾经说的话——“我嘛,喜欢比我大一点的男生,他一定要成熟稳重”。

    徐威已经无法做到比她大了,所以“成熟稳重”这一条,他一定要做到。

    徐威背着吊牌在商场里游荡,不少妹子看到他背后的吊牌,都在偷偷笑他。徐威忍不住自恋起来:“瞧瞧,有多少人垂涎本公子的美貌!”

    两点四十左右,乔璐果然出现在了“美好一天”咖啡店。她个子不高,也就1.60左右,但胜在身材纤细,比例极好。她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系带连衣裙,更衬出美好的腰部线条。领口处有一排暗黄色的小花,让她在稳重中透出一丝清新俏皮。

    徐威常常一看她就看呆了,这次也不例外。说实话,追他的女生也不少,也有比乔璐更漂亮的,但徐威只对乔璐动心,每次看到她就紧张到说不出话。

    学生还没来,乔璐轻轻翻着书,那一半侧脸让徐威完全沉迷了。徐威去卫生间练了好几遍,才有勇气走过去,装作极为自然地打招呼:“璐姐,你怎么在这里?”

    乔璐抬起头来,惊喜地笑了笑:“徐威?在这儿遇到你,好巧啊!”

    徐威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因此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爸妈去泰国旅游了,我一个人闲着无聊,就出来逛逛。”

    乔璐笑道:“原来是这样,徐老师怎么不带你一起去啊?”

    “他们嫌我烦,我还嫌他们啰嗦呢。”徐威在乔璐身边坐下,喊过服务员,装模作样地点了两杯卡布奇诺。他对咖啡一窍不通,但听过萧亚轩的《卡布奇诺》,便点了两杯。

    乔璐急道:“我不太喜欢苦中带甜的味道,给我来一杯美式咖啡就好。”

    “哦哦,原来璐姐不喜欢卡布奇诺。”徐威深感自己失误,忙不迭地让服务员换了。

    乔璐掏出钱包,说道:“我是姐姐,应该我来请客,别跟我争啊!”

    徐威急忙摆手:“这怎么行?我是男人,哪儿有让女生请客的道理?”

    乔璐语气轻柔,却不容反驳:“什么男生女生?你和乔楠一起长大,就是我弟弟。服务员,先结账吧!”

    徐威垂头丧气,并不是因为乔璐不让他花钱,而是她一直把自己当弟弟。徐威仰天长叹——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乔璐才能把自己当男人,而不是当弟弟看呢?

    不一会儿,咖啡就端上来了,乔璐轻轻搅动着咖啡,犹豫再三,开口道:“徐威,你知道卡布奇诺的暗语是什么吗?”

    徐威果断摇头,他平日里自诩风流倜傥,但一到乔璐面前,就会自动变成白痴。

    乔璐也不告诉他,而是笑着说:“你最好搞清楚,否则不能轻易给女孩子点卡布奇诺哦!”

    说话间,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背着书包来了,她穿着一条印着小熊图案的纯棉连衣裙,既符合学生的身份,又能凸显优越的家境。她很有礼貌地跟乔璐打了招呼,很快就进入了学习状态。

    徐威只好悻悻地坐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要怎么查卡布奇诺的暗语?回家上网说不定能查到。想到这里,他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到了五点,终于补完课了,小女孩把书本都收了起来,甜甜地说:“乔老师,我爸爸说五点半赶过来,咱们一起去楼上的西餐厅吃牛排,可以吗?”

    乔璐推辞道:“牛排太贵了,简单吃点儿就好。”

    小女孩笑得很得体:“没关系的,乔老师教得好,理应请您吃贵的。”

    话虽没错,但乔璐总觉得怪怪的,听起来不太舒服。

    小女孩没有察觉她的不自在,她很大方地指着徐威问道:“这位帅哥哥,是乔老师的男朋友吗?”

    乔璐很快否认了:“不是,一起长大的弟弟。”

    小姑娘笑道:“不是就好,这哥哥长得挺好看的,要不做我男朋友?”

    徐威黑着脸说道:“小姑娘,自信是好事,可别随便评价人哟,更何况哥哥都有喜欢的人了,是一个超级~超级~大美女加大才女,轮不到你的!”

    小女孩的笑容登时就消失了,生气地转过脸去。乔璐低头暗笑了一声,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心里不舒服了——徐威一语中的,这个小女孩的确是自信过了头,对什么都评头论足一番,按照价值做判断,所以自己才会感到不舒服。

    小女孩说道:“乔老师,快到时间了,咱们上去吧!”

    徐威也站起身来,小女孩警惕地说道:“我们只请乔老师,不请你!”

    徐威叉着手,傲气地说:“怎么着?只许你们吃牛排?本少爷今晚也去吃!”

    位于兴隆百货四楼的“薰衣草”西餐厅,可能是港城最贵的饭店了。徐威自己坐一张桌子,这让乔璐很过意不去。不过那个孩子的家长很快就来了,乔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叮嘱他“多吃点儿”,便跟学生一家坐在一起了。

    徐威点了一份套餐,服务员先给了几块面包,再上了一碗奶油蘑菇浓汤,一小块牛排,最后是一杯咖啡。徐威几乎用一根叉子消灭了所有食物,而且他吃得太快,服务员只能以超快的速度给他上完了菜。

    最后那杯黑色的咖啡上来了,徐威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心想,两百块还不够塞牙缝的,待会儿还得去家门口买个鸡蛋灌饼。

    他看着不远处那一桌,乔璐独自坐在一边,那小女孩和他爸爸坐在一边。那男人四十岁左右,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秀气。而且大热的天,他还是穿了一身笔挺的西装,用餐的时候都不脱下来。

    徐威斜着眼睛看着他,心里默念道,这难道就是乔璐口中“成熟稳重”的男人?

    那男人刀功不凡,很快便将牛排切好了,切好后递给乔璐,很自然地打开了话匣子:“听说按照乔老师的分数,完全可以报金融、计算机等热门专业,没想到你竟然选择了化学系。”

    乔璐落落大方地跟他换了盘子,说道:“我父亲曾是化工厂的污水处理技师,小时候,他常常背着化学公式哄我睡觉,可我越听越着迷。现在想来,可能那时候我就对化学产生兴趣了吧?”

    男人赞不绝口:“都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令尊的教育方式真让人佩服。”

    乔璐略一低头,说道:“您过奖了。”

    小女孩吃了一会儿,说是要上厕所,那一桌便只留下乔璐和那个男人。徐威暗中观察着,捏着水杯的手指却越来越用力,服务员担忧地看着,生怕杯子被他给捏碎了。

    那男人说道:“洛洛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妈妈,跟我一起生活,我也照顾不了她太多。”

    乔璐并不关心别人家的家事,因此只是轻轻点头,并没有接话。那男人突然将手伸过来,触到了乔璐脸上。乔璐大惊失色,徐威更是一下子站了起来。

    谁知那男人笑着说:“汤汁沾到你脸上了,我帮你擦掉了,不介意吧?”

    乔璐神色尴尬,忍了又忍,才说道:“您跟我说一下,我自己擦掉就好。”

    “对不起,乔老师真的太美了,宛如日本影星泽口靖子,让人不由自主地靠近。”

    乔璐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礼貌地笑道:“谢谢夸奖,不过您说的那位影星,我真不太了解。”

    那男人的神色越发暧昧起来。或许是冷气开得太足了,乔璐打了个冷战,那男人站起身来,走到乔璐身边,将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她身上。顺便,将手放在了乔璐大腿上。

    乔璐尖叫一声,立刻站了起来,后退了好几步。

    徐威将那个男人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他愤怒地冲了过来,将乔璐往身后一拉,怒斥道:“混蛋!你手往哪儿放呢?”

    男人神色如常,却装出不解的样子来:“乔老师,我好心为你披上了衣服,你为何要来陷害我?”

    “陷害?”乔璐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莫不是想装作我骚扰你,来败坏我名声?再敲诈我一笔钱?”

    男人说得坦率而自然,乔璐却被气笑了。男人还想说什么,徐威已经一拳头砸到了他脸上,那男人的鼻血登时流了下来。

    徐威怒道:“告诉你,整个港城还没几个人敢在本少爷面前嘚瑟自己有钱的!璐姐连我的钱都不放在眼里,还会敲诈你这个骚老头子?你如果再敢侮辱璐姐,就没有挨揍这么简单了!”

    上厕所回来的小女孩看到这一幕,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徐威本想再骂他几句,可是看着那个小女孩,心一软,只留下一句“别跟你爸学”,便拉着乔璐走了。

    乔璐一直很冷静,可是在走出兴隆百货之后,却捂着脸啜泣起来。徐威安慰了两句,说道:“璐姐,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想回去,我想去海边坐坐。”

    “那,那好,我带你去海边!”

    夏天的夜晚,海边还有不少人,乔璐一直很克制地哭着,徐威不敢说话,也不敢碰她,手脚都无处安放。

    乔璐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说道:“也怪我,为了挣那几个课时费,没有提前调查好,才差点儿被非礼。”

    徐威安慰道:“怎么会是你的错呢?谁能在做家教前把对方了解得一清二楚啊?”

    乔璐看着黑黢黢的大海,喃喃道:“我有什么错呢?我就想挣点儿课时费,给乔楠买一部好点儿的手机…要不他上了大学,被别人瞧不起怎么办?为什么挣这点儿钱,就要过得这么狼狈?”

    徐威心里一酸:“你没错,错的是那个老男人。我回去查查他,让他闭嘴,省得他乱说。”

    乔璐疲惫地摇了摇头:“别了,你不了解他的底细,万一他真的很厉害,那我们都要倒霉了。我明天去找王老师说清楚,让这件事安静地过去吧。”

    徐威替乔璐感到委屈,但也能体谅她的顾虑,他闷闷地抓了一把沙子,冲着大海扔去。没想到海风迎面吹来,沙子被吹回来,全糊他脸上了。

    “靠!”徐威揉着眼睛,难受到想要爆粗口。

    “快让我看看!”

    乔璐扒开他的眼睛,呼呼地吹了几下,徐威眨眨眼睛,比刚才舒服多了。

    “谢谢璐姐。”

    “不客气。”乔璐莞尔一笑:“徐威,你转过身去。”

    “怎么了?”徐威以为她要给自己什么惊喜,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乔璐从小包里掏出一个指甲刀来,“咔嚓”一声,把他背后的吊牌给剪了下来。徐威似乎明白了什么,羞得满脸通红。

    “璐姐,你剪什么了?”徐威不安地问道。

    乔璐眨着眼睛笑了:“没什么呀,有一根线出来了,我看着碍眼,给剪掉了。”

    徐威懊恼地抱住了头。他刚才还想问,自己在餐厅里的表现是不是很爷们儿?是不是可以求乔璐表扬?可现在,他什么都不敢问了。